第001章 王熙凤靠坐在美人榻上,手捧着青花缠枝手炉,一面想着心事儿,一面分神听着管事嬷嬷的回话。 一个月前,她还在羁侯所里默默的等死,哪知阖眼后再度睁眼,却回到了十多年前。荣国府繁华依旧,她接手贾府管家权不过区区数日,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在前世,她用了小半年时间理清诸多事宜,劳心劳力不说,更是因着立威得罪了不少人。重生回来,她的手段自是没有了当初的青涩,不仅将事情处理的妥妥当当,更是不曾落人口舌,倒得了一个精明能干爽直和善的美名。 精明能干也罢,这爽直和善…… 王熙凤是天生一双丹凤眼,平日里很是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可若是笑起来,却也是眉眼弯弯,一派和善的模样。至少,哄哄不了解的她的下人却是足够了。 下手处正回话的管事嬷嬷见了王熙凤面上那浓郁的笑意,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回话的语气也轻快了许多:“……先头的事儿都依着二奶奶的吩咐安排下去了,丫鬟婆子们都有了各自的活计,样样事儿都分配清楚了,人人都赞二奶奶能干,便是十个男子也比不得二奶奶一个。” 说话间,平儿掀了帘子走进了屋内:“奶奶,周瑞家的来了……” “你先下去做事儿罢。”打发走了管事嬷嬷,王熙凤朗声笑着道,“什么风倒是把周姐姐给吹来了?我年轻不经事儿,可是先前管家时出了岔子?” 周瑞家的随着平儿一道儿入内,先听得王熙凤这话,却是待那管事嬷嬷走后,才笑着道:“二奶奶又说笑了,我不过是一听主子差遣的婆子罢了,莫说二奶奶样样周到,便是真出了岔子,也没得我一婆子瞎说道的。” 笑闹了一阵,周瑞家的正了正脸色,说起了正事:“二奶奶,今个儿我是得了太太的嘱咐,来跟奶奶说件要紧的事儿。” 王熙凤冲着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掀了帘子出去,不多会儿便传来了小丫鬟鱼贯而出的声音。 “二奶奶,先问个事儿,这月钱可是发了?” “前几日核对清楚了,昨个儿便发了,也好让那些个小丫鬟乐呵乐呵。”王熙凤仍带着一脸的笑意,并非前世那嚣张肆意的笑,而是有几分偏向了她那位好姑母王夫人。 “好极,好极。”周瑞家赞了两句,忽的话锋一转,“二奶奶,咱们府上人多事多,这月钱便是晚放了那么几日也是无妨的。却是听说外头,有些人一时不趁手,多的是想暂时勾兑些闲钱,待趁手时再还的人。奶奶,您说……” “旁人家的事儿,咱们管那么多作甚?难不成这京里有那乞儿,咱们还得顾念着?”王熙凤依然笑着,心底里却是阵阵发寒。前世,她就是被周瑞家的那三言两语哄了去,一时猪油懵了心,竟真的干起了放印子钱的勾当。倒是她那位好姑母,左右不过是派个心腹说了三两句话,平白得了一份钱不说,事后更没落得半分口舌,真真是好算计! “话也不是这般说的,太太菩萨心肠,最是体恤那些个穷苦人家……” “人各有命,我才懒得管那些个穷贱之人。” “二奶奶……”周瑞家的还想再劝,可王熙凤好似一副全然不懂这里头弯弯绕绕的模样,让她想劝都不知晓往哪里下手。总不能真的劝王熙凤慈悲为怀,多为穷苦百姓考虑吧?这种话,便是周瑞家的,也实在是说不出口,“那便罢了,二奶奶,我先去回太太的话了。” “去罢。”摆了摆手,眼见周瑞家的已经出了内室,王熙凤忽的想起一事,高声唤道,“周姐姐可记得有闲了提醒下太太,这天底下穷苦人家多了去了,他们命不好,只能怪上辈子没做好事,怨不得咱们。” 周瑞家的面上灿灿的,有心再说道几句,却一眼望见贾琏正走进院子,忙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只答应了一声,便忙忙的走了出去。 贾琏自是瞧见了这一幕,心下狐疑,便问平儿:“二太太寻你家奶奶何事?” “奶奶就在里间,琏二爷何不自个儿问去。”说罢,平儿扭身往外头走去。倒不是她不乐意同贾琏说话,而是不会没眼力劲儿到当着王熙凤的面,同贾琏勾勾搭搭的。况且,王熙凤管着荣国府上下大小事宜,这院子里的事儿却是都落到了平儿身上,她忙着呢。 “你这丫头……”只慢了一步,平儿便已脱身。贾琏又是气又是尴尬,间或心头却是痒痒的。有道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虽说平儿那丫头不如他尚未得手的多混虫媳妇儿来得勾人,可至少比王熙凤有滋味的多了。有心赶上去拿人,却见帘子晃动,王熙凤倚在门边,眯眼笑道:“哟,这不是琏二爷?怎的有空来我这儿?” “你这张嘴,平儿那蹄子定是学了你!”停了往外的脚步,贾琏虽是笑着道,面上却难掩心虚。若是搁在前世那会儿,王熙凤许是看不出什么来,到底俩人不过才成亲第二年,可如今…… 王熙凤眉眼弯弯,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少女般的花容月貌上头,却是娇媚妇人的神情,竟好似能将人心底里那馋虫勾出来一般,看得贾琏顿时满心满眼只剩下了眼前之人,哪里还会记得就在方才他还在嫌弃自家媳妇不够有滋味。 “琏二爷说的是,我这般混,但凡坏处定是学了我的。”说着,王熙凤带着那勾人的笑意缓步上前,偏就停在了离贾琏一步之遥处,伸出纤纤玉手点在了贾琏的胸膛处,“唉,怪只怪我平日里不会做人,如今便是想要辩解,又有谁愿意相信呢?” “我信,我信!” 眼见贾琏一脸的猴急,王熙凤却是懒得同他玩了,向后退了两步,旋即便唤了口吻:“别说那些个有的没的,阖府上下谁人不知你琏二爷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还念记着外头没到手的。说罢,今个儿又怎的了?可是瞧上了哪家的好姑娘?” “咳咳。”没想到王熙凤说变脸就变脸,还顷刻间就看透了他的心思,贾琏好悬没被口水给呛死,缓了口气忙表明心迹,“瞧你这话说的,我自是对你一片真心。” “别介,老实说罢,若是对方还不赖,收了也无妨。可要是差了……”再度眯起了双眼,可透露出来的却不是方才的风情万种,而是极为危险的气息,却听王熙凤道,“你纳妾也好,偷腥也罢,只一桩事得依了我。” 不等贾琏再度表明心迹,王熙凤便已开口:“左右不过是个玩物,出身暂不论,只求样貌身段比得上我和平儿,我便不管你。” 贾琏:“……”这个难度有点儿高。 第002章 见贾琏沉默不语,王熙凤勾嘴笑着,面上自是浓浓的笑意,仔细瞧去,眼底却满是讥讽。 都言世间男子皆风流,这点倒不难理解,唯独贾琏这口味……王熙凤至今仍无法苟同。 前世,宝玉有黛玉、宝钗相伴,还有个常来做客的史大姑娘。撇开姑娘家,怡红院里的袭人、晴雯也是何等聪慧灵透的女子。更不提在外还敢跟忠顺王爷抢戏子,同那风流雅士处处存暧昧。便是她家公公也曾瞧上过贾母跟前的鸳鸯,独独她那老相公,专瞄着那些个腥臭不堪的东西! 索性她从不曾对贾琏抱有希望,更不曾奢望话本子里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你随意罢,我瞧大姐儿去。” 厢房里,大姐儿的奶嬷嬷听得脚步声,忙急急起身冲着王熙凤行礼:“二奶奶。” 王熙凤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了正安静坐在床榻上玩着拨浪鼓的大姐儿,口中道:“大姐儿今个儿可好些了?” “奶奶放心,大姐儿好得很。”大姐儿的奶嬷嬷姓唐,却不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而是王熙凤从娘家带来的陪房。最是得王熙凤信任不说,本人也确实稳重妥当得很。 王熙凤不会质疑唐嬷嬷的忠心,却担心大姐儿的身子骨。回忆着前世的种种,王熙凤已确定,在大姐儿改名巧姐之前,还有数十场大病小病要遭着。要不,她直接给改了名儿?这个念头也就一闪而过,王熙凤并不确定究竟是巧姐这个名字好,还是刘姥姥给了大姐儿福气。 “奶奶?”唐嬷嬷虽受重用,却远不像平儿那般会揣测主子的心意。她的长处是稳重妥当,而非察言观色。只是瞧着王熙凤面色隐隐有些不对,心里头自是难免忐忑不安起来。 “无事,我是在想旁的事儿。”略解释了一句,王熙凤定神往里头走去,“娘的乖儿,可想娘了?” 大姐儿如今已有半岁大小,因着自幼体弱多病,性子倒是乖巧得很,纵是瞧见了亲娘,也不过是丢了手上的拨浪鼓,张开双手等着王熙凤来抱。 王熙凤忙伸手将大姐儿搂在怀里,心思却再度飘远了。 想她一生要强,纵是荣国府被抄家,也不曾落泪,却在听闻女儿被王仁那混账东西发卖后,哭得肝肠寸断。幸而老天有眼,亏欠女儿的,她会一一补回。倒是那王仁……弄死都是便宜他了! “二奶奶,二奶奶!”院子里传来平儿的呼声,王熙凤使了个眼色,自有小丫鬟跑回去唤平儿。 “奶奶您在这儿哟,前头来了远客,却是从那扬州来的。说是、说是……扬州那位姑太太没了!”许是走得急了些,平儿面颊上红扑扑的,端的是模样俊秀,只她如今这神情却是透着些许的慌乱,“奶奶,您赶紧去老太太那儿瞧瞧罢!” 早已出嫁十数年的姑太太死了倒无妨,莫说平儿这等从未见过贾敏的人了,便是贾敏那两位嫡亲哥哥也不见得会有多悲痛,倒是贾母…… “好生照顾姐儿。”略叮嘱了一句,王熙凤回房换了身略素净的衣裳,索性年节也过了,倒没甚妨碍。刚准备出门,王熙凤回头一看,险些没给气乐了。 贾琏正对着平儿上下其手,眼见王熙凤望过来,倒是收敛了几分,却是谄笑着凑上来道:“慌甚?不过是个远嫁的姑太太罢了。”说着,伸手揽上了王熙凤的腰。 “琏二爷!”王熙凤是真给气乐了,一把打掉了贾琏的手,“二爷您说的是,左右不过是个远嫁的姑太太罢了。我素来知晓二爷您的喜好,您也甭将心思花在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媳妇子身上,我这就去给讨两个好的!我瞧着,老太太跟前的鹦哥和鸳鸯倒是不错,你且等着。” 前世,鹦哥改名紫鹃随了黛玉,黛玉死后又跟了宝玉。及至贾府抄家,王熙凤便再没见过她,却是不知结局如何,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倒是鸳鸯一直跟着贾母,最终死在了羁侯所里,比她还早走一步。 这两位皆是极好的姑娘家,半点儿不比平儿差,若真许了贾琏,王熙凤只会觉得糟蹋了。 “这可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完全没听出王熙凤话里调侃,贾琏只觉得魂都要吓没了。 王熙凤挑了挑她那两道柳叶吊梢眉:“又怎的了?难不成琏二爷眼光竟是这般高了……瞧不上那两位?” “不不!当然不是!”贾琏急急的辩解,却不是担心王熙凤吃醋,而是生怕说得晚了,她真去贾母跟前讨人了,“凤姐儿,我的二奶奶哟!你就消停些罢,若让老祖宗晓得我看上了她跟前的红人,我还不被扒一层皮?” “哟,琏二爷就这点儿胆量?”王熙凤方才只是玩笑两句,可瞧着贾琏那怂样儿,很是没好气的道,“我敢讨,爷还不敢收?” “对对,我胆儿小,我不敢收。二奶奶你就行行好,大不了我这几日都歇在你房里,可好?扬州的姑太太刚没,你要在这档口去讨人,是铁了心找不自在呢!” 王熙凤横了贾琏一眼,眼神里既无欣喜也无嘲讽,有的只是淡淡的失落:“……随你罢,我得赶紧去瞧老太太去。” 及至王熙凤带着平儿走远了,贾琏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方才他瞧见了什么?王熙凤那眼神是失落?难不成她是真的很失望房里不能多添两个好姑娘?这人……别是疯了罢! 成亲两年了,贾琏自问虽不是最了解王熙凤的人,可大体上还是清楚王熙凤那性子的。忆起先前自己纳妾、偷腥,每每都会引来王熙凤的暴怒,再联想到她今个儿这话……莫非王熙凤真的只是单纯的嫌弃他看上的人皆上不得台面?又思及勾得他心痒痒的多混虫媳妇儿,同平儿、鹦哥、鸳鸯这么一比,确实不太够看,更别提方才将他引得馋虫都冒上来的王熙凤本人了。 “凤姐儿,你慢些走!” 第003章 “敏儿,我可怜的敏儿……你怎么就去了呢?好狠的心,好狠的心……敏儿,我的儿!” “老太太,您可要多保重身子骨,姑太太在天有灵,定不希望您为了她糟践身子骨。鸳鸯还不快去倒水,鹦哥唤人去寻大夫来。宝玉快来!” “老祖宗莫哭了,您还有宝玉,宝玉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着老祖宗!” …… 王熙凤方走到贾母房外,便听得里头又是哭声又是劝解声,乱糟糟的。王熙凤脚步不停,快步走入房内,面上悲悲切切的:“老祖宗,姑母这般好的人怎的说走就走了?可怜我那妹妹,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姑父倒是个好的,可男子到底比不得女子。偏那林家几代单传,将来我那妹妹又能倚靠谁呢?若姑父续弦了,继母哪里有亲娘好,若不续弦,长女无母不娶岂不是将我那妹妹往死里逼?天可怜见的……” “凤姐儿,你过来。”贾母的哭声早在王熙凤说到一半时,便戛然而止了。方才众人说了一竹篓子的话,连宝玉都在卖命的撒娇作好,都没有这个效果。 “老祖宗,我那妹妹苦啊!”王熙凤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面上更是带着悲切,看着情真意切,完全不像是从未见过贾敏一家子的模样。 “凤姐儿,你再仔细说道说道,我那外孙女儿怎的了?”贾母确实是真心疼爱幺女贾敏,可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她自也是懂得。况且,方才已狠哭了一阵,又被王熙凤那几句话彻底带偏了,如今的贾母满心满眼已不是贾敏,而是贾敏留下的独生女儿。 王熙凤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放缓了语气,柔声道:“老祖宗,我也是当娘的,大姐儿打小身子骨弱,却是我心尖尖上的肉。倘若有朝一日我去了,我不求旁人怎么心疼我,我只求多怜惜怜惜我那苦命的大姐儿……老祖宗!” “凤姐儿你说。”贾母明显就是被王熙凤的真情流露给唬住了,且她说的又句句在理,思绪更是完全被她牵着走了。这会儿忽的听王熙凤拔高了音量,贾母本能的应了一声。 “老祖宗,我也是忽的想到了。林家没人,咱们贾家却是有人的。老祖宗您是最会教养姐儿的。前有姑母,后有您跟前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儿,若不是担心累着您,我都想将大姐儿给您送来呢。” “你这张嘴哟……唉,说得也是,敏儿都走了,就留下了这么一个骨血,我这心里哟……”眼见贾母又要哭开了,方才一直当锯嘴葫芦的王夫人等人赶紧出声附和王熙凤的话。这将林家姐儿接过来教养并不费事儿,可若是贾母真要是有个好歹,那事儿可就大了。 好说歹说之下,贾母终于平静了心情,鸳鸯、鹦哥赶紧上来伺候洗漱。多半刻,贾母恢复了往日的气派,再度唤了王熙凤上前。 不等贾母发问,王熙凤便已娓娓道来:“如今已是开春,从京里去扬州,若顺风顺水,也不过十来日工夫。今个儿出发,顶多一个月时间,老祖宗就能瞧见您的外孙女儿了!” “好好,立刻派人去扬州,将我那苦命的外孙女儿接来……琏儿,就你了,这事儿就交给你,定要将你那妹妹好生送到我跟前!” 王熙凤木然的扭头,事情的发展似乎有点儿不对了。前世,贾家确实派人去扬州表达了欢迎林黛玉的想法。可事实上,林如海是托付贾雨村将林黛玉送到京里的,并不是贾家主子亲自去接。倒是等林如海辞世时,贾琏带着林黛玉回扬州奔丧,那也是贾琏唯一一次前往扬州。 “琏二爷是担心老祖宗才特地赶过来的吧?”虽不明白贾琏为何会过来,可说场面话却是王熙凤的拿手好戏。一手拽过贾琏,王熙凤冲着他露出了一个略显狰狞的笑容,“想来,这般重大的事儿,琏二爷定能办得妥妥当当的。” 贾琏:“……那是自然的。”先是一口应承了下来,等回头贾琏仔细想想,这差事儿也没啥不好的。扬州自古便是繁华之地,美人画舫更是无数,幻想着扬州瘦马,贾琏哪里会不乐意?至于林家姐儿,不过是顺带的,想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家,又有奶嬷嬷和丫鬟、婆子在旁,无需太过劳心。 至于林如海会不会放人,贾琏却是完全不曾考虑过。倒是王熙凤,在片刻的愣神后,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若一切按着前世的轨迹走,自是不会有问题。可这一回…… 待回了自己院子,王熙凤吩咐平儿去归整行李。虽说方才她是说了今个儿出发不到一月贾母就能见到人,可眼瞅着都快到掌灯时分了,想也知晓再赶也得明个儿出发了:“二爷同我回房,我有话同你说。” “好凤姐儿,今个儿这差事儿着实不错。你若舍不得我,今晚我还是可以陪陪你的。”贾琏揽过王熙凤,往房里走去。 王熙凤已经对贾琏彻底没脾气了,待进了内室,便甩开了他的手,亲开了箱子,取出了个精致的小匣子:“先说正经事儿。” “好好。”贾琏满脸含笑的看着王熙凤,先前王熙凤忙着接手管家权,他又迷上了李三家的,待玩腻回来后,才愕然发觉王熙凤变得愈发迷人起来。才想着这几天歇在房里好生享受一番,结果却被派了这么个差事。若差事不好,他还有怨气,可这差事太好了,好得让他……“凤姐儿,说完正经事儿,咱们先热乎热乎。” “琏二爷。”王熙凤暗中磨牙,面上却是又羞又盼的勾人神情,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直接便将那小匣子打开,“二爷先看看这个。” 匣子里,整整齐齐的码着一叠银票子,王熙凤连匣子带银票往贾琏面前一推:“二爷头一次去扬州,这人生地不熟的,有银票傍身也能方便些。再一个,林姑父又是巡盐御史,多带上些银票,也免得让人家小瞧了去。” 看着双眼放光的贾琏,王熙凤笑得愈发灿烂。前世,许是因着林如海一直认为贾府还是当年老太爷在时的那般,这才放心的将黛玉送入京。可若是他亲眼见了贾府长房嫡孙的不着调,还能放心?王熙凤不求就此改了黛玉的命运,至少也要让林如海稍稍长点儿心,多派几个得力的嬷嬷也是好的。 第004章 次日尚不到破晓时分,贾琏就被弄醒了。却不是到了出发时刻,而是贾母特地派了鹦哥来唤他。 老祖宗有请,谁敢呛声? 带着一肚子的怨气,贾琏认命的起身随鹦哥而去。也怪不得贾琏会这般没好气,实在是昨个儿王熙凤做事太不厚道。原本在看到王熙凤难得的大方后,贾琏是感动外加激动的,还想在出发前同王熙凤好生乐呵乐呵,结果不曾想王熙凤却断然拒绝了。理由明摆着的,贾琏和王熙凤都要守孝。 按律,嫡亲的姑姑若在室时亡故,子侄要为其守孝一年。所幸贾敏早已出嫁,贾琏只需为她守孝五个月。除却林家在报讯的路上耗费的半月,贾琏还有四个半月的苦日子要过。这倒霉催的贾敏! “琏儿给老祖宗请安。”甭管心中如何思量,贾琏在贾母跟前却是毕恭毕敬的。想着贾母平素并不惦记自己,贾琏盘算着定是为了今个儿自己往扬州去的事儿,便主动开口道,“琏儿待会儿就要出发往扬州去了,老祖宗可是还有话要吩咐?” 自是有话吩咐,“琏儿你是个好的。” 贾琏低垂着头始终保持着恭顺的态度,心中却极是不以为然。却听贾母接着道:“唉,你姑母是个苦命的,昨个儿一听这消息,我险些没缓气来。幸而你媳妇和你都是好的,放心,家里有你媳妇,你无需担忧。” “老祖宗您说的是。”他会担心王熙凤?担心她将贾府给拆了吗? “只一件事儿,却是不得不叮嘱你的。”贾母面色一正,“我知你像极了你那老子,旁的尚好,却都是馋嘴的。要是平素,我也不说了,可你姑母刚去,你又是往扬州去的,千万记得安分些。” “……琏儿省得。” “好,老祖宗知道你是个好的。”贾母也不欲多说什么,唤了鸳鸯拿了些银票,“一路上警醒些,也别亏了自己,定要将你那苦命的妹妹早些带回京里。” “老祖宗放心,琏儿定不负众望。” 平白又多了一笔钱财,虽数量同王熙凤给的不能比,贾琏还是挺高兴的。只是一想到自己要去扬州那等繁华地界,却是只能看不能尝……馋死他算了! 带着这种心情,贾琏携一众小厮离开了荣国府。这一去便是将近一月,直到次月初九,才传来贾琏等人回到京里的消息。 这个时间却是比前世还要略晚两日,却不知是何缘故。按下心头的疑惑,王熙凤不愿再像前世那般高调的姗姗来迟,因而一早就打扮妥当候在了贾母身边。也是直到此时,王熙凤才察觉了一丝异样。 贾母也未必是真的在意贾敏这个幺女吧? 勾嘴笑了笑,王熙凤不留痕迹的整了整头上的钗环。她这次是不曾来迟,可打扮却是同前世相差无几,端的是富贵无双夺人心魄。而此时,离贾敏过世尚不足两月。又思及贾琏离家前贾母特地叮嘱之事,王熙凤眼底里只余嘲讽。 林如海探花郎出身,先是迁为兰台寺大夫,后又被钦点为扬州巡盐御史。贾母特地叮嘱贾琏万不得做出孝期行乐之事,恐怕只是为了讨好她那好女婿罢?若真在意,又岂会任由贾府张灯结彩,丝毫不曾顾忌到即将到来的外孙女儿是带着重孝的。 思量间,外头一阵喧哗,隐隐听到有小丫鬟脆生生的喊着“林姑娘来了”。王熙凤面上的笑意愈发盛了,跟贾琏夫妻多年,她很清楚纵是有了贾母的叮嘱,贾琏也绝不可能不出一丝纰漏。她倒是要看看,这一次黛玉入贾府是个什么章程。 黛玉很快就被迎了进来。 年仅六岁,又是先天不足,只能说是娇娇弱弱眉目精致的姐儿,真要夸起来,倒也有的是好听的话,只有几分真心就很难说了。 王熙凤带着看戏的心态,间或也随着旁人一道儿夸赞几句,便是听得贾母唤她凤辣子破落户,也丝毫不恼,只爽朗的笑着应和,倒是分了一丝心神搁在了黛玉身后那几人身上。一共来了五个人,三个嬷嬷两个丫鬟。王熙凤仔细看去又对比了前世的记忆,愕然的发现她竟是一个都不认识。 不等王熙凤细想,便听王夫人忽的朝她问道:“月钱放过了不曾?”王熙凤笑着颔首,却并不接话。这二十来天的工夫,贾琏忙活着,她也不曾闲着。王夫人似乎铁了心要让她接手印子钱的事儿,王熙凤自不会接手,又不愿同王夫人正面对上,只得用起了拖字诀。 所幸有贵客在,王夫人也不欲多言。又听得贾母吩咐让林黛玉去瞧瞧她那两个母舅,王熙凤趁机告辞。 “二奶奶今个儿怎这般安静?”才出了正堂,方才始终保持沉默毫无存在感的贾琏忽的开了口,却不是质问而是调侃。 王熙凤横了他一眼,嘴角微扬风情万种,看得贾琏登时忘了方才的话。 “琏二爷若得闲,不若陪我一道儿回去?”王熙凤朱唇轻启吐气如兰,身子更是如同无骨杨柳贴在了贾琏胸前,偏生手还不老实,惹得贾琏一把搂住了她,“二爷……” “你个小骚、蹄子,却是比那……咳咳,还勾人得很!”隐去了不方便明言的话,贾琏半拖半抱的便将王熙凤往院子里拽。身后的平儿赶紧停了脚步,低垂着头只装着什么都不曾听到不曾看到。 贾琏和王熙凤皆不是那等守规矩之人,青天白日的,也不管旁人何思何想,竟是直接闭了门就寻那欢愉之事。乃至事毕,贾琏还有心情寻王熙凤算账:“好个凤辣子,当初我往扬州去之前,同我说什么守孝之事,如今呢?你倒是忘了规矩?” “哟,琏二爷您这话我却是听不懂了,这究竟是让我懂规矩还是忘了规矩?”却见王熙凤两弯柳叶眉稍稍往上挑,一双丹凤眼满是柔情蜜意,端的是媚骨天成,馋得贾琏恨不得再将人办一次,好让她知晓自己的厉害。 “规矩……屁个规矩!老太太不就是想巴着那林如海,好让他应允将自己的嫡女许了二房那宝玉!”忽的想起身边人是二房太太的亲侄女,同宝玉更是表姐弟,贾琏有些不得劲儿。 王熙凤自是看出了这点儿,也不忙着点破,而是说起了旁的事儿。头一桩,便是这小一个月来,在扬州发生的事儿。 林黛玉终还是同前世一般入了贾府,只身边的人却是大变样,这其中若没有贾琏的功劳,才叫奇了怪了。 第005章 王熙凤的猜测同真相极为接近,贾琏确是将贾母的叮嘱记在了心头,也确是不曾做出那等孝期行乐之事。可贾琏的性子摆在那里,便是老老实实的待在林家哪儿也不去,那双眼却是不闲着。也许在贾琏看来,他什么都没做,可在林如海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哼,那林如海好生可恶,我唤他一声姑父已是给他面子了,他倒是顺着梯子往上爬,竟是当着众人的面训起了我!” 听了王熙凤询问在扬州之事,贾琏倒是没有丝毫隐瞒。实则他自认为在扬州期间,老实正经得不得了,莫说去画舫寻乐子,他甚至都没离开过林家。可他得到了什么?一通迂腐到酸掉牙的教训! 好生抱怨了一大通,贾琏这才稍稍缓了口气。抬眼见王熙凤颦眉认真思索着,倒是来了兴致:“凤姐儿,甭管旁人家的事儿,我瞧着那林如海也不像是个身体康健的,指不定没多久就随了我那好姑母去了。来来,咱们只管自个儿屋里的事儿,大姐儿还需要个弟弟呢。” 王熙凤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倒是不曾反驳贾琏,只是伸出芊芊玉手,轻点了点贾琏的鼻尖,又好气又好笑的道:“出门一月倒是惦记起我的好了?得了,这青天白日的,还没闹够?如今府上来了贵客,晚间我还得去老太太面前陪着呢,若你心里真有我,有的是时间乐呵。” “凤姐儿,我心里当然有你,只有你……好好,咱们先分头忙着,晚上我等着你。”贾琏一把握住了王熙凤的柔荑,将唇印在了上头,这才放了人离开。 王熙凤唤了平儿入房伺候,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事儿,至于贾琏的承诺却是压根不曾放在心上。重生一遭,王熙凤除了对大姐儿的愧疚外,想到最多的是如何从这泥潭漩涡中安然抽身。至于贾琏的真心…… 与其相信贾琏心中只有她,不若相信贾宝玉能成为新科状元光宗耀祖! “平儿,宝玉今个儿在作甚?” “回二奶奶的话,宝二爷前些时候被二老爷唤去了,想来应当是在书房之中。” “……嗯。”王熙凤沉默了许久,才应了一声。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有意思了,前世,贾琏不曾去扬州,林黛玉是被贾雨村顺道送到了京里。到的那一日,宝玉恰好去了寺里还愿,直到晚膳后才见到了黛玉。可今生,许是因为贾琏的做派引起了林如海的不满,林家换了陪黛玉入京的下人,这才耽搁了两日时间,没碰上宝玉去寺里还愿,倒是碰上了贾政唤宝玉。 “黛玉……是奉了老太太的命令,先去拜见两位老爷罢?这个时辰,怕是到了荣禧堂了。”王熙凤忽的有些好奇了,虽说隔了多年,她仍清楚的记得,黛玉和宝玉初次见面时的场景。撇开那经典的套近乎说辞,让她无法忘怀的是,宝玉那句‘妹妹可也有玉没有’,以及后头荒唐至极的摔玉一事。 若是宝玉当着贾政的面,来了这么一遭,那乐子可就大了。 才这般想着,便听到院子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哭喊声:“琏二奶奶出大事了,二老爷要打二爷了,二太太已经过去了,琏二奶奶也赶紧过去帮着劝二老爷,二爷年岁小,可经不起打!” 一连串的二奶奶、二老爷、二爷、二太太……王熙凤只觉得脑仁一抽一抽的疼,这不知道的人,还道是她是二房的人,是宝玉的媳妇儿呢! 不等王熙凤开口,贾琏却是忍不住了:“二叔要打宝玉?哼,老子打儿子,便是告到金銮殿前也挑不出理来。这事儿寻你们琏二奶奶作甚?赶紧去寻老太太救命,去寻太医救命!” “琏二爷……” “好了好了,琏二爷您方才不是说有事儿要忙活?赶紧去罢!宝兄弟那儿无需担心。” 亏得来报讯的只是个小丫鬟,这要是周瑞的,还不一扭头就将贾琏这话传到了王夫人耳里?虽说不打算再当王夫人的走狗,可王熙凤也没想过就此跟王夫人撕破脸。当下,便催着贾琏赶紧走人,又忙着唤上平儿往荣禧堂赶去。 却说那宝玉是真倒霉。大清早的,刚同袭人说了几句嘴,还来不得用早膳,就被贾政派人唤了过去。慌慌张张的赶到书房,所幸贾政今个儿心情不赖,引宝玉见了两位文人学者,又说了一会儿子话,刚准备放宝玉离开,就听得黛玉入府之事。知晓按规矩黛玉要去大房、二房依次拜见,贾政所幸捎带上宝玉,一道儿往荣禧堂赶去。 就在王熙凤同贾琏白日寻欢之时,宝玉和黛玉碰了面,却不是在贾母处,而是在荣禧堂。当宝玉说出那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政便立刻拉下脸来。待宝玉又要自作主张,替黛玉取字时,贾政却是耐不住了,直接操起一物,冲着宝玉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打…… “宝兄弟,你这又是何苦?”知晓了真相,王熙凤是真的有些同情起宝玉来了。她还道是宝玉又跟前世那般摔了玉,却不曾想,宝玉才说到取字一事,便挨了打。 “凤姐姐,我无事的。”用手挡着面颊,宝玉说什么也不让王熙凤细看。只是说话间,却忍不住连着倒抽了好几口凉气。 王熙凤匆匆赶到荣禧堂,却听闻宝玉已经被送到了贾母处,又忙赶了过去,见到的却是双手遮着面颊,不愿多言的宝玉。当下,王熙凤也不勉强,直接询问了伺候的人。 却道贾政当时脾气上来时,恰巧不知谁在小几上搁了一把竹扇,偏那竹扇是用上等的四方竹做的扇骨,充当凶器是不可能的,可要想在宝玉那白皙细嫩的面颊上留下几道痕迹却是再容易不过了。至于黛玉,则是直接被这一幕给吓懵了,待回了贾母处就软瘫了,偏贾母一门心思都在宝玉处,只吩咐将黛玉暂安置在碧纱橱里,便撒手不管了。 吩咐宝玉好生养着,王熙凤转身便去了碧纱橱里,一眼就看到了早已哭成了泪人儿的林黛玉。 以及黛玉身畔气红了眼的丫鬟、嬷嬷们。 第006章 “哟,这是怎的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上了?快跟你琏二嫂子说说,嫂子替你做主。”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王熙凤从未讨厌过林黛玉,虽说俩人的性子南辕北辙,可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黛玉从不主动招惹事端,更同王熙凤没有半分利益冲突。甚至在王熙凤心中,还是很怜惜这个自幼丧母寄人篱下的可怜姑娘,原因无他,只因王熙凤也有着类似的遭遇,更别提贾府抄家后,她的心头肉也成了孤儿。 “琏二嫂子……”黛玉是个面薄的,虽说方才已同王熙凤见过面,可到底俩人不熟。见王熙凤朝自己走来,又毫不见外的拉着自己的手,顿时尴尬了起来,喏喏的低着头拿帕子抹着眼泪。 “好妹妹快别哭了,哭多了对身子骨不好。来,跟二嫂子说说,到底是谁给了妹妹气受?” “没,没人给我气受,我只是……想家罢了。”黛玉仿佛受不得王熙凤的热情,半侧着身子,脸也侧向床榻方向,却不知这副模样愈发显得脆弱,倒是惹得王熙凤又添了一份怜惜。 “唉,你不说嫂子我也能猜到。怕是家里那混世魔王又闹腾了罢?无妨的,他就这么个脾气,也没甚坏心眼,你别往心里去便是了。” “琏二嫂子,真不是……”黛玉又辩了几句,只是她想息事宁人,旁人却不乐意了。 先开口的,是陪在黛玉身边一个十来岁的大丫鬟:“奴婢平安见过琏二奶奶。奴婢身份低贱,原不该开口,怎奈这事儿实在是欺人太甚,若被欺的只是奴婢,自是应当忍着受着,可我家姑娘也是打小金娇玉贵的宠大的,却是万万受不得半点儿委屈。先前,若非府上琏二爷亲自前往扬州接人,我家老爷也万不会轻易应允。怎料这才刚到呢,府上二哥才打了个照面,就硬要给我家姑娘取字。这姑娘家待字闺中,是可以随便取字的?便是二爷年岁小不通人情世故,又为何将我家姑娘安排在这碧纱橱中?若府上连个像样的院落都无,又何苦千里迢迢派人往扬州接人?” 自称平安的大丫鬟张口便是一竹篓的话,连王熙凤这等伶牙俐齿的人,也忍不住愣神了。末了,平安还来了一句:“奴婢手脚粗笨不善口舌,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琏二奶奶任意惩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熙凤还能说什么? 头一次,王熙凤觉得其实自己根本就不擅长口水之争。眼见黛玉带着满脸急切拉着平安不让她开口,饶是王熙凤这般厚脸皮之人都觉得燥得慌。 人家说的句句在理! “好妹妹不必如此,你这丫鬟倒是忠心,说的话也句句在理……唉,说起来,这事儿都怨我。打从几个月前,荣国府里大小事务就被二太太交给你二嫂子我来料理,也是我年轻不经事,只学着以往的旧例管家理事,却是忘了妹妹也不小了,该有一个独立的院子。” “琏二嫂子,快别这般说了,我……”黛玉本就是个敏感的性子,加之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先前母亲过世,后是父亲生病,再是外祖家来人,待奔波了十来日后终于到了京里,尚来不及适应又被宝玉唐突,还亲眼见了贾政狠打宝玉…… 凭良心说,黛玉没直接崩溃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王熙凤也想到了这些,只是她想得更深一些。想起前世林如海过世后,黛玉才是真正的寄人篱下,而贾府的态度……能让黛玉写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种句子来,显然黛玉心中的苦,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甚。 “好姑娘,咱不哭了,二嫂子这就替你安排院子。”王熙凤素来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完这话便要起身去安排,不想却被林黛玉给拦了下来,“怎的?” “琏二嫂子千万别……黛玉知嫂子是好意,可黛玉到底是客,哪儿又客居头一天就诸多挑剔的?算了罢。” 王熙凤停下了脚步,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其实,先前平安的话句句在理,黛玉所说的又何尝挑的错来?这事儿甭管孰是孰非,倘若她今个儿从碧纱橱走出去后立刻命人安排院子,都用不着等到明个儿,这荣国府上下都该说黛玉的是非了。倒还真是进退两难。 黛玉也不欲让王熙凤为难,冲着平安摆了摆手,平安主动上前给王熙凤赔不是:“琏二奶奶,都怨奴婢嘴快,还请奶奶您大人有大量,别同奴婢一般见识了。这碧纱橱……如今残冬未过,待在这儿倒也暖和。” 平安说得委婉,王熙凤却是听懂了。 残冬未过待着是暖和,可若是开了春呢?黛玉到底是林家正经的嫡小姐,偶尔在外祖母房中过几日倒是无妨,权当是陪着外祖母尽孝心了。倘若时间久了,那就不是这个味儿了。 “林妹妹有个好丫鬟。”王熙凤笑着赞了一声,这事儿便暂时略过不提了。又带着怜爱安慰了几句,王熙凤便告辞离开。 王熙凤是离开了,只她却不曾真正将平安寻的借口当回事儿,而是回头就命人去整理院子了。贾府院落众多,虽说好院子都已住了人,却也有不少闲置的院落。旁的不说,那荣禧堂的后头,就有一个精致小巧的院落。 那是贾敏曾经的住处。 却说那贾敏,未出阁前是真的受宠。荣禧堂如今是给了贾政和王夫人,可在当初却是贾母的住处。贾敏是贾母的幺女,打小就身子骨羸弱,贾母唯恐丫鬟嬷嬷慢待了幺女,便安排在离荣禧堂后头的小院落里。如今再安排给林黛玉,倒也算妥当。至少,宝玉没事儿是不敢往荣禧堂跑的,除非他皮痒了。 安排院落倒是容易,虽说王熙凤接手管家权也不过短短数月,可碍于她那狠绝老练的手段,下人们没一个敢阳奉阴违的。唯独说服贾母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尤其宝玉一天到晚的黏着黛玉,怕是不愿意放人的。 思来想去,王熙凤再度将目标对准了政二老爷。 ……孩子瞎闹腾怎么办?多半是欠揍,打一顿就好了。 第007章 给宝玉寻麻烦倒是容易,左右政二老爷是个迂腐的,甭管是宝玉偷吃丫鬟唇上胭脂,还是无心进学,都能让政二老爷勃然大怒。若还嫌不够,随意想个辙儿陷害也不难,端看王熙凤究竟想给宝玉多大的教训。 岂料,这厢王熙凤还尚未决定具体的招儿,那厢王夫人却是抢先出招了。 “奶奶,二太太跟前的金钏来了。”平儿掀了帘子进来道。 王熙凤挑了挑眉,对于王夫人的想法了然于心。先是让周瑞家的来传话,见没效果,又在人前人后的拿话提点她,及至如今仿佛是真的等不住了,竟又派了人过来。当下,王熙凤冷笑着道:“金钏呢?” “在外头等着呢。”平儿面上的神情也有些不好看,“说是二太太想念奶奶您了,让奶奶您立刻往荣禧堂去一趟。” 说话说的有意思,听着仿佛是王夫人体谅,派了贴身大丫鬟来传话不算,还特地吩咐要陪着一道儿前往。可若是往深了想,却好似半胁迫一般,听着人心里很是不得劲儿。 “哼,二太太真是好威风。”本就是玲珑心肝,王熙凤哪儿会想不明白?只是王夫人到底是二房的当家太太,至少今时今日,王熙凤尚不打算与她彻底撕破脸。不过,这却是不妨碍她暗中行事:“平儿,你去将箱子里那珐琅镶金匣子拿出来。” 平儿低头答应了一声,也不敢多言,径自走入内室,依着王熙凤所说,寻了匣子搁在了小几上:“奶奶……” 王熙凤冷着脸开了匣子,取出一物揣进怀里。想了想,又向平儿道:“你且附耳过来,我有话吩咐你。” …… 一刻钟后,王熙凤到了荣禧堂,身畔却并不跟着平儿,只有王夫人跟前的金钏。 “太太,我来迟了!”王熙凤朗声笑着进了荣禧堂内厅,见厅上只有王夫人同周瑞家的,当下心头冷笑连连,面上却丝毫不显,反倒是笑得愈发灿烂了,“姑母,您特地唤了侄女我过来,可是有好事儿想着我?好姑母,我便是知晓您最是疼我了。” 王夫人面上也带着笑,透着一股子和善仁慈,先向金钏使了个眼色,见她出去了,这才冲王熙凤招了招手,示意她走上前来:“凤姐儿过来,咱们姑侄俩说说话。” “那敢情好,姑母您说,我听着。”王熙凤打定主意笑着面对一切,纵是王夫人把老树说开了花,她也不打算照办。这前世被骗还能说是年轻不经事,今个儿若是再被骗,却只能是她脑子有坑了。 想是这般想的,王熙凤面上的态度却是再好不过了,无论王夫人说什么,王熙凤都笑眯眯的应和着,却完全不表态。偏生王夫人也不敢将话说的太明白了,到底这放印子钱太过于是丧德,王夫人对外永远是一副菩萨样儿,又怎能让这种话从自己嘴里出去?按着她原本的想法,因是由周瑞家的将她不好说的话都说了,再由王熙凤主动将这事儿揽过去。至于她的那份红利,自是等王熙凤得了银钱后,亲手奉到她跟前,她再三推四推的拒绝,最后实在推却不过才勉强收下来。 可事儿完全不依着她的想法来! “姑母,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老太太那边也该摆饭了,不若等回头咱们姑侄俩再慢慢聊?”至始至终,王熙凤都保持着满脸的笑意,且还不是那种敷衍的笑,而是诚意满满好似发自内心的笑。 王夫人能说什么?便是心里隐隐察觉到王熙凤的举止同往常有异,也不好明着问。当下,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点头道:“成,左右在一个院里,咱们姑侄俩随时都能聊。” 心思各异的姑侄俩相携来到了贾母处,同贾母及一众姑娘说笑了几句,便到了摆饭时候。平儿是饭罢不久来了,待她来了片刻后,贾琏却同贾政一道儿过来了。 “你们俩怎的碰块儿了?”贾母一手搂着宝玉,一手揽着黛玉,笑看向自己中意的次子,至于贾琏这个孙儿,虽不如宝玉来得合心意,却也不曾厌烦,当下面上的笑容更甚了。 及至贾琏、贾政叔侄俩先给贾母行了礼,一众晚辈们又上前给贾政行礼,除却宝玉面上隐隐有些惧意外,旁的人倒都是满脸笑意。 意外往往在一瞬间发生。 “老太太!请贾老太太为我家姑娘做主!”黛玉跟前的平安,忽的飞奔到了贾母跟前,重重的跪倒在地,带着浓浓的哭腔喊着,“我家太太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姑娘了,还请贾老太太看在已故太太的份上,给我家姑娘一份体面罢!” 贾母愣住了,其余众人也皆一脸的茫然。自然,王熙凤也作出了恰到好处的惊讶,朱唇微张美目圆瞪,眼神在平安和贾母身上来回的扫着,好半响才讶异的道:“这……林妹妹受了何委屈?可是家里下人不规矩冲撞了?你同我说,我定好生教训那些个不懂事的小丫鬟!” “琏二奶奶……奶奶倒是好人,可……”平安又落了泪,她的模样只能说是眉清目秀,同鸳鸯等人相比,却是不及一二的。只是这会儿她满脸悲切,反倒是平添了一分柔弱之美,让人心存怜惜。 “到底怎么了。”贾母终是回过了神来,面色却很是难看。虽说如今掌着管家权的确是王熙凤,可这是她的院子。王熙凤便是能管整个荣国府,却是管不到她的房里来。偏生如今残冬未过,黛玉又不是好动的性子,除却来荣国府的头一天往两位母舅的住所拜见过,旁的时候却是一直待在她房里的。很显然,若真有人冲撞了黛玉,那也只能是贾母管教不力! 听贾母这般说,平安连面上的泪都不敢擦拭,一个劲儿的猛叩头:“贾老太太,我家姑娘……您先看看这个罢!”带着满脸的泪,平安从袖口掏出一物。 却见那物如同婴孩巴掌大小,外头用丝帕裹着,并不能看清楚里头东西,只是瞧平安那态度,想也知晓绝不是什么好物。 贾母示意让身旁的鸳鸯接过来,却听平安又道:“这是……宝二爷送过来的,只说是给我家姑娘把玩的。” 这话一出,贾母却是真的变了脸色,与此同时,贾政猛地上前一步,抢在鸳鸯之前,将平安手里的东西夺过,掀了丝帕,才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 一个铜胎画珐琅鼻烟壶,小巧精致,不消细看就知晓价值不凡。只这上头的画…… 第008章 “琏二奶奶真当女中豪杰,吾等佩服佩服!” “哟,琏二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儿?怎的我却听不懂呢?” 夜已深了,虽说当初前往扬州之前,贾琏曾做出承诺,说是近些日子不往旁的去,专只在王熙凤房里休息。可凭良心说,王熙凤压根就没将这话往心里去,更别提中间又隔了一月左右,岂料,贾琏这回倒是来真的了,从那日回到荣国府,及至今日也有这么三五日了,却是夜夜歇在她房里,倒是引得王熙凤诧异不已。 今个儿,自然也是。 “得了罢,你瞒得过旁人,还能哄得了我?那铜胎画珐琅鼻烟壶原先不是搁在你箱子里的?虽不曾看仔细了,也没得那般巧合。”贾琏嗤笑一声,见王熙凤听了这话非但没有任何心虚愧疚模样,反而得意扬了扬下巴,冲着他露出了一个魅惑的笑容,顿时忍不住了,“好你个琏二奶奶,我当你平日里多稀罕你那好姑母,却不曾想,你那般心狠,连她的心肝宝贝儿都下得去手!” “可别这般说。”王熙凤边说边顺势倒在了贾琏的怀中,伸出芊芊玉指在贾琏胸口画着圈儿,“别以为我没瞧见,方才闹成那般,咱们琏二爷可是光顾着低头偷笑了。若非我可劲儿的劝着拉着,指不定会不会给旁人看去……你也看不小心了。” “哟,那我还得跟琏二奶奶道谢!”贾琏不以为然的努了努嘴,“你说的就跟有人注意我似的,别说宝玉挨了打,便是他啥事儿都没有,老太太也不带往我这儿瞅一眼的。” “呵呵呵,瞧你这酸儿的。”王熙凤掩嘴偷笑着,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戏虐。 这下,贾琏却不乐意了:“我说琏二奶奶,你倒是跟我说说今个儿这是唱的哪出戏?往日,你不是最听你那好姑母的话,又拿你那宝兄弟当心头肉,今个儿……别想着糊弄我,鼻烟壶也许有相似的,可你又是唤平儿留在院子里等我,又是让我特地往书房唤二叔过去给老太太请安,这里头要是没文章……你真拿我当宝玉那傻儿?” “我才道了几句,倒是引了你一竹篓子的话!”王熙凤没好气拿指头狠戳了一下,“是是是,琏二爷您最是聪慧了,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您那双火眼金睛?” “你拿我跟猴儿比?那还不如跟宝玉那傻儿比呢!”贾琏刚要恼,却见王熙凤手脚愈发不老实起来,也不知她是如何做的,几番揉捻之后,硬是让他原本胸膛里的火气,直接往下压了,“你个凤辣子……真敢爬到爷头上!看爷今个儿不办了你!” 银铃般的娇笑声,很快就化成了娇喘声,不多会儿,床幔里便传来了王熙凤有别于以往的讨饶声:“琏二爷……哟哟,爷,我错了,求求爷饶了我这一遭罢!” 足足闹了一个时辰多,内室里才慢慢的静了下来,间或又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有些事儿,王熙凤便是宁死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可她却不曾打算隐瞒今个儿的事情,尤其是这将来,她若是还打算给二房寻麻烦,却是要贾琏帮衬着的。细细的想了一回,王熙凤便将今个儿之事娓娓道来。 从贾琏尚未去扬州时,周瑞家的来她这儿说的话;到贾琏身在扬州,她在这偌大的荣国府里不断被王夫人提点;再到今个儿,王夫人仿佛是再也等不及了,竟是唤她去荣禧堂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这已经是胁迫了,她若是再不应下,天知道王夫人还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所以你就主动给那老虔婆的心头肉来了这么一遭?哈哈哈,干得好!”一想到晚间那会儿的闹剧,贾琏只想合掌大笑,“二奶奶真是好本事,便是十个男儿也抵不过你一人!” 那会儿,他那好二叔一见到铜胎画珐琅鼻烟壶上头画着的裸身美人儿相,便气得满脸通红,竟是无视老太太在场,操起一旁的椅子,直接砸在了宝玉身上。谁不晓得老太太房里皆是好物?那椅子是顶好的红木雕花椅,端的是有价无市。只是这摆着或是坐着倒是气派得很,若当成凶器狠狠的一砸……可怜他那好堂弟,一头栽倒不说,还吐了一口血,急急的唤了大夫赶来,却道是伤到了内里,惊得贾母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了过去。这下可算是彻底乱成了一锅粥,还在他这位琏二奶奶机敏,先让李纨带着一众姑娘下去休息,又命人将黛玉送到了已收拾妥当的院落里,还唤他带走了他那好二叔……之后的事儿他却是不大清楚了,想来以王熙凤的能耐,加之这本就是她算计的事儿,处理妥当定是不难。 又思及王熙凤方才所说,贾琏面上的笑意顷刻间不翼而飞,转而黑着脸恶狠狠的咒骂道:“印子钱!哼,也就是那黑心肝的老虔婆才会这般心狠手辣!亏得你没有沾手,你可知外头是怎么说道这放印子钱的?说丧尽天良都是轻的,直接咒骂断子绝孙全家死绝都是常事!等等……话说回来,那老虔婆只叫你做?还是说她以往也做过,如今想收手又舍不得,才将你推到了前头?” 这话一出,王熙凤却是顿时警觉了:“这我倒不知晓……许是先前做过罢?”若真的完全不曾沾手,又怎知里头利钱丰厚?再一个,她仿佛记得前世王夫人身边那周瑞家的,对于放印子钱极为熟悉。 “肯定沾手过!”贾琏恨恨的道,“我说当年珠哥儿好好的人,以往也只道性子文静,没听说身子骨有多羸弱。成年后又娶了妻又生了子,怎的好端端的,就这么去了?若不是有人暗中下手,便是那老虔婆作孽太多害了珠哥儿!” 王熙凤浑身一颤。她想起了她那无缘的儿子,仿佛当初也是如此,虽说劳累了些,可她的身子骨素来不错,怎就莫名的没了孩子?亏得她当初还以为是房中哪个贱婢下了手,仔细盘查后又没个证据,如今想想……莫不是真的做了孽? “你也别想那么多,回头离那老虔婆远一些便是了。”顿了顿,贾琏又道,“其实我也看不上我那继母,可她到底是大房的太太,膝下又无儿无女,便是攒了几个钱,还能贴补娘家不成?等她老了,那些钱还不都是我们的?倒是那老虔婆……哼,成日里只想着她那衔玉的儿子、宫里的贵人女儿,你便是对她再好,还能越过去她的亲生儿女?” 若是搁在平日里,贾琏是万万不会说这话的,也是因着王熙凤今个儿的举动,才让他有了一分同王熙凤好生过日子的心。凭良心说,哪个男人能忍受媳妇儿不向着自己,偏向着娘家姑母? 王熙凤怔怔的看着床幔,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原来,贾琏一直都是这么看她的,觉得她根本不顾自己的夫君,偏一心向着娘家向着二房?怪道他从来不愿同自己说心里话,怪道他始终没真正将她当做自己人。 “凤姐儿?” “放心罢,我心里有数。”娘家?二房?哼,娘家嫡亲哥哥王仁是她立誓要弄死的人,二房的姑母王夫人倒是罪不至死,可这辈子却也别想再利用她。 第009章 却说王夫人,她可不知晓自己正被人念叨着的,这会儿她正忙着跪求贾政:“二老爷您就行行好罢,宝玉才多大点儿的人,他能知道什么?便是真淘气了些,也可以好生教导,犯得着下狠手?珠哥儿已经去了,元姐儿又在宫中,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二老爷,您就体谅体谅我,我就剩这么个哥儿了。” 人人都道宝玉是贾母的心头肉,又有谁知晓王夫人那份拳拳爱子之心?有道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只要一想起当时的情形,王夫人就恨不得以身替之。 偏生,贾政却不那么想。 碍于贾母的晕厥,贾政当时是被贾琏劝着离开了,可在得知宝玉的伤势只需多养上一段时间就能好时,贾政立刻变了心思。再联想到之前的事儿,贾政回头就吩咐开春将宝玉送到家学里头,又命人将他外书房另收拾出一间,往后就给宝玉用。这般做法本没有错,可在王夫人听来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她的宝玉都受了那般重的伤势,当爹的不说好生安慰,还惦记着要狠狠惩罚?无奈,劝也劝了,哭也哭了,连跪求都没有用,王夫人的心都快碎了,只得暗下决心,明个儿一早便去寻贾母,倒是老太太一开口,不信贾政不妥协。 这般想着,王夫人也确是这般做了。次日天还未大亮,她便急急的赶往贾母院中。因着赶的太急,却是错过了金陵薛家的来信。 有了贾母的首肯,王夫人总算是略松了口气。又忆起宝玉接连两通痛打,虽俱是贾政所为,然仔细想来却皆跟黛玉脱不了干系,当即心下暗恨,只道是那贾敏死了都不消停,派了狐媚子女儿来害她的好宝玉。 说起王夫人同贾敏的恩怨,却是由来已久的。 想当年,王夫人刚嫁予贾政为妻,尚未出门子的贾敏乃是京里出了名的才女。偏那王家崇尚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虽说王夫人也是识字的,却仅能看得懂账本管得了事,一应诗词歌赋俱是不通。然俩人走的路线虽截然不同,偏生是一样的心高气傲。贾敏觉得木头般的王夫人配不上她那博学多才的二哥贾政,王夫人又觉得贾敏自幼身子骨羸弱,病歪歪的让人瞧了便心生郁气。俩人相处的时间不长,结下的梁子却是不小,王夫人还道贾敏远嫁后,总算能来个眼不见为净,哪想到又会来了个小讨债鬼呢? 一想起刚进门时,在贾敏手头上吃过的亏,王夫人便气不打一处来。更别提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又因着黛玉挨打,只气得王夫人恨不得将贾敏从地底下揪出来好一顿责骂。 “二太太,二太太……” “叫什么?还嫌不够添乱的?”王夫人狠狠的扯了下帕子,尤觉得不够,又伸手狠掐了金钏的胳膊,这才道,“又作甚么幺?” 金钏痛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吭一声,只是低着头掩去面上的神情,低声道:“方才小丫鬟来回话,说是金陵来了信,没寻到太太,又不敢来叨扰老太太,便去寻了琏二奶奶……说是急信,听着仿佛跟太太您的娘家有关。” 王夫人皱着眉头快步走出老太太的院子,才刚出院子不久,迎面就看到了急急赶来的王熙凤:“凤姐儿……” “哎哟诶!我的好太太哟,出事了!”王熙凤手上拿着信,许是因着太激动了,信纸都被她抓出了几道痕迹,“蟠哥儿也不知怎的,竟是打死了人。苦主不愿拿钱只要蟠哥儿填命,偏叔父如今又去了他处任职,这事儿可怎生是好?” 一听出了人命,王夫人先唬了一大跳,及至又想到这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儿,忙拉着王熙凤往荣禧堂去,姑侄俩又细看了一遍信函,好生盘算了一番,却仍没个好主意。 按说,荣国府家大业大,王家又有个刚升为九省统制的王子腾,替子侄摆平个官司倒也不难。可无奈这县官不如现管,如今的贾府,大老爷贾赦身上倒是袭了个一等将军的虚职,二老爷贾政则是工部员外郎的实职,亲眷也多在朝,可无奈管这事儿的乃应天府。王夫人还在绞尽脑汁的琢磨着,王熙凤倒是立马想起了那受了贾家恩惠的贾雨村,却及时想到黛玉是由贾琏接回京的,那贾雨村……天晓得他在哪儿! 姑侄俩商量了片刻,只道是薛蟠乃薛姨妈唯一的儿子,却是万万不能放弃的。因着大房父子俩既无实权也无能耐,这事儿最终还是落在了二房身上。 可怜王夫人昨个儿还在为宝玉求情,今个儿又要忙活薛蟠的事儿,因着不愿在贾政面前丢脸,只得拿了贾政的名帖并荣国府的帖子,派那赖大送去了应天府。 官司最终还是摆平了,王夫人倒没花钱,却打算在信中夸大事实,好宣扬下自己的功劳,若能捞得几个钱自是再好不过的了。可不等王夫人写好信函寄出去,便有那下人来报,说是薛家母子三人已经到了京里,这会儿就快到宁荣街了。 到底是娘家亲妹妹,王夫人忙派人唤了王熙凤,又告知了贾府上下。不多会儿,得了信儿的诸人便都聚在了贾母院子门口,而王夫人则带着王熙凤候在了二门里。 薛家是顶顶富贵的,这一点单看薛家母女俩的衣着装扮便知晓了。王熙凤看着王夫人瞬间热泪盈眶的迎上了薛姨妈,她本人自然也跟着热情的走向薛宝钗。 “这是宝钗妹妹?妹妹好模样,倒是让我瞧着晃了神。”王熙凤再度见到了当年那个珠圆玉润的薛宝钗,又忆起前世贾府抄家时的情形,一时间难免有些恍惚。好在她是个能说会道的,很快便给圆了回来。回头见王夫人已同薛姨妈一道儿往后头走了,也忙虚拉着薛宝钗一面走一面说着府上的事儿。 同黛玉入府截然不同的是,贾府上下对于薛家贵客的到来表现得极为热忱。薛蟠自是去前头见贾府男丁了,薛家母女则由王夫人和王熙凤伴着见过了贾府众女眷。 ……以及带病出来迎客的宝玉。 看着明明被大夫叮嘱近段时间要卧床休养的宝玉,此刻穿着石青暗纹锦上添花大氅,精神抖擞的站在黛玉身畔,眼神却是直勾勾的往宝钗身上丢,竟好似丢了魂一般。 第010章 黛玉来了,宝钗来了,史大姑娘还会远吗? 王熙凤吩咐下人们赶紧将梨香院收拾出来,又命人安排宴席为薛家贵客接风,回头听得贾母的话,又派人往史家走了一遭,只说是贾母想念侄孙女了,接来小住几日。待忙完了这些事情,却已月上柳梢头。 院中内室里,贾琏正拿着本账册坐在榻上。 见到这一幕的瞬间,王熙凤愣住了。及至洗漱完毕,平儿悄无声息的退出内室后,王熙凤才堪堪回过神来,挨着贾琏坐在了榻上:“琏二爷怎这般有雅兴?” 贾琏无语的抬头看了眼王熙凤,晃了晃手里的账册,提醒道:“琏二奶奶可看仔细了,我瞧的是账册……你那话听得就跟我犯病看起了四书五经似的。” 这话若是搁在前世,王熙凤未必就能乐意。这金陵四大家族,除却薛家祖上便是商人外,旁的三家皆是官家。哪个少女不怀春?便是将来也许会‘悔教夫婿觅封侯’,可至少在最初,还盼着自己的夫君能够上进,能够为自己挣来诰命。 ……幸而,此时的王熙凤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目光短浅自以为是的凤辣子了。 “我家琏二爷怎么做都是最好的。”王熙凤冲着贾琏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却是不带任何含义,只是发自内心的笑。这还不算,王熙凤伸手拿过了贾琏手里的账册,搁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又亲自为他褪了外裳,捏肩揉背。 贾琏懵了。 说起来,贾琏同王熙凤还有一段极美好的过往。贾琏是荣国府大房唯一嫡子,自幼没了母亲,继母小家子气了点儿,行为却也不曾太过,贾琏本人虽并无读书进学的天赋,却仍是实打实的爵位继承人。王熙凤则是王家大房嫡长女,虽说自幼父母双亡,可叔父王子腾也不是苛刻之人,其夫人更是大家出身,不是不曾对王熙凤视如己出,却也从未苛待过她。 相似的出身地位,相似的成长经历,加之贾、王两家本就是世交,又因着王夫人嫁到了贾家二房,王熙凤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常来贾家探亲。一来二去的,俩人便玩到了一起,最终倒是成就了青梅竹马的佳话。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贾琏虽不愿进学,却好歹也是念了多年书的。在得知自己将与王熙凤定亲后,他心情极好的念着长干行中的句子,自然也盼着将来能同王熙凤白首偕老子孙满堂。可惜最终,他却失望了。 “琏二奶奶你无事罢?啧,我怎么做都是最好的?那先前又是谁说我没念书的天赋,又不愿用功,连个眼力劲儿都无……对了,你不总是让我多往二太太跟前凑,也好多讨几个好差事吗?” 没有哪个人愿意旁人接连数落自己的不是,纵是自身确有错,又何苦整日里念叨?更不提,贾琏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没读书天赋又如何?他贾家本就是武将出身,父亲贾赦袭的也是一等将军的爵位,试问,他为何要研读四书五经,走上科举之道?比着父亲的不着调,贾琏一度认为他这般行事已经很出挑了,至于二房的人……想也知晓,二房既不能袭爵,又不能继承荣国府这偌大的家业,便是贾母再偏心,还能真将大房逐出家门不曾?二房那是没法子,才不得不为将来谋出路,他一个能袭爵的长房嫡子,折腾那些个事儿作甚? 至于没眼力劲儿,还让多往王夫人跟前凑,以求谋个好差事,就更扯了!他是长房嫡子,不是家生的小厮!! “琏二爷,奴家原是想岔了,如今知错了……夫君可愿原谅奴家这一次,奴家保证以后都听夫君的。”王熙凤深情款款的望向贾琏,面上更是难得的柔情似水,看得人骨头都酥了。想那王熙凤本就有一副好容貌,如今不过才十九妙龄,加之打小便是盛气凌人的做派,偶尔作了小娘子态,确也着实惊人得很。 贾琏:“……” “琏二爷竟是不愿谅解奴家?好二爷……夫君……相公……”看着贾琏那呆若木鸡的神情,王熙凤的心情愈发好了,一时兴致上来,干脆变着法子逗着贾琏。 可怜那贾琏,便是刚同王熙凤相识时,也不曾经了这般待遇,更不提如今他俩早已成婚,连女儿都快一岁了,乍一受了这般款待,竟是一时间迷了心智,愣是让王熙凤得了手,缠绵一夜后,及至第二日天明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却说王熙凤,目送贾琏神情呆滞的离开院子后,才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好半响都没能止住笑意。幸而平儿瞧着时间不早了,忙催促了两句,这才让王熙凤收了笑意,主仆二人先去了贾母处问安,后又赶往荣禧堂。 因着残冬未过,昨个儿夜里又累了一宿,王熙凤略略有些没精神,便干脆在那暖阁里躲懒。只话是这般说的,按着往日的惯例,怕是也歇不了多久,偌大一个荣国府,每日里单只管事嬷嬷回的事儿便不少,前世的王熙凤很是欢喜权利在手的滋味,又爱这排场,纵是再苦再累心里头也是乐意的得很,待重生了一遭,她却是愈发对这些事儿提不起劲儿来。 又想起印子钱那遭,王熙凤心知便是推了几次,王夫人依然不会彻底放手,当下,便有些心烦气躁了。唤了人添了热茶,又往手炉里添了两块梅花香饼,王熙凤半躺半靠在暖炕上,忽悠悠的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恰此时,平儿掀了帘子进了暖阁,往前略走几步半俯下身子,先轻声唤了句‘二奶奶’,见王熙凤应了,才道:“奶奶,太太跟前那周瑞家的带了个老婆子并一小伢子过来了。说是太太的远房亲戚,又提太太忙着没甚工夫招待远亲,问奶奶可有空,待见过一面打发了便是。” 第011章 “还不快些请进来。”一听平儿这般说道,王熙凤哪里还能想不到来人是谁?前世的种种再度浮现在脑海里,王熙凤便是忘了同王仁的血海深仇,也绝不会忘了刘姥姥的恩德。 ……若非刘姥姥,怕是她那苦命的大姐儿,就要过那‘一双玉臂千人枕’的日子了。 “是,奶奶。”平儿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却没敢出声询问,只脆生生的答应了一声。 王熙凤满心满眼都是前世那无以为报的恩情,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平儿的想法?再一个,王熙凤原就格外重面子,纵是面对避之不及的乡下贫贱远亲,也会将面子情做足了,她如今这般做法,虽与之平日有异,却尚在情理之中。 却道那刘姥姥,当真是个苦命人。早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人生三大苦偏就让她尝了个遍。所幸她还有一女,又得了个好女婿,虽说女婿家境普通,却还是接了刘姥姥一道儿过活。只可惜近两年收成不景气,眼瞅着存粮难以度日,刘姥姥得了女婿的供养,只一心为家中盘算。忽想起王家这门富贵亲戚,加之早年她才曾见过王家姑太太一面,干脆准备了干粮,带着外孙板儿,往京里赶去。寻思着若能得些好处,大家都得益,便是不能,也只当是进京里见了回世面。 这厢,刘姥姥正被荣国府的富贵景致晃花了眼,又要看着板儿别闯祸。那厢,平儿已将王熙凤的意思告知了周瑞家的。很快周瑞家的便带着刘姥姥往暖阁去了。 及此时,王熙凤已平复了心情,虽不可能像前世那般漫不经心,却也不曾将心中的激动留于面上。怀里放着手炉,手上捧着茶盏,王熙凤也不喝,只这么把玩着,余光却是落在暖阁厚帘子上。 周瑞家的便在此时掀了帘子,将刘姥姥及板儿引到了王熙凤跟前。 “问姑奶奶安。” 打量着跟前的刘姥姥,王熙凤忍不住拿出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刘姥姥时的情形比较着。见刘姥姥已跪下行了大礼,王熙凤忙唤周瑞家的将人扶起,又让到了暖炕上,笑着道:“我年轻不经事,也不知老人家是什么辈数?”听得周瑞家的答是方才回的那姥姥,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更甚了,还命平儿拿了果子哄板儿玩,又问了刘姥姥家中各人情况,地里的收成如何,正闲聊着,却听外头有人道,“东府里小蓉大爷到。” 贾蓉! 王熙凤徒然面色一沉,心头冒出的戾气怎么也压不住。却说那贾蓉,乃贾珍之子,端的是眉清目秀,却同他父亲一般沉迷于风月之事,毫无廉耻可言。前世,王熙凤还曾同这位有着诸多暧昧之情,谁想这人为了能同姨娘尤二姐常厮混,竟出主意让贾琏偷娶尤二姐安作外室。也因着这事,王熙凤同贾琏彻底撕破脸,俩人的关系一度降到相看两厌,甚至恨不得对方去死的地步。 “姑、姑奶奶……”平儿等人或许早已习惯了王熙凤时不时的发作,可怜那刘姥姥,虽说在乡下妇人里也算是见多识广的,可哪曾见识过像王熙凤这般年岁虽轻气势却甚为凌厉之人?眼看着方才还笑脸盈盈的王熙凤,转眼便冷了脸,还道是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当即便颤颤巍巍的下炕欲跪。 “哟,这是怎的了?还不快些扶刘姥姥起身。”王熙凤最擅长变脸,先是笑着安抚了刘姥姥,可转过头便冷笑着对平儿吩咐道,“没见着我这儿有客吗?同蓉哥儿说,等我回头闲了再来!” “给婶子请安。”暖阁虽暖和,可里头的声音却是极容易透到外头的,只是那贾蓉还道王熙凤仍待他同往常一般,便是听得王熙凤声音有异,还道是旁人惹了她,便径自入了暖阁中。待贾蓉看到有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妇时,顿时心头有了算计,先开口给王熙凤请安,又舔着脸凑上去道,“婶子怎这般大的火气,可是哪个没眼力劲儿的惹了您?” “没听到我的话吗?”王熙凤看也不看贾蓉,冷着脸瞪向平儿,“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平儿吓得立时魂儿都要飞了,忙上前劝贾蓉离开,见贾蓉犹在迟疑,更是忍不住连拉带拽的将人往外头去。所幸贾蓉此人最是怜香惜玉,平儿的长相身段便是在这美人遍地的东西两府都属于出挑的,贾蓉半推半就的便随了平儿出去,也不知道平儿在外头说了什么,不多会儿贾蓉就自行告辞离开了。 这本也属于大功一件,只是王熙凤在平儿过来回话说贾蓉已离开后,却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平儿一眼,虽不曾明说什么,却仍是让平儿胆颤不已。 “哟,刘姥姥怎还站着?快快,让老人家来炕上坐着。对了,咱们方才说到哪儿了?让我想想……仿佛是说地里收成不大好,是罢?” “啊?对对,姑奶奶您说的对。”刘姥姥到底只是个乡下老婆子,先前被唬了一大跳,便是这会儿王熙凤仍是笑脸相迎,心里头却是惴惴不安的,只喏喏的应着,唯恐说错了话得罪了人。 王熙凤是何等人精,只一眼就瞧出了刘姥姥心里头的想法,也不戳破,低头略喝了一口茶,这才像忽的想起来一般,问:“刘姥姥可曾用饭?”不等刘姥姥开口,王熙凤又道,“想来是不曾的。传饭。” 见刘姥姥略显慌乱的带着板儿下去了,王熙凤这才将手中的茶盏往炕桌上狠狠一掷:“平儿。” “二奶奶,平儿按奶奶吩咐的让小蓉大爷先去了,回头待奶奶有空的再往这儿回话。”平儿先低头回了话,许久不曾听王熙凤开口,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却见王熙凤怒目圆睁,原本七八成的气势硬是提到十成。饶是平儿这等素来稳重的人,这会儿也忍不住慌了神,“奶奶……奶奶,奴婢错了。” “哟,这是怎的,说得好好的。”周瑞家的愣了半响,眼见王熙凤动了真火,这才赶忙上前劝着。 王熙凤看了眼周瑞家的,忽的便卸下了满脸的怒容,转而换上了哀愁,叹着气道:“人人都道我泼辣,又有谁知道我的为难?这府上左一个嫂子,又一个婶子的唤着,我若对他们苛刻了,有那等子闲人说我太傲气太势力,瞧不上旁的人。可但凡好一些了,天知道背后又在嚼什么舌根。我算是看透了,既都说我张狂,不若我就狂给他们看。平儿,回头你替我往东府里跑一趟,只说往后若真要借东西,成!递牌子走公账,只要礼数周全,我万没有不许的。” 第012章 听得王熙凤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哪个还敢再劝?平儿好说歹说,哄了许久才总算让王熙凤再度展了笑颜。岂料待刘姥姥带着板儿饭罢回来后,王熙凤又有了新打算。 “老人家大老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若不嫌弃的话,便去我那儿坐坐?我膝下唯有一女,也不知怎的时常病着。我年轻不经事,这又是我头个孩子,还盼着老人家经的事儿多,回头帮我瞧瞧,也好拿个主意。” 刘姥姥原被先前王熙凤的冷脸和气势所惊着,待饱食的一餐后,就已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又见王熙凤笑脸盈盈的说着这些话,更是将先前之事彻底抛到了脑后,又怎会开口拒绝?当下,便忙不迭的答应了下来。 王熙凤又让周瑞家的去回王夫人,只道若是王夫人还要见见老亲,便差人往她院子里去唤。若是忙着呢,倒也无妨,左右都是亲眷,便是这回没见着,大不了等下回一并见了便是。周瑞家的自也是满口子应下,心里倒是同王熙凤想的差不多,这王夫人若真想见,早就该过来了,及至如今,怕是根本就没将这门远亲放在心上,遂冲着刘姥姥点了点头,便先行退下了。 却说王熙凤,亲带着刘姥姥祖孙俩往院子里去,倒是让平儿诧异不已。只因着先前王熙凤已发了一通真火,别说只这点儿小事,便是这会儿王熙凤真要做幺,平儿也绝不敢多话。 没多会儿,一行人便回了院子,可巧的是,贾琏也在内里。 王熙凤也没同屋里的贾琏打招呼,径自带着刘姥姥往东屋里去,想着待会儿还有正事要说,便叮嘱平儿带着板儿玩,左右不过是五六岁的伢子,又没见过什么世面,拿些好吃好喝哄着倒也不难。 东屋里,瞧见王熙凤进来,唐嬷嬷忙上前行礼,两个小丫鬟瞧见了,也赶忙往茶水间奔去。 “老人家过来看罢,这便是我那小儿。” 刘姥姥听王熙凤这么说,忙拿眼看大姐儿。这会儿,大姐儿刚喝了奶,又吃了少许辅食,正安静的坐在床榻上拨弄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布老虎。眼见有人往自己跟前走来,稍稍提了点儿精神,可看着却仍有些迷迷瞪瞪的,也不知是到了时候困倦了,还是原就这般羸弱。 “这姐儿长得真真标致。”刘姥姥先赞了一句,又想起了尚在家中的外孙女儿,当下忍不住比较了起来,“姑奶奶您不晓得,我除了板儿外,家里头还有个年岁同您这姐儿差不多的外孙女儿。啧啧,年岁倒是差不多,长相气度就不成了。我那外孙女儿唤作青儿,最最淘气得很,才将将生出来一年多,也不知道在炕头上跌了几跤了,气得我有时急了就拿鞋板子抽她的屁股蛋子。” 一旁的唐嬷嬷听刘姥姥这般粗鄙的说辞,眼睛都瞪直了,有心提醒一二,可无奈她本就是因着忠心和稳重才得了王熙凤的青睐,论口才怕是院子里随便哪个小丫鬟都说不过。 倒是王熙凤,听了这话非但没丝毫生气的模样,反倒是笑得花枝乱颤:“我倒是不奢求长相气度的,只盼着大姐儿身子骨康健,无病无灾的过一辈子。”又道,“我想起来了,大姐儿还没个名字。干脆,老人家给想个?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稼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也能压得住她。” 刘姥姥忙不迭的表示自己不恼,又问了大姐儿的生辰。王熙凤照实说了,便见到刘姥姥掰着手指头好生盘算了一会儿,才道:“七月初七乞巧节,倒是巧了……巧,倒不如干脆作巧哥儿,也算是‘以毒攻毒,以火攻火’。要是姑奶奶真依了我这名字,她定能长命百岁,便是一时有那不遂心的事儿,也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应了这个‘巧’字。” 王熙凤打从刘姥姥说出‘巧’字,这心里头就砰砰直跳。其实,若单只是个名字,她自个儿取了也罢,怕只怕她想的不算数,反倒是害了大姐儿。又担心重生改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若只影响了她自个儿倒是无妨,凡涉及到大姐儿,却是慎之又慎,唯恐出了一丁点儿的差错。 及至大姐儿的名讳尘埃落定,王熙凤才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面上的笑意是遮也遮不住:“托老人家的福,只保佑她应了你的话就好。”又伸手将终有了名讳的巧姐抱在了怀里,让她冲着刘姥姥作揖,“老人家,先前您不是道板儿是我侄儿?我想着,索性咱们认了干亲可好?虽说本就是亲眷,可到底远了些,让我家巧姐也同你家的板儿青儿一样,唤您作姥姥,您瞧如何?” “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原见王熙凤这般和善,已经让刘姥姥心怀感激了,又听着让取名,倒也壮着胆子给想了个。可这会儿提到了干亲,却让刘姥姥彻底慌了神。 “有甚使不得的?您老人家辈数原就比我高,我这姐儿同板儿也确是同辈,唤声姥姥自然是使得的。” “这……” “老人家莫不是嫌弃我家姐儿,这才不愿?”王熙凤一眼便看出刘姥姥并非不愿,而仅仅是踟蹰罢了,当下便拿话激她。 刘姥姥本就对王熙凤敬畏颇深,经了这几个时辰的相处,更是平添了许多好感,一听这话哪里还会有迟疑,忙摆手解释着:“不不,怎么会不愿……只怕我没这个福分。” “既不是不愿,那我就当是答应了。”王熙凤只当没听到后头那句,转而吩咐下人准备认干亲的物件,想着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索性让人安置刘姥姥祖孙俩住下,又保证明个儿一早定会派人驾马车送她二人回去。 “那……那便听姑奶奶的。” 第013章 认干亲的仪式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若是搁在平头老百姓家中,没三五个人忙活,一时半会儿的也办不成。所幸荣国府家大业大,加之如今又是王熙凤掌着中馈,待巧姐小睡片刻起来后,一应东西也都准备齐全了。 不仅东西全乎了,连得了信儿的贾琏也跑过来瞧稀罕:“我说琏二奶奶,你这又是在作甚么幺儿?” 王熙凤没好气的白了贾琏一眼,端的是媚态横生,看得贾琏心头直发痒。若不是碍于此时刘姥姥祖孙俩在此,贾琏甚至想将人直往房里拽。又听得平儿脆声解释了几句,贾琏这才拿眼看向了刘姥姥祖孙俩:“认干亲?啧,这倒是稀罕了,人家都是认干爹干娘,搁你这儿却让咱家大姐儿认干姥姥?这是打量着大姐儿没亲姥姥?” 眼看越说越不像话了,王熙凤上前一步,借着有身子挡着,伸手就在贾琏腰间软肉上狠掐了一把:“琏二爷原不是说今个儿忙得很,怎又闲着了?罢了,所幸你闲着也没事儿,来瞧着巧姐认干姥姥。” “巧姐?”贾琏暗中吃痛,往旁避了避,待听了解释,又将巧姐的名讳在嘴里翻来覆去的念叨了两遍,这才微微颔首,“巧姐……不错不错,左右一个小姐儿家家的,也不求大富大贵前途无量,讨个巧却是不错。” 这话一出,倒是让王熙凤又欢喜了一遭,重生回来,若说王熙凤最在意的,不是这偌大的荣国府是否会抄家,也不是他们夫妻俩会落个怎样的下场,她只求巧姐一生安康无忧,莫再吃前世的苦头。 说话间,认干亲的仪式也开始了。王熙凤准备得充分,一应三生祭品是丝毫不少,真是正正经经的行了礼,认了亲。因着巧姐的年岁太小,便由奶娘唐嬷嬷抱着行了礼。只到了长辈送晚辈礼物时,碰到了难处。 这认干亲,无论是富贵之家还是贫贱人家,但凡当了人家长辈的,都会给小孩儿一样礼物,无关乎贵重,只是讨一个好彩头。只是那刘姥姥,原就是带着外孙儿来打秋风的,哪里就能有好东西了?亏得那刘姥姥也算是脑子灵活的,当下取了耳垂上已戴了几十年的银耳环下来,又跟身旁的丫鬟讨了根红绳,现编了根红链子穿上蹭得发亮的银耳环,给套在了巧姐的脖子上。 王熙凤至始至终都保持着笑意,在她的面上看不出半点儿嫌弃之意。那些丫鬟嬷嬷们,原是想取笑几句的,然王熙凤积威甚重,只硬生生的将笑意咽了下去,不敢露出分毫。 及至礼成,王熙凤亲上前好生感谢了刘姥姥,命唐嬷嬷将巧姐抱回东屋好生照顾,又唤人将刘姥姥祖孙先安置到客院,叮嘱绝不可怠慢了。 “不折腾了?”贾琏瞧着人都散了,这才调侃道,“琏二奶奶好本事,人家上门想讨些银钱好过冬,你倒是好,反抠下了她的银耳环……啧啧,二太太真没瞧错人,就你这抠门劲儿,待再过几年,怕是荣国府才要真正富贵起来。” “讨打呢你!”王熙凤假意做出打的举动,最终倒也确落在贾琏身上,只她这般力道,不像是要惩罚,倒像是在打情骂俏。 贾琏笑嘻嘻的拉着王熙凤往房里去,忽的听院门口小丫鬟唤:“周大娘来了。” 王熙凤止了脚步,望向周瑞家的:“怎又来了?难不成是太太想见老亲?”心中诧异,难不成是王夫人改了性儿? 却见周瑞家的手捧着一个精致的扁平匣子,笑呵呵的凑上来:“我去瞧太太,正巧薛家太太得了这上好的宫花,让我拿来分给姑娘们和奶奶。薛家太太嘱咐了,姑娘一人两枝,独奶奶得四枝。” “哟,那我回头可得好生谢谢小姑母。”王熙凤朝着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忙上前就着周瑞家的手,开了匣子取了四枝。王熙凤也没细看,只冲着周瑞家的略一点头,便同贾琏一道儿往屋里去了。 俩人混闹了一场,歇在暖炕上只拿了那温热的茶水来喝,又唤平儿递了点心,王熙凤道:“方才仿佛有声儿?可是那周瑞家的又来了?” 平儿上前帮王熙凤拢着发髻,听了这话,忙道:“瞧奶奶说的,那周瑞家的也忙得很,哪儿能一天往这儿跑三五回的?却是东府珍大奶奶派了个体面的丫鬟过来传话,请奶奶明个儿有空过去一趟。” 说这话时,王熙凤半歪在炕头上,手里捻着块点心,贾琏则在炕尾端着茶水喝。不想,听了平儿这话,贾琏登时将手上的茶盏往炕桌上一摔,虽不至于砸烂,却发出了好大一声,又因着茶盏本就是将将满的,顿时洒出了大半,唬得平儿顾不上旁的,只立时跪倒在地。 王熙凤挑眉望向贾琏,却见原还是一脸满足味儿的贾琏此时已拉长了脸,满脸的不耐烦。王熙凤心道诧异,却仍笑着道:“原不是还好好的,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恼了咱们琏二爷?还是……”想着方才似乎是平儿提到东府的珍大奶奶时,贾琏才这般,王熙凤心下有了一份了然,索性也不管贾琏了,只冲着平儿道,“我明个儿有事脱不开身,你方是如何回的?” 平儿只低垂着头,回道:“回二奶奶的话,方才我同那人说了,奶奶您如今不得闲,待我回头问了奶奶,再派人往东府回话。” “成,那你便让人跑一趟罢,我最近几日都不得闲。”王熙凤这话自是冲着平儿说的,然目光却始终落在贾琏面上。却见贾琏,原还黑着脸,及至听了王熙凤这话,面色才缓和了一些。自然,这一幕也尽数落在了王熙凤眼中。 仔细想来,贾琏同东府珍大奶奶不该有嫌隙,又思及前世的种种,王熙凤蓦地心头一紧。 第014章 老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虽说世间之事多难以预料,可思及前世所经历之事,王熙凤深觉老话还是极有道理的。旁的不论,当年她自认为心思缜密,无论是放印子钱,还是替人出头谋人命官司,再不然就是那尤二姐一事,都已将首尾扫清楚了。然到了最终,却证明她所谓的心思缜密不过是一场笑话,所有旧账死账糊涂账,都被人翻了出来,便是她死咬着不承认又当如何?最终,不过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既然前世之事最终都被捅破,那她是否可以认为,自己同贾蓉的暧昧之事,贾琏早已察觉?仔细思量了一下,此时的王熙凤倒是自认行得正做得直,便是偶尔同贾蓉有些过火的玩笑话,也是当着诸多丫鬟婆子的面。唯独将来…… 罢了,左右老天爷又给了她一次机会,只权当前世之事不曾发生便是。 王熙凤抬眼看了看贾琏,见他已经再度平了心绪端了茶盏来喝,又瞧那平儿,却是仍跪在地上不曾起来。王熙凤先唤了平儿起身,这才笑着道:“好平儿,我知你能耐得很,不如明个儿你亲往东府离去,问问是有甚要紧事儿,左右我的心思你也知晓,看着替我回了罢。” 平儿慢慢的起身,听得王熙凤这话,点头答应了一声,又拿了篦子替王熙凤拢了发髻,心里却犹自盘算着。这搁在往常,她倒还真的自认很是了解自家这位琏二奶奶,及经了今个儿这些事儿,她却愈发的吃不准了。待伺候完了主子,平儿退出了内室,坐在外间门槛上想心事。其实说白了,她只是个丫鬟,便是再得脸再体面,还不是主子说啥便是啥的?又想起当初一起从王家陪嫁过来的另三位,默默的叹了一口气,那三位却是不得主子的心,早早的就被发出去配了人,当时她还道自个儿聪明伶俐,这才有了难得的体面,及至如今再想想,还不若早早的配了人,也好过落得这般不上不下的地步。 只平儿却不知,她在外头想着事儿,里头的王熙凤也同贾琏提起了她:“琏二爷觉得平儿如何?” 贾琏拿眼瞧了她一眼,见她面上俱是笑意,又思及方才到底刚给了自己面子,便道:“有甚如何的?她是你的丫鬟,平日里最得你的心,你觉得好便好,问我有作甚?” “哟,琏二爷这话说的……”王熙凤掩嘴偷笑,遂又上下打量起了贾琏,一面盘算一面开口道,“平儿是打小跟了我的,算起来也有十来年了,我想着,也是时候替她谋个出路了。” “出路?”贾琏放下茶盏,上身往前探着就往王熙凤身边靠,“琏二奶奶今个儿是怎的了?又是同乡下腌臜老婆子投缘,又是同东府闹了嫌隙,这会儿又将主意落在了平儿身上……” 贾琏的话尚未说完,王熙凤便心头一颤,所幸她本就是心思极重得人,面上掩饰得极好。再一个,贾琏虽为人机敏得很,却是万万不会想到王熙凤已重生了一遭。 当下,王熙凤定了定神,轻笑道:“我怎的了?我又能怎的?唉,其实真要说起来,这话却是长了……” 重生之事自是绝不会透露的,因而王熙凤编排了个看似荒唐又符合情理的故事。只道是在贾琏往扬州去的那一个月里,她连着做了好些个梦境,倒也不全是噩梦,只是做梦时尚不觉得,待醒来又却是让她想通了许多事儿。 “琏二爷你不是问我为何对那刘姥姥这般好吗?唉,在其中一个梦里,我瞧见咱家姐儿遭了难,偏其他人根本无力出手,只那刘姥姥变卖了家中田产房舍,才堪堪救了姐儿。又一个梦里,我瞧见东府败了,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连累的好些无辜。还有……我那好姑母,二爷先前有句话说对了,甭管我对她有多好,在她的心目中,只有元姐儿和宝玉才是她心尖尖上的肉。” 贾琏目不转睛的看着王熙凤,面上的神情颇为古怪,倒是瞧得王熙凤心头愈发紧张,偏还只能强忍着不敢表露一分。 片刻后,贾琏才道:“二太太那头……你只需记得你是大房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二房真的出了头,怕是这偌大的荣国府真要易了主。至于旁的,你心里有数就好。” 听贾琏这般说辞,王熙凤这才展了笑容,轻笑道:“瞧琏二爷说的,我心里自是有数的。只一件,平儿这事儿你怎么看?若你真对她有意,不若过了明面提了姨娘。如若不然,我便放她配了人,回来做个管事嬷嬷。” “随你罢。”贾琏有些兴趣缺缺,也不知道是真如此,还是装如此。王熙凤只笑了笑,这话方才止住。 及至晚间,王熙凤又处理了点儿家事,先往贾母处去了一遭,又陪着王夫人说了会子话,便回了院子。忽的又想起刘姥姥之事,忙再度唤了平儿想进屋开了箱笼寻些好物。 却听平儿道:“那刘姥姥到底是个乡下老婆子,怎配得上奶奶珍藏的好物?依我看,不若多给些银钱才是好的。” 王熙凤初听这话有些恼,旋即一想,却也是正理。旁的暂不论,若当初她能多给刘姥姥一些钱财,也不至于让她年过花甲还要含泪变卖家当。遂又同平儿商量:“我打小就没缺过银钱,却是不知给多少才算合适。给少了,怕寒了心;给多了,又怕升米恩斗米仇。” 前世,王熙凤只给了区区二十两银子,并一吊马车钱。今生,便是不提报恩一事,既认作了干亲,就不能这般小气。 听王熙凤这般说,平儿也有些吃不准了。她原只当是王熙凤忽的来了兴致抬举了那刘姥姥,如今听着却仿佛是打算真拿人当亲眷走动的,当下便有些迟疑着不敢吭声。 王熙凤也不为难她,只心中默默盘算着,抬脚便进了屋。又瞧见了贾琏,想着前世贾琏最反感的就是她擅作主张,甚至同他打擂台,忽的心中一动,便道出了烦恼。 贾琏听得稀奇,连着先前平儿之事,这却是今个儿一天里王熙凤同他商议的第二件事儿了,虽不知王熙凤是否真的改了性儿,只如今瞧着,却还真当不赖。当下思量了一番,道:“如今外头百姓,一年的嚼用也不过三五两银子,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卖身银子也就如此,你若当她是个上门打秋风的老婆子,给二十两足矣。若真拿她当亲眷看,那也用不着送银子,给些金银器物不就得了?” 顿了顿,贾琏好似瞧稀罕般的上下打量着王熙凤,嬉笑着调侃道:“我说琏二奶奶你莫不是故意拿我来打趣?往日里,见你将这偌大府里之事归拢的齐整得很,又见你平素常拿些样式吉祥的金银锞子打赏小辈,怎今日……” “今日我不是见有琏二爷在,索性惫懒了一遭,二爷可心疼我,愿替我拿主意?”王熙凤微眯着眼睛,挑眉笑着,竟真是摆明不欲插手此事了。其实,也非她不知如何处理此事,而是有时候太过于了在意,便难免束手束脚了。 贾琏见惯了王熙凤平素嚣张跋扈的模样,乍一见她做小女儿态,也没了奈何。只得转而吩咐平儿,取五十个一两重的银锞子,并几件样式老旧的金首饰往客院里送去。 第015章 王熙凤听得贾琏如此处置,自是满意得很,遂又狠夸了贾琏一场。偏贾琏犹不习惯,开口调侃了几句,俩人又闹成了一团。 平儿得贾琏吩咐,取了银子和金首饰,本还想让主子瞧上一瞧,结果眼错不见,两位主子又闹上了,赶忙悄声退了出去。及至掩了门户,又忍不住停了脚步站在外间发呆,好半响才回过神来,唤了个小丫鬟与她同往客院去了。 客院里,因着王熙凤先前那番话,倒是没人敢给刘姥姥祖孙俩没脸,便是晚膳也是精心准备过的,虽同贾母等主子用的不能比,却也比着贵人府中贴面管事的份例安排的。只那刘姥姥心中揣着事儿,虽见了大鱼大肉欢喜得很,却真没甚胃口,索性一味儿的给板儿夹菜。 平儿便是这时候来的。 刘姥姥忙放下碗筷,匆忙迎了上去,满脸的笑中也有一丝忐忑之情。原本,她想的倒是不错,过来攀个亲,若能讨几个钱过冬自是好的,若不能也亏不了什么。至如今,刘姥姥倒也不是担心亏了什么,而是忽的没脸了,不因旁的,只因她如今同巧姐成了正经的干亲。 这富贵人家许是不怎么认干亲,可搁在乡下地头上,却是多得数不胜数。但凡家中小孩儿生下来有些羸弱的,都会认个干亲,也不定说要认人,也有些干脆是认了一块石头一棵树之类的,左右就是个念想,寄着父母长辈的关爱。不过,若是像她同巧姐这般的,却又是另外一个说道了。身为认的长辈,无论是干爹干娘还是干姥姥,那都是要送给小辈儿礼物的。认干亲那档口还算是小小的见面礼,待将来逢年过节,那都是要给小辈儿压岁铜板、新衣新裤的。倘若巧姐真是她村里的小辈儿,那也无妨,左右给些小玩意儿就成,可偏生她不是! “平姑娘,姑娘可是来了。”及至见了平儿,刘姥姥才总算是寻到了主心骨,忙凑上前去,“平姑娘替我同姑奶奶好生说道说道,近两年我那儿收成不好,待来年收成好了,我定给巧哥儿打一套小孩儿用的银首饰,怎么着也不能亏了孩儿。” 平儿面上有了一丝僵硬,好在她跟了王熙凤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片刻愣神后,忙笑着道:“瞧姥姥您说的,琏二奶奶怎会在意这些个。您瞧,二奶奶二爷吩咐我给您老送了这些来,回头我吩咐门房的人,明个儿给您老唤一辆马车,送您回去。” “这、这……” “别这个那个了,来,我给您老搁在这儿了。”说着,平儿将怀里的包裹放到了一旁的炕上,挨个儿指着说道,“这是五十个一辆的银锞子,都是吉祥图案,您老回去给孙儿孙女做压岁银子却是不错的,我们府上也多是如此。”只不过银锞子是打赏下人的,唯有金锞子才是给小辈儿的。又指着那几样样式老旧的金首饰道,“奶奶和爷的意思是,样式太过新颖的金首饰不大衬得上您老,这些虽旧了点儿,可看着古朴大气,您老戴得定然好看。” “姑奶奶自是好意,可我一乡下老婆子怎的受得起?唉,没得给孩儿东西,反而得了你们的……我这老脸哟,真当是丢尽了。” “看您老说的。”平儿留心看了刘姥姥的反应,见她真的是燥得慌,心里头顿时好受多了。这些个银钱首饰,平儿自不会看在眼里,怕只怕自家主子心善,白养出了一只白眼狼。如今瞧刘姥姥这般作态,这才真笑了,“先头奶奶也说了,如今您老可是巧姐的干姥姥,这些个玩意儿,只当是巧姐孝敬您的。您老若心里过不去,拿巧姐当自个儿嫡亲后辈看,比照着板儿疼便是了。” 不愧是王熙凤跟前的大红人,平儿那一张嘴,还得了王熙凤几分真传。也是想着王熙凤对刘姥姥另眼相看,又见刘姥姥是个好的,平儿并不吝啬好话,几句下来,便将刘姥姥哄得眉开眼笑。 只平儿却不知,刘姥姥是真将这话听在了耳里放在了心上。想她一苦命老婆子,没了夫君没了儿子,独一木讷的小女儿,若不是想着女儿在世上孤苦无依,她早就寻了夫君儿子去了。便是后来女儿嫁了人生了子,她也不敢彻底放下,只一心种着她那二分薄田,想着便是自己每顿少吃一口,一年下来也能攒些粮食贴补女儿。若非如此,她女婿又怎会特地将她接来供养,还不都是因为知晓她是个好的。而她既得了女婿的好,自是一心为女婿攒家业,这才往荣国府跑了这么一遭。结果是好的,偏又多欠了几分人情。 “平姑娘,替我谢谢姑奶奶,等回头我一定再来看姑奶奶和巧哥儿。”刘姥姥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心头更是暗下决心,定将巧姐搁在心尖尖上,便是嫡亲的女儿都得给巧姐挪地儿! 次日一早,刘姥姥祖孙俩走了,然荣国府却迎来了另一人。 宁国府贾蓉之妻秦可卿。 得了消息时,王熙凤还在荣禧堂里听管事嬷嬷回话,又打量着这月京里又有好些个贵人过寿娶亲,考虑到贾府到底还在孝中,自家人也许不必太过于忌讳,却还是得考虑旁人家的情况,遂只吩咐了准备厚礼,让管事林之孝亲自一一送去。 “什么?蓉大奶奶来了?”见平儿匆忙跑来,王熙凤面上本还有些不悦,及至听了这话,才露出诧异的神情来,“她过来作甚?罢了罢了,她如今在哪儿?我过去瞧瞧。” “回奶奶的话,蓉大奶奶已经往这儿赶了,说是她是晚辈,先前让长辈去寻她已是不懂礼数,如今更不能让您去接……”平儿说话的声儿越来越轻,只因她已看到王熙凤面露恼意。 却听王熙凤冷笑着道:“行,她要来就让她来罢。我同她是什么交情,又怎么会恼了她?” 第016章 交情? 前世的王熙凤确是同秦可卿交情匪浅,虽说俩人差着辈分,可因着年岁相仿,在很多人眼里,这俩却是比那亲姐妹还亲的。 可若要让王熙凤说的话…… 放你娘的屁!! 想她王熙凤,乃是四大家族王家长房嫡长女,便是自幼父母双亡,也有叔父婶娘教养,又得已出嫁姑母王夫人保媒,十岁出头便同荣国府长房嫡长子贾琏定亲。虽说前世俩人闹到最后,竟落了个夫妻离心形同陌路,可至少在当初,却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再看秦可卿,小官吏秦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弃婴,出身来历不明,家境又贫寒,偏就攀了宁国府这门贵亲,还得了阖府上下一众赞誉。贾母更将她赞为重孙媳妇儿中第一个得意之人。 思及此,王熙凤再度冷笑一声。 偌大的宁、荣二府,连着旁支算在内,少不得有数百人,可贾母的重孙却是第五代了。宁国府的嫡系贾蓉,荣国府嫡系贾兰,再么便是旁系的贾蔷、贾芸、贾芹、贾菌等人,可这些人中,娶了妻的却唯有贾蓉一人。 这说明了什么?贾母竟是在旁的所有第五代子嗣,包括她老人家嫡亲重孙贾兰都未曾娶妻的情况下,便已断定了秦可卿乃是她重孙媳妇儿里第一个得意之人。这绝不是口误,而是秦可卿的身份是旁人所无法超越的。 ……一个小官吏抱养的弃婴! 王熙凤忽的长叹了一口气,若非重生一遭,她纵是想破了脑袋,也绝不会想到这其中的隐秘。前世,她之所以同秦可卿要好,却是因着贾母的那番态度。况且,当阖府上下所有主子奴才都夸赞秦可卿时,她又如何能唱反调呢? “小蓉大奶奶来了。” “侄儿媳妇见过婶子。” 平儿和秦可卿的话,几乎同一时间响起。 王熙凤忽的展颜一笑,冲着秦可卿招了招手:“来,先到我这儿坐坐,好生暖暖身子骨。”又对平儿道,“作死的懒丫头,还不赶紧拿个手炉给你小蓉大奶奶暖着,别忘了再沏壶热茶来。” “婶子别忙活了,侄儿媳妇是过来瞧婶子的,别反倒是给婶子添了麻烦。”秦可卿笑得很是恬静,先行了礼,后才半坐在暖炕上,好一派美人含笑半倚图。 王熙凤也跟着笑了:“平儿回来,你小蓉奶奶说的话,可是没听到?”平儿闻言立刻止步转身,低垂着头掩去了眼底里的狐疑,又听王熙凤朗声笑道,“我也知小蓉大奶奶是个金贵人,打小用的物件伺候的人皆是上等的。哪儿像我,自幼便是摔摔打打长大的,说好听点儿,是充作哥儿养,说难听点儿,只不过是个粗鄙之人罢了。” 秦可卿乍一听这话,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惊疑:“婶子……” “罢了,知晓你瞧不上我这儿的茶水,走罢,咱们一道儿去瞧瞧老祖宗。你是不知晓,前阵子老祖宗还念叨着你,说你是她重孙媳妇儿里头一个得意之人,便是亲生的孙女重孙女也是比不得的。”王熙凤边说边哈哈笑了起来,只她的笑却与秦可卿截然不同。若说秦可卿笑起来像是一张仕女图,那么王熙凤却是张狂肆意的大笑,听在旁人耳里只道此人性子爽直,可听在秦可卿耳里,却是另有一番意思了。 偏生,秦可卿之于王熙凤乃晚辈,加之王熙凤又是让她去见贾府的老太太,便是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她也不敢说一个‘不’字。虽说贾母素来看重她,可因着王熙凤今个儿有别于以往的态度,却是让她愈发不安起来。 荣禧堂离贾母所居的荣庆堂并不远,王熙凤又是风风火火的性子,秦可卿虽平日里娴静得很,可又不能太慢于王熙凤,只得紧赶慢赶的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俩人便入了荣庆堂。 “老祖宗,我又来叨扰您了。”若说秦可卿是贾母重孙媳妇儿里头一个得意之人,那么王熙凤便是贾母孙媳妇儿里头最得宠之人。王熙凤都没等丫鬟禀报,便已径直入了内室,笑声直接传遍了整个荣庆堂。 贾母正坐在内室暖炕上,身边紧挨的是林黛玉,下手则坐着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 及至见了王熙凤,贾母立时露出了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来,伸手虚点着:“你个凤辣子,这又是作甚么幺蛾子……哟,蓉儿媳妇儿来了,赶紧过来坐。” “瞧瞧,瞧瞧。老祖宗竟是这般不讲情面,先头见了林妹妹,将我好一顿说道,后头又见了薛妹妹,又是一通比较,及至今个儿……罢了罢了,左右我也知自己是个凤辣子、破落户,没人疼。” “你这张嘴哟!”贾母素来知王熙凤那性子,也懒得说道她,只忙着给秦可卿和林黛玉互相介绍,又思及林黛玉虽年幼却长了秦可卿一辈,遂笑道,“蓉儿媳妇儿,你可得管我这小外孙儿唤姑母。”索性秦可卿也习惯了,只拿黛玉同三春一般,笑着唤了一声,倒是羞得黛玉面颊微红。 王熙凤见这一幕,乐得几乎打跌。三春原不觉得有什么,待见她这般,也忍不住拍手笑了起来。 贾母见了,愈发乐呵起来,忽又想起一事:“凤哥儿,上回让你着人去接湘云,可曾办妥了?” “去了去了,薛妹妹到的那一日,就让人去唤了。”王熙凤知晓贾母同宝玉一般,都有将好姑娘揽在自己膝下陪着闹着的喜好,忙笑着调侃道,“想来云妹妹是有事儿耽搁了,回头我再让人催上一催。若还不来,我就让咱那位琏二爷亲自上门去请,怎么着也不能让老祖宗白想了这一遭。” “你呀你呀,我这才说了一句话,又得了你这般多……好玉儿,你可千万别同你琏二嫂子学,没得好好的一姑娘,变成了泼皮猴儿!” 听得贾母这般说辞,王熙凤忙讨饶叫屈,然暗中却分了一份心神在秦可卿身上,许是因着心中早有不满,只觉得她矫揉造作。又瞧另一旁的黛玉,王熙凤忆起前世,有人道黛玉像极了东府那位早逝的小蓉大奶奶,顿时在心中暗自嗤笑不已。 得多眼瞎才道俩人相像? 分明就是拿着美玉比顽石,还是一块烂透了的腌臜石头! 第017章 已是日落西山之时,王熙凤回了房中,唤了丰儿倒水,卸了面上的妆容,只对着镜子松松的挽了个髻,目光略过众多头面首饰,只取了个楠木簪子。待一切妥当,王熙凤才抬眼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终满意的点点头。 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王熙凤只道是平儿送客归来,下意识的道:“可是把人送走了?” 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回答,王熙凤侧过头望去,却见贾琏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正戏虐的打量着自己:“琏二奶奶想把谁送走呢?” “哟,你可吓了我一跳。”王熙凤嗔怪的瞪着贾琏,旋即又忍不住笑开了,“今个儿怎的这般早?我先前听说府上来了客人,政二老爷连宝玉都唤过去了。” “那同我有何干系?”贾琏满脸的不屑,“若来的是外头庄子、铺子上的管事,二老爷倒是记得唤我。今个儿来的可是文人雅士,他能想起我才叫怪了。” “完了。”王熙凤完全没领会到贾琏的语气里的酸意,夸张的长叹了一口气,“我那可怜的宝兄弟哟,指不定又要挨打了。” “你……”贾琏好悬没给王熙凤这话给噎死,缓了缓神,才忽的回过味来,“这话听着不对,琏二奶奶你这是幸灾乐祸呢?对了,上次你才坑了那宝玉,这几日,是不是又派人搜罗了什么好东西,往他那儿送去了?” “没,我忙着呢,哪里这闲工夫在宝玉身上耗时间?左右我那好姑母也不曾再寻我的麻烦,待回头她若再逼着我接手印子钱的事儿,我定要让她那宝贝儿子好看。”王熙凤并不仇视宝玉,相反,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挺心疼这个表弟兼小叔子。可惜,她王熙凤从来都是个自私自利之人,想起前世那些罪名,想着最终贾家的下场……她无法再保持一颗平常心。 贾家明面上的罪名主要有三,包揽诉讼、逼死人命、放印子钱,另外,还有治下不严、穷奢极欲之类的附加罪名。至于暗地里的罪名……却是同宁国府这位小蓉大奶奶脱不了关系的。 重生一回,王熙凤可以保证自己不再犯诸如此类错误,却怎么也管不了旁人。照先前她同贾琏猜测的那般,王夫人极有可能早就沾了印子钱的事儿,至于包揽诉讼,无论是贾赦还是贾政,都不是干净的人。 自保势在必行,头一个却是先冷了同宁国府的关系,其次便是同二房离心,最好是由二房主动提出要分家。 “我的好二爷,你说我若寻个由头弃了管家的事儿,回大房如何?”王熙凤边思量着边道,却没料到她这话将贾琏唬了一大跳。 “这是为何?好端端……便是为了同你那好姑母打擂台,也绝不能弃了管家的事儿。再说了,你是我贾琏的妻子,这荣国府本就该由你来管。”在贾琏眼里,荣国府迟早都是他的,既然邢夫人上不得台面,提前由王熙凤来管,也未尝不可。当然,前提是王熙凤别一心向着王夫人。 “也是。”王熙凤也不过是这么一说,听了贾琏这话,很快便熄了这想法。分家绝不是容易的事,与其思量着分家,不若先想着如何捞钱。没了放印子钱这等来钱快的事儿,她可得想旁的法儿多攒些家业。 “又想什么呢,这般出神。”贾琏半搂着将王熙凤往暖炕上拽,“行了,甭想那些有的没的,早日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才是正经事儿。你若真不想改了性儿,不想插手府里的事务,怀孕才是最好的由头,绝没人敢质疑。” 王熙凤眼前一亮,这话倒是正理。 “奶奶……”俩人正想歪缠着,平儿却恰好往屋里来,所幸俩人素来在平儿面前不曾掩饰什么,见她过来依然神色正常,连脸红都不曾。平儿也是如此,只低头说了一句,“东府的小蓉大奶奶回去了,只又提了一句,说是今个儿她娘家弟弟在,本想请奶奶过去小聚一番,奶奶既没的空闲,便罢了。” 王熙凤冲着平儿摆了摆手:“以后别在我跟前提那东府的事儿,便是有宴请,也只管寻了由头往外推。” “管他天王老子,你先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有了贾琏的歪缠,话儿是没法再说下去了。平儿极有眼力劲儿的退了出去,掐算着时间到了,才又命丰儿兑了热水往屋里送。 也是到了这会儿,贾琏才依稀想起方才那话:“东府的小蓉大奶奶?秦氏?” “怎的,咱家琏二爷也对那位感兴趣?啧,也难怪,她这般好的人品……” “人品?琏二奶奶确定不是在说笑?我虽不曾见过那秦氏几次,却是知晓那是个通晓风流之事的知趣人儿。”贾琏故意把话说得极为暧昧,本以为就王熙凤那醋坛子性子,定会闹别扭,不想王熙凤却只是斜眼瞧着他,也不说话也不笑,只这般意味深长的瞧着。最终,还是贾琏招架不住了,“好好,琏二奶奶真是好样的,却不知往常是谁那般爱使小性子……我说,你不会真的转性儿了罢?” “转不转性儿又是另外一说,我只同你说,秦氏不是什么好人。”风流之事暂且不提,王熙凤也是听平儿方才那说辞,才想起了秦可卿那位娘家弟弟的事儿。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琏二爷恐怕是不曾在意罢?秦家老爷只是个微末小吏,家中贫寒,据说连给幼子请先生的束脩钱都拿不出来。可你再瞧那秦氏,端的是金娇玉贵,竟是比当初咱们家大姑娘还金贵得很,屋里一应陈设,皆是世间罕见的极品好物。”说到这里,王熙凤忍不住轻摇了摇头,“虽说女子出嫁便是旁人家的人,可像咱们这般的人家,偶尔接济下穷亲戚又有何妨?譬如那刘姥姥,真要算起来,同我根本就没甚关系,不过是娘家远方亲眷的老岳母。便是我同她没缘,给个一二十两银子的,又如何?” “你是说……秦氏完全不顾娘家?” 第018章 贾琏确是认得秦可卿,可对于诸如此类细节,却是闻所未闻。 虽说因着贾母偏心,贾琏不像宝玉那般得宠。可他到底大了,又已成亲生女,同王媳妇俩人,一主外一主内,平日里贾府旁支子嗣没少求到他跟前,只为了讨个差事。就像王熙凤说的那般,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想要拉拔一把穷亲戚是在容易不过的事儿了,因而听了这话,贾琏很是诧异。 却听王熙凤又道:“许是她从未将秦家当作真正的娘家罢。” 仔细回忆着前世之事,王熙凤倒觉得这事儿不能完全归咎于秦可卿。很显然,秦可卿仅是借用了秦家姐儿这个名头,极有可能原就不是养在秦家的。试想想,一个家境贫寒到连亲生哥儿身边都无小厮伺候的人家,如何能养出这般通体贵气的姐儿来?又思及前世秦可卿故去后,秦钟同宝玉送殡至水月庵,竟同那智能儿幽会缠绵。虽说王熙凤也明白,这事儿里头定有宝玉的缘故,可若那秦钟真心在意秦可卿这位长姐,便是宝玉硬拖着,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不体面的事儿。更别说,以宝玉的性子,是万万做不出勉强旁人的事儿来。 “远着些罢。”贾琏也想到了些事儿,却是往日里曾听人提过一两句秦家的古怪。因着那时没甚在意,具体的事端也不大记得了,只将王熙凤这话暂记心中,打算来日得了空闲暗中打听一番。 “行,都听琏二爷的。”见贾琏这般,王熙凤知他已起了疑心,当下心头暗乐。秦家究竟如何,王熙凤倒不是很在意,只是想着若能因此让贾琏警觉,顶好是查到宁国府内里的腌臜事儿,也好主动远了那地儿,也省却了将来尤二姐那桩事儿。 夜已深了,俩人很快便歇下。及闭了眼,王熙凤才忽的想起了前世秦可卿临终前给她托的那个梦……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话是很不错,真可谓是字字珠玑。可那又如何? 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暂不论秦可卿究竟是何等出身,单看她闺房内的穷奢极欲,便知此人只知享受。又看她对娘家人的态度,便知其人薄情寡义。再思及前世焦大的话,以及秦可卿最终的死期,却不像是知耻而自缢,倒像是纸终于包不住火,才被迫离开。 王熙凤自问从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也不会像秦可卿那般行事。论奢靡,论罪孽,论腌臜事儿,试问哪一样不是宁国府远超荣国府? 说的容易做的难,纵是当初秦可卿确有警醒之意,王熙凤却绝不会生丝毫感激之意。与其说一套做一套,还不弱学那林家姑娘,安安分分的做一个天真纯良之人。至少,人家行得正坐得直,纵是开口劝了,也有那个资本。 许久许久,久到枕畔的贾琏早已沉沉睡去,王熙凤才抛开了往日,渐渐入眠。 次日一早,王熙凤起身时,贾琏早已离开,唤了平儿入内洗漱梳妆,才忽的想起一事:“哟,瞧我这记性。昨个儿老祖宗再三交代了,让我往史家送个信儿,结果事儿一多,我又给忘了。”遂横了平儿一眼,没好气的道,“你也不提醒一二。” 却见平儿抿着嘴笑,面上隐约露着自得之意:“奶奶昨个儿同爷忙着呢,我又怎好说这些个闲话打扰了您二位?”不等王熙凤恼,平儿又道,“史家那头我昨个儿下半晌就让小厮过去送信了,待掌灯时分,小厮递了话进来,只说史家今个儿就将史大姑娘送来。” “你个坏丫头,敢情方才故意消遣我呢?”王熙凤先是略恼的点了点平儿的眉心,后又忽的笑开了,“行了,知道你是个好的,回头自个儿开了箱子挑件好物,只当是给自己攒嫁妆了。” 平儿初听头一句,还想笑着道谢,左右王熙凤这般做也不是头一回了,况且主子赏赐丫鬟也是正理,没得小家子气般的推辞。可及至听了后头那话,却是真将平儿唬得立时跪倒在地。 “这是怎的?”王熙凤原就坐在梳妆镜前,这会儿从镜中瞧见平儿的举动,也只是略挑了挑眉,故作不知的道,“平儿这是没瞧上我箱子里的东西?” “奶奶……求奶奶开恩。”平儿起初还只是跪着,听得王熙凤这话,却是忍不住猛磕头。别看在外人面前,她是王熙凤身边最得脸的大丫鬟,便是贾家旁系子嗣也要唤她一声‘平姑娘’。可说白了,她不过是个签了卖身契的丫鬟罢了,要生要死还不是主子一句话?虽说先前她还艳羡另三个被早早打发了的陪嫁丫鬟,可轮到自己,却没了丁点儿艳羡,只余满心的惶恐不安。 “开恩?”短短两个字,被王熙凤念得七转八弯,却是听得平儿胆战心惊。幸而王熙凤本也不欲同平儿为难,只略顿了顿,便展了笑颜,“好端端的,我这又是开的哪门子恩?对了,前头听我那干女儿,哦,就是林之孝家的,说是有个亲眷想要往这儿讨个恩典,我这不就琢磨开了……平儿,你倒是说说看,咱们屋里有谁合适?” 平儿面上愈发惊惶起来,若没有后头那刻意解释的两句,也许她还道是王熙凤说岔了。可听了这话,她却是再无法自欺欺人了。 王熙凤表达的无法是两个意思,要么嫁人,要么…… “平儿?” “阖府上下谁不知奶奶最是能耐了,也顶顶会教养人儿。那林之孝家的也是有眼力劲儿,求到奶奶跟前,也算是通透的。倒是这人选……奶奶也是好意,甭管是谁得了这天大的恩典,却是祖上积德了。” “好一张伶俐的小嘴儿。”王熙凤抚掌大笑起来,也不再看那镜中自己,转而望向仍跪倒在地的平儿,“平儿,看在你这些年尽心尽力伺候的份上,我也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林之孝家的,我已月余不曾见着了,她也没求我什么恩典,倒是你的事儿,倒可以掂量看看了。” 这话一出,饶是平儿早已预想到了,也不由得浑身轻颤了起来。 第019章 见平儿这般,王熙凤也有些于心不忍了:“这是作甚?好端端的同你说事儿呢,何苦怕成这般?来,先起来再说话。”伸手虚扶了平儿一把,王熙凤又道,“咱们主仆一场,我素来知晓你是个好的,今个儿提起这茬也没旁的意思……你且看那周瑞家的。” 平儿蓦地一惊,心头好似惊涛骇浪呼啸而过一般,险些又再度给王熙凤跪下了,却也心知此事关系到自己的终生,当下便忍着惧意,挣扎的开口道:“求奶奶恩典。” “这么说,你是同意出去配人了?”王熙凤说话间,始终留神观察着平儿面上的神情,见她虽无流露出太多心思,然仔细瞧去,却仍能从她双眼之中看到一丝祈盼之意,登时长叹不已。又恐吓到平儿,王熙凤忙不迭的道,“你既愿意自是便好,放心罢,我也不会随意给你配个人儿,定会仔细挑选个好的,也好让你有个好归宿。” “奶奶!”平儿终是忍不住再度跪下,顷刻间已是泪流满面,“奶奶对平儿的好,平儿这辈子铭记于心。” 曾几何时,她也怨过恨过,可路是自己选的,她又是签了死契的丫鬟,若是家生子倒也罢了,到了年岁央了老子娘进府求个恩典,主子们多半也是允的。可她无亲无故,本想着机灵点好得主子的赏识,却不想反倒给自己寻了麻烦,弄了个不上不下的境地。 “行了,赶紧洗把脸,免得给外头人看到了,还道是我又拿你撒气。” 平儿的心意,王熙凤算是明白了,她方才那话也不是虚的,转而便寻摸起合适的人选了,且是真的费了心思去选人。 有三点是万万不得马虎的。 其一:绝不能是贾府的家生奴才。想那周瑞家的,都知晓向主子求了恩典,还了独一个女儿的卖身契,寻了一个良人身份的女婿。虽说王熙凤也不曾想彻底放开平儿,可说白了,天知道贾府何时被抄,没的她想着离开,倒是将平儿推进火坑的。 其二:自身必立得直,有能耐。王熙凤虽也知晓自家那位琏二爷有着诸多缺点,既贪杯好|色,又无心进学,只一心想着早些继承府上的爵位和家业,再添几个美妾生一群儿女。可甭管怎么说,贾琏这想法倒也是人之常情,王熙凤尚有信心规劝。若贾琏是同宝玉那般,天真纯良不谙世事……她气死算了! 其三:没的诸多牵连,又能为她所用。这点是必然的,对于王熙凤来说,失了放印子钱这处进项,又不敢再同前世那般包揽诉讼,她手头虽尚有嫁妆和体己,却无法同前世相提并论了。想着日后那奢华至极的大观园,王熙凤深以为定要多攒些钱财,免得最终贾府没被抄家,家业却已彻底败光。 诸如以上种种,皆是极为重要的,可也因着要求众多,饶是王熙凤也被难倒了。 最终,王熙凤求到了贾琏跟前。 “多稀罕,琏二奶奶想要打发了爷的通房丫鬟,却求到了爷跟前。”得知道了王熙凤的意思,贾琏好悬没给气乐了。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贪恋平儿的年轻美貌罢了,说白了也没甚感情,若能借此让王熙凤伏低做小重振夫纲……岂不也是美事儿一桩? 贾琏想的极美,却不知眼前这位已是重活一遭的人儿,不单将他面上的神情皆收入眼中,更是将他的心思猜了个*不离十。 王熙凤丝毫不见气恼,反而媚眼如丝的贴到了贾琏胸前,一改往日里的高高在上,只摆出一副婉约的小女儿态:“琏二爷……我的好二爷,先前我不都问过你了?你那时是允了的,怎又说话不算事了?二爷。” “爷何曾说话不算话了?”贾琏且惊且喜的低头望着软瘫在怀的王熙凤。 论相貌,王熙凤远超府中多半女子,也就唯有数年后长开了的黛玉、宝钗之流超了她,至于府上的三春,便是全掐在一块儿,也是不及她的。论身段,王熙凤如今已十九,身段体态皆不是那等小姑娘家家能比的,更不提她浑身透着一股子少妇才有的韵味,若冷着脸倒无妨,一旦展了笑颜却是媚态横生,怕是连骨头都酥了。只一点,王熙凤的性子太差了,对下人严苛些无妨,对长辈倒是恭敬有加,同辈交际也极是擅长,唯独对贾琏却始终放不下架子,若非如此,贾琏何苦整日里寻那些下人媳妇来偷欢?还不是因为那些人愿意奉承他,迎合他。 今个儿瞧了王熙凤这态度,又想起近段时间的事儿,贾琏的心情着实好得很。 王熙凤出身教养好,容貌身段好,管家理事更是一把手,又愿意在他跟前放下身段,作那贤妻良母,他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当下,贾琏便大包大揽起来:“不就是寻个良人吗?包在爷身上了,回头定给平儿一门好姻缘!” “那可就托给琏二爷了。”王熙凤柔声道,她的声音本就清脆悦耳,便是冷着脸数落人时,也是犹如莺啼。加之这会儿她又刻意作小女儿态,端的是柔媚姣俏。 “你呀你!”贾琏见她如此,虽心中仍得意非凡,怎奈今个儿还有要事,只道,“待爷办了今日之事,定好生办了你!” 王熙凤娇笑几声,忽的又想起一事,忙拉住起身要走的贾琏:“二爷,我今个儿特命人唤了你过来,却不单只为平儿那事儿。”见贾琏满脸的狐疑,王熙凤便将思量了许久的话,一一道来,“平儿的亲事自是要紧,我还想着待她嫁人后,夫妻二人一道为我们所用,就如同那周瑞家的之余二太太。只一点,我怕二太太察觉,想着是不是咱们偷偷的置办一些家业,让平儿夫妻去外头管事。” “人家还不曾嫁呢,你倒是连她夫君都算计进去了。”贾琏先笑了一回,后却仔细思量起来。 身为荣国府长房嫡子,贾琏虽说也有些体己银子,却从未想过要置办家业。在他看来,偌大的荣国府连着那爵位,将来都是他的,手头上有银钱花用便是了,没的费心费力去置办家业。可如今,听得王熙凤这般说,他却不得不为将来打算了。也许王熙凤是个醋坛子,整日里为那房中之事纠缠不已,可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那便是王熙凤确是一心为贾琏,纵是先前对王夫人言听计从,为的也是这个小家。 当下,贾琏便道:“你说的我会考虑的,只置办家业却也不是容易的事儿,京里富贵人家多,极少有人转卖铺子、庄子、田产的,便是有也未必就是好的。若离了京里,莫说咱们不了解外头的情况,单是这人手怕也是不够的。再一个,咱们手头上的银钱到底少了些,几百两银子的小打小闹没甚意思,反白累了自身。” “二爷且放宽心,只管在外头寻些进项,若银钱不够,我那还有好些个嫁妆,便是一时凑不到足够的银钱,只管卖了我的嫁妆。倒是你前头说的确是个问题,我想着……咱们本就是不愿同二太太一道儿做那亏心事儿,没的为了置办家产再得罪人,你先瞧着有没有合适的,真要没有,便慢慢寻摸着,左右老祖宗身子骨尚算康健,至少近几年来是不妨事儿的。” 王熙凤说了这些话,抬眼却见贾琏怔怔的望着她,一时间也有些愣神:“二爷?” “都听你的。” 第020章 及至贾琏走了许久,王熙凤才幽幽的回了神,先是抚掌大笑,只笑着笑着,却忽的落了泪。 前世的她是那般的自以为是,觉得普天之下及得过自己的不过尔尔,纵是知晓贾琏常在外偷腥,也只将一切责任归咎于贾琏贪杯好|色,从不思忖自己身上有无过错。哪怕重生一遭,她仍带着那一股子心高气傲,若非想着多年的夫妻情分,又思及富贵人家极少有自请下堂的妇人,这才逼着自己想尽法子同贾琏和解,为未来打拼。但凡、但凡有旁的法子,亦或是她重生于尚未出阁之时,怕是她压根就不会往这荣国府走一遭! “奶奶,史大姑娘来了。”平儿的声音在外间响起,旋即便自掀帘子往里头走来,岂料迎面看到的便是王熙凤潸然泪下的模样,登时被唬了一跳,忙放下帘子,急走到王熙凤跟前,“奶奶这是怎的了?” “无事。”王熙凤见平儿一脸的焦急,反而是笑开了,也不等平儿伺候,便径自拿了帕子拭去了面上的泪。 只王熙凤这般举动,却是将平儿再度唬住了。怪只怪王熙凤平日里太好强,莫说嫁入贾府之后,便是先前尚在娘家人,有几个刁奴见她幼年无父无母,唯一的嫡亲哥哥又素来不像话,很是想从她手里抠出些银钱来,可结果呢?王熙凤是什么性子的人,当时不过才五六岁的样子,比那黛玉入贾府时还小,却将那些刁奴打的打卖的卖,一通发作后,再无人敢小瞧了她。可今个儿,她竟是落泪了? 平儿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又想起贾琏方才从房里出去,再将今个儿早先王熙凤说的话联系到一起,登时忍不住想多了。 在心头盘算了一番,平儿咬了咬嘴唇,道:“奶奶别恼了,平儿自是知晓奶奶一心为了我好,可若因此同二爷有了嫌隙……平儿只恨不得立时死了。” 王熙凤闻言诧异的抬眼,却见平儿虽面露挣扎之色,眼底里却又有一分果决:“你这是……”忽的心中一动,想通了平儿为何如此说辞,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竟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平儿见状,只当是自己猜对了。想着自己到底是命苦,便是得了王熙凤的恩典又如何?虽说她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可既是提拔成了贾琏的通房丫鬟,真要将她配出去,却是要两位主子皆同意方可的。只平儿却是个真正的忠仆,若今个儿是王熙凤出尔反尔,或许她还会私底下埋怨一二,可眼见王熙凤为了她的事儿同贾琏怄气,甚至都被气哭了……罢了罢了,只当自己没那个运道便是了。 打定了主意,平儿跪倒在地,面上倒是恢复了平静,口称:“奶奶,平儿只知自己是奶奶的丫鬟,这辈子都是为了奶奶而活的。不能替奶奶分忧已是平儿的过,又怎能让奶奶为了平儿再添恼意?罢了,平儿认命了。” 王熙凤听得这一席肺腑之言,饶是她自认能说会道,却仍是半响都没能找到话儿。好一会儿,才听王熙凤幽幽的叹气道:“平儿……只你这份心意,我便不能辜负了你。什么丫鬟,什么为我而活,想我打小父母双亡,虽叔婶待我不薄,终不是亲生父母。我那哥哥,不说也罢。也唯有你一直伴我左右,咱俩名为主仆,实为姐妹。你放心罢,你的亲事我定会仔细相看,绝不让你委屈分毫!” “奶奶……”平儿且惊且喜,却是惊大于喜。若是早间听得王熙凤那番话,确是欢喜的,可及至错认为王熙凤因着她的事儿同贾琏生了嫌隙后,却是惊惶不已。平儿实则并不惧贾琏,却很怕贾琏因此给王熙凤气受,“奶奶无需在意我,只好生同二爷说说,免得误了夫妻情分。” “无妨。对了,你方才说云妹妹来了?赶紧的,帮我洗漱装扮一下,免得让那促狭鬼瞧见了我的难堪,反倒让她笑话了去!” 平儿抬眼略打量了王熙凤一眼,见她眉眼间皆是舒展的,方心安了些。又是一通忙活后,主仆二人往荣庆堂走去。哪知尚不及垂花门下,便听得里头传来如同黄莺脆啼般的爽朗笑声,有别于王熙凤的大气,却是又有另一番独特风韵。 不是史湘云又是谁? 王熙凤带着满面的笑意往里头去,因着她耽搁了一会儿,倒是让旁的人都赶在了她前头。同以往略有些不同的是,贾母身畔坐着宝玉和湘云,下首则仍是三春、李纨,并不见王夫人、邢夫人,也不见黛玉。 “老祖宗,我又来迟了,您可有说我坏话?”按下心头的狐疑,王熙凤只笑着打趣着。 贾母听得她这话,却是不乐意了:“好你个凤辣子,你自个儿来迟了便罢,没的埋怨你,你却先抱怨上了?可有这么个说道的?宝玉、湘云,还不快帮我训她!” 宝玉原是同姐妹几个嬉笑着,及至听了贾母这话,才往王熙凤处看了一眼,笑道:“凤姐姐,云妹妹来了,咱们办个宴请可好?顶好再叫个戏班子过来唱大戏,好生热闹热闹。” 湘云本是歪在贾母怀里,先听得贾母的话,又听得宝玉这般说,忙笑着起身附和道:“凤姐姐方才惹了老祖宗,可得做个宴请赔礼。算上爱哥哥说的那个,得两回!” 三春本是不打算插话的,可听得湘云说的有趣,也跟着笑了几声,颇有附和之意。 王熙凤见状,故假意作出恼怒的模样:“瞧瞧,瞧瞧,各个都是这般。想要热闹自是无妨,怎偏都扯上了我?” “谁不晓得凤姐姐是府中的管家婆,不扯上你又能扯上谁呢?”湘云晃了晃贾母的胳膊,娇声道,“老祖宗您说是不是?” “是是,该让凤哥儿做东,好生乐上一乐!” 有了贾母的话,算是一锤定音了,旁人自不会反对,王熙凤也乐得出头作好,左右不过一场家宴,回头吩咐了平儿,自能办得妥妥当当。 只笑闹了一场后,王熙凤找了个空隙,向李纨使了个眼色,悄声问起了黛玉。李纨只苦笑一声,道是先前宝玉不知怎的恼了黛玉,如今黛玉在房中并不愿出来。 王熙凤心下纳罕不已,虽说因着她的重生改变了诸多事情,可她并未插手荣庆堂事宜,又怎会引来这般变故?当下只向李纨道了谢,却是将此事记在心头,待寻了由头往黛玉房中一探究竟。 却听那厢贾母朗声笑着,又出声唤她:“凤哥儿你来,我有事儿同你说。” “老祖宗,您有事儿尽管吩咐,我这能办到的定给办了,不能办的也必想了法子给您办,免得回头宝玉、湘云又恼我惹了老祖宗!” “你这张嘴哟!”贾母没好气的向王熙凤虚点了几下,面上却不曾有恼意,只挂着笑,道,“我这不是想着姐儿太多了,皆拘在我这儿也不大妥当。想着,不若让你大嫂子带着她姐妹仨往后头抱厦住去,我这只留了宝玉、湘云,并我那好玉儿。” 王熙凤目光闪了闪,面上却仍是笑着:“成,老祖宗说甚都是好的。如此,倒是烦劳大嫂子了,倒是……”略顿了顿,王熙凤的目光落到了迎春面上,迟疑着道,“大嫂子还要照顾兰哥儿,不若让迎春回我那儿?” 第021章 听得王熙凤此言,众人一时间皆没了言语。 好半响,还是宝玉先闹了起来:“好容易云妹妹才来了,怎的二姐姐却要走了?不成不成,姐姐妹妹们一个都不许走!” 王熙凤登时大笑:“听听宝兄弟这话,这才是亲姐妹呢,倒是衬得我没人理。” 旁人原被王熙凤那话所惊着,及至见了他们表姐弟这般,方松了一口气。又恐宝玉懊恼,忙纷纷劝着。不想,宝玉却并不曾恼,只是向着王熙凤拼命摆手:“错了错了,凤姐姐自是好的,我也巴不得姐姐也在老祖宗这儿长住,只怕巧姐舍不得。” “那何不干脆将我母女二人都接了来?”王熙凤挑眉看向宝玉,却是存了心要为难他。 宝玉没了奈何,只得看向贾母:“老祖宗……” “别理那促狭鬼,她故意拿你取乐呢。”贾母瞪了王熙凤一眼,又想起方才王熙凤那话,只因有着宝玉的打岔,她倒不像先前那般诧异了,“凤哥儿,你怎就忽的想起要接迎春回你那儿了?” 说是回王熙凤那儿,可众人都明白,这是打量着将迎春接回大房的意思。只大房……素来就是贾府的尴尬人,贾赦比那贾琏更为贪杯好|色,整日里不是往外头寻乐子,便是唤了美妾通房在屋里唱小曲儿。继室邢夫人因着出身不高,浑身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很是上不得台面,好在也没甚大错,只对迎春这个庶女素来不大上心。众人原都想着,大房是懒得理会迎春了,索性二房也有庶女探春,加上东府的嫡女惜春,三春打小一道儿相处,倒也相安无事。本以为便这么过下去了,谁曾想王熙凤忽的就来了这么一句话,也难怪众人皆诧异莫名。 “老祖宗,您且听我细细同你说。” 外人只道王熙凤是心血来潮,却不知这却是她早已决定的事儿。虽说前世的她,并不相信阴司报应一说,可到底最终的结局让她胆寒心冷。重生一遭,女儿巧姐自是她最大软肋,夫君贾琏也是她极力拯救的家人,可旁的人……王熙凤的性子有自私自利,却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之所以先前同东府划清界限,除却她本就厌恶贾蓉夫妻俩外,更多的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们。既如此,又何必费那番心思呢? 可迎春……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比起贾琏的偷腥,比起宝玉的多情,便是再算上贾赦,乃至东府那对父子俩,那也远远比不上中山狼孙绍祖的卑劣不堪,甚至那人已不配称之为人,怎一个禽兽牲口了得! 更重要的是,比起旁的人,迎春是唯一一个能够被王熙凤轻松救下的人。 “咱们家的姐儿,各个品性才能皆是出挑的,老祖宗也是顶顶会教养姐儿的。只我也不敢太过于操劳老祖宗,便是珠大嫂子……那不是还要照顾年幼的兰哥儿,只恐累着了。我这就想着,左右迎春也大些了,我房里的巧姐自打认了干亲取了名讳后,身子骨也好了许多,便打量将迎春接回去。自然,宝兄弟若舍不得也无妨,左右不过是晚间歇在那儿,待白日里仍同我一道儿给老祖宗请安,同姐妹们在一处耍。这般,可使得?” 这番话,王熙凤说的真诚,且又句句都是为了贾母和李纨考虑,众人虽起初都有些讶异,及至听了她这话,却也消了疑惑,只当她是因着方才贾母那番话,才临时起了意,只为替贾母分忧。 “凤哥儿你是个好的。”旁人怎么想犹不知,至少贾母听了这话却是感动于王熙凤的孝心,毕竟王熙凤平日里完全不曾将迎春放在心里,别说替迎春着想了,便是逢年过节发放节礼,也不曾因着迎春是她嫡亲的小姑子而有失偏颇。贾母只当王熙凤是为她着想,当下先赞了一句,又看向了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迎春,“迎春,你又是如何想的?来,过来同我说说,放心,若你不愿,老祖宗定不让那凤辣子将你接走。” 迎春面上并无波澜,心头却是且喜且悲。 却说迎春,也是个苦命的姐儿。比起贾琏这个原配嫡子,她的生母是贾赦跟前一美妾,只那贾赦却不是极为注重子嗣之人,连贾琏这个原配嫡子都不曾额外关照,又妄论她这个庶女。待继室邢夫人进门后,她的状况也依然没甚变化。再后来二房也添了庶女,贾母又是个喜欢女儿家的,偏原先养在贾母跟前的嫡出元姐儿入了宫,索性迎春和探春这对堂姐妹就被送到了贾母跟前。直到又几年后,东府送了惜春过来,至此三春便始终在一处玩闹,一应月例衣衫钗环皆是一模一样。 说起来,迎春虽外表木讷,可她善棋。试想,若真蠢笨不堪,如何会擅长走一步看十步的围棋?只她心里通透得很,却是天生不擅言语,又或者是知晓说了也没用,索性便当了那锯了嘴的葫芦。可在最初,她多少也是有些期盼的,盼着父亲能多看她一眼,盼着嫡亲的哥哥能给她些关怀,盼着后进门的继夫人能给她真正的母爱…… 可惜,什么都没有。 “老祖宗,二嫂子说的在理。左右也是在一个府里,往后我仍日日来老祖宗跟前请安。”比起能说会道的王熙凤,迎春确是不善言辞,可便是如此,依样画葫芦她却是会的。磕磕绊绊的学着王熙凤的话,到底迎春还是将自己的意思说明了。 贾母望了她一眼,笑着连道了几声好孩子,旋即命鸳鸯吩咐下去将迎春的东西归整出来,想了想,又开口赏赐了几匹缎子,自是三春都有,包括今个儿刚来的史湘云。 至始至终,王熙凤都带着笑,间或逗趣的说几句话,直到东西都归整妥当了,这才同贾母告了声饶,说是要先安置了迎春,晚些再过来。临走前,贾母还颇有些不放心的又叮嘱了几句,大意是让好生照顾着迎春,又吩咐迎春若受了委屈,尽管来她面前说道。 自然,迎春应了,王熙凤也应了,却也仅此而已。 第022章 王熙凤领着迎春,平儿带着大小丫鬟并几个大包裹及铺盖被褥等人,一行人并不直接往大房所在的东院子里去,而是先到了王熙凤的院子。 “好妹妹,你是琏二爷唯一的妹子,本合该跟着咱们过。只头两年,我刚嫁过来时暂且不说,单是我那巧姐原先身子骨也有些不大妥当,又刚接手府中的一应事务,实在是忙着脚不沾地,一时没顾得上你。好在,如今也不算晚。”自是不晚的,只要迎春一日没同那中山狼定下来,便不算晚。 迎春虽不知晓王熙凤内心所想,却也欢喜被家人所惦记。便是这个家人只是自己的嫂子,而非血脉至亲……也是好的。只因迎春素来不善言辞,唯有红着眼一脸期盼看着王熙凤,却并没有言语。 王熙凤恐引她伤感,略一思量,索性先领着她往东屋走去:“旁的事儿暂且不论,我先领你去看看你侄女。你是不知晓,原先你那侄女身子骨不大利索,我和你哥担忧得跟什么似的,好在先头我娘家的远亲过来瞧我,给她取了个好名讳压着,倒是让她越发好了。来,瞧瞧。” 东屋里,唐嬷嬷听着外头的说话声,忙抱着巧姐往外头来。如今,天气也愈发转暖了,巧姐身子骨好转,且又长了些胖了些。这贾琏和王熙凤俱是格外出众的相貌,原先巧姐病弱之时看得不大分明,待养好了身子骨一看,却真真是美人坯子。 “巧姐,可曾想娘了?这是你姑姑,唤一声。”王熙凤本就拿这个女儿当心尖尖上的肉,这些日子,纵是再忙碌,她也不忘每日里同女儿说话玩闹。如今巧姐也有八个月大小了,却是不曾学说话,倒也会认人了,瞧见王熙凤便整个人笑呵呵的往她怀里扑,却是没理迎春。 迎春自不会同巧姐生气,看着同王熙凤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巧姐,又听着王熙凤说的那话,只觉得心头暖烘烘的,思忖着有这般嫂子有这样的侄女,便是没的父母疼又如何?当下,便全盘接受了王熙凤方才的托词,将这些年的冷落尽数抛到了脑后。 王熙凤从唐嬷嬷怀里接过了巧姐,余光却瞄着迎春。想那王熙凤是何等通透之人,迎春虽心中自有沟壑,然到底年岁小了些,如今心里头想着什么竟全露在了面上,让王熙凤瞧了个真切。 早先,在决定救下迎春之时,王熙凤便已打算好了。前世,她同迎春的交情并不深,甚至还比不上宝玉房里的大丫鬟袭人,这其中当然也有迎春木讷的缘故,然更多的却是王熙凤真没将这个小姑子放在眼里。重生一遭,虽说打定主意要救人,可王熙凤却仍改不了本性,所做一切皆为了自己的小家。只盘算着,若迎春此人确是上佳的,那便用心为她择一门好亲事,奉上厚厚的嫁妆将人风风光光的送出门子。可若迎春品性不佳,王熙凤也不会再将人推回去,回头寻摸一门过得去亲事,左右什么人家都比那中山狼好! 及至如今看来,似乎迎春还真是个纯善之人,如此……倒也不错。 思及此,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更甚了:“来,咱们先往堂屋里坐。平儿,让人送上茶点,我要同迎春好生说会子话。”说罢,王熙凤便抱着巧姐往堂屋走去,迎春并唐嬷嬷忙跟了上去。 不多会儿,茶点便送了上来,俱是上佳的。 迎春得了王熙凤的相让,先是掂了块点心尝,又喝了口茶水,待放下茶盏却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哟,这好端端的,怎的了?好妹子,有甚委屈你直接告诉嫂子,嫂子我旁的不能,单如今这家还是我当着,帮妹子出口气倒容易得很。”王熙凤其实很清楚迎春为何这般,却也不点破,只是说笑般的开解迎春。 “没……嫂子自是极好的,迎春只怕无福消受。” “这话说的。”王熙凤一面逗弄着怀里的巧姐,一面仿若想起了什么一般,略有些出神的道,“说起来,你嫂子我年幼时候过得也不怎么好,父母早逝,唯一嫡亲的哥哥是个不像话的,叔婶倒是待我不薄,却哪有亲生父母来得好?幸而我也是个有福的,得姑母做媒,为我寻了门好亲事。如今一切都好,只盼着能早日为琏二爷生下一子,好传承血脉。” 迎春怔怔的望着王熙凤,就好似头一次认识她一般。 说起来,迎春认识王熙凤的时日可不算短了,只因迎春并不得大房看重,王熙凤平日也确是忙碌得很,便是后来她常待在二房这儿,也日日都同迎春见面,姑嫂俩人却仍同陌生人一般。 “怎的,看傻了?啧啧,我倒是知晓自个儿天生丽质难自弃,无论是老祖宗太太她们,还是你哥哥,平日里都没少夸赞我,却是不知连妹子你也如此……怪不好意思的。” “噗嗤,奶奶居然还会不好意思?”平儿待众人回了院子后,先命人将迎春的行囊暂时安置在偏厢房中,后又想派人往东院里传话,旋即又想着小丫鬟终有些不妥当,遂亲自往东院里跑了一趟。结果,刚打算同王熙凤说这事儿,脚才踏入门槛,便听得王熙凤的自夸,登时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王熙凤没好气的向平儿瞪了一眼:“方还唤你呢,一个眼错不见就没影儿了。说说,你往哪儿去了?” “奶奶,我的好奶奶,我能往哪儿去?”平儿快走几步,及至王熙凤跟前,才笑着讨饶,“这不是往东院里回话去了,大太太得知奶奶您真的将二姑娘要回来了,喜得直念佛。还道,终究是凤哥儿能耐,旁人哪儿能在老祖宗跟前有这般体面。瞧,大太太还赏了我这个。”说着,将手腕往王熙凤跟前一送,露出了一串红珊瑚,虽不算名贵,却胜在看着喜庆,配上平儿那凝脂般的手腕,别有一番风情。 “哟,这可真是难得,我还道太太素来小气,怎料到她竟还打赏了你这丫头。”王熙凤抬眼瞧了瞧,及又忽的想到了什么,忙起身招呼迎春,“走走,赶紧走。咱们也往太太跟前凑,没的好东西被太太赏了平儿,却不给咱们留。巧姐,同你祖母讨嫁妆去!” 第023章 王熙凤最后那句“讨嫁妆”,虽是冲着巧姐说的,却让迎春羞红了脸。可眼见王熙凤已抱着巧姐快步离开,平儿又上前笑着催促,饶是迎春颇有些不适应王熙凤那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也只得匆忙跟了上去。 贾赦夫妻俩所居之处乃是荣国府的东面旧院,虽说东为尊,可这是在贾代善在世之时。如今,贾赦才是荣国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且还是袭了爵的,偏荣国府的正院让予了贾政,只留了东面的旧院予贾赦。若仅如此也罢,待几年之后,荣国府兴造大观园,却是又挤占了贾赦大半园子,对外的说辞倒好得很,先是道出入方便,后又道大房无人,地方小些洒扫起来也方便。 忆起前世之事,王熙凤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然笑意却并不达眼底。前世的她,也真真是糊涂到了极致,以为自己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定能得到王夫人相助,只一心为二房做事,全然无视了大房。结果闹到最后,二房这边是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大房那边却被她伤透了心,连带夫君贾琏都认为她百般不是,真的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妹子,你也有好些时候没往大太太那儿去了罢?”王熙凤先将巧姐给了唐嬷嬷,往车上坐好了再将巧姐接过来。及至众人皆上了车,才往东面院子驶去。 也难怪众人都不爱往那边去,实在是去一趟很是不方便,自然归根结底还是因着不看重,毕竟车子是本就齐备的,去一趟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 只那迎春不喜为自己寻借口,听了王熙凤这话,自是羞愧不已:“嫂子教训的是,我往后……定会每日里都给父亲母亲晨昏定省。”迎春想的是,好容易才盼来了这般好的嫂子,便是单为了不让王熙凤失望,她也得在双亲面前扮演好孝顺女儿的角色。 “我也不过是这么一说,妹子可别多心。”王熙凤瞧了迎春一眼,愈发确定这姐儿是个良善的,想着先前自己还曾小心眼儿的揣测过她,虽不至于羞愧万分,却多少还是有些灿灿的,“以往的事儿只当过去了,不说它了。妹子,我心知你是个不善言辞的,可回头见了太太,还是该嘴甜一些。再不然,你光笑也成,记得别笑得那般安静,爽朗些大气些……罢了罢了,你这性子想来太太也知晓,随你罢。” 迎春感激的瞧了王熙凤一眼,虽说她也明白自己这性子并不讨喜,可一时半会儿的,让她改了性儿却也是不能的。只王熙凤这话,迎春也暗自记在心头,便是一时改不了,将来一点一滴的慢慢改也成。 说话间,马车缓缓的挺了下来,几人依次下了车,才刚走到仪门前,便瞧见邢夫人带着几个体面的丫鬟婆子等在了廊下。王熙凤倒还好,前世横行惯了,素来就不将邢夫人放在眼里,因着瞧了这些只面上的笑容更甚了,却没有丝毫不自在。然迎春却不是这般了。 “母亲……女儿怎能让母亲候在外头?这、这……”迎春如今年岁尚小,也不像前世那般被父母伤透了心,见邢夫人这般做派,当下便红了眼圈,急走了两步跪倒在了邢夫人跟前。 邢夫人原只是做个态度,且并不是看在迎春的面上。想她虽是荣国府大房太太,却是填房继室出身,娘家不堪便罢,自身还是个不能生养的。偏那王熙凤乃是王家嫡长女,又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在贾母跟前也素来得脸,兼之如今更是掌管着荣国府大小事务,这才不得不亲自出面迎接,免得得罪了这远近闻名的凤辣子。却不想自己这般举动反倒惹得迎春红了眼圈,哭笑不得的同时,邢夫人也隐隐有了一丝期盼。 试问,哪个女子出闺阁前不是带着殷切期盼的?她倒是高嫁了,却落了个夫君不在意,嫡子无视她,儿媳太强势,偏自己又没亲生骨肉……熬了这许多年,便是当年有再多的期盼,如今都没了。只一点,她这辈子都没尝过儿孙绕环的滋味,虽说迎春是个庶女,可若母女俩真心对待,总好过来人世一遭却不曾为人母。 当下,邢夫人褪了方才的假笑,换上了一副真切的笑容,半拉半搂将迎春揽入怀中,笑着道:“二姑娘可是来了,原我也是想着若能将你从二房要来,养在我膝下该有多好!怕只怕你二婶子不舍得,也担心老太太因此伤了神,便是心里再盼,也没敢说出口。还是你嫂子能耐,也是多亏了你嫂子。” “母亲……”感受到邢夫人怀里的温暖,饶是迎春知晓对方同她并无血缘关系,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里头当然也是有缘故的,倘若迎春的生母尚在,或者是同邢夫人有所嫌隙的,她也许不会这般。可迎春生在邢夫人进门之前,生母又是难产而亡,却是同邢夫人无半分干系。再一个,邢夫人虽出身低微,却也是好人家的姑娘,王熙凤或许会瞧不上她,迎春却是万万不会的。 只可惜,迎春到底还是嘴笨,淌着眼泪连唤了几声母亲,旁的话却是一句皆无。 王熙凤瞧了这一幕,自是乐得当好人,当下便嚷嚷了起来:“哟,瞧瞧这母女二人,这不早间才见过面,倒是闹得跟许久不曾相见似的。罢了罢了,我知自己貌丑嘴拙,还是别杵在这儿碍眼了,家去家去!” 瞧王熙凤这般嘴上咋咋呼呼的,脚下却不动分毫,自是知晓她在玩笑逗趣,一众丫鬟婆子早就笑开了。更有那平儿伸着手腕显摆自己方才所得的赏赐,还不忘故意拔高了声音刺王熙凤:“奶奶您瞧,这是太太方才赏我的,只我有,可没奶奶的份儿!” “家去!家去!” 邢夫人和迎春原还在各自感概,及至看到王熙凤这般做派,都笑出了声。迎春倒也罢,在知晓王熙凤只是玩笑后,便立在一旁笑。邢夫人却是没了奈何,忙唤丫鬟取她的首饰盒子:“有你的,有你的,便是再短了旁人的,也定是有你的。” “那我家巧姐呢?”王熙凤低头看向怀里的巧姐,先是唤了她向邢夫人作揖,又替巧姐道,“叫祖母,让你祖母给你备嫁妆,免得将来短了嫁妆寻不到好人家。” 第024章 一声‘祖母’,让邢夫人愣在了当场,竟是半响也回不过神来。 邢夫人的可怜之处,不单在于出身的低微、夫君的无情、原配嫡子夫妇的无视,最关键的,还在于她无儿无女,也无任何希望。本以为这辈子也就如此了,却不想好运忽至,竟平白让她多了个女儿。这也罢,听着王熙凤这话音,莫不是愿意让长房这唯一的嫡出孙女唤自己一声祖母?这般想着,邢夫人心头又是欢喜,又是忐忑,一时间面上的神情变化万千,便是连双手都忍不住轻颤起来了。 却见丫鬟已打了帘子,王熙凤和迎春也都等着自己,邢夫人忙伸手狠掐了自己一把:“先往屋里坐。”说着,邢夫人急急忙忙的迈开步子,却因着太紧张的缘故,险些跌跤,幸而一旁的迎春扶了自己一把,才免于出这个糗。 及至进了屋落了座,邢夫人仍未平复情绪,拿眼悄悄瞄了王熙凤,见对方神色如常,并未有任何鄙夷之情,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邢夫人进门多年,最惧怕的并不是贾赦贾政兄弟俩,而是贾母和王夫人,却是因着这俩人皆通体气派,光是那气势便能将小门小户出身的自己压得透不过气来。纵是进门多年,已勉强适应了,邢夫人仍难免自卑,平日里往荣庆堂请安,都是提着一颗心的,唯恐行差踏错平白惹了笑料。可等她瞧着王熙凤进门后,却是以极快的速度适应了荣国府,莫说紧张不安了,那天生八面玲珑的性子,加上一身的贵气,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盖过了出身书香世家的李纨,便是贾母和王夫人也对她偏疼得很,邢夫人虽不至于嫉妒晚辈,暗中却是羡慕不已。 自己耗费多年心力都办不到的事儿,人家却是这般轻而易举的办到了……如何不羡慕? 邢夫人面上带着近乎讨好的笑意,看向王熙凤:“听说大姐儿新得了个名讳?叫巧姐不是?” “正是。”王熙凤也笑着,却是爽朗大气得很,“前头我那娘家远亲姥姥过来看我,瞧着巧姐体格弱了些,就给取了个小名儿叫着。我本也不觉得什么,可巧的是,自打有了这小名儿,巧姐的身子骨很是好了些。” “那敢情好。”邢夫人仔细端详了王熙凤面上的神情,又听她说了这么一席话,心下略松了一口气。甭管王熙凤是为了什么才忽的从二房要回了迎春,又亲自送了过来,邢夫人只知道,旁人敬她一尺,她便敬人一丈。虽说也遇到过得寸进尺的人,可便是那样她也无法,谁让她无依无靠呢?又思及方才在外头的事儿,邢夫人忙不迭的唤了贴身丫鬟拿了她的首饰匣子来,竟真的是捧到了王熙凤跟前,任由她挑选。 王熙凤本就是开玩笑,若此刻当真的人是贾母亦或王夫人,她说不得也就挑上几样了。想当初,未出门子时,她便常用此法从长辈处讨些东西,好丰厚自己的妆奁。可面对邢夫人时,却是不能如此了。 太寒碜了。 并不是说晚辈取用长辈的东西不可,而是邢夫人的首饰匣子实在是太简单了。挺大的一个匣子,里头倒是满满当当的,却多半都是银饰品,偶有几件金饰品,也是陈旧缺损的,唯有摆在面上的几样还能看得过眼。可王熙凤是当家的人,那几样可不就是去年年关前,她依着旧例给各房女眷分的首饰吗? “怎不见红珊瑚串子?”王熙凤略看了两眼,本是想推辞的,及至看到邢夫人一脸的期盼,又不好推辞了,只道,“太太赏我几串红珊瑚罢,红艳艳的,又讨喜又能让巧姐戴着,也省得平儿那丫头整日里在我跟前显摆!” 邢夫人面上一怔,本能的拒绝道:“那是打赏体面丫鬟的……这怎么成?” 王熙凤心头隐约闪过一丝酸涩。 平日里众人都道同是房里的当家太太,只见二房王夫人出手阔绰,便是对二三等的丫鬟也是极为大方的。再看大房的邢夫人,还是长房太太呢,却小气抠门得紧,莫说打赏下人了,便是遇到贾母过寿辰,送出的寿礼也是极寒酸的。又想起自己前世也曾不止一次的抱怨邢夫人处处不如王夫人,明明是长嫂,却被弟媳压制,连带下人都看不上长房。可事实上…… “太太赏了我罢。”知晓邢夫人的难处,王熙凤更是不能松口,又说了几句后,见邢夫人仍是一脸的为难,王熙凤干脆向迎春道,“妹子,嫂子我偏就爱上了红珊瑚,你也帮着劝劝,让太太拿出来,咱们都挑上几串,好让平儿眼红!” “好奶奶,您怎的又扯上我?”平儿知晓迎春不善言辞,又见王熙凤这回是铁了心想要同邢夫人交好,当下忙帮衬着,“大太太,好太太,您是最最心善的,平儿求求您遂了我家奶奶的意罢。不然她回头一准拿我撒气……对了,指不定奶奶会强抢了太太赏我的好东西。” “你个作死的丫头!”王熙凤当下起身,将巧姐往邢夫人怀里一送,插着腰便笑骂起了平儿。 主仆俩,一个笑骂,一个连声讨饶,偏俩人又皆是伶牙俐齿之人,一来一往的竟是比那唱大戏的还要热闹几分。旁的人且不论,却是让如今才八个月大小的巧姐看呆了。 “咯咯咯咯……”却说这巧姐,真不愧是王熙凤亲生女儿,一般婴孩听得大声的响动,早就哭闹起来了,偏她在最初的愣神之后,便拍着巴掌笑了起来,活脱脱的一副看笑话的模样。 王熙凤本与平儿闹着,忽听巧姐的声音,扭头一看,却瞧见巧姐这般,登时被噎住了。好半响,她才没好气的向巧姐道:“这才是作死的臭丫头,竟是看起你娘的笑话来!回头让你老子收拾你!” 巧姐虽聪慧得很,也听得好些日常用的语句,可这么一长串的话,却是没法理解的。又因着王熙凤素来疼爱她,她只当是在同她玩闹,愈发开心不说,笑到后头更是连哈喇子都出来了。 “你你你……”巧舌如王熙凤,也拿巧姐没法子,眼见众人笑得愈发厉害,她索性不管了,“白养了你个小丫头片子!唐嬷嬷,还不快给她收拾收拾,仔细别弄污了太太的衣裳。” “不嫌,不嫌。小孩子家家的自是最干净的,我一老婆子哪里会嫌。”邢夫人是真的不嫌弃,也是直到王熙凤将巧姐塞到她的怀里,她才总算真正放了心。 原来,她并不是真正的无依无靠。迎春是愿意认她作母亲的,王熙凤也是不嫌弃的,又想起原配所出的贾琏……也许琏哥儿并非看不上她,只是不懂得如何同她这个继母相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025章 邢夫人最终拗不过王熙凤,命人拿了些红珊瑚,又比着巧姐的手腕,现串了两条,亲手戴在了巧姐那藕节般的手腕上。巧姐登时欢喜不已,将手腕凑到跟前细看,竟是怎么看都不腻,又引得众人笑了一场。 见时辰不早了,王熙凤便带着巧姐告辞,至于迎春自有邢夫人照料,只需每日里同邢夫人一道儿往荣庆堂晨昏定省便成。 离了东院,回了正院,王熙凤眼底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 她知道自己是大房的人,却更知道,自家公公才是真正袭爵之人。若不是想着荣国府终有抄家的一日,她定会想尽一切法子替大房讨回这偌大的荣国府。 罢了…… “唐嬷嬷,你先带巧姐回院子。今个儿也闹了一场,让她早些歇下,可别累着了。”王熙凤仔细叮嘱了一番,这才带着平儿往荣庆堂去。 平儿犹有些不解,瞧着四下无人,便悄声问着:“奶奶,您今个儿怎的就惦记起东院的事儿了?这也罢了,左右也不费什么神,还能讨得好,可如今又是作甚?对了,今个儿奶奶还没往太太那儿去呢。” “太太?”王熙凤仿佛只听得这一句,当即冷笑一声,“东院那位才是我正经婆婆,也是咱荣国府真正的太太。” “奶奶快别这么说。”平儿忙不迭的往四下看了看,生怕一不留神给别人听了去。 王熙凤自是知晓利害,虽有着满肚子的怨气,却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叹息:“唉,不用你说我也知晓。罢了,不说这些了,咱们先去回老太太一声,再去寻林妹妹。” 平儿又诧异了一番,忽的想起先前在贾母屋里,只见到了宝玉、湘云以及李纨和三春,却是不见黛玉。又想着往常听到的一些话儿,平儿笑着道:“可是林姑娘又使小性儿了?原我还想着,她年岁轻轻的便失了母亲,虽说父亲犹在,可到底离得远,又见她一副病歪歪的模样,只当她有多可怜。哪知道,这才到了咱们府上不过一月有余,就听说她是个刻薄小性儿的。真真是人不可貌相。” “哼,你这话也别说得太早了。”王熙凤又是一声冷笑,“一个才六岁的小丫头片子罢了,能刻薄到哪儿去?再一个,咱们府上这般行事,便是她有些个怨气,也没得说。” “奶奶这话是何意?咱们府上……老太太、太太却是最疼林姑娘的。” “最疼?啧,最疼林姑娘却让她住那碧纱橱?最疼林姑娘却不让她好生守着母丧的重孝?最疼林姑娘却又是让亲戚家的女孩儿过来做客,又让安排宴请,还让寻戏班子来家里头唱戏?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平儿偷瞧了王熙凤一眼,见她一脸的寒霜,忙低垂着头不再言语。别看平儿往日里常与王熙凤打闹说笑,可若王熙凤真的动了怒,她却是怕的。 及至主仆二人到了荣庆堂的垂花门下,才听王熙凤轻笑一声:“倒也是我的不是了,没得自个儿心情不佳,却又将气撒在你身上的。平丫头,莫往心里去。”平儿连道不敢,二人便往里头去了。 李纨早已带着探春、惜春搬到了后头的抱厦去了,因着黛玉没像前世那般入住碧纱橱内,如今倒是便宜了史湘云。只那宝玉,却是刚搬到了碧纱橱外头的大床上。 王熙凤进屋给贾母请了安,见屋里尚在忙碌归整器物,只就迎春之事略提了一句,便先告退了。又往荣禧堂去,听闻王夫人去梨香院寻薛家母女说话了,王熙凤索性径直去后头的小院落里寻黛玉。 荣禧堂在多年前,是贾母的住所,后头那小院落则是贾敏未出阁时的闺房。王熙凤念着前世黛玉的不易,这才命人收拾了这处,不过她本人却是头一回往这儿来。 忆慈院。 乍一看到小院门匾上新贴的字,王熙凤还有些恍惚,虽说她不记得这处小院究竟冠以何名,却也知晓定不是这个名字。晃了下神,王熙凤忽的笑了:“忆慈院……莫不是回忆家慈的意思?” “奶奶好文采!” “呸!”王熙凤啐道,“你个平丫头又埋汰我!若认得上头的字就唤作有文采的话,那回头我作一首诗,你是不是要说我有状元之才?” 平儿这次却不怕王熙凤了,笑嘻嘻的凑过来道:“那是自然的,若奶奶您会作诗,定是女状元无疑了……反正您也不会。” 最后那句话,虽说的又轻又快,可王熙凤就在她跟前,哪里会听不到?只没等王熙凤发怒,小院里便有人笑着出来迎接了:“原来是琏二奶奶来了,二奶奶快请进,平姑娘也请进。” 王熙凤抬眼一瞧,却是先前同她颇有缘法的大丫鬟平安:“哟,是平安,怎的不在林妹妹跟前伺候,倒是跑来给咱们应门了?啧啧,当真是大材小用了,亏得林妹妹舍得。” “二奶奶快别这么说了,左右我也只是个小丫鬟,自是哪儿需要去哪儿的。”平安笑着将王熙凤主仆迎了院子里,只她这话……却是明显的话中有话。 进了院子,又往堂屋走,王熙凤一路走一路看,虽面上的笑容不曾减少,然目光里的冷意却愈发甚了。 竟是没有一个粗使丫鬟婆子! 及至到了堂屋,平安让另一个丫鬟去唤黛玉,自己则匆匆拿了茶壶去大厨房要热水。 王熙凤简直快被气乐了。诚然,如今荣国府当家的确是她王熙凤,可毕竟她是当家奶奶,而非管事嬷嬷。所做之事也无非是将府中各处划分好了安排给管事嬷嬷,待管事嬷嬷再将具体活计安排给下面的仆妇。像黛玉这院落,王熙凤当初命人收拾妥当了,又问明了院落里有四个粗使婆子,加上黛玉从扬州带来的两个大丫鬟并三个嬷嬷,想来该是够用了。不想,这才一个月时间,竟是沦落到让黛玉身边的大丫鬟去要茶要水了。 “奶奶,您也别生气,许是她们故意做给您看的呢?”平儿想的却是,那两大丫鬟分明就是贴身伺候的,就算有些粗活没人做,也该是另三个婆子去做,她可是知晓三个婆子中并没有黛玉的奶嬷嬷。 “别胡说。”王熙凤冷呵道,当下便让平儿住了口。 不多会儿,黛玉便由另一个大丫鬟扶着进了堂屋,只一见到王熙凤,便忍不住落了泪。 第026章 忆慈院三个字,确为黛玉所题,也正是王熙凤先前猜想的那个意思。 最初,黛玉刚搬进来时,入目的是干净整洁的院落,精巧舒适的闺房,满是书籍的书房,并四个手脚勤快的粗使婆子。黛玉满意的入住,犹为感激王熙凤,并在当天就写了封家书,想着回头让人捎给远在扬州的老父。 可惜,好景不长。 才过了没两日,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便带了人搬空了小书房里的书籍。用的名头都是响当当的,只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书籍全拿了给宝玉看。又过了些日子,薛家贵客到了,周瑞家的以要帮着收拾梨香院为名,借走了那四个粗使婆子,自然是有借无还。若单是如此也罢,偏后来愈发过分了,竟是要茶要水皆无,若不是每日的饭食都是在贾母房中用的,怕是连口热饭都无了。 “……琏二奶奶,我不像平安那般能说会道,却是真心为我家姑娘觉得委屈,求琏二奶奶为我家姑娘做主。” 王熙凤半响没有言语。 并非她不愿意插手此事,而是单纯的被平乐的话给弄懵了。平乐,便是黛玉身边另一个丫鬟,至于前世的雪雁和王嬷嬷,这一世王熙凤没见着,只见着平安、平乐这两个言语举止都极为妥当的丫鬟。 平顺安乐…… 只听这两个丫鬟的名讳,便知林如海对女儿的期望。王熙凤前世便同黛玉的关系极好,虽说木石前盟终敌不过金玉良缘,可这却不能怪在王熙凤身上。只是王熙凤多少也是有些愧疚的,不是愧疚自己没能让黛玉嫁给宝玉,而是愧疚不曾真心帮衬一把。 暗自叹了一口气,王熙凤上前将黛玉拥在了怀里:“好妹妹,你受委屈了。” 这事儿……不好办。 缺失的物件容易补,缺少的下人也可以安排,便是大厨房那儿,王熙凤也可以派人去打声招呼,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王夫人用的是明谋! 收拾走书籍,打的是宝玉的名头,况且贾府虽不像王家那般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可也确实不曾要求姐儿必须进学。像贾府大姑娘元春,倒是打小便精细养着的,可及至大姑娘进了宫,下面的三春却是有一日学一日,不曾用心不说,前些时候王夫人还提议索性撤了女学,单让李纨教导些针线工夫。而少了的粗使婆子,完全可以用管事疏忽来当借口。至于旁的,更是没个真凭实据,算不得数。 若是真的将此事闹开了,最终落得没脸的只能是黛玉。这恐怕也是为何那平安不曾将这事儿说出去的缘故。 不对! 王熙凤忽的向平儿看了一眼,来荣禧堂之前,平儿可是无意间说了黛玉是个刻薄小性儿之人,她先前只觉得荒谬,并未往深了想。如今仔细想来,她分明记得前世是大观园造好之后,才慢慢传出黛玉刻薄小性子的谣言来。而那时,正是木石前盟、金玉良缘闹得最厉害之时。 “琏二嫂子,黛玉并不在意这些。琏二嫂子的好,黛玉铭记于心,实在无需嫂子费心了。” 王熙凤怔怔的看着黛玉,不过才六岁的人儿,便是觉得委屈了,也应该嚎啕大哭,一如她年幼之时。可黛玉却是无声落泪,看得人心酸不已。 “林妹妹说的什么话,你既唤我一声嫂子,我自没有不好生照顾你的道理。放心,你的事儿我记在心上。只是……妹妹也需明白,很多事儿不是道理在你这边,就一定是你对的。事儿,嫂子会被你办妥。委屈,怕是只能让你先受着。”王熙凤略有些艰难的说了这话,如今她也能如此。该补的东西补上,该添的人添上,再给院子里安排个茶水间,也好让黛玉将来喝茶煎药方便些。可旁的,她便是能为黛玉讨回,也不能同王夫人撕破脸。 “琏二嫂子费心了。”黛玉比王熙凤想象的更为聪慧早熟,她早就知晓寄人篱下的生活断不如在家中爽快。只她却不曾想到,生活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艰难一些。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若当初不坚持从贾母的碧纱橱里搬出来,日子是不是会好过一些? 不独黛玉这般想,王熙凤也在思量着。 前世,并不曾发生这样的事情,至少在开头几年,不曾这般。也不知是因为黛玉住在贾母房中,还是因为黛玉身边有个贾母赐下的紫鹃,总之,王夫人明面上对黛玉还是很不错的。 “琏二嫂子,还有件事儿……”黛玉有些迟疑的道,“先前宝哥哥过来寻我,说是家里要来客人了,让我同他一道儿去迎接客人,还要陪着耍乐子。我想着,到底还在孝中,就拒绝了。可……” 王熙凤忽的灵光一闪,好些没想通的事情,却是都明白了。 是了,前世黛玉只带了王嬷嬷和雪雁来,这俩却是素来没甚存在感,也从不曾听说她俩劝黛玉独居、守孝。自然,黛玉老老实实的住在了贾母房中的碧纱橱内,这一住就是好几年。彼时,王嬷嬷并不贴身伺候,紫鹃才是黛玉跟前得脸的大丫鬟,雪雁只会帮着做些杂事。及至薛家来访、湘云做客,黛玉皆是欢欢喜喜的,也从未说过要守孝避嫌。 可这一世全变了。偏追其缘由,却是因着王熙凤的一番话,导致贾母派了贾琏前往扬州接黛玉来京…… “好妹妹,你的委屈你的苦楚,我皆是清楚的。你且放宽了心,清清静静的在院子里守孝,旁的事儿都交给嫂子帮你处理。”略顿了顿,王熙凤向平乐问道,“那三个嬷嬷何在?唤上来我问些话。” 平乐应了一声,忙往厢房去唤人。不多时,三个嬷嬷便过来了。 却说这三位,分明是大周氏,小周氏,及林氏。大小周氏是一对姐妹,大周氏擅长针线,小周氏擅长药膳。林氏则跟黛玉的族亲,早年投奔林如海,因着到底有些关系,便当了个嬷嬷,最是忠心耿耿,同时也管着黛玉房中所有事情。 “你们同我说说,为何姑娘受了这般委屈,却不见你们出面?”王熙凤目光扫过三人。林如海的打算很好猜,两个丫鬟三个嬷嬷,擅长言辞的平安定是负责对外交际,平乐则是真正贴身伺候黛玉之人,大周氏管针线衣裳,小周氏管厨房药房,林氏则管着钱财首饰兼总管整个房里。可这毕竟是理想化的,谁也不能保证不出任何差错。 又或者,天知道她们心里究竟是个甚么想法! 第027章 王熙凤这番话,初听只当是问询,可配上她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却是将三位嬷嬷唬得不轻。 大小周氏虽年长了些,却明显不是擅长言辞之人,见王熙凤这般作态,想也不想先跪倒在地。林氏尚好一些,先是恭恭敬敬的同王熙凤行了礼,这才开口解释道:“琏二奶奶有所不知,先头尚在扬州时,我家老爷便吩咐我们几个要好生照顾姑娘,切不可多麻烦贾府老太太,更不能搬弄是非擅作主张……唉,姑娘的委屈老奴自是心里明白,只这到底不是在自家了,些许委屈忍一忍便罢。” “哦?这么说来,倒还要多谢谢你们呢?”王熙凤目光一一扫过几人,冷笑着道,“行,道理都在你们这儿,如今只管说说,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大小周氏看着有些上不了台面,倒不是说其人如何,而是一看就是同邢夫人、迎春类似之人,虽无坏心却不堪重用。林氏倒是有点儿脑子,却只知一味的忍让,也不知这究竟是真的出于林如海的本意,还是另有原因。 林氏快速的抬头望了王熙凤一眼,复又低头:“老奴……若府上终不愿留姑娘,那我等回扬州便是。” 王熙凤霍然起身,狠拍桌案:“放肆!” “奶奶息怒,且听她说说,又无妨。”平儿忙凑上前劝着,让平乐将黛玉扶到一旁坐下,免得累着了,又向平乐道,“虽说你瞧着年岁并不大,可到底是林姑娘跟前贴身伺候的,旁的不论,姑娘受了这般大的委屈,怎也不劝着些?快先止了泪,别哭坏了身子。” “既想说,那便说个痛快罢。”王熙凤复又坐下,双眼半合着,嘴角微微上扬,周遭那凌厉的气势更是尽数收敛。 林氏却不敢有丝毫放松,皆因方才王熙凤那翻脸无情的狠戾已让她心肝乱颤,不等王熙凤再追问,忙道:“琏二奶奶,您有所不知,我们皆是林家忠仆,对姑娘自是忠心耿耿。可……琏二奶奶也替我们想想,两个姐姐自是不消多说,几代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就连我也是打小在扬州长大的。虽说家中主母过世,可我家老爷迟早都是会娶继室入门的,左右过个两年就要回去,又何苦闹得府上人仰马翻的。” “呵,左右都是要回去的,那还不如让姑娘受尽委屈,早早的回去,是罢?”王熙凤冷笑连连,她算是明白了! 前世跟随黛玉而来的王嬷嬷、雪雁,皆不是有主张的人,逆来顺受惯了,也不敢出言说什么,倒是安安稳稳的过去了。而这一世,林如海也不知怎的,竟是提前警觉了,故而撤了那俩安稳老实人,重换上的人倒是能耐了,却是个心大的。只是忽的想到前世黛玉最终的结局,王熙凤也不知,究竟哪一种才算是好。 “琏二奶奶这般也不曾有错。”许是因着说出了憋在心中多时的话,林氏面上的神色倒是松了不少,纵是听出了王熙凤话中的不快,也径自继续说道,“我家老爷原是想着,家中忙乱不堪,偏林家又无甚亲近人家,正逢贵府上琏二爷前往扬州吊唁,又提出了将我家姑娘送往京里的事儿,这才无奈应下了。只是若贵府上无心接待,不若早早的送我们回去?” “可以。”王熙凤淡淡的吐出了这两个字。 平儿一惊,素来了解王熙凤的她,本能的暗叫不妙,忙又去看黛玉,见黛玉此时听了这话后,面上只有惊而无喜,心下略微松了松。忽听王熙凤唤了她的名儿,平儿忙正了正神色,低头垂手恭敬的候着。 “……吩咐林之孝,让他给备好马车,再派两个马夫并两个小厮,还有咱们院子里的曾婆子,一道儿往扬州去罢。记得,别忘了临走前,带上这位林大嬷嬷。” “琏二奶奶!”林氏初听王熙凤的话,尚有些不明所以,及至听到最后,却是吓得心神俱裂,本能的唤了一声,却被人忽的打断了话头。 “这是怎的了?琏二奶奶,来,先尝尝咱们从扬州带来的好茶。”却是先前往大厨房要热茶的平安回来了,“听闻琏二奶奶是阖府上下最仁慈的菩萨人儿了,这不,除了宝二爷外,您便是第二个亲自来看我们姑娘的主子了。” 王熙凤笑颜盈盈的望着平安,看着她一面给自己头上戴高帽,一面给沏了茶,又亲送到自己手上:“哟,几日不见,平安是愈发能说会道了,跟你一比,我家平儿倒是衬得愈发不堪了……平儿。” “奶奶。” “我想起来了,上回我让你先回了院子,你怕是没见过这位平安姑娘罢?端的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我本以为,咱们主仆也不算差了,同平安一比……唉。” “奶奶既喜欢着,何不同林姑娘讨要了来?左右先前奶奶也说要打发我出去,正好身边正缺个能耐人。”平儿同王熙凤闹惯了,况且正如她所说的,马上就要出去配人的她,实在是没有必要同小丫鬟一般见识,“只是不知林姑娘可舍得?” “哟哟,快别这般说了。人家林姑娘统共身边也就这么几人,这位林嬷嬷又是立马要回扬州的人,咱们不帮忙也罢,怎好再开口讨要人?便是想讨个人来使使,回头唤了林之孝家的,让她多送几个人进来,再不然往老太太跟前讨也成呢。”王熙凤一面说着,一面望向黛玉,“林妹妹放心,嫂子不跟你抢人。” 黛玉原有些怔怔的落泪,听得王熙凤这话,忙起身行礼,低声道:“琏二嫂子快别这般说了,我知嫂子待我不同于旁人,有些话儿同嫂子说说也使得。” “使得使得,妹妹有话尽管说,嫂子听着呢。”对着黛玉,王熙凤可不敢露出半分凶悍的神情来,只笑呵呵的看着她,又她是重生了一遭,看着年岁比她重生前巧姐还小的黛玉,心头更是软了几分。 “琏二嫂子,我自是知晓寄人篱下不同于在自家。二舅母派人拿了书,也不妨事儿,左右我也无需考取功名,不过是闲时看看解闷罢了。只我如今有孝在身,不苛求衣食住行,只求一个清净,也好让我安安静静的为母守孝。”黛玉幽幽的抬眼,目光哀愁,眼眶里隐隐滚着泪珠,将落未落,衬得原本就弱柳般的身形愈发的羸弱病娇,“还请琏二嫂子成全。” 第028章 万般言语终化为了一声叹息。 王熙凤亲自走上前扶起黛玉,面上俱是不忍:“好妹妹,你既唤我一声嫂子,我自会为你多思量些。且放宽心,嫂子定给你挣一片清净自在!” 说话算话! 待出了黛玉的忆慈院,王熙凤就往前头荣禧堂的暖阁里一坐,直接唤来了管事们,劈头盖脸便是一通狠骂:“我养你们这些人有何用?事儿做不好,话儿听不懂,一个个眼瞅着都跟个人精似的,真派给你们活计了,却都给我装聋作哑!好,好!既都这样,何不去老太太跟前求了恩典,直接发还卖身契,让你们家去!” 底下的管事们跪了一地,虽尚不清楚王熙凤是因何事而发怒,可王熙凤素来威名在外,往日里更是没少惩罚惹到她的下人。一时间,管事们皆人人自危,无一人敢起身同王熙凤争辩,只暗中盼着她赶紧消气,亦或是寻到正主好生教训,免得牵累了无辜。 “往日里,太太每次都劝我,对你们要好一些,别太苛刻了。我虽嘴上不说什么,到底这些话还是往心里去的。可今个儿我算是知晓了,什么别对下人太苛刻了,你们这一帮子人,但凡对你们心软了些,就爬到主子头上了!哼,今个儿我就把话撂下这儿,念在是初犯的份上,我暂不惩罚人,可若有下次……别在我跟前哭啊喊啊的,直接去林之孝面前领了板子给我滚!” 王熙凤狠骂了一通,好在平儿一直都在旁劝着,又递了茶水让王熙凤歇口气喝口茶。就这么着,也费了小半个时辰才总算是让王熙凤彻底消了气。 “罢了,先去做事罢。”王熙凤终摆了摆手,让管事们先离开了。 平儿忙将人赶出去,又瞧了王熙凤一眼,也跟在后头一块儿往暖阁外去了。 及至走出暖阁一段距离了,才有那胆大的拦住了平儿,悄声问着:“平姑娘,奶奶这是为了什么事儿发火?好姑娘,咱们这不是想要打探奶奶的事儿,就是问问,也好心里有个数儿,做事仔细些,免得再犯了一样的错,挨打受罚倒无妨,只怕奶奶气坏了身子骨。” “唉,还不是因为你们怠慢了贵客?”平儿初时还不肯说,及至对方再三询问做好,她才勉勉强强的开了口,“你们也是的,欺负林姑娘也罢,怎的又惹到了薛家太太身上?谁不知晓薛家太太是咱们二太太的娘家妹妹?虽说薛家是商户人家,咱们家是国公府,可你们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咱们奶奶不是还得唤薛家太太一声小姑母吗?作死呢!……什么?没怠慢?这意思是,咱们奶奶污蔑了你们?哼,少来这套!若不是看在往日的交情,谁耐烦同你们说这些?爱信不信……林姑娘?倒不用太在意,也别太松懈了,大面子上总要过得去的……就这般,去罢!” 平儿直到所有管事都离开了,才冷笑一声,往暖阁里走来。 “都送走了?该说的话都说了?” “回奶奶的话,都按照奶奶的吩咐去做了。”平儿收敛了在管事们跟前的傲气,恭恭敬敬的半弓着身子回话道,“只一点,平儿却是不大明白。这……故意不提林姑娘倒是不错,也免得那些人记恨上了林姑娘,私底下再传些话儿却是不妙了。可奶奶为何却让专门提了薛家太太?这岂不是让薛家……背了骂名?” “不然,你还有甚好主意?”王熙凤抬了抬眼皮,目光里闪过一丝阴霾,“林姑娘太小了,性子也好,身子骨也罢,总归都太弱了。至于我那小姑母……哼,有道是生女儿像姑,你单看我这样儿,就知晓我那俩姑母都不是任人拿捏的。” “奶奶就不怕被薛家知晓了这事儿,回头记恨奶奶?” “怕什么?我身为当家奶奶,吩咐下人要好生对待薛家贵客,有错?啧,你真当那些东西敢惹薛家?商户人家怎么了?有钱就是大爷,谁敢惹薛家!”有一句话,王熙凤没有提,事实上她巴不得有人去招惹薛家,回头她好用雷霆手段狠狠责打一番后发卖出去。这样一来,她既能成功立威,又不损自己的名声,还替薛家招惹了仇家……多么一举数得的事儿。 平儿心底里仍有些狐疑,面上倒是一派平静。 倒是王熙凤,再喝了一盏茶后,忽的起身:“走,回院子去。也不知今个儿二爷何时回来。若能早些的话,倒是能在用晚膳之前,先看一场大戏。” 也许知晓了王熙凤的想法,今个儿贾琏回来得还算比较早,且还带来了一个对王熙凤而言很不错的消息。 贾雨村来了,如今就在贾政书房之中,且贾政还唤了宝玉往书房去。 “贾雨村?”王熙凤一字一顿的念着这个名字,面上的笑容好似带着森然杀气,看得贾琏浑身一个激灵。只是眨眼之间,王熙凤面上的杀气尽散,留下的只是一个灿烂的笑容,“琏二爷可知具体情况?” “当初在林姑父府上,我曾见过此人一面。对了,林姑父仿佛提过一句,让我同贾雨村一道儿回来,我当时是答应了。谁知临出门那日,却没等到贾雨村,我怕老太太担忧,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满脸的算计。见状,贾琏更不确定了:“贾雨村……有问题?” “不不,不是为了那个。”王熙凤笑着开口道,“我只是想起了今个儿的事情,想拜托琏二爷替我做件事儿。” “哦?有何好处?”贾琏挑了挑眉,眉眼间俱是风流倜傥,举止更是暧昧不已。 王熙凤没好气的剜了他一眼:“说正经事儿呢!”先将今个儿在黛玉忆慈院里的所见所闻一一告诉了贾琏,又细细的说了自己的应对之法,这才将拜托之事娓娓道来,“……琏二爷要做的事儿也简单,只一件,去政二老爷跟前狠狠的夸赞一番宝玉。记得,一定要狠夸,卖力的夸,豁出去命不要脸的夸。顺便再不露声色的将忆慈院里书籍的去向说上一说,好让咱们那位才华横溢满腹经纶的政二老爷知晓,他如今后继有人,宝玉有大出息了!想来,再过几年,宝玉定能考上状元光宗耀祖。” 贾琏狠狠的打了个寒颤。 第029章 对于贾府二房,贾琏的心情是复杂的。 因着贾琏自幼丧母,父亲又是个不靠谱的,没等继室邢夫人进门,贾母便已将贾琏接了过去。彼时,贾母早已搬到荣庆堂,贾琏与其说是养在贾母膝下,不若干脆说,是同迎春等人一样,自小在二房长大的。 说起来,二房也没甚不好,贾政忙于官场之事,王夫人忙着管家理事,贾母素来疼惜子嗣,可以说,贾琏的童年过得相当惬意自在。哪怕后来,二房珠哥儿被逼着日日夜夜苦读诗书,元春也有教养嬷嬷精心教导琴棋书画。唯有他,只需要享受。可以说,贾琏幼时相当于如今的宝玉,甚至比起宝玉更为惬意,只因贾政绝不会逼迫贾琏学习,更不会对他动辄打骂。 甚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贾琏都是拿贾政当父亲看的。至少,贾政比贾赦看起来看靠谱太多了,而大家出身的王夫人也要比邢夫人更上得了台面。 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 贾赦就算再不好,邢夫人就算再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可终究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也是时候舍弃原先的那些感情,为自己好生谋划一二。 想清楚了这些,贾琏也到了前边的书房,让小厮通报了一声,贾琏笑着进了书房:“听说二叔这儿有贵客来访……咦,竟是贾先生?贾先生,真是对不住了,上次我本是打算同你一道儿往京里来,只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你的踪影,又恐家中老太太太过于担忧,这才无奈启程。真是抱歉至极。” 贾雨村忙拦住贾琏,口称当不起。贾政好奇询问了几句,知晓了事情原委后,也从中做了调节,这事儿就算是揭过去了。又说起贾雨村来荣国府所求之事,贾琏顿时来了兴趣:“好好,我原道贾先生只是擅长教书育人,不想贾先生竟还有功名在身。了不得,真是了不得。若非我天赋太差,也定会走科举之路,将来当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不等贾雨村自谦,贾琏忽的话锋一转:“贾先生您有所不知,我这位堂弟,端的是聪慧过人才华横溢。别看如今年岁尚小,却早早的露出了读书的天赋,我家老太太也常说,宝玉是个有大造化的,将来定能加官进爵封侯拜相!” 听贾琏这般夸耀,贾雨村连声附和,道:“贵府上乃是钟灵毓秀之地,当年荣国公赫赫威名,其子嗣自是不凡……听闻这位就是府上含玉出生的哥儿?不凡,不凡。” 一个是别有用心的赞美,另一个则根本就是有事相求。虽说贾雨村和贾琏仅仅在扬州时见了一面,完全谈不上熟悉,可俩人竟像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般,配合得格外有默契,竟是就宝玉有大造化一事,连着赞美了半个时辰。自然,贾政也不是完全不吭声,间或也说几句自谦的话。一时间,整个书房的气氛和乐融融,只有…… 宝玉的脸都绿了。 打小就被养在贾母跟前,宝玉也可以称得上是被人夸赞着长大的。可贾琏夸赞的方式,似乎有些不对啊! 才华横溢…… 封侯拜相…… 这真的是赞美,而不是讽刺?宝玉面带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三个人,有心想要说点儿什么,却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事实上,便是他如今自辩说没甚能耐,也已经没用了,旁人只会当他是自谦。 倘若真就只是这般赞美,宝玉受着也就受着了,可偏生,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宝玉的预料。 “孟子云:‘食色性也。’何辩?” 宝玉:“……”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何解?” 宝玉:“……”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何译?” 宝玉:“……” 书房的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起来。 而贾雨村自是最尴尬的,原是想着随便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只要宝玉回答了,甭管正确与否,都有话可说。哪怕真的说错了,他也可以借机阐述自己的论点,向贾政展示自己的才能,以便能谋一份好差遣。 想法很不错,现实太残酷了。 孟子太难,论语看着宝玉那神情,似乎也是没读过。难不成让他问千字文?再不然…… “咳咳,贾先生,我家宝玉虽天赋过人,然年岁到底小了一些。不若您挑选几个简单的问题?譬如……三字经!”贾琏是“好心”的,他以自己为例,想当然的认为,宝玉定然是学过三字经的。当然,这个说法也没错,即便贾母再宠溺,宝玉仍是三岁启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是倒背如流的。可这话听在旁人耳里尚可,贾政就…… “我打死你个小畜生!老子要你何用!何用?!” 贾政此人,最是好面子不过。旁的事儿犹可商量,可害得他丢面子,却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更何况,在此之前,贾琏和贾雨村还夸赞了这般久,他还自谦了! 方才有多欣慰,此刻便有多愤怒。 “不好生念书做学问,一天到晚的只知道胡闹!先头还听说你叫了戏班子过来?哼,我让你听戏!我让你……”贾政随手操起搁在书桌上的镇纸,狠打了两下后,犹觉得不解气,发狠道,“给我拿藤条来!” 贾琏吓懵了,贾雨村更是手足无措,有心上前劝慰,又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正茫然着,忽的就被贾琏拉了出去。只见贾琏带着满脸的急切和惊惶,道:“贾先生您先待这儿,我去给我家老太太报讯,您千万别离开,免得我二叔一时愤怒将宝玉打死了。您别走!” “我……”贾雨村瞠目结舌的看着贾琏夺路而逃,又见小厮听着这话,手脚麻利的准备好藤椅藤条,旋即又见贾政几个门客匆匆赶来劝慰。所有人都忙碌着,一切看起来格外得井然有序,唯有贾雨村愣愣的站在廊下,心头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没谋到差遣不要紧,可千万别让他当了贾宝玉的西席,这才是真正要了老命了。 第030章 贾琏也是个奸诈的,撇开贾雨村拔腿就跑,却并不直接往荣庆堂去,而是往大房所在的东面旧院去。 东院里,邢夫人正同迎春说着话儿,又听闻迎春原身边只有一个大丫鬟,其他小丫鬟、粗使婆子都是三春共用的,当下心疼不已。幸而大房虽地位尴尬,却并不缺少人手,忙唤了丫鬟婆子站成两排,单让迎春自个儿随喜好挑。正挑着呢,贾琏过来了。 丫鬟婆子们纷纷见礼,邢夫人也丝毫不敢拿大,忙同迎春一道儿上前,询问有何事。贾琏知晓王熙凤试图拉拢大房,忙挤出一丝笑容,遂又想起宝玉一事,又哭丧着脸的道:“大太太,大老爷可在?前头二老爷要教训宝玉,我是往这儿来寻救星的。” 邢夫人一愣,忙让人去书房唤贾赦。虽说贾琏说的并不大严重,可事关二房那位金玉疙瘩,自是没小事儿。不多会儿,贾赦便拿着把扇子,故作潇洒的走来,一见贾琏开口就是教训:“慌啥?不就是你二叔要教训宝玉吗?总不能真把人打死。” 这是纯粹站着说话不腰疼。 贾琏暗中腹诽了两句,旋即满脸笑容的看向贾赦:“父亲您说的是。怕只怕回头老太太问起来,又说咱们没个人情味儿。儿子想的是,不若父亲您先去书房拦着,儿子同母亲和妹妹往老太太跟前回个话儿?” “这个……容为父换身衣裳再去。”贾赦揪着他那山羊胡子,思忖了半响后,才总算作出了决定。只是他这么一换衣裳,却又过去了半盏茶的时辰。待贾赦出来时,贾琏早已没了踪影,登时大怒,“琏儿哪去了?” 邢夫人先前听了贾琏唤她母亲,又得了贾琏的嘱托,一颗心早就偏了,这会儿见贾赦发怒,忙上前帮着解释道:“老爷,琏哥儿往老太太跟前去了,说是先去瞧瞧有没有那等子没眼力劲儿的人,跑去吓唬老太太了。可千万别宝玉没出啥事儿,倒是将老太太急坏了。”言下之意,贾琏是跑去拦人了,而非通风报讯。 “嗯,言之有理。那你们也往荣庆堂去罢,我直接去书房寻我那好二弟。”贾赦抚着他那山羊胡子,也没唤车架,就这么晃晃悠悠的往府里去了。 书房里,哭喊声尖叫声劝阻声痛骂声,尽数交织在了一起,听在贾赦耳里只觉得是一首别致动听的小曲儿。待进了书房,贾赦先是拿眼四下扫着,见两个小厮按着宝玉,贾政则夺了另一个小厮手里的藤杖,亲自上阵,一下接着一下狠狠的往宝玉身上打去,顿觉得浑身舒畅不已,连因宿醉一直浑浑噩噩的脑子,也一下子清明了。 “二弟这是怎的了?宝玉不上进,你这个当爹的就不能好生教导?就算真学不好,也不必一定走科举。想想当年你自己,逢人就吹嘘自己有旷世之才,将来定能金榜题名……结果呢?折腾到最后还不是父亲往圣人面前递了一道折子,许了你如今这官职?自己都没这个能耐,何苦如今还来折腾宝玉?” 贾政懵了。 却说贾赦贾政兄弟俩,虽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却一直不睦。相对于打小就才名远播的贾政,只知道溜猫逗狗的贾赦显然并不讨父母的欢喜。单看如今,贾政能得贾母允许住在荣国府正堂,而贾赦只能偏居一隅,就已说明了很多问题。 简单地说,这俩兄弟互相都看不上。贾政觉得兄长一无是处,贾赦觉得弟弟沽名钓誉。只是平日里,皆是贾政占了上风,贾赦好不容易得了一次理,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放过了。 “不打了?不打就对喽!”贾赦一脸心满意足的抚着已半花白的山羊胡子,摇头晃脑的道,“二弟你就算不想着自己当年的苦楚,也想想那可怜的珠哥儿。想当初,你说珠哥儿满腹经纶,逼着我让出了大房唯一一个国子监的名额。当然,我也知晓琏儿没那个本事,让也就让了呗,左右都是咱们贾家的子嗣。可珠哥儿明明就不是读书的料,你偏生强逼着,竟是活生生的逼死了他……唉,早知道会这样,我当初说什么也不让了。其实,也不能说想不到罢,你这个当爹的都那么没用,生下来的儿子能堪大用?” 贾赦从来没说的那么痛快过,尤其在见到贾政气得满脸通红,几欲吐血的神情后,更是觉得通体舒爽。只是到底担心真的将贾政气出个好歹来,略顿了顿,贾赦又道:“话是这般说的,可若是二弟你真的想要教训孩子,也不是不可以……欸!别打了,快停手!” 方才贾赦那一通话下来,贾政何止羞恼。 事实上,他一点儿也不想打宝玉,他想直接干掉贾赦!! 可惜,相对于老子打儿子的理所当然,弟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对长兄无礼的。莫说动手,便是动口也使不得。 “住手!你给我住手!”冷不丁,贾赦突然窜到了贾政跟前,以身护住宝玉,义正言辞的怒吼道,“我绝不会让你打死宝玉的,有本事冲着我来!” 贾政被镇住了,手上的藤杖高高的举起,在距离贾赦的头顶仅有二指之遥的地方顿住了。 “孽障!你怎么敢?!” 门外,贾母杀气腾腾。 不等贾政回过神来,就听贾赦带着决然赴死般的口吻喝道:“你想打宝玉,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同一时间,王夫人的哭喊声也到了:“老爷!老爷您就可怜可怜我这年过半百的老妇人罢,我就这么一个独苗儿了。珠哥儿已经去了,元姐儿去宫里多年,连个音讯都没有,要是宝玉再有个什么闪失……我就跟着去了!” “孽障!还不快放下藤杖!”贾母心中又痛又气,痛得是宝玉竟挨打了,气得却是贾政竟敢对贾赦动手。甭管她这个当母亲的心有多偏,可今个儿这事儿,她却是万万不能苛责贾赦的。也许贾赦有再多的不是,可至少他从不曾责打孩子,对自己的儿女和侄子侄女皆是一视同仁的……好孩子啊! 一屋子的人,哭的哭喊的喊,还有那紧随其后的王熙凤朗声唤着叫太医,又让人去拿藤屉子春凳来抬人,一时间谁也没顾得上细看贾政的面色。 贾政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额上的青筋是一抽一抽的疼。待气得狠了,索性将跟前的贾赦狠狠一推搡,竟是不顾贾母在跟前,举着藤杖死命的往宝玉身上打。 “宝玉!宝玉!痛煞我也!”贾母没曾想贾政会这般,痛喊一声后,仰面晕厥。 第031章 入夜,贾琏独坐在内室的小窗前,望着那一轮明月,又时不时的低头喝两口小酒,间或尝几口佳肴,怎一个惬意了得。 “琏二爷好兴致。” 王熙凤安顿好众人,亲眼看着贾母沉沉的睡去,这才往自个儿院子里赶。略洗漱了一番,进了内室才看到如此惬意自在的贾琏,虽不至于恼怒,却也忍不住调侃了两句。 贾琏放下手中的酒盅,向着王熙凤勾了勾手:“来,今个儿月色不错,琏二奶奶陪我一道儿赏月吃酒,岂不美哉?”又高声唤小丫鬟进来摆筷添酒水,“你也忙了半天了,赶紧来吃一口,没的二房瞎折腾,你这个大房奶奶却跟着吃亏受罪的。” “哟,快听听琏二爷这话,知道的人说你是疼惜媳妇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在幸灾乐祸呢!”王熙凤笑瞪了贾琏一眼,却仍是从了他的意,坐在下首处,“吃酒便罢了,这会儿才开春呢,你倒是开了窗户赏月,也不怕冻着。”遂命人关了小窗,又取了些暖胃的粥品来,小口小口的喝了起来。 “怎样?都安生了?”贾琏劝了一回酒,见王熙凤只径自喝着粥,还道是她真的饿狠了,当下便不再劝,只管给自己又添了一回,美滋滋的品了起来。 王熙凤一碗粥下去,胃里总算是舒坦了很多。其实,她打小身子骨就康健得很,只前世那一回小产,却是彻底伤到了根本。偏后来又忙着揽权争利,压根就没工夫好生调养,以至于到了后来身子骨越来越差,纵是没有后头的牢狱之灾,恐怕也是个短寿的相。重生一遭,王熙凤自是更爱惜自己了,也不再贪杯吃酒,只想着养好身子开枝散叶。 听着贾琏这话,王熙凤手中的动作略顿了顿,旋即轻叹了一口气,道:“别提了,能安生到哪儿去?对了,说起这事儿,今个儿到底怎的了?我却是不知,咱们那位政二老爷何时脾气竟坏到了如此地步?纵是二太太苛待林妹妹,也不至于如此罢?竟是当着老太太的面,闹了起来……也难怪老太太气成那个样子。” 这话已经算是很克制了,事实上,贾母在清醒之后,痛骂了足足半个时辰,直骂得贾政涕泪横流长跪不起。 “苛待林妹妹……”贾琏眨了眨眼间,下意识的重复了王熙凤的话,见她狐疑的望了过来,才颇有些心虚的道,“我把这事儿给忘了。”生怕王熙凤恼怒,贾琏忙为自己辩解,“这真不怪我,原不是你说的,先好生夸赞宝玉一番,再顺道提一句林妹妹的事儿。结果,我才刚夸完呢,贾雨村就接了上来,连问了宝玉三个问题,宝玉一个也答不上来,二老爷就……” 王熙凤横了贾琏,啐道:“忘了就忘了,还寻这般借口。”想了想,又提及旁人,“大老爷如何了?可有被二老爷给气到?甭管先前咱们是不是有心思,单二老爷当着晚辈和丫鬟婆子的面,就对大老爷这般不客气,却已是落了下乘了。哼,亏得他还自诩读书人,连最起码的孝悌都不知道!” “咳咳,咳咳咳……”贾琏先头还好,及至听了王熙凤后头那番话,却是一时没忍住,直接笑岔了气。 贾政今个儿的举止很是出人意料,旁人只道是宝玉将他气狠了,却不知道里头还别有内情。 自然,贾琏却是知晓得一清二楚。 “……二老爷也是蛮可怜的,莫说他原就酷爱颜面,便是搁旁人身上,也没一个能受得了这般言语的。偏当时贾雨村也在场,还有好几个随侍的小厮门客,虽说后来听着大老爷言语愈发过分了,皆都让开了,可最初却是都听在耳里的。”将事情大致的讲述了一遍,贾琏真的是打心底里同情他那位好二叔,至于他那老子,“大老爷才不会被气到,这会儿,怕是早就酒足饭饱搂着姬妾玩闹了。” 王熙凤听得瞠目结舌,好半响才幽幽的回过神来,问道:“虽说今个儿也无甚大事,可到底老太太晕了一回。琏二爷怎也不劝着大老爷,不顾及宝玉无妨,老太太却是顶顶重要的。” “怕啥?原就是听说老太太无恙了,我才同大老爷一道儿离开荣庆堂的。”贾琏很是不以为意,连着往嘴里送了好几筷子下酒菜,似是想起了什么,才又问道,“宝玉如何?其他人呢?” “太医先给老太太诊治了一番,开好方子留了医嘱才去看宝玉。宝玉伤得不轻,据说被打了个皮开肉绽,所幸不曾伤筋动骨,他年岁也小,好生将养着,不会有事儿。其他的人……我让大太太带着迎春回去了,二太太去照顾宝玉了,大嫂子早先就带着探春、惜春休息去了,独我一个留着伺候老太太,待老太太睡着了,才得以家去。对了,还有二老爷。”王熙凤忽的一手掩口,偷笑不已,“我出来时,老太太歇下了,二老爷却仍跪在荣庆堂的穿堂之中。倒是风吹不着雨打不到,膝下也有厚褥子垫着,只这一回,二老爷的面子却要跌得很了。” “哈哈哈,明个儿我往东院去,把这消息同大老爷说说,也好让他乐上一乐。”贾琏朗声笑着,也亏得他们这院子门户看得紧,下人们也都捏得紧,倒是不怕旁人说出去。 王熙凤也跟着笑了一回,忽的忆起一事,赶紧唤了平儿过来:“帮我记着些,明个儿让人往忆慈院里送些笔墨纸砚,好让林妹妹亲写一封书信。妥当了,再让人带着那林嬷嬷,我再归整出一些节礼,一并往扬州送去。” 平儿笑得应下了。 倒是贾琏听了这话,很是稀罕的道:“节礼?这不年不节,你送的是哪门子节礼?” “离端午也没两月了,就当是提前送呗。”王熙凤笑了一声,眼底里却是闪过一道算计。 林如海许是活不了几年了,一想到林家的百万家私最终都要落到二房手中,王熙凤就止不住的冷笑。想那刘姥姥得了她的几两赏银,尚且知道感恩戴德。可二房呢?钱,他们要了;好人,他们当了;林家唯一一条骨血,却是被他们硬生生害了!纵然她王熙凤自诩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干不出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旁的事儿她也许做不到,可至少也要让林如海知晓,他那宝贝女儿在荣国府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 第032章 次日一早,平儿果然提醒了王熙凤昨晚想到之事,只经了这一晚,王熙凤又改了主意。 “平儿,我恍惚记得,咱们院子里还有以往琏二爷做学问时用过的书籍?” “回奶奶的话,自是有的。只琏二爷素来不喜这些事儿,往日用的书籍也皆堆积在书箱里。”平儿略瞧了瞧王熙凤面上的神色,试探的道,“奶奶可是想翻找出来,送予林姑娘?” 王熙凤踟蹰了片刻,遂点头:“原是我考虑不周,只想着那院子曾是林姑母未出阁时所用,让林妹妹住是再妥当不过了。却是忘了,如今荣禧堂已是二太太所有,便是后面小院里的东西常年不用,那也是二房之物……”说到此处,王熙凤面色略沉了沉,有句话她并不曾说出口。这偌大的荣国府皆是大房所有,也不知二房哪里来的底气,竟这般作践贵客。 “二爷素来疼惜奶奶,拿了他的旧书倒是无妨,只这事儿若落在了二太太耳里,却又是奶奶的不是了。”平儿最是忠心,唯恐王熙凤因着黛玉得罪了王夫人,毕竟黛玉是客,年岁又小,而王夫人却是如今荣国府的当家太太。 “你去将东西寻出来罢。我记得出嫁前,婶娘也给了我些许书籍画作,一并都寻出来,再去库房里领一份上好的文房四宝。”王熙凤略一盘算,吩咐道,“你且留在院子里归整这些物件,待回头我请安回来,咱俩再一道儿往林妹妹院子去。” 平儿虽心存狐疑,却仍是笑着点头答应了。 王熙凤又唤了另一个丫鬟丰儿,往荣庆堂而去。 因着昨个儿一事,贾母的精神头有些不大好。搁往日里这个时候,她早就该起身,准备用早膳了,可今个儿王熙凤去时,贾母只披了外头的大氅,没甚气力般的歪在炕上。见王熙凤过来,贾母向她招了招手:“凤哥儿来了?唉,还是凤哥儿孝敬我,不像那两口子,到这会儿都没影子。” “哟哟,瞧老祖宗您说的,咱们府上哪个不是顶顶孝顺的?瞧,这才说着呢,不都来了?”王熙凤来的不慢,旁人也是如此。 邢夫人带着迎春,李纨带着探春、惜春,鹦哥则扶着湘云款款而来。却独独缺了王夫人。 贾母看了一遭,登时冷哼一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往总是装和善人,到底装不下去了罢?” 邢夫人素来装聋作哑惯了,莫说此时说的不是她,便真的指名道姓了,她也只有默默忍受的份儿,哪儿敢辩解?李纨则事关自己公婆,虽有心开口,却恐贾母迁怒,便忍了下来。湘云倒是能说会道,只她是客,又素来只知道讨好贾母,才不欲理会旁人之事。迎春本就木讷,惜春则是年幼,探春拿眼略瞧了瞧,见素来八面玲珑的王熙凤此时如同锯了嘴的葫芦一般,心下暗暗焦急,狠掐了自己一把,赔笑着向贾母道:“却是二哥哥昨个儿受罚,夜里发了热,太太必是陪在跟前,这才来迟了些。” 听探春这般说,贾母登时就急了:“怎的又发热了?快快,鸳鸯扶我往宝玉房里去。我就说,该让宝玉在我这儿待着,谁让他回老子娘那儿去的?别又招了他老子的嫌,再惹来一顿毒打可怎生是好!” 王熙凤忙上前同鸳鸯一道儿扶了贾母,笑道:“当娘的可不是心疼亲骨肉吗?前些时候,巧姐生病时,我可恨不得以身替之。老祖宗快别责怪了,只当是全了二太太一片慈母心肠罢。” 旁人听了这话也罢,探春却是猛地一抬头,及至见王熙凤往自己这儿看过来,才慌慌张张的低垂下头,再不敢发一眼。又听王熙凤笑语盈盈的开导着贾母,探春只觉得心底发寒。 却说这探春,虽是个庶女,年岁也不大,却是三春中顶顶有心眼,又兼早慧通透之人。因着出身尴尬,她素来眼里只有嫡母,而无生母,只盼着嫡母将来能记着她一分好,别太为难她,本想着大房奶奶王熙凤定是同嫡母一条心的,以往自也是如此,可今个儿看来,却仿佛……又心想将这事儿告知嫡母,又恐嫡母信旁人不信她,加之她平日里都由李纨照顾着,想寻个私下见面的机会,却是真的不容易。不等她将这些想清楚,却听王熙凤忽的唤了她的名讳。 “三妹妹,三妹妹可是有心事儿?唤了你两声都没听到。”王熙凤本就是绝佳的容颜,笑起来更是艳丽夺目,可落在探春眼里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了,“老祖宗不放心宝玉,我好容易才劝了下来。三妹妹可否帮着跑一趟,将宝玉早早挪到荣庆堂养伤,也好让老祖宗亲眼瞧上一瞧。” 打从回过神来后,探春便已上前一步,毕恭毕敬的听着王熙凤的吩咐。及王熙凤话音刚落,探春立刻接口道:“琏二嫂子的吩咐,探春不敢不从,只太太是母亲,我便是将话带到,可若……” “你只管将话带到便可。这阖府上下谁不知老祖宗最是疼爱宝玉了,二太太必不会不放心的,你去罢。”不等探春把话说完,王熙凤便截了她的话。探春虽比迎春、惜春更能耐些,可王熙凤故意拿话堵她,她却也没了奈何。 探春往荣禧堂去了,王熙凤接连说了好几个笑话,瞧贾母心情好了不少,王熙凤才命人上了早膳。 “老祖宗,您便是不饿也多少吃一些。瞧瞧,这是上好的碧粳粥,煮的懦懦的,便是不尝闻着这味儿,也是陶醉了。再瞧这五色水晶饺,这绿的是嫩油油的韭菜馅儿,红的是脆脆的胡萝卜馅儿,黑的是木耳罢?还有这两种……老祖宗快尝尝,回头告诉我听。” “你个凤丫头!自个儿馋了,却是非扯上我!”贾母笑骂了一声,却还是遂了王熙凤的意,“原没甚胃口,如今听你这么一说,倒是觉得饿了,那就尝尝罢。”又瞧众人皆满脸忐忑的望着自己,贾母笑着招呼道,“都坐下一道儿吃些,凤丫头也来。” 第033章 比起荣庆堂的和乐融融,荣禧堂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如同探春在贾母面前所说的那般,王夫人确是守在宝玉跟前,却不是因着宝玉起烧的缘故,而是宝玉闹着不肯好生吃药养病:“宝玉,你只管好生养着,旁的事儿皆不用你操心。你父亲那儿……他也就是这么一说,兴许回头就忘了。” “太太你就拿我当三岁孩儿哄罢,老爷都说了,三日后就叫我拜那贾雨村为师,每日里的功课都要拿予老爷过目,我还怎么安心养着?不吃了,干脆让我病死算了!” “胡说什么?”王夫人厉声呵斥了一句,又见宝玉红了眼圈扭过头去,当下又心软了,“罢了,回头我再同你父亲好生说说,你且安心养着。” 金钏悄声走了进来,在王夫人耳畔说了一句话,王夫人很是不耐烦的道:“让她进来。” 探春本就候在内厅里,同里头只隔了一道厚厚的帘子,自是听到了王夫人这话。匆忙忙的进来,探春只将王熙凤所言一一道来,至于自己的所思所想,则在嘴里转了一圈,最终仍不曾说出口。 “好太太,让我回老祖宗那儿罢!有老祖宗在,老爷定不敢再罚我。”不等王夫人开口,宝玉就乐呵呵的接口道,“袭人,还不赶紧唤人将我抬过去。不不,我自个儿过去,省得老祖宗担忧。” 王夫人面色沉了沉,却又不忍怪责受了伤发着热的宝玉,只拿眼角瞧着探春,一言不发。 探春只觉得背脊湿漉漉的,额间也渗出了冷汗来,有心为自己辩解一二,然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最终,宝玉还是回了贾母处,王夫人也一同去了,却得了贾母一顿挑刺。及至王熙凤来荣禧堂时,王夫人才好似寻到了知心人,竹筒倒豆般的说了一通。 “唉,宝玉原是贪玩了些,却不是那等愚人,如今年岁尚小,不喜读书又如何?待略长些年岁,自然就有心进学了。偏老爷看不透这一点,竟是让那贾雨村留下来当了西席,还说什么曾经在妹夫家也当过先生,身上又有功名在,定能好生教导宝玉……凤哥儿,你说这事儿闹的。” 让贾雨村当宝玉的西席? 王熙凤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是难以分辨究竟谁更惨一些。又思及贾雨村确曾经是黛玉的先生,忙道:“这事儿我倒是听琏二爷说过,那贾雨村确还是有些本事的,不过听说他是来求差遣的,怎的就成了先生?他能甘心?” “我才不管他甘不甘心,能给宝玉当先生,本就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只担心一点,宝玉不同于一般孩童,衔玉而诞本就是稀罕事儿,他又格外聪慧通透,怕只怕那贾雨村没能耐教他。”王夫人眉头紧锁,言语之间颇有些看轻贾雨村的意思。 有着前世的记忆,王熙凤自然知晓贾雨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可问题是,质疑贾雨村的人品气节倒是无妨,可那人却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至少,在学问方面完全足以教导宝玉。 可显然,王夫人不这么想。 王熙凤略一思量,便笑着道:“姑母怕什么?既他想教,就让他教呗。若教得好,待将来宝玉考上状元,咱们帮着给寻个实缺补上便是。若宝玉说他教得不好,直接辞退了便是。不过是个穷苦书生,还不是任由咱们捏扁搓圆?” “唉,我却不是怕那贾雨村,只老爷他……先头珠哥儿多好的孩子,若非老爷逼着,能年岁轻轻就没了?现如今,又想逼着宝玉上进,我这心里头……”王夫人说着说着,便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凤丫头,你也知道我这房里的光景,珠哥儿没了,他媳妇儿成天耷拉着个脸,我是半点儿也不想见她。元姐儿早年入了宫,这些年竟是连个音讯都无。探春、环哥儿就不必说了,又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便是他们乐意同我亲近,我也懒得理会。仔细想想,还是凤丫头好,对了,还有你小姑母家的宝丫头。” “瞧姑母您说的,咱们家的女儿自然都是最好的。”王熙凤笑着同王夫人撒娇,心头却是掠过了万千思绪,“说起了三妹妹,有一事我却不知该不该同姑母提。” “咱们姑侄俩有甚不能说的?” “也是。”王熙凤点了点头,好似抛开了顾虑一般,道,“其实事儿倒是小事儿,早先姑母不是请安来迟了吗?老祖宗也没责怪,就是随口问了两句,我是想着老人家嘛,让她发两句牢骚也没甚关系,哪知道三妹妹竟是接了口……这怎么说呢?乍一听倒确是帮着姑母说话,可仔细一琢磨,却像是在故意寻借口似的。本来迟了片刻只是小事一桩,她这么一说,我瞧着老祖宗面上有些过不去。” 王夫人面色大变,想起早先贾母莫名的对她挑刺,心头大恨:“哼,奴才秧子就是奴才秧子,田都坏了,能长出什么好苗来!亏得我平日觉得她不似其母,敢情在这儿等着我呢!” “也不是这么说的,许是三妹妹不大会讲话,原想着帮着说情,反让老祖宗添了恼意也说不定。姑母,您也知晓,老祖宗素来不喜旁人同她唱反调。” “我怎么会不知道!哼,老祖宗要说就让她说,没的辩解那么多,反让她心头记恨。”王夫人气得险些将手里的帕子给撕了,尤其想到昨个儿晚上贾政从贾母处回来后,同她狠狠闹了一场,话里话外都是她教子不严,闹到最后更是拂袖离开,听说是往赵姨娘房里去了。 王熙凤冷眼瞧着,见目的达到了,也不多留,只略略劝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平儿早已捧着书籍等物,候在了荣禧堂过堂边上。见王熙凤出来,与之对视了一眼,便一道儿往后头的忆慈院走去。 第034章 王熙凤一贯都是人未到声先到,才刚进忆慈院,不等丫鬟通禀,便已朗声笑道:“林妹妹,我又来叨扰你了!” 黛玉由平乐虚扶着从房内出来,将王熙凤引到了正堂里,命人奉上茶水,这才笑着道谢:“多亏了琏二嫂子照顾,才一天工夫,倒是觉出大不同了。这不,昨个儿晚间,就有那管事的往我这儿送了两个粗使婆子,并两个跑腿的小丫鬟,倒是能让平安平乐偷一把懒。” “我就爱听林妹妹说话儿,甭管怎样的话到你嘴里过了一遍,怎么就觉得那么动听呢?”王熙凤笑眯眯的瞧着黛玉,虽说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有的是人在私底下说黛玉刻薄小性儿,可王熙凤却觉得荒谬至极。真要论刻薄泼辣,哪个能比得上她王家的姑娘?就黛玉那小脾气,连她万分之一都不及,更别说真正刻薄阴毒乃至丧尽天良的王夫人了! “琏二嫂子真爱说笑。” “这怎的是说笑呢?对了,可别总是琏二嫂子这般的叫着,妹妹直接唤我凤姐姐便好。”王熙凤笑着示意平儿将东西奉上,又道,“我早就知晓妹妹最是才华横溢,偏我却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好在妹妹不嫌弃我,这不,我挑着院子里尚好的书籍,又让平儿寻出了我那嫁妆箱子里压箱的东西,并公中库房刚领的文房四宝,眼巴巴的就给妹妹送来了。妹妹若不嫌弃,就先将就着用,待将来有更好的,我定记着。” “凤姐姐……”黛玉倒是随了王熙凤的意思,改了称呼。可面对平儿放在小几上的东西时,却本能的想要开口推拒。偏生王熙凤拿来的书籍里有大半是黛玉不曾看过的,黛玉的目光停留在书籍上头,面上闪过一丝明显的不舍,“这、这却是麻烦凤姐姐了,只是黛玉无功不受禄,怕是担不起如此重礼。” “这算得了什么?好妹妹,我虽没念多少书,却也知晓宝剑赠英雄这句话。这些东西搁在我那儿才叫浪费呢,如今予了你,方妥当了。”王熙凤瞧着黛玉面上仍有些迟疑,索性将话题岔了开去,“且不说这些了。这几日,我就要归整端午的节礼了。扬州那边自也是要去送的,不知妹妹可有书信或体己的物件要送回去?旁的忙,我许是帮不上,托人捎带东西却还使得。对了,林嬷嬷既不愿意长久的留在妹妹身边,我索性将她一并送回去。” 黛玉面上且惊且喜,却是如王熙凤所愿的那般,将书籍一事彻底抛到了脑后,只道:“多谢凤姐姐,我先前便写了多封信,如今再去写一封,待稍晚些让平安送去,可成?” “成,有什么不成的?说来也是有缘,你的丫鬟叫平安平乐,我这个却唤平儿。你们也互相熟悉熟悉,若往后遇到了难处,直接寻平儿也使得。” 王熙凤又同黛玉说了一会子话,事实上,只要她有心想要同一个人交好,每每效果都是出奇得好。虽说黛玉格外聪慧,却架不住心思单纯,昨个儿的事儿,加上今个儿的闲聊,王熙凤成功的博得了黛玉的好感。又提及昨个儿宝玉挨打一事,王熙凤叮嘱黛玉只管在院子里为母守孝,旁的事儿一概不理会便是。黛玉自是笑着应允了。 “奶奶,您怎的也让林姑娘远着宝二爷?”及至回了自个儿的院子,平儿才悄声问道。 这话,却引得王熙凤冷笑连连:“怎的,你也听说二太太让林妹妹远着宝玉?哼,这不正好,遂了二太太的愿!”瞥见平儿一脸的迟疑,王熙凤反乐了,“这要是旁的事儿,指不定我故意同二太太作对呢,可林妹妹这事儿却是个例外。好端端的人儿,既他们不想要,没得白白贴上去讨人嫌的。再一个,许是在老太太、二太太心中,宝玉是千好万好的金玉疙瘩,我倒觉得,宝玉远不及咱们琏二爷的一根手指头。” 王熙凤这般说却也是有道理的。 甭管贾琏有多么的不着调,可他却知晓清白人家的姑娘是万万沾不得的,像什么鲍二家的、多姑娘儿、尤二姐……全不是什么好东西,被糟蹋了也是自找的,便是死了也没人同情。 可再看宝玉,有胆子同王夫人跟前的金钏说笑,却没胆子从王夫人手下救人。有能耐哄了一个个俏丫鬟,却是没能护住任何一个。便是不提这些卖了身的丫鬟们,单说黛玉和宝钗,前者没了命,后者绝了希望,可不是都辜负了吗?倘若金玉良缘真的是天注定,她王熙凤至少可以拆散木石前盟,让黛玉清清白白的来,干干净净的出嫁,省得到死还没个好名声。 “哟,我却是不知,咱们琏二奶奶竟是这般好眼光。奶奶是怎么看出来,我比那宝玉好上千百倍?” 王熙凤更沉浸在前世的回忆中,冷不丁的耳畔传来贾琏的说话声,登时被唬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忙拿眼剜一旁的平儿:“作死的坏丫头,也不提醒我一声儿。” “奶奶,实在是冤枉呢,我先前没瞧见琏二爷回来了,待瞧见时,忙给您使眼色,您又没注意……”平儿明明是忍俊不禁,却偏作出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罢了罢了,我也不在奶奶跟前讨嫌了,我这便走。” “你个……”王熙凤眼睁睁的瞧着平儿飞奔离开,竟是寻不到任何话,索性摔了袖子,没好气的向贾琏道,“青天白日的,琏二爷不在前头做事儿,老往院子里跑是怎么的?不知道的,还道是我成日里拘着琏二爷,不让爷们干正事儿呢!” 听王熙凤这般说,贾琏却是不气不恼,只拿眼瞧着她。只过片刻,王熙凤便有些耐不住了,又瞪了他几眼,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到底怎的了?总不能二老爷让宝玉拜了贾雨村为师犹嫌不够,又添上你罢?” 第035章 及至听了这话,贾琏才颇有些恼意的瞪向王熙凤,道:“我忙里忙外的,皆为了琏二奶奶你,结果奶奶反倒还来笑话我。莫说我本就没甚读书的天赋,纵是有,他政二老爷能眼睁睁的瞧着?” “这话倒是不错。”王熙凤瞧着贾琏确有些恼了,忙不迭的作好,“这确是我的不是,还请琏二爷饶了我这一遭罢。对了,你方说为我忙着?忙甚?” 王熙凤岔开话题的本事真不算强,好在贾琏本也没打算同她为难,见她出声讨饶,也就顺势揭过去了,只道:“还能有甚事儿?不是奶奶先前想要打发平儿出门子,又一时寻不到好人家,这才让我帮着留心。正好,我手头上还真有那么一个好的,只看你乐意不乐意。” “究竟是何人?琏二爷快同我说说。” 贾琏斜眼瞧了瞧王熙凤,落了座却并不开口,直到王熙凤主动凑上来替他捏肩揉背了,这才略带满意的点点头,道出了自个儿打听到的事儿。 却说贾琏,虽说打小失了亲娘,亲爹也靠不住,却架不住他手底下仍有几个忠仆。并非贾家的家生子,也不是后来采买的人,而是他亲娘的陪房。更准确些,是他亲娘的奶兄一家。也亏得当初贾代善还在世,贾赦便是再不靠谱,也不敢在原配刚亡故之时就娶继室。虽说房内是有几个美妾的,却不会插手原配陪房一事。只是那一家子却也是个有眼力劲儿的,眼瞅着贾赦愈发靠不住,贾琏后又被送到贾母跟前养育,他们索性求了恩典,出府去了。 “这倒是奇了,我同琏二爷认识也不是一两年的事儿,怎的以往从未听你说过这些事儿?母亲的奶兄……我只记得你奶娘赵嬷嬷不是什么好东西。”王熙凤是真觉得稀罕,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前世一直到死,她就没听说过死去的婆母张氏竟还留了下人。不对,照贾琏这种说法,应该是已经发还了卖身契的下人,确实从未听说过。 贾琏听王熙凤提起了他的奶娘,顿时面上有些灿灿的,轻咳一声道:“奶奶也是说的夸张了些,赵嬷嬷那一家子也不过是略微上不了台面,真要说起来,也没干荒唐事儿。唉,也是我没用,看宝玉那几个奶娘,可不是风光至极。” “如今是风光了,天晓得几时死……”王熙凤思及前世之事,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两句,及至见贾琏诧异的看过来,才忙解释道,“我这不是先前听我那好姑母说了几句,仿佛是嫌宝玉奶娘太过于放肆了,想着回头寻个错处打发了。罢了罢了,不说那些个事儿,你先同我说说,你究竟给平儿说了什么人家?你又是怎么同母亲的陪房联系上的?” 贾琏心思转了转,他素来知晓王夫人是个什么货色,怎奈以往王熙凤事事以王夫人为首,莫说正面违抗了,便是阳奉阴违也是从不曾的。可听王熙凤如今谈起王夫人时的语气,再加上前些日的事儿,贾琏是愈发确定这对姑侄之间定有事儿发生。有心刨根问底,又恐王熙凤反感,万一又将人往王夫人处推,却是得不偿失了。又想起印子钱一事,贾琏索性就当是这事儿激怒了王熙凤,当下笑着说:“还问我,这不都是为了给你那好平儿说亲事,我才得遇那家人的。” “二爷您倒是快说呢!” “事儿也简单,你想让我给平儿说亲事自是好意,可要求太高了,我纵观宁荣二府,愣是没寻出一个妥当的。想着你也没说一定要寻府里的下人,我索性就往铺子庄子里去寻。倒是有几个掌柜、管事还算不赖,我就想着,到底平儿服侍咱们一场,光听他们说哪儿够,肯定要亲眼瞧上一瞧,才能安生。于是,我便往铺子里去了,结果却让我意外瞧到了我母亲的奶兄。”说到这里,贾琏也很是有些唏嘘不已。 其实贾琏对于其亲生母亲已经几乎没了印象,这倒怨不得旁人,毕竟贾赦只是无视他,更从不曾逼着他认邢夫人为母。之所以记不清楚了,只是因为他当时年岁太小了,加之后来照顾他的又都是贾母身边的人,慢慢的,也就忘却了。直到今个儿白日里,贾琏往铺子上去,是真想亲眼瞧一瞧他先前看中的那个掌柜。却不曾想,他刚到铺子里,连杯茶水都不曾喝上,就被一中年男子拉到了一旁,询问他是不是荣国府大房的琏哥儿。几句话下来,贾琏倒是平白添了一房亲眷兼忠心的手下。 却说那张氏的奶兄,因着早已改回了良籍,如今算是普通百姓。又兼当初张氏过世前,很是给了一笔钱,他们如今日子过得倒也不错。只一点,家中的老太太始终放心不下张氏留在世上这唯一一条骨血,三番两次的往贾府跑,指望再见一见贾琏,结果连院子都没进,更不曾有人将消息带到贾琏跟前。 “奶奶,我可已答应下来了,让他们回头有空来我这儿瞧瞧。至于平儿……我那奶舅舅当初放出去时,尚未娶妻。后来倒是讨了媳妇生了儿子,如今刚十七岁,今个儿也跟着我那奶舅舅一道儿在铺子里。我瞧了一遭,又问了些话,觉得还成。不过,这事儿最终还是要奶奶说了算,待明个儿让我那奶舅舅家的女眷都来咱们这儿,你好生瞧上一瞧。” 贾琏说的平淡,王熙凤却是愈发惊讶兼不安起来。 仿佛有许多事儿已经同前世完全不一样了。从最初,黛玉跟前的王嬷嬷、雪雁不见了开始,再到后来宝玉连番挨打,贾雨村没谋得顺天府的实缺,却留在了贾府当西席……再有,便是今个儿贾琏生母张氏的奶兄一家了。 事情在发生着变化,未来究竟会怎样,王熙凤是愈发无法预料了,只盼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而去,又想着若最终还是步了前世的后尘,大不了提前将家产转移到刘姥姥处,好赖也能保巧姐一生富贵无忧。 “奶奶?凤哥儿?” “哦,琏二爷还有什么事儿要吩咐?放心,二爷您的奶舅舅一家,那跟咱可是连着亲的。你想想先前我那位老亲刘姥姥,还担心我对你奶舅舅一家不好?说起来,我可是顶顶喜欢这些个淳朴厚道的乡下老人家的。对了,说起来这也算是长辈们,即便咱们不能登门拜访,也没得就这般白白等着。我琢磨着,索性咱们派车去接?既能让我亲眼瞧瞧平儿将来的婆家,又能让老太太好生瞧瞧你。”王熙凤笑得一脸温柔,说出来的话也是格外的明事理。 贾琏面带古怪的上下打量着王熙凤,话都是好话,可为何他听着就有些不得劲儿呢? “二爷?” “就按着你的意思办罢。”还是觉得有古怪,贾琏默默的将心头的狐疑按了下去,决定私底下悄悄打探一番。 第036章 这厢,贾琏起了疑心。那厢,王熙凤却仍在比较着前世和今生的差别。 万幸的是,王熙凤本就是个不服输之人,虽说事情是有了诸多变化,可莫说现如今还看不出好坏来,纵然已知晓未来的道路坎坷艰难,她也仍然会选择继续走下去。 叮嘱贾琏记得明个儿一早派小厮去接人,王熙凤也就将此事丢开了。 次日一早,为表重视,贾琏亲自跑了一趟,将人接到了荣国府中。 张氏的陪房自然是张家的家生子,主家赐姓张,因而张氏的奶娘又被唤作张老太太,是一个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张老太太一见到王熙凤就忍不住红了眼圈:“琏哥儿的媳妇儿……好好,真真是神仙般的好人儿,你家太太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好!” “平儿,还不快看茶。”王熙凤一面吩咐着,一面笑盈盈的看向张家几人。张老太太的儿子、长孙自是同贾琏一道儿往前厅去了,留在小院子里的,只有张老太太的孙女和小孙子。 “不忙不忙。” 张老太太打从进了屋,眼睛就没离开过王熙凤,竟是一副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模样,倒是将过来送茶点的平儿逗得一笑。却说先前王熙凤担心平儿会尴尬,故而并不曾将真实想法告知平儿,只说是贾琏的奶兄一家,因此平儿只大大方方的送上茶点,随后就伴在王熙凤身边,同笑着看向他们。 王熙凤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好笑,拉过平儿向着张老太太道:“老太太,这是平儿,我在娘家就认下的妹子,可是陪了我多年了。您老瞧瞧,是不是比我更体面漂亮些?” “都好都好,全都是好孩子。”不同于平儿的毫不知情,张老太太却是昨个儿就听她儿子说起过这事儿的。不过当时,贾琏只说了个大概,并明说他仅是个说媒的,究竟成不成还要看他家那位琏二奶奶。因此,张老太太初时还有些忐忑,及至听了王熙凤这话,又亲眼见到了平儿,这才笑开了。 平儿何等机敏之人,只一听王熙凤方才那话,就有了察觉。瞧了王熙凤一眼,平儿笑着道:“老太太听我家奶奶瞎说,我只是个小丫鬟罢了,哪里称得上妹子?”又拿点心分予张家两个孩子,哄他们说话顽。 张老太太自是知晓平儿的身份,却更清楚自己的身份。虽说他们如今是平头百姓的身份,可有时候当良民未必有高门大户体面下人来得舒坦。只一点,张老太太也是个明白人,知晓没了张氏,他们这些陪房迟早得被轰走,想着与其到时候被发卖了,还不如趁早求了恩典,只要留在皇城底下,也许这辈子还有机会见到张氏唯一的儿子。也是因为这个缘由,张老太太常唤儿子、长孙往贾家的铺面里跑,便是试试运气也好。 一方乐得当好人,另一方又带着善意讨好着,加之两方都不是不会说话之人,又有两个孩子和平儿在中间插科打诨,倒也其乐融融。 待略晚些,王熙凤让唐嬷嬷抱着巧姐过来了,却是又引得张老太太红了眼圈。及至晌午留了饭,又说了会子话,王熙凤才让平儿将那家人送到了前头,由贾琏将人送回。 “走了?”王熙凤半倚在炕上,因着她昨个儿就知晓会来客人,今个儿早上请安时,顺势就将这事儿说了,倒得了一份难得的清净。 “琏二爷将人送上了马车,说一会儿就回来同奶奶说话。”平儿的面上有着一丝迟疑,似有千言万语要问,又不知晓究竟该如何开口。 王熙凤初时只瞧着,并不言语,直到平儿添了几分恼意,才忽的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平丫头你也有今天!得了,不逗你了,就是你想的那般。我和二爷要把你嫁出去,瞧着这家人还妥当,既同二爷有旧,又是良民的身份。回头我给你陪一份厚厚的嫁妆,你们小俩口置办份产业,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也不枉费这些年来你伺候我一场。” “奶奶……”平儿愣愣的立了一会儿,随后向着王熙凤跪倒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 猜测是一回事儿,确定就又是另一回事儿了。哪怕先前有着王熙凤的许诺,可她的身份特殊,要寻个不嫌弃她的人倒也容易,府中的小厮管事,亦或是外头铺子的掌柜都没问题,难的是对方既要身家清白,又不是故意高攀,顶好还是有些能耐的。只是如此一来,却是真的不大好找了。再一个,平儿始终担心,贾琏会从中作梗,又或者王熙凤忽的又后悔了,只要事儿一日不确定,她怕是始终都无法彻底放下心来的。 幸好,一切顺利。 “怎么还给跪下了?这是不乐意?”贾琏并未亲自将人送回去,只送到了荣国府边门口,看着人上了马车后,便回了院子。结果,一进屋就看到平儿向王熙凤行大礼,虽明知事情不是那般,却故意开口逗趣,“平儿不着急,你要是真的不乐意,这事儿就算了,咱们家可没逼嫁这种事儿。” “噗嗤……哈哈哈,琏二爷说得太好了,这却是我的不是了,都没问问平儿你的意见。”王熙凤笑着花枝乱颤,拿手虚点着平儿,促狭的追问道,“那平儿你到底愿不愿意?快跟我说说。” 平儿羞得满脸通红,虽有伶牙俐齿,这会儿却是完全不管用了。在挣扎了一番都说不出话后,平儿索性起身一跺脚,风一般的跑了出去,差点儿将门口的贾琏撞出去。 “这丫头,这丫头……”贾琏气得直瞪眼,又看向王熙凤,“难怪都说女大不中留。这平儿倒也罢了,改明儿要是巧姐该许人了,咱们该如何是好?直接许了,我定舍不得,可要是不许,更不成!” 王熙凤原就被平儿给逗乐了,听了贾琏这话,直接笑倒在了炕上。贾琏见状,磨着牙便欺上来,没好气的道:“取笑了平儿还不够,这会儿竟又来取笑我?难不成我说的不对?你竟是舍得其巧姐嫁人?舍得?你敢说舍得?嗯!” “你你……”王熙凤折腾不过贾琏,愣是弄了个钗环衣衫皆凌乱,只得开口讨饶,“琏二爷,好二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奶奶,林之孝家的来了。”平儿在窗户外头朗声唤着,贾琏纵是再想收拾王熙凤,也只得先放开了她,只向着外头喊道,“平儿进来,给你奶奶收拾一下。” 王熙凤一听他将直接嚷嚷出来了,气得挥着粉拳在贾琏身上来了好几下,亏得林之孝家的原也不是什么外人,才堪堪放过了他。 待略微归整了一下,王熙凤让林之孝家的进来说话。 第037章 “节礼都备齐了?”王熙凤仪态万千的倚靠在炕上的百花云锦褥子上,端的是大气端庄。可问题是,林之孝家的并非刚到,而是在外厅的窗棱下头等了好一会儿。幸而林之孝家的颇有眼力劲儿,见状,只是笑着行礼,口中称是。 “林妹妹那儿呢?平儿,你可有去过?” “回奶奶的话,我尚不曾过去,倒是平安今个儿大清早的就送了个朱漆小匣子过来,说是要送的东西都搁在里头了。”平儿边说着,边去拿了先前收起来的匣子,捧到王熙凤跟前,道,“奶奶,便是这个。” “给林之孝家的,让她好生收的。”王熙凤略想了想,又叮嘱道,“原不该让你俩往扬州去,实在是有些事儿托给旁人不大放心,也是辛苦你俩了。” 林之孝的家忙喏喏的点头,却并不多话,只是一味的笑着。 王熙凤好笑的伸手虚点了点:“在旁人面前不大讲话也就罢了,咱们可是娘俩。”又想起前世那个聪明伶俐又忠心耿耿的丫鬟小红,王熙凤微微有些出神,又低头盘算了一下小红如今的年岁,王熙凤无奈的笑了笑,向林之孝家的道,“对了,你那个宝贝女儿呢?多大了?可伶俐?安排活计了不成?” “都七岁了,挺好的,还不曾安排活计。”林之孝家的依然笑得一脸和善,见王熙凤微微有些不满的看过来,也并不畏惧,只笑着道,“府里又不缺人伺候,送进来也是白拿一份月例钱。再一个,我也想着给女儿寻个好主子,府里的几位小姐……奶奶就体谅体谅我罢。” “哟,终于肯说话了?啧啧,想要听你说一车话,却是比什么都难。不过,你这话倒也没错,二姑娘三姑娘都是庶出,将来到底是个什么前程还不知晓呢,就算前程好,到时候当了陪嫁丫鬟,怕是这辈子都难见面了。四姑娘就更不用说了,虽是嫡出,却不是咱们家的人,没的让你将宝贝女儿送出去的。”王熙凤略带赞赏的看向林之孝家的,她之所以看重这对夫妻,却并非因为他们能说会道,而仅仅是因为他俩足够稳妥。只是,再稳妥的人怕是也没有想到偌大的一个荣国府,最终却落了个抄家灭族的下场,连带他们这些忠仆,也只能被当街发卖,前程未卜。 “奶奶教训的是。”林之孝家的笑了笑,似又想到了什么,赶忙添上一句,“倘若是伺候奶奶家的巧姐,我却是千般万般情愿的。” 王熙凤掩嘴偷笑不已,复又让平儿去瞧瞧巧姐睡下了没,待听说睡得正香着呢,这才有些意犹未尽的摆了摆手:“罢了,你没缘分瞧你那妹妹,干脆这样罢,你跟你家那位要一道儿往扬州去,就留下你女儿一人,估计也不大放心。我看,就先把人带到我这儿来罢。放心,都是当娘的,我知道你想什么,不会把她给巧姐的,先让平儿带一段时间,等她出门子了,我就提拔她当大丫鬟。” 林之孝家的面上很是有些怔怔的,显然没想到王熙凤会如此提拔他们家。 说起来,林之孝家的虽算作是王熙凤的干女儿,可这种认干亲跟刘姥姥和巧姐是完全不同的,几乎就是两句戏言罢了,当不得真。再一个,虽说在前世,林之孝夫妻俩得了王熙凤重用,可那却是在好几年以后,府里开始造大观园之时了。彼时,他们仅仅是稍微有些体面的管事罢了。 “怎的?你不乐意?” “乐意乐意,干娘有心提拔,干女儿我怎敢不乐意?”林之孝家的并不是真正不善于言辞之人,见王熙凤有心提拔她,她自是万般配合,当下便跪倒在地,结结实实的磕了两个响头,又许诺回头就带女儿过来。 “不着急,左右今个儿也晚了,离端午也还有段时间。这样罢,你明个儿带着小……你家小女儿过来,先带着她在我这儿熟悉一下,待后一天你们夫妻俩再启程往扬州去。你看,可好?” 林之孝家的自不会说不好,当下又是一连串的道谢。 次日一早,林之孝家的果然带着女儿来了。只是王熙凤昨个儿歇了一天,今个儿却是不得不往荣禧堂处理家事去了。说实在的,重生之后,王熙凤对于权势已不再痴迷,更知晓自己如何有多么尽心尽力,王夫人都不可能念她的好。既如此,她又何必为难自己呢?也不肯再费心神,只敷衍的处理事儿,好在她前世管家理事几十年,纵是再怎么敷衍,也挑不出大错来。 及至到了傍晚时分,王熙凤才同平儿一道儿回了院子,见到了久违了的忠仆小红。 可惜,是缩小版的。 “见过琏二奶奶,我叫小红,今年七岁了。我会做好多事儿,往日里我爹娘在府里当差,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儿都是由我来做的。洗衣做饭,除尘洒扫,我还会做绣活。”年仅七岁的小红眨着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转瞬间便说了一长串的话儿。虽说尚且没有王熙凤记忆中的面面俱到,可考虑到她的年岁,却也是很不容易了。 只是…… “噗嗤,好一张伶牙俐齿,我却是不知道,那一双天聋地哑的夫妻俩竟能生出你这般能说会道的好闺女来。我瞧着,你竟半点儿也不像你爹娘,竟像是我生的了。”王熙凤仔细打量了一番,倒是从小红面上依稀看出了长大后的风采,登时笑得更和善了,“唉,要不是我已经认了你娘当干女儿,还真想收了你当闺女。” 小红年岁虽小,却是个天生早慧,虽说仍不是十分理解王熙凤话里话外透着的意思,却很清楚王熙凤在向她释放善意。又抬头瞧了一旁的亲娘,小红一溜小跑的蹭到了王熙凤跟前:“奶奶是我干姥姥。” “好好,多好的丫头。”王熙凤褪下了腕上的镯子,亲手给小红带上,“小红是罢?哟,镯子有些大了,让你娘去收着,回头给你当嫁妆。” “娘,给。”小红到底还小,并不十分明白嫁妆的意思,不过她倒也乖觉,丝毫不推辞就收了下来,又顺着王熙凤的话,塞给了一旁的亲娘,旋即却又向着王熙凤笑,“干姥姥,好姥姥,您比我亲姥姥都好。就是姥姥您太好看了,比我娘好看很多很多很多。” 小红边说还边比划着,逗得王熙凤前俯后仰,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那乖孩子你就留下来罢,回头等你爹娘办完了差事,再来看你,可好?” “好,我听话。” 王熙凤笑了一阵,唤平儿去安顿好小红,又唤了林之孝家的来跟前,叮嘱道:“好好办差,我先前同你说的话,万不可弄错了。还有,等你们从扬州回来后,我另有一件要紧的事儿让你去办。” 第038章 有了小红的院子,变得热闹多了。 王熙凤和贾琏倒也罢了,他们一个要掌管中馈,一个要顾着外头铺子庄子,皆是忙碌得很,平日里鲜少能偷得半日闲,倒是巧姐乐疯了。虽说王熙凤在林之孝家的面前许诺并不会将小红给巧姐,可问题是,如今的小红年岁太小了,就算王熙凤愿意信任她,也寻不出事儿让她来做。却不想,王熙凤没寻到事儿,倒是让小红自个儿找出事儿来了。 陪巧姐玩耍。 却说巧姐身边的唐嬷嬷,忠心那是绝对足够的,可惜当初王熙凤给巧姐挑奶娘时,太注重对方的人品忠诚,以至于忽视了对方并不擅长言辞这一点。 前世,王熙凤被权势迷了心神,虽内心疼爱巧姐,然却并不曾真正陪伴她成长。今生,王熙凤倒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可她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再者,唐嬷嬷是个好的,王熙凤并不打算给巧姐换个奶娘。幸好,误打误撞的来了个小红。 “小红又在巧姐那儿?”又是一日清晨,王熙凤刚送走了贾琏,便听得东屋传来一阵小孩子嬉闹的声音,“她们倒是好精神头儿,日日比咱们起得都早。” 平儿偷笑了一声,见王熙凤露出不解的神情,调侃道:“奶奶光注意到她们起得比您早,怎不想想她们是何时睡的。” ……她家的二爷二奶奶,因着是年轻夫妻,虽白日里忙活,夜里却是从不消停的。经常夜半了,还喝着小酒调笑着,闹到三更天都是常事。可小红和巧姐却还都是孩子,通常都是用了晚膳后略闹一会儿,便睡下来的,能比? “你个嘴碎的坏丫头!”王熙凤一听这话,就知晓平儿在埋汰她,当下半恼半笑着道,“你给我等着,等林之孝家的从扬州回来,我就让她帮你准备成亲的事儿,哼!” 平儿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家奶奶摔了门帘子进了屋里,待回过神来了,却是羞红了脸。偏那院子里的小丫鬟丰儿听到了事情始末,捂着嘴偷笑着看向她。平儿又羞又急,却知晓这事儿不能同丰儿解释,当下也跟着摔了帘子进屋去了,只面上虽臊得慌,心里头却是暖烘烘的。比起在贾琏屋里当一辈子没名没分的通房丫鬟,她更愿意光明正大的嫁出去,尤其王熙凤还答应了她,会将卖身契还给她,还会给她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哟,想什么事儿想的满脸通红?得了得了,不逗你了,咱们赶紧往老太太那儿去。昨个儿宝玉已经闹了一场了,也不知晓今个儿怎样了。” 王熙凤这是典型的重拿轻放,听她这般说,平儿便是再想辩解,也无话可说,只好跺了跺脚,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想起昨个儿宝玉之事,纵是王熙凤也有些无奈了。诚然,她确是反感王夫人多次利用她坑害她,可对二房那位金玉疙瘩,却也没有太深的成见。凭良心说,宝玉本性不坏,只是太没有责任感,也太懦弱无能了点儿。王熙凤自是不喜宝玉,却也不至于痛恨他,先前几次为难,也不过是想给王夫人寻些麻烦,好让王夫人别再逼她沾手印子钱的事儿。 可谁曾想,她倒是愿意放过宝玉了,却架不住宝玉天生爱作死! 说起来,宝玉也蛮可怜的,贾政才刚毒打了宝玉一顿,虽尚不能伤筋动骨,不过前几日的那顿打也确实比往日里要严重。可贾政一早就说了,只给宝玉三天的休息时间,之后便要拜贾雨村为师,好生进学争取早日金榜题名。 于是,宝玉就悲剧了。 三天期限一过,宝玉就要去进学了,可他十分的不愿意,便央着贾母容他多休息一天。可便是多了一天又如何?昨个儿便是正日子了,贾政大清早便去上衙了,等傍晚回来一看,宝玉还赖在荣庆堂,当即就举着藤条杀过来了。自然,有贾母在,藤条是注定落不到宝玉身上的,却仍逃不过一场闹腾。 而今个儿…… 王熙凤忽的脚步一顿,抬眼看向平儿:“我怎么记得,今个儿是休沐日?” 虽说贾赦、贾琏父子二人皆只有虚职无需上衙,可当初尚未出阁前,王熙凤的叔父王子腾却是极有才干的。虽说王熙凤同这位叔父也并不是很熟悉,可休沐日的算法,她却是很清楚的。 自然,平儿也清楚:“回奶奶的话,今个儿确是休沐日,不过二老爷未必在府中,也许他有要事要办?” 明摆着是不可能的,贾政的官职倒是实缺,却并非王子腾那般重要。别说休沐日忙碌了,纵是平日里,也多半都是一杯清茶闲坐一天的。休沐日的话,他只会待在家中同门客们探讨学问。 ……当然,今个儿也许改成了探讨宝玉的进学问题。 王熙凤苦笑着摇了摇头,愈发加快脚步往荣庆堂赶去。也许凑合,当王熙凤快走到垂花门前时,却目睹了贾府那对模范夫妻的争吵。 “……为人媳,你不曾好生尽孝;为人母,你不曾好生照顾儿女;为人|妻,你不曾遵照我的话行事。王氏,你够了罢?我尚不曾说你苛待妾室庶子庶女,你好歹先将前面这些做好!哼,好自为之!” 准确的说,这并不是争吵,而是贾政单方面撂狠话。王熙凤并不清楚前头发生了何事,不过从她听到的话来看,她仿佛错过了最精彩的戏份。 “姑母,怎的不进去?难不成是我来迟了,竟是散了?”王熙凤并不往四下躲藏,而是直接往里头走去,且依然是人未到声先到。 “哼!”贾政拂袖而去,并不往王熙凤处看一眼。 “凤哥儿来了,却是不曾迟了,你同我一道儿进去罢。”王夫人转过身子,许是因为面上的妆太厚重了,并不能十分看出她此刻的脸色。不过,从她说话的语气来看,似乎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城府太深,以至于面上不露分毫。 “好,姑母您先请。” 一进入荣庆堂,王熙凤就觉察到了气氛有异。 贾母满脸的怒容,看向伏在自己膝上的宝玉时,却带着满腔的怜爱。李纨和探春惜春站在靠近碧纱橱的地方,邢夫人和惜春则站在另外一边,却皆似外形不同的摆件。倒是湘云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袖着手立在贾母身边,俏丽的面庞上带着一丝茫然和惊惶。 王熙凤只扫了一眼,就将屋内的情况尽收眼底,当下便笑着迎上去:“这是怎的了?莫不是宝兄弟同云妹妹争糖儿吃?唉,宝兄弟,不是我说你,既是唤了一声妹妹,你就稍微让着一点儿,大不了回头我补给你。” “凤姐姐你又埋汰我!”宝玉不干了,红着眼圈指控王熙凤,“我才不会跟姐姐妹妹们抢东西,我只是不想同那迂腐的贾雨村做学问!便是真要做学问,我也宁愿进族里的学堂。对了,薛家哥哥也要同我一道儿,偏老爷不干,硬要我留在家中进学。” 第039章 族学?薛蟠? 宝玉的话让王熙凤有着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片刻后,恍惚变成了哭笑不得。王熙凤本就是个聪慧的女子,加之这其中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手笔,想通这一切并不难。 前世,王熙凤并未刻意疏远宁国府,相反她还数次受邀往宁国府做客。她还记得,曾有一次带着宝玉一道儿去宁国府,在那里宝玉结识了秦可卿的娘家弟弟秦钟,俩人相谈甚欢,没多久就一道儿入了贾府的族学。 却正应了那句话:‘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至于薛蟠,在薛家投亲后不久,也去了族学里,就是不知晓到底是去进学的,还是去学那些腌臜事儿。 可这一世,王熙凤早早的就同宁国府撇清了关系。面对贾蓉,她冷脸相对,面对秦可卿,则故意将话题撇开,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同宁国府有一丝一毫的攀扯。如此一来,宝玉自是没机会认识秦钟,也不会为此而主动要求去族学,更不会遇到被间接改变了命运的贾雨村…… 想通了这一切,王熙凤内心唏嘘不已,所幸她有颇有城府,当下笑着望向宝玉:“宝兄弟,这族学虽是好的,可再好也没有老爷专门为你请的先生好罢?虽说我是没上过族学,可想也知晓,十几个学生一个先生,便是先生学问再好,能顾及到所有人?” 王熙凤的话自是很有道理,邢夫人等充当摆件的人暂且不提,至少贾母和王夫人皆是一脸的赞同。 可惜,宝玉却是万分不情愿:“凤姐姐怎也这般说?咱们家自然办了族学,就定是极好的。旁人既能学,我为何不行?还有薛家哥哥,他也想入族学。” “蟠哥儿想入族学自是没问题,可宝兄弟又何苦舍弃名师往族学去呢?”王熙凤苦口婆心的劝着。 其实,站在王熙凤的立场来看,她是不希望宝玉太上进的。可问题是,同宝玉比起来,贾雨村更是个彻头彻尾的祸害!王熙凤可没忘记,前世的贾雨村补缺之后,不仅帮着薛蟠抹平了人命案子,还帮着贾赦夺了那石呆子的扇子,更不说后来贾府落魄之后,他还趁机落井下石!若是可以的话,王熙凤宁愿贾雨村成为宝玉的先生,总好过让他出去害人性命。至于宝玉会不会因此上进……凭良心说,王熙凤不大相信贾雨村有这个本事。 “不不,我就要去族学!凭什么贾家的子嗣都能去,偏不让我去?不行,我就要去族学!就去!” 王熙凤沉默了,纵然不曾重生,她也知晓宝玉的性子有多拧。王熙凤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本事让宝玉就此改变主意,她倒是比较相信贾政的棍棒教育,也许狠狠的一顿毒打之后,宝玉能老实一段时间? 事实跟王熙凤猜想几乎完全一样。 在所有人轮班劝解都不成的情况下,被惹毛了的贾政终于再度动怒。当天晌午过后,趁贾母午后小憩的机会,贾政亲自动手将宝玉从荣庆堂拖走…… 据说,过程极为惨烈,然而这却不是结局。 宝玉最终也没去成族学,而是老老实实的待在书房里听贾雨村授课。不是他想通了,而是贾政就坐镇在书房之中。并且还言明,往后但凡休沐日,他都会陪着宝玉进学,若不是休沐日,则在放衙后,亲自审阅宝玉一日所学。 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王熙凤笑趴在了炕上。头一次,她觉得贾政也不是那般一无是处。 可问题是,贾政是如愿以偿了,贾母却是愤怒至极。 “混账东西!他可曾将我这个老婆子放在眼里?竟带着小厮冲到了我这儿截人!好好,左右他也不曾将我放在眼里,索性离了这地儿,往金陵去!”贾母是真的气狠了,一叠声的唤鸳鸯收拾东西,看着情形竟是连一日都忍不住,欲即可启程。 鸳鸯自是不敢违抗贾母的命令,只得一面收拾东西,一面让小丫鬟赶紧去唤王夫人和王熙凤。事实上,她心里也隐约有些责怪贾政。 却说贾政将宝玉从荣庆堂截走时,并未闹出太大的动静,以至于睡在最里间的贾母根本就没有听到动静。可这种事儿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待贾母午憩醒来后,还未穿戴妥当,便已让人唤了宝玉,试图继续劝他听从贾政的吩咐。结果…… 王夫人和王熙凤几乎同时赶到了荣庆堂。自然,俩人都已知晓了事情经过,连贾政在书房里说的话,也都打听到了。不过,在贾母面前,俩人并不敢将实情说出来。 “哟,老祖宗这是怎的了?好端端的,怎就恼上了?可是因着我最近几日没在老祖宗跟前说话?哎哟哟,却是我的不是,我还道有云妹妹陪着,老祖宗不会惦记我,该打该打!” “凤丫头你少来,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哼,你们一个个都护着他!我又不曾说不让宝玉进学,为何要这般做?好生劝着一些不成吗?宝玉多好的孩子,你们竟、竟……” 贾母看起来是真的被气狠了,王夫人虽知此事乃贾政一意孤行,却更明白自己是免不了被迁怒了。因而,王夫人只低头沉默不语,盼着贾母早些消气。 “老祖宗快消消气,鸳鸯,还不快去斟茶。”王熙凤笑着挨了上去,假意伸手往自己面上打,“瞧我,还道是老祖宗想我了,结果却是自作多情。唉,老祖宗,您也别生气了,多大的事儿呢,左右咱们都盼着宝玉好生进学,将来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去哪儿进学,还不都一样?再说了,宝玉这孩子,自是聪慧过人,可有时候到底还是贪玩了一些。我是想着,与其让他整日里想着看戏听曲,还不如寻个严师教导着。我也知晓老祖宗这是不放心,生怕宝玉又挨了打,不过这事儿我却是可以做担保的。” “哼,你个凤丫头又瞎说,你怎么做担保?宝玉的先生又不是琏儿。”贾母仍是满脸怒容,不过同王熙凤说话时,语气倒是缓和了一些。 王熙凤继续往前凑,还学着以往未出阁时那般,坐在贾母跟前的脚踏上,撒娇般拉着贾母的褂子,道:“老祖宗又糗我,琏二爷才不听我的。倒是宝玉这事儿呀,老祖宗不就是担心宝玉又挨打吗?放心罢,宝玉的先生是贾雨村,可不是咱们那位二老爷。只要回头叮嘱他好生教导宝玉,并在二老爷跟前说些好话,宝玉不就无事了?” “我是因着这事儿动怒?凤丫头,你少将话题岔开!宝玉进学是好事儿,我是气那混账东西硬将宝玉从我这儿带走!哼,上次已经打了一回,老二媳妇儿还把宝玉带回荣禧堂去养着,探春那丫头竟还帮着说话!这倒是看出来是亲的了,敢情你们都是一家子,就我这老婆子是外人!” 贾母越说越气,说到最后,竟完全不提宝玉进学一事。王熙凤心知贾母所怒的并不是宝玉进学一事,而是贾政不将她放在眼里。偏生,贾政乃贾母亲生骨肉,先前已因着毒打宝玉一事痛骂了一场,如今便是再怒,也不好骂得太过火。这不,倒霉的却是旁的人了。 所幸,贾母在怒骂一通出了气后,摆手让她俩离开了,也不再提归整东西往金陵去一事,这事儿便算是暂且揭过了。 只是,真的如此吗? 出了荣庆堂,不等王熙凤同王夫人说话,就见后者匆匆离开。王熙凤在心里偷笑一声,想来这一次王夫人是被骂狠了,也不知她会如何作为。 “奶奶!”平儿一脸慌乱的跑来,见四下皆有丫鬟,只道,“奶奶,咱们院里出了些事儿,您快些回去罢。” “出事?” “奶奶,别说这般多了,快回去,出……出大事儿了。”平儿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凑到王熙凤耳边,压低声音道,“琏二爷惹了事儿,如今人家寻上门来了,竟、竟……”咬了咬牙,平儿到底还是将话说了出来,“听着是说有孕了。” 第040章 平儿的声音很轻很轻的,轻得如同羽毛抚过一般,王熙凤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原本那句轻声细语也变成了惊雷。 “你说什么。”王熙凤本以为自己会震惊,会暴怒,会恨得冲到贾琏面前亲事撕了他。可事实上,什么都没有。甚至在说出这话时,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反而有种诡异的平静。 平儿浑身一颤。 “罢了,先回去罢。”王熙凤无意为难两世都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丫鬟,当下便摆了摆手,也不等平儿,转身径直往回走。王熙凤的院子就在荣禧堂的右后侧,离贾母所在的荣庆堂亦不远。往日里过来请安,也就半盏茶的工夫,可这一次,王熙凤却花了足足一倍的时间。 没人知晓她在想什么,平儿更是至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跟随在王熙凤身后,同往日里只落后小半步不同,此时的平儿恨不得离王熙凤越远越好。 一盏茶的时间后,王熙凤终于回到了院子里。 熟悉的院子里多出了几个不熟悉的人,王熙凤丹凤眼一扫,便将院子里的情形皆看在了眼里。 贾琏并不在此。 “丰儿,去收拾下东西。带上小红、唐嬷嬷,一道儿领着巧姐往东院那边去。记得,没有我的吩咐无需回来。”王熙凤并未直接对院中人发难,而是向着廊下无措的丰儿朗声吩咐着。 丰儿比平儿更不如,听了王熙凤这话,连头都不敢抬,低声应了一句便急忙的往东屋里去了。不多会儿,唐嬷嬷抱着尚在睡梦中的巧姐,丰儿、小红带着简单的行李,匆匆离开了院子。 直接一行人走得没影儿了,王熙凤才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了正堂门口的廊下,两道柳叶眉往上挑了挑:“平儿,还愣着作甚?搬椅子,沏茶。” 平儿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王熙凤所吩咐的所有事情后,带着无限的恐惧,战战兢兢的站在了王熙凤的身侧。其实,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平儿更希望自己能够代替丰儿,她太了解王熙凤了,总觉得接下来会有惨案发生。 王熙凤并不曾进入正堂,而是直接坐在平儿刚搬来的黄花梨高背椅上,手里捧着平儿刚沏好的上等大红袍,带着谜一般的微笑望着院中之人。 来人共有仨。打头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王熙凤只瞧了一眼,便迅速挪开了目光。后头又有两人,一个是年约十四五岁的青涩小丫头,另一个则是二十岁上下梳着妇人头的美娇娘。 “说。”淡淡的吐出了一个字,王熙凤的目光死死的盯着那美娇娘,语气虽然平静,却透着阵阵寒意,“听不懂吗?我让你说!” 那美娇娘冷不丁同王熙凤那择人而噬的眼神对上,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软倒在地。 “琏二奶奶好生厉害,真不愧是荣国府的当家奶奶。”打头的老妇人原是知晓王熙凤此人的,可想着左右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丫头片子,便是荣国府的主子又能如何?不曾想,才打了个照面就被唬住了。幸而她年岁大了,经历也不少,愣住撑住了。可她是撑住了,跟随她来的儿媳和女儿却是都被吓得不轻。女儿舍不得骂,那老妇人便回头狠狠的剜了儿媳一眼,旋即挤出一丝很勉强的笑容看向王熙凤,“琏二奶奶,不知您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这聘礼又当是什么个成算?” 王熙凤微微眯着眼,只她这般作态看起来却比怒目圆瞪更为吓人,便是那老妇人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琏、琏二奶奶,琏二爷做下了此等丑事,您可不能不承认。虽说您是当家奶奶,咱们只是平头百姓,可人不能昧着良知做事的。我家女儿是不如琏二奶奶您尊贵,却也是好人家的闺女,您……”老妇人的声音徒然间戛然而止,只因王熙凤的目光如同利刃般在她身上来回扫视,老妇人甚至有种自己即将被凌迟的感觉。 “说完了?说完了就滚到一边儿去!”王熙凤冷笑一声,“哼,好人家的闺女?你倒是同我说说,好人家的闺女怎么就能这般没脸没皮不明不白的跟爷们鬼混?爷们拴不住裤腰带你也跟着不要脸?一脸的狐媚样儿,自个儿犯贱凑上去,捧着爷们的臭脚丫子舔着,这会儿竟还敢到我面前要体面?放你娘的屁!” 王熙凤狠啐一声:“呸!见你们这些个下贱胚子,我还嫌污了自己的眼,滚!” 老妇人惊得浑身直颤,饶是她自认为见多识广,也是头一次看到像王熙凤这种女子。怪道外头有传言荣国府这位琏二奶奶是个母老虎,琏二爷则是个被降服住的纸老虎! “话不是这么说的……啊!”老妇人犹想再辩解两句,却不提防王熙凤猛地将手中的茶盏向她掷来,幸亏她躲闪及时,茶盏只是擦着她的额头飞了出去,饶是如此她也被吓得不轻。然而,老妇人虽然躲过去了,原先就瘫倒在她身后的美娇娘却遭了秧。被茶水淋了一头一脸自是不算什么,可头顶却被茶盏狠狠砸中,虽不至于头破血流,却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老妇人见状,原被吓得有些推却的心,这会儿却又热乎起来了,忙扶住那美娇娘,指着王熙凤就要破口大骂。 然而,王熙凤却不乐意陪她玩儿了:“我乏了,平儿,送客!” 平儿哪里敢违背王熙凤的意思,忙上前试图将人往外推,可显然老妇人很不愿意配合。 王熙凤又是一身冷笑,看也不看在院里折腾的几人,转身便往屋里去了。外头的狐媚子她并不在意,折腾人的手段她也并不缺,可有些事儿她却是要好好想一想了。譬如,贾琏这个男人还能不能要,以及该给予怎样的教训! 可注定王熙凤是得不到清静的。 邢夫人和迎春匆匆赶来,同来的还有刚离开不久的丰儿。一进院子,邢夫人便已经恶狠狠的瞪向院中的三人:“哪来的狐媚子,老的小的都不成样子,索性拿了老爷的名帖统统送到衙门去!”迎春虽不曾言语,目光却也死死的叮嘱那三人,满脸的厌恶。 听得院里的动静,王熙凤真的很诧异。只是邢夫人到底是她正经婆母,纵是此刻的邢夫人是特地赶来笑话她的,她也只能先笑着面对,回头再暗地里报复。幸而,听这话邢夫人显然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怎么就惊动大太太了?丰儿,我让你领着巧姐去东院暂住,没让你惊饶大太太安静罢?”王熙凤复又从屋里走出去,瞧了眼院中的情况,笑着走向邢夫人,“好太太,您怎么来了?迎春妹妹也来了?走,别理会这些个腌臜人,咱们屋里坐。” “琏儿媳妇儿……”邢夫人还想说什么,却被王熙凤连扶带搀的送到了正堂里,又听得王熙凤一叠声的让人备茶点,只得暂时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想着等待会儿坐下来了,再好生说道说道。 可惜,王熙凤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太太平日里忙碌得很,除却能在老太太那儿见上一面,竟是寻不到一个私下说话的机会。如今倒是好,咱们好生亲近亲近。”又道,“我原是怕惊到了巧姐才让送到太太那儿的,可不是想吓唬太太。” “我可没你说的那般胆小。”邢夫人仔细打量着王熙凤,面上闪过一丝迟疑。她自是知晓王熙凤善妒,当初刚进门的头一个月,就以雷霆手段将贾琏身边所有的俏丫鬟尽数打发了出去。虽说后来王熙凤确实做主提拔她身边四个陪嫁丫鬟,可最终留下来的却只有平儿一人。前些日子邢夫人也听说了,王熙凤似乎正在替平儿谋划亲事,仿佛是打算连平儿也给打发了。如此善妒的一个人,能接受今个儿的事儿? 忍了又忍,邢夫人终还是没忍住,拉过王熙凤的手,满是爱怜的开口劝道:“琏儿媳妇儿,你也放宽心,这爷们就没有不爱偷腥的。你仔细些,别着了道就成,旁的事儿……就随他去罢。” “好太太,真没事儿。”王熙凤笑得一脸风轻云淡,反过来安慰邢夫人,“别理丰儿那碎嘴丫头说的话,没影儿的事儿也值得大动肝火?再说了,便是真的又如何?大不了花几个小钱买下来,回头再发卖出去便是了。” 邢夫人又仔细瞧了一番,见王熙凤确实不曾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当下便松了一口气。天知道得了信儿的时候,她的心跳得有多厉害,生怕王熙凤一时冲动将事儿给闹大了,届时只怕所有人都会怪王熙凤善妒,而不会去追究这事儿的前因后果。万幸的是,王熙凤很平静,邢夫人也终于放下心来了:“好好,本就是小事儿,我只怕你一时气性上来,把小事儿给闹成大事儿了。对了,你也别怪丰儿了,这事儿是我诓巧姐身边那伶俐的小丫鬟才知晓的,丰儿不是那等嘴碎的丫鬟。” 巧姐身边伶俐的小丫鬟? 只一瞬,王熙凤就知晓了邢夫人说的是谁,当下就一叠声的笑骂起来:“是小红那个小丫头片子罢?啧,她爹娘倒是老实巴交的,她倒好,最是能说会道,竟拿这些事儿去烦扰太太,该打!”见邢夫人惊奇,王熙凤又添了一句,“小红是林之孝的闺女,太太不知晓?” 邢夫人笑道:“林之孝有个闺女我倒是知晓,却没见过真人。不过……他那闺女叫小红?我怎的记得不是这个名讳呢?” “原叫林红玉,倒是同来咱们府上做客的林妹妹名讳相似。”思及黛玉并不喜欢这般比较,王熙凤忙改口,“只伶俐是伶俐了,却仍是不及林妹妹的一星半点。” “那自是不同的。”邢夫人想了一遭,终恍然大悟,“是了,那孩子原是叫红玉,说起来这个名字还是请宝玉原本那位先生帮着起的,没想到后来给改了。” 宝玉那位先生原就是待在荣国府的,先是教导了贾赦、贾政兄弟俩,后又教导了贾珠和贾琏,最后才轮到宝玉。只是先生到底年岁大了,终还是在一个月前递了辞呈回乡下去了。至于小红改名的缘由,却是不消多说了,也是多说无益。 王熙凤自是心领神会,刚想开口说点儿别的,就见平儿低着头走了进来,当下冷着脸道:“都走了?” “回奶奶的话,我让人将他们从后门丢出去。”平儿不欲就此事多言,只略提了一句,便岔开话题说要去瞧瞧别处可曾听到消息了。王熙凤知晓她这是想给贾琏通风报信,当下又是连着几声冷笑,思及平儿对她最是忠心,便是偶尔通风报信,也俱是为了她好,索性不予理会,示意她随意。 见状,邢夫人倒是又诧异了一回,只她也知晓王熙凤不欲多谈此事,当下便拉过迎春道:“琏儿媳妇儿……” “太太唤我凤丫头便是,何苦这般见外?说起来,咱们才是正经的一家人,若不是东院儿太小了,我倒想搬过去。不过也亏得有迎春妹妹帮我和二爷孝顺老爷太太,不然我可过意不去。” “无妨无妨。”邢夫人最喜欢旁人给她面子、表示亲近,可惜她在荣国府的地位太低了,低到连王夫人房里的小丫鬟都敢给她脸子瞧。幸而,她如今有闺女,有媳妇儿,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孙女,“那我唤你凤哥儿好了。凤哥儿,你这妹妹虽不是我生的,可跟我住了些日子,却是格外的投缘。我想着,要不索性将她记在我的名下?” 生怕王熙凤反对,邢夫人又赶紧添了一句:“不过这事儿也不急,待回头得空了,咱们再好生商议商议。” 王熙凤倒没有反对的意思,只觉得有些诧异。不过,这种事儿倒是轮不到她来说话,略想了一遭,便道:“这种事儿还要看老爷太太的意思,咱们都是做小辈儿的,可不敢置喙。” “好好,那得空再说。”邢夫人旋即又说起了旁的事儿,多半还是同迎春有关,间或也聊几句今个儿早上请安时的事儿,话里话外的,隐约带出了一些对王夫人的不满,王熙凤听得很乐呵,偶尔还会附和几句,倒是让邢夫人喜不自禁。 这一说,便是大半个下午。 待傍晚时分,王熙凤同邢夫人、迎春一道儿往荣庆堂请安。贾母似是没得到任何消息,只是因着早些时候宝玉的事儿,神情有些蔫蔫的,只略说了几句话,便想让人唤晚膳。倒是王夫人,打从一看到王熙凤,面上的神情就有些异样,见贾母并不曾发觉,她索性半红着眼圈,上前拉过王熙凤:“凤哥儿你无事罢?唉,琏哥儿也太过了,放着府上好好的丫鬟不要,怎就跑到外头去了……哟,老太太还不知道这事儿,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王熙凤向着王夫人温柔的一笑,看得王夫人心里一突:“二太太,我自是无事。这不,我打算给平儿寻一门好亲,让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至于琏二爷……左右还是要寻个好丫头的,二爷给我省心我自会记得二爷的好。” 神情没有问题,语气更是平常,可两者结合到了一起,配上这明显不符合王熙凤风格的话,王夫人一时间完全不知晓该露出怎样的神情才算妥当。 却听贾母冷声道:“到底什么事儿?琏儿怎的了?” “老祖宗,无事的。回头我让琏二爷来您这儿请安,好生学学宝玉的孝道。对了,宝玉呢?” 王熙凤不留痕迹的祸水东引,眼睁睁的看着贾母厉声询问宝玉为何还不过来,是否又挨骂或是又挨打了。王夫人吃不准王熙凤究竟是故意还是无意,见贾母真恼了,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却仍免不了受一肚子的冤枉气。 晚间的请安就在众人各自的思量中结束了,王熙凤带着平儿回了院子,才刚到院门口就听到贾琏高声唤着要茶要水,一瞬间,王熙凤笑得杀气凛然。 第041章 完全不理会已经抖成梭子的平儿,王熙凤仪态万千的进了内室,带着无限风情走到了贾琏跟前,柔声道:“琏二爷。” 贾琏一脸的错愕。 王熙凤却并未就此放过他,欺身上前,一手压住他的胸口,一手却拨弄着耳后的发丝:“二爷忙活了一天,可是累了?渴了?饿了?今个儿便由我来伺候您,可好?” “凤哥儿?”贾琏试探着开口,他完全不清楚王熙凤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却依然感受到了来自于王熙凤的森森恶意。哪怕此时此刻的王熙凤笑得异常温柔,却掩盖不了那温柔的表象下隐藏着的阵阵杀气。 “怎么,琏二爷瞧不上我这个黄脸婆,想换个人来伺候?”王熙凤挑了挑眉,以往她做这个动作时,总是充满了魅惑之情,唯独今个儿却透着一股子寒意,“嗯?” 贾琏艰难的咽了咽口水,不是馋的,纯粹是被吓的。下意识的望向一旁的平儿,以往每次王熙凤同贾琏有了矛盾,平儿都会充当缓和剂,贾琏盼着今个儿也是如此,不想等他望过去时,平儿却如同受惊过度一般,一下子窜到了门外。 “琏二爷不想说点儿什么?放心,咱们到底夫妻一场,又有巧姐,只要你把话说清楚了,我也不是不可以退一步。” 这是王熙凤琢磨了半天得出的最终法子。前世临死前,她算是看透了一切,只想着替巧姐争取个未来。重生后,她所做的一切也皆是为了巧姐,虽存了些同贾琏好好过日子的心,可这是建立在贾琏不混闹的前提下。倘若贾琏依旧如同前世那般只顾着偷腥,那她也无所谓,夫妻不一定要交心,也可以相敬如“冰”,只要她的巧姐好好的。 王熙凤这般想着,也一直认真的注视着贾琏,耐着性子等他给予最终的答案。只是,在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却隐隐还透着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奢望…… “凤哥儿你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贾琏被王熙凤盯得心里直发毛,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似乎自己的反应会决定未来,因此他并不敢贸贸然的开口,只是忐忑不安的望着王熙凤,眼见王熙凤的眸色愈发深沉,贾琏索性自暴自弃的道,“就算你要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罢!” “我乏了。” 撂下这句话,王熙凤也没唤人洗漱,便自己卸了钗环,脱了大袄直接躺下了。她是真的乏了,并非身子骨累,而是心头搁的事儿太沉重,以至于连多余的话都不想说了。她承认她是妒妇,无论前世今生,她都是!不过,她也可以学着放手,就从今个儿开始! 在王熙凤怀揣着满满恶意入睡时,贾琏却在片刻的愣神后,起身去外头寻平儿了。 平儿觉得自己才是最倒霉的那一个,明明马上就可以出门子,偏贾琏却闹了这么一出。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将这事儿隐下来,可人家都寻上门了,也不知哪个混账东西给了方便引到了跟前,等她知晓的时候,轰都轰不走了。平儿索性一咬牙,直接将此事告知了王熙凤,本以为王熙凤定会同以往那般大闹一场,将人责打一顿,甚至直接打死…… “琏二爷,这次谁也救不了你了。要是奶奶像往常那样生气,或许还有救,可奶奶她从知晓了这事儿后,就一直憋着,我看着都心里发毛。劝是没法劝的,二爷要么就将那事儿给处理了,要么就等奶奶慢慢消气。” 平儿没打算瞒贾琏,一见他从内室出来,没等他开口询问,就竹筒倒豆一般全说了,甚至还顺带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二爷您确是有些过了,便是添人,也应当从府里挑。” 贾琏:“……”知晓平儿不会刻意欺瞒,可贾琏想破头也没想出那所谓的美娇娘究竟是谁。有心同王熙凤解释一番,又发现王熙凤早已眉头紧锁的入睡了,辗转反侧了半宿,贾琏最终还是没忍住唤醒了王熙凤。 王熙凤怒目圆瞪:“这么迫不及待,怎不去外头寻小骚狐狸?去呐,我可不敢担那妒妇的名头,你尽管去,以后我要是再管你,我就是傻的!” “奶奶你先别生气,咱们好生合计合计。我这都想了一宿了,还是没想起那人,不会是弄岔了罢了?”贾琏知道自己原先是混了点儿,可就像平儿说的那般,他一般是不会去弄府外的人。虽说也有去过那秦楼楚馆,可显然平儿口中的美娇娘是个良家女子,所以……到底是谁呐?! 既然想破头都没想出正主儿,贾琏坚定的认为,那一定是不存在的!可惜王熙凤全然不听他的说辞,转个身依然睡得喷香,徒留他继续辗转难眠,睁眼捱到天亮。 外头的天色才蒙蒙亮,平儿却已进屋唤了:“爷,奶奶,出事儿了,昨个儿那人闹到了老太太跟前,这会儿已经哭上了。” 贾琏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王熙凤也迷迷瞪瞪的醒来,两人对视一眼,最终王熙凤恶狠狠的甩掉被褥,起身梳洗装扮。不多会儿,俩人便匆匆往荣庆堂赶去。 “混账东西!是谁放她们进来的?不知道哪里来的狐媚东西,尽知道勾搭爷们,还有脸上门要说法?哼,没羞没躁的东西!”贾母昨个儿便不曾休息好,今个儿天还未亮就被闹醒,自不会有甚好心情。再一个,贾琏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虽没宝玉重要,却好歹也是她的嫡亲孙子,眼见不清不白的女子勾搭贾琏,她怎能不气? 王熙凤和贾琏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老祖宗,快别生气了,您是什么身份的人,同这等下贱胚子生气没得跌了身份。鸳鸯,还不快扶老太太歇着去,府里的管事也是的,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还要不要差事了?”王熙凤已经放弃了贾琏,自不会为了这种事情恼火,见贾母气得厉害,忙上前安抚着,看也不看同来的贾琏,更不会将目光施舍给无关紧要的人。 贾母闻言愣了一下,一面看向王熙凤,一面奇道:“凤丫头你……这事儿都是琏儿的错,你别伤心,老祖宗给你做主!” “哟,瞧老祖宗说的,我伤心甚?其实,这事儿也怪我,先前想着平儿对我忠心耿耿,这些年也辛苦她了,盘算着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再备下厚厚的嫁妆,风风光光的嫁出去。没曾想,琏二爷竟是舍不得了,也不同说道,而是偷摸着寻了新鲜人。这也没甚,二爷既是喜欢,收了便是。我以往是小气了些,如今也算是想通了,没的整日里为了这些个小事闹脾气。”王熙凤素来能说会道,若是存了心,那真的是死的都能被她给说活了。况且,这回她说的也不算是谎话,反倒是因着放开了,透着一股子大气。 “凤丫头你是说真的?” “自是真的。老祖宗放心,往后我再也不管琏二爷纳妾了,我定做个贤良淑德的好媳妇儿。” 贾母仔细打量了一番,见王熙凤面上却无半丝醋意,倒是放下心来,笑着拍了拍王熙凤的手背,道:“话也不是这么说,该管的时候还是得管,省得到时候腥的臭的都往府里拽,好好的爷们都让给教坏了。” “是,老祖宗您说的是。”王熙凤笑颜盈盈眉目如画,可惜这副模样看在贾琏眼里,却让他如坠冰窟。尤其是,当贾琏清晰的看到王熙凤面上没有丝毫醋意时,更是浑身僵硬,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却听贾母又道:“罢了,凤丫头既然都允了,那就带回去罢。琏儿,这嫡妻才是立家根本,通房丫鬟不过是个摆件玩物,切不可太过费心费力。” “老祖宗您教训的是。”贾琏压抑着心头的惊涛骇浪,艰难的吐出了这句话。之所以惊骇万分,却不单单是因为王熙凤有别于以往的神情,更是因为他直到这时才发现,此刻跪在屋中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 他!根!本!就!不!认!识! 倘若说王熙凤的冷漠神情刺痛了他的心,那么后一个发现却是让他真正的惊骇欲绝。他不认为是自己弄错了,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故意要害他! 强忍着战栗,贾琏顺着贾母的意思,将那女子带回自己的院子。只是,等他带着女子走出荣庆堂时,王熙凤早已大步走远,竟是不曾等他片刻。贾琏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心情,只是麻木的挪动着双腿,慢慢的走回自己院子。 “琏二爷……” “闭嘴!你信不信爷立刻能弄死你!”贾琏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却是带着满腔寒意,吓得那女子登时拿手掩住嘴,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贾琏冷笑一声,“爷不知道你是谁派来的,可你最好明白,你的小命捏在爷的手上!” 那女子原还只是做做戏,及至听了贾琏后头那话,才真的怕了起来。贾琏自不会弄错人,她也确实是受人指使,可指使她的人却告诉她,贾琏是个贪图美色之人,有美人主动投怀送抱,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想那么多?可事实却完全相反! “哼!”回了院子,贾琏立时撇下那女子,径自回了房中。 内室里,王熙凤半倚靠在炕上,眯着眼睛正补眠。贾琏的脚步声,她自是听得出来,却并不打算理会。可显然,贾琏并不那么想。 “凤哥儿,如果我说,我是被人陷害的,你信吗?” 王熙凤仍不曾睁眼,面上却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轻声道:“陷害?琏二爷是同我说笑吗?还是拿我当傻子耍?” 贾琏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若是王熙凤此时睁眼,定能看到他眼底里的屈辱。可王熙凤这话也没错,任谁都不会相信贾琏是被人陷害的。拿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儿来陷害贾琏?图什么?贾琏是男子,荣国府又向来对这种事儿宽容,只要贾琏别抽风到休妻另娶,区区纳妾而已,便是王家也寻不出错来。 可问题是,他真的是被陷害的! “凤哥儿!”贾琏恼火的低吼着,他知道他的话很难令人信服,可这却是真的。他承认他对美貌女子没甚抗拒力,可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脑子。更别说,外头那女子根本就不是他钟爱的哪种类型。 “琏二爷还想怎样?”王熙凤终是睁开了眼,略带恼怒的道,“我都已经在老祖宗跟前作出那番保证了,二爷你还不满……” 王熙凤的声音戛然而止,旋即不敢置信的瞪圆了眼睛。她想过贾琏会有什么反应,却从未料到过他竟会带着这般不堪和屈辱瞪着自己。当下,王熙凤有点儿卡壳:“二爷这是,又改了心意?也成,不喜就算了,回头换个喜欢的就成。无妨的,老祖宗不会怪罪的。” 贾母自不会怪罪,只因她素来将小妾通房看做是摆件玩物,又怎会因贾琏的喜新厌旧而怪罪呢?只怕还觉得贾琏甚为有魄力,不为儿女情长折腰。 “凤哥儿,琏二奶奶!你还记得你是谁吗?”贾琏浑身战栗着,他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愤怒,明明在昨个儿刚听到这事儿时,心底里还有些发虚,唯恐是自己以往做过的混事儿被发信了,可今个儿……在看到王熙凤不同于以往的神态做派后,他只觉得整个人如同被放在火上烤一般,心里纠着痛,身上却在冒着火,恨不得将这个没心肝的女人丢出去! 等等,没心肝?贾琏眼底里闪过一丝痛楚,身子忍不住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面上更是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他明白了,这个女人没心肝! 又或者,曾经的王熙凤对他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对所有窥视他的女人散发着恶意,他未娶妻前的大丫鬟,娶妻后的数个通房,以及时不时在外头招惹的女子。在那个时候,王熙凤每发现一个便会愤怒得不能自抑,就仿佛打翻了陈年醋坛子…… “琏二爷,您想让我怎么做?”王熙凤何等聪慧之人,先前不过是一叶障目,又或者她被前世的贾琏伤得太深了,再又一次伤害后,她不愿意信任贾琏。可这并不代表她就没长脑子,没长眼睛! 贾琏此刻的愤怒已经说明了他的无辜,而眼底里的那丝伤痛,却是在控诉她的无情。 呵呵。 “罢了罢了,既然二爷不喜欢外头那女子,我将人轰走便是了。若还不……我将平儿留下?还是将丰儿开脸给二爷您收在房中?再不然,我去向老祖宗讨要个好丫鬟?”王熙凤心平气和的同贾琏探讨着,心底里却比喝了陈年美酒还舒爽,满心满眼就只有一句话。 你琏二爷也有今天! “王熙凤!” 第042章 “琏二爷还有甚吩咐?唉,我也知晓以往的做法错了,二爷您放心,从今往后我定学着做一个贤妻良母,再不胡乱吃飞醋了。”王熙凤略动了动,将一半身子依在炕桌上,面上再无以往的肆意嚣张,有的仅仅是温柔似水,“爷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你你你!”贾琏怒容满面的伸手指着王熙凤,这要是搁在往日里,王熙凤早就跳起来跟他吵跟他闹了。其实,吵闹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在意。若非因为在意,若非爱得太深,谁耐烦管那些个破事儿?贾琏原觉得王熙凤旁的都好,就是那泼辣霸道的性子让他尤为不喜。可直到这会儿,他才愕然发现,王熙凤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太爱他了,爱到忍不住想要独占他,爱到容不得俩人之间出现任何一个外人。 可今个儿…… 冷不丁的,贾琏想起了东院的贾赦和邢夫人。虽说他们是一对半路夫妻,可从邢夫人进门至今,却是从未跟贾赦吵闹过,连拌嘴都不曾。以往,贾琏觉得这样挺好的,可如今仔细一想,这俩人根本就毫不在意对方!贾赦满心都扑在美妾身上,邢夫人则一门心思的捞钱,俩人看似和睦,实则冷漠如斯。 一想到将来自己和王熙凤也会变成表面和睦内里陌路的夫妻,贾琏只觉得心底里一阵阵发寒。 “凤哥儿,你真的同意外头那人进门?”贾琏指着王熙凤的手指都在发颤,面上的怒容却是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寒霜。 王熙凤愣了一下,凭良心说,进不进门真没太大关系,以她的心性,若真容不下那人,待进了门之后她有一千个一万个法子将人悄无声息的弄死。君不见前世尤二姐这般得宠,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悲凉死去的下场。 “好好!你真是太好了!”见王熙凤没有回答,贾琏还道是王熙凤真的已经彻底放弃他了,一时间心头纠着疼,嗓子眼里更是干涩得难受。偏他打小娇生惯养,便是没宝玉受宠,也是不曾吃过半点儿苦头受过丁点儿挫折,更不愿意在王熙凤面前示弱,索性狠了狠心,拂袖离开。 结果,才刚走出内室,贾琏迎面就碰到了平儿,遂想起王熙凤方才那话,更是怒气冲天:“左右你们都不信我,索性我走!” 平儿目瞪口呆的看着贾琏大步流星的走出外厅,忽的听到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却是真唬了一大跳,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瞧:“琏二爷……呃。” 院子里,方才同贾琏一道儿回来的那女子,此刻整个人仰面倒在地上,一脸痛苦的捂着胸口。 “平儿,怎的了?二爷打你了?”内室的王熙凤也被这声儿唬了一跳,她是真没想到自己偶尔装一次贤惠大方,却将贾琏气成了那样。若光生气也就罢了,偏贾琏还拿旁人出气。唯恐平儿挨打,王熙凤匆匆走出来,自然见到了院子里的惨案。 是真的惨案。 贾琏同贾珠、宝玉兄弟不同,许是因为贾赦对他并不抱有任何期望,贾琏小时候虽进了学,却从未用功过。倒是因着天性好动,加之贾家原是武将出身,倒留下了不少家将。贾琏功课不成,骑射倒是很不错,武艺虽无法同真正将士相比,却比之一般的纨绔子弟要好上太多了。 试想想,一个武艺不错的壮年男子,盛怒之下用尽全力的一脚……吐血都是轻的,别踹断几根肋骨已经算是幸运了。 王熙凤:“……”无需再费劲调查真相了,她家琏二爷绝对是被人陷害的! “奶奶,如今可怎么办?这人却也算是在老太太跟前过了明路的,万一活不过今晚,岂不是白污了奶奶的名声?”平儿在短暂的惊吓之后,立刻发挥了她忠仆的特质。同王熙凤的名声相比,那女子的死活平儿完全不曾放在眼里。 “又不是我干的,怕什么?”王熙凤低头思量了会儿,嘴角往上翘着,笑容越来越甚。 “奶奶?”平儿本就站的离王熙凤极近,自是看到了她面上的笑容,忍不住心中打鼓,又想起贾琏先前古怪至极的举动,愈发忐忑起来,“奶奶,咱们那位琏二爷这是怎的了?您都在老太太面前应下了,他怎还生气?” “是呀,我也正纳闷呢。平儿,你说我原先是个醋坛子,最是容不得那些个小贱蹄子在我跟前放肆,可今个儿我都认了,也在老太太跟前保证了以后都不胡闹,怎的二爷还生气呢?唉,我是愈发不明白二爷心里在想什么了。”王熙凤收敛了笑容,换上了一副愁容,连连唉声叹气,“我都不生气了,真不知晓爷这是在生哪门子气。” 平儿附和的点点头,今个儿简直就像是贾琏和王熙凤调了个儿,明明就是贾琏偷腥被发觉,不心虚不讨饶也罢了,还怒上了:“奶奶,您说……会不会是这姑娘用强了?” 王熙凤惊悚的看了平儿一眼,好悬被这话噎死过去。不过转念一想,平儿这种猜测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就是听起来太渗人了点儿。 “奶奶?”平儿忐忑不安的唤了一声。 “让她去柴房待着,你让人去唤个大夫来。对了,先传早膳,寻大夫不着急。”王熙凤已知晓是有人要陷害贾琏,自不会轻易放过那女子。只是此刻那女子已经痛得蜷缩成了一团,她也不着急立刻审问,索性好生用了早膳,再慢慢想法子。 早膳尚未来,大夫也不曾到,邢夫人却带着迎春再度登门。 王熙凤又无奈又暖心,想她对王夫人付出了那般多,最终却只落得被利用被舍弃的下场。可她只对邢夫人说了几句好话,稍微给了点儿体面,倒是惹得邢夫人对她感激不尽。 这人跟人还真是不一样。 “大太太,二妹妹,你们都还不曾用饭罢?我刚传了早膳,咱们娘几个一道儿用。”王熙凤笑着将邢夫人和迎春引到了正堂里,早膳虽尚未到来,她这儿却是不缺茶点的,忙让平儿先摆了一些,“先吃几块点心垫垫肚子。”又见邢夫人一脸的欲言又止,王熙凤心下明了,直道,“太太可是从老太太那儿来?唉,都怨我往日里太爱拈酸吃醋,倒是扰了老太太的清静。太太宽心罢,老太太已经说过我了,往后我也学着大太太、二太太,定不会同往常那般胡闹了。” “这……凤哥儿你能这般想倒也不错。”邢夫人也是女子,她也并不是一嫁给贾赦就这般贤惠。最初,她也想过夫唱妇随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惜事实太残酷了。夫君靠不住,原配之子无视她,庶出女儿给别人养着,她自个儿又不能生养,加之娘家还上不得台面,除了忍气吞声外,她还能如何? 事实上,邢夫人压根就不是贤惠人,她只是个被伤透了心的可怜人。 “可不是嘛,原是我年岁轻,经历的事儿太少了。如今,巧姐都那般大了,我也该学着点儿了。”提起了巧姐,王熙凤不由得庆幸不已。也亏得她昨个儿警醒,让丰儿带着巧姐她们往东院去了。要不然,便是她不曾同贾琏发生冲突,单是今个儿那女子的惨叫声,也足以让巧姐惊魂了。 “是呀,人不就这般过日子嘛,咱们女人……唉,想开了就好。好在你和琏儿都年轻,巧姐也长大了,回头你好生同琏儿说说,怎么着也得先生个儿子。至于旁的,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罢。” “是,太太您说的是。”王熙凤知晓邢夫人这是拿她当自己人了,要不然绝不会这么说话。虽说她本人并不赞同这种说法,却不能否认邢夫人是在为她的将来考虑。 片刻后,早膳上来了,王熙凤头一次同邢夫人和迎春一道儿用了早膳,先前的事儿都说开了,三人倒是有说有笑的。王熙凤还道待会儿去趟东院,看看巧姐,却并不提要将巧姐接回来的事儿。邢夫人虽看着木讷了点儿,却也不是真正愚笨之人,当下满口子的挽留巧姐,直说想多带几日。 三人都存了往好里处的心,哪怕寡言如迎春,也一直笑着,偶尔附和两句,一时间倒是和乐融融。 直到平儿面带异色的走了进来:“奶奶。”迟疑了一下,平儿压低声音在王熙凤耳边说了句话,“……奶奶您是不是过去看看?” 王熙凤轻挑柳叶眉,笑得一脸灿烂:“看,为何不看?太太可要同我一道儿?” 邢夫人心思转了转,很快就想到定同今早贾母院里发生的事儿有关,当下便点了点头:“也好,我陪凤哥儿一道儿去,免得你年岁轻,被人唬了去。” “好,咱们一道儿去。” 第043章 柴房里,一女子气若游丝般的躺在长凳上,身畔只有个未留头的小丫鬟茫然的看着她。 其实,所谓的柴房名不副实,只因各处主子院里都有暖龙,银霜碳之类的又都统一安置在阁楼上避免潮湿。加上这院子里并无厨房,只一个茶水间,自是用不着柴火,故而这所谓的柴房里,平日里只堆放着些闲置的杂物,看着倒也不算凌乱。 “怎么说?”王熙凤走到柴房门口,往里瞧了一眼,并不打算走进去。 里头的小丫鬟听了这话才像是忽的回过神来一般,向王熙凤行礼,道:“回奶奶的话,大夫说这位姑娘身上折了两根骨头,倒开了方子,又说好生养着生死由命。” 王熙凤面露嘲讽,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又回头向平儿道:“你就让我看这个?” 平儿往旁走了小半步,示意王熙凤细看里头女子的容貌,面上满是迟疑和不确定。王熙凤起初有些不明所以,因着往日里对平儿的了解,倒也知晓平儿不会无故如此,当下便走进柴房里细细打量起来。这一看,却是愣住了。 躺在长凳上满脸痛苦神情的女子,看着也就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副没长开的样子,五官倒是精致小巧得很,许是因伤了身子,面色很是不好,额间还有冷汗渗出,倒是有一种我见犹怜的味道。 “怎么是她?”王熙凤讶道。 同王熙凤一道儿来的邢夫人,这会儿也走到了柴房里头,学着王熙凤方才的模样也看了一遭,却没看出问题来,只道:“怎的了?这不就是昨个儿来你院子里的那姑娘吗?” 王熙凤抿了抿嘴,一时间不知晓该怎么解释才好。 诚然,人是没错的,确是昨个儿来的那三人中的其中一人。可昨个儿,王熙凤大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一个二十左右留着妇人头的女子身上,又是吓唬又是砸茶盏的,只一心以为那位美娇娘才是同贾琏有了尾首的人。 ……弄错了吗? “这倒是有意思了。”王熙凤冷笑着,自己的男人是什么德行她能不知晓?无论前世今生,贾琏喜欢的都是长相妖艳身段婀娜的女子,像平儿这样的,若推到他怀里,他自是不会拒绝,可要他自己选的话,他绝对喜欢已嫁了人的小妇人。 像前世鲍二家的,多混虫的媳妇儿,还有她恨之入骨的尤二姐! “没甚,太太,咱们回去再说。”王熙凤勾嘴笑着,双眸里透着点点算计,又向小丫鬟吩咐着,“好好看着,先别让人死了。” 待回了正堂里,王熙凤才笑着向邢夫人解释道:“太太昨个儿也看到了我院里的人,不算那婆子,另两个女子中,柴房里的那个算其一。还有个,太太可有印象?” 邢夫人同王熙凤去柴房前,就命身旁的大丫鬟带着迎春去园子里顽了,因而这会儿正堂里只有她和王熙凤两个,以及在旁伺候的平儿。听王熙凤这么一说,邢夫人凝神想了想,点头称是:“对,还有另一个女子,端的是好相貌好身段。” 王熙凤端着茶盏,也不吃茶,只低头瞧着,道:“都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太太您虽不大了解咱们那位琏二爷,对于大老爷该是了解罢?您觉得,要是大老爷,更喜欢哪个?” “那还用说,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有啥好的?青涩得很,身量更是没长开。你看我那屋里头,哪个不是十七八岁才开脸的?”邢夫人忽的话音一顿,猛地抬头看向王熙凤,“凤哥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两个都沾了?总不能是被掉包了罢?”说着,邢夫人自己也笑了,这种事儿却是不可能的。 “太太您再猜。”王熙凤笑颜盈盈,面上没有丝毫恼意,也掩去了满心的算计,见邢夫人摇头示意猜不到,才道,“我这儿倒有一件奇事同太太您说,咱们那位琏二爷打从老太太院子里回来后,就恼怒的踹了那姑娘。那可真狠呢,方才小丫鬟可说了,都踹断了两根骨头。啧啧,可不是奇了吗?” 邢夫人怔怔的望着王熙凤,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看我,怎的总拿芝麻绿豆点儿的小事来饶了太太的清静。太太,您放心罢,我和琏二爷无事的,至于柴房里那丫头片子……呵呵,她想玩我就陪她玩,左右对她而言最好的结局不过是留在府上当个没名没分的通房丫鬟,待签了卖身契,生死可不是由她说了算的。”王熙凤本就是张扬的性子,服软时倒是温柔小意了,可这会儿起了杀意,竟像是个杀戮果决的女将军。 待送走了邢夫人和迎春,王熙凤立刻吩咐下去,彻查此事。到了晌午时分,消息一个个递到了王熙凤跟前。 后巷姚家。 所谓的后巷,其实就是荣宁二府后头那条专供下人们住的巷子。当然,话是这么说的,也不定里头全是贾府的下人。或是各色远亲投奔,或是瞧着房舍有多余赁给了外人,只要后巷没人闹事,贾府并不予理会。 这姚家,便在后巷那儿赁了两间屋子住。 说来也是奇了,姚家就只一个老婆子带着儿媳、女儿过日子,倒称不上艰难,却是因着她们有来钱的好法子。那姚老婆子是年轻守寡,原是一儿一女。她没夫家、娘家可靠,仗着模样不错,索性认了一堆的干兄弟,这个帮着砍柴抬水,那个送点米面油,倒也顺顺利利的将一双儿女拉扯大了。及至儿子满了十五,还有余钱给儿子娶了一房好媳妇。不曾想,她那儿子也是个短命的,前两年同后巷里的几个混子喝了个烂醉,半夜回家一头栽在小沟里,竟被不到小腿深的水给溺死了。儿子没了,姚老婆子却并不放儿媳离开,只拘着让儿媳学着她勾了一帮混子,因着儿媳长相身段更好,又少了个混吃的儿子,她家的日子反倒是越来越好了。不过,所谓的日子好,也就同那些平头百姓相比,并不曾有余钱。谁料,就在前些日子,姚老婆子忽的拿出了一大注钱,买了好些个首饰,还托了中人留意房舍。 “就这些?”王熙凤挑眉问道,言语间颇有些不满。 平儿忙道:“还有个消息,却是奶奶怎么也想不到的。” “你这小蹄子,什么时候还学了这一招?哼,有甚事儿是我想不到的?还不就是查来查去,查到了熟人头上!平丫头,不是我说,打从留意到姚家那丫头时,我就猜了些。” “奶奶您说说。” 王熙凤没好气的瞥了平儿一眼,啐道:“十来岁的小丫头片子,可不是二房爷们好的那口?二老爷,原没了的珠哥儿,还有宝玉……哪个不是偏好年岁小透着稚嫩的丫头片子?” “二老爷也罢了,珠大爷也确是,奶奶怎的连宝二爷也攀扯上了?他才多大,怎就也跟着好这口了?”平儿是真觉得好笑,以为王熙凤是气得不分青红皂白,胡乱迁怒人了。怎么也不会想到,二房的宝玉才是最能耐的那个。当然,那又是后话了。 王熙凤并不欲解释太多,只问:“我能猜到最后头那人,却猜不到真正做事的人。平丫头,到底是谁?” “能是谁?姚家赁的是周大娘哥哥家的房舍,听说姚老婆子还同周大娘哥哥认了干亲。”平儿口中的周大娘,指的自然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 “这是打定了主意咱们不会往后头查?”王熙凤略一思量,冷笑道,“人家想必是认准了我这臭脾气,一碰到这事儿定是同琏二爷撕撸开了,哪里还有心思去查姚家的底细,怕是只一门心思的想着怎样弄死姚家那丫头了。哼!” 平儿不说话了,别看她往日里常同王熙凤说笑打闹,可她却是最会看眼色的。一见王熙凤真的动怒了,只一心将自己当摆设,并不言语。 “走,去瞧瞧姚大姑娘死了没!” 自然是没死,许是因着服了药,看着反倒是好了许多,只是那姚姑娘一见到王熙凤,就立刻嘤嘤的泣着,好不可怜。 “呸!什么东西!”王熙凤本人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也偏爱手脚利落能说会道的女子。当然,她并不会很厌恶旁的性子的人,可像姚姑娘这种,干的不是人事却偏装出一副纯良模样的,却是敬谢不敏了,“我问话,你答。要满意了,我便放你出去同家人团聚。若不满意……” 王熙凤冷笑着,一脸的狠戾:“左右你喜欢同爷们厮混,索性将你卖到那最下等的窑子里,你道如何?” 姚姑娘吓得心神俱裂,眼泪簌簌的落下来,端的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却让王熙凤愈发觉得恶心。偏这事儿同她和贾琏扯上了关系,纵是再恶心,她也得接着问下去:“我给你一次机会,但凡发现你诓了我,回头我就将你给卖了。至于琏二爷,啧,你只瞧他今个儿早上如何待你,就知晓他是什么成算了罢?我把话撂在这里,哪怕我立时把你弄死了,琏二爷也不会说我一句不是。” “我说,我都说。” “那就好好说!谁让你老娘接上头的,谁的主意,掏了多少钱,哪个放你们进了府,早间又是哪个领你们去老太太院子里!” “我、我……”姚姑娘说白了也就是个没经什么事儿的小丫头,在王熙凤疾言厉色的质问下,早就白了一张脸,原先的叮嘱念想全抛了,只哭着道,“我原不知这事儿,我娘说,只要听她的安排,我就能过上真正的好日子,每日里都能吃上酒肉、点心,穿上鲜亮的衣裳,戴上好看的首饰。我一听这话,哪里会不应?我娘又说,叫我攀扯上府里的琏二爷,只说早先就认识了,又恐奶奶不应,就叫我扯谎说有了身子。” “就这些?”王熙凤挑眉冷笑,一脸的不满。 姚姑娘原是哭了一段,刚停下听到这话,又哭上了:“旁的事儿我真不知晓。我娘一贯都让我老实待家里,只带我嫂子出去见人。我只晓得这些……” “那你们家可有来什么陌生的客人?” “这、这……”姚姑娘忽的涨红了脸,也顾不上哭了,只拿手捂住脸,吭吭哧哧的道,“陌生的客人自是有的,上我们家来的,多半都是不相识的。也有几个熟悉的叔伯哥哥,可我都叫不上名儿来。” “腌臜的东西!” “我不是,我……我也是为了过日子。”姚姑娘看着王熙凤丢下最后一句话拂袖离开,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抽了好几个巴掌,有心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又显得那般无力。最终,姚姑娘只颓丧的垂下了头,默默的流泪。 却说王熙凤,快步离开柴房后,径直走出了院子,吓得她身后跟着平儿忙上前拦阻,一叠声的道:“奶奶,我的好奶奶哟,您可不能冲动。虽说咱们查到这姚家赁了周大娘哥哥家的房子,可这又算什么?再一个,就算咱们能让姚老婆子说实话,可要是人家一口咬定是冤枉的,咱们也没辙呢。” 王熙凤又好气又好笑,伸手点了点平儿,啐道:“你这丫头是越来越能耐了,连我都敢拦!罢了,我跟你说实话,我就没想过能讨回说法。这事儿,甭管咱们受了多大的委屈,到了这会儿,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那奶奶您……” “她做的了初一,我自也能做的了十五。”王熙凤笑得一脸风轻云淡,“走,先去瞧瞧老太太。宝兄弟做学问那般辛苦,今个儿又不是休沐日,休息一下怎的了?对了,你唤个小丫头去二门等着,见琏二爷回来了,记得同我说一声。” 平儿脆生生的答应了,待王熙凤看不到时,偷偷的掩嘴笑了。 待到了荣庆堂,正巧遇到了湘云和宝钗都在,且围着老太太说笑着,并不见李纨,倒是探春和惜春坐在下首含笑看着。 “哟,老祖宗这儿好生热闹,怎就不打发人唤我一声?还是老祖宗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嫌了我。”王熙凤一脸哀怨的望着贾母,幽幽的道。 贾母初时一愣,旋即嗔道:“那个凤丫头,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是这般用的?”忽的思及今早之事,贾母不由的想岔了,“凤丫头,可是琏儿又欺你了?无妨,回头我说说他。” “别别,老祖宗您可千万别说琏二爷。”王熙凤不由的苦笑道,“别提了,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白便宜了二爷不说,偏他还嫌弃上了。一说人家太青涩,又说连个囫囵话都不会讲,几句话下去也不知怎么就惹到他了,飞起一脚将人给踹出了好远!” 虽说是自己院子里发生的事儿,可王熙凤却没指望将这事儿彻底瞒下来。这可不是小两口在房里说笑打闹,她院子里又是惨叫又是哭喊,后来还唤了大夫进来,更别提姚姑娘伤得颇重,每日里都要吃两碗药。 左右也瞒不住,还不若由她开这个口,倒显得更利索些。 “哟,怎么就恼上了?这不是琏儿看上的人?”贾母奇道。 王熙凤只一脸的无奈,道:“谁晓得琏二爷是怎么想的?不过听着好似他是三两月前认识那姑娘的,只那么一次,就再没见了。我想着,许是腻歪了?或是压根就没往心里去?唉,谁晓得呢!这不,琏二爷早先冲那姑娘狠发了一通火,自个儿反倒是委屈上了,还怨我不该应下这事儿,我又向谁诉苦去?” 第044章 那句“琏二爷反倒是先委屈上了”,逗得贾母乐不可支。好一会儿,贾母才缓过气来笑骂道:“好你个凤丫头,倒是上我这儿来编排我孙儿了。瞧我绕不饶得你!” 王熙凤故作小媳妇样儿,委屈的道:“老祖宗又诓我,方才还许我说,二爷欺我就替我做主。这才一眨眼的工夫,又不疼我了。二爷是孙儿,我还是孙媳妇儿呢!看老祖宗更偏疼哪个。” “你呀你呀,阖府上下就没人嫩说得过你。倒是今早上那……”贾母有心细问一番,可打量了周遭,又暂且忍了下来,只笑着道:“云丫头都来好几日了,也不见你安排些事儿让她顽,还有你宝钗妹妹,也不管了?” “哪儿能不管呢,爱都爱不及。”王熙凤只一眼就瞧出了贾母的顾虑,无非就是瞅着屋里都是些未出阁的姑娘家,不大方便谈论今早上的那事儿。加之贾母方才那番言语,正合她的心意,王熙凤索性顺着贾母的话头往下说道,“想当年,没来荣国府之前,我只道是全天下都没像我这般好的女子。待到了荣国府,先见了珠大奶奶,又瞧了三位妹妹,如今又是林妹妹,又是宝妹妹,再加上咱们这个粉雕玉琢的云妹妹,得了,我都老喽!” “凤丫头你又作幺!”贾母真的是又好气又好笑,伸手点着王熙凤的额头,嗔道,“你都老了,我怎办?岂不是成老妖精了?” “哟,这可不敢,老祖宗您呀……还是成老神仙罢。”王熙凤笑颜盈盈的道,还不忘给湘云使眼色。 史家这位大姑娘,心直口快是没错,不过也是个嘴上抹了蜜的。见状,忙笑着接上去:“凤姐姐这话却是没错,老祖宗可不就是老神仙吗?老神仙,疼疼我,好不容易来了荣国府一趟,让凤姐姐给安排些好玩的,免得下回又不知晓何时过来。” “好好,云丫头说的好。就让凤丫头去忙活着,左右她也坐不下来,就让她忙去!”贾母素来偏疼湘云,一听这话哪里有不依的?自然,王熙凤也是巴不得如此。 “先前不是说要听戏吗?前几日光忙活了,都没顾得上,如今补上可还使得?只一点,这主意原还是宝玉帮着出的,可不能单撇开他。” 听王熙凤这么一说,贾母却是犯愁了。如今的宝玉,早就没了舒坦日子过。休沐日自是不用说,贾政以从未有过的热情,整日里待在书房中,逼的宝玉不得不用功。可即便贾政去上衙了,宝玉也不敢松懈,只因那贾雨村每日里都会布置大堆的功课,弄得宝玉如今除了晨昏定省外,都不往荣庆堂来了。便是晚间,待用了晚膳,还要回到书房继续用功,有时候时间晚了,怕打扰贾母休息,索性就去荣禧堂歇着了。一连几天,贾母统共也就同宝玉说了没两句,先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听王熙凤提起这茬,贾母这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王熙凤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笑着道:“老祖宗怕是担心宝玉贪玩误了功课?无妨的,左右也不过休息那么一天半天的,我往日里也常听琏二爷说,他年幼时也贪玩得很,待年长一些了,自然就好了。” “琏儿打小就不爱进学,让他老实待在书房里,简直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我瞧着他老子也不爱管他,就由他去了。”贾母皱着眉头,淡淡的道,“倒是珠儿,学问好得很,也坐得住,却……” “老祖宗,都过去的事儿还提它作甚?再说了,宝玉能同一般人比?我活了这些年,却是头一次瞧见像宝玉这般有福气的人。胎胞里带玉,能是平凡人?”王熙凤本就生的一张巧嘴,夸起人来那叫一个拼命,几句话下来,便听得贾母心花怒放,当即就拍板决定,明个儿叫戏班子来家里头,顺道也让宝玉休息一天。王熙凤连连夸赞,直道贾母英明。 旁的人,如湘云、惜春,都尚且年幼,一听有好玩的,早就乐坏了,哪里会想那些有的没的。可宝钗和探春却是别有心思,只因宝钗是客,来贾府的时日尚不长,因而便是心头有话也不曾直接说出来。探春则是因着早先被王熙凤坑过一次,又挨了王夫人的骂,虽有心开口劝几句,却到底还是没能鼓足勇气。 王熙凤将这些皆看在眼里,寻了个由头,面上的笑容自是愈发甚了,朗声唤了平儿,吩咐下去请戏班子的事儿,又让她传话给宝玉,待今个儿做完学问了,定要先往荣庆堂来一趟。 平儿自是满口子答应,遂退了出去。 又玩闹了一会儿,李纨过来了,带着几位姑娘往外头耍去了,片刻后,便只剩了贾母、王熙凤,和鸳鸯等心腹丫鬟。 “凤哥儿,你同我好生说说今早上的事儿。”贾母唤了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面上的神情淡淡的,却也看不出丝毫恼意。 王熙凤早就料到了贾母会这般做,只轻笑着,道:“老祖宗,真没甚大不了的。那小丫头模样倒是顶顶好的,可惜小家小户的出身,没甚教养。走路含胸驼背便罢,说话也是嘟嘟囔囔含糊不清的。问她话,也不晓得该如何回,让行个礼倒个茶,也是胡来的。琏二爷说话语气有些冲,才两句下去,小丫头就哭开了,闹得二爷好没意思。虽说这件件都是小事儿,可她到底是进府里伺候人的,虽也有小丫鬟使唤,可她总要伺候二爷罢?总不能让二爷反过来伺候她不成?” 贾母沉吟了片刻,点点头:“也是我考虑不周,只瞧着模样不错,便没多想。凤哥儿你说的对,虽说这姨娘通房私底下也算是半个主子,可好歹也要先学会伺候人。可琏儿打人又是怎的了?” “几句话没说好,小丫头先恼了,竟是闹着说二爷辜负了她,还说甚么二爷当初应了她要八抬大轿迎进门当正头娘子的,如今却是二爷失了信。”论扯谎的能耐,谁也不如王熙凤,都不曾细想,王熙凤张口就是一连串的话,听着倒是比真话更真,“老祖宗您也知晓二爷那脾气,我那房里哪个不是顺着他意思来的?猛地来了个不守规矩的,又专与他作对,哪里还忍得住?也是自找的。” “嗯,那这事儿便罢了,回头记得先签了卖身契,随便给她寻个活计便是了。左右琏儿不喜,自不用让她在跟前伺候,偌大的府里总能寻到活计,便是不会,好生学着便是。” “是,谨遵老祖宗的吩咐。” 贾母深深的看了王熙凤一眼,旋即长叹一口气:“凤哥儿,我也知晓你是个好的,可你屋里……你先也说了,外头的到底不如府里的。偏平儿也快出门子了,我打量着,你不若再挑几个好的,收在房里,也免得琏儿又胡闹。”顿了顿,又道,“我仿佛记得你房里还有个眉清目秀的大丫鬟?叫什么来着?” “老祖宗说的是丰儿罢?我原是打算等平儿出门子后,就将丰儿提上来贴身伺候。可真算起来,丰儿却是远远不如平儿的,只怕琏二爷不会喜欢。”王熙凤完全是一副就事论事的语调,丝毫没有任何抵触的情绪,非但如此,在略微思量了片刻后,她还笑着同贾母撒娇道,“老祖宗,您要是真心疼我和琏二爷,不若干脆送我们几个好人儿?” 贾母一愣,好半响才明白王熙凤这是到她跟前讨人来了,登时是又好气又好笑:“好你个凤丫头,原是在这儿等着我!我好容易才调理了几个好丫头,你倒是好,一开口就跟我要几个?你想要几个,你说,我听着!” “老祖宗。”王熙凤上前挨着贾母,竟是学了那湘云往日的做派,摇着贾母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放开,“阖府上下谁人不知老祖宗最会调理人?不说各个都调理的水葱似的,单是这说话行事,比那小康人家的小姐都强上百倍,让人一见就欢喜。” “多大的人了?也不害躁!”贾母没了奈何,想着贾琏除了学问不成外,也没旁的缺点,给几个丫鬟倒也无妨,又想着往日里王熙凤同平儿极好,思量着若给了个体面丫鬟,也许王熙凤会远了王夫人转而彻底投她?这般想着,贾母便将几个丫鬟唤到了跟前,向王熙凤道,“只许挑一个,不准多!” 王熙凤笑嘻嘻的道了谢,又细看去,却发现里头并无鸳鸯,当下便知晓鸳鸯在贾母心中的份量很是不一般。好在她本就没打算要鸳鸯,抛开这个念头,只将目光落在眼前几个丫鬟身上,细细的看去。 还真别说,贾母调理女儿家的本事真不弱。就是教导起哥儿来,实在是力不从心。不过想想前世,可不就是女儿家远远强过男儿吗?也不知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老祖宗,我要这鹦哥如何?”王熙凤只略看了几眼,便定下了人选。这鹦哥不是旁人,正是前世陪了黛玉十来年的紫鹃。只因今生王熙凤的插手,改变了太多事情,林如海给黛玉准备了两个丫鬟三个嬷嬷,以至于贾母并未如前世那般,将鹦哥赐予黛玉。 “成,那就让鹦哥去罢。”贾母捻着手腕上的念珠,笑着一脸和气,还不忘叮嘱道,“凤哥儿回头记得给改个名字,再挑个好日子给开脸。” “老祖宗索性帮我想个呗,也好让我偷个懒。” “你个惫懒丫头!”贾母没好气的瞪了王熙凤一眼,略一思索,道,“索性叫紫鹃罢。” “好名讳,一听就觉得不凡,老祖宗真有文采。” “你就贫罢!”贾母一贯拿王熙凤没辙,干脆不再理她,只吩咐刚得了新名讳的紫鹃好生服侍贾琏王熙凤俩口子,切不可仗着是从她这儿出去的,反欺负人。紫鹃自是连连答应,只看向王熙凤的目光里,却带着一丝忐忑不安。 王熙凤自是看到了紫鹃眼中的不安,却只一个劲儿的笑着,看得紫鹃心头直发慌。却听王熙凤忽的又道:“老祖宗,把那小丫鬟也许了我罢。” 众人顺着王熙凤的手指方向看过去,却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小丫鬟正俏生生的立在门旁,一下子被众人所注视,那小丫鬟倒也不怵,只淡然笑着,倒是有一股荣辱不惊的气魄。 贾母原不在意房里的小丫鬟,只见了王熙凤这般,又有些来气了:“说好的一个就是一个,怎又多要了?没得偏了你,你还不知足的。” “老祖宗,不过就是一小丫鬟,有甚舍不得的?紫鹃也不过是二等丫鬟,再许个小丫鬟,就当是老祖宗疼我了。” “你呀你!”贾母恨恨的道,忽的又笑了起来,“要也无妨,凤哥儿你帮我出个主意。”贾母面色微沉,挥退了众丫鬟,独留王熙凤一人,道,“这事儿还要从敏儿在世时说起。” 却说贾母之女贾敏在世时,曾来信同贾母商议,促成宝玉和黛玉的亲事。这本是一桩亲上加亲的好事,黛玉虽失了母亲,然其父却是二品大员,配五品官之嫡次子却是措措有余了。可王夫人却不是这般想的,只道宝玉天生带玉,将来必是不凡,加之王夫人素来只喜类似于王熙凤这种爽朗大气的女子,很是不愿意促成双玉之事。婆媳俩虽还未将这事儿摆在明面上,可暗地里却已经开始较劲了。也亏得王熙凤当初先让黛玉挪出了贾母房中,这才让王夫人稍稍好受了些,可这几日湘云来贾府做客,却是住在了贾母房中的碧纱橱里,王夫人冷眼看着,又恐贾母改了心意让湘云替了黛玉,这几日来,每日都绞尽脑汁想着法子,哄着宝玉去荣禧堂,轻易不往贾母这儿来。 “凤哥儿你这几日都忙着,恐怕都不曾发现罢?宝玉如今跟琏儿差不多,也就并不是每日都往我这儿来。” “琏二爷那是成家立业了,又忙着府外的事儿,自是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般承欢膝下。只宝玉……”王熙凤有些踟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只怕这事儿同二太太没甚关系,恐是二老爷逼着宝玉上进。” “你少替她说好话,她是怎样的人,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好好,老祖宗您说的是。我看索性这样罢,明个儿先让贾先生放宝玉一天假,陪老祖宗好生乐呵乐呵。我也寻个机会问问二太太究竟是个什么想法,其实要我看,孩子呀,开心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没得闹的学问进了,身子骨却垮了……哟,瞧我在胡说什么,宝玉是顶顶好的,是有大福气的。” 贾母沉着脸思索着,听了王熙凤这话,也不像往日那般欣慰。王熙凤见状,只轻声告了饶,便退了出去。自然,没忘记带上她才讨来的两个丫鬟。 才刚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贾琏便阴沉着脸走了进来,一见王熙凤身畔的两个丫鬟,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又作了甚?这是老太太房里的丫鬟?你你你……” 王熙凤侧着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贾琏:“这是老太太房里的鹦哥,如今改名唤作紫鹃了,确是我特地管老太太讨来的。”望着贾琏漆黑的脸色,王熙凤又添了一句,“这不,平儿眼瞅着就要出门子了,你又不喜先前那姑娘,我想着老太太最是调理人了,好话说尽才讨了过来。二爷,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我谢谢你!”贾琏看也不看紫鹃,只死死的盯着王熙凤。足足半刻钟后,贾琏忽的动了,上前一把拽住王熙凤,就将人往屋里拖,“谁都不许进来!” 待进了屋里,贾琏直接将王熙凤摁倒在炕上,带着决绝的神情,恶狠狠的道:“凤哥儿,我的好二奶奶,你倒是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别给我打马虎眼,我说的就是……反正你心里明白!” 王熙凤半躺在炕上,看着离自己只有一掌之遥的贾琏,笑得一脸无辜:“二爷想同我说什么?我蠢笨不堪,二爷的心思,实在是猜不到摸不透。不若二爷您同我掰扯掰扯?” 第045章 世上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是什么? 自己被气了个半死,可罪魁祸首却是一脸的无辜! “凤哥儿,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作甚?早先的那丫头暂不提,你为何又特地跑到老太太跟前去要人?”贾琏咬牙切齿的瞪着王熙凤,一副恨不得将她囫囵吞下肚的凶相。 可惜,王熙凤一点儿也不怕。她本就是被贾琏摁在炕上的,最初还费劲昂着头看贾琏,见他半天都不挪地方,王熙凤索性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躺下,半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模样。见贾琏是真的被气到了,王熙凤才幽幽的开口:“琏二爷,我自是知晓自己在作甚。实话跟您说好了,我已经想通了,以往是我年轻气盛,最好拈酸吃醋。如今仔细想想,何必呢?索性就当个贤惠人,事事都听琏二爷的,再不会像往常那般,跟二爷作对给二爷脸子瞧。” 说这话时,王熙凤一脸的认真,且语气里透着一股子真诚,就仿佛这就是她的心里话一般。 贾琏:“……”他一点儿也不想要王熙凤变成贤惠人! “琏二爷还有甚么吩咐?我是二爷的妻,自是样样事儿都依二爷您的。” 王熙凤笑着柔声应着,若有那不知情的人看到,定然道王熙凤是个柔情是谁的女子。只是这一幕落在贾琏眼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心寒。亏他当初还觉得偶尔温柔小意一把的王熙凤很得他的心,甚至他还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劲儿,可他并不曾特别在意,还道是自己能耐得很,像王熙凤这等河东狮也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然如今回想起来,他只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凤哥儿……”贾琏收了怒容,只怔怔的看着王熙凤,半响才伸手抹了一把脸,带着无限颓丧道,“你别闹了成吗?自打林姑母的丧报到,我往扬州去以后,就再也不曾胡来过。早间跪在老太太房里的那女子,我并不相识,我虽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想要害我,可我发誓,那人真的同我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关系。我根本就从未见过她!我可以发毒誓!” 贾琏原还想好好同王熙凤说,然说着说着,他却忍不住激动起来。眼见王熙凤没甚反应,他索性一咬牙,抬手便要发誓。 王熙凤好整以暇的望着贾琏,既不说话,也不阻止,就这么半眯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贾琏被她这么一看,刚要脱口而出的誓言都卡壳了,只能恨恨的道:“你平日里不是很能说吗?说!” “说甚?罢了,二爷既这般好奇,我也不能藏着掖着,索性都告诉你罢。”王熙凤自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表白自己的心意,却是将先前她让人查到的事儿,以及从姚姑娘处逼问来的消息,并自己的一些猜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贾琏,“……事儿就这是这般,琏二爷您说的对,的确是有人陷害您。” 贾琏懵了。 半响,贾琏才道:“所以,凤哥儿你明知道我是被人陷害的,你还向老太太讨了人!” 王熙凤挑眉笑着,毫不犹豫的承认道:“是,虽说姚姑娘同你没有半分关系,可到底平儿不日就要出门子了,咱们屋里到底少了人。我想着,那姚姑娘是定然配不上你的,若让她进屋,迟早得闹出事儿来。倒是老太太调理出来的丫鬟,各个都是极好的,琏二爷您觉得呢?” 贾琏原并不反对添屋里人,哪怕先前的平儿并不是他钟爱的那种也无妨。可这都是建立在王熙凤在意他,整日里飞醋满满的前提下。倘若王熙凤是出于自愿给他纳无数美人儿…… 看着贾琏的脸一点一点的沉下去,王熙凤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爷们呢,就不能对他太好太上心了,你做得越好,他反倒觉得自己是天王老子,半点儿也不会将你看在眼里。反过来,让他患得患失,让他认清自己,让他看清楚谁也不是一辈子都会站在原地等着他的!当然,这个度得要把握好,万一真的将人彻底推远了…… 那她孑然一身岂不是更轻松自在?! 王熙凤恨恨的想着,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笑得一脸风轻云淡,却在贾琏彻底发飙的那一瞬间,忽的起身用唇堵住了他的嘴和满腔怒火,并在贾琏尚不曾回魂之时,借力将贾琏推到下方,高扬着头挑衅的看着位于下方的贾琏:“琏二爷,你服是不服?” 贾琏:“……”算上之前那次,他在短短片刻时间里,被王熙凤连着唬住了两次。若说上次还可以将责任推到幕后主使身上,可这一次呢?浑身僵硬的看着高傲如仙子般的王熙凤,贾琏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可能被耍了,又或者说,他从头到尾都在被王熙凤戏耍! “王熙凤!”快速的理清了头绪,贾琏气急败坏的大吼一声,“你竟然敢、敢……” “敢甚么?”王熙凤明知故问,俯身送上一记香吻,再度起身时,还不忘舔了舔嘴唇,一副品尝到美味佳肴时享受至极的神情。重生一遭,她自是有诸多遗憾要弥补,可贾琏又何尝不是前世的某种遗憾呢?想她王熙凤被人称之为胭脂堆的女英雄,有几人能比得上她?偏左一个鲍二家的,又一个多姑娘,最后那个尤二姐,更是死了都不让她安生!不过,归根究底,贾琏才是最可恶的! 恨恨的磨牙,王熙凤索性趁着再次送上香吻之际,狠狠的咬了他一口。 “啊!你作甚?你你!”贾琏原还剩点儿理智,及至王熙凤这般,仅剩的理智更是瞬间灰飞烟灭。 …… 因着里头的动静,待在院子里的紫鹃很是忐忑不安。别看她是贾母房里出来的丫鬟,可这丫鬟之间也是分等级的。她一个二等丫鬟,平日里根本就近不得主子的身。且今个儿这事儿太突然了,谁能想到一向善妒的王熙凤,竟然冷不丁的就跟贾母讨要了她。虽说是一连讨了两个丫鬟,可想也知晓,她是被讨来作甚的,想着往昔听说过的关于王熙凤的丰功伟绩,紫鹃一颗心忽上忽下,愁眉不展。 忽的听到院外有动静,紫鹃忙回头,却见是平儿打外头回来,当下便好似寻到了主心骨一般,三两步的小跑上前,讨好着道:“平儿姐姐您回来了。” 平儿被唬了一跳,虽说她平日里因着是王熙凤的贴身大丫鬟在府中很是有些体面,也有那些个婆子总会寻些好话来奉承她。可在王熙凤院子里,大小丫鬟却都还是正常的,尤其是她不久之后就要出门子了,结个善缘是有必要的,却不至于再压低身段讨好她。 “鹦哥?”待看清楚了来人后,平儿更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贾母跟前的丫鬟,她自是熟悉的,不过鹦哥以往同她并无太深的交情,倒是鸳鸯、袭人等人,同她打小玩闹着长大,更熟稔一些。不过,到底是贾母跟前的丫鬟,平儿当即笑了笑,道,“鹦哥怎么这会儿来了?可是老太太有甚吩咐?” “平儿姐姐,打今个儿起,我就不叫鹦哥了。老太太已经将我许了给了琏二奶奶,改名紫鹃。” “紫鹃?”平儿初时一愣,转念一想,别是她家琏二奶奶又折腾出的新花样罢?正这般想着,忽听内室里传来王熙凤的唤声,赶忙撇下紫鹃,急急的往里头跑,“奶奶,您唤平儿?” 王熙凤也是听到平儿的声音才开口唤的,见她真回来了,忙让她备水备衣。一通忙碌后,王熙凤才和贾琏归整好出来,俩人俱是笑容满满,只贾琏在外头瞧见紫鹃后,脸色猛地一沉。 “我的好二爷,快别吓唬人了。平儿眼瞅着就要出门子了,丰儿一时半会儿的也提不上来,我瞧着小红倒是好,可年岁实在是太小了,不若调理好了给巧姐使唤。”王熙凤同紫鹃并无任何仇怨,且她之所以挑中紫鹃,也是看重前世紫鹃对黛玉的一片忠心,自不会让贾琏恐吓她,“好容易才从老太太跟前讨了人,你要是把人给吓坏了,回头自个儿去老太太跟前讨饶去!” “瞧奶奶说的,我这不是同她玩笑吗?”自打知晓了这一切都是王熙凤在算计他,贾琏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不满,反而觉得心里头甜滋滋的。在他看来,被王熙凤算计也要好过于被她彻底无视。在确定了王熙凤对他的感情依旧后,贾琏别提有多满足了,哪里会在意一个半个的丫鬟? 王熙凤横了他一眼,自是猜到了他此时的所思所想,没好气的道:“赶紧玩笑去罢!对了,老太太命我明个儿唤戏班子进府,旁的事儿倒用不上你,只一点,我记得你同宝玉的先生颇有些交情,去说服他多放些时间可好?” 第046章 “贾雨村?我同他能有甚交情?” 王熙凤笑脸盈盈的望着贾琏,眼底里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道,“琏二爷,交情甚么的,不过是您一句话罢了。想他一个穷苦书生,便是有功名在身,若无人相助这辈子都补不上缺。若二爷说同他有些交情,他是顺杆子往上爬呢,还是打死都不认呢?” 贾琏并不蠢,听王熙凤这么说,当下就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又想起先前王熙凤不止一次的坑过宝玉,登时朗声大笑道:“好好,我明白了。左右如今也不算晚,往前头书房去一趟,同贾先生探讨下学问也是好的。” “记得多说几句好话,定要说服先生明个儿放宝玉一天假。”眼看贾琏意气风发的走远了,王熙凤还不忘高声叮嘱了一句。贾琏也没回头,只扬了扬手表示听到了,不多会儿便走得人影儿都看不见了。 王熙凤站在院门口笑了一会儿,遂转身望向院中,见紫鹃有些手足无措的立在廊下,而另一个小丫鬟却是眨巴着灵动的大眼睛守在外间门口,一见王熙凤走来,忙帮着打帘子,倒是机灵得很。 “你们都进来罢。” 平儿脆生生的答应着,示意紫鹃和另一小丫鬟同跟上。待进了房中,王熙凤抬眼扫了扫,依旧是笑着,却带上了些许审视的意味:“你们两个原是老太太屋里的人,自是不同于其他院里房里的丫鬟。不过,既然老太太将你们赐给了我,往后该怎么做该怎么说,还用我教导吗?” 紫鹃两人忙跪倒,口称往后只认王熙凤为主。尤其是紫鹃,恨不得掏心来表忠心,实在是她的身份有些尴尬,只比平儿小了两岁,又是在贾母跟前过了明路的,虽说这种身份好处多多,可具体却也要看主子的脾性。若摊上一个老实木讷的主子,那日子可就好过了,倘若运气再好一些,生下一儿半女,提了姨娘的身份,这辈子就不用愁了。可显然,王熙凤怎么着也称不上老实木讷,相反,那就是个出了名的河东狮!紫鹃也是聪慧得很,知晓决不能同王熙凤对上,又想着王熙凤待平儿极好,便盼着自己也能像平儿那般,熬个几年攒些体己钱,回头还能许个好人家。 至于王熙凤,她本就很有成算,在开口向贾母要人之时,便已经盘算好了一切。至于为何挑中紫鹃,也是有讲究的。 前世,紫鹃跟的是黛玉,头几年自是不算,当时黛玉住在贾母的碧纱橱内,林如海也尚在人世,自是没人同黛玉过不去,又或者说,即便有人想给黛玉脸子看,也不敢做得太过。可后头那几年,因着无依无靠,黛玉不知经了多少冷言冷语,倒是紫鹃从未生出异心,一直忠心耿耿的照顾黛玉,直到黛玉消香玉陨…… “好了,别整得我仿佛是母老虎一般。平儿作证,我呀,平日里最是温柔了。”王熙凤笑着吩咐平儿拿了两个绞丝银镯,两个新来的丫鬟一人一个。又吩咐紫鹃先跟着平儿,待学了这院里的规矩,了解了主子的脾性后,再近身伺候。至于另一个小丫鬟,暂时先干些杂活,待丰儿、唐嬷嬷等人从东院回来了,再跟着丰儿学些事儿。 安排好了这一切,时辰也不算早了。王熙凤吩咐人备饭,却先不上来,而是等贾琏回来后再一起用饭。 又过了些许时候,贾琏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回到了院子里。平儿一见他,忙命人摆饭,又见贾琏不耐烦瞧见紫鹃,便只带着新来的小丫鬟,同她一起进屋伺候着。 “你们也下去吃饭罢,我同二爷说说话。”饭菜摆齐后,王熙凤便将人打发了下去,只留她和贾琏两人,对坐高饮。待略吃了一阵子,王熙凤才问道,“如何?宝玉明个儿能来听戏吗?” “能,当然能,不但明个儿能来,将来只要不是休沐日,他都能抽出小半天工夫陪老太太。”贾琏卖了个关子,却并不往下说,只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酒盅。 王熙凤忙提了酒壶斟酒,一双丹凤眼轻扫过贾琏的面庞,朱唇轻启,道:“琏二爷自是好本事,不若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贾琏斜眼看着王熙凤,又喝了口酒,这才缓缓道来。 却说贾琏还真有些本事,至少,他若是下定了决心去做某件事儿,多半都是能成功的。就说今个儿,他从王熙凤处得知了真相,虽说王熙凤也明言,最多只能查到这事儿同周瑞家的有关系,王夫人那儿是绝对不可能留下把柄的。不过,对于贾琏来说,单这些也就够了。毕竟,这阖府上下谁不知晓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也是她最为信任的心腹,想也知晓里头的弯弯绕绕。再说了,证据是给官衙门瞧的,贾琏可不需要。只可惜,无论是王熙凤还是贾琏,都很清楚别说没证据,便是证据确凿,这事儿也是没法公诸于众的,想要讨个说法是绝不可能的,可这却不妨碍他暗中报复。而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法子,就是从对方的心头肉下手! 可怜的宝玉。 贾琏在去前院书房的路上,就已经盘算好了一切。因着今个儿并非休沐日,贾琏去书房时,房中只有贾雨村和宝玉,并宝玉的小厮茗烟。贾琏一开口先同贾雨村打了个招呼,问他如今住在府上可有不方便之处,而贾雨村就如同王熙凤预料的那般,是绝对不敢给贾琏脸子瞧的。想也知晓,贾琏就算在荣国府的地位不如宝玉,可他到底是长房唯一的嫡子,绝不是贾雨村这种没背景的书生可以得罪的。 一个存心套近乎,一个盼着旁人能拉拔一把,贾琏和贾雨村聊得意外得投缘,倒是让宝玉偷得半刻清闲。 待说了一会子的话后,贾琏便说起了自己的来意。 贾雨村原就不想当这个西席,要知道,教哥儿和教姐儿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儿。想当初在扬州时,贾雨村确是自愿上林如海府上教黛玉念书,可那个时候,他囊中羞涩不说,更兼身子骨也不大好。想着在林府有吃有喝,又不忙碌,只一个黛玉天生聪慧好教导不说,身子也弱。基本上也就每日里上半日的课,旁的时候他都是极为清闲的。可到了贾府,先不说他是抱着能补缺的希望来的,单是宝玉这人…… “哈哈哈,凤哥儿你绝对想不到,我们原还道宝玉这几日吃足了苦头,却不曾料到,贾雨村才是真的有苦说不出。”贾琏一面吃酒一面说着,间或还朗声大笑,瞧着心情真不是一般般的好。 王熙凤好笑的看着他,不忘给他多夹了几筷子菜,笑道:“本就是这般的,我那时听了二老爷的决定,不就说了,也不知这两人究竟哪个更惨些。” “对对,琏二奶奶才是真的神算子。你是没看到贾雨村那脸色,虽说有些话他没直接说,我却是听出味儿来了。宝玉这小子,聪慧倒是聪慧,可用的就不是地方。论诗词歌赋,估计好些考取了功名之人都不如他,可二老爷是打算让他走仕途的,还是最最艰难的考科举。唉,八股文呢,逼死他算了。” “考科举很难吗?”王熙凤原识字不多,也是在管家理事十几年后,才总算是认全了常用字。因着重生一遭,带来了前世所有的记忆,此时的王熙凤读写账本都是没有问题的,可论文采……饶了她罢! “难,难于上青天!”贾琏又是猛灌了一口酒,见自己跟前的碗碟上已经堆满了菜肴,忙夹了几口下肚,好一会儿才道,“你只瞧咱们府上,大老爷自是不用说了,他是袭爵的,二老爷明着称自己为读书人,可事实上还不是咱们那位好祖父临终前上了折子替他求了圣人的恩典?再看我这辈儿,我是没那个天赋,大老爷也懒得管我。没了的珠哥儿其实也就那样,论天赋,他也不比我强到哪里去,只不过他性子更稳重些,也坐得住,加之上头有个二老爷强压着,逼着他进学。可纵是这样,珠哥儿也没能耐从童生一步步往上考,还不是二老爷硬抢了我的监生名额,送珠哥儿去了国子监?啧啧,便是这样,弄到最后也没考出个什么名堂来。” 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其实这些事儿,她原也听说过,只是并不是贾琏同她说的,说的也不曾这般详尽。原听的时候,王熙凤只觉得左右都是一家人,既贾琏不愿意进学,让予贾珠也无妨。可直到今个儿,从贾琏的口中听到了这件事儿,王熙凤却有了另一种感觉。 喜不喜欢是我的事儿,没的我不喜欢你就硬夺了去。便是夺了去,好歹也得记着恩情,没得又抢人东西又对原主人不屑一顾的。再想想王夫人做的那些事儿,二房那对夫妻还真就是天生一对,皆是既当女表子又立牌坊,没的让人恶心。 “我瞧着宝玉也就那样,也许还不如珠哥儿呢,好赖珠哥儿是真听话,让干啥就干啥。可宝玉呢?我可是听贾雨村说了,宝玉是牟足了劲儿的偷懒耍滑。一听说明个儿不用进学了,喜得当时就跳起来了,又是好哥哥好哥哥的叫着,又说要去给老太太磕头。”见王熙凤只笑着不作答,贾琏也不以为意,他早先就知晓了王熙凤是故意在耍他,心头却并无半分恼怒,有的也只是彻底放下心来的松快感觉。 遂又道:“我也同宝玉说了,多去瞧瞧老太太,免得老太太这把年纪了还一直惦记着,对身子骨也不好。又提了府上的诸位姑娘,好容易来一趟,总不能没个主子陪着。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可咱们家本就不怎么讲究,再一个,宝玉也就七岁,无妨的。” 王熙凤听了这话,笑得愈发灿烂了。她太清楚贾母有多疼爱宝玉了,要不是知晓贾母对宝玉是真心疼爱的,王熙凤都要认为这是捧杀了。不过,也亏得贾母如此,这里头要做文章却是极为容易的。 “琏二爷,回头你有空了,记得多往书房去坐坐。便是贾先生不愿再放假,你寻他说会儿话,也好让宝玉松快松快。再一个,你也可以劝劝贾先生,这读书人且又是有功名在身的,不多想想如何某个实缺,整日里待在这偌大的府中教导学生,也终不是长久之计。” 贾琏低头琢磨了一下这话,旋即抚掌大笑:“好好,这不愧是琏二奶奶,这般阳谋很是使得。只这贾雨村是被林姑父托付给二老爷的,你说他……能跟咱们交心吗?” “何苦要交心?不过只是同他说说话,听他倒倒苦水罢了。再一个,咱们那位二老爷不过是个五品官儿,虽那位置上的油水不少,可说到底,他也不是圣人门生,能有多大用?”王熙凤略回忆了一下,仿佛前世贾政也是托了旁人替贾雨村谋的官,至于是谁…… “二老爷也只是人脉广,又不是真的能耐。我琢磨着,指不定就算真要帮,也是求到你那好叔父头上。” “对,就是我叔父。”王熙凤终于想起来了,前世的贾政不就是托了王子腾帮忙,才替贾雨村谋了应天府的缺。当即便道,“二老爷是我叔父的妹夫,你还是他的亲侄女婿呢,谁也不比谁更亲近,左右也就看谁先开口罢了。回头你只管对那先生打包票,也不用说出真实的心思,只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没的让子嗣这般辛苦进学,大不了等过些年,再向圣人要个恩典,也给宝玉某个缺便是了。” “好好,这法子好。我还可以说,老太太年岁大了,最是溺爱小孙儿,舍不得宝玉吃苦受罪。又说先前的珠哥儿已经没了,老人家可不想再来一次,还不若等宝玉长大了,赔上脸子求个恩典。” 贾琏和王熙凤也是寻到了共同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又是互相出主意,又是查漏补缺。很快就商定了法子,其主要宗旨自然是将宝玉往死里坑。想也知晓,宝玉一旦不再进学,贾政必然愤怒异常,到时候再求着贾赦往贾政跟前说几句话,保证两人又能对掐起来。如此一来,贾母能不心疼?王夫人能不同贾政吵闹? 咳咳,虽然这过程是复杂了一些,可最终还是能报应到王夫人身上的,就是苦了宝玉了。 两人正说到兴头上,忽的听到外头平儿唤,王熙凤侧过头应了一声:“进来说话。”又道,“可有事儿?” 平儿快速的瞥了一眼,见王熙凤和贾琏面上都是带着笑的,当下心里略松了松,回道:“回奶奶的话,二太太派人来唤奶奶,让立刻过去一趟,说是有要紧的事儿吩咐。” 王熙凤面色一沉,贾琏更是直接将手里的酒盅狠狠往小几上一掷。平儿心中一跳,只低垂着头沉默着。 却听王熙凤长叹一口气,道:“你就回了那传话之人,就说我正在同二爷闹脾气呢,待撕掳完了,定会尽快往她那儿去。” 平儿应了一声,忙又退了出去。 “闹脾气?”贾琏纠结着看向王熙凤,“什么意思?” “哟,琏二爷还有脸问我!昨个儿人家苦主刚寻上门来,今个儿更好,都闹到老太太跟前去了。大清早的就把我叫到荣庆堂,当着一众人的面,我能怎么办?还不得咬着牙硬着头皮当那贤惠人,将人往房里带。可我忍得下这口气?回院子里大闹了一场后,那小蹄子就病倒了,大夫都说了,生死有命!想着没法同二爷交代,我索性往老太太跟前讨要了紫鹃,本是打算待平儿出门子后,再开脸提拔上来,不曾想二爷竟是耐不住了,硬要今个儿便吃了那杯喜酒。这不,我不乐意了,在房里同二爷大吵大闹。如何?” 贾琏:“……” 狠狠的灌了三杯酒,贾琏猛拍小几:“到底你是爷,还是我是爷!不过就是纳个通房,都过了明路,你还这般同我闹!这日子到底还过不过了!” 王熙凤好悬没被贾琏这话给噎死,不过旋即她就回过神来,抓起一个碟子就往地上砸:“好你个琏二爷,还敢跟我撂脸子了。为了这么个小蹄子竟打算休妻不成?哎哟哟,这日子没法过了,琏二爷宠妾灭妻了!” …… 王夫人派来的小丫鬟被紫鹃拦在门口,因着紫鹃原是贾母跟前的丫鬟,王夫人的人虽知晓内情却也不敢多无礼。尤其是王熙凤是打着要房里人的名头将紫鹃讨过来的,等于就是过了明路,只差选个日子开脸了。 “鹦哥姐姐,哟,看我这记性,应当是紫鹃姐姐。好姐姐,我就一跑腿的,您倒是替我传个话儿,二太太那边生了气,指名让琏二奶奶跑一趟。若琏二奶奶不去,我却是没法交差的。” 紫鹃笑道:“我知你的苦衷,可我也不容易。阖府上下谁不知晓咱们那位二太太最是和善不过,在她跟前的丫鬟才是真真好福气,别说责罚了,便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曾,哪儿像我们……” “这、这……”小丫鬟自然不敢说王夫人的慈悲是装出来的,又想到王熙凤的泼辣,心里确有些犯怵。这档口,平儿匆匆过来,先是意味深长的瞧了紫鹃一眼,才对小丫鬟道:“你先回去罢,就说琏二奶奶撕掳完了房里的事儿,就立马过去。” 小丫鬟还想开口,冷不丁的就听到正房里传出贾琏的呵斥声,旋即却是王熙凤高亢的叫骂声,还有瓷器破碎的声音。平儿忙将人往外推:“赶紧走罢,万一被琏二奶奶迁怒了,有的罪受。” 待人走了,平儿吩咐关上了院子门,侧着脸凝视着紫鹃。 紫鹃心头一紧,略一思量便知晓平儿这是听到了她方才同小丫鬟的话,忙摆着手解释道:“平儿姐姐,我对琏二奶奶一片忠心,绝不会在说她的坏话。只那小丫鬟……二太太往日里在旁人面上皆是一副慈悲心肠,可我常同她房里的丫鬟打交道,最是清楚她平日里的作为。其实,她房里的丫鬟才是最可怜的。” 闻言,平儿掩嘴笑了,伸手拉过她,往正堂里屋去了。 里屋之中,贾琏和王熙凤依然吃着喝着,间或忽的高喊一声,或是随手丢个茶盏听个声响。见平儿进来,王熙凤忙道:“小心着点儿,地上都是碎片,让人清理掉。” 平儿笑着应了声,却没唤小丫鬟进来,而是向紫鹃递了个眼神,俩人一齐动手清理了起来。 又听王熙凤道:“回头平儿你往我这儿摆个大盆儿,我若要砸就直接往盆儿里砸,也省的你再费力气清理。” 听了这话,平儿只笑着应了一声,紫鹃却很是稀奇。只因着刚来王熙凤屋里不久,紫鹃也不敢贸然发问,只悄悄的拿钱去瞧王熙凤,却不料正被王熙凤看了个正着。 “哈哈,怎的了?我又不是那吃人的老虎,为何这般惧我?” 不等紫鹃告饶,贾琏却应了上来:“对,你不是那吃人的老虎,你是那河东狮。都不需要动手,只一声吼,就能吓死人。” “琏二爷!” “嗯,还不快给我斟酒。”贾琏大爷似的往炕上一靠,手指轻点,一脸的傲气。 王熙凤狠狠的磨牙,却还是依言给他斟了酒,顺便又给他夹了几筷子菜,重重的虚点了下菜,及至见贾琏先吃了菜,她才满意的点点头,无视紫鹃那诧异到极点的眼神,向着平儿道:“外头的人走了?怎么回的?先同我说说,咱们那位慈悲心肠活菩萨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了?” 第047章 慈悲心肠的活菩萨? 听着王熙凤用揶揄的语气说出这话,贾琏好悬没忍住笑喷出声来。心下直道,自家媳妇儿果然是个妙人,当下又吃了几口菜,目光却至始至终瞧着对面的王熙凤。 王熙凤却没瞧贾琏一眼,只向着平儿,等着她的回话。 却听平儿道:“回奶奶的话,听方才那小丫鬟的意思,仿佛是谁惹恼了二太太,那位正在屋里发火呢。又说让叮嘱奶奶赶紧去一趟,估摸着是让奶奶过去劝劝罢?”平儿笑着猜测着,殊不知她的猜测离事实真相已经很接近了。 “哟,这是拿我当专管走水的?” 这话已经算是明着抱怨了,平儿和紫鹃自是不会说甚,贾琏却总是唯恐天下不乱,高声说了句‘好’,当下就被王熙凤狠狠的剜了一眼,忙低头吃菜喝酒,一副无辜的模样。 王熙凤懒得理他,只道:“就没说具体事儿?可有提过宝玉?” 平儿回道:“并不曾。” “那行,你们先下去候着,咱一会儿再过去瞧热闹。”去是定要去的,纵是撇开内侄女的身份,王熙凤现如今也惹不起王夫人。当然,这是指面对面的杠上,若只是私底下动些手脚让那位吃点儿哑巴亏,却是王熙凤求之不得的事儿。 王熙凤一面细细思量,一面慢条斯理的用着饭,待吃饱喝足了,才笑着放下筷子,吩咐平儿备好氅衣,主仆二人一齐往荣禧堂去。说起来,前世的她也真是傻透了,往往王夫人一声令下,她就丢下一切忙不迭的赶去,经常连饭食都不曾吃,只为了讨那位的欢喜。 待到了荣禧堂,王熙凤才刚走到过堂里,就见金钏站在东屋廊下往外头瞧。及至见到王熙凤,金钏才一溜儿小跑的过来,压低声音道:“琏二奶奶可算是来了,太太先前受了气,发了好大一通火,琏二奶奶您可得好生劝劝。” “无妨的。”王熙凤笑了笑,目光滑过金钏的面庞,却见金钏两眼微红,似是刚哭泣过,“我这就进去,平儿你留在外头。” 说罢,也没等平儿出声答应,王熙凤便已走到了东屋前,且在入门的一刹那变了脸色,用哭腔道:“姑母!姑母您可得替我做主呢!” 平儿:“……”她还是老实待在外头罢。 却说王熙凤进了屋,一眼就瞧见坐在右面厢房面色低沉的王夫人,也不管王夫人乐不乐意听,王熙凤只径自哭喊着让给她做主。王夫人僵着脸听着她哭诉,好一会儿才道:“凤丫头,有话好生说,没的让人看了笑话。” “都到了这会儿,谁还顾得上这个?姑母,您倒是给我评评理,有这么办事儿的吗?先头来了个身份不明的小丫头,一开口就说跟琏二爷有了首尾,还说什么已经认识许久了,怀了身子云云。气得我恨不得一巴掌下去一尸两命算了!”王熙凤嗤笑一声,“也是她命大,伤成这样还能活着,不过大夫说了,那丫头可没怀孕。想也是,要真的怀孕了,可不是早就没气了。” 王夫人并不知晓王熙凤私底下同贾母说的话,毕竟那会儿贾母是屏退了所有丫鬟的,因而听了这话,很是唬了一大跳,忙问:“怎么就伤了?你怎就又胡闹上了?” “我胡闹?哪里是我胡闹了?”一听这话,王熙凤就好似被踩到了痛脚一般,不甘的嚷了起来,“都是琏二爷的错,好端端的去招惹旁人作甚?前个儿同意了放平儿出去配人,我还道是他总算想通了,愿意同我好生过日子了,哪儿知道他这分明就是厌了我和平儿!” “你还有脸说!”王夫人皱了皱眉,她自然清楚自家内侄女是个怎样的人,见她这般做派,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板着脸教训道,“爷们都是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你不说贤惠些帮着多纳些房里人也罢,怎还往外撵呢?这下可好,房里没人,他索性往外招惹去了,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你!” 王熙凤虎着脸,一眼不发,瞧着就像是在生闷气。王夫人见状,面上倒是愈发来气,仿佛是恨铁不成钢一般,然内里究竟在思量什么,却是没人知晓了。 房里安静了片刻,王夫人微微叹息着道:“你这孩子,打小就是这爆炭脾气……罢了,你先同我说说,你院子里到底如何了?我怎么听说你去老太太跟前讨了个丫鬟?” “是。”王熙凤硬邦邦的道,“与其便宜了外头来的狐媚子,还不如提拔了咱们府里的人。” “这话倒是不错,可你怎么就看上了老太太房里的人?你就不怕被老太太拿捏住?”王夫人只道是王熙凤犹在生气,并不计较她此时的语气,可一想到王熙凤房里有个贾母的人,她就满心的不耐。 “不往老太太跟前讨人,我去哪儿寻?平儿那边都已经跟外头说好了,这会子反悔,我的脸子往哪儿搁?我房里的丰儿看着倒还算中用,可比平儿差了不止一星半点,琏二爷能愿意?我又不能往太太跟前来要人,东院那边就更不用说了,没的自讨没趣。”王熙凤一股脑的说了一大通话,只看着王夫人伸手按着太阳穴,一脸头疼万分的模样,当下心头暗乐,又道,“姑母,您也用不着替我操心,我明个儿就将那小丫头撵出去,至于新讨来的那个,我也会好生调理一番,左右也是咱们府上的家生子,难不成还敢蹦到我头上来不成?哼。” “你呀你!”王夫人愈发头疼起来,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内侄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偏王熙凤这话仔细想来还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她又不能明说自己的谋划,只能皱着眉头思量着,道,“你做事之前动动脑子,别总是想一出是一出。罢了,这事儿你自己去想法子,记得别太提拔那丫鬟了,到底是老太太跟前的人。” “我晓得。”王熙凤终于乖巧了一回,点头答应后,拿眼瞧了瞧王夫人的脸色,迟疑的道,“姑母这是怎的了?我瞧着脸色似是有些不大好。” 王夫人听了这话,好似想起了什么事儿,面色愈发低沉了:“你宝兄弟的事儿,你可知晓了?” “宝兄弟能有何事?不是听说在前头书房里跟着先生做学问吗?”王熙凤一脸的茫然。 “哼,先确是这般的。宝玉这几日乖得很,早晚都在用功,我冷眼瞧着,老爷很是满意,正思量着宝玉终是长大了有出息了,哪儿想到老太太忽的传话来,让明个儿叫戏班子,还让我瞒着老爷。你说说看,有这么办事儿的吗?”王夫人抿着嘴,面色相当得不好看,尤其是望向王熙凤的眼神里,更是透露着相当得不满。很显然,她已经清楚的知晓了先前贾母房中的事儿,毕竟那会儿姑娘、丫鬟一大堆,瞒是绝对瞒不住的。 王熙凤先是一愣,随后慌乱的摆了摆手,叫道:“姑母,这、这……叫戏班子来家是我的主意,老太太原只是想让我安排些有趣的事儿招待云妹妹并宝妹妹。我正巧想起前些日子宝玉同我说,想听个戏儿,索性做了个人情,提了这事儿。老太太也同意了,姑娘们也都挺乐意的,我却没想到会扰了宝玉的进学。哎呀,姑母,我真是该死,该死!” “好了好了。”王夫人很不耐烦的道,“还是那句话,你下次做事好生思量思量,若是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儿,就来问我,别总是自作主张。对了,听说今个儿大太太往你那儿去了?这又是为何?” “能为何?她来我这儿能做什么?还不是听说了我院子里进了腌臜货的事儿,特地跑来看笑话的!”王熙凤想也不想的嚷嚷道。 这个回答王夫人还算满意,当下便点头不语,待细细思量了一会儿,才忽的道:“罢了,事儿既已经发生了,好生妥当处理便是。倒是先前那事儿,你思量的如何了?” “甚么?”这一次,王熙凤却是真的茫然了,一点儿都不带装的。 “哼,我说你呀,该好生考量的事儿从不认真考量。整日里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就知道掐尖要强拈酸吃醋!我前儿不是让周瑞家的去你那儿说了,让你接了外头那活儿,拿手头暂时不用的钱给旁人周转用,旁人既能得一时的便利,你也可以多拿几分利钱。多好的事儿!”王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去瞧王熙凤面上的神色,见她一脸的不忿之意,当下又被气到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般好的事儿,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王熙凤听了这话,也不乐意了:“我想不明白,对,我确是想不明白!家里给我的陪嫁已经够多了,多的足够我花到下辈子去了!再说了,虽说钱多不烫手,也得看我有没有工夫管这个。屋里乱成那个样子,琏二爷的心思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巧姐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我还想生个哥儿好将来给她做倚靠……” “行了行了,说你一句你倒回我十句。”王夫人眉头紧锁,语气也是愈发的不耐烦了,“那就赶紧把你屋子里的事儿料理清楚了,回头逮着空闲赶紧去办事。要知道,你晚一个月,可是损了好几千的利钱!” 见王夫人真的恼了,王熙凤忙不迭的讨饶,又低头挨了一通教训,这才得以走人。待出了门,王熙凤尚没有旁的表现,直至回了自个儿的院子,进了内室,才真正变了脸色。 贾琏早已等候多时,及至见了王熙凤这般神情,哪里还会有不明白的?当下便笑道:“又受气了?这次同你说了甚?” “哼,说了甚?让我赶紧去放印子钱呢!”王夫人说的话自然不止这些,可王熙凤此时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哪里还记得先前讨到的便宜?只一心记着王夫人坑害自己,若非理智尚存,她简直恨不得一口咬死那老货! 这这话一出,贾琏也跟着变了脸色。 “我还当是那活菩萨想要插手咱们屋里的事儿,没想到……哼,她这是拿咱们当傻子耍呢?放印子钱,便是不提律法,单是伤阴德这事儿,咱俩还没个儿子傍身,她这是变着法子诅咒咱们罢?”贾琏越说越气,当下起身在屋里来往的走,“我看她年轻时一定没少干丧尽天良的事儿,要不然好端端的,珠哥儿怎么就说走就走了?元姐儿也是,先前这么多人家来说亲,哪个不是四角俱全的?再说了,祖父生前还叮嘱了,只道是给女儿家选婿最要紧的是对方的人品,家世反倒是次一等的。结果呢?好好的姐儿非要往宫里送,连祖宗的遗训都忘了!宫里那等子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是姐儿该去的?如今只剩下宝玉这么一个金玉疙瘩了,总算是知道吃斋念佛当个慈悲人了。哼!要我说,倘若神佛真有眼,才必不会庇佑这等黑心肠的毒妇!” 贾琏说话时,王熙凤只倚在拔步床一侧,初时只觉得满心的怒气,直至听到后头,却是阵阵寒气只往上头涌。 “凤哥儿,你说你那好姑母是不是成心的?明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儿,自个儿都得了这般教训,还非要你来沾手,这是铁了心不让咱们好过罢?” 王熙凤怔怔的望着贾琏,好半响才幽幽的道:“你还没想到她是为了甚么?就像你原先说的那般,大太太无儿无女,纵是再有私心,也绝不会害了我们。那二太太呢?她有儿有女,虽说眼前只宝玉一个,可你又怎么知道宫里的元姐儿就一定不会有出息了?但凡元姐儿出息些,愿意拉拔宝玉一把,这府里还能是如今这般?不不,府里已经这般了,都说以东为贵,咱们院里的东屋给了巧姐住,自是合情合理。可大老爷明明是袭了爵的嫡长子,老太爷都没了那般久了,他还住在东面旧院,这又是个什么说道?外人提起荣国府,只提政二老爷,又说已故的珠大爷是多么的才华横溢,宝二爷是多么稀罕的出身来历……”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贾琏的面色阴沉的几乎可以滴下水来,有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桓着,可他至始至终不敢相信。 “眼瞅着偌大的荣国府就要易主了,我能有何意?二太太的打算琏二爷到这会儿了还不明白吗?哄着我去放印子钱,回头若我遭了报应没生出儿子来,自是最好的。又知晓我这人善妒,定不会让通房赶在我前头生儿子。到时候咱们这一房绝了嗣,可不是都便宜了他们?若是我没遭报应,那也容易,待再过几年,宝玉成器了,她把我放印子钱的证据归整归整,往官衙门一送!”王熙凤摊了摊手,拿眼望着贾琏,“咱们这一房都得跟着倒霉,她还能落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贾琏面色一片铁青,显然将王熙凤的话都听在了耳里,心头愈发的恨起来。 若事实真如王熙凤所说的那样,那二房的盘算可就大了。他原先只想着那些蝇头小利,便是曾劝过王熙凤,也只是叮嘱要远着二房近着大房。也不是他看透了这一切,而是本能的不喜王夫人。虽说邢夫人也同样不讨喜,可问题是,邢夫人实在是太好拿捏了,无需担心会被算计。相对而言,王夫人却…… “二爷,我是万万不会去放印子钱的,也不会让那些祸事寻到咱们这一房。只二太太这般心思,咱们却不得不防备着些。我想着,不若干脆借着这次的算计,咱们好生闹一场。” “你要如何?”贾琏冷着脸道,却不是针对王熙凤的,“你说,只要能反算计一把,我都听你的。” 王熙凤笑了,笑得异常灿烂。 世人都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然夫妻同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前世的自己,算计了一辈子,最终却只落得被休弃凄凉而死的下场,甚至连个帮忙收尸的人都没有。她不是不恨,而是恨真正的罪魁祸首。明知道她当时年少无知,哄得她放了印子钱,利钱是没少拿,祸事却是一样都没挨着。若非老天有眼,让那老货死在了狱中,她便是死了也不安心。幸而老天开眼,让她重生一遭,前世该讨的债,今生定要连本带利的尽数讨回! 这头一个就是荣禧堂的那位活菩萨! 王熙凤定了定神,走到贾琏跟前,让他先坐下,又亲手沏了一杯茶奉上,轻声道:“琏二爷,您且听我说……” 第048章 有道是,男主外女主内,用在坑人的时候倒也蛮合适的。 王熙凤的法子说起来很简单,她和贾琏各管一摊子事儿。她只需将矛头对准宝玉,甭管出了什么事儿,一准王夫人心肝肺都揪着一块儿疼。至于贾琏,则稍微复杂一些,要借着先前姚姑娘一事,将祸水引到周瑞家的哥哥身上。想来,对方有这么一个在主子跟前得脸的妹妹,定会招惹不少祸事。若真的寻不到也无妨,大不了栽赃嫁祸便是。 小俩口商议了许久,及至进了被窝还不忘将事儿从头到尾理一遍。直到夜深人静时,才堪堪入睡。 次日一早,贾琏和王熙凤兵分两路。前者去外头收罗罪证,若嫌不够则还需捏造一二。后者带着平儿往荣庆堂而去,务求激起贾母疼惜孙儿之心,顶好能将二房闹了个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因着昨个儿商议得有些晚了,加之今个儿早上王熙凤又亲自将贾琏送出门去。因而到荣庆堂时,其实已经有些晚了。王熙凤到时,众人皆已到了,只除了贾琏、贾政兄弟俩不在,就连往日几乎不出门的黛玉都被请了过来。 王熙凤瞧见黛玉时,心下一跳面色微变。 此时的黛玉,正坐在贾母下首处,这本也没甚么,可宝玉却堵在她跟前,一会儿拉她的手,一会儿凑到她耳边说话,竟是半刻也不消停。黛玉左躲右闪的,愣是没能让过去,偏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拉下脸子来,急得他眼圈都泛红了。 “老祖宗,我来迟了,您可千万别罚我。”王熙凤一面笑着行礼,一面不留痕迹扫视着屋内众人。 邢夫人带着迎春,李纨带着探春、惜春,这几人素来都是摆件般的存在,便是瞧见了这不合时宜的一幕,也权当什么都看不见。王夫人则不断地释放冷气,眼刀子一个接着一个往黛玉身上甩,却也并不曾言语。至于贾母,左手边坐着宝钗,右手边坐着湘云,正带着一脸笑意说着话。看得出来贾母的心情很是不错,丝毫不曾发现黛玉的窘迫,又或者其实已经发觉了,却乐见其成罢? 直到王熙凤笑着行礼,贾母才循声望了过来:“你个凤丫头,说好了今个儿请戏班子来家,大家都盼着呢,你自个儿却这般晚,还不让我罚你!” “老祖宗,莫罚我,我知道错了。这不,戏班子昨个儿就去请了,估摸着再过些时候就该到了。对了,我还让平儿吩咐了大厨房,今个儿由我做东,请众姐妹吃酒,可好?” “哼,我可算是听出来了。你只请姐妹们吃酒,我这个老婆子呢?老大媳妇儿老二媳妇儿呢?还有宝玉呢?”贾母笑骂着,一副铁了心要挑刺的模样。 王熙凤赶紧讨饶,又道:“姐妹们都未出阁,手头紧得很,自是要我这个做嫂子的来做东。老祖宗这般富贵,不说请咱们吃酒,怎的反叫我来请?不妥不妥。” “你个凤丫头!就是讨打。宝玉,听到了吗?你凤姐姐不肯请你吃酒。” 听到贾母这话,宝玉才堪堪将注意力从黛玉身上挪开,抬眼看向王熙凤,笑道:“凤姐姐不疼我了吗?” “早就不疼了,要疼也疼你的姐姐妹妹们去。”王熙凤笑着伸手拉过宝玉,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当下眉头微皱,道,“怎的才几日不见,你就清瘦了这许多?纵是要用功,也别太过了。可有按时用饭?几时休息几时起身?每日里要做多少功课?可听得懂?” 王熙凤连珠炮似的问着,宝玉尚且不曾答话,倒是引得贾母一阵笑:“瞧见没,这才亲的呢。刚说不疼了,转眼就关心上了。”又顺着王熙凤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心疼道,“还真别说,真的清瘦了不少。宝玉,要是做学问太辛苦了,就同先生好生说道说道。没得为了用功反坏了身子骨的,要是你老子骂你,你尽管来我这儿。再不然,去寻凤哥儿也使得。” 宝玉笑着扑在贾母怀里,好一通撒娇,倒是又引得众人发笑。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贾母和宝玉身上,无人在意刚松了一口气的黛玉。倒是王熙凤略瞧了她一眼,见她已无事了,遂唤了个小丫鬟去前头瞧瞧戏班子来了不曾。很快,小丫鬟来回话,只说人都已经到了,戏台子倒是先成有的,只等主子们往那厢去了,随时都可以开戏。 这会儿早已开春,不过早晚仍有些冷意,今个儿天气倒是不错,却隐约有些雾气,王熙凤担心几位姑娘体弱,忙向贾母提议道:“如今时辰尚早,咱们有一天的时间玩乐,倒是不急于一时。索性等太阳起来了,再往园子里去,我也正好让人先备下果酒点心,看戏的时候好赖还能有个嚼头。” 贾母笑着说好,又问唤的是哪个戏班子,擅长什么戏。王熙凤皆一一答了,又命人取了戏目给贾母看,只说小辈儿们都不大懂,让贾母多点两出。 这般笑闹了一场,时候也就不早了,问清楚一应准备皆妥当了,贾母便打算带着人往那厢去。一时好戏开锣,众人皆有说有笑的,却无人察觉到人群中的黛玉始终低垂着头不言不语。 若说无人察觉却也错了,王熙凤早就留意到了,却并不曾把话说破。待演了一出后,王熙凤才寻了个借口,将黛玉唤了出去。 “林妹妹,有些事儿你若不愿意,大可以明着说出来。记着,你是客,是老太太特命琏二爷亲去扬州将你接回来的。”寻了个无人之处,王熙凤叹息着对黛玉道,“你若一直将话憋在心里,怕是难有人想到。” “凤姐姐……”黛玉原就心里藏着事儿,若无人理会倒也罢了,听王熙凤这般说辞,一个没忍住便落下泪来。 “好了,莫说了,你有什么想说便对我说。能帮的,我定会帮。便是帮不了,把心里话说出来好歹也能舒服一些。” 黛玉拿帕子轻拭眼角,起初并不言语,及至过了小半响,才迟疑的道:“今个儿我原是不想来的,只是宝玉定要我过来。我也知晓他是好意,不忍我独自一人在院中伤感。可母亡尚不满九个月,我仍是在重孝之中,又怎能同宝玉他们一块儿嬉笑玩闹呢?偏这话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又怕旁人说我矫情,又恐老太太再伤感……凤姐姐,你能教教我吗?” 王熙凤抬头看了一眼天际,许是今个儿天气太好了,阳光微微有些刺眼,她狠狠闭了下眼睛,这才稍微好受了一些。复又低头看向黛玉,王熙凤叹道:“林妹妹,人活在世上有太多的为难之事。就如同我早就知晓你的难处,却也只能暗中多提点下人,并不能明着帮衬你。亦如今个儿之事,你自是没有做错,可错的人却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见黛玉有些不明所以,王熙凤只得道:“罢了,说这些也没用,你且等等,待平儿过来了,我让她带你回院子去。旁的事儿无需担心,我自会同老太太解释的。” 黛玉怔怔的看着王熙凤,好半响才忽的行了大礼,柔声道:“多谢凤姐姐,有劳了。” 不消片刻,平儿便寻了过来,王熙凤叮嘱了几句后,便转身回了戏台子处。众人的目光大多都集中在戏台子上,间或也会吃些点心闲聊几句,并无一人发现异常。直到大戏落幕,宝玉左顾右盼一阵后,仍遍寻不着黛玉时,这才着了急。王熙凤忙上前安抚,又随口扯了个黛玉头晕回去歇着的谎话。这旁人倒不会怀疑,纵然有个别心存怀疑的,也不会当面大喇喇的将事儿捅破。唯独宝玉是个不按牌理出牌之人,他倒是不曾怀疑,却在一听说黛玉病倒后,立刻嚷嚷着要去探病。 王熙凤瞧着闹腾不止的宝玉,又望了一眼已经面沉如水的王夫人,当下苦笑不已。这却不是她安排的事儿,毕竟,黛玉以往是不参与这些事儿的,王熙凤纵是神机妙算也不会想到会有今个儿这一出。 “罢了罢了,凤哥儿,你若有闲,就带着宝玉跑一趟罢。左右黛玉也不过是头晕,不碍事儿的。” 贾母这话虽未明言,可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无非就是黛玉之病并不会过给宝玉,既如此也就无妨了。这话初听是没有问题,仔细一想,却叫人心寒得很。王熙凤自不会将话挑明,只笑着答应了一声,目光触及王夫人时,却忍不住心头一跳。似乎,王夫人看着比前世更为厌恶黛玉了,可明明这一世黛玉搬出了荣庆堂,几乎不同宝玉打交道。 “凤姐姐,咱们赶紧去罢!” 在宝玉的催促下,王熙凤同他一道儿往荣禧堂后头走去。不过,在此之前,极为会看眼色的平儿早已先一步离开了,待王熙凤到了忆慈院时,黛玉已经在房中躺下,连床幔都放了下来。 见王熙凤同宝玉一道儿过来,平安笑着迎了上来:“见过琏二奶奶,见过宝二爷。我家姑娘今个儿吹了风,身子骨有些不适,这会儿已经先歇下了。” 一般人听了这话,也就知晓主家并无宴客的意思。可宝玉是什么人?非但无事了平安的话,还径自往屋里走。平安被唬了一大跳,这嫡亲的兄弟姐妹尚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更别提宝玉同黛玉只是表亲而已。这若是让宝玉闯了进去,岂不是白污了黛玉的名声? “宝二爷,二爷您先等等。”平安慌忙拦下宝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我家姑娘已经歇下了,还请宝二爷先回去罢。待姑娘病好了,定会感谢宝二爷探病之情。” “我要见林妹妹。”宝玉才不管平安是怎么想的,纵是拦阻了一下,也不妨碍他继续往里走。毕竟,平安是下人,宝玉是主子,虽说平安一个劲儿的拦阻,却架不住宝玉不要命的往里头冲。 “欸,宝二爷您不能进去,我家姑娘都歇下了。宝二爷!二爷!” “宝玉,别胡闹,这里是姑娘家的闺房。”眼瞅着宝玉就到冲到内室去了,王熙凤终于忍不住出手拽住了宝玉的胳膊,“你要再胡闹,回头我就告诉二老爷去了。” “别别,凤姐姐,好姐姐!这好端端的,提老爷作甚?我不往里头去还不成吗?”一听王熙凤提起贾政,宝玉瞬间就蔫巴了,只是他年岁尚小,还没学会如何掩饰情绪,因而明眼人一看他如今的这副神情,就知晓他并非被劝住了,而是打算另寻个机会再来。 自然,王熙凤也清楚这一点,可她却并未明说什么,只向着平安无奈的笑了笑,又赶紧将宝玉原路带了回去。 平安将两人送出院门,叹息着回到了黛玉房中,恰好瞧见平乐上前挽起了床幔,将黛玉搀扶下来重新梳妆打扮。再往屏风处一看,却见平儿从后头走了出来,向着她道:“宝二爷走了?”见几人皆露出无奈的神情,平儿掩嘴笑着,想了想又帮着出了个主意,“往后宝二爷要再来,你们俩别上前,只管唤那两位嬷嬷去拦。咱们这位宝二爷,最是喜欢同女孩子玩闹,却又嫌弃上了年岁的老婆子。若还不行,就让两位嬷嬷向着宝二爷大谈特谈进学做官一事,保准几次下来,求着宝二爷他都不往这儿来。” “真的?”平安犹有些不信,又想着平儿没有欺骗她的理由,忙向平儿讨好的笑着,“那便多谢平儿姐姐了,我家姑娘只想着安安静静替我家太太守孝,实在是不愿意去外头招惹是非。” “我省得,真要说起来,咱们阖府上下除了老太太和两位老爷、太太,旁的人却是都要为你家太太守孝的。可无奈,老太太不发话,旁的人也不敢多事儿。像我家奶奶,也就只能明里暗里的帮衬一把,真要把话捅出去却是不敢的。” “快别这般说了,琏二奶奶的好,咱们几个都记在心里。若非琏二奶奶相助,只怕这会儿我家姑娘还得委委屈屈的住在老太太房中的碧纱橱里,若真这样才叫丢了面子又失名声。” 平儿听了这话,忙摆手称不敢替主子邀功,又恭恭敬敬的向黛玉行了礼告了别,这才随着平安往外头走去。 却说平儿离了忆慈院后,并未再去戏台子处,而是径直去了荣庆堂,只因今个儿的宴请虽是王熙凤做东,却是安排在了荣庆堂。待她过去时,诸位主子皆已到了,席面尚未上来,这会儿正互相说笑着。平儿走到王熙凤身畔,略说了几句,便退到了一旁。待席面上来后,一众主子们皆好生玩闹吃喝了一场,就连大丫鬟们都在旁另有一桌。席间,宝玉可算是闹得最开心的,他原就喜好众人凑在一起玩闹,加之前些日子被贾政拘得狠了,一时松懈下来,觉得好生痛快,只盼着这样的日子能多多的,省的他日日留在书房里,辛苦做学问。 这般想着,宝玉忍不住向王熙凤道:“凤姐姐,咱们下次甚么时候再吃酒?” 王熙凤又好气又好笑,直道:“人都说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宝兄弟却是还想着下一顿。哪儿有这般好的事儿,这一顿就费了我好些个钱,我却没钱再办下一次了。” 宝玉不知王熙凤这是玩笑话,只当王熙凤是真的拿不出钱来置办席面,当下望了席面一眼,又对王熙凤道:“凤姐姐,办一场席面花费多少?你若没钱,我那儿却是有的。每月的份例钱,还有逢年过节给的赏钱,我都存着呢,回头都许了凤姐姐,再办一回罢!” 这话一出,众人皆忍不住笑了起来。尤其是贾母,一面将宝玉揽在怀里,一面又嗔怪的对王熙凤道:“好你个凤丫头,又当人姐姐又当人嫂嫂的,竟是想哄小孩儿的钱!可怜我的宝玉哟,你那点儿银子你凤姐姐才看不上,她是故意哄你玩儿的。” “老祖宗,凤姐姐喜欢银子,那就给她罢。我只喜欢同姐姐妹妹们一道儿吃酒看戏,若能天天如此,该有多好。对了,还是等林妹妹大好了,再吃酒看戏罢!”宝玉虽知晓了王熙凤是在哄他玩,却也不气不恼,反而说了这么一番话。 旁的人听了这话,只笑了一场也就揭过去了。唯独王夫人暗中握紧了拳头,只觉得心头有着说不出的憋闷。见宝玉这会子有些玩累了,王夫人忙让金钏上前扶住宝玉,直道:“老太太,宝玉乏了,我先带他回去休息会儿罢。” 原本正笑得开怀的贾母,一听这话顿时拉下脸来:“宝玉乏了就留在我这儿休息罢,无需特地往荣禧堂去。” “可宝玉……” “怎的,我这个老婆子说话已不管用了是罢?”贾母冷着脸瞧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犹想再劝,却不妨宝玉忽的嚷嚷着要留在荣庆堂,说什么也不跟王夫人回去歇觉。王夫人被闹了个没脸,面上灿灿的,眼底里却有着很明显的怒火,偏又不好在人前发作,只得恨恨将这口怨气咽下了肚,坐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宝玉往贾母房里去。 “爱哥哥,我也同你一道儿去。” 王夫人原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乍一听湘云这话,好悬没背过气去。偏贾母丝毫不觉得有甚问题,只唤了鸳鸯照顾着,又让邢夫人、李纨带着三春也下去休息,待小睡过后再来寻她说话。 一时间,众人纷纷散去。王熙凤却并未离开,只因王夫人将她唤住了。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原不是说就家里人小聚一下,怎的连林姑娘和史姑娘都来了?乱糟糟的闹成一团,简直胡来!”王夫人甚至等不及回荣禧堂,就已经发了火。 王熙凤忙解释道:“姑母,您弄错了,原就是说替云妹妹寻乐子,并不是家里人小聚。再一个,林妹妹也罢了,左右她也不喜热闹。可云妹妹本就住在老太太房里,又是最爱凑热闹的,怎么能撇开她呢?更不提还有宝妹妹。” “你宝妹妹哪里是外人?”王夫人反问了一句,见王熙凤面上有异,也并不开口解释,只是叮嘱道,“你别听宝玉胡说,往后这种席面能少办就少办些,顶好不用办了。到时候你小姑母和你宝妹妹来家里许久了,你该替她们办个接风宴。不过,这事儿还是等史大姑娘回去了再说。对了,还有个事儿,往后你少派人去请史大姑娘,虽说几个孩子如今看起来还小,可也不能总在一个屋里住着。瞧瞧那样儿,史大姑娘就住在碧纱橱里,偏宝玉还住在外间,像什么话!” “这……”王熙凤迟疑了,说实在的,她也觉得这样的安排相当得不妥当,可问题是,她一个当人孙媳妇儿的,能插手老太太房中之事吗?又没人让她帮着安排,她这般跳出去,又算什么? 王夫人才不管王熙凤是否会为难,她只是不想宝玉跟湘云亦或是黛玉扯上一星半点儿的关系,当下又叮嘱了两句,随后便带着一肚子怨气匆匆离开。哪儿想到,王夫人刚离开,贾母跟前的鸳鸯却到了王熙凤跟前,将她唤了进去,只说贾母有请。 这算什么事儿! 王熙凤面上苦笑连连,心底里却是暗乐。虽说眼瞧着今个儿似乎一无所获,可事实上却是贾母和王夫人之间的争斗已提前拉开了序幕。 第049章 “凤哥儿,二太太同你说了甚?可是为了宝玉之事?” 王夫人前脚刚离开,贾母就将王熙凤唤到了跟前,也不曾拐弯抹角,竟是直截了当的将事儿捅破了。这也怪王夫人太心急,原是可以耐着性子等回了荣禧堂再说了,哪怕荣禧堂里也有贾母的人,只这么一来贾母却不是大喇喇的将人唤过去问话了。如今倒好,好些个人瞧见王夫人叫王熙凤唤到跟前说话,纵是离得远了些听得不是很真切,至少这事儿算是彻底掩不住了。 “回老祖宗的话,二太太……也是一片慈母心。”王熙凤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更不曾像往日里那般插科打诨,却是提起了所谓的‘慈母心’。 贾母登时面色微沉,不悦的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苦笑一声,不得不再度开口解释着:“老祖宗,您是最最体谅人的,她是我娘家姑母,又是府里的当家太太,我如何能说她的不是?再一个,宝玉到底是她的亲生儿子,母亲关心儿子,说破天也寻不到错处。” “凤哥儿,你是个好的。”且不提贾母心中到底是如何思量的,只她听了王熙凤这话后,面色略微缓和了一些,叹道,“宝玉那孩子甚是讨人喜欢,不说他亲娘了,府中上下这些个人,哪个不疼他了?我这个当祖母的,更是拿他当心尖尖上的肉,恨不得将命都舍了给他!” “老祖宗说笑了,宝兄弟最是孝顺不过的人了,要让他听到这话,指不定怎么闹呢!”王熙凤眼神微闪,面上的笑容却是更甚了。 贾母闻言又叹了一口气,示意王熙凤坐到她的身畔:“我也知道你为难,可你仔细想想,我能害宝玉?偏他亲娘跟防什么似的防着我,我原还当她是个孝顺的,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这话,说的却有些诛心了。 王熙凤侧着身子坐在贾母身畔,听了这话也不忙着接话,只是径自笑着。其实,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贾母和王夫人确实都是为了宝玉好,可别忘了,这其中还有一个贾政。前世,贾政要几年后才发觉宝玉的不上进,可这一世,因着她的插手,让事情提前了许多。在贾母和王夫人看来,宝玉如今还是个孩子,哪里就经受得起这般摧残折磨了?偏两人都是一样的思量,贾母不愿同贾政彻底撕破脸,指望王夫人当这个恶人,自己则依然当着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王夫人更不愿同贾政作对,虽说她不指望再得到贾政的宠爱,也不愿让贾政厌恶了自己。也正是因为贾母和王夫人所思所想相差无几,反倒是生出了诸多是非来。 ……而这些却是王熙凤乐意看到的。 “老祖宗,您也宽宽心。宝玉打小就养在您的膝下,整日里都是老祖宗长老祖宗短的,您还怕他长大后不孝顺您?真要如此,我也要狠狠收拾他!”王熙凤耐着性子听了贾母好一通抱怨,忙笑着开解道。又见贾母听了自己这话隐隐有些心疼,赶紧添了一句,“哟,我这才说说呢,老祖宗您就心疼上了?可算看出来了,老祖宗就是个偏心眼儿的,前个儿还说最疼我,都哄我的诓我的。” “你个凤丫头!”贾母又好气又好笑,心中的烦闷倒是解了不少。只宝玉之事一日不曾解决,她就无法彻底宽心,当下又道,“凤哥儿你最是聪慧不过了,又一贯心疼宝玉,你就忍心瞧着他日日辛苦,才几日就清瘦了这般多?” 王熙凤忙配合的露出心疼不舍的神情来,心中却暗道,方才她说宝玉清瘦了之类的话,完全是胡诌的。莫说这才过了几日,便是再长久一些,宝玉又不是没得吃没得喝,如何就能清瘦了?顶多就是因着功课繁重,神情有些恹恹的。 可贾母既这般说了,王熙凤自不能同她唱对台戏,忙上赶着表心迹:“老祖宗您说的是,宝玉才多大的人儿,纵是要用功,也无需急在这么一时。我瞧着宝玉聪慧得紧,如今年岁尚小,待长大一些,怕是不用人逼着,也乐意进学。到时候,宝玉封侯拜相光宗耀祖,老祖宗就等着享福罢!” “是了,我的宝玉天生带玉,旁人有他这般贵气?”贾母就爱听旁人夸赞宝玉,尤其王熙凤说话时那叫一个眉飞色舞,都不需细琢磨,就知晓这一定是肺腑之言。 “说起来,二老爷也是好意,唯恐宝玉天赋不够,这才逼着他上进。我琢磨着,要不然咱们选个人去劝劝二老爷?二太太原是最好的人选,只我看着,她仿佛不大乐意……”王熙凤说的那叫一个欲言又止,还不忘带上愧疚心虚的神情,仿佛她这么说就是对王夫人最大的背叛一般。 贾母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微微思量了一番,旋即便下定了决心:“好,就这么办。身为妻子不督促夫君已是她的不是,既她做不到,那我就另派人去做!” 王熙凤只低着头不言语,似的受着内心的煎熬一般。 不过,甭管如何,这事儿就算是定下来了。至于到底挑选何人给贾政,却不是王熙凤能够置喙的。 终是确认了一件事儿,王熙凤心情相当不错的离开了荣庆堂。要知道,如今可不是几年以后。前世,贾母同王夫人开始打擂台,应该是在大观园造好之后。那时候,元春已是贤德妃,乐意给王夫人体面,也支持所谓的金玉良缘。贾母别说插手王夫人房里的事儿,便是在人前,也得给她做面子,对于宝玉的亲事虽有心插手,却早已无力了。而今,尚不到为宝玉考虑亲事的时候,倒是可以从进学一事下手。又思及前世宝玉在族学之时,仿佛没学过什么本事,倒是学了一通玩闹之法,当下王熙凤笑了起来,只算计着如何让宝玉往族学里去。 却说贾母,在王熙凤离开后,很是盘算了好一阵子,这一盘算,却让她怒气横生。 贾政房里一妻两妾,看似不缺人,可仔细一打量,却哪个都不顶用。王夫人自是靠不上的,赵姨娘就甭指望了,瞧她养的贾环就知晓她的本事了,至于影子似的周姨娘,莫说她不善言辞,纵她愿意讲,贾政还不愿意听呢。 有些事儿,若不曾往深了想,自是无事的。可若是刨根究底的细想下去,却只能让人心底阵阵发寒。贾母又思量了一会儿,唤了鸳鸯过来,细细的吩咐了一番。 第050章 “凤哥儿,我的好二奶奶哟,你今个儿又干了甚么事儿?不是说想法子让宝玉挨个打受了个教训吗?怎的……”却说贾琏在外头忙活了一整天,累是肯定累的,好悬没把腿给倒腾细了。不过,总算收获很是不菲,他盘算着晚上要好生同王熙凤邀功,不曾想才刚回了府里,就听到了一个大消息。当下,贾琏也顾不得旁的,径自回了院子,逮着王熙凤就是一通发问。 这会儿时辰倒也不算晚,离摆晚膳还有不少的时间,王熙凤正优哉游哉的品茗,及至见了贾琏,才慢悠悠的放下茶盏,好整以暇的道:“急甚么?宝玉那性子,挨打受教训那是迟早的事儿,急吼吼的万一出了差错倒是却是咱们,还不若慢慢的谋划,左右也就这几日的事儿。” “对对,宝玉迟早会挨打。”贾琏没甚诚意的附和了一句,旋即又道,“我在前院听了个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只说是老太太给大老爷、二老爷都赏赐了屋里人?” 王熙凤挑眉笑看着贾琏,面上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哟,是真的?那定又是你使得坏!”贾琏很肯定的道,忽的又想起一事,略微有些不解,“你不是说要同大太太交好吗?这般行事,她能乐意?” “第一,赏赐屋里人的是老太太,不是我。第二,你怎知大太太会不乐意?啧,她方才刚走,走之前在我这儿笑了足足一刻钟。”王熙凤比着手指向贾琏说道,只说着说着,她也有些无奈了。 诚然,王熙凤是打定了主意要让王夫人不好过。可她确是万万不曾想到,自己的那番话竟会刺激得贾母连片刻时间都不愿意等,午憩后就宣布要给府上的两位老爷各赏赐一个屋里人。当然,更意外的还是邢夫人的反应。 狂笑一刻钟之类的,王熙凤能说她当时都看傻眼了吗? “……她傻了吗?”懵了好一会儿,贾琏才开口问道。虽说他不是女子,可这不代表他不了解女子。也许贾赦和邢夫人确实没甚感情,也不至于让邢夫人乐成那个样子罢?估计连贾赦本人都不会因为多了一个屋里人而乐疯了。 王熙凤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琏二爷才是真傻了。大太太才不在意大老爷屋里有几个人,左右就算一个都不剩了,大老爷也不会瞧她一眼。她乐得是老太太同二太太为难,只恨不得吃着干果子看好戏呢。”说着,自个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贾琏是没瞧见当时的情形,说邢夫人乐疯了都是轻的,只差没敲锣打鼓的以示庆贺了。 贾琏想了一通,倒也想明白了。又因着提起了邢夫人,忽的想起自己许久不曾见到巧姐了,忙问:“凤哥儿,你何时去接巧姐?大太太到底不是巧姐的亲祖母,哪里有一直带着的道理?再一个,巧姐的身份都要低了。” “等着,等我将姚姑娘的事儿给处理干净了,再去接巧姐,也免得将她接回来反受了惊吓。”提了这事儿,王熙凤索性又说起了迎春之事,“琏二爷,上一次大太太带着二妹妹往我这儿来,略提了一句,将二妹妹记在她名下的事儿。这两天也真的是忙活,我都给忘了。” “记在她名下?”贾琏愕然的重复着,他方才刚嫌弃了邢夫人身份不够,哪怕明知道巧姐即便待在东院,也是由奶嬷嬷、丫鬟伺候的,可他仍相当不乐意。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了。 贾琏本人是原配之子,生母又是高门大户的嫡女,自是嫌弃小门小户出身的邢夫人。便是不提出身,原配和继室也差了不止一筹。可对于庶出的迎春来说,邢夫人纵是再怎么差劲,那也绝不是她可以高攀的。若能记在邢夫人名下,迎春就是正经的嫡出姐儿了,这要是原配有女儿,她的身份或许还会低一些,问题是,迎春是独女。 国公府长房嫡长女,这个身份听着却是比二房的元姐儿还要高一些。不过,仔细算起来倒也未必,毕竟元春是正经的原配所出,又占了嫡又占了长。可对于迎春本人来说,若记在了邢夫人名下,那绝对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 “想通了?”王熙凤挑眉问道。 “嗯,这样也好,左右不管是嫡女还是庶女,都不会同我争家产。”贾琏对迎春的印象并不坏,当然也没好到哪里去。这倒怪不得贾琏,实在是因为迎春这人素来没甚存在感,加上贾琏又不是宝玉,对于家中的姐姐妹妹,他是一个都没放在心上。 “争家产?你放心罢,就二妹妹那性子,十个她也不是我的对手。再说了,这事儿对咱们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 贾琏奇道:“这话怎么说?”他是不反对提了迎春的身份,可也仅仅是不反对而已,从未想过还能得到好处。 “怎会没好处?嫡女的份例可是比庶女高出整整一倍的,到时候出嫁,公中出的嫁妆也要多得多,各房长辈们的添妆,也是绝不能少了的。” “等等,这是好处?”贾琏有些发懵。 却听王熙凤笑着解释道:“琏二爷,您之前不还同我说,咱们大房才是一家子。这公中……同您说句实话罢,我在外头虽被称为管家奶奶,可实际上咱们府里的库房钥匙,却一直握在二太太手上。现如今里头的东西倒是不少,可谁能确定,待过个几年、十几年后,库房里还能留下多少东西。” 贾琏猛的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戾:“哼,她敢!” “有甚不敢的?她原就已掌了二十来年的中馈,若再掌个十几二十年的,前前后后算在一起,怕有四五十年呢。这又不是要在一两日内搬空库房,四五十年的时间,就算到时候库房里啥都不剩了,咱们能有甚法子?只怕随便弄个假账目,就能糊弄过去了。” “竟那么简单?”贾琏犹不愿意相信。 “这有甚难?”王熙凤随手拔下一根簪子,道,“二爷瞧我这根簪子如何?值级多钱?” 贾琏虽有些不明所以,却仍是凝神望去。却见王熙凤手中拿着的正是赤金镶珍珠如意簪,便是不算做工,单那成色极好的赤金,就能许多钱,更不提上头镶嵌的那颗极为稀罕的鸽子蛋大小毫无瑕疵的珍珠了。当下,贾琏略一盘算,笑道:“至少也值个两千两银子罢。” “我买来花了三千五百两,二爷倒是好,打眼就给我抹去将近一半。” 被王熙凤没好气的白了一眼,贾琏反而觉得骨头都快酥了。眼瞧着王熙凤正伸手将簪子再度插回发髻上,忙上前拦阻,并亲自帮忙:“我来罢。”待妥当了,贾琏退后几步,仔细瞧了瞧,遂调笑道,“琏二奶奶这模样就是好,我眼瞅着阖府上下就没一人比得上你。” “贫嘴!”王熙凤嗔怪的笑着,“阖府上下有几个人?老太太和两位太太年岁都这般大了,丫鬟们纵是模样好,又怎敢同我比?至于姑娘们……琏二爷您就打眼瞧着罢,待再过几年,姑娘们都长开了,您才会知晓什么才叫做美人坯子!” “那我也只记得她们小时候哭鼻子抹眼泪的模样。”贾琏伸手抹了下鼻子,满脸的不屑,又道,“你让我瞧这簪子作甚?” “让你瞧瞧怎么作价。”见贾琏犹有些不大明白,王熙凤解释道,“最简单的便是将好物件作贱卖,那些个万八千两银子一个的古董,折价卖个三四千两的,又有谁能察觉?库房倒是有账本,可账本顶甚用?像我这簪子,若写上赤金镶珍珠如意簪,再备注上赤金几多重,珍珠几多大小,成色、工艺如何,那倒是值钱了。可要是只单单写上一句,如意簪……二爷,您说这值当多少钱?” 贾琏本就不是愚笨之人,这些年来,也多有经手外头庄子、铺子上的事儿。可毕竟,这两者还是有些区别的,至少庄子、铺子上的管事,接触的都是小物件,且没这么大的胆子。 “我是这般想着,与其把钱留着给二房使唤,不若咱们用个痛快。给二妹妹也罢,到底她也是咱们大房的人。再一个,就她那性子,咱们先给她添妆,待巧姐将来嫁出去了,她还能不还回来?况且,这嫡女到底不同于庶女,回头给她说门上好的亲事,咱们脸上有光不说,还能多一门姻亲,也能多条路子。” “我说琏二奶奶,你可曾有想过,万一是咱们多心了,又当如何?” 王熙凤笑着挨了过来,一双丹凤眼一错不错的瞧着贾琏,道:“若真是咱们多心了……这偌大的荣国府本就是您琏二爷的,咱们提前花用又有何妨?” 贾琏终于被劝服了,本着赶早不赶晚的习惯,他只叮嘱王熙凤早日办妥了此时,便是能多从公中要一笔钱也是好的。又说起他今个儿办的事儿,虽尚且不曾调查清楚所有的事儿,却也查出了几件关于周瑞家的哥哥的荒唐事儿。当然,光这些肯定是不够的,贾琏很清楚甚么叫作打虎不成反被虎伤,若不能一击即中,他宁愿选择蛰伏。 俩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忽听平儿回话,说是贾母让俩人同去荣庆堂,只说今个儿都在那儿用饭了。贾琏和王熙凤对视一眼,互相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好笑。 贾母,这是要发难了。 “平儿,你且留下,让紫鹃同我们一道儿去。”临出门前,王熙凤忽的停下脚步,如是说。旋即,又恐平儿不安,王熙凤忙添了一句,“待林之孝家的从扬州回来了,就要忙你的亲事了。这几日且先让紫鹃跟着,倘若有甚问题,你记得要仔细的教。另外,院子里的其他事儿,也可以慢慢的挪给紫鹃了。” 平儿笑着点头称是,紫鹃则忙跟了上去。 去的路上,王熙凤同贾琏有说有笑的,倒是衬着紫鹃愈发没甚存在感,完完全全像是个跟班小丫鬟。不消片刻,荣庆堂就到了。王熙凤亲昵的拉着贾琏进去给贾母请安,却不曾料到,屋里早已剑拔弩张。 贾母怒容满面的坐在紫檀雕花大椅上,底下跪了好些人,打头的却是素来极有体面的王夫人,其次则是李纨和探春、惜春。再看一旁,邢夫人拉着迎春只站在屏风边上的角落里,至于其他人却是没瞧见。 这若是搁在平日里,王熙凤一早上前插科打诨的劝了,可今个儿,却只是拉了拉贾琏的袖子,趁着没人注意到他们,赶紧往外头去了。 不想,才往外走了几步,就听里头的贾母怒气冲冲的道:“……我赏赐几个屋里人有何不妥当?老大媳妇儿收了,琏儿媳妇儿也收了,怎就只有你这般不通礼数?甭跟我说赵姨娘闹腾这种话,她一个姨娘,管得着爷们的屋里人?打量我老了傻了快没气了,是罢?我知道你在想甚么好事儿,顶好是借着赵姨娘闹腾的名义,把人先推出来,纵是我恼了,也该发落赵姨娘。哼,做梦!身为当家太太,连个姨娘都管教不好,要你何用?我今个儿就把话撂在这里了,人,我已送过去了,没的退回来的道理。你若嫌这人不中用,成啊,我回头再赏你几个好的。” 因着只是往外头走了几步,里头贾母的说话声,那是一字不漏的都听在了贾琏、王熙凤俩口子的耳朵里。俩人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暗自为王夫人寻的借口叫绝。 将赵姨娘推出来当靶子……怎么说呢,真的挺合适的,只因赵姨娘此人最是蠢笨不堪,且极为冲动,稍稍一挑拨保准没命似的冲在前头,也不管前头到底是康庄大道还是荆棘之路。只可惜,这种招数对贾母无用,又或者说,倘若再过个几年,待元春当上贤德妃后,纵是王夫人用的理由再拙劣,贾母也不会这般大喇喇的说出来。 可惜呀可惜。 “老祖宗,听说您这儿有好酒吃?这不,我和琏二爷一得了消息就往这儿来了,您可不能糊弄我俩。”王熙凤眼瞅着贾母骂完了,也该轮到王夫人辩解了,赶忙拉着贾琏进去。待亲眼看到王夫人已经半张了嘴,又硬生生咽回去的憋屈神情,王熙凤别提有多乐呵了。 贾母发了好大一通火,这会儿倒也气顺了,及至见了王熙凤和贾琏,还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待看见紧随其后的紫鹃时,笑容更是真诚了许多:“琏儿、凤丫头都来了,好好,你俩年岁也不小了,可不能再同年幼时候那般胡闹了。如今这样就很好,紫鹃是我调理出来的,最是妥当不过,往后有甚事儿尽管打发她去做。倒是凤哥儿,你可得好生调理身子骨,早日给琏儿生个大胖小子。” “老祖宗,您又笑话我!”王熙凤作出一副娇羞无比的模样来,倒是惹得贾母笑了一场。 偏贾琏还觉得贾母这话甚是有道理,当下点头附和着:“凤哥儿,多听听老祖宗的话。对了,我院里那个姚姑娘回头你给打发了罢。原就是吃醉了酒胡来的,如今酒也醒了,怎么看怎么不像样儿。”又向贾母道,“到底还是老祖宗会调理人,紫鹃这样儿的,搁在外头怕是连小姐都得自惭形愧,也亏得老祖宗舍得给我。” “自是舍得的。”贾母听着贾琏这话,又拿眼去瞧王熙凤,见她面上毫无醋意,当下就更满意了,“凤哥儿才是最好的,若不是她在我跟前好话说了一箩筐,我才不舍得把人给你。你问问你老子,我给他的人连紫鹃的一半都及不上。” “老祖宗疼孙儿不疼儿子,孙儿记着呢!”贾琏笑着行礼,王熙凤也随着又说了一通好话,总算是把这尴尬的气氛给糊弄过去了。只是如此一来,贾母是不好再寻王夫人麻烦了,王夫人却也失去了唯一一次辩解的机会。甭管她究竟是如何想的,这妒妇的名声,却是不得不挨着了。 贾母让王夫人几人起了身,这事儿也算是揭过去了,又让人摆晚膳,又唤人将宝玉、湘云叫过来。又说都是至亲骨肉,无需分桌而坐,十来人坐了一张大桌,倒是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晚膳。 期间,贾母不断地提着湘云,倒是将嫡亲的孙儿孙女抛到了一旁。自然,无论是贾琏还是宝玉,亦或是三春,对此都没有任何异议。前两个是纯粹心大,完全不会吃姐妹们的醋,后三位却是纵有心思也只能往肚子里咽,自不敢说什么。 如此一来,这顿晚膳倒也欢欢喜喜的用到了最后,足足半个时辰后,贾母才宣布各自散去,且亲自拉了宝玉和湘云往内室走去。 …… “哈哈哈,我头一回发现,咱们这位老祖宗也是个秒人。”憋了一整个晚上,王熙凤一回到自己屋里,就止不住的放声大笑。同样如此的还有贾琏,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贾母竟会这般不给王夫人面前,天知晓当贾母拉着宝玉和湘云离去时,王夫人的脸色简直就是葱绿葱绿的。 “更妙的应当是你那位好姑母罢?竟然拿赵姨娘不喜通房当借口,她还敢更扯一点儿吗?”贾琏连连摇头,“我也是头一次听说,爷们纳妾还得经过姨娘同意的。这二老爷屋里也是人少,倘若像大老爷那般,屋里十好几个小妾通房的,再纳新的,岂不是得一个个询问下来,折腾不?” 无用如邢夫人,也没见她去询问屋里姨娘小妾的意见。 事实上,像添个屋里人这种事儿,别说是姨娘了,连主子爷都无需通知。就像当初,王熙凤管贾母要人,不也没经过贾琏同意吗?且事后甭管贾琏愿不愿意,人都是不会退回去的,顶多就是喜欢了多宠着些,不喜欢就晾到一边,没的特地折腾这一遭的。 “我倒是不奇怪这点,只怕是……”王熙凤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儿,笑得极是开怀。 “怎的?”贾琏奇道。 “我记得二老爷房里只有赵、周两位姨娘罢?且这俩人年岁也都不算小了,赵姨娘粗鄙不堪,周姨娘又跟个影子似的,与其说这俩是姨娘,不若说是挡箭牌来得更为恰当一些。二太太舒坦了这些年,忽的老太太就赏了美貌丫鬟下来,她能不着急?”王熙凤越说越开心,继而抚掌大笑道,“二爷别听老太太说,给两位老爷的不如给二爷的。紫鹃是不错,那是我拿平儿比的,将来我也是打算拿她当心腹丫鬟兼帮手使唤的。可若是单指通房……” “有的是美貌妖娆又心机颇深的丫鬟,对罢?” 有道是贤妻美妾,这娶妻要考虑的事儿很多,纳个小妾却无需这般麻烦。像王熙凤这种,指望当左膀右臂使唤的自是例外,可两位太太皆不需要这样的人儿,因而贾母只需寻那些个美貌嘴甜的女子便可,纵是不会旁的事儿也是无妨的。 王熙凤点头称是,并道:“两位太太年岁都高了,不存在小妾通房暗害主母子嗣的情况。大老爷那边就无需多说了,左右也不差那么一两个,莫说大太太了,只怕连大老爷也不甚在意自己的屋里人。至于二老爷那边,宝玉和探春皆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一个环哥儿也有赵姨娘看着,只怕老太太还指望新来的姨娘多生几个孩子,虽庶出上不了台面,若能养的如探春那般,将来也能攀一门好亲。” 贾琏转了转眼珠子,一个坏点子就冒出了头:“咱们想寻二太太的麻烦,何须特地让宝玉挨打?当然,这个照旧行事,你也莫急,慢慢来就成。至于……呵呵,我回头就寻几个好人儿,送予二老爷!” “别闹。”王熙凤完全不赞成这个法子,见贾琏极是诧异,只得苦笑着解释道,“我说琏二爷,二老爷是什么性子您却是不知晓?他最是好面子了,周姨娘是老人了,一把年纪没的再打发出去的道理,赵姨娘则是生养了一儿一女,更是没法打发。至于老太太赏赐的,却是长者赐不敢辞。二爷若想找人给二房添麻烦,可要记得先想个万全之策,千万得替二老爷圆了面子,要不然,他是万万不会收下的。” 听了这话,贾琏好半响都没能回过神来,竟是全然不知该如何评价贾政此人。想了一遭,索性彻底丢开不予理会,转而向王熙凤道:“别管二房那些个破事儿了,左右单今个儿这一遭也够二太太折腾的了。待我理顺了周瑞家的哥哥事儿,你再想法子让二老爷打宝玉一顿,我就不信她还有精力同咱们作对。” 王熙凤挑了挑眉,她隐约觉得贾琏这是话里有话。 果不其然,贾琏又道:“二房的事儿不急于一时,我倒是认为老太太有句话说对了。”见王熙凤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索性欺身上前,“老太太说了,让你赶紧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你敢不从?” 内室里传来主子们的笑闹声,外头的平儿和紫鹃对视一眼,皆是哭笑不得的神情。平儿也罢,她早已歇了某些心思,只盼着林之孝家的赶紧从扬州回来,好替她操办亲事。倒是紫鹃,心里隐隐有了一种猜测,迟疑了半响后,悄悄拉了平儿往外头角落里说话去了。虽说她已经被贾母送给了王熙凤,可有些话毕竟没有完全挑明,究竟是当主母的左膀右臂,还是供爷们当消遣的玩物,却尚有待定论。当然,若是可以的话,紫鹃希望两者皆是,可惜的是,她不是平儿,也不认为王熙凤会像信任平儿那般信任自己。 “平儿姐姐,你给我指条明路罢。我没旁的想头,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同姐姐那般,出去配个好人生儿育女,过平凡的小日子。”紫鹃也不清楚自己的话能否打动平儿,可至少话儿已经说出口了,甭管能不能成功,至少也算是努力过了。 平儿倒是真的将这话听进了耳里,却也不曾直接答复,只是笑着答应一定会将这话递到王熙凤跟前,还允诺会帮着说说好话,尽可能的给紫鹃安排一条好前程。 夜已深了,各人皆怀揣着心事沉沉的睡去,当然也有人彻夜难眠,那却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次日传来消息,宝玉挨打了。 第051章 宝玉又挨打了。 听到这个消息,原还在半睡半醒间的贾琏瞬间就清醒了,还下意识的向王熙凤道:“不都说好了要慢慢来吗?凤哥儿你也太心急了。” 王熙凤起得比贾琏略早一刻,这会儿正坐在梳妆台前拿篦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听了这话,她连头都没回,只看着镜中的自己道:“琏二爷觉得我能作甚?” 贾琏一下子被噎住了。 今个儿同前几日的艳阳高照不同,在半夜里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且雨越下越大,到天亮时分已经成为瓢泼大雨。也是因为这样,贾琏才没有在大清早的去外头忙活,而是同王熙凤腻歪在房里,直到王熙凤瞅着天色不早了,才起身打算去荣庆堂请安。只谁也不曾想到,竟会传来这么个消息。 “咳咳。”贾琏干咳几声掩饰掉面上的尴尬,又忽的道,“凤哥儿你唤人去东院报个讯,大老爷这般疼宝玉,知晓这消息还指不定有多心疼呢。” 王熙凤已经懒得同贾琏说道了,见平儿进来,只向着她扬了扬下巴使了个眼色。平儿素来乖觉得很,又听到了贾琏方才之话,答应了一声就往外头吩咐去了。又片刻后,紫鹃走了进来,看也不看贾琏,只径直向王熙凤行礼,得了允许后,才替王熙凤挽发更衣。 待一切妥当,又命人拿了雨天用的蓑衣蓑帽木屐并黑油大伞,一行人慢悠悠的往荣庆堂而去。倒不是他们不着急,而是这种天气急也没用,再一个,来传消息的人说的是宝玉又挨打了,却不是正在打,因而他们去早去晚倒是没有太大差别。 片刻后,两路人汇聚在了荣庆堂的垂花门前,除却王熙凤和贾琏,另一路却是…… “大老爷您怎的这般快?”贾琏被唬了一跳,他一点儿也不认为是贾母那厢派人通知了贾赦,只因东院那头一贯都是被忽略的。又拿眼瞧了瞧,贾琏很快就确定,一行人中只有贾赦,并无邢夫人和迎春。 “宝玉都挨打了你还这般磨叽?像话吗?”贾赦板着脸教训道,只话虽如此,贾赦的眼底里却带着满满的笑意,语气也不像往日那般恶劣,仔细听起来倒不像是教训而是夸赞了。 贾琏伸手抹了一把脸,终于明白之前王熙凤懒得同他说话时的那种感受了。几人倒也没多言,很快就进了荣庆堂,略略清理后,径自去了内堂。 因着在外头时并未听到里间的怒骂声,也并无宝玉的哭喊声,因此众人只当是来晚了,贾赦面上还闪过一丝扼腕的神情。也因着毫无准备,待进了内堂后,又被丫鬟引到内室时,所有人齐刷刷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宝玉趴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只穿了一身白色的褒衣,并未盖任何被褥。当然,这却是有缘由的,只因那白色的褒衣上头,从大腿到背部,皆染满了暗红色的鲜血,乍看之下何止触目惊心,简直让人忍不住尖叫出声,甚至晕厥过去也是有可能的。 “老太太呢?”王熙凤只略略瞧了一眼,便立刻将眼挪开,又问方才引着他们过来的丫鬟,“有没有请大夫?” “回琏二奶奶的话,老太太方才哭晕了过去,鸳鸯姐姐做主让老太太往房里躺着,只吩咐咱们几个在这儿照料宝二爷,又让前头赖大管家拿了府里的名帖去请太医了。” 王熙凤眼神微闪,虽说鸳鸯的做法很是妥当,可一个丫鬟……罢了,如今也不是计较这事儿的时候:“就只这般?咱们都过来了,二老爷二太太又在哪儿?珠大嫂和几位妹妹也没往这儿来?说是只唤了太医,那太医来之前,就没人想到先去唤个大夫来瞧瞧?纵是普通大夫医术不如太医,好歹也能先帮着料理一二。你们就任由宝玉这般趴着?都没想过要先给他换件干净的褒衣?怎就这般胡闹!” 贾母被鸳鸯搀扶过来时,听到的便是王熙凤怒喝小丫鬟的声音。当下,贾母忍不住落下泪来,又唤着王熙凤:“凤哥儿!我就说他们一个个都不顶用,还是让人先去唤你来。凤哥儿,宝玉今个儿可是遭大难了!” “哟,老祖宗。”王熙凤赶忙急走两步,上前搀住了贾母,“老祖宗您慢点儿来,宝玉素来是最纯孝之人,若清醒时瞧见老祖宗为他急成这般,该多难过呢。” “宝玉……”贾母早已老泪纵横,扶着王熙凤的胳膊,忍不住哽咽出声,“我的宝玉,我的心肝儿!你老子怎就那般狠心,打完了竟跟没事人似的去上衙了。宝玉啊!” 贾赦和贾琏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阖府上下能打宝玉会打宝玉的,唯有贾政一人。可任谁都不曾想到,贾政打痛快以后,竟还就跑了。说什么去上衙了,贾赦很是嗤之以鼻,这分明就是怕挨骂,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有种你晚上别回来! 不过,虽是这般想着,贾赦面上还是要装上一装的,当下带着一脸痛心疾首的神情,向贾母道:“母亲,我一听到消息就往这儿赶,还想着能不能像上回那样拦下二弟。没想到啊!唉……对了母亲,旁的忙我也帮不上,要不我往工部跑一趟,只说母亲想念他了,让他务必来家一趟?”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贾赦面上。王熙凤和贾琏的想法如出一辙,做人不能这么无耻。丫鬟们倒不曾想那么多,只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毕竟在场最中用的也就王熙凤,可她一个女子,到底不好同太医打交道。至于贾母…… “你去!快去!赦儿你赶紧跑一趟,务必要将你二弟带回来,我倒是要好好问问他,怎么就能这般黑心肠?那是他亲生的儿子,不是他的杀父仇人呢!他怎么就能下得了手,我的宝玉啊!”贾母原还能好生说话,只因着贾赦往前走了一小步,恰好让半身都是血的宝玉暴露在了贾母跟前。当下,贾母就哭得不能自抑,只一个劲儿的往床榻上扑,完全顾不得旁的了。 贾赦才不在意这些,只答应了一声,就急急的往外赶。结果走了一半路,又回来伸手拽过贾琏:“琏儿也一同去,要是你二叔不愿意家来,咱们爷俩就坐在工部门口不走了!” 贾琏:“……”大下雨天的,能不折腾吗? 甭管贾琏心中有多么的不情不愿,可那是他亲爹!贾赦执意拽着他同去,他是不敢反对的。可话说回来,其实贾琏也挺好奇的,无缘无故的,宝玉怎就挨了这顿毒打?又猜测着此时的贾政是个甚么心情,是觉得痛快还是心疼,亦或只是最单纯的害怕贾母发难。想着这些,贾琏忽的对工部之行期待了起来。 在贾赦父子俩将贾政拖回家之前,王夫人、邢夫人并李纨、三春倒是先过来了。 “你个混账东西!”若非王熙凤警觉,伸手拦阻了一下,贾母就要扑上去撕了王夫人了。见状,李纨哪里还能坐得住,同探春、惜春一起,齐刷刷的给跪下了。 ……仅此而已。 王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贾母都要同她拼命了,儿媳妇等人竟就这般作为?还要娘家侄女帮忙挡着才逃过一劫?不过很快,王夫人就掩去了震惊的神色,换上悲痛欲绝的神情,跪下向贾母道:“老太太,我同您一样疼宝玉,又怎会不管他?无奈老爷他太生气了,我拦也拦不住,只好吩咐丫鬟往您这儿送信……” “呸!”贾母恨恨的啐道,“昨个儿宝玉都在我这儿歇下了,是谁非要将人带回去?他老子要打他,你拦不住不会上前挡着吗?赦儿上回都知道舍命护着宝玉,你这个当人亲娘的就这般?还吩咐往我这儿送信,哼,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明白!” “老祖宗您消消气,太医呢?可是来了?热水备下了吗?干净的褒衣备好了吗?宝玉身上的衣裳都黏在一块儿了,还脱甚么?拿剪子剪!小心着点儿,磕碰一下自去管家那边领板子!我犹记得咱们府里还有上头赏赐的上好伤药,搁哪儿了?库房?去领!”王熙凤虽恨不得亲手扼死王夫人,可当着众人的面,她却不能这般做。偏她又不愿意替王夫人说好话,索性将话题岔开,先糊弄过去再说,“老祖宗,咱们先顾着宝玉,宝玉要紧。旁的事儿以后再说!” 贾母早已心慌意乱,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复又嫌恶的看了王夫人一眼,摆了摆手,将人尽数哄了出去,只留了王熙凤一人。 不多会儿,太医赶到了。又过了一刻钟,贾赦意气风发的带着贾政回来了。 第052章 贾赦和贾政乃是嫡亲的兄弟,可惜的是,这做兄弟也是得看缘分的,这俩却是打小关系不睦。倒不是像小门小户那般,爱打打闹闹的,而是互相看不上眼,关系冷漠的怕是连陌生人都不如。只是,每次两人同时出现在人前时,意气风发的那位永远是贾政。至于贾赦,也不知道是打什么时候开始,贪杯好|色、猥琐无用就成了他的代名词,竟是怎么也摘不掉了。 然而今个儿,却是个意外。 “母亲!儿子不负母亲所托,终是将二弟给带回来了!”贾赦大步流星的走入了内室,面上还带着一丝的得意之情。只是行至贾母跟前时,又忽的停下脚步,转身将落后于他的贾政推到了前面,向贾母道,“母亲,您有甚想说的,尽管开口。二弟乃是纯孝之人,自不会同您怄气,也不敢反驳您的教训。” “孽障!孽障!你、你竟还有脸回来!” 贾赦本能的一哆嗦,旋即又挺胸抬头。贾母这话,在他前头几十年的人生里,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虽说知晓这次贾母不是向着他来的,乍一听这话,他还是被唬了一跳。所幸,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用眼角瞄了一眼已跪倒在地的贾政,心头顿时如同喝了蜜一般甜。话还是一样的话,可今个儿听起来,怎就这般悦耳动听呢? “母亲息怒,儿子教训宝玉,也是为了督促让他上进。母亲说这话,儿子如何经得起?”贾政跪行了两步,向着贾母重重的磕了两个响头,旋即眼泪便落了下来,端的是一副痛彻心腑的模样。 “孽障!我只一句话你就受不住了,那你又怎能狠得下心来毒打宝玉?你们兄弟俩小时候,也不是没惹事儿,何时见我和老太爷动手了?赦儿,你说,你来说!”贾母也是老泪纵横,尤其是见到平生最疼宠的小儿子这般,心里自也跟着不好受了。索性不去看他,只望向一旁的贾赦。 却说贾赦方还在心中腹诽,贾政既这般能演戏,何不干脆辞官去当那串台的小戏子算了。又听得贾母问话,忙上前也跟着跪倒在地,却是平生头一回跪得这般心甘情愿通体舒畅,只道:“母亲,您和父亲对我和二弟素来都要求极严格,可纵是如此,也从未下过如此狠手。像我年幼时,每每功课不妥,父亲都是罚我抄写,最多也就是跪祠堂。父亲总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儿子也知晓这一点,纵是膝下琏儿再胡闹,也从不动他分毫。父亲来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不愿念书科举,也不逼着琏儿上进。可二弟自己不愿科举,却先是逼死了珠哥儿,如今又……母亲莫伤感,是儿子的不是,都是儿子不会说话,母亲!” 王熙凤已经看不下去了,将脸侧到了另一边,却瞧见正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贾琏,登时有种无语凝噎的感觉。又听着贾母放声大哭起来,王熙凤也耐不住了。 其实,以王熙凤能说会道的本事,想要平息贾母的怒火,倒也容易得很。可惜的是,她才不愿帮二房度过难关。及至见贾母哭得不成样子了,这才行至贾母跟前,柔声劝着:“老祖宗,大老爷说得对,您莫再伤感了。若是知晓您伤心成这般,宝玉心里该有多难受?大老爷、二老爷,还有琏二爷,都得心疼坏了。” “旁人也罢,这孽障会心疼我?”贾母恨恨的伸手遥点着贾政,仿佛恨不得将满腔的怒火皆喷到贾政身上,“他怕是恨不得我立刻死了,这个家好让他做主!” 这话说得诛心,贾政也顾不得开口辩解,只一个劲儿的往贾母方向磕头,眼泪更是如泉涌般,止也止不住。 王熙凤眼见自己的目的已达到,又恐贾母真的哭坏了身子骨,忙道:“老祖宗,宝玉还在里头让太医诊治呢,咱们……要不去外头说话?免得这边闹哄哄的,反而影响了太医的诊治。” “走,去外头,走罢。”贾母总算还能听进一些话,前提是这些话不能是从贾政嘴里说出来。尤其当贾政试图上来搀扶自己时,贾母更是怒不可遏的呵斥道,“你走,我才没福气让你来伺候我。我有凤哥儿,我……琏儿也来。” 头一次探头被王熙凤发现,第二次探头被贾母瞧见,贾琏已经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了。及至听了贾母这话,忙不迭的小跑上前,同王熙凤一道儿扶住了贾母,乖乖的当起了他的孝子贤孙。 贾赦冷眼瞧着,面上倒还算绷得住,心底里却是早已乐开了花。纵是知晓贾母仍不会重视他,只要瞧见贾政吃瘪,他也乐呵得很。眼见贾母等人往外头走去,贾赦忙去拉贾政,并格外有兄弟爱的安抚道:“二弟你莫担心,母亲也就是说说罢了,母子俩哪有隔夜仇?对了,你能不能同大哥我说说,到底是出了啥事儿,让你下狠心将宝玉打成这般?喂,二弟!” “大哥,请自重!”贾政愤怒的甩开贾赦的手,看也不看一眼,径自追随贾母而去。 贾赦一脸嫌弃的看着贾政的背影,又悄悄往里头走了几步,借着床幔缝隙瞧见里头太医正在为宝玉清洗伤口并敷药,暗暗将宝玉的伤势程度记在心中,略盘算了一阵子,这才转身往外头走去。 外间堂屋里,原先被轰出去的王夫人、邢夫人等人皆候着,别看她们在自己院子里是主子,可搁在贾母这儿,她们只是小辈,没被指着鼻子痛骂已算是不错了,别指望还能听到一句半句好听的话儿。尤其是王夫人,先是亲眼目睹了宝玉挨打,又跟贾政歪扯了半响,及至贾政跑了,她又不得不急吼吼的往贾母这儿赶来,偏贾母怒得连半句解释都不想听,挨了一顿痛骂后,更是直接被撵了出来。想到这里,王夫人的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待贾政被贾赦强行从外头拖进来后,她的面色更难看了。 相较于王夫人,邢夫人这会儿的心情相当得不错。 因着一贯没甚么存在感,哪怕今个儿邢夫人是同王夫人等一道儿进去的,可贾母至始至终目光都落在王夫人身上,自然满腔的怒火也皆冲着王夫人去了。同是迟来之人,邢夫人别说挨骂了,连个眼刀子都没接收到。这要是搁在往日里,确实有些让人感到憋屈,可今个儿却算是意外的惊喜了。贾母都气成那个样子了,没被怒火波及就要谢天谢地了,加之还能看到老对头吃瘪…… 邢夫人笑得一脸慈眉善目,看着倒像是往昔的王夫人了。 “孽障,你给我跪下!”贾母被王熙凤和贾琏搀扶到了外间正堂的紫檀雕花大椅上,刚坐定,就向着紧随而来的贾政怒吼道。 贾政还能如何?流着眼泪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贾母身旁的王熙凤和贾琏纷纷往旁边让了让,只问题是,贾政并不是跪在贾母脚边,而是远远的跪着。如此一来,即便王熙凤和贾琏确实往旁边让了让,远远的看过去,仍像是接受了贾政的跪拜一般。这一幕,除了贾母之外,旁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却无人敢在这档口当那倒霉的出头鸟。 又听贾母怒喝道:“孽障,你倒是同我说说,宝玉他做了何等荒唐事儿,让你如此待他?昨个儿晚上,他都已经在我这儿歇下了,你们硬是将他带走,临走前还同我道,会好生照顾宝玉,定不让他冻着饿着。结果呢?哼,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好生照顾宝玉?老二媳妇儿,你也过来!” 王夫人憋屈的走上前来,虽说贾母并未开口让她跪下,可贾政跪在一旁,她身为妻子能站得住?当下,王夫人也屈膝跪下,又瞧了一眼贾母的怒容,只低头不敢言语。 “你们一个个就是存了心想要气死我!宝玉原在我这儿好端端的,只去了你们那儿一晚,就闹成这般了?说,我给你们机会说,这到底是怎的一回事儿!”贾母的愤怒是有道理的,别看她说得有些不清不楚,只提了贾政王夫人夜半将宝玉带走一事,而事实上,他们来荣庆堂时,已经相当晚了。当然,估计那会儿王熙凤和贾琏还在屋里闹腾,可贾母却是已入睡了。被外头的动静惊醒过来,又听得鸳鸯简单的说了事儿,贾母本是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宝玉离开的,可瞅着时辰也不早了,贾政和王夫人又皆是一脸的坚决,最终她还是选择退了一步。 ……若是知晓会有后头那些事儿,她便是拼着老命也定会将宝玉留下来! 贾政满嘴的苦涩,他打宝玉自是有理由的,可这理由却不大适合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踟蹰了好半响,贾政才缓缓的开口解释道:“宝玉昨个儿不曾去书房做学问,也不曾完成我布置的功课。” 这话倒是真的,昨个儿宝玉忙着吃酒看戏同姐姐妹妹们玩闹,自是没工夫去书房的。可这事儿是贾母允许的,还特地叮嘱了王夫人要瞒着。至于书房那边,也是打了招呼的,按理说,只这么一天,应当是不大容易被发觉的。 贾母略一思量,当即将矛头瞄准了王夫人:“哼,王氏你说,这到底是怎的一回事儿?” 王夫人面色大变,往日里,贾母都是称她为老二媳妇儿,或者政儿媳妇儿,偶尔也会提一句宝玉他娘。可像如今这般,唤她为“王氏”,却是从未有过的。这是否可以说明,贾母对她的容忍度已经超过了极限。偏生,王夫人还不能不答应,甚至还不能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回老太太的话,昨个儿是我房里的小丫鬟一不留神说错了话,我已经教训过她了。” “昨个儿将纳妾的事儿都推给赵姨娘,今个儿又拿房里的丫鬟充数。王氏,你是越活越回去了罢?好,这事儿我且不同你计较,政儿要打宝玉,你纵是拦不住,还不能上前替宝玉挡着?身为一个母亲,连保护儿子的能耐都没有,我要你何用!”贾母越说越气,捂着胸口喘着粗气,身旁的王熙凤忙俯身替她顺气,好半响,贾母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又道,“罢了,你既伺候不好,我便多指几个人予你。原先那个赶紧开了脸放在屋里,专伺候政儿。回头,我再给你两个大丫鬟帮着处理家事,有甚么她们不能处理的,你也可以让凤哥儿去。另外,我再调两个得力的嬷嬷去荣禧堂,只用作照顾宝玉。哼,你这个当娘的不用心,可不是得由我这个当祖母的来操心!” “老太太……” “闭嘴!” 王夫人忍不住想要开口辩解,却被贾政厉声喝止,犹不敢置信的扭头望着贾政,可惜贾政却径自向着贾母道:“一切但凭母亲做主,往后宝玉自可留在母亲身边,直到他年长要议亲之时再搬出即可。” 贾母闻言一怔,旋即却是点头道:“好,就按照你说的办,打从今个儿起,宝玉就一直留在我这儿。待六七年后,再搬出去独住一院。” 此时宝玉不过七岁稚龄,六七年后倒是十三四岁了。本朝崇尚早婚,男子多数十五六岁就成亲了,十三四岁正是议亲的好时候。贾母这般说辞,却相当于让王夫人断了念想,毕竟白日里要进学,晚间宿在荣禧堂,哪怕偶有空闲,想来以宝玉的心性,多半也是留在此处陪姐姐妹妹们玩耍的。如此一来,王夫人算是白生了这个儿子。 王夫人面色极为难看,有心想要辩解一二,可这会儿真不是一个好时机。又见王熙凤偷偷向她使了个眼色,王夫人纵是有再多的不满,也只得暂时按捺下来,只等日后慢慢思量如何挽回劣势。 “行了,你们都走罢。记得,都走!哪个都别留在我这儿,我没这个福气招待你们!” 贾母这话却是有些迁怒了,好在旁人并不会因此生气,又或者即便有气也只是在心头憋着,断然不会说出来自找没趣。就连贾赦都打了个哈哈,招呼上邢夫人和迎春,抢先一步离开了荣庆堂。见状,贾政也不好再舔着脸留下来,继而拿手掩着面快步离开,竟是完全不顾尚且留在后头的王夫人等人。倒是王熙凤和贾琏微微有些无措,吃不准贾母要轰出去的人中,是否也包括了他俩。幸而贾母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先向着贾琏道:“琏儿你先回去罢,瞧你这身上的衣裳都湿了大半,赶紧回去换一身,让你媳妇儿先陪我说会子话。” 贾琏答应了一声后,便顺从的退了出去,只在临走前向王熙凤使了个眼色,王熙凤会意的点点头。 许是听到外头没甚动静了,太医很快就从内室里出来,向贾母道明了宝玉的伤情。其实说实话,宝玉的伤势并不像她们原先想象的那般重,毕竟那是贾政的亲生儿子,下狠手是有可能,下死手却是不大实际的。可问题在于,宝玉今年才多大?打小娇生惯养的,身子骨比之黛玉之类的倒是强壮了不少,可到底比不得成年男子。贾政下手也确实狠,且这次没有贾赦相护,宝玉很是吃了一番苦头。用太医的话来说,伤势虽不至于危及生命的,可想要痊愈,没个三五个月,那也是痴心妄想。 听到太医这般说辞,贾母再度老泪横流,心疼得浑身直打颤。 王熙凤待宝玉虽不至于像前世那般真心关怀,然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哪怕她恨透了王夫人和贾政,对于宝玉有的也仅仅只是迁怒,从未想过真的要了他的命。当下,顾不得安抚贾母,王熙凤忙道:“太医这话是说,倘若不好生养着,宝玉会出事?” 这话却是定要问清楚的,万一贾政下一回再打一次…… 太医实话实说,只道要看宝玉的恢复情况,倘若伤上加伤,导致伤情过重而有个三长两短,确实也是有可能的。 “老祖宗,这事儿已经造成了,咱们得先顾着宝玉,旁的事儿一概都往后头推。只有一点,我却是担心二老爷回头又逮着个错处教训宝玉,那当如何?我方盘算了一番,这才几个月时间,二老爷已经打了宝玉三回了,且一回比一回重。要再有下一次……” “看我不打死那孽障!”贾母愤怒了,当着太医的面怒吼了一句,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往下落。她是真心疼爱宝玉,是那种放在心尖尖上的疼宠。 王熙凤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后,忙尴尬的向太医笑了笑,又吩咐丫鬟引太医去书写方子。待太医走后,王熙凤又唤了紫鹃往院子里跑一趟,只说若是贾琏换好了衣裳,让他往这儿来一趟,到底对方是太医,让爷们亲送出门也算是给足了面子。想了想又吩咐赖大随时等候在二门外,只等得了太医的方子后,立刻去抓药,省的白耽搁了时辰。 贾母瞧着王熙凤将事儿料理的妥妥当当的,心下微微一松,随后却止不住的感到浑身乏力。想也是,昨个儿她都睡下了,又被人闹醒,同贾政歪扯了一阵子后,被迫放宝玉离开,那时她便已经很不舒坦了。待再度歇下后,一时半会儿的却怎么也睡不着。待天蒙蒙亮时,总算是隐约有了些许睡意,又听得外面匆匆来报,只说宝玉挨打了…… 生生的闹腾了一整个晚上兼大半个白日里,贾母只觉得疲惫至极,且精神头相当得差。 王熙凤见状,忙亲自搀扶着往内室里去,将贾母安顿在房里歇下,又往碧纱橱走去,见外头大床上的宝玉这会儿已换好了伤药,趴在褥子上,身上只盖了床极薄的小被,疼得直哼哼。 “宝兄弟,可是遭大罪了?唉,我早就劝你别总是同二老爷对着干,你怎的又胡来了?他让你好生进学,你就老实答应下来,再不成,你就先尽量拖着,待老祖宗得了消息,自会派人去救你。如今闹成这般,你又是何苦来哉……”王熙凤拿帕子揉了揉眼睛,直把眼圈揉得发红,又连连哀声叹气,满脸的悲伤痛惜。 不想,宝玉听了王熙凤这话,却侧过头,向着她哀求道:“凤姐姐,好姐姐,我无妨的。凤姐姐若真担心我,帮我一个小忙可好?太太房里的小满姐姐是个好的,求凤姐姐救救她罢!” 王熙凤有点儿发懵,隐隐觉得这事儿仿佛透着一股子不对劲儿。不是说贾政是因着宝玉不愿进学才狠下心来将宝玉痛打了一顿?可听着宝玉这话,怎就不是那个味儿呢?心心念念的都是那甚小满姐姐……那又是何人?王熙凤对于王夫人房里的人再清楚不过了,纵是算上没甚存在感的粗使丫鬟,也没听说里头有个叫小满的。 “凤姐姐,你素来都是最最疼我的,对罢?宝玉求求你了,救救小满姐姐罢!要是连凤姐姐都不愿帮忙,小满姐姐就要没命了!” 当贾琏送走太医进来回话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浑身是伤的堂弟正拉着自家媳妇儿的胳膊不停的摇晃着哀求着,一副……欠抽的模样。 “咳咳,宝玉这是怎的了?太医不是说,要好生将养着,怎的还不休息?”贾琏虽不至于同宝玉吃醋,可看着这一幕,心下却仍生起一团怒火,只恨贾政先前下手还不够狠,直接将宝玉打个半死不活才叫真爷们! “琏二哥,宝玉求你救命!”宝玉可不知贾琏心中的想法,只想着平日里贾琏对他不赖,也素来都忍让着他,当下不等贾琏追问,便竹筒倒豆一般将事儿说了出来。 待事儿说完了,王熙凤和贾琏对视一眼,心下都道,宝玉这顿打呀,挨得可真不冤。 却说昨个儿,贾政放衙后,又跟几个门人吃酒作诗畅谈天下大事,待心满意足回到荣禧堂时,已是夜半时分了。听闻房里丫鬟无意间说漏嘴,提了今个儿府里招了戏班子来唱戏一事,他也确是有些恼意,只那尚不足以让他气到半夜三更将宝玉从荣庆堂唤回来。问题是,没多久他就瞧见了贾母赐下的好人儿。 便是宝玉口中的小满姐姐。 那名唤小满的丫鬟,如今也不过才十三四岁,比平儿还略小一些。却天生一副好相貌好身段,且同平儿等府上的大丫鬟不同,小满端的是弱柳扶风惹人怜惜,只看得贾政止不住心里犯痒。这要是旁人送来的,贾政为了面子,或许会推却一二,毕竟他要保持自己完美的正人君子形象,可不能跟贾赦那般贪杯好|色。可小满是贾母赐下的,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但凡贾政还有那么一丝孝心,都不能为了这事儿同贾母生嫌隙。于是,他就顺水推舟的应了下来,直接搂着小满往厢房去了。 王夫人大怒。甭管先前是否有了预设,只要是个女人,见了这一幕就没有不怒的。可惜,她同贾政一样好面子,虽心下大怒却不会因此闹将开来,只吩咐心腹请来了赵姨娘,又让年幼的贾环同来。一时间,王夫人的冷嘲热讽,赵姨娘的哭闹尖叫,还有贾环惊吓之后的哭喊,贾政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狠狠的发作了赵姨娘母子俩后,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却跟贾母想到一块儿去了。 赵姨娘那就是个活靶子,从娘胎里出来时就没带脑子,之后又没经过事儿,整个儿就是一幸运的蠢货,若非生育了一子一女,且本身长相身段也算上乘,贾政早就将她打发了。不过,也因着极为了解赵姨娘,贾政对她没有半点儿怀疑。 蠢如赵姨娘,会知晓使用阴谋诡计?一定是王夫人干的好事! 愤怒之下,贾政索性直接往荣庆堂要人去了,他的想法倒也好猜,嫡妻的面子是不能轻易落的,别说王夫人没大错,就算有,看在舅兄王子腾的面子上,也只能咬牙忍了。可他身为父亲,教训儿子却是理所当然的,就算今个儿告到金銮殿去,也没人敢说他半句不是。 宝玉纯粹就是被王夫人给牵累的,不过若是他不声不响的认个错道个歉,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毕竟贾政和王夫人都是要脸皮的人,干不出彻底撕破脸的事儿来。按照贾政的想法,狠狠的痛骂宝玉一顿,让王夫人带着宝玉回去休息,随后他想做甚,却不是王夫人能够管得了的了。 可惜,事情的发展有点儿出乎意料。 “所以宝玉你觉得那个叫小满的丫鬟很是惹人怜惜,不愿让二老爷……嘶,糟蹋了?”贾琏的声音有些飘着,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位堂弟的脑子有些异于常人。虽说他原也知晓宝玉对自家或亲眷家中的姐姐妹妹们很好,却不曾想过,还能波及到家生丫鬟身上。 王熙凤也满脸震惊的望着宝玉:“宝兄弟,二老爷是你父亲,你竟是为了一个丫鬟……”前世,她倒是知晓怡红院里的大小丫鬟们皆被宝玉宠得无法无天,可毕竟那也只是听说,她并不曾亲眼见过,要知道,她的凶名在外,甭管再怎么得脸的丫鬟,哪怕是贾母跟前的鸳鸯,在她面上也是恭恭敬敬的,才不敢摔脸子给她看。不过,思及前世金钏之死,王熙凤又觉得此刻的宝玉还是存了一份良善之心的,且胆子也挺大的,在挨了这顿毒打后,竟还有心思关心旁人的死活。 “凤姐姐,琏二哥,你们帮帮小满姐姐罢。不然,就让我见见老祖宗,我先听说小满姐姐是老祖宗赏给老爷的,让老祖宗赏给我罢!小满姐姐那般柔弱那般可怜,怎么能被老爷这么欺负?我顶顶希望将天底下所有的好姐姐妹妹都接到府上来,咱们一起吃酒看戏岂不痛快?” 贾琏侧过头狠狠的抹了一把脸,先前他觉得宝玉的想法很是怪异,可听多了……怎就觉得多少还是有点儿道理的呢? “宝玉,你这孩子也太胡闹了,就算你要救人,也不能如此呢。唉,你先好生养伤,待药熬好了就赶紧喝。待回头老太太休息好了,你也养足了精神,咱们再从长计议。”王熙凤苦涩不已的摇了摇头,还伸手替宝玉掖了下被角,轻拍了拍他的头,“傻孩子,先休息罢,老太太、太太都是拿你当心尖尖上的肉来疼的,等晚些时候你好好说话,必不会驳了你的请求。” 宝玉应了一声,似乎是被王熙凤这话给说服了,又或者是身上太疼了,没再开口说话。 王熙凤只叮嘱着要好生照顾宝玉,遂又问了平日里伺候宝玉的袭人现在何处。得知袭人被王夫人拘在荣禧堂后,王熙凤迟疑了片刻,看向贾琏,道:“琏二爷,宝玉这事儿……怕是有些不好办呢。要不然,我往姑母那儿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先劝几句。琏二爷你若无事的话,不如就暂且留着?待老太太醒转之后,也好将这事儿同老太太说一声,免得她被蒙在鼓里。可好?” 贾琏嘴角直抽抽,他真希望自己略微蠢一些,没听懂王熙凤话里的意思。 这话分明就是再说,她已经在宝玉这儿挑拨完成了,她这会儿要去王夫人那边再接再厉,争取将事儿闹大,而他留下将事儿告诉贾母,俩口子齐心协力一同为二房添堵。 “你去罢,我留着。” 第053章 话是这般说的,可王熙凤却并未立刻离开。重生一遭,她太清楚身子骨的重要性了。今个儿忙忙碌碌的,她和贾琏都是未曾用过早膳就往荣庆堂赶来,饿到如今竟是有些没甚饿感了,这却是万万使不得的。王熙凤忙吩咐小丫鬟上了些最简单的早膳,王熙凤也没有忘了伤重的宝玉,又让小丫鬟特地往大厨房跑了一趟,按着先前太医的叮嘱,为宝玉量身定做了一顿丰盛至极的早膳。 待同贾琏一道儿用完了早膳,王熙凤才匆匆离去。只是因着到底耽搁了些许时间,待王熙凤赶到荣禧堂时,她错过了一场大戏。 贾政和王夫人闹翻了。 王熙凤一到荣禧堂,就被王夫人身边的金钏请了过去:“琏二奶奶可算是来了,方才太太还问了。”金钏的眼睛又红又肿,一看就是哭了不短的时间,“先前太太同老爷闹了一场,老爷负气离开了,太太捂着心口半天都缓不过来,偏又不让喊大夫,只说是已遭了老太太的嫌,可不能再生事端。琏二奶奶,您赶紧进去好生劝劝太太罢,这身子骨才是顶顶重要的。” “唉,我这姑母平素最是好面子,这事儿闹的……金钏,你唤个小丫鬟悄悄的往后头巷子去一趟,别寻旁人,单找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你让她去街上寻个靠得住的大夫,随便寻个远亲探望的借口,让大夫为太太瞧上一瞧。再往大厨房跑一趟,让准备热热的米粥或者汤水。这人呢,纵是不吃药也不能不吃饭。行了,就这些,你快去罢。” 金钏脆脆的应了一声,见已行至王夫人房门前,也顾不得去给主子行礼,便匆匆跑去安排了。 王熙凤在门前摆好了悲痛欲绝的神情,自掀了帘子,往里头走去:“天!姑母您这是怎的了?才多会儿工夫,您……”待见到了王夫人,王熙凤才知晓自己原先的神情白摆了,实在是因着这会儿的王夫人看起来异常的糟糕。 半倚在榻上,面色惨白如纸,额间隐隐渗着冷汗,竟是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瞧着就像是时日无多了。 一时间,王熙凤不知晓自己究竟是喜悦多还是愕然多。不过片刻之后,王熙凤就下定了决心。不曾经历过破天的富贵,也不曾面临抄家灭族的大难,就这般舒坦的死去,也太便宜王夫人了。 当下,王熙凤便凑到了王夫人跟前,满脸的悲痛担忧,未语先红了眼圈,泣道:“姑母,他们不理解您,我理解。都是为人母的,想的还不都是为了孩子好?我虽膝下唯有一女,那也是放在心尖尖上疼的,只恨不得拿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奉在她跟前,生怕她受一丁点的罪,独独盼着她一生平顺无忧。” “唉……”王夫人长叹一口气,其实她的身子骨倒不至于这么快垮掉,只是精神头极差,以至于看起来像是时日无多的模样,“凤哥儿,你是个好的。我算是看透了,生儿子有甚用?儿媳也是靠不住的,瞧今个儿这事儿,只知晓跪在下头装傻充愣,别说上来拦着了,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 王熙凤一听这话就知晓王夫人这是在怨李纨,其实李纨这人,倒也不能说她有多坏,只天性使然,加之又是个寡妇身,很多事儿都习惯性的忍让后退。不过,指望王熙凤替李纨说好话更不可能,同为妯娌,在贾珠尚未过世之前,李纨可是出尽了风头,占着嫡长媳的名头,生下了贾母头一个重孙子,一副荣国府未来当家主母的架势。且纵是在贾珠死后,李纨也常常摆出长嫂的态度,借着各种事儿来点拨教训她。 一个小小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她也配! 却听王熙凤劝道:“姑母,珠大嫂也是不容易,年纪轻轻的就守寡,既不能着鲜亮的衣裳,又不能戴名贵的钗环,连很多喜庆事儿都不能参与,若非有个兰儿牵绊着,只怕早就随了珠哥儿去了。” “哼,她不容易?那我呢?”王夫人原是倚在榻上了,及至听了王熙凤这话,却是怒气上涌,忍不住垂榻恨恨的道,“她是年轻守寡,我是中年丧子。哪个更不容易?衣裳钗环有甚重要的?我失了我的珠哥儿!但凡珠哥儿如今还活着,我何至于受这般闲气?宝玉爱怎样就怎样,左右有老太太疼宠着,我何必当那坏人逼着宝玉进学?我可怜的珠儿……” “姑母您也莫恼,要不怎么说儿女都是爹娘前世欠下的债呢?没孩子的,盼着有孕。怀上了,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个什么闪失。好不容易生下来了,又恐磕着碰着,恨不得整日都揣在怀里。可这些都不算甚么,待长大后,才是真正开始讨债了!姑母您只这般想,您前世欠珠哥儿的,今生都还清了,所以他才走的这般早。再一个,宝兄弟也是个好的,纵是偶尔有些想左了,可到底如今还年少。咱们不着急,慢慢来慢慢教,宝兄弟是个纯孝之人,将来定会好生孝顺姑母,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这档口,王熙凤也不说金榜题名封侯拜相了,实在是因着三岁看到老的缘故,宝玉的性子已经养成了,想要将他拧过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纵是没能耐进学,生儿育女却不是难事儿。 见王夫人听进去了,王熙凤又道:“姑母,您是嫡亲的姑母,当年又是您促成了我同琏二爷的亲事,加上我又打小没了亲娘,我这心里头呀,是早就拿您当亲娘看了。”忍着心头泛起的恶心,王熙凤开始步入正题,“按说如今宝玉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我也没甚好不放心的。只一点,姑母可曾有想过宝玉将来的亲事?” “凤哥儿,你这话是何意?难不成老太太她……”甭管王夫人嘴上说对宝玉有多失望,可那到底是她的亲骨肉,哪里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老太太倒没明着提起,只是我冷眼看着,似乎是有心从林妹妹和史妹妹两人中,挑一个。”见王夫人瞬间变了脸色,王熙凤只叹息道,“我倒也不是说两位妹妹不好,只林妹妹身子骨有些弱,宝玉又担负着开枝散叶的重任,虽说将来也可以纳妾,可庶出又怎能同嫡出相提并论?再说了,林姑父是何人?只看他后院那干净的样子,又立誓不再续弦……姑母,您说万一将来这事儿成了,林姑父会不会也这般要求宝玉?” “我绝不同意!” “姑母,我也是这般想着的。所以这些日子,就尽量将他俩隔开来。所幸林妹妹是个好性子,我教她对外说,要替母守重孝,又说亲手抄写的佛经最最诚心,还让人拿了些书籍文房四宝给她。想着只要将她拘在院子里头,不往外头走动,宝玉也就没了法子。俩人隔着隔着,自然也就没了亲近之意,岂不既趁着咱们的愿,又不曾同老太太起冲突?” 王夫人低垂着头,好半响才感激的向着王熙凤道:“凤哥儿,辛苦你了。”又道,“那史湘云呢?” “这……史妹妹到底是老太太的侄孙女,又是打小经常住在老太太屋里的。我暂时没想到好主意隔开他们,只盘算着,待过些时候,让她家去便是了。”王熙凤说了自己的为难之处,又道很多事儿,她这个隔房的嫂子是不能做主的,只劝着王夫人早些大好,也好替宝玉的将来盘算一番。 这般劝了许久,方才让王夫人渐渐止了泪。又听得外头丫鬟唤,却是先前王熙凤吩咐下去的早膳呈了上来。王熙凤忙又是一通忙活,好赖让王夫人用了大半的膳食。又少许时辰后,周瑞家的带着大夫赶来了,王熙凤趁机告辞,说是不放心宝玉,要往荣庆堂去瞧瞧。自然,王夫人没有不放人的道理,只叮嘱在贾母跟前多说说好话。 好话自然是要说的,不过等王熙凤过来时,贾琏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贾母万万没想到,宝玉挨打的真正缘由竟是这个!偏宝玉因着要吃药,这会儿再度被弄醒,及至见了贾母,宝玉哭着喊着要小满姐姐陪着,待看了一遭,不见袭人后,更是心里难受得紧,唯恐贾政将他身边的姐姐妹妹都夺了去。 王熙凤过来时,正是宝玉哭得最厉害的时候。 “琏二爷?”在未弄清楚前因后果之前,王熙凤并不欲上前劝阻。左右瞧着宝玉如今哭得中气十足的样儿,也不像是快不行了。忽的听宝玉提了两句袭人,王熙凤才想起,自个儿光顾着往王夫人心头插刀子了,却是将这事儿给忘了。不过,忘了就忘了罢,不过是个丫鬟。 “琏二奶奶你这是去的有够久的,那边怎么样了?” “还好,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王熙凤没甚诚意的道,瞧了一眼贾母和宝玉,索性轻声将自己同王夫人的话简单的说了一遍,见贾琏一脸的无语,王熙凤索性出了个馊主意,“我说琏二爷,指望二老爷放弃好不容易到手的美妾是不可能的,可要指望宝玉消停估计也悬乎。我倒是有个好主意,你可想听?” “让大老爷把到手的美妾让出来?”贾琏瞧着王熙凤一脸震惊的模样,知晓是自己猜对了,遂得意的道,“我已经让人往东院去了。放心,不过是个美妾罢了,大老爷是贪杯好|色,可他不长情。用一个小妾给二老爷没脸,他铁定一百个乐意。” 第054章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厢,贾琏正压低了声音同王熙凤说着悄悄话呢。那厢,就有丫鬟来回话,只说大老爷在外头等着。 因着先前贾赦的多少还是帮了些忙的,再加上前一回舍命相护宝玉那一茬,贾母虽仍对贾赦有些不喜,可到底也去了嫌恶之心,只道贾赦虽胡闹了一些,本性还是好的,对于子侄更是一视同仁。因此,听了丫鬟这话,贾母只摆了摆手,让人将贾赦直接带到内室之中。 不消片刻,贾赦便进了内室,只是他并非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邢夫人以及另一个年约十四五的俏丫鬟。 只一眼,王熙凤就瞧出了俏丫鬟的身份,当下了然的一笑,只道这位赦大老爷还真是豁出命去给政二老爷添堵。王熙凤边笑着边看向贾琏,不想,贾琏也正好低头在瞧着她,两人目光相碰,皆有些一瞬间的愣神。 忽的,贾琏凑到了王熙凤耳畔,柔声道:“琏二奶奶且放宽心罢。我那老子同我是一路人,小妾通房之流不过是伺候人的下贱东西,舍一个或是换一个皆无甚大碍。唯有妻,才是重中之重。” 王熙凤闻言神情一怔,心头涌起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竟一时间无法分辨究竟是好是坏。 其实,事情就如同贾琏说的那般,虽说他们父子俩都是一样的贪杯好|色,可无论哪个都没将小妾通房放在心上。别看贾赦平日里总一副瞧不上邢夫人的样子,可他却决不允许屋里人骑到邢夫人的头上。甚至只要邢夫人别再他兴头上找事儿,待他玩腻了之后,想打想卖悉听尊便。没见贾赦屋里人隔段时间就换上一茬,简直比地里的韭菜长得还勤快。 至于贾琏,那就更不用说了。贾赦看上了一个人,还知晓先将人勾到屋里来,过了明路有了名分,再沾手。可贾琏却仅仅只想着先占便宜,待过后会如何,他才不在意。而前世,若非王熙凤非要往死路上冲,拦也拦不住,俩口子最后也不会闹到那个地步。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话本就是极有道理的。试想想,若面对的是外来的能度过的灾祸,夫妻俩也许还会同心协力。可若是夫妻俩的其中一方,非要往死路上冲,在无论如何都拉不回来的前提下,难不成还非要另一方陪着一块儿死?别傻了。 “琏二奶奶在想甚么这般出神?”贾琏瞧着王熙凤只一副怔怔的神情,既不躲开,也不回应,不由得狐疑了起来。 直到这时,王熙凤才堪堪回过神来,没好气的道:“也不看看这是甚么地方,净胡闹!”王熙凤边说着边不留痕迹的往四下看了看,及至见众人的目光皆露在贾赦等人身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扭头磨着牙向贾琏道,“琏二爷且给我等着,待晚间回到房里,看、瞧我怎么收拾你!” 贾琏懵了半响,待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寻王熙凤算账时,却见王熙凤已经迎了上去,顿时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只得暂时按捺下来,心中暗道,待晚间回房看谁收拾谁! “太太。”王熙凤走到邢夫人跟前,回忆着以往李纨的做派,向着邢夫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随后只低垂着头站在一旁,活脱脱的就是一副小媳妇儿样儿。 只王熙凤这般做派,却是吓惨了邢夫人。 完全搞不清楚王熙凤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邢夫人瞪圆了眼睛回头瞧了王熙凤许久,满脸皆是惊疑不定的神情。偏她就不是那等好出头的性子,别说今个儿是有正事要办,纵然只是寻常的晨昏定省,她也不敢在贾母跟前多说半句话,唯恐行差踏错半步,惹来旁人的笑话。因此,邢夫人只连着瞧了王熙凤许久,却不曾开口。 相较于被吓惨了的邢夫人,旁人却是要镇定许多了。贾琏只道自家媳妇儿真爱做戏,贾赦却是认为儿媳妇终于懂事了。至于贾母,虽说也有些许狐疑,可这会儿她满心满眼都是受了伤的宝玉,哪里还会在意这等旁枝末节的小事儿?当下,只向贾赦道:“赦儿你怎么又来了?可是先前忘了甚么事儿?” 贾赦忙回道:“并不曾,只是儿子听闻宝玉瞧上了先前母亲送予二弟的人儿,我想着父子俩抢人终究不好听,正好我这个也不曾沾手,干脆就带了过来。给宝玉也罢,或是同二弟换个再给宝玉也成,左右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丫鬟,没的为了这等小事儿父子俩闹得这般难看的。” “你……”贾母面上的神色变了数遍,最终还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既有心就先留下罢。回头,我再给你挑个好的。”不然,她还能说甚?替贾政辩解,还是替宝玉辩解?有些事儿,好说不好听,且她也没脸说!就如同贾赦说的那般,左右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丫鬟,至于吗? “都听母亲的。”贾赦是好|色,可他既不痴情也不长情。再说了,他可不是贾政那等好面子之人,看上了哪个直接哄进屋里不就成了?至于为了那所谓的面子,憋着忍着……真要忍出毛病来才叫大快人心。自然,这话他是不会向贾母说的。 贾母听了这话,总算心头松快了一些,看向贾赦的目光也更和蔼了:“赦儿你是个好的,你媳妇儿也好,不是那等子喜好拈酸吃醋之人。这样很好,看到你们这般安稳和乐,我这个当娘的,心里头也舒坦。” 其实,贾母也是有苦说不出,她原是怎么瞧大房怎么不顺眼,恨不得将一切好的都挪到二房去,可如今冷眼瞧着,虽说贾赦不长进,可至少他孝顺,绝不会忤逆她。又说邢夫人上不得台面,可人家事事都顺着自己,虽不会说那等子好听的话,可至少也不会惹自己生气。待回头瞧了瞧趴在床榻上泪眼婆娑的宝玉时,更是心痛不已。 贾赦虽是为了给贾政添堵来着,可眼见贾母露出从未有过的慈母神情,当下心中也是一阵动容,搜刮肚肠的想了些好听的话来哄贾母开心,又有贾琏和王熙凤帮衬着,一时间内室里倒也荣乐融融。 直到丫鬟回禀,王夫人来了。 “哼,她还来作甚?既要当那贤惠人,又要拈酸吃醋,如今更是连她唯一的儿子都护不住,她还有何用?索性让她闹去,一把年纪了,孙子都有了,还跟一个十来岁的通房丫鬟置气……她不要脸,我还要脸!” 王夫人进来时,听到的便是贾母这话。 “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不愧是城府极深之人,换个旁人听了这话,指不定有多羞愤难当,可王夫人却只是面色一僵,旋即就淡然的上前给贾母请安,又拿眼去瞧床榻上的宝玉,半红着眼圈道,“我的宝玉受苦了。” “宝玉受苦也是你害的!”贾母到底还是偏心的,纵然贾政有着千般万般的不是,那终究是她疼了大半辈子的小儿子。不忍心怪罪贾政,那就只能将罪名往王夫人头上推了,“你走罢,往后宝玉就待在我这儿了,回头将你房里宝玉的东西都归整一下送过来。对了,袭人怎的不在旁伺候着?可是你将人扣下了?” “老太太,袭人那丫头……” “那是我的丫鬟,立刻给我送来!”贾母根本就不想听王夫人的任何辩解,很不给面子的打断了她的话,只让她立刻将关于宝玉的一切都送到荣庆堂来。 王熙凤冷眼瞧着,心下偷笑不已。其实,袭人虽原是贾母身畔的丫鬟,可在几年后却向王夫人投了诚。没事儿就同王夫人说说宝玉房里发生的事儿,再聊聊哪个丫鬟同宝玉胡来,简直就是王夫人专属的耳报神。不过,这种事儿都是欺上不瞒下的,前世,很多下人都知晓袭人早已委身于宝玉,只盼着往后能名正言顺的成为宝玉的屋里人…… 在贾母的怒喝下,王夫人被逼着从命。宝玉的东西也就罢了,本就不值当甚么,丫鬟们也都赶来过来,包括先前贾母赐给贾政的俏丫鬟。 “老太太,都、都在这儿。”说实话,王夫人这会儿很是心虚。东西和原就属于宝玉的丫鬟自是无妨,可归属于贾政的俏丫鬟,虽尚未开脸,可到底是已经过了明路的。况且,之所以不曾开脸,并不是贾政不乐意,而是昨个儿晚上被王夫人和宝玉联手搅和了。如今,人倒是送过来了,王夫人却完全不知晓晚间要如何同贾政交代。 不想,贾母却忽的指了指邢夫人身畔的丫鬟,道:“把这个留下,把那个带走。” 王夫人满脸的愕然。 凭良心说,贾母偏心归偏心,赏给两个儿子的屋里人,却是差不多档次的。都是签了死契的丫鬟,年岁皆在十四五岁,模样很是出挑,身段也是极佳的。撇开品性、能耐如何,至少在明面上,两者相差并不大。 “来,去给二太太请安。”邢夫人原是不声不响的站在一旁当自己是摆设,这会儿终于给她逮到一个说话的机会,且还是顺着贾母的话说下去,绝不会出差错的那种,顿时邢夫人就来劲了。亲自拉着那俏丫鬟往王夫人跟前一送,邢夫人笑着道,“老太太赐下的人自是各个都好,这个名唤霜降,如今便是二太太的人了。” 王夫人本就不是蠢笨之人,初时虽有些愣神,可目光在小满和霜降的身上来回一转悠,又瞧了一眼邢夫人,当下便醒悟过来了:“好,真是好。” “怎的,你还敢有不满?”贾母本就怒气冲天,一听王夫人这满是嘲讽意味的话,登时忍不住伸手就将身畔小几上的茶盏扫落在地,“哼,装了几十年的贤惠人,如今怎的不装下去了?” 按说,女子拈酸吃醋本是常事,可谁叫荣国府不是一般的小门小户呢?别说是有了名分的姨娘,纵是通房丫鬟也是不计其数的。就像贾赦,他房里所有妙龄丫鬟,都是被沾过的。便是贾琏,虽说王熙凤素来看得紧,也不过是舍弃了身畔人,另辟蹊径寻了旁人。 当一件事儿成为习惯以后,再让世人接受这事儿是错误的,却是万万不能了。 “回老太太的话,既是老太太赐下的人,当媳妇儿的哪有不愿意的?我这就将……这霜降带回去,往后她就是我屋里的人了。”既然形势比人强,王夫人自会做出最利于自己的选择。其实仔细想想,左右不过是多出了一个屋里人,以贾政的性子,便是再宠又能如何?又思及贾政如今年岁大了,倒是无需担心再多出个庶子庶女来了。这般想着,王夫人心里总算好受了许多。 不曾想,事儿到此却远远不曾结束。 却听贾母又道:“我原是想着,指个屋里人伺候爷们,赦儿、政儿两兄弟,还有琏儿,也不偏颇哪个,都有。如今我仔细想来,赦儿倒是无需担忧,他媳妇儿是个大方的,从不拈酸吃醋,回头我再指个好的予赦儿便可。琏儿那头也无妨,本就是凤哥儿硬同我要的。倒是……” 王夫人心头狠狠一跳,虽说贾母并未把话说完,可她心里隐隐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霜降这个丫头索性就提拔为姨娘罢。你家里姓甚?” 霜降闻言,赶忙跪倒在地,一脸受宠若惊的道:“奴婢家中姓周,奴婢的堂姐嫁给了府上赖大管家的二儿子。” 贾母挑眉:“竟还有这般巧合的事儿?”心下了然,自己是将此事交给赖大去办的,且当时就明着说了,是给两位老爷挑选屋里人,赖大会将自家亲眷塞入其中倒也说得过去。至于为何霜降原是送到贾赦屋里的,这倒同赖大无关,而是贾母亲点的。 忽的又想起一事,贾母遂添了一句:“我记得老二屋里还有个周姨娘罢?那还是打小伺候他的大丫鬟提拔的。既有了个大周姨娘,你便唤作小周姨娘罢。” “是,奴婢一定会同屋里的姐姐们和睦相处,也定会尽心尽力的伺候好二老爷、二太太的。”霜降也是个聪慧的,虽不知前因后果,可在旁边听了好一会儿,大致的情况却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知晓自己要从大老爷处被送到二老爷处,且还是以姨娘的身份去的,霜降只道是自己撞了大运了。至于另一个叫小满的丫鬟似乎会去宝二爷处,她却是半点儿也不嫉妒。想也知晓,宝二爷如今不过才七岁的稚龄,她和小满却皆有十四岁了,虽说屋里人比爷们大个一两岁是常事,却没有大上这般多的。去了宝二爷那儿,小满这辈子就只能当个体面的大丫鬟了,哪儿有姨娘来得风光? 只霜降自认为聪慧过人,殊不知在场的诸人皆是心思剔透之人,纵然最蠢笨的邢夫人,这会儿也看明白了,暗中偷笑不已。 过了明路且还是贾母亲自赐下的姨娘,那还真不是一般般的体面。只怕无论她将来是否能生下一儿半女,都无人敢将她撵出去。若她是如同那位大周姨娘一般,年老色衰无儿无女倒也罢了,偏她还是个妙龄少女。纵然少女也终有年老的一日,可她同贾政差了近三十年,等她老了,只怕贾政都没气了。 “都退下罢。”贾母也是乏了,挥退了众人,连王熙凤都不曾留下,独独唤了袭人到跟前,询问诸事。 …… “咱们送送他们。”王熙凤在走出荣庆堂时,趁人不注意在贾琏耳畔说了一句。贾琏点头答应,遂上前一步,向贾赦道:“父亲、母亲,儿子送你们回去罢。” 这话一出,贾赦倒还算好,邢夫人却是惊得险些没软倒在地。先前王熙凤对她行礼跟随在她身后,已经让她瞠目结舌了。如今,贾琏竟然唤了她一声母亲?! 王熙凤上前搀扶住了游魂般的邢夫人,贾琏则同贾赦走在一道儿,一行人径直往府门外走去。也亏得王夫人比他们更快一步出发,且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急匆匆的带着人离去,要不然让她瞧见了这一幕,还指不定有多震惊呢! “瞧这天气,一会儿下暴雨一会儿放晴的,莫不是老天爷也知晓咱们府上发生了何事儿?”王熙凤笑着向邢夫人道,“母亲说是不是?” 又是一句母亲…… 邢夫人整个人就仿佛踩在云端上一般,深一脚浅一脚的。若非荣国府的地面素来平整,且即便刚下了雨,这会儿丫鬟婆子们也早已打扫干净了,不然的话,邢夫人还不定要出怎样的糗呢。饶是如此,邢夫人也半响没有吭声,自不是不稀罕同王熙凤说话,而是真的不知晓该说什么才好,只一个劲儿的点头附和着。 王熙凤又笑了一声,忽的提起了巧姐:“母亲,这些日子可算是辛苦您了。巧姐那丫头虽年幼,却也是个活脱脱的淘气包,整日里都不消停,可有打扰到母亲了?” “不不,我不怕被打扰。”邢夫人先回了这么一句,遂又觉得这话仿佛不怎么中听,又忙改口道,“巧姐自是极好的,一点儿也不闹。” 听了这话,王熙凤只掩嘴笑着,又说了两句关于巧姐的事儿,这回邢夫人倒是能说上几句。那一边,贾琏也在同贾赦说着话,说的却是关于院子里那位姚姑娘的事儿。原本,贾琏是打算独自处理此事的,及至今个儿,他才发觉贾赦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不中用。既有老子可以依靠,他这个当儿子的,又何必这般辛苦呢? 一行人有说有笑的到了东院,倒是将站在屋檐下时不时往外头张望的迎春吓了一跳。 “二妹妹,许久不见了。”这话却是贾琏说的,而回答贾琏的,却是迎春那惊悚至极的神情。顿时,贾琏无奈了,“这是怎的了?二妹妹,咱们可是亲兄妹,待将来你记在了母亲名下,咱们就更亲近了。” 迎春倒抽了一口凉气,却是下意识的看向了贾赦。 却听贾赦冷哼一声:“琏儿你又胡闹甚么?迎春都多大了,还折腾甚么?你有这闲工夫,就管好你自个儿的事儿,让我赶紧抱上大胖孙子才是。” 贾琏诧异的挑眉看向众人,又探寻的望了王熙凤一眼,见王熙凤也是一脸的不明所以,他才道:“这事儿……没提吗?”却是问邢夫人的。 邢夫人满脸的尴尬,双手拧着衣摆,迟疑的道:“这事儿还得老爷做主。”天知道邢夫人多希望迎春记在她的名下,左右她是不可能生儿育女的,有个名义上的女儿总比甚么都没有来得强。偏贾赦不同意这事儿,只说嫡女月钱高、嫁妆多,没的干这般折本的买卖。 贾琏又瞧了一遭,细细想了片刻,便知晓贾赦为何不愿意了。当下便向着王熙凤笑了笑,道:“凤哥儿觉得如何?我倒是认为,这事儿可行。” “咱们府上除却已经入宫的元姐儿,也就只有三位妹妹了。四妹妹暂且不说,本就是东府那边的人,倒是二妹妹和三妹妹……以往,她们都是一样的,倘若二妹妹成了嫡女,素来以贤惠闻名的二太太怕是要为难了。”王熙凤自是知晓贾琏的用意,当下只一脸苦恼的摇了摇头,“这事儿恐怕不可行。别看二太太往日里总是一脸的慈悲,实则厉害得很。若是咱们将二妹妹提了当嫡女,她怕是要难堪了。她一难堪,只怕屋里所有人都不好受,连带二老爷都要遭罪。二房已经乱成这般了,就算真想提这事儿,也还是稍等些时候罢。” 第055章 贾赦并非厌恶迎春,而是至始至终不曾将这个女儿放在心上。这倒不是独他如此,像自诩正人君子的贾政,也不甚在意女儿,别说庶女探春了,即便是嫡女元春,贾政也丝毫不在意。试想想,若真心在意女儿的幸福,又如何会选择将女儿送入那等吃肉不吐骨头的地儿? 不过,忽视是一回事儿,贾赦还不曾恶毒到非要女儿不好过。听王熙凤这么一说,脑海里瞬间浮现了贾政吃瘪的模样,贾赦顿时大喜,抚掌笑曰:“好好,就这么办!” 王熙凤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贾琏,贾琏同时也回望了她一个无奈的眼神。只是这会儿,却无人在意小俩口之间的互动了,因着贾赦这句话,东院瞬间忙活起来了。 不过,这事儿就无需王熙凤多操心了,纵然她是荣国府的当家奶奶,却也不至于将手伸到公婆院子里来。当下,王熙凤只轻笑着将迎春拉倒一旁,细细叮嘱着:“好妹妹,你本就是琏二爷的亲妹子,如今更成了嫡嫡亲的好妹子。往后,你可得多来嫂子院里瞧瞧,还有你侄女巧姐,这些日子也没少叨扰你,回头我让她也准备份贺礼,给她唯一的亲姑姑道个喜。” “琏二嫂子。”迎春的面颊红彤彤的,此时的她不过才九岁稚龄,尚不曾成为前世那拿针戳都不带一声哎哟的二木头。尤其是这些日子在邢夫人这儿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亲情,迎春的表现愈发像一个孩子,而非被亲人伤透了心的木头人。 “叫我甚?”王熙凤挑了挑眉,似有着些许不满。 迎春迟疑的一瞬,到底还是屈服在了王熙凤的淫威之下,甜甜的唤了一声:“嫂子。” “这就对了。”王熙凤终是满意了,又唤过贾琏,“还有你哥哥呢,回头我这个当嫂子的,跟你哥哥和你侄女,都给你备份贺礼。记着了,咱们是嫡亲的亲人,跟那些隔房的亲眷多少还是有区别的。对了,你侄女呢?索性我今个儿将她带回去罢,也省的这儿一团忙乱的还要顾及到那淘气包。” 面对能说会道的王熙凤,迎春纵是不像以往那般沉默寡言了,还是略有些招架不住。亏得王熙凤后头提到了巧姐,倒是让迎春寻到了事儿,忙道:“巧姐在东厢房,原哥哥住的地儿。”说着,便领着贾琏、王熙凤往东厢房而去。 贾琏眼神微闪,面上也流露了一丝别样的情绪,似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抱有一丝期待。 中为正,东为贵。 贾赦乃是原荣国公贾代善的嫡长子,所以自打贾赦及冠之后,就搬到了东面院子里,这便是将来袭爵的象征。至于贾政,原就是幼子,素来同父母住在荣国府正中的荣禧堂,并不曾搬出。直到贾代善故去,贾母主动搬到了荣禧堂另一侧的荣庆堂,却将象征着家主权利地位的荣禧堂让予了贾政。从某意义上来说,贾母是在同已故的贾代善无声抗议。 又说这东院,贾琏年幼时也曾住过一两年,只是后来他生母早亡,父亲又另娶继室,贾母唯恐继室对贾琏照顾不周,索性命人将他带到荣庆堂亲自照料。待及冠成亲后,贾琏又因着妻子是王夫人的内侄女,本人又同父母并不亲厚,又恰逢贾珠过世不久,就干脆留在了荣国府内替二房管事。算起来,也是在他成亲后不久,贾赦在东面旧院另开一道黑油大门,转而又封住了往荣国府的所有道路,竟像是自立门户一般。可贾琏从未想过,在这个他早已没了印象的东院里,还有一个为他准备的东厢房,并且在他女儿来这里小住时,顺利的住了进去…… “琏二爷想甚呢?还不快来瞧瞧巧姐。”王熙凤瞥了贾琏一眼,其实心下已经略猜到了几分,却并不直接捅破,而是示意贾琏看多日未见的女儿巧姐。 却说巧姐,打从落了胎胞之后,就一直由奶嬷嬷照料着,她是荣国府小辈儿中正正经经的大小姐,王熙凤又执掌着中馈,自是亏待不了她。因此,她打小用的物件皆是金贵异常,虽比不上她那小堂叔宝玉,比之迎春之流却是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这里……”贾琏得了王熙凤提醒,笑着走进了东厢房,只一眼,他就难免有些愣神。 巧姐原先的闺房,也是他们俩口子院子里的东屋,只是他们所住的院子偏小,各个屋里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而这东院,虽说陈旧了一些,可在当时却是给袭爵的继承人住的,自然差不到哪里去。瞧着巧姐住着的东厢房竟是同他们俩口子的正屋相差无几了。这也罢了,左右是屋子本身的构造,让贾琏诧异的是,这屋内的陈设摆件。 前头也说了巧姐是金娇玉贵养大的,可因着她年岁小又是个姑娘家,贾琏平素并不往女儿闺房去。纵是偶尔见几面,那也是由奶嬷嬷领着巧姐往堂屋里来,或是待天气晴朗的时候,在廊下坐坐。总之,在贾琏那不多的印象中,女儿所用虽都是好物,可她的屋里却多半透着舒适温馨,离奢华还是有段距离的。 可如今…… “哟,老爷太太可是真心疼了巧姐,怎的摆出了这些东西?巧姐年岁小,倒是无需这般隆重。”其实,别说贾琏了,王熙凤也有些愕然。只因这房里各色古董器具一应不少,若是换个没眼光的人来瞧,还道是仿的。可王熙凤和贾琏,一个是由王子腾夫妇养大的,另一个却是打小养在贾母膝下的,好东西自是经手不少,哪里会看不出来屋里这些摆件的价值? “嫂子,这是给哥哥嫂子备下的,原也不是为了巧姐特地拿出来的。”也不知迎春究竟是不会说话还是太会说话,见王熙凤和贾琏隐隐有些误会,她索性说出了实话。只是,如此一来虽显得巧姐没这般被人看重,却也透露出了贾赦对贾琏夫妻的看重。 是了,瞧房里的布置摆件,根本就不是用来布置香闺的,倒像是给继承人准备的新房。 贾琏嘴里一阵苦涩,他想起了自己成亲后不久,贾赦忽的封了通往荣国府的各道门,又在街面上另开一门的事儿。在当时,他完全不能理解贾赦这做法,还说风凉话,只道是又抽风了。如今想想…… 那是失望罢? 嫡妻早亡后续弦,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况且继室是贾母让人相看的,本就同贾赦无半点儿关系。可后来呢?唯一的嫡子被送去了贾母去,而后的庶女和毫无存在感的庶子也被送到了荣国府。后两者也罢,若是贾赦真想要回来,倒也不难,可他在意的却始终都是贾琏这个唯一的嫡子。本想着年幼时养在贾母处倒也理所当然,以为成亲之后定能搬回来与之同住,这才安排人归整出了最好的东厢房,布置好了一切,等待着儿子儿媳的到来。 可事实却给了贾赦一个响亮巴掌! 贾琏抬头望向顶上的房梁,眼底里隐隐闪过一丝光亮。他也是为人父的,虽说巧姐如今年岁尚小,可那到底是他头一个孩子,纵是偶尔忽视,那也是因为他知晓王熙凤定会照顾好女儿,并非他完全不在意这个女儿。 推己度人,贾赦当时应该是失望至极罢?也是因为如此,才会在一气之下做出了那等在外人眼里离经叛道的事情。 “哟,娘的心肝宝儿,来,让娘抱一抱。巧姐可是想娘了……你个小混蛋!” 贾琏正悲伤着呢,忽的听到王熙凤的笑骂声,下意识的扭头一看:“噗!”什么悲伤都没了,只因巧姐这会儿虽被王熙凤抱在怀里,却相当得不老实。满脸嫌弃不说,手脚还乱动,最后更是伸长了手往迎春那儿够,嘴里还嚷着要抱。 “小混蛋!我是你娘!”王熙凤气急了,偏又听得贾琏的笑声,当下眼珠子一转,一个主意上了心头,“琏二爷可是也想巧姐了?”王熙凤边说边走向贾琏,作势想要将巧姐送到贾琏怀里。然而,她才刚摆了个样子,却见怀里的巧姐顺势就往贾琏身上扑,旋即稳稳当当的落在了贾琏怀里。 王熙凤:“……” 贾琏一个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巧姐也格外的给父亲面子,丝毫没被吓到不说,还拍着巴掌跟着咯咯笑起来。虽说俩人都不是在故意嘲讽王熙凤,可听在王熙凤耳里却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了。 “你们!真是……哼!”饶是王熙凤素来以伶牙俐齿闻名,这会儿也被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今个儿若是巧姐喜欢奶嬷嬷不喜她,王熙凤也就认了,毕竟巧姐同奶嬷嬷的关系确实好,比她这个亲娘更好。可先是迎春,后又是贾琏,她哪里做的差了?看来,对女儿还是不能一味的宠溺,该收拾的时候就要下狠手收拾! 此时的王熙凤全然忘了重生回来的头一天,恨不得将全天下捧到巧姐跟前的那种慈母情怀。 第056章 “我说琏二爷,差不多就行了,都这半天工夫了,还生气呢?”因着这会儿天气早已放晴,也没唤车辇,王熙凤一行人步行往荣国府而去。路上,王熙凤亲自抱着巧姐,一面同贾琏说着话,一面还要提防巧胡闹。亏得巧姐也是个有眼力劲儿的,在挣扎了数下自感无望之后,索性认命的趴在王熙凤肩上,只一脸的心碎憔悴。 “哼。”贾琏冷哼一声,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王熙凤无奈了,可这回的事儿却是真的同她没有半点儿关系。却说方才,他们一家三口在东院同众人告辞时,王熙凤紧搂着巧姐不放,贾琏则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忽的对贾赦大献殷勤,说了好大一通孝顺话儿。这原也没甚,要是换成邢夫人,指不定都乐得找不到北了。偏贾赦完全不吃这一套,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贾琏许久之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小子又干甚缺德事儿了?’这话一出,贾琏当时脸就绿了…… “琏二爷,你又不是不知晓大老爷的脾性,算上大太太、二妹妹,他们都是直性子又不善言辞之人。琏二爷若是真想听好话,那该去寻二老爷、二太太。我依稀记得,年幼时来荣国府做客,没少听二老爷夸赞你学问出众,二太太赞扬你纯孝懂事。”王熙凤勾嘴笑着,满脸皆是揶揄的神情。 若说大房诸人只是不擅长言辞的话,那么二房诸人便是那真正的口蜜腹剑!两者孰优孰劣,自是一目了然。 贾琏微叹了一口气,道:“我自是知晓他们的性子,也不是为这个生气。”其实,都谈不上生气,只是觉得心里憋屈得慌。再说了,这些年来,贾赦虽不曾特别关注他,他也同样不曾孝顺过贾赦。父子俩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寒碜谁。 “那琏二爷还在愁甚么?王熙凤让怀里的巧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态,略略放松了臂膀,瞅着巧姐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当即便笑着低头香了一口,“好闺女,真乖。” 被王熙凤称呼为“好闺女”的巧姐,却忍不住拿手去蹭方才被王熙凤香过的小脸蛋,满脸的嫌弃外加憋屈。 “哈哈哈!”贾琏瞧着巧姐那副明明想反抗又反抗不得最终只能选择认命的神情,笑得不能自抑,“我说琏二奶奶,你也消停些罢!巧姐压根就不想搭理你,你还偏要舔着脸凑上去,何苦来哉?”这位是全然忘了自己方才在贾赦跟前也是这副样子。 “琏二爷!”王熙凤开始恶狠狠的磨牙,“我瞧着今个儿爷仿佛很闲呢?咱们院子里的姚姑娘尚未处置,幕后主使……哼,有这个闲工夫就将这些个正事儿给了结了,带孩子这种事儿,您还是别管了。” 贾琏又笑了一通,眼见王熙凤真的恼了,撇下自己快步离去,贾琏这才慌了神,快走几步赶了上去:“好端端的,凤哥儿你怎的又恼了?离院子还有一段路程,要不我帮你抱着巧姐?”贾琏也就是这么一说,身畔有的是丫鬟婆子,连巧姐的奶嬷嬷都是紧随其后的,若非王熙凤执意如此,巧姐有的是人照料。 偏生,王熙凤这会儿正恼了,思量着方才在东院时,虽说巧姐给了贾琏面子,可那毕竟也就眨眼工夫。若是…… “琏二爷都发话了,我又怎敢不从?”王熙凤忽的停了脚步,向着贾琏勾魂般的一笑。就在贾琏愣神的片刻,王熙凤已经将巧姐送到了贾琏怀里,贾琏这会儿推也不是接也不是,迟疑之间,巧姐却主动搂住了他的脖颈。 得了,想推出去都来不及了。 认命的搂住巧姐,贾琏很是有些哭笑不得。其实,身为家中同辈中年岁第二大的,他打小就不缺弟弟妹妹。那些个庶出没甚存在感的暂且不说,光是嫡出的宝玉就够他吃一壶的了。别看宝玉略长一些后,格外嫌弃男子和年老的婆子,非要年轻貌美的丫鬟来伺候他,可在他年幼之时,却并不完全如此,至少当时同样住在荣庆堂的贾琏,没少被他折腾。不过真要论起来,贾琏倒是认为那个时候的自己更快活一些,认为贾母虽疼惜宝玉,却更在意自己这个长孙;认为贾政、王夫人虽只是叔父婶娘,可对他也是视如己出的;认为自己虽没有父母缘,亲人缘倒是很不错…… “啪!” 王熙凤原目光就始终落在巧姐身上,间或也略微分了一些给贾琏。这本是因为王熙凤担心贾琏不会抱这般年幼的孩子,可在看到贾琏还算娴熟的动作后,也就放下心来。哪儿想到,巧姐冷不丁的就举起手照着贾琏的面颊就是狠狠的一巴掌,登时所有人都傻眼了。 “呜呜呜……”更让人不曾料到的是,在干脆利落的一巴掌后,巧姐小声的哭了起来,边一手抹着泪花边举着方才给贾琏一巴掌的右手,试图让她的奶嬷嬷注意她的手心,“痛!痛痛!” 尽管巧姐只会说最最简单的几个字,然而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只要不是瞎子都弄明白了她的意思。 ……打了贾琏一巴掌的小手,很痛。 继在东院被贾赦气了个半死后,贾琏在自家院子外头,再度被气到了。这回的罪魁祸首却是巧姐,且罪魁祸首本人竟比他这个受害者还委屈,不仅呜呜的哭着向奶嬷嬷求救,更是带着一脸控诉的神情望着贾琏。到底舍不得女儿受委屈,贾琏带着异常憋屈的心情,将巧姐递到了奶嬷嬷怀里。 “哈哈哈!琏二爷,哈哈哈哈!”王熙凤在短暂的愣神后,笑得比方才贾琏更为嚣张肆意。再瞧旁人,皆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王熙凤那副好胆量的。 贾琏被气得险些没背过气去,巧姐也就罢了,左右年岁太小不大懂事,可王熙凤…… “哎哟哟,我的肚子哟,紫鹃快扶着我点儿,我笑岔气了。” “哈哈哈哈!” 得意忘形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王熙凤直接笑岔了气,半天缓不过来。贾琏则是先被贾赦气到,又得了巧姐的一巴掌,最后更是被愤怒的王熙凤轰出了院门,且还是连带姚姑娘一起。 贾琏站在院门口好一会儿,最终拽住了绑缚姚姑娘双手的麻绳,像拖牲口似的,将人拖走了。 姚姑娘的事儿倒是容易处理,无论是贾琏还是王熙凤皆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其实,像这种舔着脸要凑上来当小妾通房的女子,只要爷们不在意,她的命当真连条狗都不如。也是王熙凤重生后不打算轻易沾染上人命,不然以她的性子,纵是弄死了也不带留下证据的。相较而言,周瑞家的哥哥之事反而不好处理,好在贾琏脸皮厚实得很,莫说先前就已经同贾赦打了招呼,便是没有,大不了硬着头皮再求一回,反正儿子在老子面前也无需要脸。 很快,贾赦出手了。 别看贾赦此人贪杯好|色一无是处,可事实上,他这些毛病几乎是所有高门大户的纨绔子弟皆有的。加之贾赦到底是其祖父母一手带到的,哪怕有些行为出格了些,却不曾铸下大错。且因着他素来交友广泛,很是认识了一帮子狐朋狗友。当然,狐朋狗友也许是没有太大的本事,可比起贾政养的那帮子墙头草门客们,显然要靠谱多了。 只花了三天工夫,关于周瑞家的哥哥所有的消息皆递到了贾赦面前,与此同时,针对他的阴谋也就此开始。 “甚么?爹你说甚么?”当贾琏被唤到了贾赦跟前后,才听了几句话,就被吓得连父亲都不会叫了,只脱口而出一声“爹”。这在像荣国府这样的高门大户之中,简直不敢想象。好在贾赦也不是那等迂腐拘泥之人,只轻飘飘的瞥了贾琏一眼,便丢开不提。 倒是贾琏,自知失言后,忙不迭的开口补救:“父亲,您是不知晓,我打小就有一个梦想,希望能得到来自于父母的关爱。也是因着如此,在巧姐出生后,我是打从心底里欢喜。这不,这几天我一有空就教巧姐说话,如今她一口一个爹,跟我别提有多亲近了。” 贾赦目光森然的望了过来,贾琏这话究竟是在解释方才的失言,还是干脆利落的在贾赦心上捅刀子? “咳咳,父亲您说,您继续说,儿子听着呢。”凡事都是适可而止,这个道理贾琏却还是明白的。尤其是,他是真的很想知晓,先前那事儿的后续结果。 “哼,还说甚么?不都说完了?”贾赦恨恨的瞪了贾琏一眼,遂又道,“先去了酒肆,又去了赌场,最后带去了秦楼楚馆。才俩日,就闹了个倾家荡产,如今所有的钱财都没了,原悄悄置办下的田产也到了我手上,那人还有三个儿子,都是求了主子恩典的,如今卖身契也都在这里了。” 贾琏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头一次觉得自己是这般的词穷。 “你傻了还是哑了?”贾赦素来都不会说好听的话,哪怕这段时间在贾母跟前被迫说了不少好话,可在贾琏面前却是没必要装的,“你说罢,这事儿到底打算怎么办?” “呃,还能怎么办?父亲您都将所有事儿都处理妥当了……”眼瞅着贾赦目光森然的盯着自己,贾琏猛地一哆嗦,转瞬便改了口,“父亲您说,儿子听着呢!” “没用的东西!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我看你是在贾政那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跟前待久了,脑子也变成那茅坑里的石头了!”贾赦气得在原地打转,好一会儿才伸手戳着贾琏的脑门恶狠狠的道,“立刻回去将我跟你说的事儿同你那媳妇儿好生说道说道,回头再来见我!” 贾琏还欲多问两句,可贾赦却不曾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将人轰走。无奈之下,贾琏只得听从贾赦的吩咐,老老实实的回到了自己院子里,去寻王熙凤。 此时的王熙凤,正待在东屋里哄巧姐同她亲近。一见到贾赦,王熙凤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直到贾琏说有正经事儿要说,才勉勉强强的跟他回了正堂里。 待回了正堂里,贾琏不等王熙凤开口发问,就直截了当的将方才贾赦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连最后贾赦的吩咐也不曾遗漏。末了,还不忘追问一句:“凤哥儿你可知晓大老爷这话究竟是何意?” 王熙凤沉默了好半响后,才幽幽的道:“我原一直认为,这个府中最能耐的是二老爷、二太太,如今看来,那是大老爷懒得同他们争,要不然还不知晓最后会是怎样的结局。”隐隐约约的,王熙凤觉得贾赦定是有苦衷,当然也有可能是曾经争过,却惨遭失败。又或者是因着某种缘由,压根就从未起过争夺之心。 “凤哥儿你真的知晓?你竟是比爷还聪慧?”贾琏犹有些不敢置信。 “知晓。”王熙凤原本还有着些许感怀,结果被贾琏这话一闹,甚么心情都没了,只是没好气的道,“大老爷这是在问聪慧的琏二爷,您到底是打算赶尽杀绝,还是暂且留着当杀手锏。我这般说了,聪慧的琏二爷您总该懂了罢?” 聪慧的琏二爷:“……”狠狠的抹了一把脸,贾琏扭头就走。 王熙凤已经懒得同他计较了,虽说原还是打算说出自己心中思量的,可考虑这事儿终究是要由贾琏去做的,倒不如点醒了他,由他自己做出决定。再一个,就算贾琏的手段尚属稚嫩,有贾赦那个老狐狸在,铁定吃不了亏。 这般想着,王熙凤转身又去了东屋,只是在路上,忽的想起一事,又唤了紫鹃来身旁,让其去私库里取了几样伤药,往荣庆堂而去。 这几天,王熙凤和贾琏皆很是忙碌,荣庆堂里倒是太平得很。宝玉已数日不曾去前院书房里进学了,连带他的先生这几日也舒坦了许多。其实,宝玉进学一事,真说不准他和贾雨村到底哪个更值得同情一些,如今宝玉忙着养伤调理身子骨,倒是皆大欢喜。当然,贾政和王夫人却仍有不满。贾政不满的是,宝玉不像贾珠那般勤奋好学,又埋怨王夫人不会教养儿子;王夫人既恨刚晋升的小周姨娘,又恨贾政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也是个好|色胚子。好在这俩都是酷爱颜面之人,纵然心底里恨得要死,在面对外人时,仍是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 王熙凤带着伤药往荣庆堂而去时,恰好见宝钗也托着一丸伤药去探望宝玉,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贾母奇道:“凤丫头你这又在作甚么幺?” “无事无事,我只是忽的想到了巧姐闹的笑话,忍不住笑了出来。宝妹妹既来了,就先去看看宝玉罢,想来宝玉也更喜欢你们这般冰肌玉骨的姑娘家。像我这等黄脸婆子,还是少去凑热闹为好。”王熙凤故作叹息状,惹得贾母又是一阵笑,只吩咐宝钗进内室探望,却留下王熙凤在外头说说话。 初时只随口闲聊了几句,一时又提到史家来接湘云之事,倒是惹得贾母连连叹息:“唉,都怨政儿。宝玉好好的,他怎就下的了这个手。偏还连累云儿早早的离去,这混账东西!” 湘云是昨个儿离开的,对外自是说贾母忙于宝玉之事,又说史家也惦记着在贾府小住的湘云。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至少王熙凤敢肯定,这里头定有王夫人的手笔。 这还真不是冤枉了王夫人。也就是宝玉挨打的那一日,王夫人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偏还被贾母夹枪带棒的训斥了一番,待回到荣禧堂时,就有些不好了。偏顾忌到贾母犹在盛怒之中,王夫人甚至没敢请大夫来细看。若非王熙凤跑了一趟,又是唤大夫又是让去大厨房拿膳食的,指不定真能将王夫人气出个毛病来。不过,即便那日王夫人是熬了过去,可后来贾母又赐下了霜降,且全然不顾及她的颜面,硬是提拔成了小周姨娘,王夫人的日子可真的是不好过了。 话是这般说的,可王夫人终究不是个善茬,在生了好几日闷气之后,她愣是咬牙挺了过来。随后就往史家去了一封信,同史侯爷夫人委婉的提了荣国府的事儿,第二日,史家就来接人了。 单单弄走了湘云自是不够的,王夫人想起先前王熙凤的那番话,深觉极有道理。当下,让陪房周瑞家的带着好些个丫鬟婆子,并一应佛经典籍文房四宝,去了一趟忆慈院。王夫人的意思很明确,黛玉既然想要安安静静的守孝,那她就给予绝对的支持,一应东西皆是全乎的,不够的只要略提一句,保准立刻送到。就连每日的膳食,也有专人送到黛玉院子里,又因着黛玉想吃素斋,特地吩咐大厨房另备了个炉灶,独供黛玉使用。就连黛玉日常要用到人参养荣丸,也是一送就是整月的量。如此一来,黛玉相当于是被软禁在忆慈院了,好在黛玉本就喜静,且守重孝之时,本就应当足不出户,因而倒也没有旁的不适。 做完了这些,王夫人又让宝钗时不时的去探望一下宝玉,口口声声的说自家表姐弟理当亲近一番,私底下想着甚么……也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了。 王熙凤说了几句舍不得湘云之类的话,又说回头待宝玉大好了,再去史家接湘云,哄得贾母眉开眼笑。听得贾母追问她方才想到甚么好笑的事儿,王熙凤才又是无奈又是好笑道:“老祖宗,我家巧姐近日来可闹出了不少的笑话。也就昨个儿,庄子上送了些新鲜瓜果,我让人切了个小小的甜瓜给巧姐,许是对了味儿,她一气就将一小盘甜瓜吃下了肚,却是刻意留了那么一小块。”说到这儿,王熙凤刻意止了话头,卖了个关子。 “这又是作甚?”贾母不疑有他,忙追问道。 “老祖宗您是怎么也猜不着。”王熙凤笑得眉眼弯弯,连声道,“这小丫头片子才多大呢,心眼子却是不少。吃了一小盘甜瓜,却刻意留了那么一小块,待琏二爷晚间回来后,愣是抓着这最后一块甜瓜,让奶嬷嬷从东屋走到院子里绕了一圈,才往堂屋上来,硬是塞到了琏二爷嘴里,且还是一脸邀功的模样。她怎的不想想,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顶什么用?啧啧,只会耍心眼子的小破丫头!” “哈哈哈,这孩子像你呗!”贾母这几日一直为宝玉的伤势着急上火,可是好些时候没笑得这般开怀了,尤其听王熙凤说的热闹,贾母忍不住道,“好你个凤丫头,巧姐都这般能耐了,也不知晓往我这儿带。这是生怕我抢了她不成?放心罢,我又要照顾宝玉,还要管你两位妹妹,早就精力不济了。赶紧让人抱来我瞧瞧,绝不会将她强留下来的。” “瞧老祖宗这话说的,我倒是盼着老祖宗您帮我照看巧姐呢。可这事儿我却不会强求,没见兰儿都不曾留下吗?好好,老祖宗既是要瞧,我这就让人过去。”王熙凤一面笑着一面向紫鹃吩咐了两句,紫鹃旋即领命而去。 很快,巧姐被奶嬷嬷抱到了荣庆堂,她长得偏向王熙凤,若非脸颊两边皆是肉,瞧着还真是跟王熙凤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好在巧姐年岁小,胖乎乎的更显得可爱,又因着胆子大,谁逗都不哭,一时间荣庆堂内倒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及至王熙凤一行人告辞离开后,贾母却忽的沉下脸来:“鸳鸯,让人打听一下,薛家姑娘往我这儿来时,是何等情形。” 第057章 王熙凤虽不知晓荣庆堂里发生的事儿,却也也能大致上猜到个七八分的。她倒不是刻意想要为难宝钗,而是趁机给王夫人上眼药。想也知晓,以贾母的性子,是绝不可能跟宝钗过不去的。一来,贾母不会那么好心的帮着将事儿给挑明了;二来,她也没脸同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计较。估摸着,弄到最后,倒霉的还是王夫人。 安安静静的过了两日,这日早间请安之后,荣庆堂里忽的传出了一个消息:宝玉需要静养,谢绝一切探望。 “凤哥儿,这消息是真的?”晌午过后,在外头得了消息的贾琏,顾不得手头上还有诸多事宜要忙活,就急吼吼的回了自己院子,一见到王熙凤就脱口而出,“老祖宗真的当着你们的面,就说了这话?天!” 王熙凤早间就大笑了一通,到了这会儿自然已经止住了笑。只是见贾琏一惊一乍的样子,顿时又有些想笑了:“琏二爷,您倒是别逗我了。先前在荣庆堂,我憋笑憋得好不辛苦。待回房狠狠了笑了一遭,结果大太太还来招我……琏二爷您是不知道哟,我原觉得自己终于看透了,一门心思同二太太作对,哪儿想到,咱们那位大太太才是顶顶痛恨她的。” “做人那般缺德,也不怪旁人都怨恨她。”贾琏瞅着笑得眉眼弯弯的王熙凤,心情愈发好了,直道,“凤哥儿你且瞧着,就二太太那德行,咱们这荣国府上下,不定有多少人恨着她呢!对了,你倒是同我说说,今个儿到底是怎的了?宝玉都受伤这许多天了,老太太怎就忽的想起要静养不见客这一茬?” 王熙凤初时还能忍住笑意,及至听贾琏这么一问,却是再也忍不住直接笑倒在炕上了。 贾琏被王熙凤这般反应弄得一愣,望向王熙凤的眼神开始变得深邃起来:“凤哥儿,你……这又是你在作幺罢?” “对!就是我干的,琏二爷有甚想说的?”王熙凤忍着笑傲气的一扬头,斜眼挑衅的看向贾琏,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我……”贾琏被噎了一下,旋即狠狠的拍了一下小几,挺着胸膛格外爷们的道,“琏二奶奶你干得好!” 外间,听着里头动静有点儿不对的平儿,很是不放心的掀开帘子一角往里头瞅了瞅,待看到了这一幕,登时担忧变成了鄙夷,摔了帘子转身就走,连一个字都不曾留下。 贾琏有些发懵:“我说,平儿这什么意思?”尽管只是瞥了一眼,可贾琏敢发誓,他方才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平儿那鄙夷的神情。尤其那眼神更是格外的熟悉,竟好似在旁人身上也瞧见过一般。贾琏当下苦思冥想了起来,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哪儿能想到?遂转而看向王熙凤,试图向她求救。 王熙凤看懂了贾琏的意思,却只轻笑不语,待见着贾琏有些恼意了,才道:“琏二爷还是不知晓的好,免得白惹了不快。” “这是甚么意思?凤哥儿你就直说了罢了,平儿到底是啥意思?我怎就瞧着她那个眼神这般熟悉呢?难不成她以往也常这般瞧我?” “琏二爷真想知晓?”王熙凤笑眯着眼睛,见贾琏很肯定的点了点头,这才摆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道,“唉,我原是不想说的,又怕琏二爷恼了我。罢了罢了,既然爷您这般好奇,我直说便是了。平儿那小眼神呀……爷您仔细想想,像不像咱们家那位大老爷往日瞧二老爷的样儿?哈哈哈!” 贾琏的脸瞬间黑如锅底。 呵呵,你问贾赦是如何看贾政的?那是一种饱含着无限鄙夷、震惊、绝望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眼神。就好似在说:我知晓你很蠢,却没想到你竟能蠢到这般地步。苍天呐,智慧如我怎会有你这般愚蠢的弟弟?! “琏二爷真恼了?别别,回头我一定狠狠收拾平儿,好给爷出一口恶气!”为了平息贾琏的怒火,王熙凤索性说起了今个儿在荣庆堂里发生的事儿,并且为了让贾琏听得更明白一些,王熙凤直接从两天前,她在贾母跟前拿宝钗送药一事说起。因着本就不在意被贾琏知晓自己有多少心眼子,王熙凤说得格外痛快。左右她同贾琏认识这许多年了,此时再装纯真善良也早就晚了。 从自己的盘算到拿巧姐做筏子,再到今个儿贾母突然发难,不过重点却是王夫人当时的脸色。 虽说贾母是对着所有来请安的女眷说出那话的,可明眼人一听就知晓这是在针对谁。毕竟,像旁的人,例如王熙凤、邢夫人之类的,当然也曾去探望过宝玉,可一来她们不是每日都过去的,二来纵是偶尔去探望也仅仅是隔着床幔说两句话就走的。就算是宝玉的亲爹娘亲弟妹,也不会像薛宝钗那般,坐在宝玉床头,一待就是一个时辰往上,且还是那种拉着手流着泪诉说自己悲痛欲绝的心情…… “哎哟我的琏二爷,您是没瞧见我那好姑母当时脸色哟!我都不知晓该怎么说了,总之,她这次可算是栽了,还是栽在外甥女身上。”王熙凤一面回忆着一面忍着再度笑开了,“这也怪不得我,谁叫宝钗做得太过了呢?从梨香院到荣庆堂,她这是绕了大半个荣国府呢!还亲手托着一丸药。啧啧,我也给宝玉送了药过去,却不是一丸,而是好几瓶子的上等创伤药。我就不明白了,一丸药是够吃呢,还是够敷呢?” “够她给自己脸上贴金。”可不就是这个意思? 王熙凤和贾琏在屋里拿这事儿打趣,很是笑闹了一阵子。可梨香院里,却是愁云惨雾。 薛家母女是无需同贾家女眷那般每日晨昏定省的,她们通常也就是在众人齐聚的时候,跟着上去凑点儿热闹。一般是晌午之后,亦或干脆就是晚膳过后。因着她们所使唤的下人多半都是自己带来的,且她们来贾府时日尚不多,纵然薛宝钗很是能耐,也无法在短时日内将下人的心收拢。偏生王夫人早间被气到了,在贾母跟前是硬撑着,待回到了荣禧堂内,却是直接躺下了。因此,等薛家母女得到消息时,差不多也就是贾琏闻讯回院子那会儿。 “我的儿哟,咱们本是行得端做得正,偏贾老太君这般不给面子。如今倒好,天知晓底下人怎么编排的,我儿……”薛姨妈愁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却说这位薛姨妈,她本是王家小女儿,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皆大她许多,且王家并无重男轻女的想法,几乎皆是拿女儿作哥儿养的。又因着她打小就嘴甜,更是宠溺万分,差不多就是宝玉在贾府的地位一般。只是她终究是个女子,养在深闺之中尚可,待要说亲时,却是愁怀了她的父母。好在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虽说薛家是最末等的商户,可想着那位是家中独子,本人既有能耐又有担当,倒也是一门合适的亲事。这想法倒是极为不错,薛姨妈嫁到了薛家,上头无公婆约束,房里无小妾通房碍眼,加之夫君对她极好,手头又有银钱,她的日子真可以说是顶顶舒坦的。可惜好景不长,随着薛家家主的离世,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见宝钗只低头不语,薛姨妈当下又急又痛,捂着心口道:“我儿莫犯愁,大不了咱们明个儿就搬出去,为娘豁出去回娘家去求你舅舅,定让我儿顺顺当当的入宫小选。” 第058章 入宫小选…… 薛宝钗听着母亲的话,却只低头思索着,半响都不曾开口。因她有着一副好相貌,又是天生的早慧,打从年幼时开始,就被精心教养着。毫不夸张的说,除却出身,她没有哪点不如世家贵女。可偏偏就是这个出身问题,顶着商户女的身份,莫说她想要进宫极难,纵是顺利的入了宫,她就真的能成功吗? 想起前些日子从贾府下人处听到的一星半点儿关于元春的事儿,宝钗的心直往下沉。 “我儿这般好模样好性子,定能顺利通过小选的。”薛姨妈见不得女儿犯愁,尤其她打小就没吃过甚么苦头,更是盼着女儿能跟她一般生活得无忧无虑的,可偏生她这女儿性子像极了她那早逝的夫君,小小年纪就聪慧过人自是好的,可同样心思也是重得很。旁的不说,单是这两年没了夫君的支撑,外头的生意暂且不说,她甚至连后院都支撑不住了,也亏得女儿聪慧,哪怕年岁还小,却也帮着她管理后院,硬是撑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日子。 这般想着,薛姨妈嘴里更是苦涩万分。她其实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更明白自己这性子究竟是怎么养成的。想也知晓,打小就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她能学会加强才叫怪了。同样的,女儿这么小年纪就已经如此稳重得体…… 唉! “母亲,您真的认为我能入宫吗?”宝钗微微摇头。贾母和王夫人在打擂台,这一点,她看得很是分明。按说,她们最大的依仗应该是王夫人,毕竟王夫人同薛姨妈才是嫡亲的姐妹俩。可显然,也不知道出于甚么原因,王夫人并不希望她入宫参选。至于贾母,原对宝钗也不算差,可惜这次是她先触怒了贾母,往日究竟会如何,谁也不清楚。 “能,我儿这般能耐,怎会不能?” 听母亲这么说,宝钗非但没有任何松快,反而愈发的难受起来。略闭了闭眼睛,再度睁眼时,宝钗的眼里已经没了迟疑,有的只有坚定和算计。略说了几句安抚住了薛姨妈,宝钗旋即寻了个借口,带着贴身丫鬟往园子里去了。 …… “奶奶,宝姑娘在外头求见。” 王熙凤歇了个午觉,又陪着巧姐玩耍了好一会儿,忽听外头平儿的声音,微微有些愣神:“宝姑娘?”低头微微一思量,王熙凤笑了起来,叮嘱奶嬷嬷照顾好巧姐,旋即却是快步往外头走去,将宝钗引到了正堂上,“还愣着作甚?赶紧上一些茶点果子来。” 宝钗自不是为了那口吃食而来,当下忙推辞了一番,直到丫鬟都将茶点果子摆上来了,才堪堪作罢:“凤姐姐好生客套,咱们可是表姐妹。” “是呀,咱们是表姐妹,早就该好生亲近一番。正巧,咱俩还都没有嫡亲的姐妹,索性当嫡亲姐妹相处得了。”论说场面话,王熙凤却是一点儿也不输给宝钗的。只是,王熙凤此时心里却盘算着前世黛玉数次在宝钗手上吃亏的事儿,面上的笑容反倒是更灿烂了。 “好姐姐,您往后可得多疼疼我。”宝钗不疑有他,当然主要也是她俩至今不曾发生过任何矛盾。至于上一辈人,也是太平得很。这是因为薛姨妈出嫁时,王仁才刚刚出生不久,王熙凤则压根还未曾出生,之后薛姨妈就再也不曾回过娘家,纵是每年都有书信往来,可那都是些客套话,虽无亲近之感,也确实没有任何仇怨。哪怕宝钗知晓,打从他们一家子来到荣国府后,王熙凤并未表现出太过于热情的态度,可想着王熙凤要管着偌大的一个荣国府,又要照料年岁尚小的巧姐,对她这个没甚亲近感的表妹忽视一些,也很是说得过去。 “好好,宝妹妹这般讨人喜欢,我自然是疼的。”既然宝钗有意同自己交好,王熙凤自不会反对。旁的不说,薛家虽无权势,却有的是钱。王熙凤相当乐意同有钱人打交道。 俩人又说了一会子客套话,因着王熙凤本就是闲着的,虽看出宝钗似乎有话要说,却也半点儿不着急。左右她纵是想坑薛家的钱,也不急于一时。 最终,还是薛宝钗忍不住了。 “好姐姐,妹妹有个事儿想同您说说,也好讨个主意。”宝钗见王熙凤听了这话面上只是微微流露出一丝诧异,并无任何厌恶之情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姐姐也许不知,我这次随母亲哥哥来京,是为了参加宫中小选。” “好端端的,妹妹怎就非要入宫参选呢?”王熙凤假装恍然大悟,间或又恰当得流露出了一丝狐疑。其实,这也不全是王熙凤假装的,无论前世今生,她同薛家的关系都不是特别熟稔。别看王夫人和薛姨妈都是她的姑母,可两者差别大了去了。毕竟,贾府的地位摆在那里,她未出嫁时,又常来贾府小住,更不提出嫁后与王夫人的朝夕相处了。相较而言,她跟薛姨妈真心不熟。她只依稀记得,前世薛宝钗好似也是为了入宫参选而上京的,可惜这事儿到最后却是不了了之了,她本就没甚好奇心,也就懒得打听了。如今仔细想想,极有可能这事儿根本就是被王夫人拦下来的也说不定。 薛宝钗并不知晓王熙凤此时的想法,只迟疑着道:“凤姐姐有所不知,我薛家如今的状况已不如前些年了。家中钱财却有不少,无奈先父去后,外头的生意被人抢走了许多,偏我哥哥又是那般性子,我想帮着家里,唯一的法子怕是也只能选择这条路了。” “这倒也没错,虽说入宫风险极大,可若是真能成了,倒也不失为一个良策。”王熙凤先是赞赏的点点头,及至见了薛宝钗瞬间发亮的双眼,却又摇了摇头,“宝妹妹只想着入宫的好处,却是忘了顶顶重要的一件事儿。” “凤姐姐是说风险吗?无妨的,我懂。” “不。”王熙凤捧起茶盏略喝了一口,面上闪过一丝迟疑,不过终还是开了口,“薛家如今怕是没能耐将宝妹妹送入宫中参选罢?我想,宝妹妹定是打算让大姑母帮忙,我说的可对?” “对。”宝钗这般应着,心头却满是忐忑不安,好似王熙凤接下来说的话对她而言将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似的。 果不其然,只听王熙凤道:“宝妹妹可曾注意到了大姑母所出的大姐姐?”元春跟贾琏同岁,比王熙凤大了两岁,因着打小就养在贾母膝下,同王熙凤倒是格外的熟悉。尤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荣国府只有这么一个姐儿,自是娇宠万分,同王熙凤的感情也是相当不错的。至少,明面上确是如此。 “元春姐姐吗?我自是知晓的。”薛宝钗忽的长叹了一口气,有些事儿她并不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盼着这些是自己多心了,亦或是里头另有内情。可这会儿听王熙凤这般说辞,薛宝钗却不能再继续骗自己了,“凤姐姐可是要说,元春姐姐至今仍音讯全无吗?” “不,我只是想提醒妹妹你,若是大姑母有法子,她也定是全力相助大姐姐的,到底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薛宝钗沉默了,就像她所承认的那般,薛家虽如今尚有钱财,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倘若她不能入宫参选…… “宝妹妹还是回去同小姑母好生商议一番罢。我自不是不愿你入宫参选,只是想着同我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大姐姐,如今入宫快十年了,却是音讯全无。虽说宫里的贵人和善得很,满二十五岁后就能放出宫同家人相会。可说真的,打从五六年前开始,我就不盼着了。二十五岁……宝妹妹你是不知晓,大姐姐是个多么傲气的人。当然,她也确有能耐如此。我却不敢想象,倘若她二十五岁后出宫回家,会是一个甚么样的情形。”王熙凤满脸的苦涩,虽说这其中也有几分装模作样,可到底她同元春是真的有姐妹情谊的,且即便王夫人前世狠狠的坑了她,她却不至于迁怒到元春身上。尤其是,元春本就是个苦命的女子。 薛宝钗怔怔的望着手中的茶盏,也不喝,只这么盯着看。王熙凤见她如此,当即就心下了然,也不催促,只是自顾自的喝茶吃点心。 片刻后,薛宝钗好似忽的回过神来了,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恭恭敬敬的向王熙凤行了礼,道:“多谢凤姐姐同我说了这番话,回头我会同母亲好生商议一番的。” 王熙凤摆了摆手,笑着道:“自家姐妹何须这般客气?其实,宝妹妹也真不需要这般孤注一掷。你想拉拔娘家人自是好的,可赔上自己的一辈子……我若是你,定会选择一门上好的亲事,这样既可以帮衬娘家,又可以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薛宝钗霍然抬头,旋即又快速的低下头去。 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送走了薛宝钗,王熙凤心情很不错的倚在门口廊下笑着,她相信以薛宝钗的聪明劲儿定知晓自己方才那番话里的含义。当然,她更相信这辈子会比上辈子好玩许多。试想想,黛玉早早的退出了是非圈子,宝钗却早早的绝了入宫参选的念想,还有个被贾母寄予了厚望的湘云…… “平儿,同我一道儿去荣禧堂瞧瞧。”去寻贾母自是要带上紫鹃,可去王夫人那儿还是带上平儿这个陪嫁丫鬟的好。王熙凤惯会做人,自不会在这等小事上犯糊涂。当下,主仆二人略归整了一番,便往荣禧堂而去。 荣禧堂内,王夫人正面色铁青的拿身边的丫鬟出气。听闻王熙凤到来,才恨恨的甩手让人滚到一边去:“凤哥儿可是听说了你那好公婆做下的缺德事儿?!” 王熙凤茫然的抬头,她确是来告密的。准确的说,她应该是来讨赏的,为的正是宝钗那一茬。可她不明白的事儿,这同她的公婆…… “姑母您说的不会是二妹妹那事儿罢?”她公公干的缺德事儿太多了,尤其是针对二房的,简直一桩桩一件件数都数不过来。可若是连她婆婆都算在内,那么就只有迎春那事儿了。毕竟,以邢夫人那性子,就算有心想要做缺德事儿,她也没这个能耐。 “哼!庶出改嫡出,亏她说得出口!” 果然。王熙凤心下了然,忽的一个主意涌上了心头,赶忙向着王夫人道:“姑母,关于这事儿……我倒是有个好主意,姑母可想听听?” 第059章 王夫人知晓自己这内侄女多少还是有点儿小聪明的,只可惜眼界太狭隘,容易被蝇头小利所诱惑。不过也亏得如此,要不然她也不敢用。唯独放印子钱一事……“你且说来听听。” “都是当嫡妻的,我就不信大太太真有这个度量将庶女记在自己名下。姑母,我算是看明白了,指不定大太太这是故意同您作对呢!她先这般做了,装的是慈悲宽容。到了姑母您这儿,同意了也是有样学样,不同意就是小肚鸡肠。”王熙凤边说边悄然打量着王夫人的面色,见王夫人满脸的怒容变成了憎恶之后,这才笑着道,“姑母您也无需担忧,咱们两房的情况原就是不同的。大太太是继室,大老爷和我家琏二爷从不将她放在心上,加上二妹妹生母早逝,我估摸着,大太太也就图个好名声。” “她名声好了,那我呢?”王夫人咬着牙恨恨的道。 “姑母您别急呢!”王熙凤笑着安抚道,“姑母您想想,这些事儿我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纵是想不到,咱们就不能唤个人提点提点?连人选都是现成的,这不有三妹妹吗?” 王夫人霍然起身,复而又再度坐下,面上的憎恶早已散去,只露出满心盘算的神情。 “我呀,是这般想的。三妹妹素来伶俐得很,又对姑母极是尊敬。倘若姑母当着老太太、大太太等人的面,询问三妹妹可愿记在您的名下,再由三妹妹亲口讲述大房和二房的不同,尤其是大太太和姑母您的不同,最后再严词拒绝,这不就结了?”王熙凤的法子其实很简单,说白了就是一个配合问题。只要探春愿意配合着行事,这次不仅能摆脱这个□□烦,更是狠狠的落了邢夫人的面子。 ……只要探春愿意配合。 “探春如今在作甚?”王熙凤的话音刚落,王夫人便开口问道。 “能作甚?不过就是在老太太房后头的抱厦里同珠大嫂、惜春她们玩呢。姑母若是想寻三妹妹,也无需将话挑明,只说想念兰儿了,让珠大嫂带着兰儿过来,顺道也将三妹妹、四妹妹一道儿带来便是。” 王夫人沉吟了一会儿,唤了外头的丫鬟进来,刚想吩咐,又迟疑了一下,遂道:“让金钏跑一趟罢。”金钏才是她的贴身大丫鬟,虽说在她眼里并不值当甚么,可在外人看来,却是代表着她的看重。 片刻后,李纨手里牵着兰儿,身后跟着探春、惜春,往荣禧堂而来。 王熙凤主动请缨带走了李纨等人,独独留了探春一人在王夫人房里,还美其名曰,让母女俩好生谈谈心。至于王夫人究竟能否说服探春依计行事,却是同王熙凤无关了,左右她也不过是个提供主意的人。倒是李纨,见王夫人只留下了探春,面上有些不大好看。 “兰儿,我是你琏二婶婶,可还记得我?”王熙凤素来不喜李纨,若这会儿是在贾母跟前,她还会假装一二,可惜如今这耳房里,不过就只有李纨母子俩,并一个年幼的惜春罢了,王熙凤才不耐烦同李纨说话。 兰儿如今五岁了,长得眉目俊逸,身量也偏修长,也不知李纨是怎么教养的,竟没有一般孩童的幼稚与羞涩,乍一看他那神情,竟像是个□□岁的大孩子了。 听王熙凤同自己说话,兰儿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口称:“兰儿见过琏二婶婶,给婶婶请安。” “好孩子,婶婶家里还有个小妹妹,回头兰儿得闲了,记得去瞧瞧。”虽对李纨没甚好感,不过王熙凤倒不至于迁怒到兰儿身上。事实上,纵是她不耐烦跟李纨相处,也从不曾算计李纨,一个寡妇家家的,已经够不容易了,哪怕总喜欢在她跟前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只当没听着就是了。 王熙凤才这般想着,却听李纨假假的笑道:“我家兰儿平日忙得很,倒是巧姐若得闲了,可以领着往老太太跟前去。哦对了,瞧我这记性,仿佛前几日巧姐就去过荣庆堂?” “是呀,老太太忽的就想起了她的重孙女,特特让我抱了巧姐给她瞧瞧。还道,‘巧姐这小模样儿,乍一看倒像是凤辣子了,可仔细一瞧,那就是琏儿小时候的样儿’!” 李纨瞬间面色惨白。 王熙凤侧过脸没好气的翻了翻白眼,她是懒得跟一个寡妇家家的作对,可前提是对方别骑到她头上来作威作福,别拿她的心肝宝贝儿说事儿!她可不是表面慈善心肠却黑的王夫人,也不是一天到晚只会生闷气的邢夫人,敢惹她,就要做好被掀老底戳痛脚的准备! 耳房里一片寂静,王熙凤是半点儿不觉得尴尬,只转身坐在榻上,目光瞧向半开的窗户,一脸的得意。李纨却是站在耳房中间,始终保持着方才的样子,身畔是满脸担忧的兰儿。至于惜春,无言的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手足无措。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丫鬟进来请几位回王夫人房里,王熙凤这才起身,甩手走出了耳房,竟是全然不顾李纨才是长嫂。 “姑母,咱们何时往老太太跟前去?可是要等大太太先开口?”王熙凤抢先进了王夫人房里,且一开口就说到了重点。 自然,耳房里发生的事儿,王夫人纵是没有亲眼瞧见,也能从丫鬟处得知所有事情。可她素来就不喜李纨这个儿媳妇,又自认为了解王熙凤这个内侄女,因此只拿眼瞧了瞧俩人,压根不欲提起那个禁忌般的话题,遂干脆顺着王熙凤的话说道:“先等等,大太太既能派人来我这儿挑事儿,那就干脆等她在老太太跟前说起时,咱们再打她个措手不及。” “对对,就是如此。那个词儿是怎么说的?按什么不动来着?”王熙凤自然看出了王夫人眼底闪过的那丝不自在,知晓是耳房里发生的事儿传到王夫人耳里了,当下逗趣般的问道。 可不等王夫人开口,李纨却道:“凤哥儿说的可是按兵不动?”说着,还用帕子掩着嘴角偷笑了两声。 王夫人瞬间拉长了脸。 耳房里发生的事儿暂且不提,甭管是谁挑起的,或者又是谁不肯吃一星半点儿的亏,总之俩人都有过错。可如今……这是嘲笑她王家女没有学问?哼! “珠大嫂好生有文采,难怪当初二老爷千挑万选,就选中了你。”王熙凤才不管旁人心里怎么想,一开口就是夹枪带棒的。一来,她本就是个刺儿头,出了名的不愿给人讨了便宜。二来,她终究是大房的人,王夫人就算真的记仇想要收拾她,也是蛮困难的,再说这会儿王夫人应该还不至于立刻过河拆桥。 “珠儿媳妇儿,你先带着兰儿回去,我同探春惜春再说会儿话。”王夫人先是狠狠的剜了李纨一眼,旋即又没好气的瞪了一眼王熙凤,“凤哥儿也是,时辰不早了,赶紧回去罢,我就不留你了。” “姑母,那我先走了,明个儿再过来瞧您。”王熙凤笑着告了辞,抢在李纨之前出了房门,还在门口抬头望天假意道,“哟,都这个时辰了,琏二爷大概已经回来了,我得赶紧走了!” 李纨气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连牵着兰儿的手都忍不住阵阵发紧。偏兰儿也是个早慧的,就算小手痛得要命,也不敢吭一声。待李纨发现时,兰儿的手上已经被她掐住了红印子来。这下,李纨又是好一阵心疼,却是将气都撒在了王熙凤身上,转而到了晚间,她让奶嬷嬷带走了兰儿,又哄着惜春早早的睡下,这才同探春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次日一早,荣国府众女眷皆到荣庆堂内给贾母请安,也是趁着请安的机会,邢夫人满脸笑意的拉着迎春说了改身份一事。 “你想清楚了?”贾母早先也听过这事儿,只是没往心里去。毕竟,这庶女就算是改作了嫡女,那也不能同真正的嫡女相提并论。尤其邢夫人的身份就不是正经的嫡出,可以说迎春就算记在了邢夫人名下,也就比探春的身份稍微高一些,并不能同先前精心教养的元春相比。当然,这是贾母的看法,毕竟在她的心目中,大房原就不能同二房相提并论。 “回老祖宗的话,自是想清楚了,我们爷也是极为赞同的。”邢夫人一脸的喜气,“迎春是个好的,我会定会待她如亲儿。” 贾母只略一沉吟,便点头答应了。左右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儿,既贾赦邢夫人都同意了,瞧着似乎连贾琏王熙凤也是乐见其成的,没的让她当这个恶人。当下,贾母吩咐道:“既是嫡女,就该按规矩六岁记入族谱,回头得了闲,记得让赦儿往东府跑一趟。” 邢夫人笑着应下了,又让迎春给贾母磕头,给王熙凤行礼。王熙凤乐得当好人,遂褪了手上的镯子塞给迎春:“妹妹大喜,嫂子没做甚准备,这个镯子给你顽罢。”其实,她是有准备的,只是原就想到了今个儿的情况,索性将自己先前准备的礼物,并贾琏、巧姐的贺礼一块儿归整好,待得了闲再亲自往东院送去。至于今个儿,那个赤金缠丝镯也不算抠门了。 “哟,凤丫头今个儿好生大方。鸳鸯,你把我那个雕漆大匣子拿来。”雕漆大匣子很快就拿来了,贾母笑着向迎春道,“我这个当祖母的,总不能连你嫂子都比不上。来,好孩子你过来,自个儿挑一个。” 迎春犹犹豫豫的走上前去,拿眼看着被打开了的大匣子,却见满目的珠光宝气,一时间竟有些愣住了。 “瞧瞧,这才是亲的!原先口口声声的说,我比那亲孙子还亲,可见都是哄我的。”王熙凤气哼哼的道,“定是嫌弃我老了,如今竟喜欢更年轻漂亮的小丫头了,这叫甚?喜新厌旧!” “你个凤辣子!哈哈哈……”贾母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倒在了椅上,“让你没事儿干多看看书,喜新厌旧那就不是该用在这儿的!” “怎就不是?往前十来年,二妹妹都没出生呢,那会儿老祖宗待我多好呢。纵是我同大姐姐吵嘴了,也一准帮衬着我说大姐姐不是。可如今呢?哼!” “你都说了那是你姐姐!”贾母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将王熙凤唤到了跟前,“得了得了,你也挑罢。不过说好了,我是喜新厌旧的老婆子,我才不送你。你先挑俩给你二妹妹,再挑些拿回家给巧姐,记得了?” 王熙凤当下满面笑容的挑了起来,直道:“老祖宗手头上的好东西真真多哟,回头我还抱巧姐来。不不,回头我再生几个,两个三个不嫌少,五个六个也不嫌多,顶好带着一群小泼猴大闹老祖宗这儿,逼着老祖宗拿出好物才走!” 贾母已经笑得说不出话来了,心下却是真的欢心。甭管她有多看重二房,可大房也是她的子嗣。尤其临老了,她是愈发喜欢孩子们了,若是能多几个像王熙凤这般会讨喜的重孙子重孙女,她可是要欢喜坏了。 不曾想,王熙凤忽的又道:“今个儿是二妹妹的大喜,那三妹妹呢?” “你三妹妹怎的了?”贾母一时间没绕过来,下意识的问道。却见王熙凤笑指着探春道:“二妹妹记到了大太太名下,三妹妹何不求求二太太,也改个身份算了。” 一瞬间,屋内鸦雀无声。 还是王夫人先笑着开了口:“好你个凤哥儿,真是愈发的爱胡闹了。不过,说起来这话也不错,我的元姐儿入宫多年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若是能再添个女儿,倒也真心不错。就是不知……探春你可愿意?” 屋内更静了,除了王夫人的说话声外,竟是连呼气声都微不可闻了。而就在一片寂静中,探春上前一步,跪倒在王夫人跟前,朗声道:“女儿愿意!” 第060章 鸦雀无声已经完全不足以形容此时此刻荣庆堂正堂内的情形了。 王熙凤好悬没忍住就要喷笑出声,亏得她反应极快,当下就用拢在袖子里的手,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腰间的软肉。登时,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连眼角都不由的泛出了泪花。 自然,效果也是显著的,王熙凤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还有心思去瞧旁人的脸色。 贾母是震惊的,别看邢夫人将迎春记在名下之事,也透着一股子怪异,可问题是,邢夫人那是早以前就跟诸人打过招呼的。王熙凤自不用提,她大概是除了迎春之外,第二个知晓邢夫人这个打算的。就连贾母、王夫人、李纨等人,也在前两日里陆陆续续的知晓了个大概。顶多就是不大清楚邢夫人究竟打算何时将事儿摊开罢了。 可王夫人和探春一事,绝对是真真切切的把人给吓到了。 此时的贾母,已经不仅仅是震惊了,而是惊到有些傻眼了。她原本是半探着身子,一面示意迎春挑选她身畔雕漆大匣子里的首饰,一面分神听着王熙凤说那逗趣的话。结果,先是被王熙凤不按牌理出牌的话给惊了一跳,遂又被王夫人极度配合的话给唬住,最后更是被探春的顺杆子往上爬给彻底的……弄懵了。 邢夫人就更夸张了。她原就长相普通,又是小门小户出身的,毫无气质可言,加之如今年岁也大了,再配上一副震惊到目瞪口呆的神情,竟是怎么看怎么就透着一股子傻气。 相较而言,迎春、惜春,以及李纨倒是更镇定了点儿。迎春是被大匣子里的首饰闪花了眼,纵是微微有些惊讶,可旋即仍低了头瞅着首饰。惜春一来年岁太小,二来她本就对嫡庶之别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乍一听这话倒是抬头看了探春一眼,不过很快也被迎春跟前那些珠光宝气的首饰吸住住了。 唯独李纨…… 王熙凤心下微微一动,目光里更是闪过一丝探究。想起了昨个儿在荣禧堂的事儿,不禁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李纨,莫不是被自己刺激过头了,做出了什么坑全家的事儿来?王熙凤刚打算仔细盘算一下,不曾想忽的听到瓷器破碎的声音,顿时回了神。 探春跟前,碎了一地瓷器。却是王夫人因着太过于震惊,亦或干脆就是太过于愤怒了,一个没稳住就将手里的茶盏摔了出去,且还正巧摔在了探春前边,离她的膝盖仅有不到一掌的距离。 一时间,屋内响起一片齐刷刷的抽气声。 “哎哟哟,瞧把咱们二太太给欢喜的!二太太您尽管放下心来,无人同您抢闺女。”王熙凤见状,心下大叫不妙。若是换一个场合,她倒是乐得瞧王夫人吃瘪,可今个儿却不成。毕竟,追根究底,这馊主意还是她给出的呢,即便这事儿不能全部怪在王熙凤头上,可好歹也有个连带责任不是?王熙凤琢磨着,倘若她是王夫人,头一个憎恨的倒不会是出主意的人,而是如今跪在跟前的探春。 前提是,探春万万不能受伤,王夫人也不曾太跌颜面。要不然,保不准这事儿还会不会发生旁的意外。 当下,王熙凤快步走到了王夫人跟前,打趣着将话题岔开,又一叠声的唤着小丫鬟进来收拾破碎的瓷器,这才堪堪挽回了丁点儿气氛,也终于让王夫人有机会缓过神来。 “好、好孩子,可曾被吓到了?”在王熙凤的帮衬之下,王夫人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声音轻颤抖着向探春道,“不怕不怕,都是我的错,是、是为娘太开心了,这才失了手。探春你是个好的,可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你……你先起来。” 王熙凤再度下了狠手拿出吃奶的劲儿狠狠的掐了以自己一把。这一下,却是疼得她再也憋不住眼角的泪花,愣是当场泪如雨下:“我太感动了!”嘶,疼死了,“瞧着二太太同三妹妹这般深沉的母女之情,我这心里哟,就想起已经入宫多年的大姐姐。倘若大姐姐知晓有三妹妹替她孝顺二太太,定会比我更感动的。” “是……的……”此时的王夫人已经被气得没办法平心静气的说话了,索性她还存了一丝理智,索性拿了王熙凤这话当引子,哭起了音讯全无的元春。在攒了些力气后,更是立刻上前将跪倒在地的探春一把搂在了怀里,“好孩子,打从今个儿起,你就是为娘的孩子了。凤丫头说的对极了,你大姐姐如今身在宫中,若知晓又添了你这个嫡亲的妹子,指不定有多开心呢!” “对对,可不就是这个理吗?”王熙凤是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见王夫人这会儿已经没法推辞这事儿了,索性帮着开口道,“二太太今个儿总算是得偿夙愿了,回头定要摆个席面好生庆贺一番。” 王夫人只是咬牙含泪点着头,她自不会心疼办酒宴的那点儿银子,而是纯粹被气得心肝肺都纠在一块儿生生的发疼:“好好,就照凤丫头说的去做。”王夫人此时已经没有旁的想法了,只盼着赶紧将这事儿糊弄过去了,她想回房里好生歇歇。 弄懂了王夫人的意思,王熙凤忙又向着贾母道:“老祖宗您今个儿可得狠出一把了,可心疼?” “你又作幺!”贾母这会儿也缓过神来了,虽说心里头难免有些异样,不过庶女改嫡女终究是件小事儿,她也不会很放在心上,当下便顺着王熙凤的话道,“来,探春丫头也过来,索性惜春也来罢了。” 三春打小就是养在一起的,因着迎春、探春是庶女,惜春虽嫡女却并非荣国府的子嗣,因而三春素来的份例皆是一般模样的。可若是迎春和探春皆提拔成了嫡女,那么三春现有的一切都得改了。贾母也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索性好人做到底,不仅给三春一人挑了两三样首饰,更是特地选了一套上好的头面给王熙凤,只嗔怪着道:“拿去,记得这是将来留给巧姐长大后戴的,可不是给你的。” 王熙凤笑着上前接过,略一打眼,便知晓贾母的意思了。 给三春的都是零散的首饰,当然这并不是说东西就不好,只是单独的几样首饰只能在平常戴戴,若是出席要紧的场合,却是必须佩带成套的头面首饰的。而给王熙凤的就是一整套,足足有十二样散件首饰,即便单纯的只算份量,也比三春加在一起值钱得多,更妄论成套的首饰都是能工巧匠精心打造的,其价值恐怕要比散件高出两三倍不止。 “那我可要替巧姐好生谢谢老祖宗了,不成,还是回头让巧姐自个儿过来给老祖宗磕头得好。” “就你个凤丫头能耐,打量我不知晓你心里头盘算甚?不过就是打量着巧姐过来,我不能让她空手而回的主意。哼,没了,不给了!你赶紧走,走!”贾母边笑骂着,边趁机开口撵人。索性众人都是心里明白的,当下顺势告辞离开。 王夫人一出了正堂,扭头就走,竟是半点儿留恋都不曾。 “哈哈……”邢夫人终于忍不住笑了两声,瞅着这儿离正堂还有些近,又忙伸手捂住了嘴,拉着迎春快步走出了荣庆堂,直到来到了园子里,瞅着四下无人,这才笑了起来。 从后头赶来的王熙凤满脸的无奈,打量着这儿离自己院子也就几步路了,干脆邀请邢夫人和迎春往她那儿坐坐。自然,邢夫人没有拒绝的道理,至于迎春就更不用说了。 回了院子里,王熙凤命人上了茶点,又唤平儿进她屋里取了原就备下的几样贺礼,向邢夫人、迎春笑道:“这是早先就备下的,可几日里事儿多,一时没寻着空闲往东院里去。赶巧今个儿母亲和妹妹都来了,索性待会儿带走,也好让我偷个懒。” 邢夫人忙开口推辞,却被王熙凤拦了下来:“母亲,这可不是咱们做儿女的送您的贺礼,而是给二妹妹的。您要推辞……还是等您过寿时,再推辞也不迟。” “你呀你!”邢夫人总算是知晓贾母和王夫人平日里为何对王熙凤又爱又气的了,实在是她那张嘴既讨人欢喜又讨人嫌。当下,邢夫人也就不跟王熙凤谦让了,只向着迎春道,“既是你哥哥嫂子送的贺礼,你收下便是。连着老祖宗给你的那些,回头统统给你当嫁妆使。” “母亲。”迎春小声的说了一句,旋即满脸通红的低下了头。 “妹妹可不比我,脸皮薄着呢,母亲快别逗弄她了。”为了拯救迎春,王熙凤毫不犹豫的拿自己作筏子,倒是引得邢夫人又笑了一通。 “对了,二太太她……”邢夫人有些欲言又止,其实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也明白王熙凤贾琏俩口子对于二房的态度真算不上好。可不管怎么说,王熙凤都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因此每每说到王夫人之事,邢夫人总是有些欲言又止。 却见王熙凤轻笑几声,道:“二太太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左右如今事儿也定下来了,三妹妹既成了她名下的女儿,她还能如何?冷着倒是无妨,可旁的……二太太这般好脸面之人,如何会不要名声?” “恐怕探春也是这般想的,要不然不会当着老太太的面,将这事儿应承下来。”邢夫人猜测的不错,探春确是这般想的,可有一点,恐怕是探春不曾预料到的,“唉,这孩子瞧着也聪慧得很,可到底年岁太小了。她怎么不想想,二太太是何等人物,若是真打算同她作对,就是补充明面上下手,那暗地里呢?她这般作为,等于就是同二太太结下了死仇。” “怕甚?”王熙凤很是不以为然,历经两世她自然对王夫人了解得很,见邢夫人犹有些担忧,忙笑着开解道,“无妨的,三位妹妹原就是养在老太太跟前,二妹妹那是自愿随了母亲往东院去。可三妹妹呢?纵然二太太开口讨要,以老太太的性子,也会询问三妹妹本人的意见。只要三妹妹一口咬定舍不得老太太,想要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着尽孝道……二太太能如何?” “对对,就是这么个说道!”邢夫人是真心欢喜,甚至觉得王夫人和探春之事,比她膝下添了女儿还要欢喜。 “不过,还有个事儿。”王熙凤迟疑了一瞬,见邢夫人满脸的讶异,索性抛了顾虑,直截了当的道,“虽说这事儿已经当着老太太的面说了,可到底今个儿在荣庆堂的人少了些。旁人暂且不说,倘若二太太特地派人来唤我说话,逼着我否认今个儿之事,我却是没法子的。” 只要一日没同王夫人彻底撕破脸,王熙凤就仍会在王夫人跟前保持好侄女的形象。 邢夫人微微皱眉,却不是针对王熙凤这话,而是打心眼里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同时也很是棘手。 “唉,我也不知晓这事儿究竟该怎么处置。倒是先前听琏二爷说,大老爷是个极有主见之人。要不……母亲回去问问?也不用咱们帮着出主意,只将这事儿同大老爷说道说道,毕竟若是三妹妹真的记下了二太太的名下,到时候二房又是一场闹腾。” “好!我这就回去!”听到王熙凤这话,邢夫人的眼睛都亮了。她坚信,贾赦一定会很愿意帮忙想法子的,一切能让二房鸡飞狗跳的事儿,他都会尽全力去做。 邢夫人风风火火的走了,还带走了收获满满的迎春。 晌午过后,贾琏匆匆家来。 “我的琏二奶奶哟,你要干缺德事儿,倒是唤上我呢!我今个儿原就没甚要紧事儿,你若是早先同我说了,我指定陪你一道儿往老太太跟前请安去!”一见到王熙凤,贾琏就是一顿责怪,听得王熙凤一愣一愣的,半响没能回过神来。 “……甚么叫做我要干缺德事儿?” “咳咳,口误,这只是口误。”见王熙凤从迷迷瞪瞪的状态瞬间变回了往昔的精明模样,贾琏忙不迭的改口,又紧接着岔开了话题,“大老爷派来的人说的不甚清楚,凤哥儿你再同我好生说道说道。” 王熙凤无奈的瞧着贾琏,又望了眼外头的天色,遂问:“午膳可用了?”听说尚不曾,又忙唤下人摆饭,待一切妥当了,才将早先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同贾琏说了一遍。 又问及贾赦除了派人通知贾琏外,还做了甚么时,贾琏才笑着道:“大老爷比你还缺德,定不止通知了我一人。估摸着,工部那边肯定派人说了,说不准还是亲自去的。同咱们家素来交好的人家,也定然去打过招呼了。东府那头就更不用说了,庶女改作嫡女后,可是要写入族谱的。我私下琢磨着,应当是同咱们家有关系的人家,甭管是该知晓的还是不该知晓的,估计都已经知晓了。” 这话略微有点儿饶舌,不过王熙凤还是立刻听明白了。说句大不敬的话,这等于就是变着法子昭告天下了。倘若日后再有变数,贾政和王夫人的脸算是彻底丟干净了。换句话说,这事儿已经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忽的,王熙凤又有了一个主意:“琏二爷……” “凤哥儿你又想到甚?这次我定要亲眼看戏,省的每次都是打从旁人嘴里听说的,一点儿都不精彩。” 王熙凤很是有些无奈,好在她本就不打算瞒着贾琏行事,索性摊开了说道:“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法子,能让我那好姑母脱身的法子。当然,这是在她不知晓大老爷已经将事儿闹开的前提下,我想着……大老爷做的事儿,应当不至于这般快的传入后院罢?” “肯定不会。我那是因为大老爷派来通知我的小厮不曾隐瞒,这才略略打听了两句。至于旁的人,肯定只以为这是寻常的打招呼,毕竟庶女改嫡女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儿。” “那就行了!我这就往二太太跟前跑一趟,帮她出个好主意,让她好生感谢我一番。” 头一次出的主意因着探春的不配合,狠狠的坑了王夫人一把。第二次却是因为贾赦的招摇和缺德,仍不能完美达成。又或者说,王熙凤两次的主意,都能将王夫人坑得一脸血,偏生这事儿还不能完全怪罪在出主意的人身上。毕竟,王熙凤只是负责想个法子,最终如何实施甚至是否实施,却是由王夫人拿主意的。 “琏二爷您且等着,待今个儿晚间请安之时,我定让爷您瞧一出妻妾大闹荣庆堂的戏码!” 第061章 “老祖宗,我来迟了,这回是琏二爷的错!”匆匆用了晚膳,王熙凤照例去荣庆堂请安。原本是无需这般着急的,只临出门前,贾琏往东屋去瞧了一眼巧姐,这下却是捅了马蜂窝了,巧姐愣是抱紧了他的脖颈,说什么也不愿意放手。也是因着如此,他们这才晚了一些。 王熙凤风风火火的边走边嚷嚷,身畔是满脸无奈又透着阵阵宠溺神情的贾琏。 忽的,王熙凤停住了脚步。 荣庆堂正堂内,贾母高坐上首,左手边依次坐着贾赦、贾政兄弟俩,右手边则是邢夫人、王夫人,邢夫人身畔的脚踏上坐着迎春,王夫人身后站着李纨,探春和惜春则同迎春一般,只坐在一旁的脚踏上。 这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正堂的中间跪着一人,却是贾政房里的赵姨娘。 王熙凤尴尬的笑着,扯了扯贾琏的袖子,俩口子一齐退到了角落里,也没让丫鬟拿座儿,只这么站着。自然,正堂内的所有人都瞧见了这一幕,却没有一人开口,连贾母也仅仅只往门口瞧了一眼,旋即便靠着椅背,长长的叹气。 “老太太,您可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赵姨娘早在王熙凤俩口子来之前,就已经跪了许久了,当然也哭诉了许久。可因着诸人皆不言语,只这么瞧着她,她这心底里却是愈发的没有底气了。然一想到十月怀胎拼死生下来的女儿,即将被死对头夺了去,赵姨娘这心里如同刀割般的疼。 “三姑娘确是打小养在老太太膝下,可到底也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老太太您也知晓,头一次怀孕是多么的辛苦,生产那会儿差不多是拿命在搏。我到如今都记得,三姑娘刚出生那会儿,小小的一团肉,细细的哭泣声,我只觉得这辈子值了!可我只养了她三日,才三日!”赵姨娘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看着倒是情真意切,只是她的哭相太难看了些,眼泪鼻涕一块儿下来,端的是惨不忍睹,偏又惹人哀恸。 “老太太,求求您体谅体谅我这个当娘的……我知晓,三姑娘是主子,我是奴才,可我到底生了她一场,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老太太,我求您,我给您磕头了!我真的真的不能没有三姑娘啊!”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我知道我身份低贱,不配亲自抚养三姑娘,可也不能就这样改了身份呢!我不求旁的,只求今生今世三姑娘都是我的闺女,若太太真欢喜她,养在身边便罢了,何苦要改了她的身份呢?老太太,老太太求您了,您帮帮我罢,您就看在我们家几代人忠心侍主的份上,圆了我这份慈母心肠罢!老太太……” 整个正堂内充斥着赵姨娘的哭喊声,可除此之外,所有人都保持着诡异的寂静。莫说旁人了,就连赵姨娘口口声声唤着的贾母,也始终沉默着。至于旁的人,皆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赵姨娘见哭喊无用,索性拼命的向着贾母叩头:“老太太求您了,求您了!” 一下,两下,三下……赵姨娘每一下都磕得实实在在,看得出来她是拼了命的想要打动贾母。不消片刻,赵姨娘的额头上已是一片血色,且血水混着她满头的汗水,以及哭泣时落下的泪水,一道儿缓缓的留下。 触目惊心。 “唉,别叩了。”贾母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赵姨娘死在她的房里,眼瞅着这样下去就要出大事儿了,才终于开口说了几个字。 “老太太,我心里苦啊!”赵姨娘果然听话的停止了叩头,只是她的哭诉却又是再度开启,“我知道我身份低贱,我不通学问,我甚么都不会……可我真的想好生对待我三姑娘和环哥儿。为甚?这到底是为甚?太太甚么都有了,为甚还偏生要夺走我的儿?太太喜欢,就带去养着,那也不能否认三姑娘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再说了,太太有儿有女,怎就偏生看中了我的儿呀!大姑娘入了宫,可太太不是还有宝哥儿吗?对了,还有兰儿,还有……纵是太太看上了四姑娘也是好的,左右四姑娘在我们家待了这般长时间,早就是我们家的人儿了。可为甚偏偏就是我的三姑娘呢?我儿呀!我舍不得,我的心好痛!” 赵姨娘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还真别说,也许她哭起来并无半分美感,可听得多了,却愈发觉得还是有些道理的。况且,人本身就会下意识的同情弱者,赵姨娘字字血泪,透着无比的悲哀和无助,再联想起王夫人惯常的做派,很难不让人偏向赵姨娘。 ……这才是王夫人的目的。 王熙凤低头抿嘴笑着,掩去了眼底里的那丝算计。事实上,就在一个时辰前,她特地让平儿跑了一趟忆慈院。名义上是给黛玉送些诗集笔墨等物,实际上却是趁此机会往王夫人处走了一趟,将王熙凤叮嘱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王夫人。 这就够了! 从头至尾,王熙凤都不想太过于插手二房的事儿,若是有可能的话娿,她希望自己能一直坐在高台上笑看二房鸡飞狗跳。也因此,即便心里已经有了绝佳的好主意,她也不曾亲自往荣禧堂告知王夫人。上一次倒不是她不够谨慎,而是她也不曾想到探春竟会胆大到如此地步。这一次,她在开始之前就已经预想到了最后的结局,自然更不能暴露太多。让平儿以探望黛玉的名义,将话儿传到王夫人耳中,至于王夫人是否采纳她的建议,乃至最后会发生何等不可掌控的事儿…… 同她又有何关系呢? 只是王熙凤也不曾料到,王夫人比她想象中的更能耐。照赵姨娘先前的那番哭诉看来,王夫人应该从未想过要同赵姨娘联手。王熙凤猜测,王夫人大概是想法子故意激怒了赵姨娘,让赵姨娘在盛怒之下直接跑来了荣庆堂寻贾母哭诉。如此一来,却是连赵姨娘都不知晓自己是被利用了,甭管结局如何,王夫人都能完美的脱身。 王熙凤低头轻笑着,忽的感到手肘处被人捅了捅,顺势望去,王熙凤抬头看着身畔的贾琏。 贾琏也不曾开口,只是向着前边努了努嘴。王熙凤知晓这会儿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且她一点儿也不希望像挽回气氛。因此,王熙凤只了然的向贾琏点了点头,便顺着贾琏的眼神,看向了不远处的……王夫人和探春。 因着今个儿主子们都在,且贾赦和贾政是依着长幼排序的坐下的,王夫人自是不能像以往那般,坐在离贾母最近处。可饶是坐在次一等位置上,王夫人依然将身畔的邢夫人压得毫无存在感。只是这会儿,王夫人的心思却不在大房诸人身上,而是一直死死的盯着跪在地上的赵姨娘。可面上却没有丝毫痛恨的意味,有的只有感同身受般的悲痛和无奈。 王熙凤被自己的想法恶寒了一下,旋即立刻将目光从王夫人身上挪开,只看坐在脚踏上的探春。 探春如今的情况相当得不妙。面色惨白毫无血色不说,两只眼睛更是瞪得大大的,不是以往那种灵动中透着狡黠聪慧,而是双目无神呆滞异常,就好似一个死人一般。 “如何?”忽的,王熙凤耳畔传来热热的呼气声,却是贾琏忍不住想要同她说话。王熙凤略略往旁边挪了寸许距离,扭头无奈的看向贾琏,用口型道:看戏,别闹。 贾琏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一顾。好在这会儿没人往这角落里看,倒是因着赵姨娘哭了个段落,好些人的目光都往王夫人身上丢。直到贾母也直勾勾的看向王夫人时,后者才终于耐不住了。 “老太太,这事儿……恐怕真的是媳妇儿思虑不周了。我原是想着,元姐儿不在我身边,就打量着再寻个女儿替了她。探春是最好的人选,我愿意,她也不反对。可我却忘了一件事儿,赵姨娘同我一样皆是为人母者,我想念远在宫中的元姐儿,她同样也挂念着的探春。唉,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老太太,求您了!三姑娘是我生的!”王夫人的话音刚落,赵姨娘又哭喊了一声,涕泪横流的道,“太太若真喜欢三姑娘,养在太太跟前也就罢了,为何要夺了她的出身?她是我生的,是我十月怀胎豁出命去生下来的亲骨肉啊!” 王夫人一脸的悲伤和感怀,看着竟好似被赵姨娘的话说服了一般,有心想要再说两句,却仅仅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贾母也跟着唉声叹气,可这事儿已经闹到这般地步了,再这般装聋作哑的指望事情平息,却是不能的。当下,贾母还是向王夫人开了口:“政儿媳妇儿,这到底是你屋里的事儿,你就没个看法?” 听得贾母唤自己,王夫人赶忙起身行礼,只是面上踟蹰之色却是愈发的浓重了。思量了好半响,王夫人才幽幽的道:“我知晓这么说有些残忍,可我还是盼着能将探春记在名下。” “老太太!”赵姨娘瞬间嚎上了,若说先前是哭诉,如今却是变成了凄厉的哭嚎了,“我的儿啊!不论你是养在老太太还是太太膝下,你终究是我的儿啊!如今……我不活了,让我去死!” 赵姨娘边嚎着边起身试图往墙上撞,当然这是绝不可能成功的。一来,荣庆堂的正堂极大,从中间到旁边的墙壁至少要走二十来步。二来,赵姨娘的腿跪麻了,尽管嘴上嚷嚷着要去死,可连着起身好几次,才堪堪稳住身形,晃晃悠悠的往旁边走去。哭嚎间,早有丫鬟将她团团围住,制止了她的自残行为。 王夫人直接落了泪,边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边用在场诸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都怨我为了一己之私惹出这般麻烦来,都怨我……委屈赵妹妹了。”抬头见贾母拿手按着眉心,王夫人面上愧疚的神色更重了,连声道,“怨我,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提起这茬,如今反倒惹了老太太心烦。” “我心烦与否不重要,你就直说了罢,这事儿究竟要如何?”贾母确实相当心烦,不过比起明面上的烦心事儿,她更恶心的是王夫人的做派。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中,估计也就只有迎春和惜春不是很理解王夫人的意思了。不对,还有个愚蠢透顶的赵姨娘! “这事儿……”王夫人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后带着无限哀愁,轻声道,“我还是想将探春记在名下。” “我不活了!!!” “住嘴!”贾母是真的脑火了,虽说有道是妻贤妾美,当小妾的只要容貌艳丽即可,旁的都不重要。可蠢笨如赵姨娘,贾母也真的是无可奈何了。又拿眼瞪向王夫人,贾母虽不曾明言,可意思却已经相当的明确了…… 适可而止! 直到这时,王夫人才总算松了口:“老太太,我知错了。那这事儿就否了罢。” 话是这般说的,可因着王夫人说话时,满脸的伤感和悲痛,就仿佛被人逼迫着答应下来似的,这旁人由不觉得如何,可在贾母看来却是愈发可恶了。贾母不认为是自己逼迫了王夫人,又恼怒王夫人太会做戏,心下只觉得又愤怒又恶心。有心想要开口教训连狙,又因着今个儿场合不对,贾母只得硬生生的将怨气往肚子里咽,被迫道:“既如此,那这事儿……” 可不等贾母把话说完,王夫人瞬间潸然泪下,甚至忍不住回身将探春搂在了怀里,哭得不能自抑:“儿呀,咱们母女俩无缘、无缘啊!” “你你……”贾母捂着胸口靠在了椅背上,一个劲儿的喘着气儿。她算是看明白了,王夫人是铁了心的想要将戏做全套,除非能让王夫人心满意足,不然是不会轻易将探春放手的。想通了这些,贾母实在是没心情折腾了,只唤了鸳鸯替她捏肩揉背,再不发一言。 见了王夫人这番做派,以及贾母如今彻底放手的神态,诸人心中皆五味杂陈,看向王夫人的目光里,更是透着一股子意味深长。 自然,王夫人也感觉到了。知晓自己已经触及到了贾母等人的底线,王夫人面上微微一僵,随后很是痛快的放开怀中的探春,抹着泪花道:“好孩子,瞧这事儿闹的。我想着,要不这事儿就问问你的意见罢,你来说说,到底是愿意跟着我,还是……就此作罢?” 这话一出,探春整个人就软倒在地,面上俱是深深的绝望。 瞧着探春如此,始作俑者的王熙凤也有些不忍心了。不过,王熙凤原也不曾想到王夫人竟会狠绝到这个地步。赵姨娘都如此哭诉了,顺势将探春归还不就结了?可王夫人偏不,死咬着就是不放,还装出这么一副母女情深的模样来。若仅仅如此也罢,可贾母都给她台阶下了,她依然不愿意收手。直到将一切难题都推给了探春…… “瞧见了罢?这便是你的好姑母,如此心狠手辣,竟是打算将人往死里逼。”贾琏在王熙凤耳畔轻声说道。这本是一个极为暧昧的姿势,可这会儿王熙凤却只觉得心头阵阵发寒。 也许,探春确实有错,错在不该不遵照王夫人的吩咐行事,错在没有评估自己只知道一味的往上攀爬。可不管怎么说,探春也仅仅是个七岁的小姑娘,纵是她有再多的不是,总不至于将她逼上绝路罢?倘若事情真的照王夫人的想法发展,探春是注定不能记在她的名下了。当然,探春也可以一口咬定,不愿认赵姨娘,可如此一个不孝之人,还能苟活于世?只怕到时候更是给了王夫人一个十足的理由,将探春撇开。 “三姑娘!三姑娘你倒是说话呢!太太都问你了,你说,你不愿意认她为母,你是我的女儿,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你可不能不认我!”蠢笨如赵姨娘,绝不会想到这里头竟有这般多的弯弯绕绕,只一味的不愿将女儿舍弃,殊不知她这种行为才是最伤害女儿的。 相较于一脸急切的赵姨娘,王夫人显得要和蔼太多了,慈爱的看着探春,笑道:“好孩子,你说罢。倘若你执意要跟着她,我也不会拦着。可要是你愿意……为娘将来一定好生待你。” 探春的面色愈发的难看了,完全是一副即将崩溃的表情。偏此时,素来锯嘴葫芦一般的的李纨,却出人意料的开了口。 “三妹妹,太太对你自是极好的,可我却是认为,做人不能忘本,尤其是忘却生恩。”李纨是王夫人的儿媳,可她这次明面上却是站在了赵姨娘的这一边,显然她也是明白人。 一个心狠手辣的明白人。 “珠大嫂子……”探春说出了她今个儿到荣庆堂之后的头一句话,却全然没了往昔的轻快活泼,有的只是满满的不敢置信。 探春自是极度震惊的,只因最初那事儿,她原是打算按照王夫人所说去做的。当然,她也承认她在听闻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动心,可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当一个乖巧的女儿。可就在那日入夜之后,是李纨特地跑到她的房中,同她说了好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也就是因着那番话,她才会徒然改口,只盼着自己能够一步登天,却不想最终却是从云端之下坠落。 李纨那话是怎么说的? ‘好妹妹,你瞧瞧凤丫头对迎春,这才是嫡亲的姑嫂。你若是能顺势成了太太的亲闺女,咱们可不就像凤丫头和迎春那般亲近了?往后,纵然你同姐妹们发生冲突,我也有理由帮衬你,不是吗?’ ‘况且,这嫡女庶女之间的差别可是大了去了。妹妹别看咱们家似乎不大在意,那是因为你年岁小,不记得当初元姐儿未入宫时的情形了。元姐儿才是真正的公侯人家嫡出大小姐,养的那叫一个金尊玉贵,受宠程度丝毫不亚于宝玉。还有咱们那位林姑母,我虽不曾见过,却也听人提起过。林姑母当年出嫁时,那可真的是十里红妆,单是压箱钱就有二三十万,更不提那稀罕的头面首饰、贡缎锦帛、孤本古籍。旁的不说,就林姑母那嫁妆,绝不下六七十万。’ ‘我也知晓妹妹的苦衷,无非就是怕太太回头寻你的麻烦。可妹妹仔细想想,倘若这事儿真成了,你就是太太的嫡亲闺女了。像太太这般爱脸面之人,她能苛待嫡亲闺女?纵是偶尔给你脸子看,又有何妨?好处是实实在在握手头里的,被点两句有甚大不了的?’ ‘罢了,这事儿左右也同我没甚好处。只一点,我要是妹妹,才不舍不得放弃这般大好机会,指不定这就是妹妹这辈子唯一一次翻身的机会了。就算怕……大不了就赖在荣庆堂不走了,说句愿替双亲孝顺祖母不就完事儿了?妹妹自去思量着罢!’ 李纨那日的尊尊教诲犹在耳畔,探春双眼含着泪,控诉般的抬头看向李纨:“珠大嫂子,您怎能这般说?” “我怎不能这般说了?三妹妹是觉得我定要护着太太?不不,你还小,你从未做过母亲,自是不能理解当母亲的心。”李纨一脸哀容,语气里更是透着阵阵悲凉,“好妹妹,你要明白,这世上最真心待你的,只有十月怀胎将你生下来的母亲。” “你胡说甚么?”王夫人瞪了李纨一眼,只是那眼底里却没有往日的威严,反而因着离得近了,可以看出一丝笑意,“这事儿不用你管,只让你妹妹好生思量一番便是了。探春……” “她是我的女儿!我的!你明明有儿有女还有亲孙儿,为何还要将我的女儿夺走?我已经同意你养着她了,怎么就定要改了她的身份呢?”赵姨娘悲痛欲绝的哭倒在地。 探春茫然的看着四下,大大的眼睛蓄满了绝望崩溃的神情。 她一个个望了过去。 王夫人向她笑着,那笑容底下却是无声的威胁;赵姨娘只一味的哭喊着,虽瞧着对她确有真情,却不知晓这番行为几乎是将她往死路上逼;李纨愁容满面的瞧着她,低声劝着她要牢记生恩;邢夫人摆弄着手腕上的新镯子,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迎春和惜春面上更多的是茫然无措,以及隐隐的担忧之情;她的亲生父亲贾政板着脸,只差没在脸上写明,你为何这般不识时务;伯父贾赦则事不关己的品着茶,一个眼神都没往她身上丢;王熙凤和贾琏俩口子正挨在一块儿说着悄悄话,同样的没往她身上瞧一眼;至于贾母则逼着眼睛享受着鸳鸯的捏肩揉背…… 忽的,探春轰然倒地,唇边慢慢的渗出血迹来。自不是她吐血了,而是因着太过于紧张,她生生的将嘴唇咬出了一个大口子。 “天!还不快些唤大夫去,天可怜见的,何苦这般?”王熙凤终于发挥了她一贯的风格,咋咋呼呼的让丫鬟去前头报讯,赶紧让管家请了大夫过来,又向诸人提议道,“总不能让三妹妹一直躺在地上等大夫来,不若先让她回房歇着?” 贾母摆了摆手,示意丫鬟听从王熙凤的吩咐。很快,两个丫鬟赶来,将探春扶回了后头的抱厦里。 事儿好像愈发的难处理了。 “唉,这本是件好事儿,怎就闹成这般了?”王熙凤连连叹气,见诸人都不愿意开口,而她本人方才已经安排了事物,却是不能随时抽身了。不过,她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倒是不惧这些,只向着赵姨娘道,“姨娘有句话倒是对了,这都是当娘的呀……” “琏二奶奶!”赵姨娘且惊且喜,虽说心底里更多的仍是不敢置信,可多少还是抱了一丝期望的。 “我是想着,要不然都各退一步?”王熙凤边说边瞧着王夫人,见她向自己微微点头,当下心头一阵冷笑,面上却分毫不露,“二太太是想念大姐姐,这才希望三妹妹陪伴左右。赵姨娘则是不愿三妹妹更改身份,至于她究竟在哪儿……” “我愿意让她待在太太身边,只要不改身份,就一切好说!”赵姨娘也不是完全听不懂人话,至少,她听懂了王熙凤的潜台词,忙不迭的表明心迹。只是她却不知,倘若事情真的如同她所说的那般,探春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试想想,若是探春成为了王夫人的嫡亲女儿,无论王夫人心底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面子情至少是要做全的。再一个,探春是养在贾母膝下的,以贾母疼爱小辈儿的心态,纵然探春的地位永远比不上宝玉,却也绝不会吃任何苦头。就算将来要寻亲事,嫡女的亲事身为祖母的贾母也是可以过问的。还有一点,本朝素来没有官家嫡女当妾的习惯,反倒是庶女,十个里头有九个当了妾,余下的那个也不过是许配给庶子罢了。 当然,这里并不包括皇族宗室,只说一般的官宦人家。若是攀扯到皇族宗室,就是官家嫡女乐意凑上去给人当妾,也得看贵人乐不乐意。 一如二房的元春。 “那……就是不改身份养在二太太身边?”王熙凤几乎是叹息着说出这句话的,到了此时,她却已经不在意王夫人的狠戾了,只是为赵姨娘的愚蠢感到万般的无奈。又思及前世赵姨娘不止一次的给探春惹麻烦,甚至在下人跟前掀了探春的老底,直戳她的痛处。 摊上这样的嫡母和亲娘,探春也是真作孽。 “罢了,凤哥儿都这般说了,我也不能太过了。”王夫人想着自己的目的终是达成了,且她也是真心不希望落了王熙凤的面子。至少在她眼里,王熙凤比李纨重要多了,就是让李纨没脸子,也不能折腾王熙凤。尤其自己内侄女的性子自己明白,万一闹个不好更难以收场,不若来个顺水人情。 “好好,我也同意,只要不改身份,只要三姑娘还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相较于王夫人的勉为其难,赵姨娘是发自内心的感到开心。只是一想到探春先前晕了过去,顿时心痛不已。偏她又是个不擅长隐藏情绪之人,心头这般想着,面上也立刻带了出来,“那个、那个……我能去看看三姑娘吗?就看看……” 这一次,王熙凤却没有接口。这探春虽是二房的人,可到底也是荣国府的主子,是贾琏正正经经的堂妹。王熙凤身为堂嫂,关心一下堂妹也是应当的,可她还不曾蠢到插手夫君叔父房里的事儿。当下,只是拿眼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迟疑了好久,这才极为勉强的点了点头,道:“那你就去瞧瞧罢,记得小心些,别扰了探春休息。” 赵姨娘忙谢了一声,随后竟是不等贾母开口,就一溜烟儿的往后头抱厦跑去,拦也拦不住。当然,也没人拦她就是了。 随着探春的晕厥、赵姨娘的离开,正堂再度恢复了平静。诡异到了极点的平静。 “闹完了就赶紧走罢,我要歇下了。”好半响,贾母才带着满满的疲惫开了口。其实,这一天下来也没有旁的事儿,只是经了一遭,贾母心情十分的不好,她年岁大了,精神头一下子跌了下去,看起来竟是瞬间苍老了许多。 王夫人立刻上前行礼,又忽的道:“今个儿太晚了,我明个儿再来接探春罢。就像大嫂那般,日日夜夜的照顾着迎春。” 邢夫人不屑的撇了撇嘴,她是挺疼爱迎春的,可尚不曾夸张到日日夜夜照顾的份上。莫说迎春今年都九岁了,就算才九个月大小,那也有奶嬷嬷在身旁伺候着,哪里就要嫡母亲自照顾孩子了?不过,想归想,邢夫人还不至于蠢到将心里话说出来,只是跟着起身,伸手将迎春拉到了身后护着。 这番举动自然也落在了王夫人眼里,不过此时的王夫人却懒得同邢夫人计较那么多,只笑着同贾母告辞。 “慢着。” 正当诸人一一告辞离开之时,从头至尾都不曾出过一声的贾赦,冷不丁的开了口:“儿子还有一事儿要禀告母亲。” 贾母是真的心累,可经过了今个儿之事,她对于二房是头疼万分,此消彼长之下,反而对贾赦高看了一眼,因而耐着性子道:“何事?说罢。” “事情是这样的。”贾赦扶着他那山羊胡子,摇头晃脑的道,“迎春不是记在了邢氏名下吗?我瞧着这是好事儿,左右我大房上下都是极为支持的,没有一人敢跟我唧唧歪歪的。今个儿晌午那会儿,邢氏同我说,老太太您也答应了。正好,咱们家的规矩,嫡女六岁就可以上族谱了,我就想着赶早不赶晚,索性早些办了这事儿才好。” “你就直说罢,到底怎的了?”贾母再度伸手按了按眉心,虽说此时时辰也不算太晚,可她却觉得一阵阵的疲乏,只想立刻躺下来好生休息一番。 贾赦忙行了个礼,又道:“其实事儿很简单,就是儿子希望迎春能早些日子成为嫡女,她毕竟也不小了,改成嫡女后,就能让邢氏和琏儿媳妇儿一道儿帮着相看亲事了。所以,我今个儿用了午膳后,就去东府寻珍哥儿,说那改族谱一事。” “那改了不曾?”贾母素来对大房之事不大上心,不过既然贾赦坚持,且这对于迎春也是件好事,她倒也乐见其成。 “改了。”贾赦道。 “那就好,等过些日子,让你媳妇儿和凤哥儿帮迎春相看着罢,顺道儿也可以准备起嫁妆了。咱们家的姑娘,没得那般早嫁,不过早些定下来也无妨,待及笄之后再出嫁便是了。”贾母摆了摆手,示意鸳鸯过来扶她,又随口道,“都退下罢,有事儿明个儿再说。” 旁人倒不曾多思量,就连邢夫人都已经拉着迎春打算往门边去了,唯独王熙凤和贾琏对视一眼,极有夫妻默契的作出了一个惨不忍睹的神情。 只听贾赦又道:“母亲,儿子是让珍哥儿给迎春上了族谱,也顺便让他将探春一道儿上了。”唯恐诸人不大理解,贾赦忙添上一句,“我是说,咱们家的迎春和探春,如今都已经上了族谱成了嫡女!” 第062章 贾赦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这句话却犹如惊雷一般,在荣庆堂正堂里响起,砸到了所有人的头上。 别说二房诸人了,就连大房这几位,都受惊不轻。邢夫人直接脱口而出:“老爷,您不是说等过些日子,同东府那边一起吃端午宴时,再提这茬吗?” 此时离端午佳节已不远,宁荣二府虽不曾有明文规定两府要一同过节,不过在一般情况下,荣国府这边都是会派几人去宁国府吃酒宴的。贾母是素来不参与的,这事儿通常会落在小辈儿的头上,偶尔贾赦也去,贾政却是几乎不同东府来往的。 因此邢夫人这话的可信度极高,二房诸人顿时心里一喜,只盼着贾赦又在胡说八道了。要知道一旦记入族谱,再改……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老爷我做甚还要跟你这婆娘交代?胡闹!你以为老爷我跟我二弟这般和善?任凭婆娘骑到自己头上也罢,连儿子女儿都管不住,如今更是连小妾通房都可以指着自己的鼻子唧唧歪歪的说教!邢氏,我警告你,你要敢学二弟屋里人那么闹腾,直接拿着休书给老爷我滚回娘家去!” 邢夫人:“老爷,我……” “闭嘴!婆娘就是婆娘,没本事就老实待着,不会说话就当哑巴。顶多管好你屋里的事儿,爷们的事儿别插手!还有那些小妾通房,你回去好生同她们说道说道,不想活的就赶紧去死,爷不拦着!别赶明个儿,老爷我想纳个新人,还要特地问一下姨娘的意见……她有意见跟老爷我有啥关系?看不惯就把眼珠子抠出来,谁也没巴望着她看!”贾赦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气势,傲气的道,“敢做老爷我的规矩,呸!”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邢夫人已经啥都不想说了,只拉着迎春略微发颤的手,向她安抚的笑了笑。也许邢夫人是不如王夫人那般城府极深,可到底她也不像赵姨娘那般蠢笨不堪。贾赦既喜欢指桑骂槐,她就老实受着呗。 只是相较于邢夫人的坦然承受,二房的诸人却好似被人在面上狠狠的扇了好几个巴掌,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尤其是贾政气得嘴唇都青紫了:“大哥,我敬你是我大哥,可方才这话……” “我教训我婆娘跟你有关系?”贾赦斜眼瞧了贾政一眼,“二弟若有那闲工夫,先管你的屋里人,至于我屋里的事儿无需二弟操心。” 贾政简直不敢相信贾赦居然会这么无耻的倒打一耙,天知道他才不想理会大房的事情,事实上,贾赦才是在插手他房里的事儿! “大哥也知道不能插手别房的事儿?我倒是要问问看,探春究竟是谁的女儿,就算今个儿要将她记入族谱,仿佛也该我这个当父亲的亲自往东府去一趟罢?”虽说贾政本就无此意,可事到如今,话却不能这么说。尤其在面对贾赦之时,失了甚都不能失了颜面,“大哥是否应当就此事给我这个当弟弟的一个交代?” “交代?”贾赦回看了贾政一眼,因着他这会儿是背对着贾母的,面上俱是满满的嘲讽,“二弟想要我给你个甚么交代?哦,不打算让探春成为嫡女了,是罢?没问题,你要不嫌今个儿时辰太晚了,我这会儿就陪你去东府。再不然,明个儿一早去,咱俩就这么往珍哥儿跟前一跪……‘族长啊,昨个儿是我吃醉了酒把二弟的话当真了,没曾想才过了小半天,就因着姨娘的不愿意,他又改主意了’……这么说如何?反正我是不要脸的,就看二弟你的了。” “你你你……” “怎么,我这话说错了?我说二弟,我也知道你是个和善的人,可做人真不能这么着。你看我打算把迎春改成嫡女,我有问过她的意思吗?这事儿只要我同意了,不就结了?我是父她是子,我说着她听着。”贾赦忽的长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伸手拍了拍贾政的肩膀,叹息着道,“二弟,你到底是太年轻了,还有的学。” 不等贾政再开口,贾赦忽的转身,向贾母行了大礼,陪笑着道:“母亲,时辰也不早了,儿子就先回去了。赶明个儿再给母亲请安。”说罢,又向邢夫人斥道,“邢氏你还不快给母亲行礼,走了。” 邢夫人赶紧拉上迎春,母女俩一道儿行了礼,跟随在贾赦身后,快步离开了荣庆堂。 “老太太,时辰也不早了,要不咱们就先散了,回头再说这事儿?”王熙凤见贾赦等人离开了,知晓这场大戏也该落幕了,当下上前两步,主动给诸人递台阶下。 贾母头疼不已的扶着额头,半响不曾开口。今个儿的大戏实在是太跌宕起伏了,看得她是头晕目眩两眼发直。可在她的心里,宝贝幺儿子贾政是绝对不会有错的,纵然犯了错,那也是别人害他的。至于错在何人?王夫人、赵姨娘、探春,还有就是知情不报只管看戏的贾赦,对了,再加上挑起整个事端的邢夫人和迎春。可问题是,贾赦他一溜烟儿的跑了,还带走了另两个祸害。探春晕倒了,赵姨娘也去探忘她了。仔细想想,却是只剩下了…… “王氏!”贾母一声怒斥,目光如同毒舌一般死死的盯着王夫人。 “老太太,我……”王夫人何等聪慧之人,知晓自己今个儿是被人算计了,可她总不能既受了委屈,还要替人背黑锅罢?当下,王夫人猛地捂住了心口,从椅子上慢慢的滑到了地上,两眼一闭彻底晕厥了过去。 “天!姑母您这是怎的了?姑母!”见王夫人也晕了过去,王熙凤忙撇下身边的贾琏,带着满脸的担忧和关切,急走两步上前扶住了王夫人,并向外头喊着,“快!快去唤大夫,太太晕过去了。” 贾母面色铁青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幕,索性一甩手,喝道:“你们就折腾去罢,我老婆子不管了!” 这却是将贾政给吓到了,王夫人如何,贾政并不关心,只噗通一声跪倒在贾母跟前,哭道:“母亲,是儿子的错,都是儿子的过错!” “你呀你!”见贾政这般,贾母也有些不忍了,可一见到晕厥倒地的王夫人,贾母心头的火气是腾腾的往上窜,不由得想起了方才贾赦的那番话,深觉有理,“政儿,你大哥平日里是荒唐得很,可今个儿有句话却是说对了。你是爷们,是一家之主,就算心善也不能任由这些妇道人家爬到你的头上去!你大哥的媳妇儿纵是有千般万般的不好,可她至少听话。你那媳妇儿……唉,也是你纵出来的。” “母亲……母亲您说的是。”贾政也许旁的不成,可对于贾母却是极为孝顺的。即便对贾赦有多少不满,却不敢反驳贾母的话。只能连着磕头认错,“母亲,儿子知错了,回去一定好生教训王氏。” “去罢,我乏了。”贾母闭了闭眼睛,旋即苦笑着摇了摇头,让鸳鸯扶着她进内室去了。 贾政在贾母离去后,倒是很快起身,却并不往王夫人处看上一眼,直接甩袖离开。 王熙凤回身望了一眼贾琏,却见贾琏很是茫然的回望过来,顿时无奈了:“大夫还不曾过来,要不咱们让人抬个小轿来,先将太太先送回荣禧堂去,再唤个人等在二门里,看到了大夫,直接往荣禧堂带便是了。”这话虽是商量着来的,可显然这会儿没人会跟她对着干,只纷纷点头称是。就连素来同王熙凤不对付的李纨,也只是木着脸跟在诸人身后。 不消片刻,王夫人就被抬到了荣禧堂的内室里安顿了下来,自然,贾琏只是待在外头,并不曾进入。连一副要哭不哭模样的惜春,也被贾琏拦了下来,只说一道儿在外头过堂里等着就是了。 却说内室里,大夫虽不曾过来,王夫人却已经幽幽的醒转过来了。又或者方才她就根本不曾彻底晕倒,只是顺势由着旁人折腾罢了。 “珠大嫂子,珠大嫂子,珠大嫂子!”王熙凤连着唤了三声,且一声高过于一声,可李纨愣是毫无反应。王熙凤抬眼望去,只见李纨面色惨白毫无血色,两眼更是空洞洞,透着无比的绝望和震惊,竟然一副完全失了神的模样。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联想到近两日的事儿来,尤其是想起了方才探春回问的那句话,当下就猜了个七七八八的。 “嫂子您这是怎的了?”王熙凤索性上前推了李纨一把,这才堪堪将人叫回了魂,“想甚么这般出神?对了,大夫怕是没那么快赶来,要不嫂子您先回去歇着?这儿有我在,无妨。” “你们都走。”王夫人忽的睁开眼睛,目光在李纨和王熙凤身上打了转,“走罢,有事儿明个儿再说。” 王熙凤知晓王夫人这是对她有了怀疑,毕竟这两日发生的事儿有些太过于凑巧了。不过她也不急于解释,左右昨个儿那事儿错不在于她,今个儿这事儿更是贾赦惹出来的,纵然王夫人心存怀疑,又能拿她如何?索性顺着王夫人的意思,笑着告辞,还顺手将有些发懵的李纨也推了出去。 门外过堂处,贾琏正弯腰替惜春拭去眼角的泪水,听着脚步声才起身向王熙凤笑道:“无事了?”见王熙凤笑着点头,他又将惜春拉到了李纨跟前,“珠大嫂子,四妹妹好像被吓到了,劳烦您好生照顾她。” 李纨面上阴晴不定,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拉过惜春再度往荣庆堂而去。 第063章 “四妹妹,回去后记得暂不要同三妹妹说后来的事儿。”李纨拉着惜春往荣庆堂而去,走到半路上却忽的停下脚步,低头对惜春再三叮咛道,“今个儿晚上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儿,你三姐姐已经病了,可万万不能拿这些事儿去烦她。” 惜春只比贾兰大了半岁,也是五岁的年纪,且因着自幼没有父母细心教养很多事儿都不大懂。虽说先前也跟着迎春、探春一道儿念书,可那时她的年岁更小,压根就不曾学到甚么。及至黛玉来了贾府后不久,先生就告老还乡了,贾母也不曾再次延请先生,只唤李纨先带着她们,可李纨只一味的教些女红之类的,旁的压根不予理会。 “知道了,珠大嫂子。”虽说不大明白李纨这话的意思,惜春却还是本能的选择了听话。尽管年岁尚小,也不太懂其他道理,可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就知晓自己跟迎春、探春是不一样的。别看三春里头只有她一个嫡女,可她是宁国府的嫡小姐,如今一应吃住都在荣国府,哪儿有矫情的资格?自然是大人说甚,她就老老实实的做甚。只是回想起方才在过堂里,贾琏为她擦拭眼泪,为了哄她还跟她说了一些关于巧姐的事儿,那种感觉……是父亲罢? “你乖乖的,回头嫂子拿好东西给你。”李纨并不知晓惜春的想法,她倒是瞧见了方才贾琏的举动,却并未往心里去,只是隐隐的羡慕着王熙凤,又或者那干脆就是一种嫉妒。 “好的,珠大嫂子。”惜春乖巧的点头,待回了荣庆堂后头的抱厦,她也听话的跟奶嬷嬷一道儿去休息了。李纨看着惜春换了衣裳躺了下来,又轻声叮嘱了奶嬷嬷几句,这才往探春房里去了。 三春所住的乃是荣庆堂后头的三间抱厦,原整好是一人一间,可前些日子邢夫人带走了迎春,倒是空了一间下来。不过,迎春虽说是搬走了,东西却不曾全部拿走,且贾府并不缺房间,因而倒也不曾被人占了去。恰巧迎春住的是并列三间抱厦的最当中一间,李纨绕过迎春的房间,刚打算唤人,就听着里头传出来小声的哭诉声。 却是探春的。 “……何苦这般逼我?你只道我是你生的,想方设法的绊住我,也不愿我去奔到好前途,为的是甚么?你这分明就是铁了心想要将我往死路上逼……我是没有活路了,索性干干净净死了去,也省的活在这世上被人欺凌,生不如死……” 又有赵姨娘着急的辩解声:“好姑娘,你是我生的,我还能害你不曾?太太硬要了你去,你当是好事儿?嫡出怎的了?她若不好生待你,暗中下手又有谁能护着你?如今,你还是我生的,好歹能……三姑娘,三姑娘!” 李纨听着这声音有些不大对劲儿,忙掀了帘子走进了内室,却见探春已经面无血色的躺在了床榻上,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晕过去了。 听得脚步声,赵姨娘下意识的回头一看:“珠大奶奶。”思及方才在贾母、王夫人跟前,李纨也曾帮她说过几句好话,当下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道,“如今这般晚了,珠大奶奶回去歇着罢。三姑娘这儿有我照应着,不妨事儿的。” “我来瞧瞧三妹妹如何了。”李纨这话瞧着像是同赵姨娘说的,可她的目光至始至终都落在了闭着眼睛的探春面上。 探春霍然睁眼:“假仁假义。”虽不曾再有旁的举动,可光是那个阴冷的眼神,和泛着寒意的话,就足够让人心惊胆寒了。 赵姨娘被探春这话唬了一跳,却只当她是为了先前之事懊恼,当下心头酸楚不已,偏又不忍再往探春身上捅刀子,只得强忍着心痛,向李纨陪笑着道:“珠大奶奶别介意,三姑娘这是病着,心里头有些不舒坦。” 李纨挑眉看了赵姨娘一眼,其实,赵姨娘在不被激怒的情况下,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小聪明的。只可惜,赵姨娘的心性太差,稍稍被人一唆使,就会彻底丧失理智。简而言之,赵姨娘仅仅是一把极好用的刀剑,几乎是指哪儿插哪儿,且不用浪费半分力气。只一瞬间,李纨就将赵姨娘抛到了脑后,一个不堪大用之人罢了,自无需她多费心神,只是探春…… “三妹妹怎的这般说?对了,太太方才说了,今个儿实在是太晚了,等明个儿一早,就让三妹妹归整一下行囊,搬到荣禧堂去住。”见探春瞬间露出了恐惧至极的神情,李纨却掩嘴笑了,“三妹妹可是欢喜坏了?也是,荣禧堂更大更气派些,等搬到了那儿,三妹妹定能有属于自己的厢房,说不定还会拨个小院子给妹妹。到时候,妹妹享福了,可别忘了嫂子我。” “人在做天在看,珠大嫂子还是多积点儿阴德罢。” “妹妹慎言!”探春这话一出,李纨也忍不住变了脸色,只是有些话,她不能当着旁人的面说,只能冷着脸给予警告。 可惜,如今的探春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凌的三姑娘了。准确的说,打从知晓自己没有可能成为王夫人的嫡女后,她就已经彻底绝望了。就连方才听了李纨的话,她也仅仅恐惧了那么一瞬间。左右都已经是死路一条了,她何苦还要委屈自己?说她自私自利也好,心高气傲也罢,打从懂事后,她就打心底里厌恶自己的出身。一个低贱的庶女,将来最多也就嫁给一个同样低贱的庶子,要不然也就是同她的亲娘一样,做那任人欺凌的小妾。好不容易逮到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最初也并非不心动,只是强忍着。偏偏,李纨的话打动了她,却又转身捅了她一刀,她如今是真的活不成了,且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三妹妹何苦如此?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李纨并非没看到探春眼底里的绝望,却是觉得这恰好能被她所利用。试想想,倘若让探春成为了王夫人的嫡女,一方面王夫人会呕的要死,另一方面也是给了探春喘息的机会。可若是她一时想不开…… “我想要的是甚么,珠大嫂子会不清楚?我还是那句话,人在做天在看,有些报应不是不来,而是时辰未到。”探春再度合上了眼睛,轻声道,“我累了,你们都退下罢,有话明个儿再说。” 李纨自是不甘心,可赵姨娘却心疼探春,且今个儿她是满意了,探春却是千般万般的不满意。赵姨娘只得叹息一声,帮探春捻好了被子,拉着李纨出去了。 到了外头,赵姨娘极为愧疚的向李纨道:“姑娘今个儿有些不得劲儿,珠大奶奶可千万别恼了她。” “知道了,你下去休息罢。”李纨不愿同赵姨娘多说话,直接将人打发走了,自个儿却不曾回荣禧堂陪伴贾兰,而是转身去了迎春的空房间,唤了个丫鬟帮她归整一番,合衣躺了下来。她要好生思量思量,探春的事儿瞒不了多久的,若是不能在真相大白之前逼死探春,那接下来……冷不丁的想起了探春方才谶语般的话,李纨狠狠的打了个寒颤。 不行,她绝不能坐以待毙。 …… 王熙凤听着平儿的回话,嘴角露出了勾魂般的媚笑,看得贾琏抓心挠肺的痒。偏正事儿尚未处理好,贾琏纵是再心痒痒,也只能暂时忍着憋着,因此看向平儿的目光愈发的阴森起来。 平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望了过去,却正好对上了贾琏森然的目光,登时心头一阵阵的愕然。 “还有呢?我不是让你派人守在各处,只打听到了这些?”王熙凤见平儿不曾回话,抬头瞧了她一眼,并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呃,琏二爷您这是甚么眼神?”不是爱慕,不是迷恋,更不曾透着任何欲|望,倒是隐约透着一股子诡异的杀意。 “哼。”贾琏侧过头去,并不回答王熙凤的话。 王熙凤很是无奈的瞧了瞧贾琏,见他一副铁了心要生闷气的模样,只得摇了摇头,转而再度看向平儿:“可还有旁的消息?” “先就说了老太太很快就歇下了,二太太在房里发了好大一通火,也不知道是因为今个儿晚上的事儿,还是因为二老爷往新来的小周姨娘处歇着去了。倒是珠大奶奶……”平儿有些欲言又止,她确是派人去了各处打探消息,可有些地方并不好打听。像荣禧堂,若非王夫人砸了她房里的所有摆件,闹出了巨大的动静,平儿定不可能打听到消息。又譬如荣庆堂后头的抱厦处,也是如此,仅能得到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消息,旁的却是要靠推测了。 “你尽管说,我自会思量的。” 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又道:“仿佛珠大奶奶三间抱厦都去过了,在其中三姑娘的房里待了好一会儿,至于她们在房里说了甚么,却是不好打听。” “啧,有甚不好打听到?明个儿让二妹妹跑一趟,只要她别那么蠢,有甚么打听不出来的?”王熙凤很是不以为然,忽的想起一事,又道,“可有瞧见大夫过来?” “来了,不止一个。头一个应当是唤来给三姑娘看诊的,却在二门那头被二太太的人给拦了下来。不过那大夫也不知晓怎的了,只在荣禧堂待了没一会儿,就被轰了出来,连方子都不曾开。至于后头那个,听说三姑娘歇下了,不愿意看大夫。” “行了,你退下罢,回头别忘了多给点儿赏钱。”打发走了平儿,王熙凤托着腮帮子,笑得一脸灿烂。 贾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见平儿退下去了,忙挤了过来,凑到王熙凤眼前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番,道:“重笑一个,这个笑容看起来有点儿渗人,不如方才那个媚笑来得好看。” “边儿去!” 甭管王熙凤说的多有严厉,贾琏早已不怕她了。当下,撇开一切念想,只专心传宗接代,却是不提了。 次日一早,王熙凤忍着浑身的酸疼,照例带着紫鹃往荣庆堂而去,还不忘吩咐平儿继续打听府中上下的消息。也不拘大小事儿,但凡是有异常情况,王熙凤都想知晓。平儿得了吩咐,自是卖力不提,又想着自己早晚要出门子,紫鹃如今是近身伺候的,索性带上丰儿,细心教导起来,也方便等她走后,接手这摊子事儿。 却说王熙凤去了荣庆堂请安,却愕然的发现,今个儿来的人极少。 “今个儿……是我来得早了?”自然是不可能的,王熙凤这些年来早已习惯了掐着点来请安。不迟到已是好了,早到那几乎是天方夜谭了。 “你们退下罢,凤哥儿留下陪我说说话。”贾母示意早些就到了几人退下,又将王熙凤唤到跟前,叹息着道,“老二媳妇儿和三丫头都病倒了,珠儿媳妇儿在荣禧堂伺候着,赵姨娘过来照顾三丫头。我又让老大媳妇儿帮着照顾几日四丫头。唉,好端端的事儿,怎就闹成这般了?” 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挑眉笑道:“这原也不算甚么大事儿。老太太您想想,二太太素来身子骨康健,就算有个小病小痛的,想来没两日就能好了,加上珠大嫂子又是个纯孝之人,有她在,指不定明个儿二太太就大好了。三妹妹年岁小,小孩子家家的病得快好得更快,指不定到下半晌就活蹦乱跳了,更是无妨。大太太虽性子木讷了点儿,可这些日子瞧下来,却是将二妹妹照顾得极好的,纵是添了四妹妹,也定然忙得过来。倒是二老爷那儿,多亏老祖宗有先见之明,简直跟个老神仙似的。” “甚么先见之明?” “就是那个……对了,小周姨娘呢。老太太您想想,二太太如今病着,怎能伺候二老爷?大周姨娘年岁比二老爷还长好几岁呢,就算她乐意伺候,也要看二老爷乐不乐意。赵姨娘要帮着照顾探春,更是□□乏术。亏得老祖宗英明神武,最最不凡了!” “你这张嘴哟!”贾母无奈的摇了摇头,笑着道,“被你这么一说,我这心里头倒是轻快了些。只是一想到宝玉的伤还不曾好,几个孩子又……昨个儿我这儿还热热闹闹的,今个儿就如此这般了,得亏还有凤哥儿你陪着我这老婆子。” 王熙凤笑得愈发灿烂了,侧着头略想了一遭,当下怂恿贾母道:“今个儿天气正好,我来时瞧着园子里的花开得也好,不如我陪着老祖宗往外头略走走?” 贾母略一迟疑,最终还是抵不过王熙凤的花言巧语,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往外头走去。 正如王熙凤所说的那般,今个儿天气是真心不错,太阳是有的,可因着时辰尚早,只露出小半边,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却丝毫不觉得热。微风也是有的,却早已不是冬日的寒风,而是春日里的暖风,吹在身上、面上非但没有任何不适,反而有种惬意的感觉。贾母只逛了小半刻,原本苦闷的神情就彻底放松了。 又过了片刻,王熙凤虚指着不远处的院落,道:“那儿便是梨香院了,老祖宗可要去瞧瞧?旁的不说,我那表妹宝钗却是个好性子的,还是个能说会道的,那张嘴呀,就跟抹了蜜一般甜。” “哟,还有比你更能耐的?”贾母这会儿心情很是不错,听了这话只笑着揶揄王熙凤。 “那倒未必。”王熙凤赌气的一撅嘴,“宝钗妹妹是个好的,可老祖宗却不能喜新厌旧!” “尽胡说!得了,咱们就一道儿去瞅瞅,瞧瞧你那表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贾母并非忘了先前薛宝钗送药一事,只是她却认为,这里头未必就是薛宝钗一人的主意。试想想,那姑娘能有多大?即便有点子心眼,可没人教唆,也干不出这般招摇的事儿来。又想起自从下了谢客的命令后,薛家母女就再不曾登门,贾母心底里到底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若不是担心薛宝钗会同王夫人联手,贾母也不至于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这般嫌恶。 顶好…… 梨香院就在前头不远处,王熙凤亲自搀着贾母,也不着急赶路,只一面瞧着周围的景致,一面慢悠悠的往梨香院而去。自然,她俩是不赶,丫鬟们却早一步往梨香院支会去了,待王熙凤搀着贾母到院门口时,薛姨妈和薛宝钗笑着候在了门口。 “老太君今个儿怎的亲来了?怎么着也该我带着宝钗去瞧您呢。”薛姨妈笑得一脸的和气,薛宝钗则立在一旁,也是笑得恰当得体。这对母女俩都是偏圆润丰腴的长相体态,看着虽没有惊艳的感觉,却胜在极为耐看,且越看越觉得舒坦。 王熙凤当下笑了起来:“小姑母、宝妹妹,你们今个儿可得谢谢我。要不是我哄了老祖宗来园子里逛,老祖宗才不会想到往这儿来瞧呢。倒是宝妹妹,才几日不见,愈发的出挑水灵了,也不知将来便宜了谁。” 贾母嗔怪的瞧了王熙凤一眼,又向着薛姨妈,道:“亲家太太可别恼,凤哥儿就这张嘴厉害,你要是说得过,只管开口训她,可要是说不过她,还是别同她一般见识了。” “瞧老太君您说的,凤哥儿是我娘家侄女,我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恼了她?”薛姨妈边笑着,边将贾母和王熙凤迎进了院子里,略扫了一眼,再度笑道,“说起来咱们母女俩都不曾好生谢谢老太君,单是拿这般好的院子招待咱们,我这心里就很是过不去。” 薛姨妈是个比王夫人更和善的人,薛宝钗也是极会活跃气氛能言善辩之人,再加上王熙凤这个喜欢拿自己取笑逗趣的,愣是让贾母笑开了怀,早没了先前的不快。 正说笑着,忽的外头跑来个人,不是旁人正是王熙凤房里的平儿。王熙凤当下心头一紧,顾不上旁的先将平儿唤到了跟前:“这是怎的了?”平儿素来是个稳重妥当之人,可这会儿却是惊得花容失色,王熙凤唯恐是贾琏或者巧姐出事,慌得连声儿都变了。 却听平儿朗声回道:“回琏二奶奶的话,不是咱们院子,是荣禧堂那儿派人传了消息过来,只说出了事儿,让琏二奶奶赶紧往那儿去一趟。还说……”不要惊动老太太。 平儿并不曾说完,可在场的皆是人精,见她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往贾母面上瞧,便知晓了她尚未说完的话。只是,平儿素来给人的印象都是极为稳重妥当的,纵是荣禧堂那边真的出了事儿,既然叮嘱了不能告诉贾母,那就绝不会多言。如今这般…… 王熙凤面色一沉:“平儿,咱们外头说。” “不准走!就在这儿说,我倒是要看看,那王氏又折腾出甚么花样来!”贾母面色极为难看,她昨个儿累了一天,晚间也不曾好生休息,若非王熙凤和薛家母女哄了她好一会儿,她这会儿心情定然更差。不过,在听了平儿那知之不详的话后,甚么好心情都不翼而飞了。正如她所说的那般,她倒要看看王夫人还能折腾出甚么花样来! “这……”王熙凤面上闪过一丝很明显的迟疑,只是在被贾母狠狠的瞪了一眼后,只得无奈的妥协。其实,她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更了解平儿,自是明白平儿这话里饱含着的意思,“平儿,你说罢。” 第064章 “奶奶,是金钏……二太太跟前的金钏来院子里寻您,说是二太太忽的就病重了,还吐了血,眼瞧着竟是有些不好了。又说二太太昏迷之前挣扎着让人唤您过去,还叮嘱暂且先瞒着老太太。” 平儿一脸的为难,可有些话她又不得不说出来。 其实,以平儿的心性,在最初听闻消息的惊讶后,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可因着金钏叮嘱她万万不可让贾母知晓,她却很是为难。瞒着贾母自是不难,难就难在,事发后又当如何收场?倘若王夫人熬过了这一劫,那一切好说。可万一王夫人就这么去了,纵然有一千一万个理由,王熙凤都难逃被苛责的命运。甚至以二房诸人素来的德行,极有可能将一切责任皆归咎到王熙凤身上,自个儿则轻松脱罪。 忠心耿耿的平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眼前,在听闻王熙凤同贾母在一块儿时,平儿决定拼一把,直接将事儿捅破。即便王夫人大好了,想要追究责任,大不了由她顶着。只要能护住自家主子,就算被狠狠责罚一番,又如何? 抱着这样的想法,平儿匆匆赶到梨香院,当着贾母的面表演了一出欲言又止的戏码,成功的让贾母上钩,并将事儿一一道明。 “太太她如今是怎么个情形?”王熙凤愣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回过神来。虽说她早已打定主意,今生今世定不会放过王夫人。可问题是,一来她还不曾动手,二来如今这时候也不对。哪怕前些日子,王熙凤给二房寻了不少麻烦,可没有一样是能够危机到生命的。 “回奶奶的话,金钏并不曾详细说明。只是催促让奶奶快些往荣禧堂去。”平儿满脸的忧愁,就仿佛真的极为担忧王夫人一般。 “那……”王熙凤极快的瞧了一眼满脸震惊的贾母,生怕贾母年岁大了经不起惊吓,赶忙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只强笑着安抚道,“老祖宗您也无需太过于担忧了,太太是个有福之人,定不会出事的。倒是您……宝妹妹,可否帮姐姐一个忙,陪老太太说说话,我恐太太那儿是真的遇到□□烦了。” 宝钗刚要开口应下,却被贾母拦了下来,道:“凤哥儿你尽管忙去罢,我这儿无妨的。你只记得,一旦有了新消息,定要立刻派人支会我一声。” 王熙凤忙不迭的答应了,又拿眼瞧了瞧薛家母女二人,扫了一眼跟随贾母的诸多丫鬟婆子,心头略略松了一些,才道:“那老祖宗您先歇会儿,我先告退了。” 一旁的薛姨妈面露迟疑之色,有心想跟随王熙凤一道儿往荣禧堂去瞧瞧情况,又恐这是荣国府的家务事,外人不太好干涉。几番犹豫下来,王熙凤早已快步走出了梨香院,薛姨妈只得在心头叹息一声,转而同贾母说起了话。 却说王熙凤也不曾带其他的丫鬟婆子,只让平儿和紫鹃跟随其后。平儿瞧着四下无人,不等王熙凤发问,就脆生生的回道:“奶奶,这事儿同珠大奶奶和三姑娘有关。” “说具体点儿。” “具体的……我也不大清楚。”平儿边回忆边道,“金钏同我说,今个儿早些时候,三姑娘忽的冲进了荣禧堂,直奔二太太房里,二话不说就跪下磕头。当时,金钏并不在房里,是另几个大丫鬟在旁伺候着的。待金钏赶回来后,珠大奶奶也跟着来了,也不曾劝着拦着一些,竟是同三姑娘一道儿跪在二太太跟前哭天抹泪的。再后来,二太太动了怒痛骂起来,也不知怎的,骂着骂着,二太太就倒了下去。金钏说她当时都快吓死了,赶忙上前搀扶,却见二太太已经吐了血,强撑着的说道‘去寻凤哥儿,瞒着老太太’。之后就彻底不省人事了。” 王熙凤脚步微微一顿,面上露出了怔怔的神情。好一会儿,才像是忽的想起了甚么一般,再度抬腿往荣禧堂走去。 梨香院离荣禧堂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好在这次没有了脚程极慢的贾母拖累,只片刻工夫,王熙凤就带着俩丫鬟赶来了。 此时的荣禧堂虽尚不至于乱成一锅粥,可眼瞧着主心骨倒了,所有的丫鬟婆子面上都带着极为明显的慌乱,及至见着了王熙凤,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只是王熙凤却并不曾理会那些丫鬟婆子,而是径自往王夫人房里走去。不想,才走到过堂,就远远的瞧见外头跪了两个人。走近一看,才愕然的发觉,这俩不是旁人,正是平儿口中的罪魁祸首李纨、探春。登时,王熙凤的面色有些不好看了。 “这是何意?三妹妹也罢了,本就年纪小不懂事。珠大嫂子又是再闹甚么幺蛾子,只跪着,竟不往里头伺候着?” 李纨抬头望了王熙凤一眼,面上俱是痛苦和绝望的神情,间或还掺杂着一丝悔不当初。至于探春,却是至始至终都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罢了,你们爱跪就跪着罢!”王熙凤已从平儿处得知了大致情况,虽如今尚不曾下定论,可显然她也是懒得同罪魁祸首一般见识的。 将嫡母(婆母)气得吐血到底,这俩也不是甚么好货。 只是王熙凤还是小瞧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她亲眼瞧见躺在床榻上的王夫人时,整个人都懵了。王熙凤万万没想到,王夫人的情况竟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饶是有心理准备,乍一看到如此这般面无血色无声无息的王夫人,还是被唬了一大跳,甚至产生了一种伸手去探鼻息的冲动。 定了定神,王熙凤向屋内的众丫鬟婆子道:“大夫呢?不不,直接拿了大老爷的名帖去求太医罢。不过要是大夫过来了,也先让他瞧上一瞧。再派人去东院寻大老爷,让大老爷想法子将二老爷请回家中。再让大太太领着二妹妹、四妹妹往荣庆堂来,只说让她们好生陪伴老太太,旁的事儿无需她们操心。” 王夫人房里的丫鬟婆子,自是只对王夫人忠心耿耿,可今个儿的事情发生的实在是太过于突然了,纵然这些人平日里都挺能耐的,乍一遇到这样的事儿,都不由得慌了手脚。如今,见着了王熙凤,总算寻到了一点儿主心骨,根本顾不上质疑,忙四下做事儿去了。 不曾想,王熙凤又道:“跑腿儿的事儿交给下面的人去做,方才留在太太房里知晓事情经过的人,全都给我留下来!” 以金钏为首的五个丫鬟齐齐的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王熙凤倒不欲为难她们,只是事情已经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却是必须弄清楚一切的。当下,命令其他四个丫鬟伺候着,王熙凤将金钏唤到了外厅。 “说。将你知晓的事儿全都给我说出来!” “琏二奶奶!”金钏再度跪倒在地,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琏二奶奶,我说,我都说。今个儿天色尚不曾亮,太太就唤了我过去,说是她身子骨有些沉重,却叫我别往外声张,也无需特地请大夫过来,只说让我往荣庆堂跑一趟,跟老太太好生说说,免了她今个儿的晨昏定省。老太太素来是个和善的,半点儿为难都不曾,只吩咐我好生照顾太太。我得了信儿就回了荣禧堂,可谁能想到,我刚回来就瞧见珠大奶奶跑进了太太的房里,还差点儿把我撞飞了。我急急的进了房里,却听得三姑娘和珠大奶奶又是哭又是闹,这一闹就是好长时间。” “然后二太太就晕倒了?” “并不曾。最开始是三姑娘和珠大奶奶吵闹不休,之后却是太太发了真火,指着两位主子的鼻子一通大骂。三姑娘最先止住了吵闹,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磕头,珠大奶奶还争辩了几句,却惹来太太更为严厉的痛骂。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太太才止了骂声,却忽的面色大变,仰面倒了下去。我和几个丫鬟都被吓坏了,忙上前查看,却见太太嘴角渗出了好些血丝,又听太太强撑着吩咐我,让立马将琏二奶奶您唤来。” 金钏起初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可说着说着,眼泪是越淌越多,待说完了,几乎已经是泣不成声了:“琏二奶奶,救救太太,求您了!” “求我有何用?如今只盼着太医立刻过来,兴许还不晚。”王熙凤并不通医术,可她却极为有眼力劲儿。就方才看到的那个样子,王夫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不过,话也不能说得那般肯定,毕竟王夫人性格极为坚毅,指不定能够强撑着熬过这一关。 “琏二奶奶……”听了王熙凤这话,金钏是真的崩溃了,她如今在荣国府是极体面的,可她的体面却是全部来自于王夫人。今个儿若是王夫人是正常的寿筵终罄,那是无妨的,再不然若是正常的病逝,她的责任也不大。可如今事情那般突然,且追根究底还是同两位主子有关的,金钏已经可以想象,为了掩饰掉这里头的腌臜事儿,她这个王夫人跟前第一得意人,怕是要拿命去填了。 “行了,你进去,再唤个人出来。”王熙凤头疼的揉了揉眉心,一旁的平儿忙挨过来帮着捏肩揉背。 除了金钏之外的四个丫鬟,也俱是在王夫人跟前极为体面的。最初那会儿,金钏去了荣庆堂,另四个丫鬟却皆在王夫人跟前伺候着。从某种意义上来看,那四人才是真正的知晓前因后果的。 只是,四人的口供有着些许差异。 一说:“太太今个儿起身时,就有些不舒坦,金钏姐姐去了老太太跟前,太太就说要再歇一会儿,让咱们几个不准打扰她。可谁能想到,三姑娘忽的就这样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跪下来磕头求太太饶她一命,没几下就磕得一头一脸的血。我当时被唬住了,没能上前阻止,只缩在角落里不停的发抖。” 又一说:“定是三姑娘的错,好端端的,她就忽的闹出事儿来。太太前个儿就已经答应要将三姑娘记在明个儿,昨个儿在老太太跟前,大老爷不也说了,三姑娘都上了族谱,她还有甚不满?竟是话里话外的说着太太逼她,老爷不喜她,老太太也无视她,还有什么赵姨娘愚蠢透顶,她一心只在太太身上之类的。说了一大通的话还不算,还哭着求太太饶她一命,还说……这都是珠大奶奶的错。” 还有一个则说的更模糊:“我也不知怎的了。三姑娘忽的变了性子,珠大奶奶也是,俩人都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也不开口,直接跪下就磕头。好半响,忽的就对骂起来,说的可难听了,气得太太捂着胸口直喊疼,也不见她们停下来。” 最后一个倒是提到了一个旁人都不曾注意到的细节:“我原是认为这都是三姑娘的错,珠大奶奶这般和善的人怎会故意跑来气太太?可后来,太太晕了过去,又向金钏姐姐说,让立马去请琏二奶奶您,那个时候我瞧了珠大奶奶一眼,发现她面上的神情格外古怪,连着两次开口,竟好似不让咱们去唤人似的。” 王熙凤坐在外间的黄花梨高背椅上,一手放在膝上,一手则搭在旁边的小几上,手指微动,面上的神情很是耐人寻味。 平儿迟疑着开了口:“奶奶,您也无需这般担忧,想来过会儿太医就该到了。” “担忧?”王熙凤轻启朱唇,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说真的,她一点儿也不担忧王夫人。尽管这事儿并不是她主动出手,可她也不是非要王夫人死状惨烈,若是王夫人就此没了气,她虽也会有些唏嘘,却绝不会因此悲伤亦或是不甘。 “奶奶……”平儿才说了两个字,忽听外头小丫鬟叫着太医来了,王熙凤忙示意平儿噤声,主仆仨人皆走到内室屏风后头,亲耳听着太医的诊治。 在太医之前,原是有另一个大夫过来瞧过的,却是荣国府常用的大夫。只瞧了一眼,又听说已去唤太医了,就主动放弃了。王熙凤唯恐王夫人这厢刚出事,贾母那头又不好了,只得让那大夫往荣庆堂去,叮嘱千万多注意贾母的情绪。 幸好,太医的手段就不是一般大夫能够比拟的。虽说也犹豫了不少时间,却并未直言放弃,而是开了一个方子,只说先吃两贴,明个儿再过来细瞧。 送走了太医,贾母又派人来问情况,王熙凤见王夫人虽昏迷着倒也尚喂得了药,只吩咐金钏等人好生照料着,又让平儿在这儿看着,一有情况就去报讯,自个儿则带着紫鹃往荣庆堂去了。 只是才出了王夫人的房门,就瞧见仍跪在过堂上的李纨和探春,当下,王夫人面色一沉:“方才太医过来时,她们也这么跪着?” 一旁打帘子的小丫鬟听王熙凤语气相当不好,吓得跪下道:“不曾不曾!方才珠大奶奶和三姑娘是往那厢避了一会儿,待太医走后,才往这儿来的。” 这话一出,王熙凤的面色稍稍好看了一些,她不介意让二房鸡飞狗跳,却同时也不愿意让荣国府蒙羞。虽说她不曾像王夫人那般酷爱颜面,也不能接受家丑外扬。 “珠大嫂子既是愿意跪,那就跪罢,左右里头那位是婆母,也应当的。”王熙凤眯着眼睛危险的剜了李纨一眼,却瞧也不瞧探春。事到如今,虽说尚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可事情大致的脉络,王熙凤却已经差不多摸清了。 严格来说,这事儿还真是王熙凤挑起来的。 若非王熙凤在刚重生不久时,就跟贾母讨了迎春送去了东院,邢夫人和迎春也不会感情愈发好,自不会有后头改身份之事。倘若没有这事儿,王夫人不会因此记恨,也就没了王熙凤出馊主意那一茬了。可在最初,王熙凤是真的不曾想到探春竟有那个胆子明着同王夫人作对,如今想想,也许真的是那日晚间,她不经意间同李纨争执的那几句话罢?结果,李纨记仇唆使了探春,探春当着众人的面同王熙凤唱起了对台戏,王夫人被迫同意将探春记在名下。 原本,这事儿到此就告一个段落了,可王熙凤在听闻贾赦大肆宣扬之后,再度有了个馊主意。不过,这个主意的前提是,探春嫡女的身份已定,要不然事情一出,探春是必死无疑的。 换句话说,王熙凤是在确定探春不会有性命之虞的前提下,才打算让王夫人出丑的。只是世事难料,谁也不曾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如今,王夫人生死不明,王熙凤也不知晓这事儿究竟谁该负主要责任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这事儿略改改,尽可能委婉的告知贾母。 “大老爷、二老爷回来了!” 第065章 荣庆堂。 贾母早已从梨香院归来,并拒绝了薛家母女的陪同,不仅如此,连身边的丫鬟婆子都被她打发走了,独独只留了一个最为信任的鸳鸯。邢夫人倒是得了王熙凤的嘱托,带着迎春、惜春一同来到了荣庆堂,只是她们仨皆不是那等子能言善辩之人,在反反复复的说了好几遍无需担忧这种话后,贾母也乏了,直接开口让她们老实坐着别吭声。 因着王熙凤在院门口就遇到了贾赦、贾政二人,遂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待俩人进去后,才随之进入正堂内。也因着略慢了一步,待王熙凤进来后,贾赦、贾政二人已经当着贾母的面,吵开了。 “儿子拜见母亲。”匆匆行了礼,贾政红着双眼死死的盯着贾赦,“都到母亲跟前了,大哥总可以把话说个明白了罢?” “说甚么?我在工部不就跟你说了,是你婆娘快没气了,你怎么就不相信呢?”贾赦很是无辜,只是旁人也许会相信,贾政却是万万不会信的。 恶狠狠的剜了贾赦一眼,贾政磨着牙道:“上回,大哥忽的跑到工部,在门口就大声嚷嚷着宝玉快没气了,让我赶紧回家,免得见不过宝玉最后一面。这事儿我忍了,原也不想说出来,可大哥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糊弄我,王氏纵有千般万般的不是,也没得像大哥那般当着我众多同僚的面诅咒她死的!” “我说的是实话,你爱信不信。” “那好,大哥你告诉我,明明我今个儿早间出门时,王氏还是好端端的,顶多因着昨个儿不曾休息好,面色有些难看。这连小半天工夫都没有,她怎么就快没气了?”顿了顿,贾政索性不同贾赦一般见识,直接向贾母道,“母亲,您可得为儿子做主,虽说他是我大哥,可他这般屡次在工部闹事,纵是上峰、同僚看在儿子的面上不予计较,儿子……却觉得丢人!” 贾母面色铁青的看着眼前的两个儿子,凭良心说,她仍是最宠爱幼子贾政。可不管怎么样,贾赦也是她的亲生骨肉,尤其在这件事情上,贾赦虽有错,却到底不曾说谎。 “凤哥儿,王氏如何了?”贾母的目光最终落到了后一步进来的王熙凤身上。 “回老祖宗的话,太医已经瞧过了,开了一个方子,又说明个儿还会再来。想来……应当是无事的。”听到贾母的问话,王熙凤略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回道,全然没有了往昔的淘气和胡闹。只是,她这话乍一听虽是好话,可仔细一琢磨,却仿佛更像是在说王夫人快不行了。 贾赦很是得意的瞧了贾政一眼,贾政恨恨的别过头去,面上只有羞恼而无半分担忧。 王熙凤虽低垂着头,却还是通过眼角余光看到了这一幕,登时心里苦笑不已。甭管王夫人有多能耐,倘若她真的死了,恐怕贾政绝不会为她落一滴眼泪。同理,前世的她也是那般的能耐,却最终只落得那般下场,想来当时的贾琏也不会为她难过的。 “吩咐下人好生照顾王氏,别不舍得药材,要是库房里没有,尽管派人去高价采买。”贾母面上很是不好看,却仍凝神问道,“事儿查得如何了?好端端的,王氏怎么就被气得吐血了?听说,珠儿媳妇儿和三丫头已经在荣禧堂跪了好些时候了?” 王熙凤心头一凛,终于要说到重点了吗?苦笑一声,面对贾母,王熙凤并没有旁的选择,只得上前一步,将先前打听到的事儿,略微修饰了一番后,用较为委婉的方式,告知了贾母。可问题是,纵是说的再委婉,关于罪魁祸首…… 贾母面色再度一沉:“来人,去将珠儿媳妇儿、三丫头都带过来。” 鸳鸯领命而去,不多会儿,就带着李纨和探春回到了正堂里。只是,这会儿李纨和探春的情形都不是很好。面色难看不说,俩人的额头都磕破了,且仿佛压根就不曾处理过一般,只顶着血淋淋的伤口,跪在了贾母面前。 李纨未语泪先落,只是因着额头上的伤口,看起来非但没有让人怜惜的感觉,反而觉得异常狰狞恐怖。探春则是整个人软软的坐倒在地上,小脸煞白,似乎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熙凤很快就想到了早先从贾母这儿听说的,王夫人和探春皆病倒了,当下忍不住道:“老祖宗,三妹妹看着似乎有些不大好,要不先让人替她瞧瞧?” 贾母抬眼瞧了一眼,微微点头:“鸳鸯,让人去唤个大夫,再去拿个脚踏来。”又向李纨道,“珠儿媳妇儿,你一向是个稳妥人,今个儿怎就做出这般糊涂事儿了?我倒是想听听,你到底有何苦衷。” 李纨满脸的绝望,懊悔的眼泪几乎无法止住。她有甚么苦衷?没有,根本就没有。她从不曾想过要害王夫人,甚至最初对探春也没有任何恶意,可为何事情就成了这般?她到底做错了甚么? 痛哭流涕的摇着头,李纨完全说不出话来,她出身书香世家,端的是满腹才华,可说到底她也不过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守寡女子,她根本就没有那般狠辣的心肠,也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菅。她后悔了,从看到探春疯了一般的冲出抱厦时,她就已经后悔了,待亲眼看到王夫人吐血晕厥,更是悔不当初。 “老太太,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一时猪油懵了心,不该为了一己之私胡乱挑拨,可我真的不知道事情竟会变成这般……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李纨根本就不曾坐到加他上,她直接哭倒在地,满心满眼皆是懊悔。 “说,把事情从头至尾都说一遍。若是敢有丝毫隐瞒,我就替珠儿写下休书,还你自由。” “不不不!”李纨彻底崩溃了,甭管寡妇生活有多么的枯燥无味,可她却从未想过要回娘家改嫁。这并非贾府仗势欺人,而是李纨再清楚不过,男子续弦尚且寻不到好人家,寡妇再嫁能有好?况且,她还有一个儿子,也许贾家会慈悲得让她带走所有的嫁妆并先前下聘的礼金,可儿子呢?都不用细想,李纨就已经知晓了,贾家是绝不可能放贾兰跟她走的。可以说,只要她离开了荣国府,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儿子了。 “那就说!”贾母的面色愈发冰冷,冷到连贾赦、贾政都不敢开口,只是立在一旁互相丢眼刀子。 李纨又大哭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收敛了一些情绪,才勉强开口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开口讽刺凤哥儿,更不该在明明知晓是自己犯错的情况下,还记恨凤哥儿。可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想让凤哥儿在太太跟前出个糗,没想过要真正害人。三妹妹……我几乎是看着三妹妹从丁点大到长大如今这般,我怎么会害她!我真的只是想岔了,我没有恶意!” 贾母冷冷的看着李纨,间或往王熙凤站立之处望了一眼,见后者只是一脸的茫然无措,又转而看向李纨:“妯娌之间的口舌之争没甚大不了的,可后来呢?你说你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这般了,那就将中间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别每一句都攀扯到凤哥儿!” “我……”李纨哭声一顿,其实她口口声声的道歉,再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想将责任往王熙凤身上推,只是她空有满腹才华,却既无胆量又无手段,在愣了片刻后,终是狠狠的闭了下眼睛,咬牙将一切全盘托出,“是我!我知晓太太对于大太太认下二妹妹为嫡女一事相当不满,也打听到凤哥儿替太太出主意,让太太也认下三妹妹为嫡女,可这只是做戏,太太会让三妹妹到时候当着众人的面言辞拒绝。这样一来,面子、里子就都有了。之后,我就趁着无人时,教唆三妹妹应下此事,好给太太难看,让太太对凤哥儿不满,甚至厌弃了她。” 王熙凤不由的张大了嘴,满脸的不敢置信。 其实,王熙凤也不是完全没有猜到此事,毕竟以探春的性子,若无人教唆的话,未必敢正面同王夫人作对。可能跟探春私下见面交谈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贾母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儿,惜春太过于年幼,迎春跟随邢夫人住在东院,那么剩下来的也就唯有李纨了。当然,这全部都是猜测,且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教唆探春的,不是主子,而是某个胆大的下人。若是如此的话,那就没法推测了。更别说,也有可能是探春自己想岔了,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教唆她。 事实上,即便王熙凤认为李纨有教唆探春的嫌疑,却也不曾料到李纨的想法竟是那般复杂,复杂到让她无话可说。 “凤哥儿。”贾母忽的唤了王熙凤,这下王熙凤却是不得不说了。 “老祖宗,那一日我的确同珠大嫂子拌了两句嘴,可前前后后,真的只有两句话。我承认当时我的态度有些不大好,是我对珠大嫂子不敬,这事儿我道歉。”王熙凤极为诚恳的道了歉,心下却忍不住腹诽着,本就是李纨先开的口,以自己的性子能不还嘴?当然,这也不能否认自己原就看不上李纨,要不然若是贾母或王夫人说了那话,她是万万不敢直接嘲讽回去的。 “只这些?那三丫头呢?” “三妹妹……” “珠儿媳妇儿,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不怕你恼,就你那点儿算计,在我老婆子跟前压根就不够看!”贾母死死的盯着李纨,若说她是看不惯王夫人,可却还没有恨不得王夫人去死的地步。要知道,一旦王夫人出了事,贾政至少要守一年妻丧。且看贾赦就知晓了,续弦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原配的,再说了,王夫人是王家嫡长女,同王子腾是嫡亲的兄妹,一旦断了这门亲,二房算是彻底没了同大房的一拼之力。因此,王夫人绝不能死,至少如今不能。 可反过来说,李纨却是无关痛痒之人。 “我说,都是我的错……”这话才刚一出口,李纨就得到了来自于贾母的森然眼刀子,立刻压下了到了嘴边的道歉之话,快速的将出了后头的事情,“三妹妹听我的话,果然在次日改了口。我原想着以太太的能耐,纵是三妹妹改了口,也定能将事儿圆回来。且太太是个慈悲人,顶多也就责骂凤哥儿、三妹妹几句。可我不曾想到,这事儿竟成了真。我怕了,我担心三妹妹会记恨我,故意隐瞒了这事儿,还在她跟前说了好些个难听的话。我……” “你是想趁机逼死三丫头,对罢?”贾母冷冷的看着李纨,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且不说嫡庶之争,你就是打算用言语逼死三丫头。这样,三丫头死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是罢?” “不不,我不是……” “住嘴!你还说你不是狠辣之人,我看你简直就是丧尽天良!教唆小姑子,意图逼死小姑子,这些也就罢了,你可曾想过,今个儿若是三丫头真的死了,这事儿要如何收场?的确,旁人必不知道你的谋划,只以为你是无辜之人,那事儿就会落到王氏头上,落在我荣国府的头上!你个蠢妇人,你这是在拿荣国府的声誉开玩笑!” 李纨彻底瘫倒在地,她娘家人口简单,家境也不算富裕,加之她打小就饱读诗书,即便偶尔得闲了,也是忙着做女红。别说后宅的弯弯绕绕了,她甚至连管家理事都做不好。哪怕二房对外一直说,因着她是寡妇奶奶才将管家的事儿暂时交给王熙凤管理,可事实上,在王熙凤嫁入荣国府之前,她也不曾捞到了管家的事儿! 不是不想,而是她不会。 头一次,她恨上了教她诗书经纶琴棋书画的娘亲,倘若她也有王熙凤的本事,是不是日子就会好过一些?旁的不说,当初贾珠之所以病倒,一方面是念书太辛苦的缘故,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贪恋美色以至于身子骨亏空了。若她当时能强硬一些,镇住那些美妾通房…… “三丫头,你有甚么要说的?”贾母也算是公允了,虽说她确定李纨并不敢欺瞒她,却仍询问了探春。 探春打从一开始就软瘫在地上,不曾说过哪怕一个字。及至听了贾母这话,才微微抬头,一脸空洞的望着贾母:“老祖宗……” “唉,你这孩子,说罢!老祖宗听着呢。” “老祖宗,珠大嫂子害死我了,她真的害死我了。”探春原是无声的落着泪,直到贾母柔声询问之后,才忽的放声大哭,“我原就不曾想过要攀高枝,我只是想着好生孝敬太太,做个乖巧的女儿。是珠大嫂子……我完了,我彻底完了。太太若是大好,她也不会再原谅我了,若是不好了,那我就只能给她偿命了!” 稚女绝望的哭泣声回荡在正堂之中,一时间,诸人皆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好半响,贾母才唤了王熙凤到跟前,道,“凤哥儿,你素来极聪慧,且这事儿虽不是你的错,追根究底,却也是因为你而起。你好生想想,可有法子掩了此事。” 第066章 掩了此事? 王熙凤低头苦笑不已,偏贾母这话说得也确实不错,在这件事情上,她并不全然是无辜的。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掩了此事谈何容易?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王熙凤才抬头望向高座上的贾母,一面思量着一面慢慢的开口道:“老祖宗,事儿已经如此了,想要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是不可能的。正如老祖宗所说,这事儿不独独是珠大嫂子的错,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亦不算是全然无辜的。既是要处理此事,那就索性撕掳个清楚罢。” 贾母在王熙凤思索之时,并未开口催促。事实上,她也在苦苦思索良策。不得不说,这事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想要一床被子轻轻松松的掩了去,那是绝不可能的。为今之计,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可能的降低影响,保全大部分人。 因此,在王熙凤说出法子时,贾母明显的皱了眉头,相当不悦的道:“凤哥儿,我是让你想法子掩了此事。” “是,可老祖宗您也能够想到,这事儿已经无法彻底掩盖了。”王熙凤上前几步,与李纨、探春并列,不过她却是不曾下跪,仅仅是向着贾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道,“左右事儿已经如此了,老祖宗不妨听我一言?” “说罢。” “整件事情中,要说真正无辜之人,恐怕唯独只有四妹妹了。既如此,可否让四妹妹回避一下,我想着,不如让她去我院子里,同巧姐玩一会儿?接下来的事儿,也许不怎么适合她听。” 在旁人以为她一开口就会针对李纨之时,王熙凤却出乎意料的先说起了真正无辜之人。诸人虽诧异,却也不曾表示反对,尤其贾母后知后觉的想起,惜春并非荣国府之人,虽说她几乎不回宁国府,可万一她如今记着事儿,等长大后回去一说……当下,贾母便道:“鸳鸯,唤个稳妥的人将四丫头送去凤哥儿院子里。” 鸳鸯应了一声,走到惜春跟前牵起她的手,走出了正堂。不多会儿,鸳鸯就回来了,在贾母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贾母再度将目光落在王熙凤面上,道:“凤哥儿你继续。” “是。”王熙凤微微颔首,侧着头看向邢夫人和迎春,“这件事儿其实是因为大太太想要将二妹妹记在名下而引起的,可无论是大太太还是二妹妹,都没有任何的恶意,也不会想到后面竟会发生这般出乎意料的事儿。所以,我认为大太太、二妹妹也是无辜之人。老祖宗认为如何?” “自然是的。”贾母轻叹了一口气,也许是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可挽回,又或者是王熙凤通体的自信安抚了她,贾母反倒是觉得轻松了一些。其实,出了事情并不可怕,哪怕产生了恶果,也好过于未知的恐惧。 “接着,咱们来说三妹妹罢。” 贾母一阵愕然,她以为按照方才的说辞,王熙凤下一个会说自己,亦或是贾政,怎的…… “三妹妹不单单无辜,她还险些丧命于此。”王熙凤不是没有发现贾母面上的愕然,却仍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她本意并不是高攀,只是被人唆使。之后,二太太的反悔,亦不在她的预料之中。不过,最让她不曾料到的是,二太太竟是将选择的权利给了她,这里头意味着甚么我就不多说了。对了,也许三妹妹还不知晓罢?大老爷昨个儿就去了东府,你和二妹妹都已经被记在了族谱之上,无可更改。” 探春霍然起身,却因着浑身脱力的关系,再度整个人摔倒在地。好半响,她才猛地回头死死的盯着李纨,目光中的恨意几乎足以将李纨灼穿:“珠!大!嫂!子!你很好,真的很好!” “果然如此。”王熙凤长叹一声,这真的是她疏忽了。 她原只想着看王夫人丢脸,又从贾琏处得知,贾赦已经将探春为嫡女的消息传扬了出去。因此,她并不怎么担心探春。以王夫人好面子的性子,她非但不可能苛待嫡女,将来更是不得不为探春寻一门好亲事。嫡女极少为妾,探春又是从庶女改到嫡女的,王夫人但凡还要脸,就只能将探春嫁给相似的人家为妻。探春将来也许不能高攀,可寻个门当户对或者稍微次一等的人家为嫡妻,却是没有问题的。而且,嫡女该得的嫁妆,荣国府都是有定例的, 至于王夫人会不会特地寻一门外表看着极好内里却不怎么样的亲事,却是不一定了。且这种事情要怎么说?当初,贾珠和李纨倒是郎才女貌羡煞诸人,最终却是贾珠早亡,李纨守寡。就连贾琏和她,前世不也落得那个下场吗?再一个,阴私是那么容易打听的?王夫人若只是为探春寻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尚且要费不少力气,若是真的一心想挑一门看着极好内里极差的……累不死她! 事实上,在王熙凤看来,自个儿有本事有陪嫁,这就够了。娘家嘛,扯虎皮当大旗就可以了,真要是出了事指望娘家,那只能是痴心妄想。君不见贾敏死后,荣国府还苛待她唯一的骨肉呢。探春若为嫡女,绝对会比身为庶女时过得更好,至于想要事事完美,还是做梦比较快。 可王熙凤万万不曾想到,探春完全不知后来发生的事情。 “是了,当日三妹妹尚未做出选择,就晕厥了过去,而后赵姨娘也跟着照顾去了,后来发生的事儿,你确是不知晓。”王熙凤叹息着道,她光想着以探春的心性,只要注定能成为嫡女,一定能将日子越过越好,却完全没有料到,因着那些阴差阳错和李纨的刻意隐瞒,导致探春全然被蒙在了鼓里。 “我已经上了族谱,我是嫡女了?”探春听了王熙凤的话,抬头看着她,语气里已没有先前的怨毒,只有一丝茫然和不敢置信,“琏二嫂子,你真的没有骗我?” “这事儿是大老爷说的。”王熙凤自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可问题这事儿也不是她去办的,她还真的不能给予保证。 贾赦斜着眼瞧了探春一眼:“我要是骗你,我立马去死!” “胡闹!”贾母登时勃然大怒,“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三丫头也只是没料到会这样,她又不是故意不信你!” 探春战栗了一下,忙道:“我信,我信,我当然信……”只是说着说着,眼泪却忍不住再度落下。若是早知道自己昨个儿就是嫡女了,她今个儿又如何会闹上这么一出?只需老老实实的待着,恭恭敬敬的伺候王夫人,纵然王夫人会训斥她,却从不曾打骂她,熬上几年订了亲出了门子,她不就有好日子过了吗?何苦,何苦! “我可以继续往下说了吗?”得了贾母的点头应允,王熙凤再度道,“正如我们所见,三妹妹虽也有过错,可到底也受到了不少的伤害。加之她到底仅仅是个七岁的小姑娘,纵是偶尔有些小过错,也应该给予原谅。我思量着,不如三妹妹禁足,全心抄写佛经,为二太太祈福。” 这话一出,诸人都有些呆了,尤其是探春。 贾母望了探春一眼,轻易的看出探春眼底里那一丝期望,心头不由的一软,轻叹着道:“替王氏祈福也确是要紧,不过如此一来,三丫头还是别住我这儿为好。凤哥儿,咱们府上还有哪处安静的院落?” 王熙凤愣了一下,旋即心头大喜。贾母这话,初听之下仿佛是厌弃了探春,可细细一琢磨……倘若探春仍然住在荣庆堂后头的抱厦里,又如何能得一片安宁呢?旁的不说,万一将来王夫人大好了,总不能拦着王夫人不让她来荣庆堂罢?更别说荣庆堂原就是人来人往的,都不需王夫人亲自动手,知晓派几个人在探春房门口嚼舌根,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可若是像贾母所说的那般,寻个偏僻安静的小院落,之后只要打着贾母让其禁足的名头,就可以拦住所有人了。 “回老祖宗的话,咱们府上这般大,最是不缺闲置的院落了。”王熙凤边说边极快的回想着,忽的灵光一闪,道,“对了,西面倒是有个小院,离薛家太太、宝妹妹住的梨香院亦是不远。不过,那处更偏僻些,也无通往外头的角门,且我记得,那处小院落前后只有七八间房,也不知合适否?” “挺好的。凤哥儿你今个儿就让人收拾出来,明个儿就让三丫头搬进去。记得布置一间佛室,再让人准备文房四宝。至于禁足的时间,就先一年罢,到时候看情况再说。”贾母闭了闭眼睛,满脸的唏嘘。但愿,她这般做法不会让探春恨她。 “是,老祖宗。”王熙凤答应着。 “老祖宗!老祖宗谢谢您,我一定会好生为老祖宗为太太祈福的,谢谢……”探春泪流满面的向着贾母磕头,虽说她如今这副样子仍有些有碍观瞻,却因着她那双透着希望的大眼睛重新绽放了生机。 贾母深深的看了探春一眼,略带赞许的点点头,也许是她先前想岔了,探春的资质半点儿不比早些年入宫的元春差。将来……罢了,还是先将这事儿抹平了再说罢。 “三妹妹的事儿了结了,咱们就来说说二太太罢。”王熙凤并未给诸人平复心情的时间,径自说道,“二太太自然也是有错的,不说旁的,单是珠大嫂子之事,二太太恐怕也要担负一些责任罢?毕竟,珠大嫂子同我不一样,我打从进门后,就不曾同大太太住在一起。即便我犯了错,也无法连累到大太太。” “照你这么说,你犯了错,也要算在王氏头上?”贾母刚升出了点儿感概,就被王熙凤这话给彻底弄没了,“王氏还真是冤。” “可不是?我倒是觉得,珠大嫂子、我,还有打小养在荣禧堂的兰儿,对了,还得加上赵姨娘等人,都是二太太的责任。”王熙凤虽不曾言明王夫人管教不严,可她的话里就是透着这个意思,“不过,二太太如今已经病倒了,老祖宗纵是苛责,也还请延后罢。再不然,我和三妹妹愿意替二太太承担所有处罚。三妹妹,你说是吗?”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探春说的。 探春重重的点头:“我愿意替母亲恕罪,不若老祖宗将我一年的禁足期改成三年罢。待三年后,也无需立刻放我出来,只消看我的诚意,再另行决定。” 贾母看向探春的目光愈发的充满了探究,不过她却没想过要立刻追问,只想着待事儿都冷下来了,她再往西院去一趟,反正即便禁足也没人敢拦她。当下,贾母嘴角微微上扬,轻笑道:“好,你有如此孝心,老祖宗很高兴,就按你说的去办罢。” “那我呢?老祖宗打算让我作甚么?” “你甚么也不用做,即便也有过错,只要能将这事儿彻底掩过去,我就免了你的一切罪责。”贾母很是大方的摆了摆手,眼角却微微瞄向了贾赦、贾政二子。心下不由的思量着,王熙凤至今都不曾提到他俩,是因着觉得他俩的罪名更大,还是压根就不打算追究他俩的责任? “那二太太的事儿也算是了了,我的事儿老祖宗做主免了。剩下来的,也就只有珠大嫂子了。”王熙凤这话不仅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纨身上,更是让贾母略松了一口气,心道王熙凤果然至始至终都不打算追究贾赦、贾政的责任。 却听王熙凤又道:“珠大嫂子所犯之错主要有仨:其一,无事生非,教唆旁人。其二,隐瞒真相,意图害人。其三,顶撞婆母,致其病重。如此种种,单一句不知事情会变成这样……珠大嫂子您觉得说得过去吗?” 李纨死死的咬着嘴唇,她虽不如王熙凤等人来得精明,可到底她也不算蠢笨不堪之人,旁的不说,就先前那些情况,看也该看明白了。没见到旁人面对诸多罪名、惩罚都选择了欣然接受,即便王夫人并不在此,贾政也不曾辩解。倘若她选择为自己辩解,恐怕刚一开口就已经落了下层。 最重要的是,王熙凤所说并无明显的错误! “咱们一件一件的来说。头一个,最初来源于珠大嫂子对我莫名的敌意。当然,那点儿敌意根本就不算甚么,我是绝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惜,珠大嫂子虽是挑事之人,却同样也是记仇之人。在这件事情上,我并未受害,所以略过不提,可因着我俩之间的些许矛盾,就迁怒到了三妹妹身上,同时也坏了二太太的大事。”王熙凤一面说着,一面仔细打量着李纨面上的神情,见她虽面如死灰,可眼底里隐隐闪过一丝怨毒,当下心里掠过一阵讽刺。 这人,永远学不会从自己身上找错误,而是习惯性的将一切错误都归咎到旁人身上。想着前世,荣国府被抄家,朝廷却因着李纨寡妇奶奶的身份,最终不仅赦免了她的罪,更是将她的嫁妆体己物皆归还,同时还免了贾兰的罪,母子俩带着不菲的钱财回到祖籍金陵潇洒度日。那个时候,李纨可曾想过,她的亲人们正生死不明?即便她无力救出获罪之人,那巧姐呢?宝玉呢?惜春呢?可曾想过稍微拉拔一把? “既这事儿牵连到了二太太、我和三妹妹,那就由珠大嫂子给我们几个诚恳的道歉罢。我和三妹妹只需口头上的道歉,而二太太,还请珠大嫂子待她清醒之后,跪在她跟前直到求得她的原谅,如何?” 李纨霍然抬头,满脸皆是掩饰不住的惊愕。 贾母道:“照凤哥儿说的去做!” 这话一出,李纨纵是再惊愕再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照办。依次向王熙凤、探春二人低头认错,虽说仅仅是口头上的,可那种屈辱却足以将她逼疯。然而,除了李纨本人之外,所有人皆认为这点儿惩罚已经够便宜她了,没有人能够体会她心中的那份屈辱。 王熙凤又道:“第二件事儿,隐瞒真相意图谋害三妹妹,当然,三妹妹如今安然无恙却是事实,所以珠大嫂子仅仅是意图谋害,而没有成功。我是认为,都要害人性命了,光道歉肯定不管用罢?要是我,我就会要珠大嫂子赔我诸多头面首饰金银珠宝,嫂子您觉得呢?” 李纨再度惊愕异常,这是打算让她出一笔钱?不对,听王熙凤这口气,恐怕不仅仅是一笔钱罢?只怕没个一两万根本拿不下来。 “至于数目……”王熙凤忽的住了嘴,只拿眼看向贾母,“老祖宗,您说到底该赔多少?我倒是觉得,咱们都是一家子,没得谈钱伤感情,不若多出些首饰摆件之类的,既风雅又实惠。” “可以,这事儿就交给我罢,回头我让鸳鸯直接送去西院那头。”贾母忽的开口道。 “哟,听老祖宗这么一说,我这心里头哟……珠大嫂子您为何坑的不是我呢?要不然,这好东西哪里能落到三妹妹头上!”王熙凤瞧着正堂里的气氛愈发的凝重了,忙笑着开口打岔道。 “胡闹!”贾母嗔怪的道,“赶紧说最后一件,我瞧着凤哥儿你说的都很妥当。” 李纨登时面色大变,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更是死死的握成了拳。这档口夸赞王熙凤做事妥当,岂不是让她最后一个罪名落到了实处?想来,无论王熙凤对她如何处置,她都只能含泪接受。 “老祖宗,最后一事恕我无法处理。”谁也不曾想到,王熙凤竟忽的说了这话。见诸人不解的望了过来,王熙凤只无奈的摊手解释道,“顶撞婆母也就罢了,可致使二太太病重……如今是病重,可之后呢?若是大好了,那自是无妨,大不了就让二太太多费些心神好生管教儿媳妇。可若是……这事儿我无法给出建议。” 是了,建议。 至始至终,王熙凤都说是给的建议,只不过因着前头那些处置相当得妥当,这才让人误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是交予王熙凤处置的。其实不然,王熙凤虽给出了建议,贾母却是可以选择采纳亦或不采纳,比如探春一事,贾母就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可李纨之事…… “老太太,我真的知道错了。”李纨终于醒悟了,从最初只是想要王熙凤难堪,到后来让王夫人丢人现眼,再到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意图逼死探春,最后更是为了摆脱罪名不惜在王夫人面前同探春大吵大闹。她真的错了,可前面这些事儿尚且可以抹平,最后一件…… “知错了?哼,那你就去王氏身边贴身伺候着。只要她大好了,以往的事情就揭过不提,至少我老婆子不会再秋后算账了。”贾母这话说得格外坦荡,可问题是,王夫人若是大好了,还愁没人收拾李纨? 李纨听懂了,却无可奈何。 又听贾母道:“凤哥儿,你说旁人,却不曾说我这老婆子。” “哟,瞧老祖宗这话说的。您是咱们荣国府的老祖宗,是京里头出了名儿的老神仙。可有听说过神仙还能犯错的?定是不能,纵是发生底下人作乱,那也是他们的错,老祖宗您这两日可是受累了。” 王熙凤这话听在旁人耳里也许觉得格外矫情,可贾母却是笑得愈发开怀了,直道:“还是凤丫头好,凤丫头最懂我了。回头你们这些人都离我远着些,我只要凤丫头在跟前陪我说话解闷儿!” 贾赦、贾政俩兄弟对视一眼,随后一齐跪下附和贾母的话。又听贾赦忽的道:“琏儿媳妇儿方才那话虽没错,却把我给漏掉了。母亲,我也有错,回头我让邢氏拿些上好的药材送过来,就当是给二弟的赔礼了。” “多谢大哥。”贾政硬生生的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事情已这般了,他无论是拒绝还是接受,都落了一层。与其再跟贾赦歪扯,他更希望早些将事情撕掳清楚,好尽快脱身。 见到俩人之间的气氛实在是不佳,贾母也就不作强留了。只王熙凤一人留下来安排西边小院落的事儿,探春则是回到后头抱厦里养病兼养伤,其余诸人皆陆续离开。 归整院落一事其实简单得很,虽说是闲置已久的院落,可事实上所谓的闲置仅仅是没有主子罢了,院子里的粗使丫鬟婆子却是不缺的,因此收拾起来并不难。探春本人身边也有奶娘和大丫鬟伺候着,收拾行李也容易。王熙凤又另外拨了四个二等丫鬟予她,却是直接让人去了西边院子里,毕竟粗使丫鬟比不得二等丫鬟,仔细收拾一番,也好明个儿搬进去。最麻烦的恐怕是佛室了,这橱柜佛案倒是都有现成的,唯独这佛像…… “老祖宗,明个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好日子,偏佛像又是必须挑日子特地去请的。您看,是不是让三妹妹搬过去后,先抄写佛经,待佛像请过来了,再让她礼佛?” 贾母连着几天劳心劳力,早已不想管这些破事儿了,听王熙凤说的在理,只摆了摆手,让她全权处理。 待料理了好了一切,王熙凤去后头抱厦里瞧了瞧探春,却不曾想到赵姨娘尚在她房里。愣神的同时,王熙凤却见探春暗中向自己使了个哀求的眼神,顿时心头苦笑一步,怕是李纨隐瞒了探春真相,探春又同样隐瞒了赵姨娘真相罢?想着明个儿探春就要去西院那边了,王熙凤只叹息一声,遂吩咐人再去请个大夫过来,好歹也要给探春看看额上的伤。 别过了探春,王熙凤带着等候在外头多时的紫鹃,一齐往荣禧堂而去。不想,主仆二人尚未走出垂花门,就听到了一阵争执声,却是贾赦和贾政。 “……你敢说同你无关?你敢说你至始至终都不知情?你敢说你就没存旁的心思?你你你,你太过分了!”是贾政愤怒到几乎结巴的声音。 “我怎样同你有关?呵呵,对,你说的很对,我就是想让你难堪,才特地同意了将迎春改成嫡女。要不然,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着?不过你媳妇儿能想出这种跟探春做戏的事情来,我还真没想到。可那又如何?假戏真做呗,探春没这个本事,我有呢!身为伯父,我怎么能不伸手拉拔她一把?如今,瞧瞧多棒呢,探春也是嫡女了,你媳妇儿却气得吐血病重。啧啧,不过你那儿媳妇也真的是个人物,比我儿媳妇强多了,至少我儿媳妇儿没胆子顶撞婆母,更没能耐将婆母气死!” “你胡说八道!王氏还没死呢!” “快了快了,你莫着急,估计也就这两日罢,毕竟人在做天在看。我瞅着你媳妇儿的气数也该到了,谁让她坏事做绝呢。倒是你……咳咳,当然二弟你是正人君子,不过正人君子更得守妻丧呢!二弟你这么正直的人,好歹也要守个三五十年的罢?或者跟咱们那妹夫学学,立誓终生不娶,那才是真君子!” “你住嘴!我为何要立誓终生不娶?不对,王氏她还没死呢!”比起贾赦的四平八稳,贾政几乎要被气得跳脚,“你别以为年长我几岁就可以胡作非为,要是王氏真的死了……” “那也是被你闺女、儿媳妇儿一道儿气死的!”贾赦才不惧他,径自说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你可不能将这事儿赖在我身上,我可没去过你那儿。再说了,当初张氏过世,明明是因为瑚儿早夭郁结于心才病逝的,你非说那是因为我宠妾灭妻将人逼死的。放屁!老子甚么时候宠妾灭妻了?老子屋里就没一个妾!” 贾政面色大变,似是完全不曾想到贾赦竟会忽的提起这般久远的事情,且还是当着诸人的面。哪怕贾母此时不在,可邢夫人、迎春,以及诸多丫鬟婆子却是都瞧着的,更别说他们如今就站在荣庆堂之外,贾母迟早会知晓今个儿的事情! “大哥您今个儿又吃酒了罢?我还有公事要办,改日咱们兄弟俩再聚聚。” “哼,心虚了?没底气了?我再送你一句话,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就你和王氏那德行,迟早遭报应!对了,假如王氏她死了,不用你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我一定会将所有事儿都捅出去!哈哈哈,二房书香世家出身的寡妇奶奶谋害婆母喽!哈哈哈哈哈……”贾赦狂笑着扬长而去,一旁的邢夫人半个字都不敢说,赶紧拉起迎春追了上去,丫鬟婆子们更是低头疾走,不一会儿,大房诸人就走了个一干二净。 除了躲在垂花门边上的王熙凤主仆二人,以及先前嚷嚷着有公事要办的贾政。不过,待贾赦等人走远了之后,贾政也甩袖离开。 “琏二奶奶。”瞧着人都走远了,紫鹃很是有些忐忑的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满脸狐疑的望着诸人消失的方向,沉吟了片刻,自言自语的道:“他们是往一个方向去的。” “奶奶您说甚么?” “我是说,大老爷他们走的是出府的方向,大概是回东院去了。二老爷也往那边走,这是没打算去荣禧堂?”王熙凤仔细想了想,她确定之前贾赦、贾政一道儿回来时,自己是刚从荣禧堂出来。也就是说,贾赦是以王夫人病重为由,千辛万苦的将贾政带了回来。可贾政却压根就没打算去荣禧堂看一眼危在旦夕的王夫人,也是够冷心冷情的。 紫鹃不敢应声了,只是低垂着头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好减少存在感。幸亏王熙凤也只是略微感概了一下,就转而往荣禧堂而去,倒是让紫鹃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荣禧堂比早些时候看起来有序多了,见王熙凤过来,立马就有小丫鬟通知了平儿。很快,平儿来到了王熙凤跟前,简明扼要的说了一些王夫人的情况。 正如同太医所说的那般,王夫人的情况不是很好,却也不至于严重到会随时咽气的程度。总的来说,就是极为稳定的危险期。倘若一直这么细心调养着,病情自然会慢慢的好转。可反过来说,一旦病情出现恶化,恐怕就该准备后事了。而如今,王夫人的情况依然稳定,既不见好也不曾恶化。 “奶奶,我仔细瞧了一下,二太太跟前的几个丫鬟都是好的,各个都尽心尽力的服侍着,绝没有丝毫怠慢的意思。也有丫鬟拿着太医留下的方子抓了药,早一会儿就已经熬好,喂二太太喝下去了。不过,二太太还不曾清醒,药倒是能喂,就是喝进去的还不如吐出来的多。好在府上并不缺药材,金钏又命人重新熬了两份,估算着应当有差不多一份左右的量喂进去了。”平儿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方才,珠大奶奶也过来了,如今正在二太太跟前侍疾。” “嗯,我知晓了,平儿你回去罢。对了,四妹妹也在咱们那儿,我方才都忙糊涂了,忘了提醒大太太去我那儿领人了。”最初还真给忘了,后来在垂花门前,王熙凤倒是记起来了,可眼瞅着贾赦和贾政吵成那个样子,实在是没胆子上前提醒。索性如今时辰尚早,倒是不着急。大不了等晚间请安时,再让邢夫人将人带回去就是了。 平儿应了一声,退下去自回院子不提。 待平儿走后,王熙凤却站在原地,很是愣了好一会儿。她自不是担忧王夫人,也完全不担心伺候的人不妥当,恐怕如今这世上最盼着王夫人好的,就是李纨和王夫人的贴身丫鬟了。 她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儿。 方才,贾赦向贾政说的那些话,似乎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诡异,偏贾赦此人,最是不屑于说谎,倒不是赞美他的人品,而是相对于贾政那个伪君子,贾赦倒是个彻头彻尾的真小人了。且当时那种情况,贾赦不大可能胡说八道,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是在气愤之下说出了心里话。 张氏当年的死,瑚哥儿的早夭,还有所谓的宠妾灭妻…… 隐隐的,王熙凤觉得自己摸到了一些边角,可一时半会儿的,让她彻底整理清楚,却是不可能的。不过,贾赦说的那些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似乎他笃定了王夫人必死无疑。可为何会这般?按说,就算太医不敢打包票救下王夫人,至少也有五成的希望罢?怎么就…… 第067章 “见过琏二奶奶。”金钏听闻王熙凤到了,忙出来迎接,只是眉眼间却带着股股哀愁,望向王熙凤的目光里更是透着一丝希望。 王熙凤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淡笑着看向金钏,道:“太太如何了?”虽说方才平儿已经将事儿都告知了,可这并不妨碍王熙凤从金钏口中打探事情,尤其一般人在说话时,都不免会带上一些自己的主观想法,亦如先前明明有四个丫鬟看到了全部过程,可说起来却各有不同。 “回琏二奶奶的话,太□□好,方吃了药刚睡下。我已吩咐大厨房为太太炖一些容易克化的粥品汤水,想来,待晚间再吃一帖药,明个儿太太就能大好了。”金钏诚惶诚恐的道,完全看不出来几日之前的意气风发。 “你做的很好。对了,珠大奶奶可是来了?说甚么了?”听了同平儿先前说辞略微有些出入的说法,王熙凤面上丝毫不见恼意,只依然笑着问道。 金钏略一迟疑,随后才道:“珠大奶奶两刻钟前就到了,说是要近身伺候太太。我们几个拦也拦了劝也劝了,可珠大奶奶执意如此,只能由着他去了。”金钏抿了抿嘴,似乎有甚么难言之隐,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不曾说出来。 王熙凤将这一切皆看在眼里,略一思量便差不多猜到了。 想那李纨,出身书香世家,打小也是金娇玉贵的养着,纵是平日里要学的东西不少,却肯定不包括如何伺候人。待嫁到了荣国府后,更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哪怕后来贾珠过世,李纨也不曾缺了使唤的人。如今,她被逼着来王夫人跟前侍疾,不说她究竟是否诚心诚意,关键是,她不会啊! “金钏,我知晓你们对太太忠心耿耿,纵是太太如今病着,你们也定能好生伺候着,我没甚好不放心的。至于珠大奶奶……”王熙凤故作思索状,半响才有些迟疑的道,“珠大奶奶也是一片孝心,她也许没有你们这般手脚利落,可到底是出于好意。不若这般罢,那些脏活苦活,你们去做了,留一些轻省简单的活计给她。” “是,谨遵琏二奶奶的吩咐。”金钏低声因着,见王熙凤往王夫人房里走去,忙跟了上去。 内室之中,王夫人依然人事不省的躺在床榻之上,一旁的李纨跪在脚踏之上,正拿着帕子给王夫人擦汗。至于那几个丫鬟,虽也待在屋里,却皆离床榻有些距离,只是偶尔替李纨递递帕子,互相交流一个忐忑不安的眼神。 “太太,我来看您了!”王熙凤一走进内室,就不由的抹起了眼泪,“您倒是快些醒来呢,我有好多事儿都不会,还盼着您将一身本事都交给我,怎么就……” 李纨手上的动作一顿,僵着脖颈慢慢的回头,只是在目光即将落在王熙凤面上之时,她本能的躲了过去,且再度回头盯着晕迷不行的王夫人,仔细的为其拭汗。 王熙凤心头冷笑不已,只因就在方才那甚至连一闪而过都谈不上的眼神交汇之间,她看到了一抹寒意。很显然,甭管李纨嘴上如何说知错了,可她到底还是恨上了自己。虽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可王熙凤却不是因此宽恕李纨,好在她本就不是那种悲天悯人之人,既然李纨恨着她,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这般想着,王熙凤索性只当没瞧见李纨,径自凑上前将人不留痕迹的挤开,细细的打量了一回,又抹着泪向金钏等人道:“你们可千万记得好生照顾太太,至于旁的事儿无需担忧,老太太那儿不会怪罪的。” 金钏面上忽的一空,旋即立马明白了王熙凤话里的意思,当下跪倒在地,眼神热切的看向王熙凤,诚心诚意的道:“多谢琏二奶奶,奶奶真是好人。”旁的几个丫鬟虽不如金钏得力,可能在王夫人跟前伺候多年的人,自也不会是那等没眼力劲儿的,即便最初没有反应过来,听金钏这么一说,再略一思量,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当下,纷纷跟着金钏一道儿跪下向王熙凤表示感谢之意。 王熙凤只摆了摆手,笑道:“这原是老太太的恩典,并我并无干系,不过让我得了个便宜传了消息予你们,实在不敢居功,快起了罢。” 众丫鬟又道了谢,这才依次起身。王熙凤见状,便知晓她们虽感激却仍有些忐忑不安,这倒不是怀疑自己,而是王夫人如今生死不知,万一出现了最坏的那种情况,只怕一众丫鬟都没好下场。当下,王熙凤再度笑道:“无事的,我相信太太是个有福之人,你们跟了太太多久,怎么着也沾染了不少福气罢?对了,老太太有吩咐,让你们有需要尽管去库房里领药材,纵是没有,也可以打发赖大去采买些。” 话也只能说到这份上了,王熙凤总不能跟她们挑明,即便王夫人死了,她们也不会获罪,更不会被发卖出去。事实上,就在方才诸位主子离开荣庆堂之后,王熙凤就跟贾母略提了两句,大意是,纵然出现了最坏的那种情况,也尽可能不要牵连到无辜之人。像金钏等丫鬟皆是府上调养多年的,又对王夫人忠心耿耿,回头分别指给宝玉等人也就是了。 金钏等丫鬟虽尚不明白王熙凤之意,不过察言观色却已经成为了她们的本能。见王熙凤一直都是笑看着她们,神情言语皆很是平静,全然不像早一步赶来的李纨那般慌乱无措,慢慢的,也就平静了下来。 事实上,李纨可不像众丫鬟以为的那般慌乱无措,她这会儿都快崩溃了。打小没吃过甚么苦头,纵是贾珠刚死那段时间里,日子极难熬,可不管荣国府众人私底下是如何思量的,至少没人会当着她的面指责她的不是。可今个儿…… 李纨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万一王夫人真的没了,她会是个甚么下场。 “紫鹃姐姐。”一个小丫鬟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瞧着她的样子倒是荣禧堂的丫鬟。紫鹃瞧了王熙凤一眼,快步出去同小丫鬟说了两句话,复又向王熙凤回禀道:“奶奶,咱们爷得了消息回来了,这会儿候在外头,问方不方便进来瞧瞧二太太。” 王熙凤挑眉:“爷回来了?”又瞧了瞧盖着锦缎薄被晕迷不行的王夫人,道,“没甚不行的,紫鹃你去请爷进来。”只要没让王夫人出丑,红着眼睛一脸崩溃晦气样儿的李纨,才不在她的考量之内。 不多会儿,贾琏走了进来。 “我就知晓你在这儿。”贾琏进门先向王熙凤笑了笑,随后才像是忽的想起了甚么事儿一般,轻咳一声正言道,“太太如何了?去报讯的小厮也没说清楚,只道是家里已经去请太医了。” 请太医的潜台词就是,人有些不大好。毕竟,荣国府虽曾经也有过泼天富贵,可到了今时今日,却很是大不如前了。若非人命关天,是不大可能去寻太医的。 “太医已经来过了,说是只要仔细将养着,定能熬过去的。”王熙凤一面说着一面再度拿了帕子擦拭眼角,“爷过来瞧瞧罢,您是太太嫡亲的侄儿,没甚好忌讳的。” 确实没甚好忌讳的。虽说贾琏同王夫人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可事实上,比起王熙凤这个所谓的娘家侄女,贾琏才是真正被王夫人看着长大的。自从幼年丧母后,贾琏就跟贾珠、元春一道儿养在贾母膝下,当时孩子少,又都是正经的嫡出,养的仔细不说,王夫人也是日日往贾母跟前跑,对三个孩子也是一视同仁,甚至一度贾琏都认为王夫人才是他的亲娘了。 因此,听了王熙凤这话,贾琏并无任何迟疑,便上前绕过半扇屏风,走到了王夫人床榻前。只是这一看,贾琏不由得一脸愕然。 王夫人的情形,贾琏大致上也能猜到一些,毕竟方才王熙凤也提到“定能熬过去的”。若非真的病重,王熙凤又怎会当着王夫人诸多心腹丫鬟的面,说出这等扫兴的话来?只是,贾琏万万不曾想到,原来李纨缩成了一团,跪在床榻旁的脚踏上。 “原来珠大嫂子也在,凤哥儿你也不提醒我一下。”贾琏并未看到李纨面上的神情,可李纨缩成一团且跪着的样子,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当下便隐约猜到了一些。 “哟,瞧我糊涂的。”王熙凤笑道,“不过既有珠大嫂子在,我就放心多了,想来太太若是知晓珠大嫂子有这般孝心,定会立马好转起来,也免得珠大嫂子这般辛苦了。”又向金钏等丫鬟叮嘱道,“珠大奶奶有孝心自是好的,可你们也不能将自己的活儿推给旁人,小心将来太太醒来责怪你们仆大欺主!” 金钏等丫鬟忙道不敢,见状,王熙凤倒是又笑开了,略说了两句后,同贾琏一道儿走出房门,往自己院子走去,且边走边思量着,该如何同贾琏说今个儿之事。 第068章 贾琏和王熙凤走在回家的路上,俩人不约而同的都保持着沉默。过了半响,贾琏不由的问道:“事儿很棘手?”心道,王熙凤到底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哪怕先前姑侄俩有些许矛盾,可眼瞧着王夫人如今半死不活的样子,为其担忧不已也是常事。只是,贾琏还是更希望王熙凤能够站在自己这一边,其实他的要求也不算高,从未想过要谋害二房任何一人,只是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家产。 “确实有些棘手。”王熙凤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却一直回想着先前贾赦对贾政说的那些话。有心想同贾琏好生说道说道,可顾忌到这会儿路上人来人往的,纵是不曾有人刻意偷听,她也不希望被人无意间听了一星半点儿去。索性将到了嘴边的话再度咽了下去,王熙凤道,“咱们回去再说。” “好。”贾琏见王熙凤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当是自己猜对了。当下不由得开始盘算起来,倘若王熙凤真的对王夫人心软了,又当如何?一时间,俩人再度恢复了沉默。 紫鹃都快哭出来,别看旁人敬她是贾母房里出来的,可事实上她不过是荣庆堂的一个二等丫鬟。贾母是贾家的老祖宗,不说日常的吃喝用度,使唤的丫鬟婆子也皆是极好的。紫鹃虽不自卑也不会自傲,凭她自己的感觉,不过是在众多丫鬟中排行中间罢了。本想着,等宝玉再大一些,贾母会将自己配给宝玉,谁曾想王熙凤却忽的抢先出手…… “哟,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在作甚?”王熙凤忽的一惊一乍的叫了起来,却是将紫鹃吓得不轻。好在,紫鹃定神一瞧,却是王熙凤那心肝宝贝儿的巧姐又在闹腾了。 小丫头片子如果不过才一岁大,虽说原先身子骨弱了一些,可这些日子好生将养着,倒是长胖了不止一圈。没错,就是长胖!也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长的,光长肉不长个儿,好在如今年岁尚小,白白胖胖的一个肉团子,瞧着格外得喜气。可这会儿,肉团子正被奶嬷嬷抱在怀里,却一副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用哼哼唧唧不大清楚的话,指挥奶嬷嬷、丫鬟,以及惜春到处乱跑。 贾琏赶紧上前从奶嬷嬷手里接过巧姐,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巧姐你这是在作甚么幺?简直跟你娘一样的淘气。” 王熙凤原也是想制止巧姐的胡闹,可一听这话,登时炸毛了:“甚么?好端端的怎么就攀扯上我了?我说琏二爷,就算要像……养不教父之过这句话,听说过没?” “哟哟,琏二奶奶好文采。”贾琏斜眼瞧着王熙凤,又拿手掂了掂巧姐,调侃道,“这淘气的样儿,还有这份量,啧啧。巧姐,记得小姑娘家家的一定要文静,回头爹给你寻个女先生,好生教导你做学问,可好?” 巧姐笑得一脸灿烂,哈喇子止不住的往下落。只是她如今倒是乖巧了,完全没有方才的那副淘气样。不过,她安静下来了,旁的人却是长出了一口气。平儿更是不等王熙凤问话,便上前一步道:“二爷、二奶奶,方才我回来时,就瞧见巧姐和四姑娘,还有咱们院里猴儿似的小红,一道儿闹开了。偏巧姐不大会走路,瞧四姑娘和小红闹着闹着就跑开了,非要唐嬷嬷抱着她跑。初时尚还可,到了后来,巧姐愣是让咱们所有人都闹了起来,可累惨我这把老骨头了。” 王熙凤虽并不曾像贾琏想的那般,对王夫人的病情担忧不已,可乍一下发生了这般多的事情,加上先前被逼着出主意抹平此事,可是费了不少的心神。虽不至于一下子累倒,可心里头难免有些闷闷的。及至见到了巧姐,又听平儿这般说辞,终于真正的笑了出来:“巧姐淘气,平儿你也跟着淘气?你若老了,我怎办?二爷怎办?” “别攀扯上我,我才不会觉得自己老了。”贾琏见巧姐一把搂住自己的脖颈不放手,索性也不勉强她,只抱着她往房里去。待眼角瞧见惜春一脸的期待渴望的神情,贾琏有些好笑的道,“四妹妹同小红她们玩一会儿罢,巧姐年岁太小了,估计待会儿就该困得睁不开眼了。” 惜春懵懂的点点头,她今年五岁了,同贾兰一样大。可就像同龄的探春和宝玉一般,前者无人在意,后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天底下不平的事情太多了,惜春倒不曾到愤世嫉俗的年纪,她只是本能的羡慕着。先前,姐妹仨中,只有探春有母亲和亲娘,她就已经很是羡慕了,后来迎春也有了母亲,唯独仍是一个人。眼睁睁的看着贾琏抱着巧姐进了屋,紧随其后的王熙凤向她笑了笑,也跟着进了屋。幸好这时,小红过来拉着她的手,惜春当下又露出了笑容。 内室里,贾琏将巧姐放在了炕上,王熙凤上前脱了巧姐外头的衣裳,又拿了条薄被替她盖上。就如同贾琏先前说的那般,巧姐玩疯了之后,就是直接闭眼睡去了,前后仅仅几个呼吸间,惹得贾琏嗤笑不已。 王熙凤眯着眼睛危险的瞪着贾琏,威胁道:“琏二爷您要是敢说巧姐像……嗯?我定不饶您!” “哈哈。”唯恐吵醒巧姐,贾琏连笑声都被迫压低了,他也确实如王熙凤所说的那般,不曾说出那个词儿,笑着妥协道,“好好,我不说就是了。琏二奶奶你想想看,巧姐是我闺女,我说她坏话,与我有甚好处?” “二爷知道就好。” “我自是知晓的。”贾琏一面说着一面走到炕桌前,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又道,“对了,去唤我的小厮说的也不清不楚的,二太太究竟是怎的了?昨个儿我瞧她虽说心里头憋屈得很,可身子骨应当没有问题罢?这才一个晚上呢,竟是病重到了昏迷不醒的地步了?连四妹妹都往咱们这儿来了?” 王熙凤原是想上前帮忙的,可听了贾琏这话,不由的身形一顿,叹息着道:“二太太这回算是真的栽了,估计她怎么也不曾想到,自己的女儿和儿媳妇竟会闹到这个地步。不过,最可悲的还不是这点,而是二太太都不知晓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当下,也不等贾琏追问,就将今个儿早先发生的事儿,竹筒倒豆一般全部说了出来,包括贾母逼着她出面抹平此事。 贾琏面色一沉,连手上的茶都顾不上喝了,低声道:“老太太这是甚么意思?明明就是二太太顾惜面子,三妹妹又偏不给她面子,才惹出了如今这些事端。当然,珠大嫂子也不是甚么好东西!可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二房的事儿,凭甚要你出面帮他们抹平?就算二太太倒了,二房又不是都死光了!” “二爷,何苦为这些个事儿气到自己呢?”王熙凤见巧姐有些睡得不大踏实,索性坐在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拍着,“二爷仔细想想,咱们如今是住在二房的,我又是替二房管事的,如今出了事儿,让我出面抹平自是理所当然的。再说了,这也没甚好闹的,二爷没瞧见这些日子倒霉的都是二房吗?” 诚然,王熙凤也确实因着瞎出主意导致王夫人对她有些许不满,不过,相信若是王夫人这次能熬过这一关,定不会再记恨王熙凤了。毕竟,比起李纨和探春,王熙凤简直太“善良”了。至于今个儿再早先贾母的逼迫,凭良心说,贾母只是让王熙凤想法子抹平此事,倘若她真的没有法子,贾母也不会对她做出责罚的。撇开有血缘关系的探春不提,王熙凤和李纨二人,在贾母跟前那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打小就在她跟前长大,亦如史家大姑娘,加上王熙凤特会来事,小嘴儿也甜,还能管家理事,如今更是连贾琏都被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后者…… 单一个寡妇奶奶的身份,就注定了李纨的不讨喜。 “二房倒霉那也是他们该的!凭甚他们倒霉还要攀扯上咱们?大太太愿意将二妹妹记在名下,那是她慈悲。二太太那假菩萨做不到就别做,又要面子又要里子,活该让她狠狠的栽个跟头。”贾琏抬手灌了自己一杯茶水,犹觉得不解气,索性拿着茶壶往自己嘴里倒。好半响,才一脸恼怒的道,“回头咱们搬到东院去,左右那儿的东厢房也不比咱们这儿差!” 王熙凤满脸愕然的瞧着贾琏,愣是没寻到能接的话。 “怎的,你不愿意?”贾琏放下茶壶,望着王熙凤迟疑的道,“咱们到底是大房的人,迟早都是要去那边的。你……” “咱们是大房的人,也确是迟早要去东院。可纵然要去东院,也不是住在东厢房。”王熙凤抿了抿嘴,道,“待大老爷和大太太搬回了荣禧堂后,我自会同爷一道儿搬去东院,无需爷催促。” 贾琏愣住了。 王熙凤思量了一下,觉得有必要就这事儿同贾琏达成一致的意见。虽说王熙凤最根本的原因并不是□□,而是捞钱,可借口总是不嫌多的。当下,王熙凤柔声道:“琏二爷,我也知晓咱们留在二房不是长久之计,可二爷您好歹也为咱们这个小家想一想。咱们一家三口回东院倒是容易得很,大老爷是二爷您的亲爹,自不会苛待咱们。大太太和二妹妹又都是那么个性子,我不怵她们。可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咱们倒是反过来了,搬出去容易得很,想要再搬回来……只怕这辈子都没有可能的了。” 见贾琏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王熙凤又道:“如今,老太太尚在,又素来偏疼二房。二爷您再想想,假如咱们提出要回东院,先不说二老爷、二太太是个甚么想头,单是老太太那儿,又该如何解释呢?怕只怕,到时候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至于祖宅、家产、库房里的好物件、老太太手头上的家私,恐怕都同咱们这一房没有任何关系了。” “所以咱们只能待在这里,看人脸色替人背锅?”贾琏阴沉着脸,语气里更是透着阵阵寒意。 王熙凤丝毫不恼,只是继续轻拍着巧姐,思量了片刻后才缓缓的道:“琏二爷心有不甘,我又何尝不是呢?可如今正是大好机会,咱们若不好生利用,倒是白瞎了老天爷的这份心意。”见贾琏愕然的瞧着自己,王熙凤笑得异常灿烂,倒是有种方才巧姐玩疯了时的笑容,“二爷您再仔细想想,如今二太太病倒了,三妹妹被禁足整整三年,本就是寡妇奶奶身份的珠大嫂子很多事儿都是无法亲自操持的,至于二老爷还是甭指望了,估计他也就只会跟门人一道儿吃酒吹嘘。” 听到最后一句话,贾琏忍不住笑喷出声,结果巧姐很不耐烦的转了个身,惊得贾琏赶紧捂住嘴。半响,贾琏才迟疑的道:“要不要把巧姐送回房里去?” “不用,这丫头睡得沉,没那么容易醒。再说了,这往常大太太和二妹妹来也就罢了,这俩都是稳妥人,咱们院里的丫鬟婆子也都是好的,可如今四妹妹也在。我倒不是说四妹妹不好,只她年岁这般小,万一把巧姐磕了碰了,回头还不是咱们心疼得慌?” “是是,还是凤哥儿你考虑的周全。”又想起了方才那话题,贾琏掰着手指头慢慢的算了起来,“照凤哥儿你所说,二房就只剩下宝玉、兰儿,还有四妹妹。啧,个顶个的没用!” “琏二爷也别先这般轻松,虽说二房如今没人顶着,可别忘了上头还有个老太太呢。咱们如今要做的,就是讨老太太的欢心。旁的不说,至少要先夺了老太太的信任,咱们再做旁的事儿,底气也就足了。” 王熙凤再度盘算了一番,其实,比起争夺荣国府的继承权,她更想要的是荣国府百年基业下的钱财家产。若是有可能的话,她真想夺了钱财家产,将这偌大的祖宅和空有虚名的爵位都予了二房。可惜,她不是大房的当家人,且不说贾赦,她连贾琏都劝不了。也因此,王熙凤只是将真正的想法埋藏于心中,并不曾说出口。不过,对于王熙凤来说,只要她拥有着荣国府的管家权,想要从中坑钱,简直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尤其是……王夫人倒了。 “二爷,还有件事儿我要同您说,是关于大老爷的。”想到如今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王夫人,王熙凤忽的意识到,倘若王夫人始终保持这般模样,倒是对大房是件幸事儿。可若是王夫人最终没能救回来,只怕到时候二房续弦后,她做事反而没如今这般容易了。 “甚么?” “大老爷今个儿在荣庆堂外头同二老爷吵架。具体的情况我也就不说了,左右就是同以往那几次一样,都是大老爷占了上风,把二老爷气得跳脚不已。”王熙凤面色忽的凝重了起来,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打定主意将那话说了出来,“就是大老爷听了一句当年那位大太太的死,还说甚么‘明明是因为瑚儿早夭郁结于心才病逝的,却非说那是因为宠妾灭妻将人逼死的’。大概就是这般了。” 贾琏霍然起身,满脸的震惊:“你说甚么?这话……这话难道是说我娘当初的死有问题?” “二爷也是这般想的?”见贾琏点了点头,王熙凤这心中却是愈发的不安起来了,“我当时站在荣庆堂的垂花门旁,大老爷他们应当都没有注意到我。不过,我因着吩咐下人收拾西面院子,略晚了一刻出门,大概有一小部分没能听到。可纵然只有这么些话语,我也觉得其中有很大的问题。” “从未都没有人同我说起过我娘的死因,从来都没有!”比起王熙凤的忐忑不安,贾琏就只剩下的满腔的怒火,“还有我大哥,我娘死的时候,我大概是两三岁,倒是还有些印象的。我大哥应当是更早一些过世,我已经全然没了印象。可若是说,我娘的死有问题,那我大哥呢?要知道,咱们府里的子嗣,就算是庶出的,身子骨一般都不是很差。百年下来,最弱的应当是林姑母了,可她不也活到了几十年才故去?” 林姑母就是黛玉之母贾敏,贾敏因着是贾母的老来女,自打出生后身子骨就很是羸弱。且并不是像巧姐这种体质略微有些虚弱,压根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不过,当时的荣国府比如今更为强盛,在贾代善和贾母的细心照顾之下,贾敏还是好好的活到了出嫁。甚至若不是她的幼子早夭,指不定贾母还能再活上个几十年呢。 而大房这边…… “二爷,这些事儿好说不好听,咱们纵是有了那么一星半点儿怀疑,也是绝对不能胡乱说出去的。”王熙凤面上的忧色越来越重了,隐隐约约的,她有种前世白活了一场的感觉。仔细想想,前世这个时候她在作甚?忙着替二房管家理事,忙着掐尖要强,忙着同贾琏看上的那些下人媳妇斗智斗勇…… “我知道了。”贾琏阴沉着脸,低声道。 只是听贾琏这么说话,王熙凤反倒是愈发的不放心了。微微叹了一口气,王熙凤无奈的摇着头:“二爷若真的想知晓这些事儿,倒是有个现成的人选。” “谁?” 果然是这般的迫不及待吗?王熙凤苦笑连连,不由的想着,假若自己的父母也是被人害死的,她又会如何呢?可惜,无论怎么想,她都想不起父母的模样了。其实,她父母过世时,年岁也不算小了,也许是因为她天生没心没肺,这才会活得这般肆意潇洒罢?摇头甩来了这些思绪,王熙凤叹息道:“琏二爷您忘了先前替平儿做的媒吗?您相中的那户人家……” “对对,我这就去寻他们。我娘的奶兄也许不记得这些事儿,可我娘的奶嬷嬷一定记得!她一定知晓内情!” “等等!”眼见贾琏就要飞奔而去,王熙凤忙起身将人拦住了下来,“琏二爷,这事儿都过去这般多年了,您又何苦急于一时呢?这会儿天色倒是还早,可府里上下皆是忙忙碌碌的,您这会儿急匆匆的跑出去……罢了罢了,您要是真的想去倒也无妨,不过我还是想提醒您,最好先去一趟东院那头。” “东院?我为何要去东院?哦,是了,凤哥儿你的意思是让我先去问大老爷是罢?别想了,我是不会去的!哼,身为夫君,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要他有何用?难怪这些年来,一直被二老爷压得透不过气来,也是他该得的!该!” 贾琏愤愤然的掀开帘子就要出去,忽的听到外头传来平儿的声音:“二爷、二奶奶,东院那头派人来唤二爷赶紧过去一趟,说是大老爷有急事要寻二爷,让立马就去。” 王熙凤和贾琏皆停了动作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堪堪回过神来。王熙凤朗声问道:“可有说发生了何事?” 平儿回道:“并不曾,只是催着二爷立马过去一趟。且说了只让二爷过去即可,奶奶无需特地跑一趟。” “二爷,您看这事儿……”王熙凤心头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这事儿有些怪异。贾赦素来自顾自的过快活日子,怎的就在她和贾琏发现了张氏、贾瑚死因有异的情况下,忽的就派人传了贾琏? “怕甚?我去瞧瞧就是了!” 第069章 第069章 眼睁睁的瞧着贾琏掀了帘子而去,王熙凤心中愈发的不安起来。虽说她也明白,身为父亲的贾赦是万万不会害贾琏的,可她担心的却是贾琏此时心境不稳,反而会同贾赦起冲突。这世道,老子教训儿子那是理所当然的,可儿子若是敢顶撞老子,甭管有理无理,那都是一个“错”字。 当下,王熙凤忍不住唤了唐嬷嬷进来,叮嘱其好生照顾巧姐,自个儿则是忙不迭的追了出去。 此时,贾琏刚走到院门口,王熙凤先朗声唤住了他,又拿眼四下一扫,目光落在了惜春身上,登时有了个好主意:“琏二爷可等等,先前大太太忘了将四妹妹一道儿领去东院,索性我与您同去,也好给大太太请个安。” 贾琏一听王熙凤这话,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下却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了,刚打算开口婉拒,却见王熙凤面上担忧、哀怨以及好似被遗弃般的神情交织在一起,登时拒绝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目光微微闪烁,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王熙凤欢欢喜喜的牵了惜春的手走到贾琏跟前,又唤上紫鹃等几个丫鬟一道儿往东院而去。 东院里,邢夫人乍一听贾琏等人过来,很是被唬了一大跳,忙不迭的走到外头。此时,贾琏已经唤到了贾赦的书房里,只余王熙凤牵着惜春的手,指着院子里的花卉说笑着。 “凤哥儿来了。”邢夫人一面命人去唤迎春,一面上前笑着对王熙凤道,“凤哥儿这是特地将四丫头送过来?哎呀,瞧我这记性,原在老太太那儿还是记着的,结果一转头就给忘了。”又向惜春道,“四丫头可是怪大伯母了?放心,下次一定不会再这般了。” 邢夫人倒是实诚得很,既是自己的错,也就毫不顾惜面子的向惜春道了歉。当然,邢夫人到底是长辈,且这事儿本也不是甚么大事儿,轻飘飘的说了句歉意的话,也就揭过去了。 不多会儿,迎春领着两个大丫鬟走了过来。 “来,二丫头你领着四丫头往房里去顽罢,待摆饭了再唤你俩也不迟。记得,可别欺负你妹妹。”邢夫人略叮嘱了几句,就让迎春和惜春离开了。转而看向王熙凤,邢夫人笑脸盈盈的将人领到了小厅里。 进了小厅后,邢夫人先是一叠声的唤人摆茶点,待瞧着时间临近午膳了,又忙命人去加些菜肴。王熙凤也不推辞,只笑看邢夫人忙里忙外,倒是邢夫人心头愈发欢喜,只道王熙凤这是真的拿她当自家人看待,自也无需像对待外人那般客套。 婆媳俩原是有些疏离隔阂的,好在近段时间关系亲近了不少,尤其因着迎春和巧姐的缘故,俩人坐在一道儿倒是有很多话可以聊。 聊着聊着,也就到了摆饭的时候。贾赦那边派人来传话,只说将午膳送到书房去,他跟贾琏一道儿用。至于这一边,贾赦没刻意说,想来是丢给邢夫人料理了。邢夫人让人唤了迎春、惜春过来,娘几个也不去外头了,直接在小厅里摆了一桌,欢欢喜喜的用起了午膳。 午膳后,贾赦、贾琏依然不曾出书房,因着诸人都有午后小憩片刻的习惯,王熙凤索性别了邢夫人等人,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原就是为了贾琏和王熙凤所准备的,一应东西皆是全乎的。不过,若是搁在两三个月前,被褥等物倒是不曾准备,可自打巧姐来小住过数日后,东厢房里又添了几个丫鬟,连被褥都是见日的晾晒。王熙凤在榻上小睡了半个时辰,醒来后同邢夫人用了些茶点,借机聊起了往日。 “大太太,先前琏二爷倒是同我说,若是当初他没去老太太跟前,养在太太膝下也是不错的。旁的不说,我也瞧着太太将迎春养得很是不错。” 其实王熙凤也明白,邢夫人进门晚,那些陈年旧事她未必就清楚。不过,本着闲着也是闲着的想法,王熙凤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邢夫人倒是乐得配合,主要是她虽盯着荣国府长房嫡长媳的名号,可几十年了,阖府上下压根就没人正眼瞧过她。贾母等人也便罢了,就是底下的丫鬟婆子都常在暗中嚼她的舌根。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不曾想这两月以来,她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膝下添了个女儿,原配嫡子和儿媳都愿意给她体面,就连一向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贾赦,也难得的对她有了好脸。尤其是今个儿早先从荣国府,正巧有个刚来不久的姬妾又拿房里物件不好为由同她为难,结果贾赦直接撂下一句话,嫌弃就滚。好家伙,这还不是在吓唬人,转瞬管家就叫了人牙子过来,将那姬妾直接发卖了。邢夫人本就不蠢,只是自身立不起来,被迫夹着尾巴做人,如今日子愈发好了,她自是乐意往上爬。 “凤哥儿你这张小嘴儿哟,真不愧是老太太夸赞过的。我哪儿会教养孩子?二丫头原就是养在老太太膝下的,我这接手才多久?养的好也是老太太的功劳,我可不敢贪功。” “是,太太才接手二妹妹多久?满打满算也就两三个月罢?我打眼瞧着,二妹妹这些日子以来,说话时也不低着头了,面上的笑容也愈发的多了,先前在老太太那儿,我就觉得二妹妹比之三妹妹、四妹妹更为出众。”夸人又不费钱费事儿,王熙凤嘴皮子一动,好话就连串的往外涌着,“就连我家那巧姐,不过在东院住了那么一阵子,回去我就瞧着她整个儿圆乎了一圈。可见太太真是个会调理人的。” 邢夫人原就存了心同王熙凤交好,结果反过来被夸了又夸,当下喜得满面的笑容怎么也遮不住。及至听王熙凤不留痕迹的提起贾琏小时候的事儿,也没多想,就将自己知晓的所有事儿都说了出来。 “琏哥儿是个好的,我是没福气养着他的。不过那会儿,琏哥儿养在老太太膝下,一道儿还有二房的珠哥儿和元姐儿。三个孩子年岁皆差不多,老太太又是个喜欢孩子的,整日里也不拘着他们,只让放开了耍,就连元姐儿最初也是当做男孩儿养的,连读书习字都是一道儿的。” “竟是如此?那我回头可要好好说说琏二爷了,怎的珠大哥和大姐姐都是这般的才华横溢,独独他一个不是那念书的料?定是他光顾着同那些俏丫鬟们耍,没心思做学问。”王熙凤眼神闪了闪,面上却不动声色的将话题往深了引。 “这倒也不是琏哥儿的错。虽说三个孩子一般大小,可到底还是有些差别的。珠哥儿大了琏哥儿一岁半,听说刚学会说话就开始启蒙了。琏哥儿却是蛮后头……大概是他五岁的时候,跟比他小半岁的元姐儿同时启蒙。”邢夫人完全不曾察觉到王熙凤的用意,听她这么一说,唯恐她回去真的同贾琏说了这话,忙不迭的替贾琏开脱着,“至于元姐儿,凤哥儿你自个儿想想,虽说是比照着男孩儿养的,可女儿家学的跟男孩儿能一样吗?想来,只教了些吟诗作对的本事,琏哥儿不喜这些,学不进去也是有的。” 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更甚了,邢夫人也许真的只是在为贾琏开脱,可聪慧如王熙凤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内情来。联想着荣国府上下素来都捧着二房贾珠却轻视大房贾琏,心下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只这话,却是不能明着说的。 “太太无需解释,我都晓得的。其实不爱作学问又如何?像咱们这等人家,又有几个人是真正走科举为官的?旁的不说,咱们那位二老爷,可不就是当年的老国公临终前上折子才讨的官职吗?大老爷有着世袭的官职,琏二爷也捐了个五品的同知,虽是虚职,却也算是官身了,没甚不好的。再一个,我每每想起珠大哥总觉得可惜了,他若不那般用功,何至于英年早逝呢?” “是了是了,只要人好好的,不作学问又如何?”邢夫人下意识的附和着,又道,“咱们家已经富贵至极了,本就无需这般上进。说起来,四大家族也就你娘家的叔父能耐些,旁的不都是萌祖荫?” 王熙凤笑得很是灿烂,仿若真的是在替娘家叔父感到骄傲一般。可事实上,没人比她更清楚实际的情况了。在外人看来,父母双亡的她是养在叔父婶娘膝下的,可叔父婶娘哪儿有亲爹娘来得贴心?别的不说,瞧是史家大姑娘就知晓了,王熙凤年幼时就好似史湘云那般,在府里时就常盼着贾母能接她过去小住些时日。倒不是叔父婶娘待她不好,只是没有在贾府那般轻快自在罢了。尤其是王家还有她那个不靠谱的哥哥王仁,以及那位真正的掌上明珠千金小姐。 不过,这里头的事儿,王熙凤却是绝不会往外说的。甭管是否出嫁,她始终都是王家女,哪怕娘家同她的关系一般,也犯不着自己给自己拆台。尤其王子腾夫妇也是极为好面子之人,出嫁时的十里红妆,以及出嫁后每年的年礼节礼,该有的都不曾少了她。王熙凤自是乐得扯虎皮当大旗,无论在何人面前都是一副以王子腾为荣的模样。 婆媳俩又说了好些时候的话,王熙凤一面笑着吹捧赞美邢夫人,一面不留痕迹的打探着陈年旧事,顺利倒是挺顺利的,邢夫人从未怀疑过她的用心,半点儿犹豫都不曾,就将知晓的事儿都说了出来。 唯一可惜的是,邢夫人并不知晓张氏和贾瑚之事,一来她进门较晚,二来似乎这二人是荣国府的禁忌。 至于贾赦和贾琏,则是从头至尾都不曾出现过,也不知道这俩人到底是有何要事,竟是一直待在书房之中密谈。直到下半晌,丫鬟都询问可否摆饭了,那俩人还尚未出来。王熙凤同邢夫人几个再度用了晚膳,这次却很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好在邢夫人几个并不是多心之人,略略用了晚膳,邢夫人就打算往荣庆堂去请安了。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贾赦和贾琏才从书房里出来,一问,竟是打算一道儿往贾母跟前去。邢夫人自没有底气质疑贾赦的决定,只是乖顺的跟在贾赦后头,一手牵着迎春另一手牵着惜春,同出了东院的黑油大门,一同往荣庆堂而去。至于王熙凤则和贾琏略略落后两步,也不曾说话,只略略交换了几个眼神。 不消片刻,荣庆堂就到了。 贾母歇了大半个下午,鸳鸯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堪堪将贾母唤醒,劝了许久才好歹用了一半的晚膳。这会儿见大房诸人过来请安,贾母压根就提不起精神头儿来。只略略的说了几句,贾母就干脆将人打发走了,随后又歇了下来。 话说贾赦原本是想着若能再碰上贾政,好歹能再气贾政一回,不曾想,不仅贾政没来请安,二房诸人干脆没一个过来。贾赦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趁兴而来败兴而走,连招呼都不曾打,直接转身就走。 大房诸人来去匆匆,徒留王熙凤和贾琏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王熙凤先开了口:“琏二爷,要不咱们先去瞧瞧二太太?也不知道她如今怎样了,算算时辰,第二贴药也该服下了。” 贾琏不曾赞同也不反对,只是面色平静的同王熙凤一道儿往荣禧堂去了一遭。王夫人的情况却是依旧,金钏等丫鬟自是忠心护主,照顾得想当妥当,就连李纨也是一整日都待在王夫人房中不曾离开,连饭食都是在一旁的小几上匆忙用的。王熙凤只叮嘱了几句好生照顾王夫人,就同贾琏一道儿离开了。只是离开之时,恰巧听到了几个小丫鬟在廊下说嘴,却是贾政傍晚放衙后,并不曾探望王夫人,而是径直往新来的那位小周姨娘房里去了,连晚膳都是在那儿用的。 王熙凤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又拿眼去瞧贾琏,却愕然的发现贾琏仍是一副面色平静的模样,当下心头一阵狐疑。 事实上,贾琏自打从东院贾赦的书房出来后,就一直保持着这副模样。虽说中间有同王熙凤交换了几个眼神,示意王熙凤安心,可面上却依然不曾流露出丝毫情绪。王熙凤原不曾往深了想,直至这会儿听小丫鬟嚼贾政的舌根,贾琏都无甚反应后,这才警觉了起来。 “琏二爷,您这事儿……有心事儿?”王熙凤试探着问道。 贾琏低头瞧了王熙凤一眼,淡淡的道:“回去再说。”这话听着却像是今个儿早间,王熙凤同他说的话。 “好,那咱们回去再说。对了,今个儿晚膳可曾用饱了?我光顾着同大太太、二妹妹、四妹妹说笑了,如今却是又有些饿了。要不咱们让人去大厨房拿些好酒好菜,回房再用?” “随你罢。”贾琏有些心不在焉的道。 王熙凤瞧出他确实心中揣了事儿,当下也就不追问了。让紫鹃带着几个小丫鬟往大厨房去瞧瞧,她则是紧跟在贾琏身后,快步往自家院子里去了。待回了院子,俩口子先去瞧了巧姐,直到平儿进屋回话说,一切都妥当了,这才往内室去了。 “琏二爷,究竟发生何事儿了?”王熙凤亲手给贾琏斟满了酒,又夹了些下酒菜予贾琏,笑着问道,“原是气呼呼的往东院去的,不曾想出了书房二爷您却成这副模样了。难不成是被大老爷教训了?” 贾琏迟疑的端起了酒盅,也不喝只这么看着,似是在思索该怎么回王熙凤这话。王熙凤见状,心中愈发的狐疑了,可她又不愿逼迫贾琏,等了一会儿见贾琏还不曾开口,索性主动提起了今个儿同邢夫人之间的对话。其实,邢夫人所知晓的事情,都算不得甚么秘密,只是邢夫人此时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见识不大有,很多事情明明是包含了内情的,换做王夫人这样的,绝不会轻易说出口,可邢夫人却会。王熙凤凭着那些只言片语,以及前世的记忆,还是大致的拼凑出了一些事实。 “……大太太也是实心眼的人,看着似乎对我完全没了戒心,竟是掏心掏肺的同我说那些子话。我原也不曾想到,咱们大房还有这般多的隐情,更不知晓大老爷曾经似乎不止一次的想从老太太跟前将二爷您要回去。”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听王熙凤说了好些子话,贾琏忽的开了口,“不,准确的说,应该是咱们俩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琏二爷这话是何意?”王熙凤不解的问道。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贾琏沉着脸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随后将空了的酒盅重重的放在小几上,发出一声闷响,“你倒也罢了,我却是实在不该。听了今个儿父亲的一席话,我才知晓这二十年算是白活了!哈哈哈,我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当了二十年的傻儿!” “二爷!”王熙凤一声惊呼,满脸担忧的望着贾琏,“二爷千万别这么说,咱们年岁都还轻,经历的事儿也不多,思虑不周全自也是常事。即便以往做错了人看错了人,如今警醒了也不算迟。” “不算迟吗?”贾琏茫然的抬头,见王熙凤又给他斟了杯酒,本能的再度一饮而尽,随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是不算迟,可恐怕也不算早罢?活了二十年才知晓自己母亲和大哥的死因,凤哥儿你说我是不是蠢透了?” 王熙凤面色大变,她有想过贾赦会告诉贾琏一些事儿,却万万不曾料到,贾赦连这话都说了。可问题是,死因……张氏母子俩的死因究竟为何?联想到前世王夫人越到后头越狠辣的手段,难不成真的是王夫人干的?可算算时间,张氏母子俩前后那会儿,王夫人应当刚进门不久,且当时贾代善也应该还活着,王夫人何德何能竟能做下此等恶事,却不曾被严惩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曾被发觉。 “二爷,您可愿意同我说说这事儿?”王熙凤迟疑的看着贾琏,语气里是满满的不确定。 贾琏苦笑一声,却仍是向着王熙凤点了点头,道:“我正是想同你说这事儿,就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又想了一遭,贾琏索性破罐破摔,只道,“罢了,就从我母亲进门开始说罢。” 张氏有女名淑娴,尚未及笄便早已名扬京城,若非同当今的岁数差得极远,其父兄又真心疼宠,只怕即便不被送入宫中,也会配给诸位皇子中的一人。却说当年,荣国公贾代善尚在人世,且在朝中极有威望,其嫡长子及冠之后,贾代善为其挑选妻室,当时的王家家主以嫡长女相许,却仍未得到贾代善的允许。反而在王家提起的数月后,贾代善亲自登门拜访张家,以诚意和重礼相许,为嫡长子求得佳媳。 消息传来,旁的人家自是向其道贺,唯独王家家主略有不满。好在王家家主亲自开口提亲一事,除了贾代善之外并无人知晓,且在嫡长子的亲事确定之后,贾代善亲自前往王家同王家家主密谈,次日一早便高调登门拜访,定下了自家嫡次子同王家嫡长女的亲事。 虽说贾代善二子皆已定亲,可先成亲的定是长子贾赦。贾赦娶妻张氏,当年便怀了身孕,次年诞下一子名为贾瑚。同一年年底,王氏进门,却接连三年未孕,直到第三年才堪堪怀上了长子贾珠。只是贾珠刚一落草,王氏尚不曾得意,就听闻张氏再度有孕。又一年,张氏再度诞下一子,却是王熙凤之夫贾琏。而早在贾琏未出生之时,王氏又再度有孕,且在正月初一这个好日子里,生下了嫡长女贾元春。 原本到了此时,荣国府上下皆是一片欢腾的。尤其是素来喜欢孩子的贾母更是乐得找不到北。且在那会儿,贾母的幼女贾敏也许觅得佳婿,不日即将出嫁。当时的荣国府真可谓是日日欢声笑语,不知烦恼为何物。 可意外往往发生在一瞬间。 却说张氏的父兄素来同贾代善交好,如若不然,贾代善也不会亲自登门为嫡长子求亲了。尤其是贾代善知晓自己的两个儿子皆不是大才,可相反,张家有兄弟三人,各个都是国之栋梁。贾代善原就有心交好,以便百年之后张氏的三位兄长能够拉拔荣国府一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也不曾想到,张氏的父亲却一朝获罪,且牵连到了全家。具体的情况,当时年岁尚轻的贾赦也不大清楚,可想也知晓,会牵连全家的罪名,能是轻的?张家是绝不可能通敌卖国的,那么剩下的也就能猜个七七八八的了。 俱贾赦所说,张家在一夕之间从云霄跌入凡尘,还是圣上念其三代效忠朝廷,最终赦免了死罪。可有道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张家便是如此。 最终,张家一门男丁尽数辞去官职,且当时张氏年迈的祖母经受不住这般沉重的打击,直接撒手人寰。张家索性借着重孝的名头,扶柩回乡,再也不曾出现在京里。 按说,发生这种事情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不过更难以预料的事情还在后头。在张家举家离开京城后不到一月之间,同张家来往密切的众多人家皆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贬谪。贾家因同张家是姻亲,且贾代善同张氏父亲的关系极好,自然也在其中。可以说,就在一夕之间,张氏在贾府的地位骤然之降,偏生张氏所要承受的压力还不仅仅如此,张家变故,疼爱张氏的老祖母过世,张家举家离开,张氏的心情可想而知。 “……父亲说起这些事儿的时候,也很是自责。其实,当时的他同我如今的年岁也差不多,且他虽说是家中的嫡长子,可打小也是宠溺着长大的,哪里就知晓那些人心险恶?当时,张家出事,连累到了祖父,且老太太也一度病着,他忙着在长辈膝下尽孝,却是忽略了我母亲。”贾琏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父亲同我说,他当时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只是觉得我母亲素来识大体,又以贤惠闻名,平日里行事也是极妥当的,万万没有料到……” 谁也不是神仙,莫说贾赦本就不是那等极为聪慧之人,就算是,他也不可能推算出后头发生的事儿。 张家彻底败了,且瞧着圣上当时的态度,只怕是没有复兴的可能了。张氏心中愁苦,偏荣国府的下人素来都是踩低逢高的主儿,见张家败落,对张氏的态度竟也慢慢的变了。张氏是何等聪慧之人,偏她同王熙凤的性子又截然不同,出身书香世家,张氏本质上也是个好颜面之人,虽觉察到了一些不同,却实在是不愿拉低身段去教训下人。尤其那会儿,贾母也病着,张氏更不愿意扰了贾母的清净。 若日子只是这般过着,倒是无妨。想来,无论怎样的风波,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彻底被世人遗忘。可偏偏就在这档口,贾瑚出事了。 凭良心说,贾瑚出事同王夫人并无任何关系。那个时候,王夫人忙着照顾年幼的长子和尚在襁褓中的长女,且还要时不时的去贾母跟前侍疾,纵是她对张氏有着些许不满,表现出来的,却仅仅是视而不见。只是,荣国府阖府上下皆忙着自己的事儿,却无人注意到年仅五岁的贾瑚撇开了丫鬟婆子,在园子里撒欢般的闹腾。一不留神,贾瑚跌进了园子里的荷花池里。 “甚么?!”王熙凤一声惊呼,满脸的不敢置信和震惊至极。 还真别说,像这种意外事情,也许搁在普通人家算不上稀奇,□□国府是甚么人家?别说是府上长房嫡长子,就算是随便哪一房的庶子庶女,跟前也多的是下人照料的。亦如王熙凤本人,虽说自幼父母双亡,可她在王家时,最多也就是感受不到关爱,王子腾夫妇在衣食住行方面,是半点儿都不曾苛待她。王熙凤怎么也无法想象,年仅五岁的贾瑚竟能甩开丫鬟婆子,跑到院子里玩,还跌进了荷花池里。 “凤哥儿你也觉得不可思议罢?我初时听父亲说到这里,也同你方才这般,直接就惊呼出声了。就如同你说的那般,像咱们这等人家,怎么可能会允许这样的意外发生?旁的不说,我可是打小就被耳提命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贾琏再度苦笑着道,“当然,也有可能就是因为出了我大哥这事儿,才这般严厉的对待我罢?” “这不是严厉不严厉的问题。不对,我都有些糊涂了,我是说,那些丫鬟婆子都是死人吗?连个五岁的孩子都看不住,要她们何用?”王熙凤简直怒得想要掀桌而起了,她素来就是个爆炭性子,又因着前世之事,格外的看重女儿巧姐。她完全不敢想象,这种事情若是发生在巧姐身上,她又会如何。 ……也许是气得亲自拿刀子直接砍死所有的丫鬟婆子! “丫鬟婆子虽说对我母亲有些不经心,却不会将气出在我大哥身上,虽说是被我大哥甩掉了,可随后,她们就追了上来。索性那会儿是夏天,丫鬟婆子中又有几个从金陵带来的老人,皆是会水的。没多久就将我大哥从水里救起。” “那后来呢?” “我大哥呛了几口水,着了凉,也受了惊。不过,随后赶来的大夫却说问题不大,主要是当时是三伏天,他在水里头待的时间也不算久,情况不算严重。” 王熙凤长出了一口气,可旋即却又面色大变。 既然情况并不严重,那又怎会变成后来那种状态?贾瑚……他死了啊! “你想到了?”贾琏淡淡的道,“你能想到的事儿,我之前也想到了,自然也问了我父亲。父亲他说,我大哥当时出事后,惊动了荣国府上下所有人。自然,那些丫鬟婆子是铁定逃不过这一劫的,打的打卖的卖,还有一些被送到了庄子上。除了她们,我母亲也难逃责罚,毕竟她是负责照顾我们两兄弟的。” “责罚……也是应当的。”尽管像他们这等子富贵人家,孩子都是交给奶嬷嬷照顾的,也有诸多丫鬟婆子跟着。可不管怎么说,照顾孩子的责任还是落在母亲身上。就好比,先前李纨帮着照顾三春,倘若三春中的任何一人出了事儿,李纨都会负起连带的责任。更别说,贾瑚是张氏的亲生儿子。 “是啊,责罚是应当的。父亲说,母亲当时一听说我大哥出了事儿,整个人就如同疯了一般的往外冲。她自个儿心里也不好受啊!一听说老太太还要责罚她,她自然不敢说半句反驳的话。再后来,我大哥因着着凉、受惊而病倒,她更是彻夜不眠的照顾着我大哥。”贾琏说着说着,声音忽的有些哽咽了,其实他对张氏真的没有太深的印象了,仅有的记忆里,只知晓张氏对他很好,可具体如何,却是真的不大清楚了。 “她是好母亲。”王熙凤如是说。 贾琏重重点头,语气极为肯定的道:“是的,她是个好母亲,就算我已经不大记得她的样子了,却知晓她一定是个好母亲。” 身为好母亲的张氏,因为对长子的疏于照顾,导致长子意外落水病倒,她的心里也是极为难受的。事实上,对她而言,所有的责罚都不如她内心深处对长子的愧疚和自责。再加上先前发生的那些事儿,贾瑚尚未痊愈,张氏却病倒了。 张氏原就因着娘家之事郁结于心,贾瑚之事更像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病,她就再没有好过。 王熙凤也是相似的想法,想让王夫人死,又不得不盼着她无事。只是有一点她却同贾母截然不同。 前世荣国府的抄家灭族历历在目,纵然这其中也有一部分是王熙凤的缘故,可她却很清楚,纵然她不做任何触犯律例的事情,荣国府也逃不过抄家的悲剧。 除非,大房提前脱离荣国府,不是分家更不是简单的搬离,而是彻彻底底的同荣国府脱离一切关系。可这一切,却是建立在王夫人 第070章 “打小跟在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尚有掉以轻心的时候,更别说后头临时被拨到身边的了。”王熙凤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已经猜到了后续的情况。 而事实也正如王熙凤所猜测的那般,因着贾瑚的意外落水,他身边所有的丫鬟婆子,包括他的奶嬷嬷在内,所有人都接受了极为严厉的惩处。虽说当时因着贾代善当家,并未出人命,可那些人却全部都被迫离开了贾瑚。一时间,贾瑚身边再无一个熟悉的下人。当然,不管怎么说,贾瑚身为荣国府的嫡长孙,自不会缺少伺候他的人。可还是那句话,贾瑚当时满打满算也就五岁,又是着凉又是受惊,身边熟悉的人统统没了踪影,连最疼爱他的亲娘也因他而病倒了…… 凭良心说,这一切都不是贾瑚那个年纪的孩子所能承受的。偏生,新来的丫鬟婆子虽说忠心没甚问题,可因着同贾瑚并不熟悉,丫鬟婆子们能做的也就是在衣食住行上悉心照料他,至于他心里究竟在想些甚么,却是一无所知的。 “父亲说,他其实也不大清楚我大哥真正的死因。明明大夫说,病情并不严重,可我大哥就这么病着,一直病着。给他药,他也吃,膳食用的虽然比平日里少了一些,可也不至于完全没有胃口。偏生,他的病一直没有痊愈,就这么从炎热的三伏天,一直拖到了数九寒冬。偏那会儿,正值年关,偏事情又是极多的,老太太当时病着,老太爷也忙着外头的事儿,我母亲愣是拖着病体出来同二太太一直忙着归整节礼的事儿。” 贾琏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可瞧他的样子,却全然不像是在回忆今个儿午间的事儿,倒反而像是在回忆多年前的事儿。可显然,当时的他根本尚未满一周岁,也就如今巧姐那般大小,无论他怎么想,都不可能想起当年的事情。 王熙凤自不会打断他的话,任由他愣在当场苦思冥想。好一会儿,贾琏才幽幽的道:“大概就是腊月的某一天,忽的传来消息,我大哥病死了。” 贾瑚的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又仿佛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从落水到病倒,再到病故,这其中足足有半年多的时间。前后换了无数个大夫,大部分的大夫都说是仔细将养就能痊愈的小病,小部分的大夫则是提议荣国府去请太医来看,唯有极个别的大夫提到了贾瑚郁结于心这个问题。可关键是,这一点压根就没人在意,试想想,一个五岁的孩子,他怎么会郁结于心? 然而,贾琏却有着自己的推测:“根据我父亲所说的话,我猜测,我和我大哥虽都俏似父母,可我应该是像我父亲,大哥才是真正像我母亲的人。不单单指相貌,更是性子。” 王熙凤微微点头,她大概明白了张氏的死因。 娘家出事仅仅只是一个□□,荣国府上下的态度则是让火烧得更猛了一些,贾瑚的落水才是压垮张氏的真正原因,要不然张氏也不会在贾瑚落水后不久,也跟着病倒了。至于贾瑚的死…… 到了那种地步,就算张氏本人不想死,她的性子以及荣国府上下的态度,也足以将她生生的逼死。 不过,还有一个意外,却是王熙凤所不曾料到的。 “凤哥儿,你可曾记得我祖父是何时过世的?”贾琏忽的提到了贾代善,倒是让王熙凤愣了片刻。可旋即,王熙凤面色再度大变。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尤其是贾代善那一代,四位家主更是脾性相投,关系好得不得了。虽说贾代善过世那一年,王熙凤尚未出生,可她出生后却仍是听说过这事儿! “我记得,我是在老太爷过年后一年才出生的。”王熙凤比贾琏小了两岁,也就是说,贾瑚和贾代善死于同一年。 “我大哥死于那年的腊月,三天后,原本就病重的老太爷也撒手人寰。虽说我可以寻出极多的理由来证明这两件事儿是毫无关系的,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非我大哥突然故去,老太爷又怎会忽的病情加重不日离世呢?”贾琏对贾代善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这其中当然有贾琏当时尚且年幼的关系,可最重要的,还是贾代善压根就没怎么看望过贾琏。事实上,当时的贾代善最疼爱的就是嫡长孙贾瑚。可想而知,贾瑚的夭折对于贾代善而言,是多么得痛彻心腑。 贾代善最终还是故去了,带着对后代子孙万般的不舍追随心爱的嫡长孙而去。临终前,他强撑着身子骨,向圣上阐明了贾家同张家并无联系,同时恳请圣上赏赐幼子贾政功名和官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贾代善是带着无比的伤感和失落离开人世的。 自然,贾代善的做法以及临终所上的那道折子,是瞒不了诸人的。更别说,很快圣上就下旨允了贾代善的请求,同时也撤回了所有针对贾家的贬谪。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贾代善已死,其二子并不堪重用的缘故。 总之,贾府算是平安度过了此劫,代价却是家主身亡,嫡长孙夭折。 也是自打贾代善过世后,贾母对于大房的态度一落千丈。张家出事也许并不能怪在张氏头上,毕竟她一个妇道人家,且还是早已出嫁了的,自然管不了娘家父兄之事。可贾瑚呢?身为一个母亲,连自己的儿子都照顾不了,试问如何能得到旁人的原谅?贾母才不会在意张氏是否更为痛心这一点,她只知道她丧夫丧孙痛彻心腑! 抱着这样的想法,贾母拒绝搬出荣禧堂,甚至拒绝承认贾赦家主之位。贾赦当时因着丧子丧父之痛,也确实顾不上这些,更别说他本就不是那般多心之人。 可随着时间的推迟,贾母一直没有做出任何表态,反而愈发的冷落大房扶持二房,借着张氏病情未愈为由,陆陆续续的将荣国府的管家权交由王夫人,而她自己则提前过上了含饴弄孙的日子。这本也无所谓,可偏生王夫人并不是一个低调行事之人,别看她如今整日里摆出一副仁慈菩萨的模样,可在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主儿。不仅将中馈一一握在手中,更是暗地里教唆府中下人对张氏不恭敬,甚至还让心腹手下买通了张氏院子里的人,常常在张氏面前提到已经夭折了的贾瑚。 王夫人的手段搁在如今看来,其实并不算特别高明。可对于当时遭遇了一连串打击,尤其刚刚失去嫡长子的张氏来说,又何尝不是往她的伤口上撒盐呢? 在贾瑚刚夭折的时候,张氏靠着才一岁半的贾琏硬生生的捱了过去。可即便如此,她也变了许多。最明显的,就是一年后贾瑚的周年祭时,张氏当场晕倒,大夫诊断她已时日无多了。而在这档口,王夫人又向贾母提议,既然张氏病重,贾琏理应交予贾母抚养,还美其名曰替张氏分忧。贾母当即表示同意,次日一早就让人去东院带走了贾琏。 “所以,琏二爷您根本就不是在原那位大太太过世之后,才被送去老太太那儿的?”纵是知晓了真相,王熙凤仍有些不敢置信。就算不曾亲眼所见,凭着这些话,王熙凤也能猜到张氏是靠着幼子贾琏才得以强撑过去的。偏在那种情况下,贾母硬生生的从张氏身边带走贾琏,这等于是强硬狠戾的夺去了张氏唯一的生机。 失了娘家的依靠,没了长子的性命,夫君本就靠不住,连最后仅有的幼子都被带走了。张氏凭什么还能活着?倘若到了这种地步,她仍能熬过去,那可是真正的女中豪杰了。 可惜,张氏是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并非叱诧沙场的女修罗! 张氏死了,在贾琏被贾母带走的第二日,死于东院正房的内室之中。死时年仅二十一岁,正是女人最美好的年纪。 “凤哥儿,你说我该不该把这笔账记在咱们那位好二太太头上?你说!”贾琏连着灌了自己好几杯酒,带着浓浓的酒气,红着眼睛质问王熙凤。 “二爷您打算怎么做?说出来咱们合计一下,我可以帮您。”王熙凤跳过了贾琏的问题,直截了当的开口发问,究竟打算如何对付王夫人。 贾琏懵了好半响,才有些不怎么肯定的问道:“你真的愿意帮我一起对付二太太?凤哥儿你要明白,我所说的对付,不是这段时间偶尔伸手坑她一把,而是打算……要她的命!” “我愿意帮二爷您一道儿对付二太太。不过,要她的命……”王熙凤迟疑了一下,就在贾琏忍不住露出失望的眼神时,王熙凤又道,“比起清脆利索的要了她的命,我更为倾向于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王熙凤其实很想说,直接恁死王夫人算了,如此一来,她也可以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了。毕竟,对于前世的她来说,今生最大的仇家就是王夫人和王仁了。可惜王仁通常只会在年节时同她联系,且这个时候,王仁应当是同王子腾一道儿去了外省。即便王熙凤想要不惜一切代价恁死王仁,她也没把握在王子腾眼皮底下动手。也许四大家族到了如今,只剩下了一帮子酒囊饭袋,可不得不说,王子腾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所以,她不能。不仅恁不死王仁,甚至还不能对王夫人下手。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贾琏的声音微微有些飘,他忽的觉得自己有点儿太仁慈了,又或者说,王家的姑娘都那么可怕? “对,直接恁死太便宜她了。”王熙凤抿了抿嘴,她总不能将真实的想法说出来,那后果可不单单是将贾琏吓死而已。 让王夫人死很容易,可王夫人死了以后呢?贾政是必然会续弦的,虽说续弦的身份一般都是不如原配的,可想要差到像邢夫人这种,也是得靠运气的。事实上,王熙凤一直不明白,为何贾赦会娶邢夫人为妻。邢夫人小门小户出身,唯一的优点就是嫡女。可既然是要续弦,娶个高门庶女又如何?王熙凤清楚的知晓,当年史家就有两个女儿,也就是史湘云的两位姑姑,年长的是庶出,年幼的是嫡出,纵是嫡女不愿意给人当续弦,可那位庶出的呢?要知道,史家是贾母的娘家,只要贾母愿意豁出面子去恳求一下她的父母,这事儿是很容易定下来的。 尽管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不过王熙凤猜测,贾赦之所以会迎娶邢夫人为妻,这里头王夫人一定出了大力气,指不定还有贾母的份儿。甚至王熙凤还能将两人的心理猜个八|九不离十。 王夫人定是担忧再来个出身高贵的长嫂,而贾母估计还有另一层考虑,那就是贾琏。继室最痛恨的恐怕就是原配之子,为了保护贾琏,贾赦的继室身份绝不能高。 可那是给贾赦续弦,倘若是给贾政呢?偏心如贾母,能为贾政挑一个方方面面都极差的续弦吗?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贾政的续弦比邢夫人还不如,那接下来呢?大房成功□□,以王熙凤本人的能耐,想要夺取中馈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李纨无用,根本就不能与之对抗。贾赦如今更是豁出去一切,将贾政压得死死的。贾琏虽比不上已故的贾珠,可想要压过宝玉却是再容易不过了。再加上探春又被禁足,贾环年幼且品貌皆不堪入目,二房输定了。 只是,王熙凤默默的侧过头,透过窗户的缝隙抬头看着外头的明月。她要是记得不错的话,明年秦可卿就要没命了,再过一年元春就该封妃了,之后便是造大观园,贾府就会如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迎来了百年内最大的荣耀。 可最后,等待他们的却是新帝的一旨抄家之令,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大房! 前世,明明荣国府事事以二房为先,可正因为大房才是荣国府名义上的主子,且贾赦还袭了爵,不出事也罢,一旦出了事儿,倒霉的只有他们大房。倘若今生,大房再陷入□□之中,那他们还有翻身的机会吗?怕只怕,到时候被赐死的就不止贾赦一人,还包括贾琏罢? “凤哥儿?” 许是因为王熙凤面上的神情几度变化,贾琏隐隐有些担忧起来。他仔细思量了一会儿,认为大概是王熙凤在做心里挣扎。毕竟不管怎么说,王夫人都是王熙凤的嫡亲姑母,纵是王熙凤愿意站在大房这一头,直接将人恁死,也是有些过了。 当下,贾琏又道:“凤哥儿,倘若你不希望二太太死,那也可以。我想了想,让她就这么半死不活的吊着,好过于让她直接死了。就算续弦不如原配,可万一来的是个出身低微却心思透亮的,咱们到时也麻烦。索性就留着二太太,最好是帮不上忙还扯二老爷的后腿。” “这倒是容易。”王熙凤有些心不在焉,她忽的觉得王夫人和王仁其实应该算不上她今生最大的仇人。严格算起来,那位下旨抄家灭族的新帝……才是! “甚么?” “我是说,想要让二太太扯二老爷的后腿却是容易得很。回头,你寻几个恰当的不容易被推脱的理由,再往二老爷跟前送些美人就可以了。二老爷并不是不好|色,只是比起美色,他更在意自己的颜面。”王熙凤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琏二爷,夜色深了,咱们歇下罢。” 贾琏深深的看了王熙凤一眼,虽见她确是一脸疲惫的模样,也只当是因为今个儿知晓了太多的是是非非,以及为王夫人担忧罢了。当下,贾琏也不逼迫,在他看来,只要王熙凤别明着站在王夫人身边就可以了,至于心里头是怎么想的,他是在意却不会强求。 只是贾琏的这种想法,王熙凤却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事实上她压根不会往那方面去想。唤了小丫鬟来房里收拾残局,王熙凤任由平儿替她褪去钗环衣饰,换上了宽松舒适的褒衣,安静的躺在床榻上。然而这仅仅是表象,此时的王熙凤心中却是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完全无法做到真正的平静。 重生归来,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女儿巧姐得到幸福,为了这个,她不惜刻意交好刘姥姥,多多的给予钱财,只为将来倘若荣国府再出事,刘姥姥能对巧姐好一些,再好一些。 可直到今时今日,她忽的醒悟了过来。倘若真的想要巧姐一辈子幸福顺畅,最好的结局应当是她和贾琏不曾出事。可一想到前世的那场抄家灭族的惨祸,王熙凤完全无法平静。只要一想到,她的巧姐最终还是会经历家族巨变,她就更加心痛了。 以及,贾琏。 王熙凤忽的睁开眼睛,却正好看到贾琏轻手轻脚的躺在,当下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可最终凝固在面上的,却是一个嘲讽的笑容。倘若重生一遭,她还是无法救下自己在意的人,那老天爷给她这次机会的意义又在何处?不行,她一定要好好想个法子,绝不会再得过且过。然而想要彻底避开抄家灭族的惨祸,只凭她一个人,显然是无法的。 荣国府屹立百年,除却第一代国公尚且行得正坐得直,就连贾代善在世时也没少做一些出格的事儿。其实,很多富贵人家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平日里圣上睁只眼闭只眼尚且无事,可万一圣上要算总账了,却是再也逃不过了。 唯一的法子,似乎只有离开。 “琏二爷,先前我同你说的,咱们暗中置办些家业一事,您考虑得如何了?”王熙凤忽的开口。 贾琏原还道是王熙凤已经睡了,忽听她这么一说,很是有些回不过神来。王熙凤侧过脸见他如此,当下就明了,只苦笑道:“二爷,甭管将来会如何,咱们手头上多抓一些钱总是好的。哪怕有朝一日,咱们被迫离开荣国府,手头上有钱,总也好过日子。” “你在说甚么?咱们怎么就会被迫离开荣国府了?”贾琏越听越糊涂了,“我才是荣国府长房嫡长子,老太太就算再偏心宝玉,这荣国府和爵位总归是我的。” 王熙凤抿了抿嘴,不知晓究竟该怎么劝说了。按照前世那般轨迹,假若荣国府不出事儿的话,继承家业的倒还真是贾琏。可惜的是,当时的荣国府已然成为了空架子,即便贾琏继承家业,得到的也仅仅是被搬空了的荣国府。甚至更惨,二房一日不离开,荣国府就要养着他们,若没有抄家灭族这样的灾祸,只怕就算宝玉的孙儿出生了,他们依然不会离开。 “多攒些钱财总归是好的。”无奈之下,王熙凤只能这般劝着。 贾琏又想了一遭,大概觉得王熙凤这话也挺有道理的,索性不再争辩,道:“过些日子,林之孝他们也该从扬州回来了。到时候,你赶紧安排平儿出门子的事情,等她出了门子,咱们再置办些产业,让平儿夫妻两个替咱们管着。” “好。”王熙凤一口答应下来,只是想了想,又道,“琏二爷,我知晓您对二太太怨气极大,不过倘若可以的话,最好还是留她一命。”再多的事儿,她却是无法说了,不是不信任贾琏,而是她无法说出缘由来。王夫人必须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将来大房的脱身,还有…… 王家,王子腾! 前世被抄家灭族的可不仅仅是荣国府,事实上,四大家族没一个逃过去了。唯一勉强算是逃过一劫的,估计也就是薛家了。只是薛家万贯家产尽数充公,就连薛蟠也被翻出了陈年旧案,虽说薛家称不上被抄家灭族,可家产没了,唯一的继承人也没了,跟彻底灭族又有何差别? 假若王夫人死了,王熙凤就是联络贾家、薛家、王家的唯一人选! 呵呵,这个荣耀她不稀罕! “行罢。”贾琏有些勉强的道,随后又添了一句,“我倒是可以放过二太太,可大老爷那头,我真的没法子。”世上只有父管子,哪儿有子管父。莫说贾赦本就是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就算他脾气再好,贾琏也不敢多管。 对此,王熙凤也颇感无奈。要说重生之后,她最痛恨的是王夫人和王仁,最恐惧的是那位新帝,而最无奈的却是这位贾赦大老爷了。回忆起前世无甚存在感的贾赦,王熙凤一度觉得重生之人并不只有她。可偏生贾赦正常得很,除了处处同贾政为难之后,甚么都不曾做过。可贾赦越是这般,越让人捉摸不透,就仿佛他随时都有可能干出不可预料的事儿来。 冷不丁的,王熙凤想起了在她死后,莫名映入脑海里的那首词: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急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重生一遭,她真的能逃过前世的既定命运吗? 这一夜,王熙凤只觉得自己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有前世之事,也有今生的变数,待天明被唤醒后,她只觉得自己仍是浑浑噩噩的,仿佛一整夜都不曾入睡一般。 贾琏已经起身离开了,紫鹃见王熙凤面色如此难看,很是被唬了一大跳。有心劝上两句,又想起自己虽是被王熙凤亲口向贾母讨要来的,却一直不曾真正的得到信任,一时间紫鹃犹豫了起来。 “你退下罢,唤平儿进来。” 紫鹃忍着心中的难受,乖巧的退出内室,换了平儿入内。平儿进来后,虽也被王熙凤面色所惊到,好在她跟随王熙凤十来年,早已习惯了一切变数,尤其见王熙凤虽面色难看却并无发火的预兆,当下便上前帮着梳洗装扮,又试探着问道:“琏二奶奶可是在担忧二太太?无妨的,荣禧堂那头也无传来坏消息,想来二太太是好的。” “平儿,你跟了我这些年,怎还会认为我在意二太太?”王熙凤自嘲的笑了笑,前世的她,确时对王夫人有着那么一丝感激,可离在意却还是有些距离的。她素来都是一个极为功利之人,王夫人看重她,愿意将管家权利放给她,她自然是感激的。可反过来说,倘若她们有了利益冲突,无论哪个都不会跟对方客气的。 她和王夫人是同一种人,无利不起早。 “那奶奶又是在担心甚?”平儿又仔细瞧了一遭,确定王熙凤是在担忧某件事儿,而不是在恼怒生气。 “我在担心……对了,林之孝家的还不曾有消息?算算时间,他们俩口子也该从扬州回来了。莫不是瞧着扬州的花船美人不想回来了?我还等着他们回来替你操办亲事呢。” 平儿张了张嘴,她原是想替林之孝俩口子辩解两句的,想也知晓,以那两口子的老实程度,那是绝不可能留恋扬州的花船美人。可一听王熙凤后头那话,平儿却是无奈了。 “唉,平儿你也别怪我心狠,我确是巴不得你赶紧出门子。府上……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咱们府上出了些问题,虽说琏二爷是长房嫡长子,可有些事儿却是不得不防备着些。我是想着,让你早早的出门子,正好对方是琏二爷所信任的人,到时候你们俩口子在外头替我们管事,多置办些家业,也省的将来出事了,两眼一抹黑。” “奶奶您这是……” “别说那么多了,我也就是给你提个醒儿。放心,我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可你也稍微多长几个心眼。到时候,出了门子,没事儿别老往荣国府里跑,就算有事儿要寻我,也可以让你家那位递信给琏二爷,再交由我知晓。咱们府上啊,如今瞧着是好,天晓得还能再风光几年。” 听王熙凤这般说辞,平儿愈发的恐惧了。别看她平日里是稳重妥当得很,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罢了,纵然这些年帮着王熙凤经手了不少事儿,可却从未想过偌大的一个荣国府还会有出事的可能。这种说辞,太可怕了。 “你听我的就是了。”王熙凤不欲多说,想了想,又叮嘱平儿将这话记在心里烂在肚子里,不可告诉任何人知晓。平儿自是连连答应。 王熙凤又仔细的思量了一番,如今可以确定的是,钱财一定要牢牢的抓在手上,再然后就是如何平安且干脆利索的脱离荣国府。前者很容易,正好王夫人躺倒了,贾母又年事已高早已不再管事,李纨这种人完全无需理会,她若是想从中做手脚,多捞一些钱,绝对比前世更为容易。可后者却是极难的。 父母在不分家,这是古训,而是当今最为推崇的孝道。况且,王熙凤所要的,还不仅仅是分家,毕竟分家只是将二房分出去,而不是让大房整个儿脱离荣国府。 “我觉得,我倒不如仔细想想,如何让琏二爷休了我比较容易。” “甚么?二奶奶您说甚么?!”平儿惊得原地跳了起来,只盼着自己方才听岔了。 “没甚么。可是妥当了?时辰不早了,你唤上紫鹃,咱们一道儿去给老太太请安,再去荣禧堂瞧瞧二太太如何了。”王熙凤端详了一番镜中的自己,虽说面色是很不好看,不过这般更好,毕竟王夫人病重到生死不明,她若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反而更惹人诟病。 “这……”平儿暗道,果然是自己听岔了。可再一听王熙凤后头的话,忙上前阻拦即将起身离开的王熙凤,急急的道,“还不曾好。只是梳了头,奶奶您还不曾上妆呢。” “无妨。”王熙凤方才早已注意到了自己的面色,因此听了平儿这话,只是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见平儿一脸的急切,也只是摆了摆手道,“这样正好。” 平儿劝说无能,也只能随王熙凤去了。待走到外头,又唤上紫鹃,主仆三人一道儿往荣庆堂而去。 隔了一天,贾母的气色倒是比昨个儿好了许多,可总的来说,依然不如往日。王熙凤担忧且略带急切的关怀了贾母,得知无甚大碍后,才好似放下了心中大石头一般,长出了一口气。她这般做派,倒是惹得贾母怜惜不已,尤其是瞧着王熙凤的气色也极为不好,忙不迭的叮嘱她好生保重身子骨。王熙凤只乖顺的答应着,又说了几句话,借着担忧王夫人的名头,顺利的脱身往荣禧堂而去。 荣禧堂则又是另外一番情形。 昨个儿王夫人刚倒下之时,整个荣禧堂好似乱成了一锅粥,不安、恐惧、绝望种种负面情绪都凝聚在下人心头。好在隔了一天后,不仅贾母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意外,连荣禧堂的下人们也都镇定了下来。 王熙凤一路走来,只见着那些丫鬟婆子们比以往更为尊敬她,面上虽不显,心头却是暗暗冷笑。待到了王夫人的房门外头,恰好遇到了一夜未眠的李纨。 “见过珠大嫂子。”王熙凤恭恭敬敬的向李纨问早,充分的表现了弟媳妇儿对于长嫂的敬重之情。 可惜,李纨全然不领情。 冷眼瞧了王熙凤一眼,李纨很快垂下头,匆匆离开。只是那一眼就已经够了,足够王熙凤看出李纨内心的痛苦和挣扎。要说王熙凤是因着昨个儿休息的不好才满脸憔悴的,那么李纨则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虽不曾夸张到一夜白头,却也可以清晰的看到她面上的绝望之情。 王夫人已经晕迷了一天一夜了,先不说她最终能不能熬过这一劫,单是人就这么昏迷着,不吃不喝……不对,喝水应该是没问题的,大概是同服药一般,浪费许多可到底还是能够喂进一些的。可试问,人光靠喝水和服药能活多久?王熙凤并不通医理,却也知晓,若是再这般下去,恐怕不出五日,王夫人就要没命了。 根本就无需贾赦父子俩动杀心! 深吸一口气,王熙凤做好了准备,再度走进了以往来过多次的房间。让紫鹃和平儿留在外间,王熙凤只一人走进了内室之中。 就在此时,一直守候在王夫人身畔的金钏忽的惊呼一声:“太太!太太您醒了吗?” 第071章 “太太您总算是醒过来了!” “姑母醒了?” 王夫人挣扎着睁开双眼,还不等她看清楚眼前的情形,就听到两声惊呼传入了耳中。都无需细看,王夫人就能轻易的辨别出,这两声惊呼出自于谁的口中。待定了定神,王夫人意料之中的瞧见了凑到自己眼前的金钏和王熙凤,以及略远一些的另外四个丫鬟。 金钏喜得直接落下泪来,其他丫鬟们虽不曾开口,却是泪流满面的跪倒在地,向着王夫人连连磕头。唯一算是镇定的王熙凤,这会儿面上也是惊喜交加的模样,配上她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憔悴面色,倒是让素来冷心冷面的王夫人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感动。 不由的,王夫人挣扎的开口道:“凤……”只一个字,王夫人就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先前刚苏醒时,王夫人这忙着瞧周遭的情况,却是忽略了自己的感受。这会儿虽只说了一个字,她却觉得嗓子眼里针扎似的疼,不仅如此,她还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如同被马车碾过一般,每块骨肉都在发疼,且还是疼中带着些许酸,难受的她恨不得立刻让人帮她好好按按。 “还愣着作甚?去倒杯茶水来,要温温的。对了,再去大厨房要一些熬得糯糯的米汤来,顺便让大厨房送一些容易克化的早膳来,数量无需太多,可一定要惊喜,记得多拿些不同的,让太太好生挑选。”王熙凤是头一个发觉王夫人有些不对劲儿的,倒不是旁人观察的不仔细,而是金钏等人都忙着感谢老天爷了,愣是没注意到这一点。 好在,得了王熙凤的提醒,金钏立刻就回过神来,忙吩咐了下去。 荣禧堂自是不缺茶水的,金钏才刚吩咐下去,小丫鬟们就端着茶水进来了。金钏接过茶水时,微微有些迟疑,眼角瞄了一眼王熙凤,见后者并无任何同她抢功劳的意思,当下松了一口气,端着倒了八分满的茶盏送到了王夫人跟前。 王熙凤确是不曾想过同一个丫鬟争抢甚么功劳,见有人伺候王夫人了,她索性一个转身去外间吩咐道:“平儿,你去唤个人守在二门里,要是瞧见太医来了,立马领到这儿来。再唤人去各位主子去通知一声,就说太太福大命大,已醒转了过来,瞧着并无大碍了。对了,动静稍微轻点,别闹腾得太过,只要将话递到主子跟前就可以了。” 平儿答应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见王熙凤并无任何要补充的,便快步离开去外头吩咐了。 见平儿离开,王熙凤再度回到内室,用帕子按着眼角,一脸且惊且喜的神情瞧着王夫人,柔声安慰道:“姑母,您放心罢,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原就瞧着姑母您是个有大福气的,自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王夫人刚被两个丫鬟扶起来半靠在床榻上,又就着金钏的手喝了几口茶,刚觉得舒坦了一些,就听到王熙凤这话,登时面色微变。王熙凤是个甚么性子的人,她这个当人亲姑母的怎会不了解?王熙凤一贯都是挑好听话、吉利话说的,乍一下变了风格,只能说是发生了甚么她不知晓的事情。 “凤哥儿,出了何事?我……”王夫人才问了一半,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她清楚的记得,她痛骂李纨和探春时,离晌午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样子。可她瞧了眼透过纱窗照进来的阳光,登时暗叫不妙。如今倒像是天快暗了一般,“快到掌灯时分了?” “不不,如今才过了破晓没多久,离掌灯时分还有很久很久呢。”王熙凤虽说一整夜都不曾好好休息,可紫鹃还是掐着点儿唤醒了她。且她今个儿并未仔细装扮,仅仅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就往荣庆堂去了。偏贾母兴致也不高,又听闻她想来瞧瞧王夫人,很痛快的就放人了。因此,算算时间,如今也不过才平日里请安的时间罢了。 王夫人面色一沉,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我竟是睡了一天一夜?” “是的。我也听金钏痛我说了,尽可能的瞒着老太太。可昨个儿就没瞒多久,只要是姑母您都吐了血,我吓得立马让人去唤太医。这一来二去的,愣是谁也没瞒住。”王熙凤说这话时,一脸的委屈无辜,虽说事实上她压根就没打算隐瞒这个情况,可略微为自己辩解两句总是应当的。况且,她说的也没错,王夫人昏迷不醒这件事儿,在荣国府上下早已传开了,就是不知晓有没有传到外头去。 “罢了,金钏你替我洗漱。”王夫人并非完全不可理喻之人,她原不曾想到自己的情况竟会那般严重,又恐事情闹大后,白惹了贾母的嫌。可既然她病得严重,那消息传出去也就没甚关系了,况且就像王熙凤所说的那般,昏迷一天一夜,那是绝不可能隐瞒得住的。 金钏答应一声,很快小丫鬟们就端盆递帕子。王夫人如今浑身无力,尚不能下床走动。好在洗漱一番后,虽面色还是极差,可多少也添了些精气神。待小丫鬟从大厨房端来了早膳后,王夫人喝了一碗米汤,又用了些小米粥并几筷子酱菜,好歹缓了一些。 “凤哥儿,你过来。”王夫人摆手让金钏将东西撤掉,又将王熙凤唤到跟前,问道,“你同我说说,昨个儿发生了何事?” “何事?”王熙凤一脸的诧异,“还不是姑母您忽的晕了过去,珠大嫂子和三妹妹都是要死要活的。我最先还想再瞒一些时候,可眼瞧着瞒不住了,索性将一切都同老太太说了。不过,我也不大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多半都是珠大嫂子在说,至于三妹妹那可真是半点儿用处都派不上,除了哭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窝囊废!” 王熙凤那性子,在荣国府早已不是秘密了,别说王夫人这个嫡亲的姑母了,就是府中的下人也都自认为摸透了她的性子。任性妄为也就罢了,那张嘴呀,也不能说她不会说话,而是她会习惯性的看人下碟。 自然,王夫人也极为清楚这一点。因此,对于王熙凤话里话外都在贬低探春这一点,王夫人并没有丝毫的恼怒,只道:“三丫头是甚么身份,你又是甚么身份?同她置气,没的低了身份。” “是,姑母您教训的是。”王熙凤乖顺的点头,只不过她的性子注定她乖顺不了多久。不消片刻,她又炸毛了,“姑母,您是不知晓,昨个儿三妹妹哭得有多厉害,整个儿就像是泪人一般。对了,她还说甚么,要是姑母您去了,她就立马一头撞死给您抵命。听听这话,晦气不晦气!姑母您是有福气的人,哪儿就能那般呢?哼,还是老太太有魄力,珠大嫂子也是个好的,就该狠狠的处罚三妹妹,让她下回还敢顶撞姑母!” 王夫人眉心微跳,尽管她如今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可听王熙凤这语气,仿佛……李纨将所有一切的责任都推给了探春?! 当然,探春并不是真正无辜之人,王夫人昨个儿在听完探春的哭诉李纨的狡辩后,对俩人的怒气绝对是相当的。试想想,一个是夫君同别的女人生下的贱种,另一个却是害得她嫡长子早亡的灾星。对于王夫人而言,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凤哥儿,你别老这般急脾气,好好说,我听着。”王夫人闭了闭眼睛,强忍着身子骨的不适,问道,“你先同我说说,老太太怎么处罚探春了。” “就是打发三妹妹后头的偏院里,又让布置了个小佛堂,说是让三妹妹每日里礼佛诵经为姑母您祈福。对了,还要每日里抄写佛经,不可沾染荤腥,钗环配饰尽数除去,身边也只留了一个大丫鬟,并院子里的两个粗使婆子。最最要紧的是,老太太明着说了,至少三年不准出院子,不能参加府上任何宴请,至于三年后如何,还得看她的具体表现。”王熙凤原就是个极为能说会道的,这会儿她更是连珠炮一般的说出了一长串的话,干脆利索不说,更是着重描述了惩罚的惨烈之处。 王夫人愣是半响没能回过神来。 “姑母却是不满意?无妨的,老太太说了,三妹妹的事儿往后就交由我来处理了,要是姑母不满意,回头我再去偏院那头狠狠教训她一番。再不然,咱们将她送到庵堂去?” “别胡闹!”眼瞅着王熙凤就要转身去吩咐下人,惊得王夫人大喊一声,将她唤住,自个儿却因着被口水呛到,连声咳嗽着。 “姑母……”王熙凤低头做忏悔状,任由金钏上前替王夫人拍背顺气,“姑母您别生气了,我都听您的便是了。” “你呀!你这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甚么时候才能改改!”好半天,王夫人才总算顺了气,可精神头却愈来愈差了,连连喘着粗气道,“记得,老太太让你作甚你就作甚,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往后,我若是有甚么吩咐,会直接同你说的,千万别胡来。” “好。”王熙凤这会儿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连半句辩解的话都不曾。 见状,王夫人总算是心里舒坦了点儿,只是仔细一思量,王夫人又皱起了眉头:“凤哥儿,你是说,老太太竟是这般严厉的惩罚了三丫头?” “是……”王熙凤语气里是满满的迟疑,眼神更是心虚不已的东瞄西瞧。见她如此,王夫人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当下又气了一回,可偏偏这事儿她还不能向王熙凤发火,最重要的是,她如今虽清醒了,可身子骨如同散架了一般,至少最近一段时间,算是无力出面管事了,到时候还得依靠王熙凤。 当下,王夫人只得无奈的叹息道:“凤哥儿,旁的人也就罢了,你就少给我惹点儿事儿罢。你同我说说,哪些是老太太吩咐的,哪些又是你自作主张的?” “去偏远,诵经礼佛抄写佛经,还有三年的定期都是老太太吩咐的。”言下之意,旁的举动都是王熙凤私底下另外添加的。 王夫人自然听明白了王熙凤话里的意思,登时气得心口疼:“所以,吩咐人让她茹素,卸去钗环都是你的主意?那丫鬟呢?不能出席府上的宴请呢?都是?”说到最后,王夫人的声儿都开始飘了。 “既是要去礼佛,自然不能沾染荤腥了。同样的,哪个诚心诚意抄写佛经的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至于不能出席宴请,老太太的原话是,三妹妹三年内都不准离开偏院,那还参加甚么宴请。还有丫鬟……”王熙凤偷偷的瞄了一眼王夫人,见后者正拿眼瞪她,忙心虚的低头,道,“老太太是吩咐让我另外拨四个丫鬟去偏院伺候着,可我吩咐了,昨个儿过去帮着洒扫一下,今个儿就回来。” “你你你……”王夫人已经彻底无话可说了,有心想要责怪王熙凤,可想也知晓,王熙凤是抱着给她出气的念头去做这些事儿的。问题是,这些事儿虽然是王熙凤做的,可万一传出来的,人家只会说她这个嫡母不慈。 “那我去改改?”王熙凤还是很诚心忏悔的,见王夫人面色不变,忙道,“其实老太太是昨个儿吩咐下来的,那处偏院已经十来年不曾住人了,我让人草草的收拾了一番,今个儿三妹妹才带着铺盖搬进去。其他的事儿我虽吩咐下去了,应该还没人发现。” “那就赶紧让人去改!” 王熙凤忙答应一声,匆匆跑到外头,结果正对一脸囧得不得了的平儿,当下暗中瞪了平儿一眼,吩咐道:“平儿你回来了?那就赶紧再跑一趟,将我昨个儿额外的那些吩咐给撤了,记得小心点儿,别给人察觉了。” 平儿依然囧着一张脸,不过答应得却是不慢:“是,奶奶吩咐的是,平儿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定不会让任何人察觉。”本就是没影儿的事儿,想让人察觉也不可能呢。 “还不赶紧去!”王熙凤没好气的推搡了平儿一把,甩着袖子往内室去了。为了保下探春,她还得被个小丫鬟嘲讽,她这是招谁惹谁了! 内室里,王夫人又喝了些茶水,见王熙凤过来,只道:“把那些事儿抹平就成,左右老太太已经严惩了。三年……”王夫人自问也算是经历过不少事儿的人,可一气禁足三年这种事儿,却是闻所未闻。好在命令是贾母下的,她倒无需装这个好人。 “才三年,便宜她了。”王熙凤撇了撇嘴,一脸的不以为意。只是瞧着王夫人面色不渝,才勉强改口道,“对对,老太太是严惩了三妹妹。可就珠大嫂子说的那些事儿,合该她受到惩罚。哼!” 王夫人猛地起身,却忍不住一阵晕眩,再度躺倒在厚褥子上。 “姑母?好好,我不气您了,我不胡说八道了,您可千万要保重身子骨呢!免得便宜了那些个小贱蹄子!”王熙凤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王夫人才要多想了。不过,这其实也在常理之中,王夫人病倒了,贾政往旁的妾室房里去,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气归气,王夫人却无话可说。 不过,有个人却是王夫人可以轻易收拾的。 “凤哥儿,珠儿媳妇儿去哪儿了?”王夫人铁青着脸,从方才到如今,王熙凤话里话外都在挑探春的刺。当然,探春确是有错,无论她遭遇了怎样的污蔑,可她顶撞嫡母却是不争的事实。若非怕连累到自己的名声,王夫人很愿意给她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可李纨呢?那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珠大嫂子哪儿去了?我哪儿知道!自打昨个儿姑母您晕过去后,我就一直忙着府上的事儿。偏三妹妹又闹了那么一出,老太太又给我寻了那么一通事儿,我忙的脚不沾地儿!大老爷不知怎的,又同二老爷杠上了,在荣庆堂外头吵得可凶了。对了,老太太竟还将四妹妹交给我了,我实在不乐意带孩子,只好将四妹妹带到东院那边去,交给了大太太来管。结果,大老爷又趁机逮着琏二爷就是一通大骂,还说我跟琏二爷是叛徒,我们招谁惹谁了?这还不算,大太太还百般不情愿的,说甚么她也忙着呢,不惜的带四妹妹。可姑母您想想,她忙着我不忙吗?二妹妹多大了?我家巧姐又多大?我才叫真忙活呢!这不,昨个儿我一直到夜半三更才堪堪睡下,没俩时辰呢,就去老太太跟前请安,我去时一个人都没有。我又惦记着姑母您,急急的往您这儿赶,您倒是好,又问我珠大嫂子哪儿去了,可算看出谁才是亲的了!” 王夫人头疼的捂着脑门,好几次想要打断王熙凤的话,可偏生王熙凤兴致一来,语速那叫一个快。噼里啪啦的一通说,愣是没给王夫人插嘴的机会,直到王熙凤说累了,停下了话头,王夫人才总算是寻到了说话的机会,语带控诉着道:“我就问了你一句话,你回了我一通!” “我……” “停!你听我说!”王夫人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捂着胸口,心中哀叹着一个个都不是省心的货。又瞧了一眼满脸委屈无辜的王熙凤,她更无奈了,“你呀!我就是想知晓,珠儿媳妇儿为何不在我跟前侍疾,才不是在意她!” 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似在考量这话的真实性,片刻后,才笑得眉眼弯弯的道:“我就知晓,姑母最疼得就是我了。”顿了顿,又苦恼的道,“可我不知晓珠大嫂子哪儿去了。” 不等王夫人开口,一旁的金钏忙低声道:“奴婢昨个儿除了去琏二奶奶院子里唤人外,再不曾离开过,她们四个一直待在这儿。”言下之意,李纨去了哪儿,她们也不知晓。 其实,这话倒也没错。虽说李纨昨个儿在内室守了一夜,可她方才离开后去了哪儿,金钏等人确实不知。至于金钏为何会暗中配合王熙凤坑李纨,却是因为李纨实在是太能抢活计了。试想想,将贴身丫鬟的活儿都抢了,那她们又要如何是好?况且,金钏跟了王夫人多年,再了解不过王夫人的脾性了,出了那样的事儿,王夫人最缺的是一个出气的人!如今,探春被禁足三年,若是李纨也逃过这一劫,能被出气的恐怕就是她们这几个身边人了。 自然,王夫人并不知晓金钏等人的想法,王熙凤却是因着前世的那些事儿,比王夫人更为看透这些丫鬟们。因此,早一步离开的李纨,注定要当这个倒霉的出气筒了。 正说话间,窗外传来小丫鬟的唤声,却是太医过来了。不多会儿,昨个儿来过的那位老太医再度走进了内室,替王夫人诊脉。自然,结果要比昨个儿好,药方也得另外写,不过太医也说了,王夫人这病一定要静养,不能太过于操劳,更不能轻易动怒,要不然难以痊愈不说,更是极有可能落下病根。太医考虑到荣国府的情况,还叮嘱可以用药膳配合着汤药一起吃,效果定会更好。自然,没人会提出反对的意见,待送走了太医后,王熙凤就一叠声的吩咐让大厨房为王夫人准备药膳。 “姑母,我就说了罢,您是有大福气之人,怎会有事儿呢?”王熙凤让金钏拿着药方去府里的库房拿药,也幸亏太医开的多半都是名贵的补药,荣国府家大业大,若说那些普通的药材,或许备得不多,可像这种名贵至极的药材,别说平日里的采买了,光是三节两寿收到的礼物中,就有不少。 “行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唤个人去寻珠儿媳妇儿,瞧瞧她在作甚。”王夫人浑身乏力,脑仁更是一抽一抽的疼,偏生因着昏睡了一天一夜的关系,这会儿她无比得清醒。加上今个儿也还不曾服药,又关心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儿,只得勉强支撑着。 王熙凤撇了撇嘴,带着万般的不满吩咐人去寻李纨。趁着李纨尚不曾过来,王熙凤眉飞色舞的道:“其实珠大嫂子除了爱教训人之外,也没甚不好的。至少她孝顺呢,昨个儿就帮着狠狠的教训了一通三妹妹,可解气了。指不定她今个儿就是因为太担忧姑母了,这才起得晚了。” 因为担忧,所以起得晚?王夫人已经不想说甚么了,她看得出来,王熙凤对李纨和探春都没甚好感。不同的是,对于探春,王熙凤是充满了鄙夷之情的,这也很好理解,毕竟探春是庶出。至于李纨,那只能说是妯娌之间的小矛盾,毕竟王熙凤和李纨的出身差得太多,相看两厌也是正常的。王夫人这般想着,多少还是平静了点儿心情,可等丫鬟过来回话说,李纨果然是在她的房里补眠后,刚压下去的火气腾腾的往上窜。 “让她立马过来!” 王熙凤眼珠子转得飞快,很快就猜出了李纨大致的行程。显然,昨个儿贾母大发一通脾气后,李纨就来到了王夫人处,这一待估计就是半天加一整个晚上。直到今个儿早上,王熙凤从贾母处来到王夫人处时,正是往常请安的时间。李纨那时候离去,应该是去给贾母请安了。至于请安之后,想来是支撑不住了,才会回房稍微眯一会儿。 怎么说呢?李纨的举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在此之前,王夫人没有丝毫苏醒的预兆。可惜,李纨她太倒霉了。 “姑母,您消消气,太医说了,您要静养,绝对不能动怒。”顿了顿,王熙凤又道,“再说了,珠大嫂子一定是因为昨个儿太辛苦了,这才去补眠的。还真别说,我这会儿也乏了,亏得您醒了过来,我这心里的大石头啊,可算是放下了。等用过午膳,我也要去小憩片刻。” 王熙凤这话完全不曾安慰到王夫人。一来,王熙凤和李纨的身份本就是不同的。二来,王熙凤还要管理整个荣国府上下一堆的事情。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王熙凤说的是,王夫人醒了她放心了,这才有心情午后小憩片刻,可李纨呢? ……她怎么会有这般不孝顺的儿媳妇!还是一个克死了她儿子的儿媳妇! 约莫半刻钟后,李纨匆匆赶来。凭良心说,这个时间真心不算慢了,因为很显然,头一次去寻李纨之人,并未打扰到她。只是在确定李纨行踪后,就赶来报讯的。等得了王夫人的话后,丫鬟才又回头去唤醒李纨。可李纨醒来之后,必然是要洗漱装扮的,能在半刻钟后来到王夫人这里,已经算是极为迅速的了。 可王夫人一点儿也不理解! “哼,我病着,你却在房里歇着,很好,真是太好了!”一见到李纨,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的王夫人当下就伸手指着李纨,咬牙切齿的教训道,“好个书香世家出身的大小姐,我们荣国府养不起你这般尊贵的大家小姐!你给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李纨软倒在地,满脸的绝望之情,不过她并不是探春,即便再绝望,她都会试图给自己辩解几句:“太太,太太您听我说,我昨个儿在您跟前伺候了一天一夜。我这是才刚刚离开,真的,不信您问凤哥儿!” 王熙凤满脸的茫然:“甚么?问我甚么?哦哦,对的,珠大嫂子确是在姑母您跟前伺候着。我昨个儿来了四次,琏二爷也来了两次,确实瞧见过珠大嫂子。” 瞧见过,并不代表一直在跟前伺候着。当然,王熙凤这话也没错,因为她实在是无法证明李纨是否在王夫人跟前待了一天一夜,因为她本人并不曾一直守在荣禧堂。金钏等丫鬟倒是瞧见了,可既然主子没开口问,她们也乐得装作不知情。 “哼,伺候我了一天一夜?你觉得这不是你该做的事儿吗?我虽然昏迷了这般久,可还没老糊涂到才隔了一天就忘了你昨个儿做过的事情!三丫头已经被罚了,我无话可说。可你呢?你同我说说,老太太惩罚了你甚么?” “我……”李纨张了张嘴,有心说昨个儿贾母的原话是,等王夫人醒来后自行定夺。可这话若是说出口,岂不是真的将自己的小命交到了王夫人手里?当然,李纨也没想过彻底隐瞒下来,可就是这么一犹豫,又惹恼了王夫人。 “怎么,哑巴了?”王夫人深深的看了李纨一眼,复而看向王熙凤,“凤哥儿你说说,老太太昨个儿怎么惩罚她了。” 王熙凤当下作苦思冥想状,旋即道:“没,仿佛没甚么。”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姑母,珠大嫂子是个好的,我虽然不曾亲眼看到,不过我相信她昨个儿真的是很担心您。您瞧,她的脸色多差呢。” 按说,李纨的脸色确是极差的,可问题是在场的诸人中,就没一个有好脸色的。当然,王熙凤带来的紫鹃和平儿都无事,可她俩却是一直待在外厅不曾进来过的。撇开她俩,包括王熙凤在内的所有人,皆是一副憔悴至极的模样。尤其是王熙凤,许是因为她平日里总是一副光彩照人的模样,跟如今惨白的脸色一比,尤为突出。反过来说,李纨原就是常穿着素白的衣裳,也不怎么佩戴钗环首饰,如今面色是不好看,可瞧着却多半是被吓出来的,而不是单纯的担忧。尤其是她进门时惊吓绝望的神情,更是被王夫人尽数看在眼中。 呵呵…… 王夫人心头冷笑不已,自己苏醒了,李纨却是一副惊吓和绝望的神情,这是有多盼着自己不好?再联想到最早睁眼时,瞧见的一脸惊喜交加的王熙凤,更是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只是,王夫人并不知晓,王熙凤当时确不曾做戏,她是真正的惊讶,再加上联想到刚离开的李纨,王熙凤忍不住带上了一丝幸灾乐祸。只是她且惊且喜的神情落在了刚苏醒的王夫人眼里,就变成了担忧后的惊喜。 只能说,想太多也是一种病。 “太太……”李纨挣扎的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身处于王夫人毒蛇般的注视之下,她实在是鼓不起勇气来。况且,贾母说那话时,有诸多人在场,其中之一还是贾政。她如何辩解?她如何为自己开脱?她这次算是彻底栽了。 “姑母,您怎的好端端的又气上了?太医方才还说了,您是万万不能生气的。好了好了,您这才刚刚苏醒,别为那些个事儿劳心劳力了,好生休息养好身子骨才是正理。我瞧着配好药再熬好,估计得有一会儿时间,姑母何不先阖眼休息一会儿?说真的,您也病了这么一场了,也该想明白,甚么都比不上自己的身子骨来得重要了罢?”王熙凤苦口婆心的劝着,她倒不是想为李纨开脱,而是认为拖时间只会让王夫人更为愤怒。再说了,收拾李纨有的是时间,即便不收拾,李纨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王夫人看看跪在地上满脸都是哀愁、绝望、惊恐神情的李纨,又瞧了一眼虽面带憔悴,却仍笑得满脸柔和的王熙凤,心头更是暗恨不已。 很少有人知晓,王夫人最开始看重的儿媳妇根本就不是李纨,而是王熙凤!别说王熙凤是同贾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事实上,贾琏、贾珠、元春都是就是一直养在贾母身边的,王熙凤等于是同贾家的三个儿女一道儿长大的。王夫人看重王熙凤的缘由也很简单,就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内侄女。可惜,别看王夫人状似在荣国府极为有地位,可事实上,很多事情都不是由她说了算的。一想到当初,就是贾政和贾母联手,轻易的就否决了她的提议,反而抢先一步同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女。不过,贾母倒不曾真正的否定了王熙凤,而是在贾珠成亲后,提出让贾琏迎娶王熙凤。 贾母是觉得,自己的嫡长孙值得拥有更好的,而并非看不上王熙凤。这王家虽富贵,可已经有王夫人了,再让贾珠娶一个王氏女,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反而当时,贾珠已经进学,急需通过科举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李家虽不如王家富贵,可胜在是个书香世家,其父李守中权势不显,可亲眷至交却皆是有文采横溢之人。 可甭管当初的理由有多么的充分,每当王夫人想起贾珠之死,她都不由得懊悔万分。 ……倘若,当初她坚持让王熙凤为儿媳,她的贾珠还会死吗?也许王熙凤有千般万般的不好,可至少她不会同李纨那般,整日里逼着贾珠进学! “我的珠儿啊!”王夫人想着想着,忽的悲从中来,半瘫在床榻上,放声哭嚎起来。 王熙凤被唬了一大跳,虽说她承认自己方才说那番话是带了点儿别样的用心的,可这事儿同贾珠有甚么关系?王熙凤不得不承认,就算重生一遭,她还是没法完全猜透旁人的想法,至少她怎么也想不通,王夫人到底是哪根筋不对了,莫名其妙的就哭诉起了死去多年的贾珠。 “姑母?”王熙凤试探的道,“姑母您这是怎的了?” 甭管王熙凤有多聪慧,她都绝不可能想到当初自己竟是被王夫人看中的儿媳人选。思来想去,王熙凤只能将缘由归结到李纨身上。毕竟,李纨才是贾珠的妻子,想来王夫人是因为见到了李纨,才忽的想到了贾珠? 尽管觉得这个想法依然很扯,可王熙凤还是尽责的问道:“您这是不想见到珠大嫂子?” “对,我不想见她,让她滚,滚!”王夫人一声怒吼,旋即捂着心口再度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王熙凤:“……” 好一会儿,王熙凤才艰难的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的上前探了探王夫人的鼻息。好消息是,人还是有气儿的,坏消息是,这仿佛同昨个儿的情况差不多。 “太太又晕过去了,快些去将太医追回来!快些,快!”随着王夫人的再度晕厥,荣禧堂再度陷入了兵荒马乱之中,王熙凤顾不上旁的,连连发着各项命令,将荣禧堂的丫鬟婆子们使唤得团团转。 等大致妥当了,王熙凤才看到仍跪到在地上的李纨,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说珠大嫂子,您就算不能帮忙,也别添乱成吗?这屋儿也不算大,您这般跪在当中,丫鬟们来来回回的多不方便?等下太医来了,您不也得回避吗?算我求您了,您走罢,这里真的不需要您!” 李纨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半响都没寻到话。 自然,以王熙凤那出了名的急性子,是绝不可能等她打完了复稿,慢悠悠的讲出非留在这里不可的理由。当下,不等李纨拒绝,王熙凤就使唤两个丫鬟,一人一边将李纨架了出去。 “珠大嫂子您别怪我,实在是您一来太太就晕了过去。您还是先离开罢。放心,您尽管放心,等太太醒来了,我一定还同她说,您一直就在她跟前尽心尽力伺候着,从未离开过。放心罢!” 目送李纨被强行带走,王熙凤长出一口气,转身再度看向王夫人。这一看,她却忍不住倒退了一小步:“啊!姑母您醒了?” 王夫人昨个儿是吐血之后才晕厥过去的,可方才却是一时间闭过气去,其实真正失去意识不足一瞬间。因此,之后王熙凤说的话尽管落入了她的耳里。包括她将荣禧堂的丫鬟婆子使唤的连轴转,也包括她后来同李纨说的那番话。 第072章 “呃。”王熙凤面上的神情微微有些僵硬,背后“说”人却被人听到之类的,饶是她自认为脸皮极厚,也免不了有些尴尬。只是,这会儿她却是万万不能转身离开的,无奈之下,王熙凤只得装出了一副心虚忏悔的模样,低垂着头道,“姑母,您都听到了?” “哼,你们一个个都这么不省心!”王夫人一手捂着心口,一手勉强撑起身子,气得连声儿都不由得轻颤起来。只是,无论是出于哪方面的考虑,她都不可能将气儿撒在王熙凤头上,只能咬着牙道,“去,将珠儿媳妇儿给我带过来!” 王熙凤一下就慌了神。 “万万不可,这事儿万万不可!姑母,您昨个儿才狠狠的气了一遭,虽说我当时并不在场,也不知晓到底是个怎样的惨烈情况。可金钏都跟我说了,姑母您当时都被气得吐了血,且还昏迷了一天一夜。如今,好不容易醒来了,竟为了珠大嫂子又气了一回,这可怎么使得?姑母,我不是想要偏帮珠大嫂子,您也是知晓我这性子的,我原就很是看不上她,怎么会罔顾您的感受,却帮衬她呢?说白了,这还不都是为了姑母您着想吗?您至于为了珠大嫂子白白将身子骨气坏吗?说句不好听的,您要是真的出了事儿,那绝对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王熙凤说着说着,忍不住拿帕子抹起了眼泪,“我打小就没了亲爹亲娘,姑母您待我好,我能不知晓?在我眼里,您跟我亲娘也没啥分别了。可您就算不为我想想,也要为宫里的大姐姐,还有宝玉想想呢!难不成,您还能指望珠大嫂子替您照顾宝玉吗?姑母……” “好了,你别说了。”王夫人原是一肚子的怒火,可听了王熙凤这番所谓的“不中听”的话后,反倒是松快了不少。正如王熙凤所说,她若是真的出了事儿,整个荣国府上下,会为她伤心流泪的,只怕也就宝玉和她这个娘家侄女了,其他人都靠不住。 “姑母。”王熙凤悲悲切切的看着王夫人,抿了抿嘴,迟疑的道,“姑母您可是生珠大嫂子的气?唉,我也瞧不上珠大嫂子,可说真的,您犯不着为她动怒。她是咱们府上的人,这辈子都跑不掉了,等您养好了身子骨,想教训都成。只一点,我还是得劝着姑母,以自己的身子骨为重,旁的以后再说罢。” 王夫人颓废的往后一仰,靠坐在了床榻上,双手却是皆捂着心口,面上也露出了极为痛楚的神情。听着王熙凤的劝告,她终是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晓了。”思量了一下,又道,“凤哥儿,你往荣庆堂跑一趟,亲口告诉老太太,我已经无事了。” “只这一点?” “对,要是老太太又问了甚么,你看着办罢。倒是珠儿媳妇儿,你只说我留了她在身边侍疾。放心罢,我会好生保重身子骨的,不会再为珠儿媳妇儿动怒了。”见王熙凤一脸的担忧,王夫人心头略松了松,“去罢,记得多说点儿好听话,别惹老太太不高兴。” “是,那我先退下了。”王熙凤也没敢多问,只答应了一声,就快步退出了内室,唤上紫鹃,主仆二人一道儿往荣庆堂而去。王熙凤一面走着一面思量着,及至到荣庆堂时,已经差不多打完了复稿。只是,让王熙凤万万不曾想到的是,这会儿荣庆堂里的人居然不少。 这会儿早已过了平日里请安的时间,不过倘若贾母刻意留人,倒也没甚稀奇的。王熙凤并未往邢夫人和迎春、惜春那面看,而是不由的将目光落在了跪在正中间的李纨身上。 没错,就是李纨。那个方才被她强行撵出去的李纨。 “老祖宗,二太太让我来回话,说她如今已经无事了,想来只要再吃几帖药,很快就能痊愈了。”王熙凤只扫了李纨一眼,就立刻笑着上前,向贾母邀功一般的道,“老祖宗,二太太还说了,这两天害的老祖宗为她担心了,待她大好了以后,定会来老祖宗跟前磕头道饶。” 贾母满脸诧异的看着王熙凤,似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凤哥儿你说政儿媳妇儿好了?可方才……”不由的,贾母的目光落在了跪在中间的李纨身上,除了诧异之外,还平添了一分审视的意味。 王熙凤眼底里闪过一丝了然,当下面上的笑容更甚了:“太太大约是在半个时辰之前醒来的,我让金钏喂太太喝了点儿温温的茶水,略暖和了一下身子骨。之后,我又让大厨房上了些软和精细的早膳,我看着她喝了一碗懦懦的米汤,用了大半碗稠稠的小米粥,并几筷子爽口开胃的酱菜。待后来太医过来了,也说太太恢复得很是不错,新开了方子,又说配着药膳一起用,会好得更快一些。我想着先前老祖宗您吩咐过了,干脆也没回禀,就让丫鬟按着太医的吩咐去做了。” “很好。”贾母点了点头,只是面上的狐疑却并未尽数褪去,“凤哥儿你接着说。” “其实,待那会儿还是好端端的,虽说太太面上的气色有些不大好,可我打眼瞧着,精神头还是挺不错的。只是后来……”王熙凤欲言又止的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李纨,面露踟蹰之色。 “说。”贾母道。 “是,老祖宗。”王熙凤乖顺的点了点头,又道,“先还是挺好的,只是后来太太不知怎的,忽的提起了珠大嫂子,就让丫鬟去寻人。结果丫鬟过来回话说,珠大嫂子在房里补眠,太太那会儿就有些不大高兴了。待后来,珠大嫂子又来得比较晚,且还……” “老祖宗,我对太太真的是一片孝心!那会儿,我不是往您这儿来请安了吗?我并不知……”李纨是不可能眼睁睁的瞧着王熙凤在贾母跟前肆意诋毁自己的,哪怕她知晓王熙凤所说的话多半都是事实,仍忍不住开口辩解着。 可有时候,你愿意辩解,还得看旁人愿不愿意听你辩解。显然,贾母如今很是不情愿。不过,贾母也并不曾打断李纨的话,只是拿眼盯着她瞧,直到李纨自动自发的止了话头后,才示意让王熙凤接着往下说。 “唉,我也是知晓珠大嫂子对太太一片孝心,这原是没错的,可谁叫珠大嫂子运气不大好呢?太太醒来没瞧见人,回头让人去寻了,倘若回话说珠大嫂子是在老祖宗跟前,那倒也无妨了,左右太太本人也得对老祖宗尽孝呢,权当是珠大嫂子替了太太便是。”王熙凤满脸的无奈,叹息着道,“更不巧的是,太太素来喜欢满脸喜气的人,珠大嫂子一到太太跟前,又是带着满脸的绝望,又是不停的哭诉着。太太原就身子骨不适,见了这般情形,哪里还能好了?这不,一时间被气到,就又闭过气晕了过去。” “甚么?!”贾母急了,甭管往日里婆媳感情如何,哪怕是为了儿子、孙子,贾母也希望王夫人长命百岁。一听王熙凤这话,登时急得恨不得亲自往荣禧堂去一趟。 王熙凤忙上前几步,扶住了几欲起身的贾母,连声劝慰道:“无事的,真的无事,老祖宗您大可放心。我过来时,太太已经清醒了过来,这不还吩咐我过来同您报个讯,唯恐您听了旁的话,着急上火呢。”见贾母面上仍有些不大相信,王熙凤又添了一句,“老祖宗您仔细想想,若没有好消息,我敢往您跟前胡说八道吗?万一太太没甚问题,反倒是把您给急坏了,只怕到时候太太直接扒了我的皮!” “真的无事?”贾母再三询问了一番,见王熙凤面色镇定,语气里也透着满满的肯定,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只是,待她镇定下来后,望向李纨的神情愈发的凌厉了。 不等贾母开口发问,王熙凤抢先道:“说起来,珠大嫂子也真的是运气不好。这不,她在太太跟前守了一整夜,直到她离开了,太太才醒转了过来。之后,她得了消息急急往太太跟前赶,没一会儿,太太就又晕厥了过去。可她刚离开荣禧堂,太太再度醒了过来……唉,运气不好,也真的是怪不了珠大嫂子。” 运气不好。 贾母的脸色一点一点的沉了下来,目光更是死死的盯着李纨。仅仅是运气不好吗?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王熙凤见状,又道:“对了,老祖宗我可以求您让宝兄弟往太太跟前去一趟吗?” “甚么?宝玉?”贾母被王熙凤一打岔,倒是不曾再看向李纨,只是不解的问道,“好端端的,凤哥儿你怎么想到了宝玉?政儿媳妇儿病着,宝玉也伤着,这……” “老祖宗,太太是病着,可又不是伤寒这种能传人的病儿。这真要是能传人的病,我怎么也舍不得宝兄弟往跟前凑,单是太太也饶不了我。太医今个儿都说了,太太那是怒火攻心,一下子没熬过来,才病倒的。还说,太太这病一定要静养,万万不能再受气。对了!”王熙凤忽的一惊一乍的道,“我想到了,太医这不愧是太医,太太第二回昏过去之前,口中还唤着珠大哥呢!想来,是因为太太在昏迷那会儿梦到了甚么,回头又因着动了气,这才熬不住晕过去的。我就说,太太原先身子骨也不差,怎的就连着两天晕过去两回呢?还真是有缘由的。” “那同宝玉有甚关系?”贾母心底里闪过各种思量,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宝玉的身子骨也没养好。” “这……我原是想着,太太这病既是被气出来的,那或许好生乐上一乐就能大好了?我先倒是同太太说了好些话,勉强开导了她。可我哪里抵得上宝兄弟?唉,要是大姐姐在就好了,她可比我强多了。” “那也不需要宝玉去。再说了,宝玉也是一身的伤,别去了反倒添了她的担忧。” “老祖宗说的有理。可我这儿也忙着,连四妹妹都不得不交予大太太照顾着,哪儿能整日里陪在二太太跟前?”王熙凤愁容满面的道。 “让珠儿媳妇儿去。嗯,我再想想。”贾母的话才刚脱口而出,她自个儿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了。试想想,王夫人两天见了李纨两回就晕厥了两回,再让李纨在跟前伺候着,岂不是催命符?可若是让王熙凤去伺候着,李纨又无法管事。至于邢夫人,贾母压根就不曾想过。 王熙凤也想了一遭,半响才迟疑的开口道:“再不然,我去求求我小姑母罢?小姑母是二太太的嫡亲妹妹,宝妹妹又素来极为善解人意,正巧她们如今借住在咱们府上,来往也方便得很。” 贾母点头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只是这般,会不会太为难薛家太太?” “不会的,大不了我抹着眼泪去小姑母跟前求,她素来耳根子软,又疼我,还怕她不依?至于宝妹妹就更容易了,她原就心地善良,最是为旁人考虑了。我这个当姐姐的求她,她还能说驳了我的恳求?”王熙凤眨巴眨眼睛,一副吃定了薛家母女俩的模样。 “好好,就这么办!回头,等政儿媳妇儿大好了,让她亲自谢人家去!”贾母笑了一遭,向着王熙凤摆手道,“凤哥儿你去罢。” 王熙凤脆生生的应着,想了想又向一旁的邢夫人行礼道:“大太太,这些日子让您劳累了。二妹妹、四妹妹都要靠您来照顾,就连老太太这儿,也得劳烦您替咱们多孝顺着点儿。回头,等二太太大好了,我将事儿卸下后,定给您送一份大礼。” 邢夫人受了王熙凤的礼,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直到王熙凤退了出去,贾母也开口略夸了邢夫人两句,顺手打发她们离开。直到诸人皆陆续离开后,贾母才一改之前的和善神情,目光森然的看向李纨。 运气不好……王夫人二度晕厥前大哭珠儿…… “李氏,我记得你爹娘前些年没了罢?”贾母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忽的开口道。且她不像往常那般,称呼李纨为珠儿媳妇儿,而是李氏。 李纨浑身一颤,从脚底窜起了一股寒气直逼心口。是了,她是出身自书香世家,父亲也曾是国子监祭酒。可惜,她的父亲早在两年前就病逝了,至于她的母亲,则在她年幼时便没了。她是养在婶婶膝下的,倒够不上长女无母不娶。只是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尤其李家子嗣单薄,且每一代都出过寡妇。因此,听了贾母这话,她只能含泪点头。 贾母抬了抬眼皮,看似有些不满李纨只点头不回应。当下,贾母又问道:“那你娘家还有甚么人?你那老祖母可还在?” “回老祖宗的话,我祖母是两年前没的。之后我父亲就带着家人回金陵奔丧守孝了。回到金陵不久,我父亲就没了。如今娘家在京城虽尚有房舍,我婶娘带着两个堂妹,却是住在金陵祖宅的。”李纨说得异常艰难,谁不希望自己的娘家鼎盛繁荣?可这又不是她能说了算的。当初,她嫁过来时,家里还是有好些人的,父亲、叔叔都在,祖母身子骨也康健得很,谁能想到,短短数年间,她失去了夫君,连娘家都指望不上了。 “嗯,我知了。你回去罢,累着乏了就歇会儿。等好些了,就去你婆母那里伺候着。虽说有凤哥儿在,她又请了薛家太太和姑娘,可说到底,那些都是外人。你这个做儿媳妇儿的,理应在婆母身旁伺候着。”贾母说罢,也懒得再看李纨的面色,直接挥手将人打发走了。 李纨嘴里是满满的苦涩,却不得不顺着贾母的意思,退出了荣庆堂,往荣禧堂而去。 什么累了乏了就去歇会儿,她敢吗?还有方才贾母问的那些话儿,虽说李家同贾家的关系并不算很是密切,可像家中祖母、父亲、叔父过世这种大事儿,贾家能不知晓?只不过是知晓了权当不知晓而已,事实上自打贾珠离世之后,贾家就再不曾往李家送三节两寿,倒是李家一直不曾忘了这些,只是许是因为家中顶梁柱接连出事,送来的节礼越来越差了。 不提李纨内心的苦痛,却说王熙凤离开荣庆堂后,却不曾立刻往梨香院去,而是绕道先去了西面的偏院。 “三妹妹,我来看你了。你这儿如何?哟,死丫头你竟然跑这儿躲懒来了?怪道我先前怎么也寻不到你,还真是能躲!”王熙凤才进了西面的偏院,就一眼看到平儿站在廊下同探春说笑,当下立刻扬着眉毛笑骂道。 平儿才不惧王熙凤,当下脆生生的回嘴道:“琏二奶奶竟会这般,先打发我来寻三妹妹,这会儿又说我躲懒了。得了得了,我回头只管待在院子里,哪儿也不去。左右怎么忙活都逃不过一个躲懒的名头,还不若老实待在院子里,躲懒也要躲个彻底!” 王熙凤笑得几乎打跌,指着平儿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倒是平儿见状,得意万分的扬着头,那小模样却是学了王熙凤的。 “噗嗤。”踏春原因着这两日的事儿,心里头压抑得很,自是不好受。及至这会儿听了王熙凤和平儿主仆二人的话,才终于笑出了声,道,“凤姐姐这般能说会道之人,怎的还说不过平儿?” “好你个三妹妹,倒是偏帮起那死丫头了!”王熙凤拧着腰身走到廊下,虚点着平儿,假意教训道,“死丫头你等着,这会儿当着三妹妹的面,我不好教训你,等回了院子,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平儿立刻装出一副惶恐至极的模样,拼命往探春身后躲,边躲边讨饶道:“三姑娘救我,琏二奶奶要收拾我呢!” “收拾不了你!”王熙凤笑骂了一声,遂又看向探春,笑道,“三妹妹别偏帮她,她就是个只知道混闹的死丫头。对了,三妹妹你这儿如何了?二太太已经醒了过来,太医也说只要好生养着,定没有问题的,我只担心你这儿可好?” “好。”探春正了正神情,又瞧了一眼周围,忽的压低声音道,“凤姐姐,我知晓您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却的。” “自家的姐妹,说什么见外话?”王熙凤嗔怪的瞧着探春,也跟着轻声道,“三妹妹只管放宽心,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至少也能让外头知晓了你的一片孝心。至于之后的事儿,你也无需操心。说到底,你如今已经是嫡女的身份了,纵是太太对你的亲事不大上心,该有的也少不了你的。左右三年后你也不过才十岁,来得及。” 所谓的来得及,指的自然是探春的亲事了。不过,说句实话,王熙凤虽这般安慰着,可对于探春的亲事却是一点儿底气都没有。 诚然,嫡女的亲事铁定会比庶女好,连嫁妆也是庶女的十数倍。可问题在于,时间太长了。前世,探春出嫁时,贾家已面临着大厦将倾的地步。除非这一世探春能够提前出嫁,才能避免战败和亲的悲剧。只是,不论怎么样,那都是以后的事儿了,纵是本朝崇尚早婚,也没得七八岁就考虑的。 王熙凤心头揣着事儿,面上却依然挂着笑,只安慰探春道:“都说苦尽甘来,三妹妹虽吃了苦头,可想来往后的日子铁定会越来越好的。你且好生待在这里诵经礼佛,若是得了手抄的佛经,也别藏着掖着,虽然老太太说了,不让你出院子,可我往后也会常派人过来的。到时候,你拿些手抄的佛经予我,无论是送予老太太,还是送予太太,都是极为诚心的礼物。尤其是老太太那边,多用点儿心。” “是,凤姐姐的话,我一定牢记在心。” “那就好。”王熙凤又略略叮嘱了几句,转而离开了西面偏院。前世,她跟探春虽有交情却无甚感情,今生,因着她的一句话,反而平添了这许多是非,虽说并非出自于她的本意,可到底是因她而起。如今,她这般做法,也算是了了赢过罢?大不了等三年后探春禁足结束,她想法子让贾母早早给将探春许人,怎么着也好过于数年后的战败和亲。 待出了西面偏院,王熙凤很快就调节好了心情,左右探春的事儿暂时了了,她也无需这般挂怀。 及至到了梨香院门口,王熙凤就又挂上了招牌式的灿烂笑容,一进院门就朗声笑着向薛家太太道喜:“小姑母,我有个好消息说予您听。却是大姑母终于醒过来了,给太医瞧了,也说是没甚大问题了,只等好生调养一段时日,定能痊愈的。” 薛家太太原听了开头,还有些愣神,待听完了全部,当下喜得直念佛:“好好,真当是个好消息。姐姐她终于无事了,我也好睡个安稳觉了!来来,凤哥儿你进屋来。”笑着将王熙凤迎到了屋里,又连声吩咐赶紧上茶点,王熙凤也不拒绝,索性坐在厅里,一道儿闲话家常。 “要说大姑母还真是福大命大,昨个儿病得那般严重,请来的大夫连方子都不敢开,那脸色苍白的,一丝丝的血色都无。还是后来特地去请了太医过来,才斟酌着给开了个方子。可谁也不曾想到,方子是开了,药也抓了,结果愣是喂不进去。最后,还是大姑母身边的金钏有法子,愣是拿了个小银汤匙,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给硬生生的喂了进去。可饶是如此,撒出来的比喂进去的还要多上不少。金钏没了法子,只得让大厨房多多的熬药,拼着多浪费一些,可好歹能喂进些许。” 王熙凤乐得跑到梨香院里躲懒,索性将自己知晓的事儿,添油加醋的说给薛家母女俩听。因着她素来能说会道,加上当时的王夫人本就是有些凶险,听得薛家母女俩,尤其是后头从房里出来的薛宝钗一愣一愣的。 见状,王熙凤略喝了一口茶,又道:“对了,小姑母、宝妹妹你们还不知道罢?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不过你们如今住在这梨香院里,想来迟早是要知晓的。我也不怕告诉你们,咱们家的那位三妹妹,如今被老太太禁足了,整整禁足三年。” 薛家母女俩齐刷刷的倒抽了一口气。 其实,禁足这种惩罚,在富贵人家是极为常见的。毕竟,很多人家都是舍不得打骂,或者是为了自家的颜面不可能对主子进行打骂的。因而禁足这种既能得到效果,又不会造成太严重伤害的惩处,很是受人青睐。可说白了,禁足只是一种比较温和的处罚,多半给予十天半个月的禁足就算可以了,多一些的,也不会超过两个月。像贾母这般,一口气给了探春三年禁足……这是做了甚么丧尽天良的事儿? “哟,瞧我这张嘴,又快了不是?”王熙凤故作打嘴状,低声道,“小姑母、宝妹妹,这事儿你们知晓就可以了,万不能往外说去。这禁足的命令虽说是老太太下的,可万一传言了出去,还道是大姑母刻意苛待记在她名下的嫡女呢!” 薛家母女俩先是面面相觑,旋即却连连点头。无论站在哪方面的立场来看,她们都不会同王夫人作对,尤其自打王熙凤同薛宝钗深谈之后,宝钗差不多已经放弃了入宫小选的打算。既如此,就更不能开罪王夫人了。 “对了,还有一事儿。”王熙凤忙将自己的盘算说了出来,重点倒不是陪伴王夫人说话,而是另一事,“老太太是赞同这法子的,我也觉得甚好。想着,与其让旁人得了实惠,不若将机会留给宝妹妹。其实呀,宝妹妹你也别多心,咱们是当晚辈的,孝顺长辈也是应当的。正好,大姑母膝下的大姐姐往宫里,多年都不曾有音讯。宝玉如今伤着,又被老太太看得那般紧,三妹妹被禁足了,我家二妹妹、四妹妹不是木头性子就是年岁小。正好,让他们好生瞧瞧,我这宝妹妹是何等人品!” 宝钗自是记得上回王熙凤同她说的话,只是她到底年岁小,面皮也薄,纵是明白王熙凤说的话句句在理,也不好直接影身。当下,宝钗只拿眼瞧着薛家太太,等母亲开口她才好假作为难的应承下来。 幸而,薛家太太没让宝钗失望。 “好凤哥儿,我早就说了,咱们家这般多的姑娘里,就数你顶顶能耐,嘴甜儿不说,心也是极好的,更是有通身的能耐,竟是连一般的男儿也比不上你了。”薛姨妈不愧是王氏女,说起好话来,绝对跟王熙凤如出一辙,“凤哥儿你看,我和你宝妹妹何时去探望比较合适?要不要也往老太太跟前去?” 王熙凤低头盘算了一阵子,好半响才笑着抬头,道:“这几日还是别往老太太跟前去了,最好还是等大姑母好转了,由她带着宝妹妹往荣庆堂去请安,更好一些。至于探望大姑母……哈哈哈,小姑母您同大姑母是嫡亲的姐妹,哪儿合适不合适的?早些去多开解一番,也好让大姑母能早日大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是是,还是凤哥儿想的周全。”薛家太太瞧了宝钗一眼,见宝钗也是一脸赞同的模样,这才笑着拉起了王熙凤的手,“好凤哥儿,那咱们这就过去?哦,对了,我得先让人准备些补品,就算府上不缺这些,到底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这……小姑母都这般说了,我还能拒绝不成?罢了,大不了要是大姑母怪罪起来,就说我这人太贪心了,连拒绝都学不会,让她训我便是了。” 薛家太太连声笑着,又吩咐一旁的大丫鬟准备礼物。因着王夫人如今病着,往常备下的礼物就有些不合适了,且薛家太太也罢,她到底是个寡妇太太,平日里穿的就不是很鲜亮,倒是薛宝钗低头瞧了一遭,当下就以帮着归整礼物为由退出了外厅。 王熙凤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自是知晓宝钗的思量。不过,这也无妨,她同宝钗从未有过嫌隙,即便前世曾同宝钗争夺过管家理事的权利,可重生一遭,她才不要再沾手那烫手的山芋。当下,王熙凤趁着宝钗不在,索性开门见山的向薛家太太道:“小姑母,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倒是给我个准话,宝妹妹入宫小选一事,还作不作数儿?” 听王熙凤这般直接的开口,薛家太太初时还有些愣神,不过很快就用笑容掩盖了惊愕,道:“凤哥儿,入宫小选自是好事儿,我是盼着的,可只怕上头不同意。” “小姑母,您觉得我如今的日子过得如何?” “自然是好的。”薛家太太一时间没弄明白王熙凤的意思,愕然的同时,也只得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凭良心说,我也觉得我如今的日子挺不错的。我原就是在贾府长大的,老太太是个心善的,大姑母就更不用说了,打小就拿我当亲生女儿似的,掏心掏肺的真诚待我。大老爷、二老爷自是不用说了,左右我也极少见着他们,倒是大太太……小姑母您也知晓,自古婆媳多矛盾,好在我那婆母,最是不得人心。莫说老太太,就连大老爷、琏二爷都瞧不上她。她往日也常同我说话,见了面也就点了点头问声好,不碍事儿。琏二爷早些年糊涂了些,今年倒是好了许多。也许是当了爹通透了,还跟我许诺道,他这辈子都不纳妾了,纵是要纳个屋里人,也会得了我的允许,且是贾府的家生子,卖身契都捏在我的手里,还怕她们翻了天不成?” “你是有福气的。”薛家太太很是有些唏嘘不已。 其实,别看薛家太太和王夫人皆是王家的嫡女,且俩人还是以王夫人年长的,可事实上,薛家太太因着是幼女且自小嘴儿更甜一些,最是得到已逝的王家老太爷、老太太的宠爱。当初说亲的时候,身为嫡长女的王夫人是注定要往官家嫁的,可也不知怎的,薛家太太至今都不大明白,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导致王夫人嫁给了荣国府的二老爷贾政,明明她记得年幼时听到的是,打算将王夫人嫁给荣国府大老爷贾赦,亦或是史家袭爵的那位。倒不是说贾政不好,而是注定不能袭爵之人,到底比不上嫡长子。可有些事儿也真的是说不准,贾赦愈发无用,史家那位更是英年早逝,如今瞧着,她那好姐姐倒还真的是个有福气的。 忽的,薛家太太心中一动。 第073章 诚然,入宫也许意味着一飞冲天的美好前程,可同时也有着极高的风险。倘若薛家太太是那等只盼着女儿光宗耀祖,而毫不在意女儿终身幸福的人,那她定然会拼尽一切将宝钗送入宫中的。 可惜,她不是。 比起让宝钗独自一人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拼命挣扎,搏取仅有的那丝生机,薛家太太更希望宝钗能嫁得有情郎,生儿育女幸福一生。可偏生,自打她夫君故去后,长子薛蟠完全不能鼎立门户,不仅家业缩水了大半,更是连祖上的皇商生意都要面临易手的风险。倘若宝钗不入宫,单凭薛蟠一人,怕是没法保住薛家皇商的名号。 “凤哥儿,你原也说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其实,自打你小姑父没了之后,我这日子呀,外头瞧着是好的,内里的苦只有自个儿知晓。” 许是因着王熙凤先前的话,很是打动了薛家太太的心。在迟疑了片刻之后,薛家太太决定跟王熙凤讨个主意。毕竟,王熙凤同这事儿最没有利益冲突,反而王夫人……薛家太太打小的生活是顺畅了些,却不代表她是个傻的。也许王夫人确会帮宝钗,前提却是元春无用。可反过来说,有着荣国府鼎力相助的元春尚不能在圣上面前得脸,又如何能指望商户出身的宝钗,能在那等地方闯出一片天来? 是,她的女儿确是极好的,可旁人家的女儿也不差呢! “小姑母,有事儿您尽管说。再怎么着,我都是您的内侄女,哪儿有不为您着想的道理?”王熙凤眼波流转,虽因着早先不曾装扮的缘故,并不像往日那般光彩照人,却更平添了一分稳重成熟,至少让薛家太太心里安稳了许多。 “凤哥儿,说起来,这事儿你也知晓。我带着你弟弟妹妹上京,一来是打算让你弟弟赶紧立起来,好将上头的生意牢牢的捏在手里,二来却是为你妹妹入宫小选的事儿。”既已经出口了,接下来的话倒是顺畅多了,薛家太太面带忧虑的道,“可有时候,事儿还真是不好说。你弟弟那性子呀,别看如今已经十五了,却还是小孩子性儿。先前他在金陵闯祸一事,凤哥儿你也是知晓的,我也不盼着他振兴家业了,独独指望他能再懂事儿些。这也罢了,又说你那妹妹……” 在里屋换了一身鹅黄织锦春衫的宝钗,刚打算出来,就听得母亲提到了自己,登时脚步一顿,倚在门边,隔着帘子偷听起来。 却说薛家太太向着王熙凤倒了好大一通苦水后,终还是说到了关键处:“凤哥儿,你素来是个聪慧又识大体的,且帮我想想,这事儿究竟该怎么办才算妥当?” 王熙凤低头思量了一会儿,这才轻笑着道:“小姑母瞧得起我,我自是愿意替小姑母分忧。这样罢,我先说说自个儿的想法,小姑母您听听看,若是觉得有几分道理,回头再琢磨琢磨,若没甚意思,只当大风刮过,甚么都没落着。” “你这孩子,就跟你大姑母说的那般,猴精猴精的。罢了,你说,成或不成我自是有打算的,甭管最后如何了,我还为了这事儿同你生嫌隙不成?” “那敢情好,小姑母您便听我说说。宝妹妹想要入宫搏个前程,这想法自是好的,我瞧着妹妹的人品体貌皆是上乘的,若能入宫,得了贵人的青睐,飞上枝头指日可待。”王熙凤先是笑着夸赞了一番,见薛家太太面上迟疑中带着明显的惊愕,便知晓了后者的意思,当下又将话锋一转,道,“可小姑母可曾想过旁的?这般说罢,那些个愿意将姑娘送入宫中的人家,哪个不是京里的富贵人家?且若非姑娘本身极为出挑,家里人会这般做?再一个,这京里每年都会放出一批经年的老嬷嬷,尤其是待在贵人身边的那些,转瞬就被人抢走了。小姑母可知那些人抢了老嬷嬷要作甚?不瞒你说,都是带回家好生教养姑娘去的。” 薛家太太面色凝重,只拿眼看着王熙凤,并不答话。 王熙凤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同时也留了些许时间,让薛家太太好生思量一下。半响,王熙凤才再度开口道:“这入宫,除了人品样貌之外,最重要的还是规矩。人长得出挑是能得了贵人的眼,可太出挑了,怕是还没见过贵人,就遭了毒手。再说这规矩,虽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家,都是极为重规矩的,可到底咱们根基太浅,能同那些个屹立数百年的世家大族相比吗?尤其那宫里,才是真正的规矩森严。” “凤哥儿,当年元姐儿……”薛家太太有些欲言又止。 “大姐姐那会儿也是请了老嬷嬷来府上教规矩的。”王熙凤只一眼就瞧出了薛家太太的意思,当下笑着道,“其实何止是教规矩,老太太那儿还特地请了人教她如何在宫中低调行事,如何避免卷入是非风云之中,如何调养身子骨争取一次承恩就能有孕,如何……唉,时间太久了,我当时又最是喜欢同琏二爷玩闹,哪里还记得那般清楚了?说起来,大姐姐也是个苦命的,她比我大了两岁,如今都二十有一了。虽说圣上慈悲,早已下令年满二十五岁就能放女史、宫女出宫配人。可二十五岁呀,大姐姐还能寻到好人家吗?” 薛家太太再度沉默了,荣国府跟薛家本就截然不同过,若说宝钗入宫是临时起意,那么荣国府却是在多年之前就已经谋划好了一切。可就是如此用心,最终的结果却仍是元春渺无音讯。就像王熙凤所说的那般,元春都二十一岁了,还有可能承恩吗?若真的等到二十五岁出宫,怕是这辈子都毁了。 “其实,也是我想多了。指不定大姐姐过两年就有好消息传来了,再一个,宝妹妹若是入宫了,说不定能立刻得贵人青睐呢。只是,也就是像大姐姐、宝妹妹这般心胸宽广的人可以入宫了。若是搁我这儿,一准打翻了醋坛子,酸也要将自己酸死了。”王熙凤状似说笑着,可她这话落入薛家太太的耳中,却犹如惊雷一般。 是了,入宫之后,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同无数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共同伺候一个男子。若说像王熙凤这般,还可以光明正大的吃醋,甚至使手段让贾琏给予永不纳妾的承诺,再不然捏住通房丫鬟的卖身契,回头想怎么收拾都成。可入宫后呢? 薛家太太不敢想象,也不愿意去想,万一宝钗入宫真的承恩了,又能受宠多久?一年,两年,还是根本就只有几日时间?若是为嫡妻,将来纵是年老珠黄,也有娘家撑腰儿女依靠,可若是入宫为妃,就怕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泣。 “太太,姑娘说上次管家特地重金收来的那株百年人寿寻不着了,差奴婢问问您可还记得搁在哪儿了?”宝钗跟前的大丫鬟莺儿忽的从内室出来,走到薛家太太跟前,低声问着。 “哦,那株百年人参啊!对对,是我收起来了,就在那……罢了,说也说不清楚,我指给你看。”薛家太太只愣了一瞬,就立马回过神来,顺着莺儿的话说了下去。想了想,又转身向王熙凤道饶,只是片刻就回来。 王熙凤自不会有意见,只笑着点了点头,便随手拈了块点心吃了起来。 薛家太太向几个大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多拿些点心水果上来,自个儿则快步走向内室。 甚么百年人参寻不到了,自家的东西都是宝钗管的,有时候她想要寻东西,都得问下宝钗,莺儿这话明显就是宝钗教的。 且不提薛家母女二人在内室里说了甚么,王熙凤倒是趁势吃了不少东西。却不是她忽的就贪嘴了,而是早先起身时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根本就没甚胃口。不过,走了小半日,她虽仍有些疲倦,精神头倒是愈发好了。 等薛家母女二人出来时,王熙凤早已混了个八分饱,笑着拿自己逗趣道:“小姑母,您可别嫌我能吃,我原也不是这般的。这不,这两日为大姑母的事儿东奔西走不说,主要是提着一颗心,我今个儿起身时,是半点儿膳食都不曾用。好在大姑母如何妥当了,我这心也放下了,胃口倒是开了。对了,这红枣糕的味儿同我往日吃的有些不大一样呢,小姑母可有甚么方子?若不是家传的,能借我瞧瞧?” “瞧凤哥儿你说的,就算是家传的,你想要瞧,也定给你。”薛家太太笑得一脸的轻松自在,显然原先搁在心中的大石头已经彻底放下了,听王熙凤这么说,忙唤人将几样糕点的方子抄上一遍,又拉着宝钗向王熙凤道,“宝丫头,你可得好生谢谢你姐姐,我原是被那富贵迷了眼,倒是忘了富贵后头的凶险,和富贵之后的艰难。” “别介,咱们不是一家人吗?”王熙凤拦住了想要向她行礼的宝钗,只道,“礼物给备齐了?若不然,咱们这就过去?” “成,你要的点心方子,待会儿我直接让人送到你院子里去。”薛家太太命人捧着礼物,一行人出了梨香院,往荣禧堂而去。 荣禧堂里,随着王夫人的苏醒,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井然有序。唯一的不同的大概就是那股子浓浓的中药味道,以及为了掩盖药味而刻意点燃的熏香味儿。 王熙凤前世倒是极为喜欢各色熏香,几乎一年四季屋里都燃着香,连衣裳、发髻上沾染了不少味儿,当时只觉得格外得舒心,更觉得能时常使用名贵熏香的自己很有气派。可重生一遭,她却意外的喜欢上了自然的味道。每日早先必让人将门窗打开,让清新的空气吹进来。纵是先前尚冷的时候,也是唤了人去园子里剪几枝腊梅熏熏味,反倒是对熏香厌恶了起来。 不过,这里是荣禧堂,又不是王熙凤自己的院子,她自不会对此有任何意见。只是笑着将薛家母女二人引到了王夫人的房里。 “姑母,您瞧,我把谁带来了?”王熙凤朗声笑着,因着她是主人家,薛家母女是客,倒是无妨她早一步上前。只是,她这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就瞧见了内室里跪着一个人。 又是李纨。 王熙凤面色闪过一丝厌烦,其实她对李纨是有些不待见,却还不曾到厌恶的地步。然而,那是前世,在经历了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后,王熙凤算是彻底烦了李纨。倒不是憎恨,而是单纯的厌烦,尤其是她走哪儿都能瞧见李纨。 “凤哥儿来了?我不是让你去老太太跟前报个训,你也是真能溜达。”王夫人说这话说,倒不曾动怒,面上也是带着笑的,好似往日里的取笑一般。只是,王熙凤何等聪慧之人,单听这话音,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当下,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更盛了。 “姑母您猜猜看,我是去哪儿溜达了?”王熙凤一面笑着,一面将薛家母女送到了王夫人跟前,邀功一般的道,“瞧瞧,为了让姑母能开怀些,早日康复,我却是将小姑母和宝妹妹带来了。” “你呀!”王夫人看起来并不是很意外,好似早已得了消息一般,“只怕你在梨香院聊得开心了,把我抛到脑后了罢?” “才没有。”王熙凤撅起嘴,一脸的委屈,“不信姑母您问问小姑母。” 薛家太太忙上前打圆场道:“姐姐,您这却是冤枉了凤哥儿。是我,都是我强拉着凤哥儿说话,又让人将珍藏着的好些名贵药材都翻了出来,这才耽搁了一会儿。对了,凤哥儿这两日可累坏了,今个儿早膳都不曾用呢,只在我那儿吃了几块点心垫垫肚子,姐姐您可不能委屈了她。” 王夫人笑着摆了摆手,让一旁的金钏喂了她吃了一颗梅子,这才道:“我自是知晓凤哥儿是个好的,也有心让她松快松快。可你瞧我这破败的身子骨,先前刚吃了药,满嘴的苦味儿,压也压不下去。看来,还得让凤哥儿多操劳些日子了。” “姐姐是个有福气的人,只好生调养着,没几日就大好了。对了,你这丫鬟可是叫金钏?”薛家太太忽的拿眼瞧了瞧正端着小碟的金钏,见王夫人点了点头,当下大力的夸赞着,“这丫头好,先前我就听凤哥儿说了,昨个儿姐姐晕了过去,连药都喂不进去了。多亏这丫头聪慧得很,拿着小银汤匙,一点一点往姐姐嘴里送。虽说多半都撒了,可在连着熬了好几剂汤药后,总算是喂完了。姐姐,我那儿可没这般聪慧又忠心的丫鬟。” “哦?原来还有这事儿?”王夫人笑是笑着的,看向金钏的眼神也是带着善意的,可带眼神扫过跪在地上的李纨时,却带上了一丝微不可闻的狰狞。 因着角度的关系,大概只有王熙凤和李纨本人瞧见了。李纨且暂不提,单说王熙凤,初时很是有些愣神,可旋即却是想明白了,指不定是李纨又在王夫人跟前邀功了,仗着丫鬟们不敢多言,旁的人也不会出卖她,却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王熙凤在闲聊时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了薛家太太。更巧的是,薛家太太为了寻找适当的话头,愣是将这个本不该被捅出来的事儿,就这样暴露在了诸人跟前。 王熙凤虽强忍着笑意,可面上仍不由的带了些许出来。王夫人正好往她这边瞧,见状倒是又欣慰了些:“还是凤哥儿和宝丫头好,瞧我大好了,都这般高兴。” “姑母,除了为您大好高兴外,还有旁的事儿呢!”王熙凤拿眼瞧了瞧宝钗,笑得一脸的促狭。 宝钗登时羞红了脸,她原就不曾指望自己那点儿小算计瞒过王熙凤,可也不曾想到王熙凤竟会当着诸人的面挑开了。好在这会儿在屋里的,除了几个丫鬟外,旁的都不是甚么外人。 “哦?是宝丫头有好事儿了?”王夫人心头一跳,当下就想到了那事儿。 薛家想要将宝钗送入宫中参选,这事儿只能依靠荣国府。而荣国府如今,贾母是不管事儿的,邢夫人是纯摆设用的,王熙凤虽能耐却也仅仅在府中逞威风,真要插手这样的事儿,只能依靠王夫人。因此,王夫人是头一个得知薛家的打算,可因着种种原因,她并不愿意帮这个忙,只想着能拖就拖,到时候借口办不成便是了。可如今瞧着,似乎薛家改了主意? 却听王熙凤道:“宝妹妹自是有好事儿,却是答应了长长久久的陪着我。往后,我又多了个说话的人儿,总好过每日里闷着,或是只能同平儿她们说嘴。” 听了这话,王夫人还有甚不明白的?当然,她并不知晓这其中的具体缘由,不过王夫人的好奇心本就不重,只要薛家愿意舍弃这个想法,于她而言就是再好不过的了。旁的细枝末节,王夫人才懒得计较,因而只笑着道:“好好,我原最是喜欢凤哥儿在我跟前说话了,如今再添个宝丫头……哎呀,光是想想就觉得美得很。” 这话一出,饶是宝钗再怎么性子稳重,这会儿也有些招架不住了,略退了两步,将大半个身子藏在了薛家太太的身后。 王熙凤见了有趣,不由的再度轻笑起来。倒是王夫人见状,不忍宝钗被打趣,索性打发了王熙凤走,说的却是大义凛然:“凤哥儿这两日累了罢?这会儿时辰也不算太晚,回去歇一歇,午后也不用过来了。我让周瑞家的把那些琐碎的事儿都帮着料理了,若有麻烦的,就让管事婆子直接往你院子里回话去。记着,一定要好生歇歇,千万别亏着自己,你如今年岁还轻,若不好生养着,将来老了吃亏。” “是,姑母您说的最是在理了,那我先去了?”王熙凤有甚不明白的?好在,她也乐得顺着王夫人的台阶往下走。 “赶紧走!”王夫人嗔怪的瞧了她一眼,摆了摆手让她离开。 这次,王熙凤却是不推辞了,毕竟她昨个儿是真的不曾休息好。虽不是因着王夫人的缘故,可到底这会儿也有些疲倦了。唤上平儿和紫鹃,王熙凤出了荣禧堂,径直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待回了院子,倒是有一份额外的惊喜等着她,却是来自于梨香院的礼物。王熙凤原道是薛家太太让人抄的点心方子,有些不以为意,不想平儿接过东西略瞧了一眼后,面上露出了一丝诧异:“奶奶……” “来屋里,替我捏捏。”王熙凤看懂了平儿的意思,却不曾直接将话捅破,而是将平儿唤进了屋里。及至进了屋,平儿才将梨香院送来的礼盒递到了王熙凤跟前,王熙凤略看了看,不由得笑出了声,“我那小姑母倒是个妙人,人家送礼都送体面的贵重的,纵是自家人,送的也是稀罕的头面首饰。她倒是好,竟是直接拿银票来送礼。这话要怎么说?真是该死的送对我的胃口?” “应该是正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平儿让王熙凤瞧了一眼后,就伸手将礼盒里的纸张都拿了出来。当然,最上头的两张折叠起来的纸张确是点心方子,平儿随手就搁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只拿了下面厚厚一沓的银票来数。片刻后,平儿诧异的道,“薛太太也大方呢,一百两面值的银票,足足三十张。” 三千两银子,确是大方极了。 王熙凤笑得眉眼弯弯,仿佛一身的疲惫顷刻间消失无踪了。当然,对于她来说,三千两银子也不过如此,当初她出嫁,也是十里红妆,嫁妆加在一起,少说也有十来万之数。可谁会嫌银子太多呢?更别说,这样的赚钱法子简直太轻松了,单凭这一点,王熙凤当即就下定了决心,她薛宝钗不就是想要嫁给宝玉吗?成!这个忙,她帮定了!左右瞧来瞧去,也觉得宝钗更适合宝玉,至于世外仙葩一般的黛玉,还是趁早离了这污泥般的是非圈子罢! “奶奶不怕将来宝姑娘同您争权?”平儿跟了王熙凤十数年,自是再了解不过王熙凤了。只是她想得更深一些,因着二房的李纨是个寡妇奶奶,别说如今王夫人年岁尚不曾老迈,纵是将来真的年迈到无法理事了,也没得让一个寡妇奶奶当家的。可若是宝玉迎娶了宝钗…… “哦?平儿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个想法?”王熙凤转身坐在了炕上,用眼神示意平儿将银票收好。 平儿收好了银票,又给王熙凤沏了杯茶来,这才走到王熙凤跟前,笑着道:“我倒是更喜欢那位林姑娘,还有史大姑娘。” “继续说。” “林姑娘出身书香世家,瞧着那气派,想来也是念了不少书的。这读书人最是迂腐不过了,说不定她还嫌管家理事满是铜臭味儿呢。若是她将来成了宝二奶奶,只怕恨不得将管事的权利往外推呢!再一个,我瞧着她的体格有些羸弱,虽如今年岁尚小看不大出来,可她看着像是个极为孝顺的,三年母孝下来,指不定身子骨更差了。二房如今只得宝二爷这么一个金玉疙瘩,若是将来的宝二奶奶难以生养,那咱们岂不是能落得好处?”平儿边说边仔细瞧着王熙凤,见她面上并无丝毫不满,反而暗暗带着些赞赏之意,当下又道,“至于史大姑娘,原就是一派孩子气,且她比林姑娘还不如,好歹林姑娘还有个能当靠山的二品大员的父亲,史大姑娘却是只有叔父婶娘的。奶奶您自个儿也是这般过来的,还不知晓叔父婶娘压根就依靠不住吗?若是史大姑娘将来成了宝二奶奶,先不说娘家或是生养问题,单就她那性子,还不好拿捏吗?” “那你再说说宝妹妹。” “奶奶,您这是逗我呢?”平儿又瞧了王熙凤一眼,见她确是满脸的认真,才不得不继续说道,“也许出身上头,宝姑娘弱了林姑娘、史大姑娘极多,可她……不说旁的,奶奶是二太太的亲侄女,她也是二太太的外甥女,谁也不比谁差。将来,等宝姑娘等了宝二奶奶,您瞧二太太还会不会看重您。再说了,林姑娘比宝二爷小一岁,体格偏弱,史大姑娘比宝二爷小两岁,通体孩子气。可宝姑娘呢?她原就长得珠圆玉润,一看就是个能生养有福气之人,又比宝二爷还大上两岁。待宝二爷十五了,她都十七岁了,只怕转眼都能生养了。还有,她那般的好性子,才来了荣国府没多久,府中上下都说着她的好话,真要是成了宝二奶奶,奶奶您还不定被嫌弃到如何呢!” “你这张嘴儿呀!行了,我知晓你对我忠心耿耿,是没白疼你一场。放心罢,就冲着你今个儿这番话,回头我再给你多添一份妆!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奶奶就知道取笑我!” 王熙凤侧过身来,平儿见状忙上前替她捏肩揉背,好一会儿,才听王熙凤轻笑着道:“你说的这些道理,我又不知晓呢?只不过……”黛玉很好,纵是有极多的人传她小性儿,不好相处,可王熙凤却不得不承认,黛玉身上有着很多她永远也无法学会的美德。 假若今个儿重生的人是黛玉,只怕她纵是知晓自己的结局,仍会想尽一切法子救这些曾经害了她的所谓亲人。 而王熙凤呢?重生归来,她要报复那些害了她的人,即便救,也只会救自己在意之人。甚至在重生之初,她连贾琏都不曾列入拯救的范畴之内。真正能让她倾尽所有保护的人,唯独只有巧姐一人。所以说,她的心肠早已黑透了,哪怕重生一回,她想到的也是自己和最在意的巧姐。 以怨报德是一种真正的美德,可惜,她就算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她还是选择睚眦必报! 这是她和黛玉最大的不同,也是她和黛玉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只是,她虽然学不会那样的美德,却不忍污了那样美好之人。旁的事儿她也许帮不上忙,毕竟即便是重生,她也不可能前往扬州救下林如海的性命。她能做的,唯有尽可能的让黛玉保持那份纯真和善良,让宝玉那块污泥尽可能的远离黛玉。 宝玉不也说了,‘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既是如此,想来宝玉本人也不愿意污了那人世间难得的清爽仙泉。 “奶奶?”平儿见王熙凤说着说着就没声儿了,又因着她正在给王熙凤捏肩揉背,并不曾瞧见王熙凤面上的神情,只得轻唤了一声。 “哦,我想事儿出神了。方才,我说到哪儿了?” “您只说,那些道理您都懂,只不过……就没下文了。”平儿如实说道,只是语气里却是带上了一丝调侃味儿。 王熙凤觉出味儿来,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可惜平儿完全看不到,王熙凤只得道:“对,道理我自是懂的,可我不乐意林妹妹、史妹妹作那宝二奶奶。” “这又是为何?”平儿奇道。 “先说林妹妹罢,我瞧着她这人相当不错,她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被宝玉给污了。再说了,你也不想想,就林妹妹那灵透的性子,都无需二太太特地使坏,只需稍微说两句重话,恐怕她都要泪湿枕巾了。我又如何让她平白承受那般苦难?”王熙凤抿了抿嘴,却是想到了史湘云,微微摇头叹息着道,“云妹妹……却是因着我不喜她。” 若说黛玉是通体的灵透干净之人,那宝钗便是圆滑世故之人,俩人皆有长处,自然也有短处。王熙凤爱黛玉的品格,也不讨厌宝钗的八面玲珑,可她不大喜欢史湘云。 同为年幼失去双亲之人,王熙凤自然知晓寄人篱下的苦楚。可那又如何?她二人失去双亲皆为天意,而非*,凭良心说,没甚好责怪的。像她,自幼养在王子腾夫妇膝下,还有个千娇百宠的堂妹比着,虽时不时的会被贾母接到荣国府来小住一阵子,可她到底是王氏女,这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也因此,无论心中是不甘还是羡慕嫉妒,她从不曾在外人面前说过半句王子腾夫妇的坏话,更是每次离开王府去荣国府时,她都是一副舍不得离家的模样。只因她永远记得,自己是王氏女,王家才是她真正的家,且王子腾夫妇无论有多疼爱他们的独生女儿,都绝不会苛待她。该给她安排的亲事,自会有的,该予她的嫁妆,一文钱都不会少,该给她的颜面,也尽数给了。 可史湘云呢?别看她永远是一派孩子气,可因着她的孩子气,才使得那些抱怨的话更为真实,也让史家更为蒙羞。 襁褓之中失父母,这本是不幸的事儿,可这个不幸同旁人无关,既无需时常挂在嘴边,更无需以此来博取旁人的同情怜悯。试想想,史湘云本就是史家大姑娘,若非她自个儿整日里嚷嚷着,叔婶待她不好,欺负她年幼失去父母,谁会在意她的身世?王熙凤就是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直到如今,仍有一些人不大清楚她的身世,毕竟大家小姐在外人面前称呼父母也是老爷太太的,拿她当王子腾夫妇亲生女儿的,大有人在。 这样不好吗? “……如此这般,你觉得我还会喜云妹妹吗?”王熙凤笑得一脸温柔,不曾有丝毫悲伤。显然易见,她和史湘云对父母都是毫无记忆的,每次念及逝去的双亲,就装出一副痛彻心腑的神情来,也是蛮为难。 平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奶奶您说得在理,可只因着喜好缘故,您就任由宝姑娘进府?是不是有些太使性子了?” “千金难买心头好,我就喜欢宝妹妹当宝二奶奶!”王熙凤一锤定音般的道。这话一出,平儿自不好再劝下去了,只好暂时将这个念头丢到一边,左右谁当宝二奶奶也不是王熙凤能说了算的,纵是王夫人愿意,也得看贾母的意思。 这个道理,王熙凤自是明白的。可想想前世,她坚定的站在贾母这边,最终还不是宝钗得胜?既如此,她还有甚么好担心的?金玉良缘就金玉良缘呗,趁机多捞点儿钱,早日脱离荣国府这个是非漩涡才是正经事儿! “奶奶,林之孝俩口子从扬州回来了!”丰儿在院子里朗声唤着,旋即就传来小红惊喜连连的叫声。 王熙凤促狭的看向平儿:“啧啧……” 第074章 平儿的脸“腾”的一下子涨红了,又正好撞见王熙凤回首看过来的揶揄目光,登时不由得以手掩面,跺着脚道:“奶奶……奶奶您就知道取笑我!”说罢,也不管王熙凤是何神情,转身就跑。 不多会儿,院子里传来丰儿惊讶至极的声儿:“平儿姐姐怎么了?奶奶说您了?诶!你脸红甚么?” 王熙凤在内室里笑得大跌,不得不承认自己看人还是挺准的。一如两世丰儿都对她忠心耿耿,她却从未想过要将丰儿提拔成为贴身大丫鬟。倒不是说丰儿没能耐,而是比起稳重妥当的平儿,还有过些年才能立起来的那伶牙俐齿的小红,丰儿虽也能妥善的处置院子里的事儿,可面向诸位主子的事儿,交给她却是不妥当的。 “丰儿,别为难你平儿姐姐,她那是恨嫁了!小红,你进屋来。”王熙凤带着满腔的笑意,朗声向窗外道。片刻后,小红蹦蹦跳跳的窜进了屋里。 “奶奶唤我何事?”小红眨巴眨眼睛,许是因着方才笑闹了一场,两边的面颊红扑扑的,配着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纵是如今年岁尚小,也可以依稀看出来这是个小美人坯子。 其实,比起事事稳当的平儿,性子略微有些跳的小红更得王熙凤的喜欢。尤其重生了一遭,她再看小红时,总觉得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只是碍于早些年她就认了林之孝家的为干女儿,倒是白得了个干外孙女儿。 “自是有要紧的事儿。”虽说重生也有好几个月了,可王熙凤依然有些不大习惯缩小了那么多的小红,当下玩心大起,伸手点了点小红的鼻尖,促狭的道,“你老子娘回来了,可把你乐坏了罢?左右也不急于一时,你待会儿家去,让你老子娘好生歇歇,明个儿早上让你娘往我这儿来。记住了吗?” “记得了,奶奶心善,体恤我爹娘,只吩咐好生歇着,明个儿再来奶奶这儿回话。”小红脆生生的应着,见王熙凤没其他吩咐了,这才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跑了出去。 听到这样的笑声,王熙凤原还有那么一丝抑郁的心情,总算是彻底放晴了。目光落在了被平儿随手放在小几上的两张点心方子上,王熙凤瞬间打定了主意。这好处费也收了,且她原就更倾向于金玉良缘,那就这么办罢!不过,考虑到宝玉如今的年岁,王熙凤当下决定先把平儿嫁出去再说。遂又将紫鹃唤到了屋里,王熙凤好一通吩咐,及至摆饭时,方才停了话头。略略用过了午膳,王熙凤再也熬不住疲惫,很快就沉沉的睡去了。 “……先前儿还说巧姐惫懒的样儿是学了我,真该让你娘好生瞧瞧,到底是像了谁!巧姐你也这般想,对罢?” “平儿。”王熙凤这一觉睡得格外的香甜,只是半睡半醒间,却听到身旁有人在说话。刚想开口让平儿收拾一下院子里那些小丫鬟们,却冷不丁的觉出那是贾琏的声儿,当下王熙凤睁开眼睛,狐疑的开口道,“琏二爷今个儿又无事儿?怎这般早就回来了?”王熙凤边说着边支起身子,却没提防一个软软的小身子迎面扑了过来,顿时将她再度砸在了床榻上。 “噗啊!娘!” 王熙凤忙不迭的将巧姐搂在怀里,唯恐不小心伤到了她,又没好气的往床榻旁的罪魁祸首的瞪眼道:“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这般胡来。万一伤到了她可怎生是好?” “我这不是在旁兜着吗?”贾琏哭笑不得的看着在床榻上滚成一团的妻女,“再说了,巧姐好不容易跟你亲近一回,我若是再拦着不让,回头你不照样还得说我?” “甚么叫做好不容易同我亲近一回?”王熙凤直接恼了,一手抱住巧姐,一手撑起身子,气势汹汹的向贾琏瞪过去。 贾琏见王熙凤似是真恼了,忙摆手讨饶,连着说了一通好话,这才算是安抚住了王熙凤。又想起王熙凤方才询问他,今个儿怎的这般早,贾琏登时笑出了声儿:“我说琏二奶奶,你仔细瞧瞧外头的天色,可还嫌我回来得早?说起来,也不知怎的了,院子里原像八哥似的小红,我今个儿压根就没听见她的声儿,平儿也不知去哪儿躲懒了,就一个紫鹃,我瞧着她很是有些怵你。对了,丰儿更能耐,竟打着你的名号,去库房里领了两匹料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那色儿……大红色的,通红通红的,她这是打算作甚么?咱俩的本命年分明还有好久罢?” 王熙凤被这么一连串的话给弄得发懵,忽的就了解了往日里王夫人为何总是一副难忍头疼的神情瞧着她。只是,她倒不曾懵太久,毕竟她怀里还有个明显耐不住的巧姐。 “巧姐乖,娘最喜欢巧姐了。”王熙凤回过神来,忙低头安抚着巧姐,又向着窗外高声唤道,“平儿你个死丫头给我立马进来!先前在我跟前蹦跶得欢,你这会儿才想起装害羞是不是太晚了些?赶紧的,给我进屋来!” 见贾琏一脸的不解,王熙凤笑着解释道:“白日里传来消息,说是林之孝俩口子从扬州回来了。我想着他们也累了这般时日了,索性放了他们半日的假,又让小红家去了。至于丰儿,那是得了我的吩咐,去库房领了几匹红布帮着平儿一起做嫁衣呢。” 按说,姑娘家的嫁衣多半都是自己做的,可事事都有例外。像平儿这种,原已经被提拔当了通房丫鬟的,基本上就绝了嫁人的心,自不会去特地准备嫁衣。哪怕如今被允了出嫁,一般来说,也不可能像真正的大家小姐那般,花费好几年的时间亲自绣出来的。通常拿红布做身衣裳罢了,像平儿这种,主子赏赐料子,又让丫鬟们帮着一道儿做,到时候再赏赐几样精致的首饰,就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王熙凤显然就是这么打算的,多给平儿一些体面,一来也算是全了她们两辈子的主仆之情,二来却是能让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更为忠心,君不见前世的薛宝钗就是依靠那些小恩小惠轻易得收拢了人心吗?这是优点,值得她好生学学。 “对,林之孝俩口子回来了,平儿可不是就要出嫁了吗?”贾琏随口接了一句,说这话时,他真的没有旁的想法,只是话音刚落,他就觉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板窜到了脑门上。下意识的望了过去,贾琏极快的往后退了两步,稳住了身形,才满脸尴尬的摆手道,“我就是随口说说,凤哥儿你的脸色怎就那么恐……” “嗯?我的脸色如何?”王熙凤挑了挑眉,她确定自己面上一直带着笑意。只是,笑也是分为好几种的,她如今的笑容就是隶属于狞笑和阴笑之间的。 “咳咳,巧姐她饿了,要不我先带她下去吃饭,凤哥儿你慢慢收拾?”贾琏又后退了几步,试探的问道。 偏此时,平儿终于收拾好了心情,掀了帘子进了屋。因着心里头揣着事儿,平儿倒不曾发觉屋里的异样,只低着头轻声问着:“奶奶唤奴婢作甚?” “来,平儿你带巧姐下去用饭,慢慢来,不着急。”王熙凤最初唤平儿时,还带着一丝揶揄的意味,可这会儿她却不忙着调侃平儿了,直接将一直在她怀里不停扭动的巧姐送了出去。 平儿稳稳的接过巧姐,也不曾多问,动作轻快的退出了内室。 “琏二爷,您就放心罢,巧姐她饿不着。倒是您……”王熙凤绕着贾琏转圈,将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一番打量,这才幽幽的道,“您要是有甚么意见,倒是可以趁早同我谈谈。放心,咱们有事儿说事儿,我虽常被人称为母老虎、河东狮,可我不会吃人!” 贾琏好半响都不曾开口,自不是因为害怕,毕竟王熙凤纵是再厉害,也不能真要了他的命。他这完全是被憋的,憋笑憋的。 “哈哈哈哈!我的琏二奶奶哟,你这哪里是母老虎、河东狮,你这分明就是陈年老陈醋!那股子酸味儿,别说房里了,只怕是院子里都能闻到了。”贾琏憋了半天,终是忍不住狂笑出声,拿手虚指着王熙凤,大笑着道,“老醋坛子,如今不假装贤惠大方了?不跟珠大奶奶学了?” 听到前头那些话,王熙凤还只是向着贾琏瞪眼,及至听到最后那句话,王熙凤却忍不住奇道:“怎么就说我同珠大奶奶学了?我学她作甚?” “不曾学吗?那你学的是谁?” “我为甚要学旁人?”王熙凤越听越稀罕,索性抛了先前之事,纳罕的问着,“我原不就是喜欢拈酸吃醋的性子?琏二爷认识我这些年了,难不成今个儿才知晓?啧啧,还真好意思。” 贾琏才不想吃这个闷亏,忙辩解着:“我自是知晓你打小就是个醋坛子。莫说吃我的醋了,原先老太太多疼一些元姐儿,你都会不乐意。索性当时你是最小的那个,不说我和珠大哥了,就是元姐儿都不会同你计较。我原还想着,这将来若是有弟弟妹妹了,你会不会同他们争抢。亏得你大了,也懂事了,除了偶尔吃吃我的醋,倒不曾再胡闹了。” “哼,我就这性子,怎的琏二爷还不满?” “自是不会的。就是前些时候,你也不知哪里不对了,愣是充大方贤惠。”贾琏一想到当时的事情,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寒意。说实话,那会儿他是真的被吓到了,因着打小同王熙凤一道儿长大,他自以为很了解王熙凤。许是自幼父母双亡的缘故,王熙凤对他对这个小家是极为看重的,尤其女儿巧姐出生后,更是变本加厉了。他一直认为,无论他在外头做了甚么,亦或是夫妻二人之间发生了何等矛盾,王熙凤永远都会在家里等着他,用那种充满了爱意和占有欲的目光牢牢的锁定他。 直到那一天,他意外的从王熙凤的眼神中看到了放弃…… “我充大方贤惠?”王熙凤虽聪慧却也不曾到神机妙算的地步,听贾琏这么一说,很是愕然的看着他,愣是半响都没回过神来。 “你忘了?哼!”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这事儿贾琏就心生恐惧。没错,就是恐惧。王熙凤之于他,早已不仅仅是青梅竹马、妻子、女儿的母亲这样的身份,而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等着他归家之人。试想想,一个被他认定为,终生都不会离开他的人,忽的有一日,当他走了一段路转身回头看时,却发现那人竟然也已转身,不再在原地等候…… 那是何等惊心的感觉! 王熙凤可不知晓贾琏在短短一瞬之间就想了那么多,好在她的记性还算是不错的。略略思量了一阵子,王熙凤冷不丁的抚掌大笑道:“哈哈哈,琏二爷您也有今个儿!” “甚?”贾琏惊道。 “罢了罢了,以往的事儿不提也罢,左右琏二爷您如今记得,我凤辣子还是那个打小喜欢拈酸吃醋,尤其最喜欢吃琏二爷您的醋的老陈醋坛子!”王熙凤自是想起了那日的事儿,却是姚姑娘起的因,她负责推波助澜。最后的结果很是美妙,直到今个儿她还记得那种通体舒爽的感觉,就仿佛是贾琏日日给她气受,她前世忍了一辈子,终于有朝一日捞回了本的感觉。 “你……”贾琏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王熙凤,虽这会儿的王熙凤笑得一脸灿烂,也没了最先那种狰狞和阴森的感觉。可隐隐约约的,他还是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儿。 “别说这些了,我也饿了,先让摆饭罢。”王熙凤唤了丰儿进来,略略的梳洗了一番,也不曾带钗环,只一身家常的衣裳并一个简单的发髻,就上了炕同贾琏一道儿用饭。 待用罢饭,贾琏和王熙凤一道儿去了荣庆堂给贾母请安,又顺道儿去荣禧堂看望了一下王夫人。好笑的是,薛家母女俩早已离开了,如今留在王夫人跟前的除了金钏等丫鬟外,还有一个同王夫人相看两厌的李纨。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李纨面对王夫人时,态度虽是极为恭敬的,可眼底里却透露出很明显的忍耐之意。也许李纨本人并不觉得,可王熙凤和贾琏却看得分明,自然王夫人也应当是心知肚明的。至于王夫人,她却是明明白白的将心中的想法写在了脸上,看向李纨的眼神里满是厌烦,连对李纨说话时,都透着一股子咬牙切齿的意味。当然,王夫人并不是没有城府之人,想来她做的那般明显,就是专门给李纨看的。 贾琏和王熙凤在王夫人跟前也是万分忍耐,却是强忍着笑意。待离了荣禧堂后,俩人牵手走在回院子的小道儿上,忍不住对视一眼后,笑翻了。 说真的,王夫人和李纨都是妙人,更妙的是,她俩还凑成了一对婆媳,还是没有了最重要连接人的婆媳。一想到李纨是绝不可能离开荣国府的,而王夫人又是最好颜面之人,纵是心中再百般嫌弃,所谓的给休书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倘若将来不出意外的话,这对婆媳算是要相看两厌一辈子了。 夫妻俩漫步回了院子,因着天气愈发炎热了,倒是不曾立刻歇下。尤其王熙凤今个儿睡了一整个下午,贾琏虽不曾歇午觉,可因昨个儿睡得极为安稳,到了这会儿皆不困倦。 却听贾琏忽的道:“我说琏二奶奶,你这般急着将平儿出嫁,可是盼着早日置办些家业。” 王熙凤原就在想着这事儿,本是打算等平儿出嫁后,再同贾琏谈论一下具体情况。既然这会儿贾琏主动提了出来,王熙凤自是没有不顺杆子往上爬的道理,当下便笑着道:“是了,有道是赶早不赶晚,左右平儿的年岁也不算小了,赶紧打发她出门子,好让他们俩口子跟林之孝俩口子一样,都给咱们干活!” “这可是不一样的。”贾琏很是有些无奈,不得不提醒一二。 林之孝俩口子并不是荣国府的家生子,而是早些年从外头买来的。因着他们俩口子皆是能耐的,且那会儿买来时,也是买的一大家子人。十来年下来,林之孝俩口子虽比不上贾母的心腹赖大俩口子,也比不上王夫人的陪房周瑞俩口子,可好赖也在荣国府有了些地位。可不管怎么说,林之孝俩口子都是签了卖身契的,说好听点儿是体面的管家和管家媳妇儿,说难听点儿,那根本就是奴才秧子。 自然,平儿原本也是,可王熙凤早已许诺了,等平儿出嫁了,就归还卖身契。至于平儿那位未婚夫,早在十来年前,就恢复了自由身,如今确是良籍。 “我要的就是这份不一样。”王熙凤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想透彻了。也许签了卖身契显得更为忠心一些,可问题是,她到如今根本就没寻到完美的脱身法子。万一将来荣国府又步了前世抄家灭族的后尘,有那么一对忠心耿耿又是良籍的手下,对于他们的下半辈子而言,不亚于最后的希望。当然,若是可以,王熙凤还是希望能够妥善的脱身。只能说,平儿和她的未婚夫将是王熙凤最后的两条退路之一。 “也罢,左右他俩都是好的。”贾琏虽仍不大清楚为何王熙凤拼了命也要在外头置办家业,可想着左右也没甚损失,手里头的钱财能多些,自然是极好的,当下贾琏便道,“凤哥儿,你可有甚想法?左右时间尚早,你且说来听听。” 想法?王熙凤迟疑了一瞬,边思量着边道:“具体的想法我还不曾有,只是想着,先拿钱多置办一些田产,最好是能多买下几个出产丰裕的庄子。也不拘在何处,左右也不是买来住的,只消出产丰裕的,能来钱的即可。” “只田产和庄子?” “若是能买到兴旺的铺子自然也是好的,至于宅子……不是有句话叫做有备无患吗?也不消买太大的,在京里头买个小一些的两进或者三进的宅子就成。”王熙凤如实道。 贾琏越听越觉得稀罕,虽说先前就知晓了王熙凤的想法,可那会儿王熙凤说的并不曾那般细,只说想多置办些家业,手里头能多捏一些钱。可照王熙凤这话来看,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了。好在贾琏并不是宝玉那等嫌弃铜臭味儿的人,相反,贾琏对于钱财同王熙凤一般看重。在好生思量了一番后,贾琏道:“凤哥儿,你的意思我差不多明白了。只是你有想过吗?这般做法,却是未必能看到现钱的,反而很有可能十几二十年都见不到回头钱。” 所谓回头钱,在商人圈子里又叫做利钱。这里的利钱是正当生意里得到的利润钱,跟一本万利的放印子钱更是天壤之别。 “我晓得的,琏二爷您真当我是那等十指不沾阳春水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难道你不是?”贾琏回看她,一脸的揶揄之情。 王熙凤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恨不得好生收拾他一顿,只是思及这会儿在谈论正事儿,才悻悻的道:“好赖我也是打小跟着婶娘学管家理事的,就算真的十指不沾阳春水,这账本我总能算清楚罢?” “是是,我家二奶奶是最最能耐的。说实在的,也就那等子眼皮子浅的人,才喜欢满腹经纶的迂腐书生家的姑娘。瞧我,压根就看不上那副穷酸样儿。女人嘛,长得好看身段子好,能管家理事,能生儿育女……哟,凤哥儿你掐我作甚?!” “掐的就是你!”王熙凤横眉竖眼的瞪着贾琏,她倒不怀疑贾琏这话里真实性,毕竟无论前世今生,贾琏瞧也不瞧一眼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反而一双色眼光顾着盯下人房里的媳妇子了。一想到前世的多姑娘、鲍二家的,还有那个该死的杀千刀的尤二姐! “哟哟,我的耳朵!凤哥儿你作甚?”贾琏完全不曾想到王熙凤说出手就出手,且一上手就瞄准了他的耳朵。更让他不解的是,王熙凤动作之娴熟,就好似做了千万遍一般。瞄准目标闪电出手,他的耳朵就遭罪了。 外头的丫鬟早些就听得动静了,只因着畏惧于王熙凤,并不敢直接进来。倒是平儿,她原还担心王熙凤又调侃她,可听着里头的动静似乎有些不对劲儿,终是忍不住大着胆子掀开了帘子的一角……只一眼,平儿就极快的放下了帘子,面无表情的走出了外厅。小俩口又在胡闹了,她这个曾经的通房丫鬟只能暗自庆幸不久的将来就能逃出“魔爪”了。 “哼,琏二爷您若是瞧上了那等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世家贵女,我倒是不担心了。左右人家又不可能给你当小妾通房外室,连继室人家都不屑一顾。可琏二爷您倒是好,只要求长得好看身段子好的,这样的人咱们府里就一堆呢!您倒是说说看,该不该掐!” “嘶!”趁着王熙凤松手的那一刻,贾琏终于夺回了自己的耳朵。其实,虽说王熙凤方才的动作极为突然,却并不曾真正用力。贾琏只觉得耳垂上热乎乎的,低头一瞧,王熙凤正一副醋意大发的小模样,登时心头一阵火热,哪里还顾得上谈论置办家业这种正经事儿?伸手一把将王熙凤捞起,快走几步直接将人丢到了床榻上…… 次日一早,王熙凤又是被平儿连声唤醒的,自然等她醒转过来时,身畔早已空无一人。王熙凤暗暗握紧了拳头,轻砸了砸身畔的被褥,旋即却无可奈何的让平儿伺候她洗漱梳妆。 平儿打眼瞧着,见王熙凤虽一副恼怒的模样,可嘴角却是微微扬起,眼底里更是满含春光,登时撇了撇嘴,心下却是喜悦且庆幸。 向贾母请了安,又探望过了王夫人,王熙凤随后就回了院子,等待着林之孝家的到来。只是,林之孝家的尚未过来,素来乐呵呵没心没肺的巧姐却忽的哭闹了起来。 以往,王熙凤多半都是请安过后就留在荣禧堂里处理家中的各色事务,可因着今个儿另有安排,她便将那些事儿挪到下半晌去了。因而,她以往还真不曾遇到过巧姐这般厉害的起床气。顾不得旁的,王熙凤听着巧姐的哭声就急急的往东屋里去,见唐嬷嬷正“好姐儿乖姐儿”的哄着,可巧姐却依然嚎啕大哭,登时不由的皱紧了眉头。 “巧姐这是怎的?她以往每日起身都这般哭闹?”王熙凤原就拿巧姐当眼珠子一般的疼宠着,见状早就心疼坏了,忙上前试图接过巧姐。 巧姐虽一直哭着,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见王熙凤向她伸手,忙欺身扑了上去。王熙凤刚心头一喜,旋即却发觉巧姐的哭声依然不曾减小,反而有愈发激烈的征兆。自然,王熙凤更慌了。 “琏二奶奶,原不是这般的,这、这……”唐嬷嬷本就不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加之她也是极为疼爱巧姐的,见巧姐哭成那个样子,并不比王熙凤少心疼一分。 “好了好了,你就说,巧姐有没有病着?” “没,绝对没有。”唐嬷嬷慌乱的摆着手,似乎自己也觉得这般说辞不大靠谱,忙又添了一句,“先前还是好的,笑呵呵的起了身,我给喂了奶,刚打算再喂姐儿吃些小米粥,姐儿就忽的哭了起来。” “可是被粥烫到了?”王熙凤急急的寻着缘由,只是巧姐的哭声愈发厉害了,直听得王熙凤恨不得替她受了这份罪。 “不曾不曾,小米粥本就是晾好的,再说我还没喂呢,就刚抱着姐儿到桌前,姐儿就哭开了。”唐嬷嬷急得满脸通红,双手忍不住搓着衣摆,早间原是不热的,她这会儿额间却全是汗珠子。 王熙凤听着这话,丝毫不觉得欣慰,反倒是更为焦虑了。试想想,若仅仅是些许小问题,哄哄也就罢了。可如今遍寻不着问题,这不是更让人焦虑不安吗?又哄了一阵,王熙凤索性道:“去唤大夫罢。” “巧姐!” 小丫鬟们还不曾跑出去唤大夫,就听得院子里传来小红那特地脆声。几乎是小红的话音响起的同时,巧姐的哭声戛然而止,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似乎是在寻找着甚么。不等巧姐因寻不到目标而再哭泣,小红就已经窜进了东屋里,正好撞进了巧姐的眼睛里,登时巧姐欢喜的直拍巴掌,咿咿呀呀的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方才是巧姐在哭吗?”小红站在王熙凤身畔,细细的打量着巧姐,又踮起脚尖去摸巧姐的小胖胳膊,“哭了?没哭?难不成是我听岔了?” 也难怪小红会这般狐疑,虽说方才在院子里,她确实清晰的听到了巧姐的哭声,可这会儿进了屋仔细打量着,她却怎么也不曾寻到巧姐面上的泪痕。虽说小红是个机灵鬼,可到底年岁小,就不由得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啊啊,抱!啊啊,吃!吃!”巧姐才不管旁人是怎么想的,这会儿见到了先前苦苦寻找的人,当下就不愿意在王熙凤怀里待了。不停的挣扎不说,还拿胖乎乎的手指遥指着桌上的早膳,直到王熙凤认命的将巧姐放在了她往日里坐的高椅子上。 相较于王熙凤的不明所以,小红倒是明白得很。当下跟着到了桌旁,先拿手试了试盛了小米粥的碗,似乎觉得有些凉了,索性又拿了个小碗,从粥煲子里舀了小半碗出来,又取了个小勺挂了一层粥皮,轻吹了一口气,送到了巧姐的嘴边。 巧姐啊呜一口就给吃了,小红又赶紧喂了一口,约莫吃了三四口,才喂了一丝丝水煮青菜的嫩叶子,遂又喂粥。 王熙凤在旁边瞧了片刻,嘴角不由的勾了起来:“这小丫头片子,多大点人儿,就这么一副娇气的派头,也不知学了谁!” 平儿也闻声寻了过来,正巧看到了这一幕,又听王熙凤这般说,当下嗤笑一声,道:“学了谁奶奶还不明白?” “死丫头!”王熙凤瞪了平儿一眼,又瞧了瞧吃得一脸满足的巧姐,很是有些哭笑不得的道,“也是我上辈子欠她的。”旁人自不能理解王熙凤这话里的意思,只当她在说笑,平儿又提醒了一句,林之孝家的已经等在外头了,倒是让王熙凤寻到了机会,“知了知了,我知道你恨嫁了!” 无视瞬间满脸通红的平儿,王熙凤径自走出东屋,将等候在院子里头的林之孝家的唤到了屋里,细细的询问起了这一趟的扬州之行。 林之孝家的虽说是小红的亲生母亲,却并不像小红那般伶牙俐齿,好在即便如此,她也能将事儿完完整整的说出来。略过去沿途的辛劳不提,林之孝家的只专说在扬州林府的事儿。 却说那扬州林府,早先失了当家主母,偏林如海的母亲早已仙逝,他又没个叔伯兄弟的,竟是连个帮衬的人都无了。这前院也罢,后院实在是乱得不行。好在林如海也是个有魄力的,原先黛玉在时,很多事儿都束手束脚的,等贾琏带走了黛玉,他索性大刀阔斧的整顿内院。林如海的手段就一个字,卖。甭管是以往林家老太太赏赐的屋里人,还是贾敏提拔的通房丫鬟,亦或是普通的丫鬟婆子,尽数给发卖了。当然,林如海原也不想做的那么绝,他是想让那些人主动离开的,连卖身契都发还了,怎奈何那些小妾通房皆一副不离不弃的模样,很是纠结了一段时间。直到王熙凤再度派人去了扬州,林如海不愿在荣国府下人跟前失了颜面,直接来了个干脆利索。 “琏二奶奶许是不知,那些个人也皆是妙得很,尤其是林姑奶奶先前带走的陪嫁陪房们,竟还拉着我不放,愣是想要我替她们做主,说甚么好歹都是从荣国府出来的。可我自个儿都是个奴才,哪儿敢管这些事儿?再说了,陪嫁和陪房虽是从荣国府出来的,可这些年过去了,早就已经是林家的人了,咱们家……别是做主不成,反遭了嫌。”林之孝家的笑得一脸和气,只是说的话却没有半分和气,很显然,她做的并不只她口中说的那些,只怕还有其他。 第075章 王熙凤原并不指望林之孝家的能带回来甚么有用的消息,并非不信任他们俩口子,而是将心比心,她也不可能同林家来送年礼的管家打交道。不曾想,林之孝俩口子的运气倒是不错,还真的打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 说起来,贾敏这人也是苦命的。虽听说打小受宠,可女儿家最重要的还是亲事。贾敏是在贾代善过世之前就同当时的探花郎林如海定亲的,其实定亲时,贾敏已经及笄了,虽不算大却也算不得年幼了。原本,按照京里的习惯,定亲一到两年后就可以嫁出去了,谁曾想,贾敏的运气很是不好,就在定亲后一年,贾代善就过世了。自然,身为在室女,贾敏必须守足三年孝方可以出嫁。 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偏贾敏这人打小身子骨有些羸弱,又是个敏感的性子,倒是同其女林黛玉相似。原本出嫁在即,忽的遇到父丧,加之当时荣国府又接连出了好些事儿,譬如贾瑚、张氏母子先后故去,也难免会惹得贾敏忧思连连。好不容易等三年孝过去,贾敏的身子骨却是比往常更差了。当然,即便身子骨有些羸弱,却也不至于到病重的地步,贾敏终究还是风风光光的出嫁了,只是嫁出去没多久,林如海就被外放到了扬州,自此贾敏再也不曾回到过京里。 之后的消息,王熙凤皆是听人说起的。有些是她前世就知晓的,更多的则是今生她对黛玉感兴趣后,另外托人打听出来的。 却说贾敏嫁到林家后,连着数年一无所出,当时林家老太太尚在人世,自是不会让林家自此绝嗣。因而,林如海却是从未短过屋里人。只是,那林如海也算是个君子,虽通房有之,却没有一人纳为妾室。要知道妾室和通房是有着千差万别的,他这般做法,也算是全了贾敏的颜面。 “我原就听说林姑父是个好的,最最在意嫡妻的颜面。哪怕先前林姑母一无所出,他仍是对林姑母很是敬重。就连屋里人,多半也是林姑母提拔上来的,再么就是来自于林家老太太生前送到跟前的。” 林之孝家的依然笑得一派和气,听了王熙凤这话,连声附和道:“可不是这样吗?原都说林姑太太是个有福气的。前些年,林家不是还托人送信过来,只道是林姑太太先开花后结果,当时老太太还欢喜不已呢。” 王熙凤想了一遭,因着事情隔得太久,她有些记不大清楚了。想来也是,对于林之孝家的来说,这是几年前的事儿,可对于王熙凤来说,却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可上辈子她忙着掐尖要强、拈酸吃醋,哪里会注意到这些个小事儿?她甚至连嫡亲堂妹的亲事都不曾参加。 这时,紫鹃端着茶点走进了厅里,王熙凤见她过来,忙吩咐让给林之孝家的拿个小凳儿,顺手接过了茶盏,轻呷一口,淡笑着道:“甚么有福气,我却是瞧着咱们府上就没个有福气的女眷。” “奶奶怎的这般说?”林之孝家的被王熙凤这话唬了一大跳,忙拿眼细瞧,见王熙凤只是笑而不语,还道她是在说笑,略松了一口气,才道,“奶奶这话用在林姑太太身上倒也合适。且不说出嫁前的事儿,单是后头好不容易盼来的嫡子,就这么没了,也难怪林姑太太没多久就撒手而去。也是怪可怜的。” 一个女人,可以没有可依靠的娘家,没有出众的容貌身段没有丰厚的嫁妆,甚至连夫君都可以失去,唯独一定要有自己的儿女。 看李纨就知晓了,甭管生活于她而言有多艰辛,只要贾兰还在,她所做的一切皆是值得的。反过来看贾敏,当然,贾敏也还有黛玉,可到底她原先身子骨就不大好,乍然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熬不住也是人之常情。只可怜了黛玉。 “对了,照你方才的说辞,林姑母带去林家的陪嫁陪房都被发卖了?” “回奶奶的话,正是这般。”林之孝家的接过了紫鹃递过来的小凳儿,只坐了不到三分之一,半往前倾着身子答道,“我瞧着,林姑爷原还是想给咱们府上留点儿体面的,可那些人做得太过了,竟是话里话外的,让林姑爷扶她们里头的其中一人当继室,还指望我替她们说话,似乎是打算借咱们府上的势。” “妾室扶正?哼,林姑父若真这么做了,他这个二品的官儿也就坐到头了。”王熙凤嗤笑一声,平头百姓都不会将妾室扶正,官儿若敢这般,只怕回头就被人参上一本。届时,罢官免职都是幸事,一旦弄个不好,指不定还会被降罪呢。也亏得那些人想得出来! 不过,荣国府的下人,尤其是家生子,原就是这般的。要是在得脸的主子跟前,那还能装模作样一番,假作乖顺。可要是换了没甚地位的主子,那却是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王熙凤前世可真没少见那些比主子还像主子的下人!这王熙凤所处的还是逐渐走下坡路的荣国府,搁在二十年以前,只怕荣国府出来的下人,各个都是大爷一般的存在。王熙凤完全可以想象,林府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惨状,更是完全能够理解林如海最终所作出的选择。 有些人,就是这般给脸不要脸。 “罢了,不说这些了,左右那些人早就是林家的人了,想如何处置那都是林姑父的自由。”王熙凤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了林之孝家的带过来的小包袱上。 那小包袱是林之孝家的先前背在身上的,因着布料同她身上的衣裳完全一致,加上包袱又小的可怜,除非仔细瞧,不然还真是难以察觉。也是林之孝家的坐下来后,才将小包裹解了下来,要不然王熙凤怕是还不曾发觉呢。 “奶奶您看。”林之孝家的见王熙凤往身畔的小包裹看去,忙不迭的将包裹打开,将里头的东西奉了上去,“这便是林姑爷托我家那口子捎来的。原本林姑娘予我们的那个朱漆小匣子,却是早早的递给了林姑爷。这俩匣子,雕花的这个说是要给琏二爷的,另一个才是给林姑娘的回信。” 包裹里是两个不大的匣子,皆是又扁又小,差不多也就两个巴掌大,一指来宽。不过,虽大小相似,却绝不会因此弄错,只因吩咐要给贾琏的,看起来名贵得很,而另一个却是极为普通的木匣子,相较之下,显得毫不起眼。 “哟,原来林姑父也是个妙人?”王熙凤伸手点了点身畔的小几,林之孝家的忙起身恭恭敬敬的将两个匣子皆搁在了上头,丝毫不提其中一个是要给予黛玉的。好在王熙凤也不会贪墨这点儿东西,且她已经猜测到了,只怕给黛玉的匣子里,除了书信不会有其他,倒是给贾琏的匣子里,指不定是另有文章。 王熙凤笑得极灿烂,又向林之孝家的吩咐道:“林府给咱们府上的节礼,直接入库房罢,你知晓回去跟你家那口子说一声便是。倒是平儿的亲事,原就耽搁了一些日子,你既已经回来了,就赶紧帮着张罗下罢。我也会同琏二爷说的,让那边来咱们府上提亲,只是平儿没甚家人,索性我让她认了你当干娘,就由你操办她的亲事。” 早在去扬州之前,林之孝家的就已经知晓了此时,自不会再感到惊讶。当下,干脆利索的点头应着,又略谈了几句,就告辞离开了。只是,临走前却又生了一些事端。 原本,王熙凤向林之孝俩口子讨要小红时,说的是先帮着照看两个月,等他们俩口子回来了再将小红带走。可不曾想,这才多少日子,巧姐竟是认准了小红,偏小红也舍不得巧姐,两双眼泪汪汪的大眼睛瞧着王熙凤,王熙凤还能如何?得了,就留下罢。 林之孝家的就这般一个人回去了,而王熙凤索性提了小红作二等丫鬟,跟丰儿一般,可把小红乐得没边儿了。不过,王熙凤也说了,待平儿出嫁后,丰儿就会替了平儿的位置,到时候紫鹃和丰儿俩人则并列成为王熙凤跟前的一等大丫鬟。 “平儿,你带上这匣子,亲自往忆慈院去一趟。”林之孝家的离开后,王熙凤的目光就不曾离开过那两个匣子。来回打量了许久,又盘算了好一阵子,王熙凤最终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唤来平儿如此吩咐道。 “奶奶竟是不打算等琏二爷回来再说?”平儿原是刻意避着的,无奈王熙凤都唤了她的名字,她自是不能再刻意躲着不出来了。只是,她却不曾想到王熙凤竟会直接唤她将东西给黛玉送去。 “你想说甚?”王熙凤挑眉问道。 只要同自己的亲事无关,平儿自是那副稳重妥当的模样,当下便道:“我方也听了几句,这林之孝家的虽是奶奶跟前得力的人,可她到了扬州却未必会被人看重。就算加上她家那口子,只怕最多也就是得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道消息,林姑爷的想法他们肯定不曾得知。” “所以?”王熙凤玩味儿的看着平儿。 其实,平儿的意思她很是明白,事实上就连林之孝家的告诉她关于贾敏陪嫁陪房的事儿,她都已经觉得很意外了。按照她原本的想法,林之孝俩口子能做的无非就是将节礼和黛玉的书信送上,至于其他,甭管林如海究竟是何打算,都绝不可能同两个下人说起的。 “奶奶逗我?”平儿面色古怪的瞧了王熙凤一眼,“还是奶奶忽的就发了善心,想要日行一善?说起来,我还真是不明白,奶奶为何独独对那位林姑娘另眼相看,处处偏帮也就算了,左右也就是些小事儿。可又是派遣心腹去扬州,又是不等同琏二爷商议就将书信送予林姑娘……奶奶就不怕林家压根就不感恩,给林姑娘的信中说了咱们府上的坏话?” “你这丫头!”王熙凤轻啐一声,没好气的道,“你只盘算这个盘算那个的,可曾有想过,林之孝俩口子回来是不曾避着任何人的。昨个儿也就罢了,左右连我都不曾见到他们,可今个儿呢?人都见了,东西也到了我手头上,却故意不往林妹妹跟前送?这要是被她知晓,指不定又要难过许久,我又何苦招她眼泪?” 平儿听着这话,看向王熙凤的眼神愈发古怪起来,只是说到底王熙凤才是主子,既然主子坚持,她也就只能照做了。当下,伸手接过了小匣子,转身离开院子,往忆慈院去了。 见平儿离开,王熙凤又盯着留给贾琏的小匣子瞧了半响,最终还是打消了一睹为快的念头,起身往东屋去了。 东屋里,巧姐早已吃饱喝足,正同小红一起趴在炕上玩闹呢。按说,这俩人年岁差得也多,可许是巧姐顽皮,小红有心相让,俩人玩得倒是格外得开心。哪怕王熙凤进了屋里,巧姐仍不曾往她这儿瞧上一眼,径自同小红瞎闹着。 王熙凤盯着巧姐瞧了好大一会儿,见仍不曾得到巧姐的关注,索性上前一步拦住了巧姐,没好气的道:“小破丫头,你竟是连瞧都不瞧我一眼?” “嗯啊!”见王熙凤挡在了自己的跟前,巧姐初时一愣,旋即却狠狠的拍了拍垫在炕上的厚褥子,满脸怒火的冲着王熙凤嚷嚷。 “小破丫头,白养你了!”王熙凤也是故意逗她,向着小红使了个眼色,又伸手将巧姐抱起,点着她的小鼻子尖尖道,“坏脾气的小破丫头,娘带你去外头玩,好不?” “玩?玩!”巧姐也快一岁半了,尽管说话还不利索,一些简单的词儿却还是能够听懂的。旁的不说,有两个词儿却是记得最为清楚的。一个是“吃”,另一个是“玩”。 深谙巧姐性子的王熙凤见巧姐这般有兴致,想着今个儿的天气也是真不错,唤上唐嬷嬷、小红等人,出了院子往荣庆堂而去。 原本,王熙凤只打算在外头略走一遭,却临时想起来,扬州林府既是送了节礼过来,她不去说一声恐怕不大好。最主要的是,近段时间荣国府大小事儿不断,尽管很少有累到贾母的事儿,可贾母面色却相当不好看。王熙凤索性抱上巧姐,打算让白白胖胖的巧姐去哄一哄贾母。 想法很是不错,可惜王熙凤算漏了一件事儿。 待到达了荣庆堂,穿过了垂花门,进到了正堂里头,王熙凤才看到了那个让她相当不耐烦的人。 李纨。 真是上哪儿都能瞧见!王熙凤在心中恨恨的想着,暗中打定主意,回头定要寻个妥当的机会,在王夫人跟前好生告上一状。旁的暂且不论,至少也要禁了李纨的足,也省的李纨整日里东蹿西跑的,哪儿都有她! “老太太,我真的对太太一片孝心,我……” “凤哥儿来了?哦,你还把巧姐抱来了?来来,好姐儿,来老祖宗这儿,给老祖宗瞧瞧,咱们的巧姐最近胖乎了不曾。”贾母笑得一脸的和善,完全没有了方才进门时的寒意。 王熙凤虽在心中暗叹着倒霉,面上却丝毫不漏,只带着满脸灿烂的笑容,快步走到贾母跟前,将怀里的巧姐放在了贾母身畔。 还真别说,贾母挺稀罕巧姐这个曾孙女的。虽说她带过的儿女、孙儿孙女不少了,可再小一辈儿的,却是不曾上手。一来,是因为荣国府再小辈儿的人比较少,二来,先前的贾兰却是被贾母所不喜的。哪怕贾母本人也是中年丧夫,可对于同贾珠有着七八成相像的贾兰,却是每次看到每次必揪心。这跟宝玉还不同,虽说宝玉的模样多半像了她的亡夫贾代善,可试想想,宝玉出生的时候,贾代善都过世那么多年了,贾母早已不再悲痛。可贾珠……那是她的嫡长孙,且还是抱有极大希望能够振兴二房甚至振兴荣国府的嫡长孙! 这叫她如何接受? “哟,原先巧姐小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今她长开了,这小模样儿可是像极了琏儿小时候。”巧姐也俏似父母,可看在贾母眼中却是怎么瞧怎么可爱。尤其巧姐素来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加上她长得白胖可爱,真当是个喜庆的孩子。 “上回老祖宗就说想时常瞧瞧巧姐,我原是打算隔几日就送过来一回的,可眼瞅着府上的事儿多,宝兄弟又是养在老祖宗跟前的,就没忍心抱巧姐过来叨扰。这不,今个儿巧姐又闹了一出,我觉得好玩,忍不住抱到老祖宗跟前献宝来了。”王熙凤也是笑颜盈盈,母女俩原只是五六成的相像,笑起来却是一样的神情,反添了一丝喜庆。 贾母瞧着有趣,目光在巧姐和王熙凤面上移动,好一会儿才顾得上回王熙凤的话,却只道:“府上有事儿又不碍着我这个老婆子,往后,但凡天气好,凤哥儿你就尽管将巧姐往我这儿送。只要咱们巧姐不嫌弃我这老婆子,我可欢喜着呢。对了,你方才说甚么闹了一出?” “还不是这个爱做幺蛾子的小破丫头吗?”王熙凤笑得开怀,带着一丝嗔怪虚点着巧姐道,“昨个儿林之孝俩口子从扬州回来了,我念着他们辛苦了俩月,就让他们先回去歇着,今个儿再来回话,顺便就让我院里的小红也一道儿家去了。谁想到,今个儿大清早的,巧姐就哭上了。” “这是为何?”贾母奇道,又上下打量着巧姐,带着一丝担忧道,“巧姐如今年岁尚小,凤哥儿你可记得要养的精心一些,别以为哭闹是小事儿,小孩子家家的玩闹才是好的,一旦哭起来赶紧哄着。不说旁的,万一哭坏了嗓子眼也不好,伤到了眼睛更是后悔都没边儿。” “老祖宗教训的是。” “却是为何哭闹?” 王熙凤又笑了一遭,只道:“老祖宗您只道她哭闹了,却是不知她是光打雷不下雨。嗷嗷嗷的干嚎了半响,也亏得林之孝家的带着小红去我那儿了,不然我还真的唤大夫过来瞧瞧呢。这小丫头,是惦记林之孝家的小红了。” “哈哈哈,巧姐同凤哥儿你小时候一样鬼精灵。唉,要不然我还要照顾宝玉,真想抱过来养着。不过,到底是年岁大了,不服老也不行了。这要是搁在二十年前,别说多添个巧姐了,再来三四个也无妨。” “老祖宗,您……”王熙凤忽的捂着嘴偷笑起来,再瞧旁边伺候着的鸳鸯等人,也皆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贾母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直到膝上坐着的巧姐也拍着小手笑得流出了哈喇子,她仍不曾弄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好在,没弄明白缘由并不妨碍贾母开口教训人。当下,贾母也不挑,直接点着笑着最猖狂的王熙凤道:“好你个凤丫头,我原还道是你来哄我开心的,怎的就成了看我老婆子的笑话了?有甚好笑的?我不过就是说搁二十年前,我定亲自养巧姐吗?” “老祖宗!哟哟,求求您了,快别这般说了,我都快要笑岔气了。”王熙凤夸张的揉着肚子,结果巧姐有样学样,也跟着揉着她那肉肉的小肚子,看得王熙凤又乐了一回,“老祖宗,二十年前,莫说巧姐了,我都还没生出来呢,您倒是真好意思提!” “你个凤辣子!”贾母忍不住啐了一声,旋即自个儿也觉得好笑,遂跟着笑了起来。 贾母原就是荣国府的标杆,见她一改往日的苦闷,笑得格外开怀,屋里的丫鬟们皆长出了一口气。这几日,旁人只道是王夫人养病不易,王熙凤管家不易,谁也不曾想过她们这些近身伺候得有多么得不容易。原本,能够伺候贾母是她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同是丫鬟,贾母房里的自是要比其他主子跟前的更为体面一些。可前提是,贾母一直这般健健康康的。反之,一旦贾母有了些许意外,被责罚都是轻的,指不定将来会如何呢。尤其是鸳鸯,她原不曾想过贾母年迈之后她会如何,只一心为贾母考量,可自打这几日贾母晚间睡得不好,白日里面色也是极差,她这心里头很是不好受,也是平生头一回思量起了以后的事儿。当然,这自又是后话了。 却说王熙凤,借着方才拿巧姐说笑之际,故意提了一句扬州,她本是意有所指的,可偏生贾母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曾注意到,还是故意略过去不提,竟全然不曾搭话上来。王熙凤略想了一遭,索性将此事略过不提了,连后头顺道在贾母跟前提一下黛玉都不曾。 这原是王熙凤为稳妥才如此的,可不消片刻,她就会自己的先见之明庆幸不已。 只因…… “凤哥儿,巧姐到底还太小了,纵是你这个当娘的舍得,我也不好将她要到跟前来养。可我这儿也实在是太冷清了,唉,这几日呀,除了担心宝玉那尚未痊愈的伤,我还要烦政儿媳妇儿的事儿,偏你又忙得很,我这老婆子也不是这般不明事理的人,虽说心里巴不得你日日在我跟前说笑玩闹,可到底也不忍累着你。我就想啊,要不派个人去史家,将云儿唤来?” 在那一瞬间,王熙凤甚至差点儿就绷不住面上的笑容了。这算是甚么意思?荣国府上下乱成一锅粥,贾母却惦记着史家大姑娘?这若是平日里,将史湘云唤来小住也是无妨的,可为何偏生就在这个时候…… 不对,就是这个时候才是真的妥当! 王夫人病着,别说管家理事了,连每日的晨昏定省都不得不省却了。而王熙凤就像贾母说的那般,虽彼此都有心承欢膝下,可到底王熙凤是荣国府的管家奶奶,尤其在王夫人病重的这段时间,她却是真的无法太多关注贾母了。或者也可以这么说,王熙凤不是没时间关注贾母,而是没精力搀和这些事儿。可不管怎样,荣国府却不是没了人! 大房的邢夫人和迎春暂且不提,左右这俩也不是能说会道的,即便来了贾母跟前,也就是跟俩摆件似的,杵在当场,都是连半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的。可旁人呢?探春禁了足,却还有惜春,哪怕惜春不像王熙凤这般讨喜,可好歹比只会咿咿呀呀嬉笑的巧姐强罢?若是嫌弃惜春不是自家人,那史湘云呢?再一个,除了这些不是还有李纨和贾兰母子二人? “老祖宗,我却也是欢喜云妹妹的,可这档口……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有甚不妥当的?虽说云儿不是咱们家的孩子,可在我心中呀,她就跟当年的你那般。我早就想好了,但凡有空,就多多的接她到跟前来养着。待过上些年,就跟当初的你一般,想个法子长长久久的留在我跟前。凤哥儿,你说这法子可好?” 好……才怪! 王熙凤勉强才忍着没说出心里话,不过当下却明白了方才为何贾母丝毫不曾注意到她提到了扬州。准确的说,不是不曾注意到,而是分明就注意到了却假装甚么都没有听到。至于贾母这话里的意思,想个法子长长久久的留在跟前……除了那个,还能有甚么法子? “老祖宗您说的是,云妹妹原就同您格外投缘,又是侯门女儿,咱们府上要是能有这么个好姑娘长长久久的伴着,自是极好的。”王熙凤还能说甚?哪怕嘴里苦涩万分,面上却是丝毫笑意不减,很是顺着贾母的话说下去。 因着王熙凤原就有着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重生一遭这份本事非但不曾丢下,更是愈发的能耐了。哪怕这会儿她口不对心,听着却是格外的真诚,哄得贾母是眉开眼笑,很是开心。 不想,李纨却在此时开了口:“老祖宗,孙媳妇儿有一事要说。” 王熙凤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的闻声看去,面上的神色虽并无变化,可眼底里却透着一股子森然。因着角度缘故,这一幕并未被旁人看在眼里,只除了跪在正堂中间的李纨。 李纨下意识的一哆嗦,心下暗道,真不愧是王夫人的嫡亲侄女,明明还这般年轻,眼神却是不亚于王夫人的凌厉。只是一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所受的苦难,李纨心下一横,索性豁出去,直接向着贾母朗声道:“老祖宗,您或许并不知晓,太太早先就已经给宝玉定下了亲事,您……” “珠大嫂子,您是不是这几日都不曾睡好觉?竟是这般胡说八道!宝玉如今才多大,哪个竟会在这般年岁就给宝玉定下了亲事?珠大嫂子您就算是要胡说,也要稍微靠谱一些。旁的不说,当初琏二爷可是及冠后才慢慢的相看亲事,咱们府上从来就是晚成亲的!”王熙凤可不能让李纨把话说完了,真要如此的话,却是大事不妙了。哪怕阖府上下都知晓贾母试图跟王夫人打擂台,却不该在这个时候将事情彻底捅破。 这个时候啊! 王夫人病着不说,元春更是尚不曾封妃,若是提前将亲事说破,只怕获胜的唯独只有贾母!王熙凤倒不是心疼薛家太太给予她的三千两银子,而是心疼无辜的史湘云。也许她是不喜史湘云的性子,可襁褓之中丧父母确是有值得世人同情之处,哪怕前世史湘云的日子也不好过,可好歹总比将来遭受抄家灭族的大祸要好。 “凤哥儿此言差矣,虽说宝玉如今年岁尚小,可提前帮着相看亲事却也是有的。再说了,我又不是说太太已经给宝玉订了亲,只说是暂且定下来了。况且,那事儿凤哥儿你不是也知晓吗?”李纨一改之前喏喏的性子,竟是咄咄逼人的向着王熙凤道。 王熙凤怔怔的看着李纨,半响都不曾言语。 李纨自以为王熙凤是被她说的哑口无言了,当下愈发的自得了:“其实,真要说起来,也就是昨个儿的事儿。这不,昨个儿凤哥儿你特地去了一趟梨香院,将薛家太太和宝姑娘请到了荣禧堂陪伴太太。我当时却也是在场的,虽说太太不曾将话挑明,可有些事儿……想来凤哥儿你也是懂的。” “哦?我懂甚?”王熙凤冷笑着看向李纨,她不信李纨不知晓有些事儿都是存在心里,不能随意说出来的,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王夫人又做了什么事儿,导致李纨不得不从荣禧堂出来,跑掉贾母跟前诉委屈。只是,显然易见的是,贾母并不曾偏帮李纨,也就导致李纨忍不住打算豁出去干一场。 蠢,还真是蠢的可以! 眼见李纨仿若丝毫不明白一般,继续开口诉说着昨个儿在王夫人房里发生的事儿,王熙凤眼底里的寒意愈发的盛了。 不止王熙凤,正堂里的所有人……大概除了仍咿咿呀呀自得其乐的巧姐之外……其他的人皆是一脸震惊,丫鬟们纷纷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贾母则是面沉如水的瞧着跪在下方的李纨。 李纨一无所觉。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巧姐已经不耐烦了,王熙凤这才伸手将巧姐揽入了怀中,向着贾母露出了一个淡然的笑容,道:“老祖宗,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带巧姐家去了。云妹妹那事儿,我记着呢,待会儿我就让人往史家去一趟,尽量快些将云妹妹接到咱们府中小住些日子,也好替我们这些当晚辈的,好生孝敬老祖宗。” “去罢。”贾母摆了摆手,目光却至始至终都不曾落在王熙凤身上,而是死死的盯着跪在下方的李纨。 王熙凤抱着巧姐,带着唐嬷嬷和小红的人走出了正堂,甚至等不及离开荣庆堂就已经变了脸色。可惜,她不能做得太明显了,哪怕再想立刻跑到王夫人跟前告状,也不能立马去。当下,王熙凤忍了又忍,这才强压着怒火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叮嘱唐嬷嬷等人照顾好巧姐,王熙凤径自进了内室,抬手就将小几上的茶盏掀翻在地:“蠢货!她这么蠢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 “奶奶!”刚从忆慈院回来的平儿,才进院子就觉得气氛很是不对,见紫鹃拼命给自己使眼色,平儿尚不明白,就听得内室一阵脆响,当下甚么都顾不上了,赶紧快速的往内室跑去。 第076章 第076章 “奶奶,您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给您气受了?”平儿一溜儿小跑的进了屋,抬眼就见到王熙凤满脸怒容的站在小几旁,脚下是一堆碎瓷片,当下心中一个咯噔,暗道不妙。要知道,王熙凤虽看着脾气不好,可无缘无故的却是极少发怒,哪怕以往盛怒之下责罚下人,那多半也都是装出来的。平儿跟随王熙凤十多年,印象中王熙凤真正怒火中烧的,仿佛唯独只有上次贾琏在外偷腥被人寻上门来的时候。 “哼,平儿你还说错了,那蠢货不是没长眼睛,她是没长脑子!亏得还是甚么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我瞧着她连个乡下泼妇都不如!蠢成这个样子,她迟早被人恁死,就怕她临死还拉人当垫背!”王熙凤确是气得狠了,却不是气李纨坑她,而是纯粹被李纨的愚蠢所气到。 诚然,宝玉的亲事是注定会引来诸多争议的,可没人会将所有的事儿都大喇喇的捅到明面上。李纨以为贾母会不知晓王夫人的打算吗?错了,贾母甚么都知晓!可那又如何?很多事情即便诸人都心知肚明,却人都要脸,好歹也会留一张遮羞布。 “奶奶?”平儿迟疑的瞧着王熙凤,心下有些拿不定主意。怪只怪她比王熙凤还早出门,偏等她从忆慈院回来后,王熙凤已经到了。若是再给她一点儿时间,或许还能从其他丫鬟口中得知事情的原委,可如今就算是逼死她,她仍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连起因经过都不知晓,她该如何劝? “行了,先将东西收拾一下。”王熙凤摆了摆手,走到另一边坐下,拿手捏着眉心开始想对策。 平儿见状,生怕打扰到王熙凤,连小丫鬟都不曾唤,索性亲自拿了笤帚簸箕将一地的碎瓷片归整好,拿到了外头。再度进来时,却是半刻钟之后了,平儿端着尚冒着热气的茶点,给王熙凤斟了一杯茶,稍稍放凉了一些,才送到王熙凤跟前,柔声道:“奶奶先喝杯茶润润嗓子罢。” “你都知晓了?”王熙凤顺手接过了茶盏,意味不明的道。 “知晓了。”平儿听懂了王熙凤的话,轻笑道,“奶奶何苦跟那种人怄气呢?她甚么都没有,偏又是如此的蠢笨不堪,迟早会把自己给玩死。”想了想,平儿又有些狐疑了,“不过仔细想想,这事儿还真有些蹊跷。就算真的是愚不可及,无缘无故的,也不大可能这么干罢?” 王熙凤原是在盛怒之中,因而并不曾想那么多。这会儿气也出了,又静下心来想了对策,再听平儿这么一说,倒是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奶奶您说,会不会是有人暗中挑拨?人家本就不算聪慧……也不是不聪慧,而是将聪明劲儿用到旁的地方了,出嫁多年连账目都看不懂,这岂不是笑话?就算后来因着守寡的身份无法管家理事,可她嫁过来都多少年了?头些年作甚了?”平儿原就对李纨有些看不惯,只是往常不好表现出来罢了。至于看不惯的缘由,却是再简单不过了。试问,哪个人会拿主子跟下人相提并论的?李纨以往口口声声都赞平儿有多好,甚至话里话外说王熙凤都不如平儿,她们俩调个个儿才是最好的。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平儿都恨不得冲上去捂住李纨的嘴,也亏得王熙凤并未往心里去,这要是……真若说起挑拨离间,李纨才是个中好手! “暗中挑拨?若是三妹妹不曾被禁足,我倒是相信。可如今,谁又会这么干?”王熙凤并不知晓平儿心中的想法,不过她倒是有另外一个猜测,“我估计,是我那好姑母又干甚么事儿了。” “二太太?”平儿闻言,仔细的想了一遭,倒是赞同的点点头,“这倒是极有可能的。自打珠大爷没了之后,我瞧着二太太就对珠大奶奶没了好气。这原还只是对她冷冰冰的,偏最近这段日子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也难怪二太太愈发的不喜她了。可奶奶,您打算如何是好?” 王熙凤就是愁这一点。 从明面上看,似乎是贾母和王夫人为宝玉的亲事所发生的争执,同她并无甚关系。哪怕被李纨将事儿捅破了,也顶多就是从暗地里转到了明处,尤其宝玉如今年岁还小,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将事儿掩了过去,应当也不算很难。可前提却是如何让李纨消停! “除了那蠢货外,旁的人都是希望悄无声息的将事儿抹平。二太太自是不用说了,哪怕插手儿子亲事是理所当然的,可老太太到底是她的婆母,二老爷又是个纯孝之人,为了宝玉之事跟老太太闹矛盾显然是划不来的。至于老太太,那就更好猜了,她是想让云妹妹做了那未来的宝二奶奶,可如今事儿还不曾完全定下来,却是万万不能传出这种消息的。”王熙凤有句话并未说出口,前世,贾母之所以默认宝玉和黛玉之间传出事儿来,那是欺黛玉背后无人。可史湘云呢?一旦从荣国府内传出那么一星半点儿有损史湘云闺誉的消息来,只怕史家就会大怒,更绝不会再允许史湘云来荣国府小住了。 话说,为何贾母今生忽的就放弃了黛玉? 王熙凤陷入了沉思之中,而事实上,让她感到狐疑的并不单单只有这些事儿。仿佛,从她重生回来的那一刻,很多事儿都发生了变化。只是,有一些是她故意为之,而另一些却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无声的发生的。 “平儿,你仔细听听,听我说得对不对。”忽的,王熙凤用类似于自言自语的语气说道,“几个月前,林姑母的丧讯传来,我提议老太太赶紧去将林妹妹接到府上来,不巧琏二爷也跟着我一道儿去了,于是老太太随手点了琏二爷的差。” “呃,是这样的,没错。”平儿很是茫然的看着王熙凤,全然不明白为何她忽的就提起了贾敏丧讯刚传来时的事儿。这都过去多久了,再说了,平儿隐约觉得,即便没有王熙凤当时的说辞,只怕贾母等悲伤过了,也仍是能想起黛玉的。 “后来,二太太派了周瑞家的来寻我,故意同我提那放印子钱的事儿,被我拒了。这事儿后来又提了三两次,我皆不曾应承下来。之后,便发生了姚姑娘的事儿,纵是证据不够,可既然查出了这事儿同周瑞家的哥哥有关,那基本上就可以确定是二太太想要给我的教训了。”王熙凤边回忆着,边喃喃的说道。 平儿愈发觉得此刻的王熙凤透着阵阵古怪,只是有些话她却是不得不提醒一二:“奶奶,我倒不认为这是二太太想要给奶奶的教训。仔细想想,我倒是更相信,二太太想通过这事儿告诉奶奶,爷们都是靠不住的,至少没有捏在手头上的钱来得更可靠。”顿了顿,平儿干脆将话说全了,“说白了二太太就是还想逼奶奶就范,去干那放印子钱的勾当。” 王熙凤霍然抬头,目光死死的盯着站在自己跟前的平儿,吓得平儿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待稳住了身形后,又不由的跪倒在地:“奶奶……” “无事,你起来罢。”王熙凤淡淡的开口道,“也许你说的才是真相。 平儿极快的抬头瞧了王熙凤一眼,见王熙凤面上的神情还算平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慢慢的起身立在一旁。 却听王熙凤又道:“旁的事儿我也不想多说了,平儿你猜,为何老太太至始至终都不曾提出让林妹妹当未来的宝二奶奶呢?”迎春、探春庶女改嫡女一事,可以说她是无心所促成的,虽事情发展全然出乎了她的意料,至少大概的脉络她还是能猜到几分的。唯独只有黛玉这事儿,她始终都想不明白,为何贾母打从一开始就舍弃了黛玉。真的是因为她的插手?可即便是她安排院子让黛玉搬出荣庆堂,好安心为贾敏守孝。然这事儿却跟宝玉的亲事无关罢? “奶奶为何会认为老太太要让林姑娘成为宝二奶奶呢?”平儿面露踟蹰之色,“先前咱们说闲话,那也是私底下说说的,依我看,老太太也并不是很在意林姑娘。加上林姑娘又这般没眼色,竟是打算在咱们府里守孝,老太太年岁大了,也难怪懒得见林姑娘了。” “只是因为这个?不不,这其中一定还有甚么缘由。”不管是否赞成木石前盟,王熙凤都不想否认这一点。 “能有甚么缘由呢?林姑娘虽模样好,史大姑娘也不差呢。林姑娘是二品大员家的姑娘,史大姑娘还是侯门千金。唯一差的就是这层血缘了,到底林姑娘唤老太太为外祖母,史大姑娘却只唤一声姑祖母。不过,要是算上感情,只怕还不如打小就被老太太养在膝下的史大姑娘呢,更别说史大姑娘成天笑脸盈盈的,单这点,怕是就别出胜负了。” 听平儿这么一说,王熙凤却是愈发的狐疑了。隐隐的,她觉得这其中一定有被她忽略掉的某些事儿,可一时间,她又无论如何都想不透。忽的,王熙凤心中一动,抬手就猛拍了一下额头:“我也是傻了,原不是还在思量怎样才能让那蠢货安生下来,怎就忽的扯到旁的事儿上了?” “不还是在说宝二爷的亲事吗?”平儿奇道。 王熙凤却连连摇头,这事儿的症结根本就不是宝玉的亲事,而是李纨的不按牌理出牌。只要李纨愿意消停,以贾母和王夫人的性子,只怕用不了几日,就能装作甚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继续安稳和乐的过日子。至于黛玉这事儿,她仍会搁在心上,等有机会再不留痕迹的打听消息,毕竟她只是对于自己重生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异事感到好奇,而非想再将黛玉推入荣国府这个大火坑。 “那奶奶您的意思是?”平儿很是吃不准王熙凤的意思,只得试探着问道。 “这事儿先不提了,我打算先将珠大奶奶的事儿给归整妥当了。仔细想想,如今倒是有一个现成的去处适合咱们那位珠大奶奶。”王熙凤说着说着,忽的就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却很是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至少,立在一旁的平儿再度往后退了小半步,并暗自祈祷着林之孝家的别墨迹,赶紧让她出门子才是正事儿。 好在,之后王熙凤倒是正常了许多,又去东屋瞧了一遭巧姐,见巧姐似乎丝毫未被今个儿的事儿影响后,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又过了些时辰,王熙凤用了午膳,便按着平日里的习惯小憩了片刻,等下半晌才起身梳洗一番,唤上平儿离开了院子。 知道王熙凤和平儿离开后,院子里的诸位丫鬟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尤其是紫鹃,早间去荣禧堂时见到听到的事儿,可是真的将她吓得不轻。好在,瞧王熙凤离开院子时的模样,也算是雨过天晴了。只是,才松了一口气,紫鹃转身就看到在廊下帮着绣嫁衣的丰儿,登时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险些憋死过去。 却说王熙凤带着平儿径直去了荣禧堂寻王夫人,为的自是早间的事儿。之所以特地隔了一段时间再过来,也是怕贾母多心。毕竟,甭管王熙凤明面上对贾母有多孝顺,她始终摆脱不了自己是王夫人娘家内侄女这个名头。 “姑母,我又来叨扰了。”王熙凤调整了一下面上的神情,挤出了一个最为灿烂的笑容,笑着走进了王夫人房里。 好歹养了一日,王夫人虽仍不曾痊愈,可面上的气色看起来倒是比昨个儿要好看多了。见王熙凤过来,王夫人向她露出了一个淡笑:“凤哥儿来了?早先你小姑母和你妹妹都来过。” “小姑母和宝妹妹都是好的,要不是巧姐年岁太小,我也想日日夜夜陪在姑母跟前,好让姑母早些康复。”不就说两句好听的话吗?王熙凤毫不吝啬的表达的自己对王夫人的孝心,不过,该有的自谦还是要表现一下的,譬如夸奖一下真正日日夜夜在王夫人跟前伺候着的李纨,“说起来,珠大嫂子才是最辛苦的那个,这不,我今个儿往老太太跟前去时,她已经在那儿候着了。也是难为她要两边跑,还要照顾年幼的兰哥儿。” “兰儿往后由我来照看。”王夫人淡淡的说道。 这话太出乎意料了,王熙凤愣是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待她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了,这才明白为何今个儿早间李纨会那般失态了。其实,按说以荣国府的情况,将儿女交予婆母代为照顾是很正常的事儿,譬如贾琏和贾珠、元春、宝玉,都是在贾母跟前长大的,也包括三春。可所谓的正常事儿,搁在李纨这儿估计就行不通了。 “珠大嫂子她……她同意?”王熙凤一脸迟疑的瞧着王夫人,半响才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王夫人也回看了她一眼,面上的神情并无任何变化,语气更是平静如水:“有甚不愿意的?凤哥儿,假若今个儿大太太跟你要巧姐,你答应吗?” “不答应。”王熙凤说的毅然果断,无视了王夫人惊愕的神情,径自说道,“巧姐可是咱们荣国府小辈儿中的头一个姑娘,是正正经经的大小姐,我凭什么要给大太太养?没的白白跌了身份。不过,要是老太太想帮着我照顾,我却是愿意的。” “你……罢了,你这话也有些道理。”王夫人原是想拿王熙凤做比喻,却忘了即便不算王熙凤和李纨之间的差别,单是邢夫人和王夫人之间也有着天壤之别。且王熙凤那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不是不愿意将巧姐交由长辈抚养,而是嫌弃邢夫人身份低。这种说法虽是直白伤人了一些,可王夫人自认为极为了解王熙凤,听着倒也算是有些道理。 “本来就是,她好生照顾着二妹妹就成了,谁准她将主意打到我家巧姐身上的?就算我乐意,我家琏二爷也是不愿意的。”王熙凤顿了顿,又道,“姑母,虽说这儿媳妇理应听婆母的话,可也得看爷们怎么做。要是大太太真的来管我要巧姐,都无需我出面,琏二爷一定会将她撵出去的。” “罢了罢了,随你罢。”王夫人摆了摆手,不欲多说此事,只将话题转了回去,道,“大太太的情况本就是个特例,可至少搁我这儿,想亲自养育兰儿,却是不成问题的。” “那自是没问题的。”王熙凤笑得一脸灿烂,心下却已经完全明白为何李纨早间会那般失态了。身为一个寡妇奶奶,这日子本就是熬过来的,虽说贾母平日里也算是看重李纨,原还将三春皆交由李纨抚养,可对于李纨来说,她真正的支撑却是贾兰。如今,王夫人竟是要亲自抚养贾兰,且这话听着还有种想要将他们母子俩隔开的意味,也难怪李纨会崩溃至此了。 ……早间在荣庆堂,李纨应当是向贾母求救罢? “凤哥儿,你待会儿若是瞧见了大太太,就同她说,将四丫头留下来罢,仍让珠儿媳妇儿照顾着。至于我这儿,我觉得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无需珠儿媳妇儿日夜守着了,往后就让她在荣庆堂全心全意照顾四丫头罢。” 王熙凤闻言回过神来,笑着向王夫人点了点头,道:“姑母,我记下了。” “太太,珠大奶奶在外头求见。”金钏被外头的小丫鬟唤了去,回来时却带着一脸的无奈,“太太您是不是……” “不见。”王夫人回答得干脆又利索。 金钏自不会反驳王夫人的话,只得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传话。只是,显然金钏并没有安抚李纨的能耐,不多会儿外头就传来愈发响亮的吵闹声,听着那声儿,似乎除了辩解外还带着些许哭声。王熙凤极快的瞧了王夫人两眼,见后者隐约已有了怒意,忙柔声安抚着。可惜,再多的安抚也阻挡不了外头的喧哗声,王夫人忍了又忍,最终却是怒喝着让金钏进来回话。 “太太,是珠大奶奶她非要……”金钏急得满脸通红,额间也微微渗出了些许汗珠子。而就在她进屋回话之际,外头的喧哗愈发大了,听着似乎李纨有意闯进来。 “这就是书香世家的家教?婆母病着,身为儿媳妇竟是在门外大肆喧哗,若非李家没人,我还真想问问,李家竟是这般教养女儿的!”王夫人在里屋怒吼着,虽说这话是向着金钏说的,可是个人都知晓她这是在指桑骂槐,偏巧,她的话音未落,李纨就已经闯了进来。 比起先前满脸惧意唯恐被迁怒的金钏,李纨的面色更为精彩,几乎真的是一阵青一阵白的,且她的气色很是难看,甚至要比大病初愈的王夫人更像是一个病人。 “太太。”李纨在里屋门口僵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咬牙走了进来,跪在了王夫人跟前,“求太太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王夫人连个眼神都不曾给李纨,仍向着金钏骂道:“没眼力劲儿的东西,瞧不见我正歇着吗?一点儿用处都派不上,荣国府竟是白养了你这个废物吗?仔细回头我卖了你!” 金钏面色通红,饶是她知晓王夫人是在指桑骂槐,正面承受这一切的她,心里仍是格外得不好受。偏生,作为一个卖身的丫鬟,她又不得不忍受这一切,只咬着牙一声不吭的跪着。 “还愣着作甚?我不想看到你,赶紧从我跟前消失,免得我火气上来,真唤了人牙子将你发卖了。赶紧走!” “好了好了,走罢走罢!”王熙凤眼瞧着屋里的气氛愈发的难堪了,忙上前打圆场道,“姑母您才刚好了些,可千万别再被气着了。要教训丫鬟甚么时候都成,万一气坏了身子骨,却是得不偿失了。姑母,您先消消气。”又暗暗向金钏使眼色,“还不下去!” 金钏磕了个头,麻利的起身,退出了内室。 让王熙凤哭笑不得的是,金钏是走了,临走前还试图将李纨带走,可李纨显然不愿意配合,金钏到底只是个卖身的丫鬟,又不能跟主子动手,只得独自一人离开了内室。 王夫人的面色愈发难看了,偏李纨仍梗着脖子跪在床榻之前,竟是隐隐形成了对峙之势。 一时间,谁也不曾主动开口,屋里安静得几乎能让人窒息。 “如今时辰也不早了,我还要去老太太那儿请安。姑母,那我就先告辞了。”忍了又忍,王熙凤最终还是决定先离开再说。这王夫人是李纨的婆母,无论怎么做,道理都在王夫人这边。可王熙凤不管怎样,都要唤李纨一声大嫂,她不希望传出一个对大嫂不敬的名声来。并非惧怕,而是不愿多惹事端。 “凤哥儿你先等等。”出乎王熙凤意料的是,王夫人竟是叫住了她。 “姑母,您……”王熙凤欲言又止的看着王夫人,又偷偷指了指跪在下方的李纨,暗示这回儿不是说话的时候。可王夫人却不管这些,让王熙凤留下后,她终于向李纨开了口。只是这一开口,不仅让李纨几乎崩溃,就连王熙凤也被吓得花容失色。 “李氏,我知晓你舍不得兰儿,若非因为兰儿,你也不至于在珠儿没了之后,还留在荣国府里。我是想着,你如今年岁也不大,左右兰儿有我这个亲祖母在,往后也委屈不了他。干脆,你还是走罢。放心,没有休书,根本就不需要休书,你是寡妇之身,本朝原就提倡寡妇再嫁,我愿意放你离开,连着你当初的嫁妆,还有荣国府下的聘礼,你都可以带走。走罢。” 王熙凤木着脸立在王夫人身边,饶是她自认为已经重生一回,也从未想过还能遇到这样的事儿。诚然,本朝是提倡寡妇再嫁,却是从未在富贵人家发生过。别说李纨还有一个儿子,纵是无儿无女,那顶多也就是去庵堂度过余生,没的带着嫁妆和聘礼另行改嫁的。李纨若真敢那么干,甚至无需改嫁,只是带着嫁妆和聘礼离开荣国府,那李家的名声也算是彻底完了,她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堂妹,只怕也别想再嫁出去了,至于李纨本人,那是绝对不可能有人愿意再娶她的。 “太太……”李纨满脸不敢置信的看着王夫人,这王熙凤都如此惊讶了,更别说身为当事人的她了。事实上,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离开荣国府。 “姑母,这可万万使不得。哪怕姑母您喜欢兰儿,那养在膝下便是了,像咱们这样的人家,祖母亲自教养孙儿,那是求也求不来的福分。想来,珠大嫂子也一定是这般想的,对罢?”王熙凤一面劝着,一面拼命的给李纨使眼色,哪怕她往日再瞧不上李纨,也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李纨带着嫁妆和聘礼离开的。真要如此,到时候丢脸的可不仅仅是李家,还有荣国府! 等等! 王熙凤忽的心中一动,极快的瞧了王夫人一眼,心道,以王夫人的性子会将荣国府的名声抛诸脑后吗?别是……故意如此的罢? “太太,我不会走的。打从嫁进荣国府的那一日起,我李纨生是贾家的人,死是贾家的鬼,今生今世都绝不会踏出荣国府一步!”李纨好似并不曾听到王熙凤所言一般,只泪流满面的看着王夫人。可她这话,与其说是在宣誓,倒是更像在威胁一般。 “珠大嫂子……”王熙凤刚要提醒她,却被王夫人打断了。 “哼,你还想留下?像你这样的扫帚星,留在荣国府只会给府上带来灾祸!”王夫人凌厉的瞪视着李纨,冷笑一声,道,“还敢在我跟前装无辜?我实话告诉你,早先你从我这儿出去后,直奔荣庆堂的事儿,我已经知晓了。还有你在老太太跟前所说的话,你以为你能瞒得了谁?” 李纨如遭雷击,一下子瘫软在地,可很快,她却将目光落在了王熙凤面上,浑身战栗却又带着极为压抑的愤怒道:“为甚么?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竟是要这般赶尽杀绝?对,我是对三妹妹说了那些话,我是想借此让太太不喜你,最好干脆厌弃了你。可单单这事儿,至于你恨成这般吗?如今看来,你竟是想要我的命!王熙凤……你、你真不愧是王家的女儿,自私自利蛇蝎心肠!你绝不会有好报的,你等着罢!” 王熙凤面色铁青的看着李纨:“哼,珠大奶奶真是好口才,我原还真被你的假面具给骗过去了。你说我赶尽杀绝?那你当初对三妹妹又何尝不是真正的赶尽杀绝呢?三妹妹没被你逼死,只能说她命大,而非你心善。至于你的命,我还真是不屑一顾。” “你狡辩!好,就算我是想要三妹妹的命,那又如何?她不过是个妾生的庶女,她能同我比?”李纨浑身都在战栗,若非有那么一股气撑着,只怕她早已倒下去了。可她却知晓,自己绝不能退缩,一旦真的失去了荣国府珠大奶奶的身份,等待她的只有暗无天日的未来。 “那你能同我比?啧!”王熙凤狠狠的剜了李纨一眼,殊不知她那满脸的傲气和自得深深的刺痛了李纨的眼。 “好了!你们都给我住嘴!”王夫人开口呵斥道,“凤哥儿你也是,你是甚么身份,跟她一般见识?李氏,我王家女儿的家教容不得你来质疑,还有,荣庆堂的事儿压根就不是凤哥儿告诉我的,是老太太特地派了鸳鸯来我这儿传话!” 王夫人最后那句话,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狠狠的砸在了李纨的心头。一时间,李纨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甚至连眼前的景致都看不清楚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的倒地不起。 “太太,珠大嫂子晕过去了。”王熙凤上前两步,蹲下身子仔细瞧了瞧,这才起身回话道。 “唤人过来将她抬回房里,再唤个大夫给她瞧瞧。”王夫人疲惫至极的闭上了眼睛,懒懒的吩咐道。 王熙凤自是照做不提,直到将李纨安顿好,又亲眼瞧着大夫诊治好了开了方子,王熙凤这才又回到了王夫人房里,如实的告知一切。李纨的身子骨问题不大,关键是郁结于心,按照大夫的说辞,只要好生将养着,那就绝不会出事。可反过来却是…… 第077章 尚不到傍晚时分,贾琏就已回了荣国府,且在刚到院子里时,就听到了来自于平儿的第一手消息。当然,平儿这也不算是告密,只是觉得倘若贾琏知晓了前因后果,万一王熙凤将怒火发在他身上,至少他也能体谅一二。可惜,平儿算错了一件事儿。 “听平儿说,今个儿琏二奶奶你心情不好?”贾琏带着一脸的邪笑走进内室,凑到了王熙凤眼前,笑道,“来,跟爷说说,也好让爷乐呵乐呵。” “琏二爷您很闲?竟又拿我开涮!得了罢,我才不信平儿那快嘴的丫头会不告诉您今个儿的事。我瞧着,珠大嫂子怕是要糟了。”王熙凤面上的神情绝不能称之为愉悦,却也没有太多的担忧和伤感,若是硬要说的话,倒像是有些唏嘘不已的样儿。 “那也是她自找的。”贾琏自顾自的脱了外裳,王熙凤见状,忙寻了一套干净的家常衣裳帮他换上,却听贾琏说起了旁的事儿,“不是说林姑父送来了一个小匣子?在哪儿?让我瞧瞧。” 王熙凤将贾琏换下的外裳搁在臂弯上,掀了帘子唤道:“平儿,让人备晚膳罢。”顺手将脏衣裳递给平儿,王熙凤再度回到了内室里。恰听到了贾琏后头那句话,知晓他不欲多谈李纨之事,索性顺着他的意思拿了搁置在一旁的小匣子,放在小几上,道:“就是这个,点名说是送给琏二爷您的。” 贾琏不甚在意的拿起小匣子在手上掂了掂,这才瞧见小匣子边缘的解封处皆被封了蜡,当下奇道:“这是何意?还真不打算让旁人瞧?” “若非这样,我早就先打开瞧了。”王熙凤毫不犹豫的出卖了自己,又坐到了贾琏对面,瞧稀罕一般的盯着小匣子,催促道,“我都瞧了它一天了,琏二爷您倒是别卖关子了,赶紧打开来瞧瞧呢。” “啧啧。”贾琏戏虐的看着王熙凤,在王熙凤尚未回过神来之前,他忽的直起身子越过小几,从王熙凤发髻上拔了一根簪子,刮开了小匣子边缘处的封蜡。很快,小匣子就被打开了,里头的一应物件也就暴露在了俩口子眼前。王熙凤原还想说贾琏两句,却被小匣子里的东西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小匣子其实并不大,也就成年人的两个巴掌大小,厚薄不超过一指,加上木材原就有的厚度,匣子里头其实真的搁不了太多东西。准确的说,里面只搁了一封信和一叠纸张。 贾琏先伸手拿过了最上头的信,王熙凤却直接探手将下面那叠纸张拿了出来。贾琏并不以为意,在他心目中,王熙凤还是那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睁眼瞎,却不知晓前世因着管家数十年的缘故,王熙凤已将常用的字认识了七七八八。 “林姑父对我表达了极度的感激之情。”贾琏拆了信,粗粗的扫了几眼,可刚说了一句话,却顿住了。 王熙凤奇道:“怎的了?” “咳咳,林姑父说,他为他之前的以貌取人向我道歉……”贾琏咬牙切齿的挤出一句话,旋即瞪圆了眼睛看向王熙凤,“凤哥儿你说说,这话是甚么意思?上回去扬州,我生怕言行举止遭他诟病,别说游船画舫了,我连大街上都没去过!这这这……哼!”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林如海先前误会贾琏是个只知道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王熙凤这般想着,不由得点了点头:“这么说倒是也没错。” 贾琏冷眼看了王熙凤好半响,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径自低头继续看信。林如海的信并不算长,统共也就三页纸。头一页是对贾琏表示感谢,外加为自己的以貌取人感到抱歉;第二页则是打起了感情牌,口口声声的说着他同贾敏是如何的情投意合,并发誓终生不会再续娶,连小妾通房都已尽数轰走;第三页就有意思多了,却是将黛玉托付给了贾琏。 “凤哥儿,你说林姑父这是甚么意思?前头就不说了,可后头那托付……他有毛病呢?让我想想,林姑父应该跟二老爷差不多的年岁,是罢?” 王熙凤茫然的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道:“这我怎么知晓?我却是从未见过林姑父。” “我只是说大概,上回在扬州,我瞧着他同二老爷年岁相差无几,也就是说林姑父如今尚不到半百之岁。”贾琏思量了一会儿,不禁苦笑道,“才这个年纪,就彻底舍弃希望了?宝玉过了生辰也不过八岁,环哥儿更是六岁都不到,倘若林姑父膝下有子,倒也罢了。可偏生……凤哥儿,你说林姑父这是何意?” “也许真的是对林姑母重情重义?”王熙凤没甚诚意的胡乱猜测着,可事实上,这会儿她的心中却是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各种思绪纷飞,一时间前世和今生的事情纠缠在了一起,完全不知何解。 贾琏并不曾察觉到王熙凤异样,他又拿着信从头到尾再度细细看了一遍。除却无关紧要的前两页,最后一页的意思让他百般琢磨都有些不明所以。就算林如海并没有续弦的打算,可也没有将黛玉托付给他的道理,且…… “琏二爷您瞧瞧这个。”王熙凤面色有些难看的将手里的那叠纸递给了贾琏,“我想,这个应当是林姑母当年出嫁时的嫁妆单子。” “甚么?!” 一把抢过了王熙凤手中的纸张,贾琏动作极快的翻看着。这是一份记载了无数珍稀物件的单子,最开头是庄子、铺子、田产,接着是各色古董玉器、孤本古籍,再然后是各类头面首饰、绫罗绸缎,最后是数额高达二十万两银子的压箱钱。而在单子的末尾处,除了写明这是贾敏当年的嫁妆单子外,还有林如海本人的私章,以及扬州当地极有名望的老者留言作证。 贾琏愣是半响都没有回过神来。他当然知晓荣国府曾经贵不可言,可自打他出生后就过着奢侈富贵的生活,因此他只当荣国府从未变化过。及至看到了这份贾敏当年出嫁时的嫁妆单子,才猛地惊醒过来。 荣国府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衰败吗? “琏二爷,我略微猜到了一些林姑父的想法,爷您想听吗?”王熙凤深深的瞧了贾琏一眼,可贾琏仿佛被惊到了,并不曾回答王熙凤的话。等了片刻,王熙凤索性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猜,林姑父是遇到□□烦了,不是像咱们府上的那些小打小闹,而是真正的□□烦。似乎,林姑父早已有了预感,也根本就没打算从是非漩涡中逃离,而是选择将林妹妹送走。也许,就算当时我不提议,林姑父也会将林妹妹送入京的。毕竟,林家数代单传,早已没了可依靠的人家。” “这也不对!”贾琏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反驳道,“就算林家没甚亲眷,那林姑父的至交好友呢?他为官数十年,就没个能托付的人?” “应该没有罢?”回想着前世之事,王熙凤面上虽有些迟疑,心底里却早已是万分肯定了。君不见前世荣国府吞了林家数代积攒的家产,都没有人出面帮林家说话,甚至黛玉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荣国府内,依然没有人为她出头。王熙凤琢磨着,要么林如海没有一个至交好友,要么就是全都死了。 “好好,凤哥儿你说的对,可……咱们府上呢?我记得先前你只说了二太太对林妹妹不大好罢?还是说……”贾琏又想了一遭,才道,“是林妹妹给林姑父的信中写了甚么罢?竟是让林姑父连老太太都不信了?既如此,何不干脆将林妹妹接回去,即便本朝有长女无母不娶的规矩,可也不是所有人家都在意这点。” “第一,我方才说了,林姑父遇到□□烦了,这个麻烦不仅仅会要了他的命,还会连累到他的家人。甚至咱们还可以猜测得更深远一些,也许林姑父幼子乃至林姑母的死,都跟这个麻烦有关!” 贾琏倒抽了一凉气。 “第二,林姑父是个正人君子,他不仅要保全林妹妹,更不愿意拖累续弦。所以干脆,将林妹妹送到咱们府上,又断然拒绝了续弦,甚至连小妾通房一并送走,免得被无辜牵连。” “第三,这个所谓的□□烦可能还不仅仅是关系到人命,说不定还会同林家的家产有关。咱们可以这么想,林妹妹入京时,并未带任何贵重东西,可按道理来说,即便林姑父是个迂腐的书生,可他为官多年,哪里会不懂穷家富路的道理?别说托你交给老太太的钱,这不算。”王熙凤制止了贾琏开口,径自说道,“将心比心,假若今个儿巧姐必须远离咱们,爷您会不会给巧姐带上一些私房钱,哪怕是用于打点下人也是好的。” 然而,黛玉甚么都没有。 王熙凤清晰的记得,前世黛玉入贾府时,身边唯有一个老嬷嬷并一个小丫鬟,倒是带了几个包裹,却全是黛玉原本就做好的衣裳。除此之外,也就只有黛玉从小戴到大的几根簪子了。 太寒酸了。 前世,王熙凤只顾在心中奚落黛玉,虽听闻林如海也托人带了银票予贾府,可黛玉身边并无任何值钱之物,却是事实。尤其是,黛玉的丧事就是王熙凤一手操办的,她自是清楚黛玉的家底。 可为何会如此?王熙凤怎么也想不明白,倘若林如海只是个迂腐书生倒也罢了,可偏生,林如海是二品的扬州巡盐御史!即便不算上林家的祖产,单是林如海每年得到的冰炭孝敬就不是个小数目了。尤其林家人口稀少,又没有像贾赦那种败家子,怎就甚么都没有给黛玉留下呢?不不,应该是留下了,林如海死后,经贾琏之手,荣国府得了一大笔横财,足有二三百万之巨。可王熙凤仍想不懂,既有这么多的钱财,为何就不捎带给黛玉呢?田产地契也罢,至少可以兑换成银票、金票让黛玉傍身罢?可林如海却不曾那么做。仔细想想,这里头只有一个缘由…… 林家的家产早就被人盯上了! “琏二爷!”将前后的事情联系到一起,王熙凤如坠冰窖,不由得开口唤了一声贾琏。 “甚?”贾琏一惊,抬眼看向王熙凤,却见王熙凤满脸的煞白,登时被唬了一大跳,“凤哥儿你这是怎的了?咱们原不是还在说林姑父为何不多给林妹妹一些钱吗?不过也无妨,甭管林姑父是怎么想的,林家的钱总归同咱们没甚关系,就连林妹妹……倘若林姑父质疑不肯续弦,那家产也是留给林妹妹和朝廷的。让我想想,我依稀记得在室女能得到家产的三分之二,若是出嫁女则是三分之一。倘若林姑父早有准备的话,倒是可以将大半家产直接作了林妹妹的嫁妆,等他百年之后,再让林妹妹继承林家家产的三分之一就是了。” 王熙凤闭了闭眼睛,强行将心里的惊恐压了下去。可不由得,她还是想起了前世荣国府被抄家灭族的事情。不单单是荣国府,四大家族一个都没跑,还有那些曾经辉煌过的富贵人家,哪怕圣上曾经额外凯恩,可唯一不变的是,所有家族的钱财都尽数被充入国库。 抄家皇帝! “爷,咱们别管林家的事儿了。您放心,二太太已经不会同林妹妹作对了,莫说她如今身子骨不适,就算大好了,她也忙着同探春、珠大嫂子过不去呢,怎么着也不会招惹林妹妹的。等将来……大不了我求了老太太,早早的将林妹妹发嫁了,想来林姑父也不会反对的。” 贾琏很是不明所以的看着王熙凤,只是王熙凤此时的神情很不对劲儿,贾琏迟疑了一下,只道:“那你看着办罢,我是没甚意见的。” 王熙凤这会儿只觉得通体冰寒,明明已经到了初夏时节,可她却仿佛还活在隆冬一般。也许,她此刻该想的并不是如何让黛玉早些出嫁,而是如何才能让大房尽快脱离荣国府。 “凤哥儿?”贾琏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王熙凤,忽的伸手探去,却惊觉王熙凤指尖发凉,面上更是毫无血色。当下,贾琏急了,“你这是怎的了?病了?我让平儿赶紧唤个大夫过来。平儿!” “我……”王熙凤原是想要阻止贾琏,只是才张了张嘴,却忽的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个极好的借口。既可以给她充分的时间好生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又可以顺势离了李纨和王夫人之间的争执。这般想着,王熙凤索性整个人往后一倒,有气无力地道,“琏二爷,我怕是真的病了,还劳烦二爷替我往荣庆堂一趟,只说这几日不能在她跟前尽孝了。” “病了就好生歇着,老太太那边无事。”贾琏是真急了,忙跳下炕床,走到王熙凤这边,将她拦腰抱起直接送到了床榻之上,“记得,好好歇着,旁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说这话时,贾琏不由的想起了这段时间里二房那数之不尽的破事儿。想他大房,虽平日里担负着不争气的名声,可好歹也没生甚么是非。再瞧瞧二房,成天到晚的都不安生,偏每次还要将他们夫妻扯进去,白扰了清净不说,到如今更是累得王熙凤病倒。贾琏不由的暗恨不已,又唤了平儿进来照顾王熙凤,他本人连晚膳都不曾吃,转身就出了院子,直直的往荣庆堂而去。 这会儿,自还不到晚间请安的时辰。贾琏去时,贾母那边甚至还不曾摆饭。见贾琏过来,又无王熙凤陪同,贾母很是惊讶的瞧着他,问道:“琏儿今个儿怎么过来了?可是你老子骂你了?不怕不怕,有老祖宗在,没人会欺负了你。” 贾琏脚步一顿,心中的恨意倒也减弱了不少。其实,他不是不明白贾母偏心二房,可事实上贾母做得其实也不是很明显。当初,他和贾珠等孙辈儿都养在贾母膝下,总的来说,贾母最偏疼的应该是早些年入宫的元春,以及偶尔来府小住的王熙凤。倒是后来宝玉出生了,贾母一心扑在了宝玉身上,这才显得愈发偏心了。可贾琏跟宝玉年岁差得太多了,他却是不会跟宝玉争宠,因而在他的心目中,贾母仍是那个疼爱他的老祖宗。 “老祖宗,没人欺负我,大老爷也待我极好。”贾琏先开口安抚了贾母,随后才将王熙凤病倒之事说了出来。许是因为心情已然平复,贾琏说话时并不曾带上丝毫怨气,反而替王熙凤向贾母道饶,“凤哥儿说了,等她稍稍好些了就来向老祖宗请安,求老祖宗别怪她。” “这话说的!”贾母连声嗔怪着,复又心疼道,“唉,也怪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儿,累着凤哥儿了。这样罢,琏儿你回去同凤哥儿说,让她只管安心养病,旁的事儿交予旁人就是了。” 贾琏恭恭敬敬的向贾母行了礼后,才告退离开。贾琏并不知晓,就是因为他这句话,间接的改变了李纨的命运。 三日后。 “甚么?琏二爷您说,老太太将珠大嫂子送去了西面偏院?天!”王熙凤半躺在床榻上,她原并没有什么病,只是被自己给吓到了。好生歇了三日后,直把她养的红光满面。也亏得近段时间荣国府里一团乱,自是没人来探病,也就没人揭穿她装病的事儿了。当然,来了也不怕,随便扯个能传人的病,想来那些惜命的主子们也就退却了,至于丫鬟们,王熙凤却是不惧的。不过,没人打扰倒还真是让王熙凤省却了不少麻烦。 只是,王熙凤万万不曾想到,她不过在屋子里歇了三日,外头就变天了。 贾母竟然将李纨送到了西面偏院……撇开旁的不提,西面偏院里有探春呢!这到底是想逼死谁? “凤哥儿你怎的还是那副猴急的性子?别急,听我慢慢道来。”贾琏生生的受了王熙凤无数枚眼刀子,却是一脸的自得其乐,“这事儿严格说起来并不是老太太的主意,而是三妹妹主动请缨。” 王熙凤默然了。 据贾琏打探到的消息看来,这事儿的起因还真的是探春。就在两日前,也就是王熙凤“病倒”的第二日,探春央求送饭食的丫鬟在贾母跟前递了话,大意是她做了一个很印象极为深刻的梦,竟是梦到了死去多年的贾珠。而贾珠借着托梦之际,告诉探春,因着是横死,他并不能立刻投胎转世,只能滞留在地府,日日受苦夜夜煎熬。亏得探春这几日为荣国府上下祈祷,他稍稍好受了些,可他之余探春不过是长兄,并不能助他投胎转世,整个荣国府,能够助他的唯独只有父母妻儿。 贾珠之父母自然就是贾政和王夫人了,贾政忙于仕途,自是不能跟探春那般整日里待在佛堂诵经礼佛抄写佛经。王夫人原倒是常去礼佛,可身为荣国府的当家太太,纵是有王熙凤相助,她也不可能将下半辈子都耗在佛堂里,毕竟她还有儿女、孙儿。至于贾兰,如今还是稚龄,将来更是要继承贾珠的遗志,怎么可能进入佛堂呢? “所以三妹妹根本就是明着说,要珠大嫂子进佛堂来陪她?”王熙凤震惊了,她原本还觉得探春终于长大了懂事了,只要好生熬过这三年,待雨过天晴后,自还会有好日子过。可探春这到底是怎么想的?忽的就…… “凤哥儿你听我把话说完。”贾琏没好气的瞧了王熙凤一眼,继续说着这两日的事儿。 却说,贾母从丫鬟处听闻了此事后,大惊失色。旋即,丝毫不顾自己早已年迈,愣是亲自步行来到了荣禧堂,王夫人房内。原来,贾母昨个儿也做了一个类似的梦,只是她还道是自己睡迷糊了,且有些事儿也不曾像探春记得那么清楚,因此就没当回事儿。及至听了探春派人传来的话,才被唬了一大跳。 要说探春之事是个开端,那么贾母绝不会结尾。因为王夫人在听了贾母的讲述后,瞬间哭成了泪人,却道她也梦到了贾珠。三方一合计,贾母当即就唤了李纨过来,给了她一日时间归整东西,次日就搬去西面偏院诵经礼佛,为死去的贾珠超度。 李纨…… “噗!”王熙凤刚从贾琏手里接过了茶盏,心里还道贾琏总算是知晓疼老婆了。可等听完贾琏这话,王熙凤却直接喷了出来,连声咳嗽着,恨恨的道,“琏二爷您绝对是故意的!” 故意看她出糗! 贾琏抚掌大笑,那模样却是同往日里巧姐看旁人笑话时,一般无二。气得王熙凤连连磨牙,好半响才总算顺过气来:“我该说甚么?真不愧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王熙凤真心佩服这些睁眼说瞎话的人。不过,仔细想想,她却道:“这么说,许是我冤枉了三妹妹?说是小丫鬟跟老太太传话,可谁知道是真是假。” “管她呢。其实,三妹妹怎么打算的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太太和二太太如今是联手要对付珠大嫂子。哈哈哈哈,多稀罕啊,凤哥儿我同你说,别看老太太偏疼二老爷,可事实上她一点儿也不喜欢二太太。这么多年了,估计这是她们头一回联手罢?啧啧,珠大嫂子好生荣幸。” “我敢肯定,她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份荣幸。” 何止不想要,李纨这会儿应当是气疯了罢?想想探春等人传出来的话,说的明明就是贾珠的父母妻儿。贾政自是不提,贾兰也不可能稚龄就被送往佛堂,那么剩余的王夫人和李纨却是皆有可能的。若说王夫人有儿女要照顾,那李纨也有稚子要养育。可有时候,道理却只站在那些掌权者的手里,就像贾琏说的那般,贾母都同王夫人联手了,李纨还能如何? 可不管怎么说,让李纨同探春住在一起…… 贾琏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当下笑着道:“凤哥儿,你猜老太太和二太太是怎么想的?指望她们两败俱伤?” “不可能。老太太是偏心宝玉,可她从未想过要加害自己的后辈子嗣。就算三妹妹只是个庶女,老太太也绝不会拿她的性命开玩笑的。我想,既然老太太敢这么做,那就有了十足的把握。”王熙凤斩钉截铁的道,“琏二爷您若是不信,就看着罢。” “我怎会不信?老太太是甚么人,她李纨又是个甚么东西?哼,咱们那位珠大奶奶,自以为是书香世家出身,又占了嫡长媳的位置,还给老太太生了头一个的曾孙儿……也不打眼瞧瞧自己究竟是个甚么货色,竟是嘚瑟上了。哼,也就是这几年来二太太忽的就吃斋念佛了,搁前些年,只怕珠大奶奶坟头的草都一人高了!不过,如今也不算晚,虽小名保住了,可下半辈子都待在佛堂里哟,这滋味,啧啧。” 贾琏的心情相当不错,甚至面上还露出几分幸灾乐祸。倒是王熙凤有些于心不忍:“琏二爷您至于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跟她有多大的仇恨呢。” “她害死了珠大哥,还不够?”贾琏下巴微微扬起,挑眉看向王熙凤,见后者仍有些茫然,贾琏才忽的恍然道,“对了,珠大哥没了的时候,你正巧回家备嫁去了。我记得,那一二年里,你竟是一趟也不曾来过荣国府。” “是的,二爷您不也说了,我是回家备嫁去了。我算算……对了,是我十五岁及笄之后,贾家正式向王家提亲,之后的纳采、问名、纳吉等等,前前后后差不多是有两年的时间,我都不曾来荣国府。直到十七岁那年,我嫁予了琏二爷您。” 而贾珠就是在那期间过世的。 其实,严格算起来,王熙凤同贾珠也不算很熟。明面上,她和贾家几位哥儿姐儿是一道儿长大的,可事实上不同于养在深闺中的元春,也不同于自幼就无心进学的贾琏,贾珠却是三岁启蒙,更是在十三岁那年进了国子监。也就是说,撇开嫁入荣国府之后的事儿,单算未出嫁之前,王熙凤最熟悉的只有贾母、元春以及常来荣庆堂的王夫人。对于贾珠,王熙凤确是认得,然感情几乎全无。这也很好理解,就好比黛玉同是贾琏、宝玉的表妹,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贾琏跟黛玉只有那么一丝面子情。 不过,跟王熙凤不同,贾琏同贾珠的感情却是极好的,甚至直到如今,在知晓了二房的心怀鬼胎之后,贾琏仍不愿意迁怒于贾珠。 而贾珠也确是有令人钦佩的地方。 其实,贾珠并不是一个极有天赋之人,事实上,他的读书天赋也许真的比贾琏高,却也实在是高不到那儿去。可贾珠此人却是真正的用功至极,旁人一遍两遍的做学问,他却是十遍二十遍的做学问,真正的将勤能补拙这句话完美的展示了出来。人人都说十年寒窗苦读,贾珠却是从三岁启蒙到二十岁过世,这十七年间,撇开除夕外,也就唯独只有贾母过寿时,才会抽出白日里的时间放下书本。可以说,贾珠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其实,我很清楚我同珠大哥的差距在哪里,不是天赋,而是态度。我根本就无法忍受独自一人成天到晚的待在书房里,读那些个沉闷迂腐的古籍。所以,当二老爷前来询问我,愿不愿意将国子监监生的名额让予珠大哥时,我是同意的。”贾琏苦笑连连。 王熙凤却是头一次知晓这事儿,迟疑了片刻后,忍不住又道:“那大老爷呢?他也舍得?” “有甚舍不得的?你别看他上回在书房里毫不客气的数落二老爷,可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不说我能否在国子监混出名头来,事实上我根本就不可能去国子监。你以为那是个好地方?对,若是真正的读书人,那确是个极好的地方,可对我来说,不亚于是个牢笼。打从一开始,我也好,大老爷也罢,就是直接舍弃了这个名额的。要不然以大老爷的性子,他肯让?” 就是因为知晓独子没希望,贾赦才索性做了那个人情。这事儿还真不是贾政逼迫的,且对于国子监来说,也更愿意招收贾珠为学生,撇开读书天赋不提,贾琏根本就不可能在书房里老老实实坐上半个时辰,而国子监每日里至少需要研读诗书六个时辰。 “我的好二爷,我也知晓您同珠大哥的感情是极好的,可这事儿……却也不能全然怪在珠大嫂子头上罢?”王熙凤以己度人,却是怎么也寻不到李纨害贾珠的缘由。 李纨出身于书香世家,打小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可她同时也并未忽略了女子其他的才能。例如女红,例如三从四德。也许,李纨此人是有些清高,可她绝不可能去害贾珠,而且以贾珠的性子,王熙凤怎么也无法想象,竟然有人会去害他。可如果不是故意的害人…… “那会儿你不在荣国府上,有些内情自是不清楚。后来,珠大哥没了,老太太不想让旁人过多议论,这事儿也就被掩盖了下去。不过,我那会儿可不小了,很多事儿我都记得,只是不曾同你说罢了。” 按照贾琏的说法,贾珠确是被李纨“害”死的。 当时,贾珠顶了贾琏的监生名额,在国子监念书,而李纨的父亲就是当时的国子监祭酒。虽说并不是直接教贾珠,可因着手头上很有些人脉,贾珠当时是被额外“优待”的。所谓的优待,就是对贾珠异常严苛,旁人做错了功课,或者做的不够完美,却是无妨。可若是贾珠,很是逃不过一顿责罚,甚至在课业上给予严厉的惩罚。 若单单如此,那问题还不算严重。 然而,李纨却做了一件在当时看来贤良淑德在出事后看来丧尽天良的事儿。她给贾珠一连纳了四个小妾,尽数都是她的陪嫁丫鬟。而在此之前,贾珠的房里已经有了贾母赏赐的两个通房,王夫人赏赐的一个通房,以及贾政门客女儿自愿为的良妾。 “她真的……”王熙凤无言以对。身为一个妒妇,她真的无法理解李纨当时的心境,又或者从利益角度来说,这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试想想,贾母、王夫人赐下的通房丫鬟定是在李纨嫁过来之前,而贾政门客的女儿,估计是成亲后才入府的。可不管怎么说,面对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李纨能安心?若是不曾怀孕倒是无妨,贾珠此人还是很尊重嫡妻的。可若是嫡妻怀孕了呢?善妒如王熙凤,不也在怀孕之后,将平儿开脸,李纨能如何?与其让旁的通房小妾得宠,还不如给自己的陪嫁丫鬟开脸。 这便是李纨当时的想法罢? 当然,倘若贾珠一直好好活着,那也许真的会成为一段妻贤妾美的佳话。可惜,贾珠死了。无论是他是死于国子监那繁重的功课,还是死于原本羸弱的体质,亦或是嫡妻疏于照顾…… 总之,随着贾珠的离去,李纨从王夫人眼中那个尚不是很贴心的儿媳妇,直接变成了杀子凶手! 而显然,贾琏也是这么认为的。 第078章 “许是珠大嫂子命不好罢。”听了贾琏说的这番原委,王熙凤沉默了许久许久,才终于吐出了这句话。 其实,王熙凤很清楚,贾珠未必竟是李纨害死的。贾政逼迫本就天赋不显的贾珠整日用功,想让贾珠弥补曾经努力却达不到的目标。贾母、王夫人、李纨虽皆是一心对贾珠好,却无奈各有各的小算盘,直接导致贾珠屋里小妾通房一团乱,为了争宠更是手段齐出。可以说,贾珠就是被这些自称最为在意他的人,联手害死的。 李纨并不是全然无辜,却也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可问题是,谁敢质疑长辈们? 贾珠死后,身为嫡妻的李纨背负起了一切责任。当然,李纨并不是最惨的那个,事实上贾珠的那些小妾通房才是下落最为惨烈的。甭管她们原本效忠的主子是谁,主子们却绝不会记起她们。在受了一顿板子后,所有的小妾通房尽数被打发掉了,她们的未来如何,甚至她们是生是死,都没有人在意。 王熙凤略过了贾珠的小妾通房不提,只说李纨这人命不好。这话,其实是王熙凤发自内心的感概,听在贾琏耳里,却成了赞同。 “凤哥儿你说得对,她就是命不好,命硬!与其放她在外头害人,还不若趁早让她去西面偏院里诵经礼佛,好赖也能多积点阴德。”贾琏满脸的不屑,他是真的将一切责任都归咎在了李纨身上,且全然不认为自己这是在迁怒。 见贾琏这般,王熙凤纵是再无奈,也不可能因着李纨之事,同贾琏起争执,因此只笑而不语。 李纨这事儿,就这样被揭了过去。只是在接下来的近半个月时间里,李纨虽人在西面偏院,可阖府上下却一反常态的,每个人都在谈论着李纨之事。先是说李纨去西面偏院之前,很是挣扎过一番,可惜下命令的人是贾母,而非王夫人,自然就没人替她说句好话。之后,李纨虽住进了西面偏院,却又传来她因思念贾兰而日夜哭泣不止的消息。过了几日,更是出乎意料的传来,贾珠给李纨托梦,叮嘱她只管好生照顾贾兰…… 一时之间,李纨这个在好几年内都无甚存在感的人,忽的就成为了荣国府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自然,贾母怒过,也曾让人压在话头,可无奈压了头一个,没几日就又传出第二个、第三个。待日子一长,贾母也有些无可奈何了,偏王夫人病情尚未痊愈,王熙凤又打定主意装病到底,邢夫人倒是乐意帮贾母排忧解难,无奈她没这个能耐,最终只能揽下了照顾惜春的差事。 王熙凤虽在院子里“养病”,然对于外头的事儿,却是一清二楚的。只是,打量着李纨之事同自己并无半分关系,王熙凤也就很快丢开了。只是将养了近一月时间,王熙凤的身子骨、精神头倒是愈发好了,可人却愈发的懒散了。贾琏还曾笑话她,人家都是猫冬养膘,她却是大夏天的躲在屋子里不出门,也真是稀罕得很。王熙凤懒得跟贾琏争辩,索性趁着这难得的清闲时间,好生归整了自己的嫁妆和私房,又顺手帮平儿理了一份嫁妆出来,还不让催促林之孝家的快些行事,终在三日之前,定下了平儿出门子的日子。 七月初七,乞巧节,同时也是巧姐的周岁生辰。 这一日,王熙凤午后小憩了片刻,刚起身不久,尚不曾唤茶点,就听丰儿在院子里唤:“大太太、二姑娘、四姑娘到了。” 王熙凤起身去梳妆镜前打量了自己一番,见自己虽不施粉黛,却也气色极佳,索性只微微拢了拢发髻,就掀了帘子往外头去了。 “凤哥儿……”邢夫人原准备了一大车的话,只想着王熙凤病了,她这个当婆母的于情于理也该多来探望一番,先前那是被贾赦拘在家中,不让她过来打扰,如今都快一个月了,邢夫人是真的熬不住了,好不容易说动贾赦松了口,邢夫人连一日都等不及,就带着迎春、惜春往这儿来。结果,来是来了,人也看到了,原本准备好的那些话却只能生生的往肚子里咽。原因无他,王熙凤的气色太好了,好到哪怕邢夫人认为自己病重了,王熙凤依然是那般康健。 “大太太您来了!”王熙凤笑着迎了上去,自然不会错过邢夫人面上的那一丝错愕,当下笑着道,“瞧,大太太您可是福星,您一来,我这身子骨呀,立马就好起来了。早知道如此,我何苦花大价钱去请那些大夫,直接请大太太不就结了?” 邢夫人扯了扯嘴角,半响没能接上话去。按说,王熙凤这般夸她,她应该自谦两句才是正理,可她……真的没有这个脸。 “琏二嫂子,巧姐呢?”关键时刻,却是惜春解了围。 王熙凤微微侧过身子,低下头看向只有半人高的小惜春,笑着道:“哦,原来四妹妹压根就不是来瞧我的,却是满心满眼都惦记着巧姐那小破丫头?” 惜春有些茫然的看着王熙凤,她不是探春,根本就学不来那些圆滑的话。之所以顺势解了邢夫人的围,却是因着她真的惦记起了巧姐。这也难怪,她原是众姐妹之中最小的那个,就连小一辈儿的贾兰都比她年岁大,更别说她的嫡亲侄儿贾蓉,前几年就娶媳妇儿了。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比自己小的,惜春除了欢喜之外,更多的则是惊奇。可惜,巧姐并不养在贾母膝下,惜春也就只有在上次来王熙凤院子里时,才得以同巧姐玩了那么小半日,可不是就此惦记上了? 不说惜春,迎春也很是惦记巧姐。自打巧姐几个月前在东院小住过一段时间后,迎春是真真切切的将巧姐搁在了心底里。她的缘由倒是跟惜春截然不同,惜春是打从心底里喜欢巧姐这个白胖的小不点儿,迎春却是因着想要报答王熙凤对她的恩情。只是迎春胆子小,即便心里头再惦记,嘴上却是丝毫不提的。 只是惜春一提巧姐,迎春就双眼锃亮的望着王熙凤,姐妹俩皆没有言语,可面上的神情以及眼底里的期盼却皆被王熙凤看在眼里。 “哟哟,这还真是惦记上了?我家那小破丫头就那般好?罢了罢了,既然你们爱得很,那就去罢,想来这会儿巧姐也该醒了。”王熙凤笑了一遭,又向迎春叮嘱了两句,毕竟惜春年岁小,又是主子的身份,万一淘气过了,下人们也不好太拘着她,倒是身为姐姐的迎春,教导一下妹妹却是正理。 迎春脆生生的答应着,甚至来不及同邢夫人告辞,就急急的拉着惜春的手,一道儿往东屋而去。 王熙凤目光她们离开外厅,这才回过头来,笑看着邢夫人,道:“瞧着二妹妹、四妹妹如今爱笑爱闹的小模样,可见太太真是个会教养姑娘家的。” 邢夫人被夸得一愣,旋即连连摆手道:“说起教养姑娘家,谁能同老太太相比?我不过是因着老太太近日里忙碌,二太太又病着,这才帮着照顾几日。不敢居功,只盼着别出差错就好。” “太太也太谦虚了。”王熙凤笑着应了一句,吩咐平儿将茶点拿上来,又叮嘱归整出一份小零嘴儿给东屋那边送去,自不是给巧姐的,而是给迎春、惜春备下的。 待茶点上来了,王熙凤又让了一遭,忽的想起了方才的话题,索性旧话重提道:“太太,有些事儿您还真无需太谦虚了。都说老太太擅长教养姑娘家,这话自是不错的。想当年,大姐姐的才貌是人人赞扬的。就连老太太跟前的那些大丫鬟们,也是各个出挑。可惜的是,近些年来,老太太终是有些力不从心了,三位妹妹虽名义上仍是养在老太太跟前,可事实上……太太也是明白的。” 邢夫人原听了王熙凤的劝,正拿了一块枣泥糕吃着,只吃了一口就听了王熙凤这话,登时有些愣神,半响才道:“纵是这样,也比我教养得好。” “这可不一定。”王熙凤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才笑着道,“其实,不瞒太太,有些话我早就想同老太太提了。这老太太教养孙女们自是理所当然,再不济也应该由大太太、二太太来教养,没的长辈们都在,却交给珠大嫂子的。倘若珠大嫂子真有这个本事,我也就不多说了,可偏生,她时常总木着一张脸,也不爱笑也不爱说,成天将三位妹妹拘在房里不说,更是半点儿管家理事的本事都不教,反而教导那些琴棋书画……我是当人弟媳妇儿的,有些话真不好说,也曾委婉的同二太太提了两句,可二太太全然不当一回事儿,次数多了,我也就歇了这个心。” 王熙凤的这番话,却是将邢夫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可怜那邢夫人,原就是小家小户出身的,虽说她娘家也算是官宦人家,却是及不上四大家族的万分之一。未出阁时,她也曾学过不少女儿家应当学会的本领,当然不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类的,而是女红、女戒。 “凤哥儿,你这话很是在理,可我……只怕也不会这些。”邢夫人低着头,面上流露出一丝羞愧之意。她原只觉得自己出身不如荣国府的其他女眷,因此自卑有之,挣扎也有之,甚至还带着一丝抵触的情绪,只想着女子原就是出嫁从夫,即便娘家地位低微,也全然不妨碍她在夫家的行事。及至今个儿听了王熙凤的话,她才知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太太不会?”王熙凤奇道,“可往日里,我却是瞧着太太将东院打理得井井有条,怎就不会了?” “可只是这些……”邢夫人很是没有底气。 王熙凤细瞧了一遭,大致的猜测出了邢夫人心里的想法,心头一阵好笑,面上却还仍带着善解人意的笑,宽慰道:“无妨的,虽说高嫁女低求媳,可咱们已经有个大姐姐入宫了,剩余的妹妹们,是没有这个福气的。太太若想教二妹妹一些本事,只管平日里多带她一些,我往日也是跟在娘家婶子身边,慢慢就看会了。” 邢夫人细细想了一通,似乎觉得王熙凤这话很是在理,当下心情又好了许多,道:“那就照凤哥儿这话办。待我回去好生思量一下,就先将几个针线上的丫鬟拨给二丫头管管,左右咱们院子里也只做些主子的贴身衣裳,纵是出了差错,问题也不大。” 还不曾做事,就想着出差错了?王熙凤有些不大理解邢夫人,在她看来,迎春都已经九岁了,旁的不说,也该将自己的院子管理起来了,再拨一两个小庄子练练手,待再过两年,就可以试着接触中馈里的一些琐碎事儿了。 “太太既有了主张,那自是极好的。”王熙凤伸手掂了一块绿豆糕,但笑不语。 邢夫人自没有察觉到王熙凤心里的异样,见王熙凤这般说了,还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是不错。不过,王熙凤也不是全然瞧不上邢夫人,只是在心头暗暗将迎春之事记了下来。她原是想着,只要贾赦不胡来,迎春不曾嫁给那中山狼孙绍祖就是幸福了,可如今看来,估计到时候还得由她出马,免得邢夫人好心办了坏事。 一时间,又提起近段时间发生的事儿,王熙凤原以为邢夫人必会说起李纨之事,不想邢夫人说的却恰巧是被王熙凤所忽略的事儿。 其一,宝玉的生辰。 其二,东府的家宴。 王熙凤听了这些事儿,才恍惚察觉到,自己真的有些过了。这宁国府的家宴暂且不提,左右即便她不去,贾赦、贾政总会过去的,当然这种事情一般都是贾赦过去,清高自傲如贾政是不屑于同宁国府那对腌臜父子俩来往的。 可宝玉的生辰…… “哟,瞧瞧我这脑子,难不成真的是年岁大了,不中用了?竟是将宝玉的生辰也给忘了。”王熙凤连连叹息,又忙追问那一日是怎么办的,可邢夫人的回答,却让她大吃一惊。 “并不曾办,仿佛是老太太说的,小孩子家家的,没的大办。”邢夫人见王熙凤对这事儿有兴趣,忙努力回忆着道,“我记得那会儿众人都没甚空闲,不曾大办倒也正常。尤其二太太还病着呢,哪儿有当娘的病重,当儿子的却快快活活的过生辰?因而只在荣庆堂里小办了一桌。” 邢夫人说这话时,并没有别的用心。可有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落在王熙凤耳中,却远不止那明面上的意思了。 生辰,又被称之为母亲的受难日,甭管当年那一日的生产是否顺利,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纵是到最后平安无事,其中付出的艰辛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的。因此,只要母亲在世,身为儿女每逢生辰都是要给母亲磕头的。就连王熙凤和贾琏,明明对生母已经没甚印象了,那也要聊表心意,至少他们不能表现得太过于开心。 “那一日,宝玉可曾去过荣禧堂?”王熙凤想了想,试探的问道。 “应该并不曾罢?”邢夫人并未多想,只是时间毕竟已经有些久远了,且邢夫人本人也并不曾看重宝玉的生辰,仔细回忆了半响,才带着一丝不肯定道,“我依稀记得,那日我给老太太请了安,老太太特意将二丫头、四丫头留了下来,又派人去史家请了云丫头过来。对了,连住在荣禧堂后头的林丫头也一并请了过去,算是给宝玉小办了一场。之后,还唤了个戏班子进来,一直玩到了傍晚时分,我去请安时,顺带接了二丫头、四丫头回来。再之后的事儿,我就不大清楚了。” 王熙凤无言以对。 宝玉过生辰并不曾去探望病重的王夫人,这已经是很大的事儿了。王熙凤她可以忘却宝玉的生辰,这无妨,因为王熙凤既是宝玉的表姐,又是他的堂嫂,本身还“病着”。可宝玉…… 忽的,王熙凤开始同情起了王夫人,虽从明面上来看,王夫人是个有福气的,夫君有前途,长子聪明好学,长女品格出众,幼子灵透聪慧。可事实上,各个都是糟心的! “凤哥儿,这事儿很要紧吗?”邢夫人是不大聪慧,可眼见王熙凤面色有些不好看,当下心里一突,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不,没甚要紧的。只是我想着,如今珠大嫂子和三妹妹都去了西面偏院里诵经礼佛,宝玉又养在老太太跟前,只怕二太太膝下空虚。”王熙凤半真半假的道。 邢夫人倒不曾怀疑她这话,只是觉得王熙凤是真的对王夫人上了心,虽心里不至于不快,可多少还是有些羡慕的。事实上,甭管王熙凤此时有多同情王夫人,在邢夫人看来,王夫人的日子过得再好没有了,就算没有儿女、媳妇儿在眼前,这不是还有孙儿吗? 这般想着,邢夫人也这般说了,王熙凤听了却有些不以为然。 贾兰倒是王夫人的嫡长孙,可前世,王熙凤半点儿没瞧出来王夫人对贾兰有多看重。贾兰该进学了,她不在意,到了娶妻的年纪,她还是不在意。甚至在抄家灭族之后,王夫人思量的也是如何能让宝玉全须全尾的脱罪,半点儿没注意到贾兰。王熙凤猜测,王夫人虽不至于将贾珠之死归咎到贾兰身上,却也难免看着碍眼,尤其贾兰那长相,像谁不好偏像李纨。虽容貌是不错,可若是贾兰俏似贾珠的话,王夫人多少还会有些怜惜,像李纨就……呵呵。 只是这话好说不好听,王熙凤当下就笑着岔开了话题。婆媳俩又说了会儿话,好在她俩皆愿意给对方面子,纵是有些事儿意见并不统一,谈话的气氛却是相当不错的。临走前,邢夫人很是有些意犹未尽,王熙凤瞧着有趣,只说自己如今病着,待过几日病愈了,定去东院给邢夫人请安。邢夫人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不出几日,王熙凤就“病愈”了。 这自不是因为王熙凤歇够了,而是担心自己再这么歇下去,就要引起长辈们的不快了。当下,好生收拾了自己一番,王熙凤亲自抱着巧姐,往荣庆堂请安去了。 荣庆堂里,虽少了李纨和探春,可该有的热闹,却半点儿不曾少。王熙凤去时,邢夫人也在,自然还有迎春和惜春。至于宝玉,则跟湘云凑在一起说笑玩闹着,半点儿也看不出来前些日子刚受过伤。 “给老祖宗请安。”王熙凤原就是诸人中的焦点,今个儿她又特地带上了巧姐,自是一进正堂就被人团团围住。 贾母坐在高堂上,眯着眼睛笑看着底下的晚辈们:“好好,凤哥儿也大好了,等政儿媳妇儿一好,我这心里可就真的放下了。来来,凤哥儿过来,宝玉和云儿别歪缠着,我知晓你们都想她了,可倒是也让我瞧瞧凤哥儿呢!” 王熙凤快走两步,举着巧姐向贾母先摆着:“老祖宗您可说错了,宝玉和云妹妹可半点儿不惦记我,他们同二妹妹、四妹妹一样,都惦记着我怀里这个胖丫头!” “哈哈哈,都惦记都惦记。”贾母笑开了怀,让王熙凤将巧姐给她,亲自放在膝盖上,稀罕不已的瞧着,“嗯,也难怪人人都爱,咱们巧姐这般好模样,竟是比着老子娘最好看的地方长,能不爱吗?” 宝玉和湘云果然凑了上来,他们倒不曾想到爱不爱的道理,只是瞧个稀罕罢了。再一个,贾母说的也没错,巧姐确是好模样,虽如今年岁尚小,可依稀看得出来,将来怕是比三春的模样都要好。尤其是宝玉,他素来喜欢小姑娘家家的,只道是女儿是水做的,男儿是泥做的。巧姐年岁这般小,才是真正的纯洁无暇,喜的宝玉一个劲儿的往前凑。 “老祖宗,巧姐也住下罢,这样咱们就能一道儿玩了。”宝玉越瞧越欢喜,虽说他这也不是头一次见到巧姐了,可往常巧姐的年岁太小了,软趴趴的一小团,且只会哭,他自是喜欢不起来。如今,眼瞅着也大了,不仅整日里笑着,还会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跶,喜得宝玉只恨不得揽在怀里不放手。 “胡闹。”贾母嗔怪的伸手点了点宝玉的脑门,没好气的道,“瞧一个好看的就往自家揽,哪儿有你这般的?巧姐是你侄女,自是要跟着你凤姐姐住,哪儿能养在这儿呢?” 这话一出,宝玉当下不干了,直嚷嚷着:“怎不行了?这别人家的女儿,我自不会强求。可巧姐原就是咱们家的。老祖宗,您养了巧姐罢,大不了,我和云妹妹帮着您。” 贾母险些没笑岔了气,只伸手拍了宝玉好几下,才道:“又胡闹,你和云丫头都还是孩子呢,还帮着养。啧啧。” “不不不,我要我要我要!” 王熙凤默默的从贾母怀里接过巧姐,后退两步,看着宝玉再度闹腾。至于闹腾步骤,王熙凤表示再熟悉不过了。 一求,二哭,三摔玉…… 至于最终的结果,则是贾母一个劲儿的说好话安抚宝玉,遂又将这个难题丢给了王熙凤,只是话却是向宝玉说的:“那你去问问你凤姐姐,愿不愿意将巧姐留下。” 宝玉登时一个鲤鱼打挺,精神头十足的凑到王熙凤跟前,带着无限期盼的道:“凤姐姐,好姐姐,宝玉可喜欢巧姐了,求求您把巧姐留下来罢!” 王熙凤勉强笑着道:“宝玉,巧姐她太小了,若是你真的喜欢,明个儿请安时,我还带着她。”心下却道,敢打我女儿的主意,你等着罢! “不不不,巧姐不小了,风姐姐您瞧,她都会说话了。再说了,她不是有奶嬷嬷和丫鬟照顾着吗?您就把她留下来罢,求求您了,凤姐姐!您不是最疼宝玉的吗?风姐姐,好姐姐,宝玉求求您……” “那就明个儿罢,我回去让人归整一下巧姐的东西,明个儿再送过来。”王熙凤笑得异常得温柔,看得宝玉不由的一个哆嗦。 宝玉原还想得寸进尺的让巧姐今个儿下半晌就搬来,可瞧着王熙凤那个笑容,他硬生生的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只喃喃的道:“明个儿就明个儿罢。” 时隔一月的请安,以这种近乎闹剧一般的形式落幕,王熙凤带着异常森人的笑容,一出荣庆堂就往荣禧堂而去。只是,在快到荣禧堂之前,王熙凤思量了一番,最终还是让奶嬷嬷抱着巧姐先回去了。 荣禧堂内,一切照旧,可仔细瞧着,却仿佛在无声无息之间,发生了很多变化。王熙凤前后一打量,就知晓出了甚么问题。 人气。 曾几何时,荣禧堂是那般的热闹。王夫人生养了三个儿女,长子贾珠更是早早的替她生下了长孙贾兰,还有就是形形□□的管事们,以及经常来探望王夫人的亲眷们。 可惜,这些早已成了过往云烟。贾珠没了,元春入宫了,宝玉去贾母接走了,李纨和探春更是去了西面偏院,就连她这个当侄女的,也是一月不曾露面。不过,也许对于王夫人来说,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贾政。王熙凤早先就打听清楚了,自打那一日王夫人晕厥过去后,贾政不曾探望过一次,这些日子以来,更是整日都歇在小周姨娘处。 “姑母,我来瞧您了。” 带着招牌式的笑容,王熙凤快步走进了王夫人房里。自然,王夫人的房里依然是那般奢华无双,一应丫鬟们也都在跟前伺候着,不敢有一星半点儿的怠慢。可很多时候,丫鬟们纵是伺候的再周到,也不能代替真正的亲人。 见王熙凤过来,王夫人面上明显一喜,连双眼都亮了不少,只是王夫人的本性让她压抑住了心头的狂喜,只向着王熙凤淡然的点头,轻声道:“凤哥儿来了?你这事儿病好了?” “是呀,病好了,身上一松快,我就忍不住跑出来了。刚去了荣庆堂跟老太太请安,回头就往姑母这儿来了。姑母,您可有按时吃药?如今身上甚么感觉?”王熙凤边说边凑上前来,满脸的关切之情。 王夫人纵是并不曾真正将王熙凤放在心上,见王熙凤如此,心头也是不由的一暖,道:“我已经无大碍了。唉,也亏得你还惦记着我。” “瞧姑母您这话说的,我不惦记您,难不成惦记东院那位?快别提了。”王熙凤笑着笑着,倒是露出了一丝愧疚之情,迟疑了半响仍有些说不出口。 “怎的?”王夫人很是稀罕的瞧着王熙凤,内侄女的性子她自认为再清楚不过,如今瞧着王熙凤这般神情,还真是狐疑得很。心下暗道,难不成是因为这一个月来没往她这儿来请安?可王熙凤自个儿都病着,王夫人自不能强求。 “姑母,有个事儿我得跟您道个饶。”王熙凤一改往日的爽快,吭吭哧哧的道,“就是、就是宝兄弟生辰的事儿。” 王夫人原以为王熙凤是想跟自己道歉,刚想开口宽慰两句,却冷不丁的听到了这话,登时面色有些难看起来了。 见状,王熙凤更愧疚了,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哭丧着脸道:“我倒是早先就给宝兄弟备下了生辰礼,可一下子发生了这般多的事儿,我又忽的病了……唉,罢了,都是我的错,是我给疏忽了,却是不能再胡乱的寻理由了。姑母,您看这事儿,我再另外给宝兄弟备一份厚礼如何?都怨我。” 王熙凤很快就陷入了自我厌弃状态,没多久眼圈就红了。王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迟疑了,许久之后才淡淡的道:“宝玉一个小孩子家家的生辰,原就无需这般。你是他姐姐,何苦这般小心?无妨的,别往心里去就是了。他要是真的怪你,让他来寻我!” “这可怎使得?姑母,我知晓您是为了我好,可这事儿却是万万使不得。忘记了宝兄弟的生辰,原就是我的错,怎好再为了这些事儿,白惹了你们母子俩不开心?不妨事的,我回头跟宝兄弟好生说道说道,他这般好性子,想来也不会在意的。”王熙凤强撑着笑颜,安抚着王夫人。 “无需那般刻意。” “我晓得。对了,姑母您说,宝兄弟不是最喜欢热闹吗?干脆我改明个儿特地为他请个戏班子过来,如何?”王熙凤假意思量了一番,愈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当下一拍巴掌,笑着道,“正好宝玉如今身上也好利索了,二老爷却尚未想起让宝兄弟继续进学的事儿。不若趁着这个机会让宝兄弟好生乐呵乐呵,到时候他一准不再生我的气了。就这么办!” 王夫人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没能挤出笑容来,只好僵着脸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王熙凤。 “那索性改日不如撞日,我这就让人去请戏班子,明个儿就唱大戏。对了,就去请宝玉生辰那日来过的戏班子,他方才还说那戏班子唱得很不赖呢!”王熙凤彻底发挥了她那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转身就去了外间,向着平儿一通吩咐,这才心满意足的回了内室。 “凤哥儿,我乏了,你明个儿再过来罢了。”内室里,王夫人的面色很是不好看,王熙凤吓得顿住了脚步,一叠声的告饶,很快就退了出去。 及至王熙凤走了有半刻钟后,王夫人才忽的变了脸色:“宝玉生辰那日,除了请戏班子,应该还做了旁的事儿罢?好,真的很好。” 一旁的金钏浑身都在战栗,有心退出去,又怕反被王夫人盯上,一时间背脊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珠子,却不得不强撑着在王夫人跟前伺候着。 “金钏,你去二门守着,等老爷回来了,让他务必来我这儿一趟。若是他不愿意来,你就说,宝玉不能再这么惫懒下去了,他的伤势早就已经好利索了,也是时候再度进学了。” 金钏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喃喃的道:“是。” 王夫人的声音因着连续病着,很是有些沙哑低沉:“办不好这事儿,你就不用回来了。还不快去!!” 第079章 从荣禧堂离开后,王熙凤并不曾立马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特地绕道又去了一趟荣庆堂,为的自然是明个儿之事。虽说王熙凤很清楚贾母必不会驳了她的提议,可打声招呼却是很有必要的。而结果也正如王熙凤所料那般,一听到她的提议,宝玉整个人都险些飞起来了,同史湘云一人扒着贾母的一边胳膊,又是讨好又是哀求。自然,贾母满口子应承了下来。 既是要好生乐呵乐呵,自然不能只请一个戏班子糊弄了事。王熙凤有心在歇了一个月之后,好生刷一波存在感,一回到自己院子就唤了好些个管事一一派了活计,又叮嘱了一番。 想着今个儿答应了宝玉,从明个儿起巧姐就会被送到荣庆堂抚养,王熙凤自不会食言。在管事们离开后,王熙凤就将巧姐的奶嬷嬷唤到了跟前,好一番叮咛。至于归整行李之事,却是有其他丫鬟婆子来操心。 及至到了晚间,荣国府上下都已经知晓巧姐得了贾母的青睐,要被送到荣庆堂一事。自然,晚归的贾琏也听说了。 “凤哥儿,好端端的,老太太怎会提起亲自抚养巧姐的事儿?”贾琏今个儿因外头的事儿耽搁了些工夫,回来时已经掌灯时分了,王熙凤刚从贾母处请安归来,巧姐更是吃饱喝足睡得喷香。贾琏先去东屋略瞧了瞧巧姐,随后便回堂屋内室里寻王熙凤问个清楚明白。 王熙凤刚换了一身舒适的家居衣裳,半躺在炕上,喝着庄子上新送来的花茶。听着外厅的脚步声响起,她就知晓是贾琏回来了,遂放下手中的茶盏,眉眼弯弯的瞧着门帘处。只是,门帘刚晃动了一下,就先传来了贾琏急吼吼的问询声。当下,王熙凤微微一愣,旋即却笑弯了腰。 “哟,琏二爷这是舍不得您的心头肉掌中宝?原说给大太太养,您嫌弃大太太的身份不够高,没得白白跌了巧姐的身份。可如今却说是要给老太太养,您还有甚么不满意的?” 说话间,贾琏已经掀了帘子进了内室,却是一脸的不愉:“你舍得?” “有甚舍不得的?不还是养在咱们荣国府吗?”王熙凤挑眉笑看贾琏,嘴上却是仍不忘挑衅道,“老太太最是会教养姑娘家了,您瞧瞧大姐姐和我,不都是老太太教养的?就连老太太屋子里的大小丫鬟们,瞧着也比别处好多了。” “哼!”贾琏气呼呼的坐到了炕桌的另一边,见并无他的茶盏,登时发作起来,“茶呢?白养了你们一帮子吃闲饭的,回了屋里,竟是连口热茶都喝不上,要你们何用?” 平儿急匆匆赶来,在外厅接过了小丫鬟递过来的茶盏,送到了内室里:“琏二爷请用茶。” “太烫!”贾琏只拿手指轻碰了一下,便当下甩开,“连杯茶都泡不好了,茶水间的人该换了罢?” 王熙凤捧着脸但笑不语,只专注的看着贾琏发火。平儿吃不准这两位主子又在作甚么幺了,赶紧先将茶盏撤了下去,又换了新茶送上来。只是贾琏显然不是冲着茶发火,新茶送上来后,他又嫌弃味儿太浓。再换了一遭,却成了茶叶是陈年的。平儿连着跑了五六趟,虽面上仍只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心里头却早已转过弯儿来了。联想到贾琏方才一回院子就往东屋去,又在进堂屋时,说了那句话,还有甚么想不明白的?因而,平儿只一趟趟的跑着,只等着贾琏自个儿泄气。 终于,在换了七回茶后,贾琏消停了:“行了行了,退下罢,左右咱们院子里也没甚好茶。”当下,直接掀了盖子,一股脑的往嘴里灌,灌完了才嘀咕了一句,“都凉了。” “端着同一杯茶来来回回的了跑了七趟,不凉才怪。”王熙凤白了贾琏一眼,并在贾琏震惊不已的目光下,残忍的将真相捅破,“只有头一回和第二回是换过的,后来全部都是同一杯。琏二爷,好玩吗?” 贾琏:“……平儿!” “行了,别折腾了,左右平儿也被使唤的跑了那么多趟,再折腾下去,她的腿儿都该跑细了。左右琏二爷您也不是为了喝茶,来,同我说说,您是多么的不舍得咱家巧姐?”王熙凤侧过身子,目光炯炯的嫡瞧着贾琏,笑道,“说罢,要是琏二爷能把我这个当娘的给说开心了,明个儿晚间请安时,我就跟老太太把巧姐讨回来。” 讨回来?早间送去,晚间就讨回来? 贾琏将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转了转,很快就泄气了,只道:“罢了,其实就像凤哥儿你说的那般,给老太太养着,也蛮好的,左右离得也不远,能常瞧见。” 话是这么说的,贾琏心头却堵得很。巧姐自打出生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两边也就隔了十来步的距离,即便真正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多,可因着离得近了,贾琏很是安心。算起来,也就是几个月前,他跟那外头的姚姑娘牵扯不清的时候,王熙凤为了不吓到巧姐,曾将巧姐送去东院小住了几日。可那会儿,他手头上的事儿一大堆,只想着赶紧快刀斩乱麻,就算思念巧姐,也不可能在那个时候提出来。不过,也是在那之后,他算是真的将巧姐搁在了心上,那是他的头一个孩子,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一个孩子,说是心尖尖上的肉一点儿也不过。可如今,竟是要将巧姐送到荣庆堂去? 荣庆堂离他们这个院子,确实不算很远。就算王熙凤平日里慢悠悠的晃过去,也就那么半刻钟时间。他的脚程更快一些,估计半刻钟都够走一个来回了。可问题是,巧姐真的去了荣庆堂,他还能这般轻易的见到人吗? “琏二爷您想甚么那般出神?”王熙凤原还打算等贾琏说上两句好话,她就将自己的打算告知于他。没曾想,贾琏竟是捧着个空茶盏,就这么愣愣的发起了呆。 贾琏确是在发呆,他想的是,自己平日里要在前院忙碌,要处理所有荣国府对外的琐碎事宜,有时候还要跑到庄子、铺子上查看。虽说都是自家的产业,可不能否认的是,他能待在府里的时间,原就是很短的。不过,若是在先前,只要别那么晚回来,他都可以在傍晚时分同巧姐亲近一番,差不多每日都能闹上半个时辰左右。可若是送到了荣庆堂那边,却是再也没有这般方便了。不说每日晚间请安也就那么点时间,就连他偶尔休息了,也不可能整日里待在荣庆堂陪巧姐胡闹罢? 冷不丁的,贾琏想起了远在东院的贾赦。当年,贾母怜惜他年幼丧母,将他接到身边亲自抚养时,贾赦是否也是这般的不舍?也许更夸张,毕竟他和王熙凤将来还会有其他的孩子,而他却是贾赦唯一的原配嫡子。试想想,当时的贾赦,先是失去了嫡长子,又送走了原配嫡妻,最后更是不得不将唯一的原配嫡子送去贾母身边…… “琏二爷!”王熙凤实在是耐不住了,伸手在贾琏手背上轻拍了一下,吓得贾琏浑身一颤,手里的空茶盏掉在了炕上。 贾琏回过神来,随手捡起空茶盏,瞧了一眼见没碎,就随手搁在了炕桌上,没好气的向王熙凤道:“吓唬谁呢?爷在想事儿!” “哟,那琏二爷您屈尊同我说说,您方才究竟是在想哪个美娇娘呢?”王熙凤才不怕贾琏,只笑脸盈盈的向着他。心下却已经猜出了几分,只是仍有些诧异,因为前世贾琏并不是很在意巧姐这个唯一的嫡女。 “我能想谁?琏二奶奶你倒是说说我还能想谁?哼,反正爷想的肯定不是你!”贾琏也来了脾气,虽说理智告诉他,贾母若真的开口要了巧姐,王熙凤于情于理都是无法拒绝的。可他却仍有些不能接受,甚至只要一想到从明个儿之后,他晚间回来没法再听到巧姐软软糯糯的声音,更没法抱着巧姐在院子里疯玩,甚至有可能巧姐这么一去,再度离开荣庆堂时,就是她出门子时候了…… 若说贾赦当年还可以盼着贾琏娶妻生子后回东院,那他怎么办?巧姐一旦出嫁,他上哪儿寻女儿去?就算将来仍有见面的机会,父女俩还能像如今这般没有任何隔阂的疯玩疯闹吗?甚至于,他的心肝宝贝儿会不会去了荣庆堂没几日就将他这个当爹的彻底抛到脑后,一如当年他予贾赦那般? “我乏了,我先去歇着了。”越想心里头越不好受,贾琏索性甩袖跑去洗漱了。不多会儿,就自顾自的换了贴身衣裳往床榻上一躺,气哼哼的背过身子不理会王熙凤。 王熙凤默默的注视着贾琏这一系列的举动,又默默的扭过头去看窗上烛火的倒影,嘴角却是慢慢的往上扬,最终定格成一个大大的笑容。心下却道,既然贾琏不想听她的打算,那就干脆明个儿晚间再给他一个惊喜罢,也许,会是惊吓也说不定。 带着满满的喜悦,王熙凤一夜无梦,睡得极为香甜。 次日一早,王熙凤是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的。好在这一觉睡得极好,王熙凤精神头十足的唤了平儿进来,待换好了衣裳,又装扮一新后,这才走出了房门。 外头院子里,各色东西已经装箱,却都是从巧姐房里搬出来的。因着这次不同于上回去东院小住,按以往的先例来看,巧姐但凡去了荣庆堂,那就至少要住个十来年的,因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打包装箱,只等粗使婆子一一送去荣庆堂。 虽说因着多出了好几个箱子,显得有些杂乱,却丝毫不曾影响到巧姐。巧姐睡得早,性得也早,这会儿早已用过了早膳,正…… “琏二爷您今个儿不出门吗?”王熙凤惊奇的瞪圆了眼睛,瞧着院中本应该早已离开的贾琏,尤其这会儿巧姐还挂在贾琏的脖子上。当下,王熙凤自以为明白了几分,忙上前去哄巧姐,“巧姐乖,你爹爹要出去忙活了,你下来让娘抱,好吗?咱们等会儿出去玩儿,先去园子里,再去老太太跟前,对了,今个儿还要唱大戏呢!” 巧姐才多大的人儿,原就没甚见识,好骗得很。先前是因着贾琏愿意同她玩闹,她自顺势黏糊了上去。这会儿,听着王熙凤说的热闹,又提到了“出去玩儿”,这个关键词汇,登时巧姐一扭身子,钻进了王熙凤的怀里。 “乖宝贝,娘最喜欢巧姐了。来,跟你爹说回见……呃。”王熙凤的话音未落,就瞧见贾琏已经彻底黑了脸。 何止黑了脸哟,贾琏先是瞧了瞧瞬间空了的怀抱,当下就狠狠的瞪了一眼王熙凤,旋即又极为不舍的瞧着巧姐,脑海里不由的想起了昨个儿所思所想,登时面沉如水。 王熙凤哪里会猜不到贾琏这会儿的想法,暗中偷笑的同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笑着拉过巧姐的手,同贾琏告辞。巧姐丁点大的人儿,哪里知晓那么多,只顺着王熙凤的意思,满脸带笑的向贾琏挥手。 贾琏是挎着脸捂着心出门的,若非今个儿确有要事,他真想留下来算了。虽然他也很清楚,巧姐应该是早间请安时就会被带过去的,可想着,能多留一会儿是一会儿,要不然等明个儿以后,却是见面了也不能再像以往那般随意了。 却说王熙凤,在贾琏走后,很是笑了一阵子。待笑够了,又用了早膳,这才亲自抱上巧姐,带上一溜儿的丫鬟婆子,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往荣庆堂而去。 王熙凤一贯都是掐着点儿出门的,今个儿虽归整了巧姐的东西,可做这些活儿的却不是她本人,因而还是原来的点儿。待到了荣庆堂时,邢夫人等都已经到了,王熙凤抱着巧姐笑着上前,身边只跟了一个唐嬷嬷和贾母赏的紫鹃,至于其他的丫鬟婆子自然是带着行李去后头的抱厦了。这倒不是贾母安排的,而是王熙凤让人这般做的。虽说巧姐如今年岁小,住在碧纱橱也合适得很,可显然易见,贾母跟前已经养了宝玉和湘云,王熙凤一来不愿巧姐同这二位争宠,二来却是心知肚明巧姐根本就住不长,索性让丫鬟婆子往后头抱厦去了,反正自打三春相继离开后,后头皆是空着的。 “巧姐来了!”宝玉原就是个眼尖嘴甜的,一见王熙凤过来,忙笑着凑到跟前,又踮着脚去拉巧姐的胖胳膊,“巧姐,我是你宝叔叔,昨个儿咱们才见过的,你可惦记我?” 巧姐如今是能认人了,可她还不曾聪慧到认得才见过一次的人。好在,巧姐是个好性儿,见人就堆笑,且笑得眉眼弯弯,格外的讨人欢喜。宝玉知晓她还不大会说话,见她笑得开心,就已经很乐呵了,又催促王熙凤将巧姐放到一旁的小榻上,他好同巧姐玩。王熙凤顺势答应了下来,却又唤了迎春、惜春一道儿过来,自然也没忘记捎带上做客的史湘云,又叮嘱唐嬷嬷在一旁守着,这才往贾母跟前去。 “老祖宗,您可是瞧见了,甭管咱们对这帮哥儿姐儿有多好,人家都是喜新厌旧的。尤其是宝玉,原先还整日里凤姐姐长风姐姐短的,瞧见比我更好看的巧姐,一下子就把我甩到脑后去了。” 贾母本就是笑着的,听了王熙凤之言,更是笑弯了腰,直道:“你个凤丫头哟,旁的也就罢了,那是你亲闺女。没听说哪个当娘的还会同自个儿的亲闺女吃醋的。以往,琏儿就没说你?” “琏二爷才不会说我呢,他只会同我抢巧姐。”王熙凤一面同贾母说着话,一面分神用眼角瞧着巧姐那块儿,好在迎春是个妥当的,一直护着巧姐,惜春虽只知道笑闹,分寸却还是有的。至于史湘云,对于年幼的巧姐并不甚感兴趣,只一个劲儿的拉着宝玉,试图让宝玉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早间的请安倒是没甚可多说的,诸人在荣庆堂笑闹了一阵子,就移步去逛园子里。因着要在贾母跟前伺候着,王熙凤自不曾亲自抱着巧姐,好在巧姐也没那么娇气,由唐嬷嬷抱着,身边又跟着小红等熟悉的人,看着满园子的花卉,喜得她面上的笑就没断过。 待逛了一会儿,王熙凤按着昨个儿的安排,引着诸人去了园中的亭子里,那里早已备下了酒菜瓜果,并各色刚出炉的点心。因着今个儿天气很不错,虽有些微热,可园子里本就是清风徐徐,加上又有亭子挡着,倒是格外的舒坦。 只是,吃酒一事就轮不到巧姐了,唐嬷嬷喂她吃了两块点心,又吃了半个果子,见她有些困倦了,也就顺势抱下去了。余下的诸人则玩起了投壶,还煞有介事的设下了赌注,却是拿王熙凤备宴用的果子、点心做了添头。 王熙凤并不曾参与其中,而是自告奋勇当起了判人,也有贾母瞧着有意思,还亲自下去投了两支。因着原就是设得简单,哪怕贾母有些老眼昏花了,也仍投中了一支,得了一碟枣泥糕。 诸人玩着闹着,王熙凤在一旁也跟着笑着,脑海里却不免浮现出前世那如仙境一般的大观园来。其实,此时荣国府的园子也算是上佳的,只是在见识过了前世的大观园后,王熙凤却是再也瞧不上这园子了。不过,想到了大观园,王熙凤不免计算起了时间,约莫两年后,就该传来元春封妃的消息了,接着便是宁荣二府倾尽全力打造那巧夺天工的大观园了。而那个时候,却也是最容易捞钱的了…… 待诸人晌午后各自散去,小憩之后又再度聚首,却是终于到了唱大戏之际了。 所谓唱大戏,指的可不仅仅是王熙凤派人请来的戏班子,而是指荣国府自身的大戏。生怕时间来不及,王熙凤还特地命人将戏班子来的时间推迟了一刻,又让人拿了新的戏单子让贾母等人点,且还顺着宝玉的意思,特地多点了一出,加上原先安排的两出,三出大戏唱完,王熙凤就不信等不来正主! 然而事实上,才唱到第二出,正主就来了。 “奶奶,人来了。”平儿上前在王熙凤耳边小声说道,又悄悄指了指方向。王熙凤回头瞧了瞧,很是讶异了一番,这才扭头向贾母道:“老祖宗,大老爷、二老爷都过来了。” 贾母惊奇不已。 这会儿,贾赦、贾政已经走了过来,尚且沉浸在看戏氛围中的诸人很是慢了半刻才回过神来,忙跟着请安。而这时,贾赦、贾政已经走到了贾母跟前,恭恭敬敬的向贾母行礼问安。 “快起罢。”贾母也不问俩人因何而来,只笑着让丫鬟另备了椅子,让贾赦、贾政坐在她跟前,笑着道,“赶的早不如赶的巧,来,好生看戏,这第二出才刚开始呢。” 贾赦、贾政皆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坦然坐下看向戏台。 却说诸人虽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瞧了一遭,似乎没甚么大不了的,也就各自坐好,依然安静的看戏,并不十分受影响。哪怕无宠如邢夫人,也不会因为偶尔看出戏,而引来贾赦的不快。至于其他的姐儿们,左右她们原也不引人注目,这看戏还是顺着贾母的意思的,更无所谓了。 独独只有宝玉…… 如坐针毡! 这么说还是轻的,事实上宝玉已经快疯了。别看他往日里在荣国府无法无天的,可事实上,他却是惧怕贾政到了骨子里。虽说贾政这会儿面色很是正常,可他仍怕得心头乱跳,面色惨白,额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子,连脖颈和脊背也是如此,虽说目光一直不曾离了戏台子,可究竟在演些甚么,他却再也不曾映入脑海。 此时此刻,宝玉的心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完了,他完了,这下他一定是完蛋了。 第080章 大戏总有落幕的那一刻,只是对于宝玉来说,他一时间竟是不知是否该盼着大戏晚些落幕。这时间拖的越久,他越是能多躲些清净,可反过来说,天知道贾政会不会因为这个缘故,而愈发的恼怒他呢?尤其等第二场戏结束时,宝玉眼睁睁的看着贾政起身,却又再度落座,更是心肝肺都纠到一块儿了。 他今个儿不会被打死罢? 终于,第三场戏也结束了,宝玉整个人都有些虚脱了,眼神发直的随着诸人往荣庆堂而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等着最后的决断。 果不其然,一到荣庆堂正堂后,贾政就向贾母开了口:“母亲,儿子有事要禀。” 知子莫若母,精明如贾母其实早在戏台边上瞧见贾政时,就已经猜到了几分。可一来,贾政是她的儿子,她不能太过于不给面子;二来,贾政还是宝玉的父亲,这当老子要管教儿子,就算说破天去,也是正理。当下,贾母只能长叹一声,道:“是宝玉进学的事儿罢?也是我疏忽了,瞧着他前些日子伤刚好,就想着多留几日,再好生调养一番。不过,你既提了那就随你罢,说到底进学也不是坏事。只一点,宝玉年岁尚小,有甚么事儿你就好好教,别……唉。” 贾政也知晓前段时间打伤宝玉一事,让贾母心疼不已,可贾政也有自己的苦衷。甭管外头的人究竟是怎么说道的,可这偌大的荣国府终究是不属于他的。如今贾母尚在,那一切都好说,可等贾母百年后,以贾赦的脾性,到时候直接将他这一房人撵出去,都是极有可能的。偏生,他还没法寻人说理。 这般想着,贾政对贾母愈发的恭敬起来,只边行礼边道:“母亲放心,前头的事儿就是母亲不提,儿子也已知错了。往后,一定好生教导宝玉,不会再让他胡来了。” 听贾政这么一说,贾母心里的愁苦是半分不曾减少。贾政这话,乍听之下,仿佛是妥协了,可仔细一琢磨……甚么叫做好生教导宝玉?甚么又叫做不会再让他胡来了?贾母抬眼瞧了瞧恭敬行礼的贾政,又扫了一眼从看戏那会儿就开始坐立不安的宝玉,很是为难不已。 恰此时,贾赦动弹了。 要说整个荣国府里,地位最为尊崇的那定然是贾母,权利最大的是王夫人,最能闹腾的是王熙凤,至于宝玉则是最受宠的那个。可甭管怎么说,贾赦都是个特例,他是唯一一个能被阖府上下都怵的人。这不是惧怕,也不会尊敬,而是单纯的一看到他动弹就本能的犯怵! “母亲,儿子也有一事要说。”贾赦今个儿倒是还好,礼也行了,说话时的神情语气都平静得很,看得屋内诸人都忍不住略松一口气。 贾母也是如此:“说罢。” “这事儿,本不该由我来提及,可谁让父亲早逝,我好歹也是家中的长子,有些事儿先前忍着没说,今个儿却是不吐不快了。”趁着屋内诸人刚松了一口气之际,贾赦忽的直击要害,“是关于二弟教养子嗣的问题。” “大哥,您这话是何意?”贾政极快的转身向贾赦怒目而视,“我却是不知,大哥竟对我管教儿子都有意见?” “不不,二弟你误会了。你身为父亲,想要管教宝玉,我自没有任何意见。说句难听话,就算你今个儿把宝玉打死了,我也没甚法子。可有一点,二弟你不得不承认,若是宝玉今个儿真的出了事儿,母亲却是心疼万分的。纵是单纯为了孝道,二弟你也应该在母亲跟前表个态,从今个儿起都不要再对宝玉动手了。”贾赦抚着他那山羊胡子,语重心长的向贾政道,“二弟,你说对罢?” 从今个儿起都不再对宝玉动手?! 贾政懵了,虽说上次的事儿之后,他也确是反省过自己,尤其是一想到宝玉奄奄一息的可怜模样,他是真的心疼。想也知晓,他如今也就只得宝玉这么一个嫡子,虽说是淘气了点儿,也聪慧却仍是有的。他是盼着宝玉长进,又不是疯子非要恁死自己唯一的嫡子。可若是顺着贾赦这话去做,他却也是极为不愿意的。 “大哥说得轻巧,这话我却不认同。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也不会闲着没事儿才打宝玉的,而是宝玉实在是不争气。但凡他用功一些,我何苦如此?你当我打他,我不心疼?想想珠哥儿,我可是打小都不曾动过珠哥儿一根手指头!”贾政沉着脸看向贾赦,神情里写满了决不妥协。 自然,贾赦早就料到了,只一个劲儿的摇着头。见他如此,贾政以为他是放弃了,当下转身向宝玉道:“宝玉,你也听到了,往后只要你用心苦读,为父是不会向你动手的。” 宝玉无言的望着贾政,他都不知晓这到底是威胁呢还是威胁呢还是威胁呢?虽说这话乍听之下倒像是勉励和承诺,可要他保证将来定会用心苦读,是不是太为难他了? 没有听到预料中的回答,贾政面色铁青。照他原先的想法,只要宝玉顺着他的话头保证一番,这事儿也就掀过去了。毕竟,贾赦即便打着关心侄子的名号,也得要宝玉领情才是,可如今看来,宝玉似乎挺领情的。又等了片刻,贾政的面色愈发难堪了,好在宝玉并不蠢,在贾政的怒目而视下,他终于站了出来,吭吭哧哧的道:“我一定好好用功……” 贾政欣慰了,贾赦却又挑事儿了。 却见贾赦往旁走了几步,伸手拍了拍宝玉的头,笑得一脸慈祥和蔼的道:“用功就对了,宝玉你也别怕,好生用功着,你爹必不会打你。如此一来,你既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又能让你祖母和你爹娘欣慰,岂不是妙哉?” “赦儿你这话倒是没错。”贾母瞧着今个儿的气氛还算不错,终是彻底放下心来。在她看来,虽说贾赦颇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可总的来说,也不曾出错。当伯父的盼着侄儿长进些,怎么说也是一个美好的祝愿。贾母当下欣慰不已。 宝玉欲哭无泪。 屋内旁的诸人皆有些面面相觑,闹不明白今个儿贾赦唱的是哪一出。尤其是王熙凤,她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总感觉贾赦此人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前世固有的印象。难不成,真的是因为她和贾琏改投大房,以至于贾赦彻底立起来了?都说为母则强,难不成这话用在贾赦身上,也是妥当的? 王熙凤低垂着头思量了半响,也不曾弄明白贾赦此举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膈应宝玉?不应该罢? 正这般想着,王熙凤忽听贾赦开口道:“二弟,宝玉长进了自然是好的,可有一事我还是得叮嘱你。其实,这话我早就想同你说了,宝玉这孩子聪慧得很,我瞧着一点儿也不比当年珠哥儿差。顶多就是年岁太小,有些淘气罢了,可男孩儿哪有不淘气的?当初琏儿不也跟个小泼猴似的,一天到晚的瞎胡闹呢?你可瞧我揍他了?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但也可以好生教孩子。我倒觉得,宝玉要是不愿意写大字,你就盯着他,写得不好,完全可以多写几张。背书、做文章也都是一样的道理,你非要打他才高兴?” 贾政彻底无言以对了。 至于宝玉,他已经完全傻眼了。前头也说了,宝玉此人聪慧得很,只是不愿意用功做学问罢了,可他的脑子绝对不笨。贾赦方才那话,乍一听是帮衬他的,可仔细一琢磨……都不用琢磨就知道那是在坑他! “哎哟,这话说得好,我瞧着有了这个法子,往后宝玉是再也不用挨打了,老祖宗您也可以放下心来了。”诸人甭管是否在意宝玉,都难免有些发懵,唯独王熙凤极快的反应了过来,忙上前说笑调节气氛,向贾母笑着道,“老祖宗这下放心了罢?往后只准二老爷罚功课,可不兴再打宝玉了。” 不准体罚,只罚功课? 也许对于宝玉来说,这个决定无异于晴天霹雳惊天噩耗,可对于贾母来说,比起眼睁睁的看着宝玉皮开肉绽,只不过多写两页大字之类的惩罚,简直不能更温柔了。至于旁的人,一方面是不愿同贾赦作对,另一方面见贾母都乐意了,自也不会再提反对的意见。一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贾政,毕竟这事儿最终还是要贾政拍板决定的。 贾政被诸人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将贾赦方才那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当下就有了决断:“大哥此言有理,往后就照大哥说的办。宝玉若学不好,我自会盯着他做学问,若是功课懈怠了,那就多写多背,有道是勤能补拙,我相信宝玉一定不会比他大哥差。” “二弟谦虚了,宝玉是衔玉而生,本就是有大福气的。如今年岁小,淘气些也是常事。等略长大些就好了,琏儿媳妇儿,你说是罢?” 王熙凤悚然一惊,甭管前世今生,她都跟贾赦半点儿不熟,可贾赦到底是她的公公,如今向她问话了,她能不答?这要是搁在前世,指不定她也就糊弄过去了,可今生……一想起贾赦前些日子的丰功伟绩,王熙凤心下有点儿犯怵,只下意识的回道:“大老爷说的是,宝玉是有大福气有大造化的,将来何止金榜题名?定能封侯拜相,指不定咱们家还能再出一个国公爷呢!” 好听的话谁不会说?王熙凤麻溜的夸了宝玉一通,偏她说话极俱感染力,往日里又是说顺嘴的,听得贾母笑得满脸褶子都展开了,只道宝玉像极了已故的国公爷,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 这王熙凤开了头,贾母都跟着叫好了,旁的人敢说反话?当下,屋里的诸人皆纷纷开了口,哪怕是最不擅长言辞的迎春都向宝玉说了两句恭喜,弄得宝玉浑身直冒冷汗,全然不明白迎春这到底是在恭喜他甚么。 甭管怎么说,今个儿荣庆堂的气氛总是极好的,贾母见时辰不早了,她因着高兴精神头也十分得不错,当下令例外都开一桌席面,让贾赦、贾政领着宝玉往外头去,还不忘吩咐下人在二门处守着,等贾琏回来了,直接往这儿领,至于女眷们则跟着她一道儿在里头开了一桌,连巧姐都额外得了一盘子奶果子。 晚膳过后,其他人皆告退了,贾母独留了王熙凤母女俩。对此,邢夫人等人自不会有想法,而原本会有想法的李纨、探春,如今又不在这儿,却是不怕了。 “凤哥儿,你先前去瞧过政儿媳妇儿了?她如今可好?”贾母让人撤了席面,只拿了杯清茶极慢极慢的品着。 王熙凤见贾母一副想要同她长聊的模样,便摆手想要奶嬷嬷带巧姐下去。不曾想,却被贾母阻止了,只说巧姐留着正好,也免得太冷清了。王熙凤心思一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便顺着贾母的意思留了巧姐下来,且还将巧姐亲自抱在怀中,伸手拿了块点心让巧姐慢慢的磨牙,这才抬头向贾母道:“太□□好,她这原就是心病,如今心病去了,哪里会不好?只太医说了,太太往后要好生养着,万万不能气着了,旁的一概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贾母依然捧着茶盏,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瞧她那副样子,与其说是在品茶,不若说是单纯的想手头上添点儿活,好方便想事儿。 见状,王熙凤也不去打扰贾母,只低头笑着同巧姐玩闹,忽的伸手拨开了巧姐手里的糕点,见巧姐瘪着嘴快哭了,才又让她继续拿糕点磨着牙。 贾母回过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当下忍不住笑开了,嗔怪着道:“你个凤丫头,打小欺负你大姐姐不说,如今竟是连自个儿亲生的也不放过,也亏得巧姐脾性好,搁旁的人早哭出来了。” “老祖宗您教训的是,可我就这么一个小嗜好,您可不能夺了去。再说了,巧姐是我生的,偶尔欺负一下又如何?她个小丫头片子还敢跟我置气?”王熙凤边说边随手拔了发髻上的珠钗在巧姐眼皮子底下晃了晃,见巧姐抬头看过来时,趁机低头一口吃掉了沾满了巧姐口水的糕点。可怜的巧姐,眼巴巴的看了一会儿,等王熙凤收回了珠钗后,低头一看…… “乌拉呜呜!” “你个凤丫头!你又作幺!你你你……”贾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眼见王熙凤笑得花枝乱颤,可巧姐却哭得满脸委屈,贾母索性唤了鸳鸯,又另上了一叠糕点,哄了好半响巧姐才重新开了笑颜。 “老祖宗无妨的,往常我和琏二爷也常这般逗弄她。且老祖宗您细瞧着,巧姐哭起来都是没有眼泪了,说白了就是在装腔作势,假哭折腾咱们来着,您就甭担心了。”王熙凤笑了一阵子,见贾母没好气的瞪着她,这才勉强压着笑意解释了两句。 可她不解释也罢,这番解释下来,贾母更来气了:“敢情你和琏儿往日里就拿巧姐开涮?你们俩呀!” “这不怪我,都是琏二爷先闹的,老祖宗您去骂琏二爷罢!”王熙凤连连讨饶,还不放将贾琏丢出来当挡箭牌。 贾母倒还真信了这话,毕竟贾琏和王熙凤都是她一手带到的,她完全想象得出来,这小俩口是甚么德行的。气哼哼的数落了王熙凤几句,可说着说着,贾母自个儿也乐呵起来了,却听外头小丫鬟回道,说是外间的席面也散了,不过琏二爷尚未回来。 “琏儿还不曾回来?他近日里再忙些甚么?”贾母让鸳鸯出去回个话,既散了就散了罢,宝玉自是留在荣庆堂的,至于贾赦、贾政哪儿来的打哪儿去,贾母纵是再慈母心怀,也管不到俩早就成年的儿子。 “没听琏二爷提起具体的,只说最近几日可能会有些忙。对了,再过些日子就是巧姐的周岁生辰了,那一日可是个好日子,我想着趁着巧姐办抓周,索性将平儿嫁出去,也算凑了这个热闹。老祖宗,您说可好?”王熙凤换了个姿势抱巧姐,又道,“原也不想这么着急的,好在紫鹃在我那儿干的不错,我病着的那段时间,院子里的事儿几乎都是她在管。到底还是老祖宗会调养人。” “好,好。”贾母连说了两个好,也不知道到底在赞王熙凤方才那番话的哪一句。 王熙凤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当鸳鸯过来回话说,宝玉已经歇下了,这才像是忽的想起来一般,道:“老祖宗,原我还不曾想起,这太太院里的兰儿年岁也不好了罢?我记得他跟惜春一样大,上五岁了罢?” “仿佛是的。”贾母心下有些狐疑,她自是明白王熙凤素来不会说没有目的的话,只拿眼看向王熙凤,等她接着往下说。 却听王熙凤边回忆边道:“小时候的事儿我有些记不大清楚了,只依稀记得,头一次来老祖宗这儿时,珠大哥和我家爷就已经进学了,那会儿他们多大?兰儿如今五岁了,可是要启蒙了?” 贾母面色一沉,手上的茶盏也放了下来,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凤哥儿你的意思是,让兰儿同宝玉一道儿进学?” “不成吗?我记得以往珠大哥就是同二爷一道儿进学的,他俩也不就差了两岁吗?”见贾母面上有些不痛快,王熙凤迟疑了半响,谄笑道,“老祖宗,您也知晓,我这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原也不大清楚爷们是如何做学问的。就是想着,当初珠大哥和二爷都挺好就进学的,连宝玉也是四五岁那会儿就启蒙的,想着兰儿到底是珠大哥的独子,怎么着也不能太耽搁了,倒是没仔细想他同宝玉在一块儿适不适合。要是老祖宗觉得不大合适,就当我没说这话,可千万别恼了。” “我怎会舍得恼了你?”贾母极快的思量着,随后笑着拍了拍王熙凤的手背,安抚道,“我就说凤哥儿你是个好的,惦记着宝玉不说,还总想着兰儿。你方才那话不错,兰儿也是该启蒙了,至于他要不要同宝玉一道儿进学,容我再仔细想想。” “老祖宗您说的是,不过这些也是我该做的。虽说我整日里都不得闲,也没空关照兰儿,可兰儿总归是珠大哥的独子。我犹记得小时候,珠大哥是最稳重妥当的一人,我同大姐姐闹过,同琏二爷吵过,却唯独没有同珠大哥红过一次脸。” 王熙凤面露哀状,其实在前世,她对于二房诸人的印象都是极好的。就算后来,很多人和事儿都变了味儿,可当初的感情不是说没就可以没了的。这王夫人暂且不提,王熙凤此时对她只剩下的怨毒和愤恨。可对于早逝的贾珠,王熙凤是真的不曾恨过一丝一毫。 人死如灯灭,更别说贾珠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儿,甚至他对于王夫人的所作所为是半点儿都不清楚。 “珠儿呀……”贾母哀叹道。 “哟,老祖宗您瞧我,说甚不好,偏提起那些个陈年旧事。老祖宗,我原只是想说,兰儿是个好的,上次我在太太那儿瞧见他,真的是又乖巧又懂礼数,瞧着就是个聪慧的。想来,将来他也一定能有大出息。” “成,我会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 有了贾母这句话,贾兰启蒙一事算是定了下来,只是究竟是同宝玉一道儿还是另外延请名师,那就有待商榷了。那却是同王熙凤无关了。 “对了,凤哥儿,待会儿你走的时候,还是将巧姐抱回去罢。我仔细想了一遭,巧姐是讨人喜欢,我也有心亲自带她,可终究年岁大了,怕照顾不周。索性你晚间把她带回去,白日里得了空再往我跟前带,如何?” “但凭老祖宗吩咐。”王熙凤回答得异常痛快,至于宝玉那头会不会有意见……无论是王熙凤还是贾母,都认为有了今个儿贾赦、贾政的这番话,至少在短时间内,宝玉是没精力瞎胡闹的。 这时,外头小丫鬟禀道:“琏二爷过来了。” 第081章 说话间,小丫鬟就已打了帘子让贾琏入内。贾琏先向贾母行了礼,这才拿眼去瞧王熙凤怀里的巧姐。因着今个儿一整日都在忙碌之中,贾琏并不知道府中发生的事儿,只是在外头瞧见了小红等人,道是巧姐是留定了,心下不舍的同时,眼珠子更是一错不错的落在巧姐身上。 偏巧姐方才在王熙凤这儿受了委屈,她是个“记仇”的,当下牢牢捏紧了手里的点心,想了想又伸手从碟子里抓了一块,这才将双手举得高高的,向贾琏道:“爹!抱!” 贾琏二话不说,几步上前从王熙凤怀里接过了巧姐,且格外熟练的低头将巧姐小手里捏的点心吃了下去。 巧姐:“……” “你们这两个坏东西!真真是气死我了!”贾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一时间竟不知道究竟是气得多,还是笑得多。也是因着贾母忽的出声,巧姐被弄的一愣,下意识的循声望了过来,漆黑的大眼珠子牢牢的盯着贾母,仿佛还思量了一会儿,这才举着手里另外一块点心给贾母瞧:“糕糕,有!” 王熙凤这会儿早已笑疯了,及至听了巧姐这话,才强忍着笑意安慰贾母,道:“老祖宗不会担心,巧姐都已经习惯我和琏二爷时不时的逗她玩。再说了,她手上不是还有一块点心吗?哈哈哈……”说着说着,王熙凤又笑开了。 贾母是真的无奈了,瞧着至今还有不明所以的贾琏,更是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索性道:“走走,你俩都走,我这会儿一看到你俩就来气。等等,巧姐今个儿吃饱了吗?要不再拿几碟点心回去?” “不妨事儿,我那院儿里也常备着些,再说也不敢让她多吃。”王熙凤笑了一遭,便顺着贾母的意思告辞了。 至始至终,贾琏都不大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甚至他之所以往荣庆堂过来,还是因为贾母派了个小丫鬟守在二门里。只是,贾琏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他才来就被赶走了。直到出了荣庆堂,贾琏仍有些不明所以,倒是他怀里的巧姐一直稳坐泰山,只忙着将点心往嘴里塞,还不忘用空着的手稍稍护着一些,唯恐再被她那对不着调的父母夺了去。 待回了院子,贾琏猛地回过神来:“巧姐……凤哥儿,咱们忘了将巧姐留在老太太那儿了。”话是这么说的,可贾琏一直牢牢的将巧姐护在怀里,全然没有放手或者再将巧姐送回去的意思。 王熙凤横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只径直往正堂走去,还不忘吩咐再整治一顿宵夜上来。 贾琏没得到回应,愈发的茫然了。可让他将怀里的巧姐再送回去,他却又不舍得了。迟疑了半响,索性抱着巧姐跟在王熙凤后头进了正堂,又入了内室。 宵夜倒是来得很快,虽说今个儿府中办了宴请,可席面上的菜肴虽精致,却不见得有多好吃。尤其王熙凤一整日都揣着心事儿,哪里能吃痛快了?至于贾琏,他倒是在外头用过饭了,却是太阳不曾落山时,匆匆的吃了一口,到了这会儿也有些饿了。 俩口子没那么多讲究,宵夜仍是摆在了内室的炕桌上,王熙凤坐在炕尾,贾琏坐在炕头,至于巧姐,则是被恁在了炕里边,背靠着垫了软垫子的墙面,面前则是跟她坐着差不多高的炕桌。 好酒好菜一上来,王熙凤就乐呵了,随手将巧姐手里已经不成样子的点心夺了去,又塞给她一块新的红豆糕,左右巧姐是拿点心磨牙的,也不怕她真给吃撑了。 “琏二爷打算如何奖赏我?” “甚么?”贾琏这会儿比王熙凤更像一个慈母,纵是有好酒好菜摆在他眼前,他的目光仍是牢牢锁定在巧姐面上。他是真没将王熙凤昨个儿的话搁在心上,只当巧姐今个儿能回来是个意外,没想到王熙凤真能干出早间送去晚间又给讨回去的勾当。 王熙凤一眼就看穿了贾琏心里头的想法,当下就忍不住笑开了。好在王熙凤多少还有点儿良知,一面笑着一面将今个儿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贾琏。当然,也包括哪些事儿是她唆使的,哪些事儿她是全然无辜的。 待听了王熙凤的话,贾琏愣了好半响才勉强回过神来,可纵是回过了神,他仍是满脸的不敢置信:“我说凤哥儿,你这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呢!敢情你跟大老爷一样,都跟宝玉杠上了?” “这哪儿能一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大老爷是跟二老爷杠上了,但凡能让二老爷倒霉的事儿,大老爷那是宁愿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要办成。我可不这样。” 贾琏细细的思量了一遭,不得不赞同王熙凤话。其实他早些日子也发现了,贾赦是铁了心要给贾政寻麻烦。别说损人利己了,就算是损人不利己亦或是损人害己的事儿,贾赦也愿意做。这已经不单纯是杠上了,简直快不共戴天了。至于宝玉,估摸着贾赦压根就不是针对他的,而是被贾政给连累了。相反,王熙凤虽时不时的针对宝玉,可到底还是有缘由的。旁的不说,这一次王熙凤却是嫌宝玉太闲了,竟是将主意打到了巧姐身上,按照王熙凤的想法,你既那般闲,那就别怪我给你找事儿了。 王熙凤的想法太好猜了,贾琏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当下又是笑又是愁。笑的是,自家媳妇儿还是很能耐的,愁的却是,宝玉那小子的性子贾琏再清楚不过了,怕只怕回头闲了还会旧事重提,到时候恐怕贾母仍会依着。那巧姐…… “二爷您赶紧吃着呢。”王熙凤见贾琏食不知味的吃着自己夹给他的菜,时不时的又将目光投向了啃点心啃得正欢的巧姐,知晓他还在担心着,当下愈发的好笑了,“我说琏二爷,您至于吗?放心罢,旁的事儿我不能给您打包票,就巧姐这事儿没问题。您可别以为老太太这事儿闲得发慌想找乐子,我跟您说,老太太年岁大了,虽还爱热闹,却是不耐烦带孩子了。” “还有这事儿?”贾琏奇道,他一直认为贾母最爱的就是看着一群孩子在跟前撒欢。 “琏二爷您还真不知晓?”王熙凤也奇了,尤其见贾琏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还满脸好奇的瞧着她时,王熙凤无奈了,“老太太是爱热闹,也喜欢孩子,这点当然是不错的。可琏二爷您也得考虑到老太太的年岁,您和我小时候,她倒是乐意亲自带着孩子,可您瞅瞅……除了宝玉,老太太如今还爱带谁?” “这是怎么说的?以往三位妹妹不都是跟着老太太的?还有先前那位林妹妹,若不是你将人挪出去了,老太太不也是亲自带着的?对了,还有史家的云妹妹。” 王熙凤越听越觉得好笑,心头更是愈发觉得爷们的想法跟女子真的是有很大的不同。她敢肯定,倘若她今个儿去问王夫人、李纨,哪怕是邢夫人等,定能看出贾母近些年来的变化,偏生贾琏一无所觉。 思量了一番,王熙凤索性掰着手指头跟贾琏说起了近两年来贾母的变化。 首先就是三春。别看如今三春是分开了,可在几个月前,都还是养在贾母跟前的。当然,这也仅仅就是一种说辞罢了,事实上,自打贾珠故去后,真正带着三春的人就变成了李纨。 其次便是贾兰。按说,贾兰的身份要比宝玉还贵重,且他不过才比宝玉小了两岁罢了,虽说辈分是小了点儿,可并不妨碍贾母带着他。然而,也不知道是因为忌讳的缘故,或者是其他的缘由,总之自打贾珠故去后,贾母竟是连一眼都没瞧过贾兰。 最后便是贾琏方才所说的黛玉、湘云,乃至来贾府做客的宝钗。这几人,明面上来说,是曾养在贾母膝下的,可事实上,贾母却早已不亲力亲为了,甚至很多时候都是各管各的。 “琏二爷您要明白,荣庆堂极大,并不是同住一个屋檐下,就算是养在老太太膝下的。当然,您要是非要这么算,也是可以的。只是有一点,我得提醒你,老太太……到底年岁大了,就连宝玉,怕是如今也有心无力了。” 比起多年以前,贾母亲自照顾贾珠、贾琏、元春,还经常留王熙凤在荣庆堂小住,如今的贾母就算只照顾宝玉一个,都做不到面面俱全了。 人,不能不服老。 贾琏愣了许久许久,才忽的伸手抹了一把脸,堪堪回过神来:“老太太竟是早就老了吗?”贾母老了,那么有些事儿他就更要开始防备着了。 王熙凤看懂了贾琏眼底里的意思,撇过头瞧了一眼啃点心啃得昏昏欲睡的巧姐,小声的向着窗外唤了一声。不多会儿,平儿走进了内室,王熙凤吩咐道:“把巧姐抱出去罢,让唐嬷嬷好生照顾着,至于那些个行礼,明个儿再去荣庆堂搬。” 平儿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只是从王熙凤手里接过了巧姐,因怕巧姐又哭,连点心都没扒掉,只等待会儿哄睡了,再拿掉也不迟。 见平儿抱着巧姐走了出去,王熙凤才定了定神,向贾琏道:“老太太早已老了,恐怕从老太爷故去的那一日开始,就已经老了。若非老了,若非糊涂了,她又怎会做出让二老爷窃居正堂的事儿来?原是幼子跟着母亲生活,可母亲都搬了,幼子却偏生留下了?别以为荣庆堂正堂刻意空着就没事儿了,二爷您去外头打听打听,说的别提有多难听了。” 贾琏面沉如水,王熙凤说的这些他当然知晓,至于外头的流言蜚语…… 有是肯定有的,却并不是全然一样的。嘲讽贾政窃居正堂的有,不过更多的却是嘲讽贾赦无用,身为袭爵的嫡长子,竟被逼着偏居一隅。还有人提到贾府不愧是军功出身,毫无文人的礼义廉耻。 “琏二爷,其实有些话我早就想跟您谈谈了。不是置办家业,那些事儿完全可以等平儿出嫁以后再慢慢的来。我是说,大老爷那头。” “凤哥儿你想让我同大老爷谈一谈联手之事?”贾琏不傻,王熙凤先前铺垫了那么多,他如何不明白?其实,经过了这几个月的是是非非,贾琏沉淀了多年对贾赦的怨恨如今早已消散得七七八八了。夫妻都无隔夜仇,更妄论是父子了。再说了,贾赦除了贪杯好|色之外,也没甚旁的大缺点了。至少,贾赦是极为在意贾琏这个唯一嫡子的,贾琏很清楚,他如今根本就没有同二房一拼之力,除非贾赦愿意助他。 贾赦当然愿意,可父子俩若真想成事,很多话就要彻底说开了,至于后头究竟应当如何是好,更是要好生归整一番。 “不是联手,是表白心迹。或者琏二爷也可以认为是投靠。”王熙凤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随后好爽的一饮而尽,“二爷您最好别指望大老爷会听您的,甚至连商议都甭指望。若真想联手,就只能是您听他的。” 空了的酒盅被王熙凤重重的放在了炕桌上,发生了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贾琏霍然抬头,目光里闪过一丝别样的神情,再度开口时,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好,我明个儿就去跟他表决心。” 不就是低头吗?他给二房当了多年的管事头子,还有甚么自尊可言?身在内宅的王熙凤只知晓外头传了荣国府长幼无序的流言蜚语,却不知晓外头还疯传他这个荣国府的嫡长孙以及王熙凤这个嫡长孙媳如今就是二房的管事头子和管事娘子! 跟这些比起来,向贾赦低个头有甚么难的?那是他老子,他亲老子! 王熙凤眼睁睁的看着贾琏连着灌了三杯,有心想要阻止,却最终只是给他多夹了几筷子菜,又给他盛了一碗甜汤。有些事儿,前世的自己或许不大明白,可重生了一遭,她若是还看不明白,那还真是白活了那几十年。一想起前世荣国府造大观园时,自己还跟贾琏别苗头,争抢权利,争夺那些子蝇头小利,甚至每每胜了还自鸣得意……那时候的自己究竟是有多蠢?王熙凤几乎忍不住要叹气了,却只能强自挤出一丝笑意,宽慰自己如今一切重来了,她有太多太多改过的机会。 首要的,就是同贾赦联手。不对,就像她说的那般,贾赦的臭脾气是绝不可能同人联手的,那唯一的法子就只有老实听话了,左右贾赦也不会害了他们俩口子。 这一夜,贾琏和王熙凤都想了很多。前者是终于寻到了人生目标,跟在老子身后捡便宜。后者则是悲哀的发现了一个事实,即便自己重生了,碍于身份缘故,很多事情仍无法去做,好在意外的发掘了贾赦隐藏起来的彪悍和狂暴。 这一夜,跟王熙凤俩口子一样睡不着的还有…… 宝玉是真的睁眼到了天亮,待天明起身之后,他一看镜中的自己,先唬了一跳,更别提袭人等丫鬟婆子了。从未熬过夜的人,跟那些常年守夜的丫鬟婆子是截然不同的,旁的不说,那一双血红的眼睛就格外引人注目。袭人都快被吓哭了,又是焦急又是心疼,有心想让宝玉回到床榻上好生再歇一觉,可昨个儿的事儿她也是知晓的。犹豫了半响,袭人还是认命的替宝玉拿了衣裳,为他梳洗更衣。不想,这头尚不曾妥当,那头就有小丫鬟过来催促了,却是从荣禧堂那头过来的,说是奉了贾政的命令,让宝玉无需早间请安,径自往前头书房去就是了。 这却是旧例了。 甭管是贾珠、贾琏那会儿,还是更往上数,贾赦、贾政进学那会儿。爷们都无需每日给贾母请安,即便要请安也是在晚间那会儿的。毕竟,贾母通常是在卯时二刻(早上6点)以后才让人进来请安的,而爷们通常在寅时三刻(早上4点半)左右就起身的。因此,荣国府除非是逢年过节,亦或是贾母生辰之类的,才是全家早晨齐聚一趟,要不然都是各管各的,甚至有时候隔上三五天,爷们才会过来请安一趟,并没有定数。 自然,这些旧例,宝玉也是清楚的。可清楚归清楚,他本人并未真正的体验过。这一天,终于来了。 宝玉两眼发直的跟着小丫鬟走了,袭人有心跟上去,□□国府有些规矩还是很严苛的,譬如后院的丫鬟是绝不能往前院去的,反之也如此。当然,若是有主子的命令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可袭人倒是能求得宝玉的赞同,问题是宝玉本人没这个权利。 忧心忡忡的瞧着宝玉越走越远,袭人脑海里俱是前头几次宝玉被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模样,当下又是怕又是痛的,竟是在房内急得团团转。 且不说着急上火的袭人,却说宝玉在离了荣庆堂后,下意识的抬眼看了看天色,却还是灰蒙蒙的。按说如今早已开夏,可今个儿仿佛天气不是很好,天色不曾凉透也罢,还有种闷闷的感觉,憋得宝玉心中愈发的苦闷难过。只是,宝玉却不知晓,他的灾难生活才刚刚开始。 一到书房,贾政就直接给宝玉做了规矩。 “以往的事儿且不提,从今个儿开始,你每日寅时一刻就要起身,寅时二刻必须到书房。我每日上衙前都会在书房里等你,迟到一刻罚抄五十张大字,且功课照常。记住了吗?”顿了顿,贾政补充道,“今个儿就算了,是我昨个儿不曾说清楚。” 宝玉欲哭无泪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贾政又亲自讲述了一日作息,几时起身先前已经说了,之后几时学甚么,几时吃午膳、晚膳等等,都有着明确的规定。贾政昨个儿也不曾睡好,他考虑了一下,决定好好教导宝玉,除了对宝玉抱有殷切希望之外,还有同贾赦别劲儿的想法。试想想,当初的贾珠和贾琏一同进学,贾珠完胜贾琏。如今,贾珠虽没了,他却还有宝玉这个嫡子,而贾赦…… ——哼,我会让你知晓,无论是自身还是子嗣,我都会完胜你,除了年长的优势外,你一无所有。 从此,宝玉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惨烈生活。早起晚睡,每日有念不完的功课,写不完的大字,以往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一回的贾政,如今更是一逮着空闲就往书房里凑,虽一次都不曾打过他,可骂声却是从未停止过,更别说那成沓成沓的罚抄功课了。 在最初的几日里,贾母还经常派人来瞧他,有时候他回去晚了,贾母也等着,细细打量见不曾有任何伤痕后,也就慢慢的习惯了。宝玉也想过要哭诉,可贾政却威胁,倘若再惹麻烦,就直接从荣庆堂搬出去,还拿他房里那几个柔柔弱弱的小丫鬟做筏子,只说倘若宝玉功课不好,就让王夫人将那些小丫鬟尽数发卖到腌臜地方去。 宝玉妥协了。 而就在宝玉生不如死之际,贾琏终于同贾赦接上了头。也许这么说有些不恰当,事实上近些日子以来,贾琏同贾赦的关系本就有很大的改善,只是也许是多年的生疏,一来贾琏无法同贾赦说心里话,二来贾赦对贾琏也有些亏欠。父子俩虽不至于完全陌路,却还是有着不少的隔阂。 好在这一次,贾琏主动低了头,贾赦自然而然的也就顺着台阶下去了。 出乎贾琏意料的是,他原本以为接上头后,贾赦定会让他搬回东院住,不想贾赦的想法却同王熙凤如出一辙。 “搬甚么搬?你的脑子也被贾政那蠢货教坏了吗?你是老子的嫡长子!哼,搬到东院也不难,等你老子我住到了荣禧堂里,你再搬到这东院也不迟!” 贾琏低头当孙子。 “听说你跟你母亲的奶兄勾搭上了?还拿了你那心爱的通房当人情了?这事儿办得还不错,如果你房里的通房不够,回头从我房里要俩送去也无妨!” 倘若说王熙凤是嘴炮,那么贾赦就是纯粹的嘴贱,说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都是抬举他了。偏生贾琏不敢反驳他,只得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在心里暗暗腹诽着,嘴上却道:“多写父亲美意,若我有需要会同父亲开口的。” “嗯,就是这个理。你呀,旁的也罢,对待女人可万不能学了你那蠢货二叔。嫡妻是该敬着点,小妾通房那就是个玩意儿!你媳妇儿不是善妒吗?要我说你也傻,她不耐烦某个通房,你直接给发卖出去,再换一个不就成了?总不能抬举十个,里头没一个是她乐意的?就算真这样也无妨,那就再换,没的为了几个玩意儿同嫡妻离心离德的。” 贾琏老老实实的听着,只是这话听着让他很是费解,这究竟是让他敬着王熙凤,还是不拿她当一回事儿?还是……罢了,先不折腾这些了,左右贾赦也说了,小妾通房就是个玩意儿,既如此就等他夺回了荣国府后,再寻新鲜玩意儿好了。 “啧啧,我想起来了,你小子光学你那蠢货二叔愚蠢的地方,你怎不学学他聪明的地方?” 这话一出,贾琏整个人都惊到了,他完全不知道原来在贾赦心中,贾政竟是还有长处的吗?他还以为贾赦一直认为贾政是一无是处的蠢货呢! “你才蠢货!”贾赦一眼就看穿了贾琏心中的想法,登时没了好气,直接伸手将手指头戳到了贾琏脑门上,“你二叔要真的是一点儿用处都派不上,老子还能这么憋屈的待在这鬼地方吗?他是没能耐做学问,也没能耐做官,可他至少能讨老太太的欢心!哼,狗东西!” 贾琏没胆子提醒贾赦方才最后那话波及到了整个荣国府,只得憋屈的继续低着头挨训。 “我瞧着,那狗东西这辈子做过最大的一件错事就是将你媳妇儿推了出去,哈哈哈哈,那蠢货!” “甚?!”贾琏懵了。 这要是搁在旁人身上,纵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也早已想法子掩了过去,偏生贾赦完全不理会这一套,见贾琏两眼发直的瞧着他,索性将当年的事儿说了出来。 说起来,这事儿真不复杂,无非就是贾母和王夫人打擂台。形象一点儿说,也就好比是如今宝二奶奶人选的纷争一般,贾母看中史湘云,王夫人看中薛宝钗。自然,这在几年前却是贾母看中了李纨,王夫人看中了王熙凤。 “这这这……这二太太看中了凤哥儿我不觉得奇怪,可为甚老太太会看中珠大嫂子?她怎会认识珠大嫂子?”贾琏承认,在听到消息的最初那一瞬间,他是有些醋意的,不过很快,那一丝丝醋意就随风飘逝了。一来,王熙凤同贾珠确是没有半点儿私情的;二来,后者都已经故去多年了,他没的同一个死人计较那么多。 贾赦瞪了他一眼,开口就喷:“你蠢,你简直太蠢了,你真的是我儿子而不是你那蠢货二叔生的吗?想也知晓,李氏是你二叔看中的,老太太不过是站在你二叔背后!当然,老太太自个儿也是有私心的,倘若凤哥儿进门,铁定会站在王氏背后,到时候她们姑侄一家亲,老太太可就没好日子过了。李氏多好?孤零零的一个,还不是任由老太太拿捏。” “老太太竟是打的这般主意吗?”贾琏愈发的不好了,他甚至从未想过,原来最受贾母偏疼的二房里头,竟还有那些个□□。 “说你傻你是愈发的傻了!老太太那是偏疼你那蠢货二叔,不是偏疼王氏!我说,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呢?你不知道当娘的越疼儿子,就越看不顺眼儿媳妇?” “这是为何?”贾琏顶着贾赦那一脸的“我儿子是蠢货”的神情,坚强的问道。 “嘶!”贾赦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本想戳贾琏脑门的手指一缩,随后向着贾琏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蠢货!” 贾琏低头装死。 “罢了罢了,老子真没那个耐性同你解释那么多。你干脆回去问你媳妇儿,我瞧着她也是个聪慧的,只不过原先是被猪油懵了心,竟觉得那王氏是好东西!如今瞧着,她倒算是擦亮了眼,知道谁好谁歹了。你回去只跟她说,妇道人家拈酸吃醋不算啥,只顾着蝇头小利也没甚大不了的,可大事儿上头就应该清楚一些!让她记得,她是大房的人,在老太太跟前讨好是应当的,可不用去当王氏的走狗!哼,就算她当了,你以为王氏会感恩?那李氏还是王氏的嫡亲儿媳妇,不一样被折腾了?还有兰儿……我都不想说了!” “父亲教训的是,您的话我一定原原本本告诉凤哥儿。”贾琏越听越心惊,虽说贾赦说话不好听,其中也常夹带着私货和偏见,可撇开那些不提,里头有些话却还是值得他回去好生思量的。 见贾琏如此乖觉,贾赦心头稍稍松快了一些,忽的想起父子俩多年的生疏,又生怕自己方才说的严厉了一些,惹得贾琏不快,当下语气略微软和了一些,只道:“你回去好生想想罢,要还是没想通,再来寻我,回头我再跟你好生说说。至于二房那边,你和你媳妇儿都别瞎出头,有些事儿我去做无妨,你们俩到底是小辈,没的坏了名声。” 名声…… 贾赦说到这里只觉得满嘴的苦涩,年轻时候真不觉得有甚么,可年岁大了才知晓,名声这玩意儿有多重要。重要到有着好名声的贾政即便胡来了,也有人帮他寻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他呢?年少轻狂时坏了名声,导致如今无论做了甚么,都听不到一句好话。 罢了,左右名声已经坏了,还能再坏到哪儿去?当下,贾赦苦笑一声,道:“琏儿,你退下罢,记得回去同你媳妇儿好生说道说道。” “是。”贾琏乖顺的退下。 第082章 时间飞逝,转瞬就到了七月初七。 这段日子以来,荣国府明面上一派和乐,暗地里却是诸事繁杂。好在,除了乞巧节的到来,各色好消息皆纷纷传来。 头一条就是宝玉终于用心向学了,连着一个月以来,每日皆早起苦读,因着他原也不笨,这般用功下来,成效也是极为显著的。自然,消息一出,贾母、王夫人等皆欢喜得直念佛,尤其是王夫人,连久病之体都松快了不少,终在乞巧节前一天下了病榻,算是差不多痊愈了。其次,便是巧姐抓周了。 比起宝玉这个荣国府金孙,显然巧姐的地位要低了不止一筹。好在无论是贾琏还是王熙凤,都不曾刻意拿巧姐同宝玉相提并论,除却辈分不同外,最重要的还是男女有别。身为姑娘家,甭管巧姐有多好,在荣国府其他人眼中也不过如此,万幸的是,贾琏和王熙凤都将巧姐视作珍宝。 早在数日之前,王熙凤就已经为巧姐准备好了一切,贾琏甚至托人去西洋商人处采买了不少稀罕物件,加上王熙凤原就准备好的,满满当当的装了两个大箱子。王熙凤瞅着数目太多了,虽说巧姐并不受宠,可到底是小辈儿里头的嫡出大小姐,到时候抓周宴是要去贾母的荣庆堂办的,这么一显摆……也太扎眼了。 无奈之下,王熙凤只得忍痛舍去了一半,可即便如此,还是装了一个大箱子,早间给贾母请安时,顺便带了过去,并留了紫鹃在荣庆堂。 回了自己院子,王熙凤并未在第一时间去东屋里瞧刚睡醒的巧姐,而是去了平儿的房里。 平儿的房里位于偏厢房,因着她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又曾是屋里唯一的通房丫鬟,她素来都是一个人住的。哪怕后来王熙凤跟贾母讨要了紫鹃,也是让紫鹃同另一丫鬟丰儿住的,整个院子里,也就唯有平儿有体面的屋子,以及不菲的赏赐。 “平儿……”站在偏厢房门口,王熙凤并不曾走进去,而是只遥遥的看着平儿坐在梳妆台前打扮。 今个儿除了是巧姐的抓周宴之外,也是平儿出嫁的日子。 身为丫鬟,平儿素来起得就早,这王熙凤都请安回来了,她自也早已装扮妥当了。其实,说是装扮,却仍比不上外头好人家的姑娘,毕竟这是在荣国府,就算王熙凤愿意给平儿做脸面,身为丫鬟,平儿也不能太过分了。尤其平儿原先的家人早已死绝了,如今也是林之孝家的充当了她的娘家姐姐,就连今个儿的梳洗装扮,也是由林之孝家的帮衬着。 听到熟悉的声音,平儿猛地转身,旋即起身快走两步,奔到了王熙凤跟前,重重的跪倒在地:“奶奶,我不嫁了,不嫁了!” “听听,这说的是甚么?”王熙凤平日里将贾母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时的感觉,见平儿说着说着还真就落了泪,忙不迭的道,“平儿,你说你平日里不都挺妥当的,怎的今个儿的好日子,反倒学了巧姐那傻丫头?她倒是无妨,就算一会儿笑闹一会儿翻脸的,也没人同她计较,你这般……哟哟,你让你家那口子在外头可怎生是好?” “奶奶,平儿舍不得奶奶。”平儿是真的落了泪,在最初得知自己将会被嫁出去时,尤其在听说对方是当初张夫人奶兄家的儿子,是堂堂正正的良民,且深受贾琏的重用,那会儿她是真的打心眼里欢喜。她甚至想过,嫁出去以后要这样照顾夫君伺候公婆教养子女,更是愿意一辈子继续为贾琏、王熙凤俩口子打拼。可临了临了…… 她真的舍不得啊! “小红,小红你过来一下,甭管巧姐那疯丫头,你过来陪陪你姐姐。”王熙凤朗声向着东屋唤着,这个点儿巧姐早已起身了,估计连早膳都吃完了,就算哭闹两声,也只当是锻炼了,左右王熙凤了解自家闺女的性子后,一点儿也不担心。 不多会儿,小红一溜儿小跑的过来了,向着王熙凤笑嘻嘻的道:“奶奶有甚么吩咐?” “陪着你平儿姐姐,她如今认了你娘当干娘,可是你正经的亲姐姐了。记着,等下她要出嫁,你可不能让她再哭了。” “好嘞!”小红脆生生的答应着,只是忽的面上却闪过一丝狐疑,向着平儿不解的问,“平儿姐姐,我的好姐姐亲姐姐,我原是听娘说了,新娘子出嫁要哭一阵子,可姐姐是不是哭得太早些了?花轿子都不曾过来,姐姐就哭上了?让我想想……姐姐,我是不是要跑去催催那花轿子,让他们早些过来,免得姐姐等得着急发慌,都忍不住学巧姐掉金豆豆了!” “哈哈哈!”王熙凤一听这话就抚掌大笑,待见平儿一脸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模样后,更是笑得不停歇。偏此时,巧姐因着小红跑掉了,也催着奶嬷嬷抱着她出来,正好瞧见王熙凤笑得开怀,她也跟着一道儿拍着小巴掌笑开了。 平儿面上还挂着泪珠子,瞧瞧这个看看那个,结果无奈的发现,因着王熙凤和巧姐带头大笑,院子里余下的丫鬟婆子们皆跟着笑开了。有几个还算碍于她的面子,只捂着嘴侧过脸偷偷的笑,可她还是看到了。 “奶奶您……”平儿挣扎了一下,却不知晓究竟该怎么说才好。 林之孝家的见状,忙递了手过去,边扶边笑着道:“好闺女,来娘这儿,娘再给你重新整个妆。” 王熙凤瞧着那厢母女情深,索性从奶嬷嬷手里头接过了巧姐,虚点着巧姐的鼻尖笑着道:“巧姐你可瞧好了,回头等你出嫁了,我可没林之孝家的那般好说话,定狠狠的收拾你一番。” “好端端的,巧姐招你了?”贾琏从院子外头进来,见状很是不解的凑上前,顺势接过巧姐,低头问道,“巧姐你又做甚么幺了?” 巧姐嘻嘻笑了一通,还向着贾琏吐泡泡,她纵是一周岁了,也听得懂大半的日常对话,可方才那话却是难为她了。 贾琏自然也知晓,他无非就是浑说一通,瞧见一旁的王熙凤很是傲气的一扬头,他只顾着乐了:“行了,知晓你今个儿嫁外孙女儿乐呵呢,我不吵你,你继续。” “外孙女儿?”王熙凤有些发懵,好半响才终于弄懂了这其中的关系,登时大呼失策,“哎哟哟,我当初就不该让平儿管林之孝家的叫娘,她应该叫我娘才是!” “左右你就是想当老大。”贾琏白了她一眼,索性抱着巧姐往正堂去了,这如今时辰尚早,可七月的日头却猛得很,大人是无妨,巧姐年岁小,贾琏一般不让她在太阳落山之前出来。 王熙凤站在院子里想了一遭,琢磨着可有挽救的法子,待发现不曾有之后,索性抛开了不予理会,只向着偏厢房里头的平儿高声唤道:“平儿,甭管你该唤我甚么,回头出门子前,记得去正堂给我磕头。还有……丰儿呢?丰儿!” 丰儿三步并作两步的到了王熙凤跟前,抿着嘴笑道:“奶奶,平儿姐姐的嫁妆早就归整好了,林妈妈一一检查过的。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都依了奶奶的面子,打发人送了添妆过来,我们几个院子里的还各凑了一份予平儿姐姐,还有府里其他几个大丫鬟,或多或少的也都有一些。” “哟,丰儿长进了,我瞧着愈发像小红了。”王熙凤笑着转身往正堂去了,留下丰儿一人立在院子里苦思冥想。 好半响,丰儿才迟疑着进了平儿的房里,苦着脸向平儿问道:“平儿姐姐,您说奶奶方才那话是甚么意思?这究竟是夸我还是损我?”说她像小红那个小破丫头,这听着是好话,仔细一琢磨…… 不提平儿房里笑闹作了一团,却说王熙凤回了正堂,打眼就见巧姐骑在贾琏背后,嘿嘿哟哟的怪叫着,都不用解释就能看出巧姐这是将贾琏当马儿骑了。 “我说琏二爷,知晓的说您疼闺女,不知晓的还当您天生爱作怪呢!赶紧的,把她放下来,回头我还要带着她去老太太跟前抓周呢!”王熙凤上前试图将巧姐从贾琏背后抱下来,不想巧姐正玩在兴头上,说甚么都不下来,气得王熙凤直向贾琏翻白眼,“琏二爷!我的爷哟,放她下来!” 贾琏原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这般疼爱巧姐,尤其在那次巧姐险些被留下荣庆堂之后,他是真正的将巧姐搁在心尖尖上疼爱了。纵然后来知晓那不过是虚惊一场,可一想到将来有一天,巧姐会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人…… 赶紧多疼一分才是正经的! “凤哥儿你何必来气呢,左右这会儿时辰还早,我带着巧姐玩一遭也无妨。对了,你赶紧去瞧瞧平儿罢,我估摸着,再过一刻钟就到点儿了,咱们不能让平儿从正门走,让她收拾好了先去角门那边候着,回头花轿临门也不至于太过于忙乱。” 几句话下去,贾琏就成功的打发了王熙凤。当然,这也是因为王熙凤并不曾打算跟他较劲罢了。 “没听得你们爷说的?赶紧将平儿嫁妆箱子抬出来,悠着点儿,她攒了好多年才攒成的嫁妆呢!” 平儿的嫁妆箱子有两个,其中一个确是平儿历年积攒下来的,另一个却是旁人的添妆。这也是亏了王熙凤格外的看重她,荣国府的主子、丫鬟们,也都乐得给王熙凤一份面子,不仅都添了妆,所有的加在一道儿,却是比她历年的积蓄更为丰厚许多。 很快,嫁妆箱子就被抬了出去,平儿也打扮妥当了,由林之孝家的领着去了离角门不远的偏院。那些个有空闲的丫鬟们,或是本着凑热闹的心情,或是真的不舍得想来送送,也皆聚到了偏院里。 王熙凤也过去了。 说实话,甭管原先是如何思量打算的,哪怕明知晓平儿即便嫁了,也能时常瞧见,可王熙凤仍有些不舍得。及至吉时已到,花轿临门时,王熙凤都红了眼圈。 “奶奶,您的大恩大德,平儿今生今世都不敢忘怀。往后要是奶奶有吩咐,平儿就算豁出命去,也一定回来帮衬奶奶。奶奶您……” “大喜的日子,平儿你何苦呢?好了,赶紧上轿罢,往后记得好生过日子,回头若是有了好消息,可要记得头一个递进来告诉我。去罢!”王熙凤红着眼圈,语气却是平和得很。回想起前世的种种,她总觉得眼前这一切有种做梦般的感觉,好在很快她就调整好了情绪,起身望着平儿渐行渐远。 直到喜乐声愈发远了,王熙凤才转身离开了偏院。 平儿已经嫁了,她如今也该好生准备巧姐的抓周宴了。 <<< 荣庆堂内,贾府众人集聚一堂。虽说巧姐的身份是不如宝玉,可到底是小辈儿中的嫡出大小姐,尤其如今整个荣国府上下,小辈儿里头巧姐还是独一份儿,自是要大办的。 贾赦抚着山羊胡子看了一眼身畔那满脸严肃的贾政,嗤笑一声,低声道:“我说二弟,今个儿是好日子,你这般严肃作甚?这知道的,说你是来参加我孙女的抓周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上朝呢。啧啧,我想起来了,你这辈子大概都没上过朝罢?” 再看贾政,好悬没被贾赦这话给噎死,他到底有心说彼此彼此,可又不愿意拿自己同贾赦这混球摆在一起,偏因着长幼有序,他也不能完全无视了贾赦的话,憋了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大哥说的是。” “知道是,那就笑笑,别老板着脸,回头吓着我孙女你可赔不起。”贾赦明显就是故意找茬的,只是他说话时,面上俱是笑意,且说话的声儿极轻,除却挨得极近的几位外,旁的人却是不知端倪的。 贾政忍了又忍,索性不予理会,只开口唤了宝玉到跟前,问起了功课。 相较于男丁这边的风起云涌,女眷那头却是要欢快许多了。王夫人因着病愈,加之今个儿除了是巧姐的抓周宴外,也是乞巧节,所以早早的就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年幼的贾兰。邢夫人是同贾赦一道儿过来的,她并不往贾赦跟前凑,一进入荣庆堂就拉着迎春惜春说话,及至见了王熙凤抱着巧姐过来,又笑着打了招呼,说了几句喜庆话。 不多会儿,客人也来了。 因着巧姐年岁尚小,早先贾琏同王熙凤商议之后,决定只宴请亲眷,并不往外送帖子。因此,除了荣国府主子们都赶来之后,也就只有东府那头派了秦可卿过来送礼,以及借住在荣国府的薛家母女俩捧着礼物过来,另外就是在府中小住的史湘云了。 至于黛玉那头,王熙凤提前几日让平儿亲自去了一趟,只吩咐黛玉既是喜静就不用为难了,免得到时候又被宝玉缠上。不过如今看来,却是王熙凤多虑了。 ……宝玉这会儿一脸恨不得去死的神情,木头一般的立在贾政跟前,偏除了要应付贾政的查问外,连贾赦都时不时的凑过来说上两句话。别看贾赦学问不显,可自己不懂还不会问吗?甚至连具体题目都不用想,随口问两句最近读了甚么书?做了几篇文章?文章立意是甚么?你又是怎么答的?甚至还有更绝的,譬如说,读了论语后有何心得感悟? 简直就是把人往死逼! 王熙凤只往宝玉那头看了一眼,就将目光落在了极少出现在人前的贾兰身上。 五岁的贾兰,长相很是俊美,只瞧着他那模样并不大像已故的贾珠,倒是像极了其母李纨。也不知道是因为抽条还是旁的缘由,贾兰并不像宝玉那般两颊皆是肉,反而看着有些瘦弱,再加上那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瞧着竟是有些让人心疼。 “兰儿也来了?巧姐,瞧瞧,这是你哥哥。”王熙凤哄着巧姐往贾兰处看去,可巧姐仿佛对贾兰没甚兴趣,只瞧了一眼,就拼命的向着邢夫人方向摆手,仔细一看,却是在瞧迎春和惜春。王熙凤恐她在诸人跟前哭出来,只好放弃了同贾兰打招呼的念头,顺着巧姐的意思,去了邢夫人跟前。 又过了些时候,贾母终于姗姗来迟,诸人忙依次上前问安。因着今个儿是巧姐的生辰,贾母还特地关照了巧姐。待走完了过场,才吩咐诸人一齐往偏厅去。 偏厅处,紫鹃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此时正站在摆满了精巧物件的长桌前,一面分神瞧着桌上的小物件,一面盯着门口。直到听了主子们的声儿,才微微往旁边让了让。 不多会儿,诸人已到了偏厅处。 巧姐的抓周宴,最兴奋的却不是巧姐本人,而是贾琏和王熙凤。旁的人,哪怕是贾赦和邢夫人也不是很在意,不过面子却都是给足了,贾赦一早就送了十来件各色小摆件,而邢夫人也特地让人打了几样精巧的小首饰送过来。至于旁的人,则是到了偏厅后,才各自拿了几样东西,摆在了长桌的外头一圈。 值得一叙的是,贾母命鸳鸯摆上的是一套镶嵌着鸽子蛋大小成色极好的珍珠头面,别说是抓周添物件了,这样的好东西就是巧姐出嫁时添妆也够了。 撇开贾母添的物件外,更稀罕的却是宝玉摆上来的。 贾琏和王熙凤无奈的对视一眼,皆下定决心,假若下次生了儿子办抓周宴,一定要将宝玉列为拒绝往来户。没的宝玉自己抓周时抓到了胭脂,也送人胭脂的,好在巧姐是个姑娘家,就算抓了也无妨。 就在俩口子自我安慰之际,贾母示意奶嬷嬷将巧姐抱到长桌案上,自然周围都是有人护着的,唯恐巧姐从上头跌下来。 见抓周开始了,诸人皆止住了话头,将目光落在了长桌案上的巧姐身上。虽说抓周定前程这种事儿,也没多少人相信,可到底还是挺引人注目的。至少,当初贾兰抓周时抓了纸笔,很是让长辈欣慰,也好歹是抹去了宝玉抓到胭脂的笑料。 这一次…… 王熙凤拼命回忆着,前世的巧姐抓了甚么。可惜,时日过得太久了,王熙凤几乎想不起来当初的情形了,只依稀记得巧姐大约是抓了某个亮闪闪的首饰。可再往长桌案上一瞧,王熙凤却寻不到记忆中的那样首饰了,且上头的东西也比记忆里的要多上不少,没多久,王熙凤就彻底放弃了。 再瞧巧姐,被奶嬷嬷放在长桌案之后,她先是愣愣的坐着,半响才茫然的回头瞧瞧了奶嬷嬷,又伸长了脖子去寻自己的爹娘。及至奶嬷嬷催促她去拿一样东西后,巧姐才迟疑的转过身子,去看跟前的诸多小摆件。 长桌案上的小摆件足足有上百样,其中一多半都是贾琏和王熙凤准备的,小半则是其他人添上的,因着关系到面子问题,可以说样样都是精品,连迎春和惜春也各送了一样绣品,迎春是件小屏风,惜春则绣了一方手帕。 巧姐瞧瞧这个,又翻了翻那个,忽的好似看到了甚么了不得东西,登时两眼大放光彩,整个人狠狠往前一扑。 见她那样子,却是将旁人唬了一大跳,好在巧姐人小肉又多,纵然奋力往前一跃,也不可能直接跌到桌案下面去。诸人在被惊了一下之后,纷纷探着身子去瞧,只可惜巧姐却是整个人扑在了上头,全然看不出来她到底拿到了甚么。 第083章 好奇心人人都有,却不是所有人都能豁出去凑上前看的。贾母等女眷是要面子,贾赦、贾政却是并不在意。小辈儿们中,例如宝玉就很想凑上前看个究竟,可惜一瞥到前头的贾政,他就直接怂了。 最终,还是贾琏一个没忍住大步上前,伸手就将趴在桌上的巧姐捞了起来:“巧姐……” 啪! 巧姐可不是甚么好脾性的人,想也知晓,有那么俩不着调的爹娘,她又是打小就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能有好脾气才叫怪了。倘若贾琏只是想要抱她,她倒不会反应那么激烈,偏生贾琏一面将她捞起,一面就伸手夺走了她怀里的小物件。登时,巧姐愤怒了,伸手就向着贾琏的手背狠狠的拍了一巴掌,动作那叫一个利索,配上那满脸怒容的小脸儿,整个儿就是王熙凤的翻版。 “是你打的我,不准哭!”贾琏倒不在意被巧姐打了一下,只是一想到以往巧姐每次跟他动手,自个儿都能哭得异样委屈,赶紧叫停。 不曾想,巧姐全然没有要哭嚎的意思,反而愈发愤怒的瞪着他,涨红了小脸蹦出了一个字:“坏!” 贾琏黑着脸回瞪了她,旋即低头瞧了瞧手中的小物件,又忍不住瞥了巧姐一眼,登时兴起了一种无言以对的感觉。 那是一套小弓箭,弓体是象牙制的,一看就有些上了年头,被人把玩的通体透亮,乍一看竟有种流光溢彩的感觉。箭是放在箭筒里的,一共也就五六支的样子,每一样却都是精致异常,尤其那箭翎更是光彩夺目,贾琏也不是没见识的人,只一眼就看出那箭翎是出自于蓝孔雀的尾翎。这么一套东西,哪怕根本就没有任何实际上的作用,价值却也是不菲的。 默默地转过头,贾琏眯着眼睛看向站在几步远的贾赦,将手里的弓箭举了举。 这套东西,是早些时候东院那头送过来的,虽送东西的下人不曾明说,可邢夫人早就送了几样小孩子用的首饰,想也知晓准备这套东西的人是谁了。 “哟,这不是我给巧姐备的吗?啧啧,不错,真不错!巧姐真不愧是咱们荣国府的长房嫡长孙女,果然是将门虎女!”贾赦朗声笑着,一脸的自得。 贾琏只想呵呵,却不能在诸人跟前落贾赦的面子,只好咬牙陪笑着,心里却暗道,甚么将门虎女,她老子和老子的老子都那么怂,光巧姐虎有甚么用?更何况,他一点儿也不想要巧姐成为将门虎女,好好的当个金娇玉贵的千金大小姐不好吗?还想玩弓箭…… 才这般想着,贾琏又挨了一下巧姐的肉巴掌。无奈的低头看向巧姐,贾琏是真不愿意将手里的弓箭交出去,又瞧了一遭长桌案上的诸多物件,贾琏舔着脸同巧姐商量道:“巧姐,好姑娘,咱们去换一样东西罢!你瞧那个,老太太给的头面首饰多漂亮呢,瞧那珠子多大多亮堂!再不然,那个,爹给你准备的八音盒,西洋来的好东西,还会发出声响来。巧姐你看,你看……哟哟!” 巧姐真不愧是贾琏和王熙凤的种,她那性子说好听点儿是执着,认准目标不撒手。可若是说难听点儿,就是典型的不撞南墙不回头!甭管贾琏如何说道,就算他这会儿能将东西说出花儿来,巧姐的目光始终都盯着他手里的那套弓箭。 不给?打!抢!骗! 可惜很快,巧姐就明白了,打了自己手疼,抢又注定抢不过,有心想要嚎啕大哭,可巧姐脾气上来了又不打算就这样认输。当下,偏厅里的诸人就有心看到了大眼瞪小眼的一幕,父女俩皆是牛脾气,大的倔,小的犟,一时间就这套弓箭的归属问题,僵持了下来。 王熙凤:“……哈哈哈哈!”在最初的愣神之后,王熙凤很快就笑开了,有她起了头,旁人也皆跟着笑了起来。 贾母一面笑着一面骂着:“琏儿你个混小子,同你弟弟妹妹抢东西也罢,怎就跟你闺女杠上了?还不赶紧给她,大好的日子,你别又给她弄哭了。”既是抓周宴,那自然也是巧姐周岁生辰,若真的要哭闹当然也没法子,却没得当爹的故意将闺女弄哭的。 “没事,她不会哭。”贾琏先是宽慰了贾母一句,随后又拿了旁的东西给巧姐,“给你这个,你姑姑特地绣给你的小屏风,回头给你摆在床头的小几上,多好看?再不然……” “坏!坏!”巧姐是真的怒了,不过在瞧见贾琏塞到她怀里的一堆东西后,忽的就安静了下来,大眼睛珠子狡猾的转了转,旋即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的丢在了一旁,转身在长桌案上扫视了起来。 贾琏正以为目的达成了,登时笑得比贾赦还得意万分:“方才的不算,这会儿才……” 巧姐回来了,手里抓着的却是宝玉方才搁在外面一圈的胭脂。见状,贾琏就跟吃东西飞来个苍蝇一般,脸色极为难看的盯着巧姐手里的胭脂。然而,让诸人都不曾料到的是,巧姐是抓了胭脂,却很快爬到了贾琏跟前,用尽全力塞到了贾琏空着的左手里,嘴里嚷嚷着:“给!” 这还不算,巧姐竟是狡猾到趁着贾琏愣神之际,一把抢走了他另一只手里的小弓箭,“巧姐的!” 贾琏:“……”这是现学现卖?居然还拿胭脂给他?! 见贾琏的脸活像是生吞了苍蝇一般,贾赦特地凑上前来,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放声大笑:“哈哈哈,不愧是我贾赦的亲孙女,不错,真不错!我那儿除了小弓箭外,还有不少好东西呢,回头都给巧姐拿来。巧姐,你喜欢马鞭不?我那儿还有陀螺、箭靶子、蹴鞠、鸠车,对了,还有木剑、红缨枪!都给你。” 巧姐并不是十分明白贾赦的话,可她却是惯会看人脸色的,况且她也曾在东院住过一段时间,且贾赦同贾琏也有几分相像,因而她见一个很眼熟的人笑着同她说话,当下就张开双手向着贾赦咧嘴笑道:“抱!” 一听这话,贾赦登时乐得找不着北了,上前一步狠狠的挤开贾琏,伸手就将巧姐抱到了怀里,稀罕不已的道,“瞧瞧,到底是咱家的姑娘,知晓咱们祖上是随着主子爷打天下的!”又瞥了一眼贾琏手里拿着的胭脂,贾赦满脸的嫌弃,“回头少拿那些小娘们家家的东西给我孙女玩,我孙女那是将门虎女!” 贾琏真的很想提醒他老子,这胭脂是宝玉拿来的!当然,事实上根本就不需要他特地提醒,随着贾赦最后一句话的话音落下,贾政和王夫人登时面色铁青。 其实,胭脂水粉一类的,虽然是玩物,不过巧姐是女孩子,纵是抓了也无妨。最坏也就是被念叨一声爱打扮,这也不算甚么坏话。可如今,巧姐抓了弓箭,再联想到几年前宝玉抓了…… “好了好了,巧姐抓周得了一副小弓箭,咱们也看了稀罕,赶紧去前头看戏罢,我可是特地让管家请了最近很有名的戏班子。走走,老祖宗,我搀着您走。”王熙凤见因着贾赦的两句话,导致整个气氛都僵了,忙上前挽住了贾母的胳膊,笑着开口岔开了话题。旁的人要么是不愿意同二房闹僵,要么就是给王熙凤面子,皆纷纷应和着,就连贾琏也丢下了手里的胭脂,向诸人笑了几声,可正要开口时,却被贾赦打断了。 “走,咱的好姑娘,一块儿去前头看戏喽。回头我将好东西归整出来,都给你送去。对了,宝玉,我那儿除了刀剑一类的,还有不少上好的胭脂水粉,比你给的要好上不少,回头让人给你送去。” 宝玉一个踉跄,要不是身旁的袭人赶紧扶了一把,指不定能摔个大马趴。可纵是勉强稳住了身形,宝玉那脸色也是惨烈无比。不是尴尬,而是惊悚。 “我的爹哟!有好东西您倒是给母亲和妹妹留着呢!”贾琏也被这话吓得不轻,心里直道,他往后再也不说王熙凤嘴巴不饶人了。跟他亲爹那张臭嘴比起来,王熙凤简直不能更善良。 “哼,凭甚?邢氏那张脸,别说胭脂水粉了,往上头抹金子都不见得好看。你妹妹……”贾赦先是开口嘲讽了邢夫人,随后似乎是想起迎春好歹是他的亲骨肉,若说迎春长得丑,也是变着法子在骂自己,当下改口道,“你妹妹不喜欢胭脂水粉,再说她也没宝玉金贵呢!” 被点到了名的邢夫人和迎春权当自己聋了,只低头不言不语。 到底还是贾母听不下去了,狠狠的剜了贾赦一眼,教训道:“还不曾灌酒呢,就说这些个醉话!有工夫抱着你孙女,你倒是来搀我一把呢!把巧姐给琏儿。” 贾赦这回不敢多言了,老老实实的将巧姐交给了贾琏,随后快走几步到贾母身畔,恭敬的搀扶着。见状,贾政也不能再这么干看着,忙走到另外一边,王熙凤松了手,他自是赶紧挨了上去。 好一派母慈子孝。 一群人皆往前院而去,戏台子早已搭好,不过今个儿却不像上回那般,一连唱三出戏,估算着时间,怕是一场戏结束就该用午膳了。待午膳结束后,则是各回各家,诸人愿意为了巧姐生辰抽空半日就已经很不错了。 虽是为了庆祝巧姐生辰,不过戏却是由贾母点的,老人家都喜欢旧戏,点的是《五女拜寿》,勉强也算是应了景。 唱戏没甚好多说的,只因戏是贾母点的,饶是这出戏打小看了不止十遍,诸人也都一副乐淘淘的模样。若是搁在往日里,指不定宝玉会淘气胡闹,譬如要求改个新戏,或者多唱两场之类的,无奈今个儿宝玉受惊吓过度,直到坐在了戏都唱了一多半,他仍不曾平复心绪。 七月的天,还是很热的,这会儿又临近午时,哪怕诸人是住在凉棚下头,周围又摆上了冰盆子,坐久了仍有些热。大人便罢了,左右还能忍,巧姐却是只一会儿就不耐烦了。左右她也看不懂戏码,叮当作响的只听个热闹,久了也就乏味了。 王熙凤一直留神注意着,一见巧姐扭着身子不住的东张西望,就知晓她这是坐不住了。赶紧跟贾母讨了个饶,同贾琏一道儿将巧姐带了出去。 奶嬷嬷和丫鬟婆子都是随他们而来的,见王熙凤一家三口出来,奶嬷嬷和小红最先跑了过来,王熙凤道:“巧姐坐不住了,你先带她回院子里,或是同小红再玩一阵子,或是让她先吃点儿东西,回头困了就让她睡罢。” 贾琏也叮嘱着:“回头想法子将她手上的弓箭夺下来,别弄哭她,只悄悄的拿下来。也别再给她了,只收了,等我回去给我。”这位还一直念着这事儿呢。 所幸巧姐听不大懂这长串的话,见到自己熟悉的奶嬷嬷和小红,当下就笑着扑了过去。奶嬷嬷牢牢的将巧姐护在怀中,身畔的小红则快言快语的将王熙凤和贾琏的叮嘱重复了一遍,见俩人皆没有要再补充的话了,这才同奶嬷嬷等人一道儿往后院而去。 待巧姐离得远了,王熙凤才忽的拿手肘捅了捅贾琏,没好气的瞪眼道:“不就是玩下弓箭吗?琏二爷您至于那般紧张?我小时候也是比着男孩儿养的,如今不也没甚?” “姑娘家娇滴滴的不好吗?”贾琏没敢说王熙凤这性子太泼了,他不愿巧姐将来学了王熙凤,可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辩解,想了想就提了王熙凤素来蛮喜欢的黛玉,“你瞧林姑母家的妹妹,将来巧姐学了她,如何?” 王熙凤愣了半响才明白贾琏说的是谁,登时险些被这话给噎死。 诚然,黛玉有千好万好,可王熙凤一点儿也不想让巧姐学了黛玉。回想前世,每当宝玉唐突了黛玉,黛玉要么悄然落泪,要么哀怨愁苦,这要是王熙凤…… 一巴掌掀翻了他! “得了罢您,琏二爷您就消停些罢。要真有本事养出林妹妹那样的也罢,只怕一不小心养成了二妹妹那样的,到时候我看您怎么悔!”黛玉愁苦,又是真才。王熙凤只怕巧姐没学到黛玉的才,只学了她的苦,万一再添上迎春的愣,探春的毒,惜春的冷…… 她一定会忍不住灭了贾琏的! 撇下贾琏,王熙凤独自一人快步回到了戏台子下头,不多会儿贾琏也悄没声息的摸了过来。因着诸人都在看戏,倒不曾注意到他们。 戏终究是演完了,因着只点了一出,其实也就是折子戏,看着虽精彩却很是不过瘾。于是,贾赦在结束时又嘴贱了一把:“好不容易请了一次戏班子,只点这么一出?老太太赏我些,下半晌我还来看。哦,对了,宝玉也一道儿来罢。” 贾母很是无奈的瞪了贾赦一眼,又不能太落了他的面子,只好道:“你要喜欢就来看,没人拦着你。可不能唤宝玉,他回头还要做学问呢。” “儿子知道了,那回头我让琏儿和二丫头、四丫头一道儿陪着,可以罢?” “随你罢。”其实,贾母觉得让宝玉再松快个小半日也无妨,可她恐她这厢松了口,回头贾政会惩罚宝玉,只得出面替宝玉回了这事儿。 可惜的是,贾母只想着别让宝玉过来看戏,却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戏台子是搭在前院的,离书房当然不近,可也不算远。若是点类似于《五女拜寿》这样的戏码,倒是没甚问题。可若是来一出精彩纷呈的打戏……宝玉别想安生做学问了。 不过,这会儿却没人注意到这一点,贾母及诸人一道儿回了荣庆堂,好容易齐聚一堂,自是要好生吃喝一番的。贾赦、贾政等男丁在外厅摆了一桌,女眷们则在厢房里摆宴。 因着是难得的家宴,贾母并不让邢夫人、王夫人伺候,只让皆坐下。这会儿,王夫人同王熙凤说这话,身畔是年幼的贾兰。邢夫人则忙着照顾迎春、惜春,史湘云和薛家母女一道儿都坐在下首处。 扫视了一圈,贾母的目光不由落到了贾兰面上。 按说,身为男丁最好是去前头厅里,可一来贾兰的年岁太小了,二来他生父已逝,身为祖父的贾政又素来不会照顾人,平日里又有宝玉这个金孙挡着,还真是极为不起眼。也是这会儿宝玉被贾政强行弄到了前厅那头,加上李纨和探春都去了西面偏院,这才显出他来。 贾母在心头略略叹息一声,略一思量后,才道:“兰儿来我这儿。” 席面上忽的一片安静,贾兰听得这话明显一愣,好在他之前被李纨教养得极好,虽有些不明所以,然还是乖巧的下了椅子,走到了贾母跟前,恭敬的行礼道:“兰儿见过老太太。” “好孩子,今个儿是你妹妹的抓周宴,我这眼前呢,就浮现着当初你抓周时候的模样。你是个好的,一气就抓了纸笔,当时珠儿就说了,兰儿随他,是个好学的。” 这话一出,整个厢房都没了声息,听着仿佛连呼吸声都变得微不可闻。大房这边倒是还好,邢夫人和迎春、惜春已经习惯了装聋作哑,听得贾母这话,也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一些,权当自己是个摆件。王熙凤虽诧异,可这事儿本就轮不到她出头,因而也只干坐着傻笑。至于史湘云和薛家母女更是因着位置不显,只当没这回事儿。唯独王夫人,却是如坐针毡。 诚然,贾母这话乍一听并不带有任何恶意,可仔细一琢磨,却是句句绵里藏针。尤其提到贾兰抓周,却让人忍不住回想起更早两年,宝玉抓周得了胭脂之事,这若是搁在平日里,还真没那么显眼,可谁让早些时候,贾赦三番两次的提了这事儿。更别说,贾母还提到了早逝的贾珠。 哪怕王夫人这些年来,将贾珠早逝的缘由全部归咎到李纨身上,可事实上她心里清楚,有些事儿并不全然是李纨的错。 那时候,贾珠刚进入国子监不久,就由贾政决定让贾珠尽快成亲,对方是国子监祭酒的嫡长女。王夫人知晓此事时,诸事早已尘埃落定,哪怕她心头有再多的不满,也无法再改变儿媳妇的人选。因此,她是抱有一肚子怨气的。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挑了个贴心人在贾珠成亲之前就赐了下去,而那会儿,贾珠房里已经有了一个贾母赏的通房丫鬟了。再加上后来,贾政门人献上来的女儿,嫡妻尚未进门,贾珠已有三个通房。 于情于理,这都是极为不合适的。哪怕借着通晓人事的名头,一般也就一个。可贾珠,却有三个。 李纨进门后,面对这三个由长辈赐下地位超然的通房,几乎欲哭无泪。倘若李纨是王熙凤那性子,铁了心的想要将通房撵出去,那倒是无妨了。可偏生,李纨好面子,做不出刚进门就撕破脸的事儿,因此李纨只能拿自己的陪嫁丫鬟充数。 一个是不够的,因为对方有三个,哪怕李纨最终将身边的四个陪嫁丫鬟都开了脸又如何?没用的,荣国府的丫鬟何等精明,哪里是小门小户的李家丫鬟能敌得过的? 王夫人可以昧着良心将一切罪过都推到李纨身上,却不能否认一个事实。哪怕李纨提拔了四个通房丫鬟,可事实上,贾珠并不怎么在意。等李纨怀孕之后,贾珠更是只歇在另三个人房里。 一想到那些陈年旧事,王夫人的面色就愈发的难看了,可让她万万不曾想到的是,这却仅仅是个开头。 “政儿媳妇儿,兰儿也不小了,可是给他开蒙了?” 第084章 王夫人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贾兰年初就过了五周岁的生日,按照虚岁来说,都已经六岁了。当初,贾珠和贾琏都是三岁开蒙的。到了宝玉这会儿,也是因为幼子的缘故,这才娇养了些,可饶是如此,宝玉上了四岁也跟着先生做学问了,去年间,老先生告老,宝玉这才歇了一段时日。至于贾兰,凭良心说,王夫人并未刻意将他放在心上。 “回老太太的话,兰儿原是由珠儿媳妇儿照看着的。李家本就是诗书传家,纵然珠儿媳妇儿不如她娘家兄弟们,这学问却也是不错的。”甭管王夫人心头是如何思量,得了贾母的问话,她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起身离席,恭敬的上前回话。只是这话里话外的,却是点明了贾兰虽不曾正式进学,却也没有被耽误。 “珠儿媳妇儿照看的?”贾母面上依然挂着笑意,只是细看之下,却能看出那笑意分明就不达眼底,“既是如此,那如今呢?” 眼下之下,即便贾兰原本有李纨教导启蒙,可如今李纨早已去了西面偏院,贾兰又有何人教导? 王夫人冷汗涟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如今即便是有了完全的解释,也难逃失职之嫌。尤其当初李纨被贾母勒令去西面偏院时,她虽不曾落井下石,却也是帮衬着的,如今贾母抢先提了这话,要她如何回话? “政儿媳妇儿,不是我说你,这要是耽搁个一日两日的,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可你算算这日子,少说也有月余了罢?再说了,就算珠儿媳妇儿有些学问,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懂多少东西?当年,我那苦命的敏儿不也是才名远播?我却是知晓,她擅长诗词,却不擅科举之途。”贾母摇头叹息,语重心长的道,“你呀你,你这是在耽误兰儿的前程!” “媳妇儿知错。”王夫人跪倒在地,满口子的认错道歉。 不然,还能如何?承认她并不知晓如何教养男儿?别说她如今已经生养了两个儿子,便是没生养,也不能这么落自己的面子。亦或是承认自己故意忽略了贾兰?那更是错上加错。当然,若是一味的否认,那才是真正的大错特错! 得了,先认错罢。至于缘由,只要贾母不说,她便也装聋作哑便是了。 贾母到底还是给王夫人留了一份颜面,只是她不好直说,因而便拿眼去瞧底下坐着的王熙凤,轻唤道:“凤哥儿,还不快些扶你太太起身?” 王熙凤忙不迭的起身离席,上前扶起了王夫人,心下却在暗自啐道,她正经的婆母还在一旁坐着呢,王夫人又算是哪门子的太太。当然,王熙凤面上却是笑脸盈盈的,一面伸手搀扶王夫人,一面还不忘替王夫人向贾母解释着:“老祖宗,太太素来都是将兰儿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原先珠大嫂子照顾得极好,太太事儿多,也就任由珠大嫂子去了。这不,前些时候太太病了,偏我那儿也事多,没的搭把手不说,反将事儿都堆到了太太身上,更巧的是,珠大嫂子因惦记着珠大哥哥,虔诚的诵经礼佛了。这不,两下一耽搁,可不就误了事儿吗?” 听王熙凤这么一说,旁的暂且不论,王夫人的面色却是好看许多了。有些话,听着很像是借口,因而并不能由她来说。好在王熙凤说了,也等于是她说了,且效果还更甚于她亲口所说。 再瞧贾母,面上的笑容也更甚了些:“是了,我却是将这些事儿给忘了,唉,年岁长了,记性不好了。” “老祖宗年轻着呢,今个儿是巧姐的周岁宴,回头等巧姐嫁了人,生了儿女,还等老祖宗给办抓周呢!”王熙凤故意打趣着,果然,她这话一出,贾母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开了,这次却不是虚假的笑了。 “你这张嘴哟!巧姐今个儿才满周岁,你却惦记着她生儿育女?你呀你,罢了,回去坐罢。兰儿,你也去坐好,回头你跟你宝叔叔一道儿进学去,我跟你祖父说一声便是。去罢。” 王熙凤扶着王夫人落座,趁着没人注意,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了贾母这番话,贾兰进学一事,算是就此定下来了,至于贾政,于情于理都不会反对。王熙凤想的是,前世的贾兰学问极为出色,俩人若不在一块儿,对比不怎么明显倒也罢了,如今在了一块儿,只怕宝玉将来的日子却是要不好过了。王夫人想的却是,宝玉好歹也比贾兰年长了两岁,又更早进学,比着当年的贾珠和贾琏,宝玉旁的不说,丢脸却是不大可能的。 姑侄俩各怀心思,皆觉得自己的猜测才是最接近事实的。不想,贾母在宣布开席之前,忽的又唤了鸳鸯过来。 “今个儿是个好日子,鸳鸯你吩咐厨下,再被备一桌席面,往西院那头送过来,就当是我给珠儿媳妇儿和三丫头添的菜。” 鸳鸯笑着答应了一声,却压根不敢往下头看,只低垂着头退出了厢房,往外头吩咐去了。也是因着有了这番话,厢房里愈发的安静了,诸人匆匆用过膳食,各自散去。 却说鸳鸯虽立时吩咐了下去,大厨房那头也是一刻都不敢耽搁,可到底这席面不是一时半会儿的能凑齐的,等席面送到西面偏院时,早已过了往常午膳的点。自然,李纨和探春倒是饿不着,只因荣庆堂开席之际,提膳的粗使丫鬟已经将膳食盒子送到了偏院里头。 “珠大嫂子,今个儿咱们却是沾了巧姐的光,回头等出去了,咱们可要好生谢谢巧姐。哟,我却是忘了,珠大嫂子您可是立志守节一心向佛的。”听小丫鬟说了事情原委,探春笑着同李纨说着话,只是她这话与其说是绵里藏针,不若干脆就是将针尖对准了李纨。 李纨倒也是个能忍的,主要是她不忍也得忍。听了探春这等子夹枪带棒的话,她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附和着道:“三妹妹说的是,不过我是出不去了,妹妹将来出去了,倒是可以帮嫂子当面谢谢巧姐。” 当面谢巧姐?探春面上的笑容一滞,她自是知晓自己出身低微,哪怕如今已经记在了王夫人名下,可同那些个正经嫡女还是有差异的。尤其她上头还有一个真真正正的嫡出大小姐元春,甚至比起巧姐这样的小辈儿嫡女,她也是不如的。 知晓李纨这话是在回敬她,探春只愣了一瞬,便立刻扬起了大大的笑容,上前几步,拉了李纨的袖子,撒娇着道:“珠大嫂子您说的是,回头我定然会好生谢谢琏二嫂子和巧姐。尤其是琏二嫂子,她可是个大好人,虽说今个儿是巧姐的生辰宴,可想也知晓,她才那般小,又懂甚么?还不是琏二嫂子惦记着我们,老祖宗心疼我们。哟,不说这么多了,珠大嫂子快来用膳罢,待会儿凉了却是味道不美了。” 李纨原是想要推说自己已经饱了,可探春既故意提了贾母,她若是一星半点儿都不用,却是大不敬了。当下,只得忍着气陪着探春略略用了一些。 一桌子的席面,纵是比不上其他两桌那般丰盛,可李纨和探春就俩人,又是原先就吃了午膳的,还能吃多少?李纨是憋着气,探春心里头也未必好受,偏还要装出友善的一面,互相夹着好菜,互相折腾,互相膈应。 末了,终究还是年岁尚小的探春最先招架不住了,放下了碗筷,咬着牙道:“老太太这是心疼我们,我这心里头很是过意不去,唉,不吃了,我要专为老太太念一卷佛经。珠大嫂子,您也一道儿吗?哦对了,方才送膳的丫鬟却是跟我提了一句,说甚么兰儿要同二哥哥一道儿进学了?是这样罢?哟,我都记不清楚了。” 探春说着说着,便自顾自的离席了。徒留李纨一人坐在堂屋里咬牙切齿,有心追上去细问关于贾兰的消息,却又拉不下面子。心下懊悔着方才端甚么架子,却误了同送膳丫鬟递过来的消息。 李纨又是悔又是恨,更多的却是对贾兰的担忧。有道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虽说同在一个府内,可李纨无时无刻不记挂着贾兰,倒是探春一直安安稳稳的,看着竟是丝毫不挂念外头的人,只一心诵经礼佛等着三年一过便可离开。这般想着,李纨愈发的难受了。她本就不是甚么开朗的性子,事实上自打贾珠过世后,她就心如死灰形如枯槁。以往到底还有个贾兰撑着,可如今见不到不说,心里头还挂念得很,没几日就病倒了。 李纨病倒一事,被丫鬟第一时间告知了探春,毕竟她们这院子平日里都是不允许进出的。即便是每日的提膳丫鬟,那也只是送到院子门口,并不往里头来。至于院子里的人,更是决不允许离开。 知晓李纨病倒,探春自是要去探望一番,她虽不懂医,却也不傻。如今这天气,热是热了点儿,可李纨整日里待在屋内,也不可能中暑气,再加上李纨那一脸的愁容,明显这不是真正的病倒,而是得了心病。 同住一个院子里,探春自不能全然无视。在亲自探过病后,次日一早就通过提膳丫鬟将李纨病倒的消息递了出去。 诚然,李纨和探春都处于禁足期间,可禁足并不代表生死不论。说到底,无论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只是想给她们一个深刻的教训,却从未想过要她们的命。 消息很快就递了过去,因着王熙凤早已“病愈”,消息却是先递到了她跟前。 王熙凤接了消息,却不忙着唤大夫,而是直接去了荣禧堂寻王夫人。待见了王夫人后,笑着将事儿简单的说了一遍,又提了亲自领着大夫往西面偏院去的事儿。王夫人黑着脸应允了,却叮嘱此等小事别叨扰了贾母。自然,王熙凤笑着应下了。 待大夫进府,王熙凤亲自领着往西面偏院去了,这是时隔月余之后,她头一次见到李纨和探春。 “珠大嫂子,我来瞧您了!” 人未到声先到,王熙凤朗声笑着进了李纨的屋里,待李纨准确妥当了,这才让大夫进来为其把脉。自然,李纨的病并不重,用大夫的话说,就是忧郁成疾。有道是心病还须心药医,像这种忧思过度才得的病,一般的药材是治不好的。当然,平心静气的方子,大夫还是开了,医嘱自然也是有的,譬如凡事看开一些,别将事儿都憋在心里,仔细将养着。简而言之,几乎都是好话兼废话。 不过,这些话儿却是王熙凤所擅长的。命人将大夫送出府,又唤丰儿亲自同焦大说一声,将药材递到偏院来,往后直接在院子里煎药便是。待吩咐完了,王熙凤却不急着离开,而是拉着李纨的手嘘寒问暖。 探春因着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方才大夫在时,她只躲在房里,并不出来。及至大夫离开了,她才出了屋子,往李纨处而来。待她走到了门口,却正好听到王熙凤一声接着一声的“劝慰”。 “……您也太不爱惜自己了。珠大哥哥已经去了,珠大嫂子您纵是为了兰儿,也得好生爱惜身子骨。哪怕兰儿有老太太、太太,有老爷、宝玉,可珠大嫂子您却是他的亲娘!可怜他尚在稚龄就失了父亲,万一珠大嫂子您有个好歹,让兰儿如何是好?我也是打小就没了爹娘的,那句话是如何说的?子甚么亲不在……哟,瞧我这脑子。” “琏二嫂子说的是,子欲养而亲不在,对罢?”探春满脸堆笑着进了屋,却不看病榻上的李纨,而是先向着王熙凤屈膝行礼,“探春见过琏二嫂子。” “三妹妹,才几日不见,你怎的这般多礼了?快别这样,咱们可是一家子。”王熙凤笑得很是灿烂,她原就是天生一副好相貌,若是怒时,极有气势。不过,在平日里笑起来时,却会让人打心眼里觉得高兴,仿佛她一笑,就能带着旁人笑一般。 这会儿,探春也是如此。她原是堆着笑进屋的,及至见了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才真诚了几分,笑着道:“琏二嫂子,就算咱们是一家子,您是我嫂子,妹妹给嫂子行礼也是应当的。对了,好些日子不见了,府里头可有甚么新鲜事儿?” 王熙凤方才同李纨说了一车的话,可李纨别说回她一句话了,甚至连半点儿反应都没有。虽说王熙凤一个人也照样能说的热闹,可没人回应到底有些不甘。这会儿见了探春,王熙凤倒是乐了。 “新鲜事儿?哟,这新鲜事儿说起来可就多了。”略提了几句关于巧姐的事儿,王熙凤转瞬就说起了二房的事儿,“说起来也真应了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三妹妹,这话是这般说的罢?” 见探春点头笑而不语,王熙凤又道:“这原先宝玉开始进学了,二老爷和那位贾先生都说宝玉是个聪慧的,我也道是如此。可谁曾想,这才过了几日呢,就较出了高低来。” “让我猜猜,莫不是二哥哥欺负兰儿年幼,故意在功课上压过了他?唉,这可怎么使得,兰儿开蒙晚,年岁小,自是比不得打小就开始做学问的二哥哥。”探春半担忧半做作的道,这话虽是对王熙凤说的,可她的眼角却是瞄向李纨的。 躺在病榻上的李纨心下一动,身子微微往外头倾了倾,却仍不曾开口说话。 不想,王熙凤却忽的掩嘴笑开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止住了笑意,道:“三妹妹真会说笑,你二哥哥是聪慧了,可打小这心就不放在学问上头。虽说进学好几年了,可你让他背一篇文章,只怕都够呛。倒是兰儿,还真不愧是珠大哥哥的儿子,天生就是做学问的料,才几日就追上了宝玉的进度,我听说昨个儿贾先生都夸他了。” 探春满脸的诧异,这却不是装出来的。诚然,探春早慧,也曾跟着先生学过一段时间,可到底女儿家跟男儿学的是不同的,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女儿家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而男儿学的却是经史子集。 前者是教养和涵养,后者是走科举之途,是正道! “三妹妹,你还别不信,虽说你琏二嫂子我大字不识一箩筐,可人家贾先生却是有功名在身的。我可都听说了,贾先生已经断言兰儿天赋极佳,将来定能考个状元!”王熙凤说的铿锵有力,探春听得目瞪口呆,至于李纨,却是一时间心头五味陈杂,不知晓究竟是该喜还是该悲。 喜的是贾兰继承了其父遗风,悲的是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压根就不知晓如何掩饰,若是将来继续这般大喇喇的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暴露出来,更兼将荣国府的金孙宝玉压在下头……只怕大事不妙了。 “三妹妹,你记得要好生照顾珠大嫂子,有空闲了就多过来陪着说说话。珠大嫂子,咱们府上事儿多,二太太虽病愈了,却多少有些精力不济,我就先回去了。待下回有机会再来瞧你们。” 待李纨回过神来之时,王熙凤已经走出了房门,探春亲自将她送出了院子,直到王熙凤背影消失在远处后,探春才命人关了院门。 西面偏院再度陷入了死寂之中。 正如王熙凤所说,李纨所忧,贾兰天赋极高本人也极为上进,却是丝毫不知何谓藏拙。若是换一个人家,或者贾珠尚在人世,贾兰便是毫不藏拙也无妨。可偏生,贾兰的处境极为尴尬。 身为二房嫡长孙所遗独子,贾兰既是贾珠所留下的唯一血脉,却也随时在提醒荣国府诸人,贾珠早逝的事实。偏贾珠之逝原因众多,细究之下,只怕包括贾母在内,都难逃干系。久而久之,贾珠就成为了荣国府的禁忌,轻易不能提及。 可贾兰的存在,就是变相的提起了贾珠! 原先贾兰年幼尚且问题不大,如今贾兰长大了,在功课方面展现了比其父更为出色的天赋。甚至除了天赋之外,贾兰还继承了其父的上进好学,其母的聪慧灵透,别说宝玉这块蠢石头了,便是那些个早慧的寒门子弟,也绝对比不上他。假以时日,他还真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只三四日工夫,贾兰就赶上了宝玉做学问的进度。又过了十来日,贾兰无论是写大字还是背诵经史子集,亦或是在学堂上回答先生提问,样样都远远超过了宝玉。贾雨村最初只是泛泛的赞扬,然在一月之后,却是不得不向贾政说了实话。 贾兰不适合同宝玉一道儿进学。 最初听到这话,贾政很是有些诧异,毕竟前段日子才刚听闻贾兰好学,怎又听闻贾兰不适合同宝玉进学了?然而,当贾雨村细细的解释了一番后,贾政又是欣慰又是怒火中烧。 不是贾兰跟不上,而是宝玉太不堪入目。贾雨村原是应了贾政的要求教导宝玉的,自然在功课方面,他是以宝玉为主的。可他到底是个读书人,眼瞧着贾兰过于聪慧,学习进度远远的甩开了宝玉一大截,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听那些陈词滥调。贾雨村替贾兰感到不值,又恐无法教导宝玉,而被贾政质疑其能耐,在思量再三后,果断的告知实情,让贾政来头疼此事。 贾政果然很是头疼,有心让贾雨村教导贾兰,又不能完全不顾及宝玉,毕竟这孙子是不能同儿子相提并论的。左思右想之后,贾政毅然决定,让贾雨村给宝玉加餐。 所谓加餐,是指每日早起半个时辰,晚睡半个时辰,取消一切嬉戏玩闹,功课加倍。 用贾政的话说,笨鸟先飞总没问题罢? 问题大了去了!按照贾政的想法,他的法子绝对是管用的,左右宝玉也不敢反抗他的命令。事实上,宝玉确是照做了,可贾兰也跟着…… 照!做!了! 第085章 第085章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你倒是好生站着呢!说的就是你,站直了别瞎蹦跶,这是在给你量体裁衣呢!” 王熙凤连哄带骗外加讨饶的声音从东屋里传了出来,外头的大小丫鬟们皆捂着嘴偷笑着,心下暗道,这世上大概也就只有巧姐能让王熙凤吃瘪了。不过,算了算时间,估摸着也有半个时辰了,可所谓的量体裁衣……只怕还没进行到一半呢。 “罢了,回头等她睡着了,再给她量,呼。”最终,王熙凤实在是吃不消巧姐的胡乱动弹,长出了一口气,瘫坐在床榻边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呼!”巧姐也同样长出了一口气,肉呼呼的小屁|股一下子坐倒在软垫子上,甚至还拿小爪子在额头上抹了抹汗。 “瞧你那样儿!不就是想要给你做几件新衣裳吗?又不是打算把你炖肉吃,你蹦跶个甚么劲儿!”王熙凤原就被折腾得不轻,结果巧姐还摆出了一副委屈至极的神态来,登时气闷不已,伸出手指就在巧姐的额间点了一下,“回头没衣裳穿,我瞧你怎么办!” 巧姐气哼哼的推开了王熙凤的手,一脸恼火的回瞪着,嘴上还哼哼唧唧的道:“巧姐,要爹!” “好好,回头等你爹回来了,让他给你量!”王熙凤被气得不轻,这要是旁的人这般不给她面子,她说甚么也要顶上两句。偏生,面对巧姐她是轻不得重不得,纵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也只能硬生生的咽下去,“小丫头片子你给老娘等着,回头等你长大了,你瞧我怎么收拾你!” “好端端的,琏二奶奶又要收拾谁呢?” 贾琏刚从外头回到家,才走进院门就听见东屋那头动静不小,脚步一顿,就转而往这头来了。结果,正好听到了王熙凤说的最后一句话,一时间纳闷不已。 王熙凤快言快语的将事情经过解释了一遍,本以为会得到贾琏的同情,不想却引得贾琏放声大笑。巧姐原因着量体裁衣一事,被弄得挺不高兴的,这会儿听得贾琏的笑声,倒是不由的跟着笑了起来。没多会儿,父女俩就笑成了一团,只留王熙凤一人在旁边不断的运气。 “琏二奶奶先别动怒,我回来是有事儿想同你说。”贾琏几乎笑岔了气,却在见到王熙凤一脸憋屈的神情后,忙不迭的讨饶,且强调道,“是正事儿,正经的大事儿!” “说。” “咳咳,琏二奶奶就不好奇我今个儿为何这般早回家?好好,先别生气,我说就是了。今个儿晌午过后,我就被大老爷派人唤到了东院里,他交代了我一些事儿,当然重点并不是这个,而是大老爷他方才同我一道儿回来了,只不过我是往咱们院子里来了,他却是绕道去了前头书房处。啧啧,虽然没甚证据,可我总觉得大老爷又要作幺了。”贾琏伸手将已经扑到他怀里的巧姐扒拉了下来,不是他不想抱,而是天气太热了,肉呼呼圆滚滚的巧姐就跟个小火炉似的,贴上来的那一瞬间,贾琏都怀疑自己快熟了。 “大老爷去书房了?”王熙凤震惊了。 纵是最不了解贾赦的人,也知晓贾赦此人最不乐意读那些个经史子集,连带同这些有关的事物,也皆是避如蛇蝎。哪怕东院也是有书房的,可那边却是摆满了各色稀罕的古董玉器,连半本书籍都无。仔细算算,这些年来,贾赦恐怕连纸张都不曾摸过罢? “你也觉得很稀罕罢?我倒是问了,可大老爷让我哪儿凉快待哪儿去,我瞧着他脸色不好,也没多问就回来了。对了,大老爷还让人带回来不少东西。” 贾琏说着往外头唤了一声,当下就有俩丫鬟合力抬着一个半大不小的樟木箱子进了东屋。 “这是……”王熙凤迟疑的瞧着那箱子,待丫鬟将箱子打开,她看清楚里头的物件时,登时无语凝噎。 五条精致的马鞭,其中两条上头还镶嵌着鸽子蛋大小的宝石,另三条瞧着也很是不凡。三套陀螺,每一套里头都有大小十来个陀螺。箭靶子有两个,还配上了几根长短不一的杆子,另外还有好几筒特制的羽箭。还有绑着五色缎子的蹴鞠若干个,连红缨枪、双环刀、流星锤都有,甚至在箱子的角落里,还让王熙凤翻找了一把开了刃的匕首。 贾琏让奶嬷嬷抱住巧姐,上前一步接过了王熙凤手里的匕首,半响都没能说出话来。 “这些都是大老爷送给……巧姐的?”贾琏是没开口,王熙凤却是再也忍不住了。要说前些日子巧姐抓周时拿到了那套小弓箭,还能算是一件很不错的小玩意,可今个儿却是太夸张了。 像马鞭、流星锤等物,那是不开刃都能伤人的,更别说里头居然还真有一把吹毛可断的锋利匕首。相较而言,陀螺和蹴鞠虽不大适合姑娘家玩耍,却算是里头最正常的物件了。 “呃,要不我去还了?”贾琏愣了好半天,才吭吭哧哧的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可想也知晓,这是绝不可能的。 即便不算贾赦的特殊身份,纵是一般的亲眷朋友,也没得先收了礼物,回头又给人送回去的。哪怕礼物不合心意,那最多也就是随手搁置了,或者下回远着一些,日子一长,关系也就冷漠了。富贵人家,哪怕面对乡下的穷亲戚,也做不出当面收礼回头送还这等子打脸的事儿。 更别说,贾赦那是贾琏的亲爹! “倘若琏二爷嫌弃日子太舒适了,想寻点儿乐子,那您尽管将这些东西都去还了罢。想来,以大老爷的性子,即便再生气,总不能真的就要了琏二爷您的命。”对于这一点,王熙凤还是很有自信的,虎毒还不食子呢,贾赦再怎么丧心病狂,针对的也一直都是二房,对于贾琏这个唯一的嫡子,贾赦还是很爱护的。 “还是算了,爷才不要特地上门挨骂呢。” 一听王熙凤这话,贾琏忙不迭的摇了摇头,哪怕明知道贾赦不会对他如何的,他还是不打算去讨这个嫌。又低头瞧了一遭,贾琏拨弄了半响,将手上的匕首放了回去,却拿了个蹴鞠出来。 “琏二爷这是打算让巧姐玩蹴鞠?”王熙凤虽讶异却还算镇定。 没办法,这若是在今个儿之前,贾琏提了这个想法,王熙凤一准奉上白眼数枚。可在瞧着贾赦送来的诸多可怕礼物之后,王熙凤忽的觉得,蹴鞠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总不能都不给罢?回头大老爷要是知晓了,就又是一场纷争。”贾琏的想法其实同王熙凤差不多,也觉得贾赦是越老越不靠谱,只是仔细看下来,也就蹴鞠还勉强适合一些,索性挑了个最软和最小巧精致的出来,拿给了早已跃跃欲试的巧姐。 巧姐很兴奋,哪怕之前同王熙凤斗智斗勇了足足半个时辰,她依然精力充沛。这会儿远远的瞧着一大堆的东西,她早已两眼放光了,要不是奶嬷嬷挡在床榻前边,她都能一个饿虎扑食直接扑到箱子里去。哪怕最终的结果只得了一个蹴鞠,巧姐依然笑得开怀。 王熙凤瞧了一遭,见巧姐只是抱着软皮子蹴鞠在床榻上瞎蹦跶,心下微微放松了一些,旋即忙唤人将东西都抬出去,还不忘吩咐往后若是东院那头再送来礼物,定要仔细检查了才能往巧姐跟前送。 听王熙凤这般吩咐,贾琏不免有些心虚了,他原是真没想到贾赦送来的竟是这些礼物,要是早知道…… 他估计还是得老实收下,顶多就是不往巧姐屋里拿便是了。 “唐嬷嬷,你小心看着些,别让巧姐玩得太疯。如今天气愈发热了,回头别出了汗又受了凉。你仔细瞧着,若她累了困了,就喂她吃些东西,回头赶紧哄睡了。记得,等巧姐睡了,你悄悄的给她量下身段,回头还要做秋衣呢。”王熙凤仔细叮嘱了一番,见巧姐如今满心满眼都是新到手的蹴鞠,登时觉得很是无趣,同贾琏一道儿离了东屋。 一离开东屋,王熙凤就抱怨开了:“琏二爷,瞧瞧您那好闺女,这一天到晚的,不是眼里只瞧着吃,就是满心满眼都是玩。还能不能干些正事儿了?” 贾琏最初还憋着,等后来实在是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巧姐才刚过了一周岁的生辰,琏二奶奶你倒是给支个招儿,想想巧姐她究竟能干些甚么正事儿?啧啧,宝玉都没干正事儿呢,她能作甚?” 乍一听贾琏提了宝玉,王熙凤面上不由的有些迟疑了。 自打王熙凤“病愈”之后,就再度接手了荣国府上下大小事务。当然,因着王夫人的忌讳,以及王熙凤的刻意推脱,有些要紧的事儿,她却是至始至终不曾接手过的。可饶是如此,偌大的一个荣国府,事儿也是真不少,几番忙碌下来,王熙凤有种再度回到了前世的错觉。不过,也是因着经手的事务众多,王熙凤能打听到的消息,自然也就多了去了。 其中之一便是关于宝玉和贾兰的。 上一回,李纨病倒,王熙凤去探病时,略略透了一些口风,可那时贾兰才刚去前院书房没几日,顶多就是传出了一些贾兰天赋过人,而宝玉则不愿上进的风声。可如今,又过了一段时日,这些话说多了,也就慢慢的变了味儿。 “琏二奶奶,可是有心事儿?啧啧,来,今个儿你二爷我有闲,赶紧说来听听。”贾琏顺手拉过王熙凤,一道儿走进了正堂,又唤紫鹃拿来茶点,一副打算听好戏的模样。 王熙凤懒得理会他,只是有些事儿她已经思量得够多了,如今再仔细想一遭,恐怕也没有新的发现。迟疑了片刻后,王熙凤终于将搁在心里好几日的事儿向贾琏说了出来。 “事儿倒是挺简单的,这不前些日子,兰儿也往前院书房去了,且还是跟宝玉一个先生教的,没几日工夫就传出了兰儿天资过人的消息。这原也没甚么,纵是二太太也不会因着这事儿对兰儿有意见,至于老太太听闻消息后,还拉着我好生说了一通珠大哥哥生前之事。只是这几日下来,有些事儿仿佛变了味儿。” 何止变了味儿! 按说,每个人的天赋皆是不同的,拿以前的自己同如今的自己比较倒是应当的,可若是一味的拿自己同旁人比较却是没有必要的。就拿王熙凤本人来说,她擅长很多事儿,却也同样不擅长很多事儿。倘若她非要拿自己同黛玉比文采,岂不是铁了心的给自己寻不自在吗?不过,倘若是年岁相当,身份相当,被放在一起做比较,却也是在所难免的。 就好比宝玉和贾兰。 俩人虽辈分不同,年岁却极为相近,却都是嫡出的身份,自是金贵异常。若是宝玉比贾兰优秀,那自是没甚么好多说的,一来辈分高,二来年岁长,三来开蒙也早,几乎可以算是理所当然的。若是事儿反过来了,其实问题也不大,左右宝玉是二房的小儿子,贾母的小孙子,而贾兰则是贾珠的嫡长子。 “琏二爷,我原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瞧着这些个事儿。左右宝玉和兰儿都是二房的人,身份也高得很,无论是哪个更为出众,都无甚大碍。哪怕最初传出了兰儿天资过人的说法,我也没往心里去,到底都是俩孩子,互相攀比一下也无妨。可谁能想到……” 事儿的起因大约是十来天前,贾政让贾雨村给宝玉额外加了餐,不仅让早起了半个时辰,还规定晚间再多学半个时辰。这还不算,白日里的功课也增加了不少,弄得宝玉几乎寻不到半刻偷懒的工夫。 而就在此时,贾兰也跟着照做了,这才是问题根源。 王熙凤不仅将前因后果细细的告知了贾琏,而且还添上了一些自己的理解:“如今,府里上下都在传兰儿年岁虽小,心思却极为不单纯。仗着天资过人,愣是欺压嫡亲的小叔叔。说好听点儿,是自愿跟着一道儿受罚,说难听点儿,就是学了他那娘……唉。” 贾政的本意是让宝玉笨鸟先飞,当然宝玉是不敢反抗的,可谁也没有料到,贾兰也跟着照做了。头一天改了作息,贾兰被弄了愣了许久,等次日却是主动提前到了书房。再之后,贾兰也自愿增加了做学问的时间,连功课也比宝玉更添了一分。 按着王熙凤的猜测,只怕贾兰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里头的问题,或许他只是单纯的模仿宝玉,毕竟他的年岁摆在那里,且无论是他的生父贾珠,还是如今已经被罚去西面偏院里诵经礼佛的李纨,皆不是心机深沉的人。王熙凤半点儿不认为,贾兰是个心思不单纯的人。 “仆大欺主!这事儿定然不是二房干的。”在听完了王熙凤所说之后,贾琏斩钉截铁的道。 王熙凤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却是连连苦笑:“我知晓这事儿不是二房所为,也懒得替二房鸣冤,只是这事儿……好说不好听,却是难为兰儿了。” 二房于情于理也没必要踩着自己的儿子去诋毁自己的孙子,当然,这里的二房仅仅指贾政和王夫人,二房里的其他人未必就是无辜的。可问题是,二房的人口也并不算多。去了李纨和探春,如今的二房也勉强算是人口简单了。周姨娘素来是个透明人,赵姨娘是个天生的蠢货废物,还有贾环却是比贾兰大不了多少,实在是寻不到幕后主使。 因而,王熙凤和贾琏都偏向于这事儿是那些心气极高的下人所为,甚至连缘由都能猜到几分。 荣国府上下有不少人厌烦李纨母子俩,准确的说,是厌烦李纨。而究其缘由,却还是同早逝的贾珠脱不了干系。 贾珠是二房的嫡长子,且因着贾瑚早逝,事实上贾珠才是贾母的嫡长孙。加上他本人极为上进,在荣国府一度拥有着比贾赦这个袭爵嫡长子更高的地位。也因此,在贾珠身边很是聚集了一帮子人。 奶嬷嬷自是不提,还有好几个奶兄弟,自然也不缺随从小厮,以及来自于贾母、贾政、王夫人三方的通房丫鬟。可以说,这些人之于贾珠,那绝对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贾珠好生活着,他们的将来皆是光明灿烂的。 可贾珠他死了啊! 旁的不说,单说奶嬷嬷。宝玉的奶嬷嬷如今在荣国府的下人里头那叫一个威风。贾琏的奶嬷嬷虽没有这般威风,可一应的孝敬却是丝毫不少的。府上其他几位未出阁的姑娘家,奶嬷嬷皆是跟在身边的,自不如爷们奶嬷嬷那般舒坦,可月例银子却是比旁的下人高出一大截的。可贾珠的奶嬷嬷呢?贾珠死去的那一年,他房里的所有下人尽数被撵了出去,一些责任重的,赏了板子直接丢到了庄子上自生自灭。没甚关系的,也被丢到了某些个毫无油水的位置上,只怕这辈子都难得主子重用了。偏生,荣国府家生子之间的关系,那叫一个盘根错节,自家的兄弟姐妹受了委屈,那些得用的下人心里头能不抱怨气? “兰儿那头,你多少看着一点儿。原也是咱们算计错了,没料到珠大嫂子这么一进去,那些下人胆子是越来越肥了。哼,仆大欺主!兰儿年岁小,没经历过事儿,偏二太太心眼子还小,只怕一个不好,兰儿也跟着陷进去了!” 贾琏满腹怨气,他是看不惯二房诸人,可对于打小一起长大的贾珠,却多少还是有些兄弟情分的。再说了,贾兰丁点大的孩子,若真的因着一时疏忽给人害了去,他只怕这辈子都难逃良心的谴责。 上一辈的恩怨,不应该袭到下一辈身上。 王熙凤也叹着气,只是她想的比贾琏更多一些。有些事儿,碍于身份她是真的不能沾手。如今远着贾兰,倘若将来贾兰真的出了事儿,她也没甚么责任。可若是她一旦插手此事,若是贾兰往后都好好的,绝对没人会感激她,可万一贾兰出了事儿,只怕她拿命都填不上! 凭良心说,王熙凤不想看到悲剧发生,可从自身利益看来,她也不愿意为了一个贾兰赔上自己的性命。 思量许久后,王熙凤苦笑着道:“琏二爷,这事儿咱们不能沾手,不止我还有爷您。不过,我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珠大哥哥唯一的儿子被下人们如此作践,您放心,我会想法子让二太太引起注意的。” “靠她?哼,只怕人没气了,她都没甚感觉!”一提起王夫人,贾琏就忍不住怒目圆睁,可私下他也知晓,有些事儿是真的没有法子。倘若贾珠是他的亲哥哥,那就没问题了,可偏生…… “还有一个法子,让大老爷出马。可惜,我不认为咱们能说服得了他。” 贾赦到底是荣国府袭爵之人,甭管贾母如何偏心,都无法改变他继承人的身份。很多事情,贾琏和王熙凤是没法插手的,可贾赦却可以。前提是,他愿意出手。 “大老爷……”贾琏迟疑了。 忽的,外头传来巧姐咿咿呀呀的笑闹声,却是她吃饱喝足后,缠着奶嬷嬷到院子里混闹来了。从正堂这头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巧姐瞪着小腿儿四处撒欢,身后是弯着腰身虚扶着她的奶嬷嬷。 “琏二爷,您打算怎么做?兰儿那头,我愿意帮,可我不会豁出去一切帮他。吃力不讨好也罢,只怕将来祸事缠身。”王熙凤的目光落到了外头院子里的巧姐身上,语气里是满满的叹息。 “行!我去寻大老爷,大不了我求他!” 第086章 第086章 七月下旬酷暑难当,即便如今已经下半晌了,日头依然毒辣。外头几乎看不到一个闲逛之人,可纵然待在屋里头,也是止不住的炎热。每当这个时候,荣国府的下人们总是额外的羡慕那些能在主子房里伺候的人,只因主子房里多半都是放着冰块的。 前院书房,贾雨村弓着身子将贾赦一直送到了西角门,贾赦抚着他那山羊胡子笑着向贾雨村道:“时飞兄无需多礼,我那二弟打小就很有主见,想来你的事儿他也是放在心上的。你且放宽了心,只管好生教导宝玉,待宝玉金榜题名,我贾家必有重谢。” 贾雨村面上的笑容几乎开裂,好在贾赦很快就坐上马车离开,这才让贾雨村堪堪保住了些许颜面。可饶是如此,贾雨村的心里也不曾好过。 一晃眼,他来到荣国府已有半年时间了,本以为有着林如海的亲笔书信推荐,他定能很快补上实缺,可事实却是那般残酷,他竟是莫名其妙的沦落成为了荣国府的西席先生!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他贾雨村存着满腔的抱负,如今竟只能沦落成为黄口小儿的先生?哪怕他曾在林如海府上当过先生,那也是权宜之计,如今好不容易攀上了荣国府,本想着能够一步登天,岂料他竟是被困在了此处。进不得退不得,有心另投他人,又恐得罪了贾政,好容易搭上了贾赦这条线,只是他冷眼瞧着,贾赦虽名声不堪可为人处世却比贾政还要更为滑头。 听听贾赦方才那话,甚么叫做等宝玉金榜题名?先不说荣国府这位衔玉而生的小少爷究竟有无这个造化,可即便他是不世之材,等能够金榜题名之时,又得是多少年的事儿了! 他等不起了,也不想等了。 带着满腹的怒气和憋屈,贾雨村一步一挪的回到了前院书房。可没等走近,就听得里头传来一声声小儿的喧闹嬉戏声,登时气得不行,偏此时,守门的小童却朗声道:“哟,贾先生您回来了,小的给您擦擦汗。” 贾雨村冷冷的瞧了那小童一眼,面上极为难看。这话都不用细究,明摆着就是通风报信来着,偏生他还没有底气发作小童,只冷哼一声道:“好生守着!” 小童得了这话,也不气不恼,只嬉笑着打了个千,半分惧意都无。见状,贾雨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来了个眼不见为净,径直往里头走去。 一走进书房,贾雨村只觉得一股子凉气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浑身一颤,旋即舒服的长出一口气,原本心头窝着的那股子火气也不由自主的散了去。尤其当目光瞧向书房四周角落里的冰盆时,贾雨村仿佛被噎住了一般,半响都不曾开口。 冰这个东西,到了本朝已经不算是极为稀罕的物件了,无论是各种存冰之法,还是制冰之法,皆不算是秘密了。可饶是如此,冰也不是所有人都用得起的。旁的不说,单单这个书房,每日里就要耗费至少两车冰,换算成银子,至少也要五两。别看五两银子并不算多,可那是每日的花费,且仅仅这么一个书房!再瞧书房里的众人,哪怕是那几个书僮,衣着装扮也远比外头富家公子都奢侈。 贾雨村冷眼瞧了一遭,甚么火气都没了,只垂着头走到桌案前立着,半响才平复了心情,走到下头去瞧众人的功课。 头一个自然是贾府的金孙宝玉。 宝玉有些心虚的往旁边侧了侧,好让贾雨村仔细瞧他练的大字。大字的数目是没有错的,丝毫看不出来宝玉方才有躲懒的行径,甚至仔细瞧着,他写的比往日还要好上一筹。 贾雨村拿了笔在宝玉写的大字上画圈,差不多每张都能圈上四五个字,这对于宝玉来说,已经算是很了不得了。只是圈着圈着,贾雨村忽的停了下来。 这下,宝玉却是紧张了。 方才眼见贾雨村出去会客了,虽说不知晓所谓来客是何人,可宝玉却是惯会看人脸色的。只凭贾雨村出书房时的神情,宝玉就猜测来人对于贾雨村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也就是说会客的时间只多不少。事实也果真如此,贾雨村一共离开了至少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宝玉是一个字都没有写,不仅如此,他还唆使贾兰同他一道儿玩耍。贾兰虽好学,可到底年岁尚小,被宝玉一哄,也就随他去了。当然,宝玉也没有胆大到敢跟贾政较劲的份上,因而吩咐那几个书僮学了他的笔迹,好生写了几张大字,以求蒙混过关。 而今看来,似乎出了点儿问题…… “这是宝二爷写的?”贾雨村放下了手中写满了大字的纸张,目光冷冽的瞧了过来。宝玉本能的一哆嗦,刚想要开口辩解,不料贾雨村却又道,“宝二爷进步神速,待政二老爷归来之时,我定呈上去让他好生瞧一瞧,也好高兴高兴。” 宝玉被唬了一大跳,有心为自己辩解两句,却不提防贾雨村直接将他写的大字收拢了去,且道:“宝二爷今个儿辛苦了,早些回去歇着罢,回头我自会同政二老爷解释一二。” 贾雨村说到做到,不仅将宝玉今个儿“所写”的大字递到了贾政跟前,还详细的讲述了自己的想法。 于是,宝玉又倒霉了。 因着有言在先,贾政并未责打宝玉,可即便不动手,也有的是惩罚法子。譬如,熬夜抄写大字。贾雨村挑出来的代笔之作足足有十余张,贾政一个狠心,罚宝玉连着抄写一百张大字,且必须在明个儿他上衙之前递到他跟前。 宝玉欲哭无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贾兰自愿陪伴着他。 “二叔叔别难过了,不过就是一百张大字罢了,我陪着叔叔一道儿写。” 有贾兰陪着,宝玉心头好受了些,至于那几个白日里帮他代笔的书僮,则直接被拖下去一人打了十记藤杖。贾政是说过不再打宝玉,却从未说过不再责罚下人。因而,入夜之后,书房里只余宝玉和贾兰二人挑灯夜战,外头倒是有小童候着,并不是真正独留他们二人在此。 一百张大字对于宝玉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尤其贾政的要求是,不仅要写完,更要写得好。 苦熬了一夜,待天明破晓时分,宝玉才堪堪写够了数目,心下却依然忐忑不已,不知晓自己究竟能否逃过这一劫。 外头的小厮送上了早膳,宝玉和贾兰匆匆用过,就迎来了贾政。贾政见到贾兰微微一怔,只道:“兰儿怎的来得这般早?可曾用了早膳不曾?” 贾兰到底年幼,纵是再聪慧,那也是在做学问方面。听得贾政这般问话,下意识的便道:“回老爷的话,我是陪着二叔叔……” 不等贾兰把话说完,贾政便已变了脸色,眼刀子狠狠的甩到了宝玉面上,恨恨的夺过了宝玉递上来的百来张大字,极快的翻阅着。只是没看了几张,贾政的面色便已黑如墨汁,忽的就将整沓的纸张劈头盖脸的往宝玉面上扇去:“混账东西!你写的这是甚么?让你好生做功课,你只知晓混闹,还拖着你侄儿一道儿受罚,你说说看,你说说看……” 宝玉原就极为恐惧贾政,闻得这话,更是吓得两眼发直,浑身战栗不已。 “兰儿,你陪着你叔叔一晚上,可有跟着一道儿写?”贾政虽在宝玉跟前是严父,可念着早逝的贾珠,对于贾兰却很是和颜悦色。贾兰虽有些惧意,却还是将自己连夜写的大字递了上去,只贾政这么一瞧,怒火又上来了,却依然是向着宝玉的,“你瞧瞧你侄儿写的功课,再看看你写的!我只恨当年为何没的是珠儿而不是你!哼,混账,混账!” <<< 前院书房里发生的事儿,压根就瞒不住。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贾政就没想过要隐瞒一二。在贾政离开后,消息就跟生了翅膀似的,直接飞向了荣国府各处。尚不到晨昏定省的时候,各处便已得了消息。 王熙凤听着丰儿绘声绘色的同她想着前院的事儿,心下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也不知晓最近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整个荣国府的气氛都古怪了起来。明面上是踩着宝玉捧着贾兰,可细究之下,真相却让人不寒而栗。也许前头爷们还不曾察觉,可后院里的闲言碎语却是半点儿不曾少过。别说主子们了,就连丫鬟婆子之间,都是风起云涌的。 “丰儿,你听着这些话,是如何想的?来,同我说说,只当是随口说两句闲话罢。” 丰儿有些迟疑的瞧了王熙凤一眼,见她面上确是没有恼意,这才大着胆子道:“宝二爷自是聪慧的,也是有大福气的,如今年岁小了些,待再过上两年,就会好的。” 好话,却不是实话。 王熙凤心下直叹气,这还是她跟前的大丫鬟,竟是连句实话都不敢说了,旁的地方只怕更厉害罢?也是宝玉前些年日子过得太好了,一面倒的全是赞美之词,如今别说是坏话了,就算是实话也没人敢说。王熙凤索性摆手让丰儿退了下去,估算着时间,带着紫鹃往荣庆堂而去。 荣庆堂的气氛有些压抑,显然前院书房的事儿早已传遍了。贾母坐在高座上,一叠声的叹着气,一旁的鸳鸯劝了又劝,却依然无法让贾母开怀。及至见了王熙凤过来,鸳鸯才好似松了一口气,只是眼神却始终落在王熙凤面上,带着祈求的意味。 “老祖宗,这是怎的了?莫不是云妹妹淘气了?” 原坐在贾母身畔的史湘云登时看了过来,见王熙凤朝她使了个眼色,忙笑着道:“凤姐姐又欺负人,我何时淘气了?” “你个小泼猴儿,何时不淘气了?”王熙凤边打趣着边往贾母跟前,心下却在盘算,如何将宝玉之事圆过去。 有些事儿有些人,当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好的,那绝对是一句半句的坏话都不能有。哪怕王熙凤很清楚,宝玉就不是个做学问的料,可这话却是万万不能从她口中说出去。甚至她还要比旁人更坚信,宝玉是个有大福气之人,一时的蛰伏不过是为了后头的腾飞做铺垫罢了。 不是有句话叫做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吗?王熙凤努力说服自己,宝玉正是如此……才怪! 荣庆堂里愁云惨雾,纵是王熙凤一个劲儿的同史湘云打趣说笑,又哄贾母说着宝玉的好话,可贾母并不傻,原只是不曾有个比较,如今拿宝玉同贾兰这么一比,傻子才会相信宝玉是个聪慧的。纵是自欺欺人,也不能拿自个儿当成傻子呢! “行了,凤丫头你也别费劲儿了,我知晓宝玉是个好的,可如今瞧着……” “许是先生不好?”王熙凤见夸赞起不到作用,索性将问题推给了贾雨村。按说,同时教导宝玉和贾兰,这贾兰学问是好的,那问题就只能出在宝玉身上,可有些话却不是这么说的。王熙凤思量了半响,笑着道,“我原是听琏二爷说,这贾先生本是林姑父府上的西席,往日里也是教导过林妹妹的。只是,这教导姑娘家和教导男儿终是有些不同的。要不然,咱们换个先生试试看?” 贾母心下一动,可终还是摇了摇头,只道:“这事儿还是让政儿去处理罢,左右宝玉是他儿子,只别打骂我就满意了。”顿了顿,又添了一句,“所幸兰儿是个好的。” 王熙凤满嘴皆是苦涩,真是怕甚么来甚么。 接下来的几日里,王熙凤没少劝贾母开怀,可惜宝玉不争气,偏贾兰太争气。若是贾雨村愿意帮着遮掩着些,倒是无妨,可偏生贾雨村也是个绝的,竟忽的显现出了书生的迂腐之气,整日里都将贾兰夸上了天,却变着法子数落宝玉。一时间,荣国府里到处都在谈论这些事儿,比起前段时间,更仿佛像是过了明路一般,竟是连遮着掩着都不曾了。 一日晚间,贾琏冷着脸回到院子里,一见王熙凤就摇头:“不成。” 闻言,王熙凤登时变了脸色,双手紧紧握拳,半响才开口道:“大老爷可曾说了缘由?” 贾琏早在几日前就想求贾赦帮忙插手贾兰之事,也不知晓贾赦忽的抽了甚么风,接连几日都寻不到人。好容易今个儿贾赦回了东院,贾琏一得到消息就急吼吼的往东院里冲,事关贾珠唯一的儿子,贾琏只恨不得跪求贾赦出手。可偏偏,贾赦断然拒绝了。 “大老爷说……他说,倘若兰儿托生在你肚子里,他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护得兰儿周全。” 言下之意,贾赦只愿意护着他的亲孙子。 王熙凤愣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满脸的不敢置信:“就这样?琏二爷,你可知晓这几日府里乱成了甚么样儿?我可是听说了,这两日来,兰儿每次回到荣禧堂,那是连一口热饭菜都吃不到。如今天气暖和,倒是无甚大碍,可等入冬以后呢?我那好姑母也不知晓是怎的了,竟是放任下人们作践她的亲孙子。我虽挂着管家奶奶的名号,可也不能往荣禧堂伸手。看着罢,只怕用不了多久,兰儿就要给他们害了!” 要害一个人并不需要太多的手段,比如等天冷时,茶水膳食都是冷的,或是晚间忘了关窗等等,一些不起眼的小手段,往往危害极大。 偏生,没人将这些事儿真正放在心上! 贾母的心态很好猜,她已经年迈了,早几十年前,贾琏生母张氏尚未过世时,她就已经放权了。这些年来,贾母早已过惯了老太君的优渥自在的生活,左右纵是她不管事儿,也绝对短不了她的份例。至于府中发生的事儿,贾母定然是知晓的,可她装作不知晓,甚至一直停留在表象上,只一味的替宝玉担忧,殊不知真正值得担忧的人是贾兰! 王夫人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是她寄以厚望的小儿子,另一个却是她最为厌恶的儿媳所生的孙子。当然,王夫人是绝对不会害了贾兰,可她却会选择冷漠示人。事实上,前世的王夫人就不曾对贾兰关照过。 至于贾政,恐怕压根就没想到这些事儿,只单纯的逼着宝玉进学,同时也为贾兰的好学上进感到欣慰不已。 旁的人…… “凤哥儿,你说兰儿会被人害了去?是我想的那样吗?也许是你危言耸听了,那些下人胆子再大,应该不至于害了兰儿的性命罢?”贾琏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敢相信。 王熙凤瞧了他一眼,只道:“琏二爷是想跟我打赌吗?” “别胡闹,这事儿是能玩笑的?”贾琏初时有些恼意,待回过神来之后,却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凤哥儿你的意思是,咱们赌不起?” “再这么下去,兰儿肯定会出事。也许只是一些小打小闹,也许会重病不起,也许……琏二爷您想赌吗?或者,我们也可以学着旁人那般,装作甚么都不知晓,冷眼看着府中的事儿。”王熙凤说这话时,声音是飘着的,思绪更是不知晓飞到了哪里。有些事儿真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前不久贾母下令让李纨去西面偏院时,她不是不能出言相劝,而是不愿意。可如今,她却是后悔了,收拾李纨有的是机会,可贾兰失去了母亲的庇护,随之而来的却是天大的麻烦。犹想着前世长大后的贾兰,王熙凤颦眉长叹,若是贾兰真的出了事,只怕她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凤哥儿,你说的在理,可这事儿……”贾琏满脸的无奈,最终却还是将话说了出来,“我已经答应了大老爷,绝不插手此事。” 王熙凤在听到头一句话时,就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待贾琏将话说完之后,她很是有种活在梦里的感觉。绝不插手此事的意思,莫不是真的冷眼旁观?诚然,贾兰从不是他们夫妻二人的责任,可在明知道会有意外发生后,仍然选择漠视,那跟害人之人又有甚么区别呢?尤其是,他们跟贾兰无怨无仇! “琏二爷,我让您去求大老爷出手相助,结果您反而被他劝住,绝不插手此事?”王熙凤何止不敢置信,简直无语凝噎。 这算甚么?偷鸡不成蚀把米?好吧,原谅她学问不佳,反正此时她只觉得满脑子荒唐事儿,可若是让她说的话,她也不知晓该如何解这盘死局。 贾赦的意思很明确,大房不能插手此事。当然,王熙凤可以选择听或者不听,左右贾赦这话也不是冲着她说的。问题是,贾赦算准了她的性子,她不会也不愿意主动出面替贾兰做主,哪怕心里再愧疚,她也不可能做这等子吃力不讨好,还可以惹上一身骚的事儿! 这恐怕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断了贾赦那头的念想,王熙凤也清楚自己和贾琏不可能直接插手,虽有心利用手头上的权利暗中帮衬贾兰一把,可当她真正动手时,才知晓有着太多的不可为。原因很简单,贾兰白日里在前院书房,晚间则回到荣禧堂,因着功课紧张,贾兰甚至根本就不往贾母处请安,王熙凤别说是想护着他了,就算是想碰个面,那都是痴心妄想。 一日日的,荣国府上下的流言蜚语愈发多了,迟钝如贾兰,也发觉自己招了旁人的眼。譬如,要茶要水都会被推诿,每日的膳食也不若往日里精致了,待这一季的新衣裳下来后,更是发现有好几处不对头。 发现异常后,贾兰并没有闹腾,甚至装作一副甚么都不曾发现的模样,只是慢慢的同宝玉愈发亲近了。自己要不到茶点无所谓,大不了求宝玉帮他要。膳食方面苛待了也不要紧,拉着宝玉一道儿用膳便可。至于衣裳等物,贾兰借着同宝玉一道儿做功课之际,故意往上凑,因着宝玉污了他的衣裳,自然会有人补给他。 王熙凤知晓这些事儿后,简直哭笑不得,有心赞贾兰还有些心眼,又不知晓该不该说他的心眼没使对地方。更让王熙凤无奈的是,宝玉也是个实心眼的,虽说贾兰在功课方面比他出挑的太多了,可宝玉竟是丝毫不嫉妒,反而同贾兰要好得很,且偶尔还会端着叔叔的架子,送给贾兰不少好物件。 打听着这些消息,王熙凤多少还是放下了心,只想着许是自己想太多了,贾兰到底是王夫人的嫡孙,纵是会有些小麻烦,应该也不至于出大事。 可就在王熙凤放下心后,却真的出事儿了。 中秋佳节,贾兰却病倒了。 初听到这个消息,王熙凤还道是贾兰累得病倒了,结果匆匆赶往荣庆堂后,却被挡在了外头,只听金钏来传话说,贾兰见喜了。 见喜乃是出水痘,虽不算甚么太重的病,可王熙凤清晰的记得,前世的贾兰根本就不曾出过水痘!好在,荣国府上下,出过水痘的人占了大多数,像贾政、王夫人等都是出过水痘的,且有大夫在,想来问题不大。可饶是如此,这事儿依然透着古怪。 “……太太吩咐了,她是出过水痘的,索性在这儿陪着兰哥儿,又吩咐让琏二奶奶帮着料理府上的事儿,尤其是宝二爷那头,可要盯着些。毕竟,昨个儿兰哥儿还同宝二爷在一道儿做学问呢。” 王熙凤怔怔的听着,半响应了,又叮嘱金钏好生照顾着主子们,便转身往荣庆堂而去。 今个儿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可昨个儿宝玉还同贾兰一道儿在前院书房做学问,且宝玉尚未见喜,天知晓会不会也跟着染上了。本着谨慎行事的打算,王熙凤索性唤人又去请了大夫,好生为府中的人诊断了一番。 结果,昨个儿在书房伺候着的书僮皆不曾见喜,偏偏宝玉却染上了。 无奈之下,王熙凤只得留在了荣庆堂,她的巧姐也尚未见喜,贸贸然的回去,只怕也不妥。更有一点,王熙凤总觉得此事儿透着种种古怪,想着前世巧姐是平安见喜的,索性不管此事。 “老祖宗您就放心罢,这是见喜,大喜事儿呢!回头咱们归整出一间净事儿,留两个大夫在家好生守着宝玉,再奉上痘疹娘娘,一准无事。”有事儿也不能说呢,王熙凤忍着满肚子的狐疑,面上却不得不挂着笑向贾母道。 大好的中秋佳节,直接变成了一场闹腾,因着牵连到了荣国府的宝贝金孙,竟是阖府慌乱。王夫人原还挺镇定的待在荣禧堂里陪伴贾兰,可晌午之后,得知宝玉也见喜了,却是再也耐不住了。 因着贾母心疼宝玉,拘着不让离开,王夫人只得离了荣禧堂往荣庆堂而来。王熙凤倒是因此脱了身,可贾母和王夫人皆没有精力管事了,王熙凤只得将所有事儿一肩扛上,又恐贾兰一人在荣禧堂无人照管,本想求了邢夫人去帮帮忙,却不料被贾赦阻挠了。无奈之下,王熙凤只好跟贾母求了两个得力的丫鬟去荣禧堂,又因着金钏等人不曾过来,想着应当无事,也就放下了。 一晃就是半月时间,宝玉、贾兰皆顺利度过,王熙凤同王夫人一道儿送走痘疹娘娘,将诸事交还王夫人,总算是大松了一口气。 及至回了院子里,王熙凤忽的忆起一事,她这一离开就是半月有余,只怕贾琏又惹事儿了。却不曾想,一问院子里的丫鬟,王熙凤才知晓,一得知见喜一事儿,贾琏就匆匆让人归整了行囊,抱着巧姐往东院住去了,登时哭笑不得。 得了,还得往东院接人去。 王熙凤带着紫鹃、丰儿一道儿往东院而去,隐约竟是有一种接抱着孩子赌气回娘家的媳妇儿的感觉,又是一通笑。待到了东院,王熙凤受到了来自于巧姐的热情欢迎,半月不见,巧姐一见到亲娘,直欢喜得往她怀里扑腾,一叠声的喊着娘。王熙凤也欢喜得很,搂着巧姐稀罕得不行。她也是没办法,事儿摊到了身上,竟是想甩也甩不脱,倒是委屈了她的心肝宝贝儿。 谢过了邢夫人,王熙凤带着巧姐回了家。至于贾琏,他如今并不在东院,因而只留了话予他,让他晚间自行回去。 晚间,贾琏归家,看向王熙凤的眼神里满是怨念:“你倒是好,为了你那好姑母好表弟,竟是连我们爷俩都顾不上了。你说说看,这事儿怎么了?” “怎么了?琏二爷您说该怎么了?”王熙凤笑嘻嘻的看着他,原日日在一块儿时,她倒不曾有甚么感觉,及至如今乍一别就是半月有余,说句良心话,王熙凤还真是惦记得很。想着这半月里贾琏竟是出其的“乖觉”,不由得王熙凤也软了语气,勾嘴笑着道,“不若,今个儿我任由琏二爷处置?” “这是你说的!你……” “琏二奶奶。”窗外传来女童脆生生的叫声,却是小红在外头焦急不已的唤着。 王熙凤唯恐是巧姐有事儿,顾不得去瞧贾琏,只快步往外头走去,一面走着一面问道:“小红怎的了?可是巧姐有甚么急事儿?” 小红满脸慌乱的从窗下跑到了正堂里头,一见王熙凤就给跪下了:“琏二奶奶,是我娘托人传了信儿进来,只叫我悄声同奶奶说,荣禧堂里出了事儿,那位兰哥儿……叫给破了相!” 第087章 小红的声音并不重,可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的清晰……以及惊悚。 王熙凤狠狠的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置信的道:“小红你说甚么?破相?谁破相了?” “就是珠大奶奶膝下的兰哥儿。”小红喏喏的道,声音虽依然清脆,语气却是格外的不安和慌乱。半响,都不曾听到王熙凤说话,小红更害怕了,“琏二奶奶,是我娘托人传了口信进来,我、我……” “好孩子莫怕,来,你先起来,好生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的一回事儿?咱们不着急,你好生说,慢慢说。”王熙凤虽惊愕,却还不至于惊恐。 许是因为担忧了太久的时间,这会儿乍一听到贾兰破了相,王熙凤除了惊愕之外,竟还生出了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伸手将小红从地上拉了起来,王熙凤用哄巧姐般的语气安慰了她几句。小红到底年岁小,先前也是被传信之人的语气给吓到了,这会儿听了王熙凤的安慰,倒是镇定了不少,她本就是能言善辩之人,抿了抿嘴就将事儿娓娓道来。 “那话的原委应当是‘珠大奶奶跟前的兰哥儿破了相,说是出痘时不经心,让兰哥儿挠破了面上的两个大水泡,如今好妥当了,才发觉落了疤’。大致便是这样的。” 王熙凤面色沉了沉,不过语气倒还算平静,追问道:“是谁给你传的消息?这是头一回?” 小红有些惧意的哆嗦了一下,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王熙凤的话:“给我传消息的是个洒扫婆子,旁人都唤她作杨婆子。那杨婆子的儿子是跟着我爹做事的,儿媳妇则是针线房那头的,同我家仿佛有些亲眷关系。她以往倒是不曾给我传过消息,只是替我娘捎带过几回东西。” “捎带东西?” “是的,琏二奶奶。自打我爹娘从扬州回来后,差不多每隔十天半个月的,就会让杨婆子替我捎带几样东西。有时候是一包糖果子,有时候是一件贴身衣裳,或者是好看的绢花之类的。这不,前些日子,我随巧姐一道儿去了东院那头,许久没有见过杨婆子了。今个儿回来了,就在方才,杨婆子匆匆来寻我,却没给我任何东西,只带了这么一句话。” “小红,你做得很好。这事儿我知晓了,你先回去陪着巧姐,等明个儿,我将你娘唤进来,你们娘俩到时候也能见个面,说句话。” “真的?谢谢琏二奶奶!”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虽先前被唬了一大跳,可这会儿听得王熙凤这话,小红登时笑开了。告了别后,就蹦蹦跳跳的出了堂屋往东屋去了。 王熙凤目送小红离开,面色却是愈发的难看了,连拢在袖子里的双手也死死的握成了拳头。她并没有在堂屋说事儿,而是转身回了内室。 内室里,贾琏愣愣的站在炕桌旁边,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竟是看不出来究竟是受惊多还是震怒多。 “琏二爷您可是都听到了?这事儿应当是真的,小红编不出那样的谎话,至于那杨婆子,大概也就是个传话的。”其实,之所以确定这事儿是真的,与其说是信任小红,不若没人会编造这种谎言来的更靠谱些。毕竟,编造贾兰破相的谎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除非是故意打算让李纨急得病倒,可显然这个消息尚未外传,也许王熙凤是除了荣禧堂外,头一个知晓这消息的主子。 “琏二爷?” “我听到了,兰儿他破相了。”贾琏说这话时,面上阴晴不定。甚至别说是王熙凤了,就连贾琏本人,都不知晓这会儿自己是个甚么心情。 其实,贾琏并不是很在意贾兰这个人。对于贾琏而言,他甚至对贾兰并没有太深的印象,毕竟贾兰一直都是养在荣禧堂的,平日里也很少去贾母处请安,连王熙凤对贾兰都不怎么熟悉,更别说是成天在外头晃悠的贾琏了。可以说,要不是贾兰身上戳着“贾珠之子”这个标签,贾琏甚至都不会想到府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贾珠之子,这是贾琏对贾兰仅有的印象。 “琏二爷这是担忧?其实,二爷您仔细想想方才小红那话,她说的是,兰儿伸手挠破了面上的两个大水泡,也就是说,未必很严重。这烧伤烫伤是最难治的,可若仅仅是破了皮,应该没甚么罢?咱们是怎样的人家?回头仔细寻寻,还怕寻不到上好的创伤药?这兰儿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六岁的样子,待过个十年,说不定早就好得看出来了。” 事到如今,王熙凤也只能这般安慰了。可显然,贾琏并非贾母,不是几句好听的话就能哄好的。 在沉默了半响后,贾琏摇了摇头,苦笑着道:“水痘不比旁的病症,若是落下了疤痕,只怕这辈子都难以去除了。” “那也无妨的,兰儿又不是姑娘家,不过就是落了个小疤痕,咱们这等人家,还怕将来兰儿寻不到媳妇?” 知晓王熙凤这是玩笑话,可这话依然不曾安抚住贾琏。迟疑了许久,贾琏坐回了炕上,随手端起了茶盏,也不喝,只这么把玩着:“凤哥儿,你忘了吗?走科举之途,首要就是查看是否有疾。” 王熙凤面色大变。 因为无论前世今生,贾琏都不曾走过科举之途,哪怕如今贾琏身上有个捐来的同知,可捐官只需要看钱财到位了不曾,旁的一应都无妨。因而,王熙凤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不是不知道,而是从未往那方面去想。 “只是一个小疤痕,没事儿罢?这这这……”这话明显就是自欺欺人,事实上,连王熙凤自己也不信。 所谓是否有疾,不仅仅指身体上的残疾,更包括了面容有碍、口吃结巴之类的小毛病。甚至就在上一次科举时,还曾发生过放榜之后因着太高兴,意外摔断了两颗大门牙,结果不予录用的事情。 “面上,凤哥儿你说怎么就偏偏在面上呢?以咱们家的权势,倘若在身上别处,哪怕就在手上,那也没甚大不了的。可偏生就在面上!呼,罢了,你明个儿先去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这儿想法子多寻一些上好的创伤药来。甭管有没有用,姿态总是要做的。”贾琏苦笑着道。 只是这话落在王熙凤耳中,却是让她愣了许久。 仅仅是做姿态吗?仔细一想,王熙凤不得不承认,比起她原先担心的贾兰会被人玩掉小命,仅仅破了相这一点,也不是不能接受。尤其……那到底只是贾珠的儿子,又不是她亲生的,虽唏嘘不已,却无法感同身受。 “想明白了?”贾琏瞧了王熙凤一眼,眼神晦暗不明。 “是啊,想明白了。我终于想明白咱们到底有多自私了。”王熙凤自嘲的一笑,“琏二爷是何时明白的?我是直到方才,忽的察觉到自己虽着急,虽感概,虽唏嘘……竟是没有半点儿的心疼!” “我从小红说出那句话开始,就明白了。”贾琏倒是老实,直截了当的说了实话,“咱们都一样,前些日子虽担忧过兰儿会出事,可最终也不过是嘴上说说,求一个心安罢了。就如同那些听闻哪里哪里遭了灾,跑去佛堂诵经礼佛的人一个德行!他们不是不知晓,只需拿出几千两银子就能救下一大批的人,可他们宁愿去礼佛,也不愿出一个子!” “那不是怕上头的人……”王熙凤只说了一半,就将话头掐断了。不是她怕犯了忌讳,而是意识到这些仅仅是个借口。 的确,赈灾的事儿一旦做得太过了,很容易被上头的人惦记上。可前提却是做得太过了。事实上,每年发生灾祸时,各地都会让当地富户出些钱粮,当然不是让他们自己去赈灾,而是将钱粮都送到衙门立,由官府出面。如此一来,就很容易造成明明出了钱粮,好人却让官府当了的事儿。也因此,多半人家都不愿这么做,哪怕有人上门讨要,也多是随便敷衍一下。 那种心态,同在贾兰这事儿上头,简直如出一辙。 贾琏见王熙凤住了嘴,知晓她已经明白过来了,故而只摇了摇头,叹道:“甭管咱们说的有多热闹,只怕整个荣国府里,真正会为兰儿心疼的,唯独只有珠大嫂子一个人。” “不,这事儿的责任本就不在咱们身上。琏二爷您忘了吗?大老爷也曾说过,假如兰儿托生到我的肚子里,他就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护住兰儿。这说明甚么?呵呵,也许咱们大房都是真小人,可至少咱们知晓护犊子。可他们二房呢?兰儿与我们而言,不过是侄儿;于大老爷大太太而言,不过是侄孙。对,我们是自私自利,是冷血无情,可他们……” 对陌生人的冷漠,只能说明此人自私。可对至亲家人都如此冷漠,却是与禽兽无异了。 有些话,王熙凤不好说,贾琏却已经听明白了。可同样的,这些话他也不能说,甭管怎么样,贾政和王夫人都是他的叔婶,至于贾母更是他的嫡亲祖母。甚至在这件事儿上,连贾赦都没有插手的余地,更别提他们这些小辈儿了。 “你说得对,这事儿就先这样罢。明个儿你去瞧瞧兰儿,我就不去了。” “好。”王熙凤仔细瞧了瞧贾琏,见他虽神情颓废,却并无旁的问题,当即放下心来,可随之又连连苦笑。贾兰破了相,她却在这儿担心贾琏会不会因此心情不好,她这个当人堂婶子的,也真是够了。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天色微亮时,贾琏便已匆匆离开。王熙凤也跟着惊醒过来,虽瞧着时辰尚早,却也很快就起身了。昨个儿看似俩人都睡得深沉,实则却因为贾兰之事,整个晚上都是满脑子的官司,浑浑噩噩的,也不知晓是怎么睡过去的。 王熙凤坐在梳妆镜前,自嘲着一笑,他们这也算是良心未泯罢?然也仅此而已。 “奶奶今个儿打算理个甚么妆?昨个儿宝二爷好全乎了,今个儿大概不至于立刻往前院书房去,奶奶不若打扮得喜庆一些,老太太原就高兴着,瞧了奶奶的模样,也能更乐呵一些。”紫鹃一面给王熙凤通着头,一面笑脸盈盈的说着。 宝玉见喜一事,是惊动了整个荣国府的。因着王熙凤当时进了荣庆堂,怕回去传给巧姐,加之府上的事儿都是由她处理的,她索性就留宿在了荣庆堂里,左右那儿地方大,并不缺房间。也因此,紫鹃和丰儿都是同她一道儿住在荣庆堂里的,自然宝玉的情况,紫鹃是一清二楚的。 “只弄个简单得就行,今个儿……你照做便是了。”若没有昨个儿晚间小红的传话,王熙凤只怕真的会打扮一新往荣庆堂去。可惜,这会儿她早已没了那个心情。 紫鹃并未再劝,而是敛了笑容动作轻快的为王熙凤梳妆。虽说紫鹃不如平儿那般了解王熙凤,可这些日子下来,多多少少还是摸到了一些边际的,譬如最简单的一点,王熙凤不喜欢有人同她讨价还价。既然暂时没法做到贴心人的地步,那就先学着做一个听话的下人。 很快,王熙凤梳洗一新,虽只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可首饰却仍不能少。不曾像以往那般满头的金饰,只略略带了几样不甚打眼的钗环,又整理了一下衣装,王熙凤带着紫鹃往荣庆堂而去。 宝玉痊愈的消息早已在昨个儿就传遍了整个荣国府,因而今个儿来请安的人格外都全乎。除了多日不见的邢夫人、迎春和惜春外,连薛家母女都赶过来了。自然,作为今个儿的主角,宝玉也在,且精神头十足的在穿堂里东奔西走,姐姐妹妹的唤着,开心得不得了。 “凤姐姐来了!”宝玉虽说很是欢喜史湘云和薛宝钗,可史湘云是早已出过痘的,这些日子真是没少陪着他,他有些乏味了。至于宝钗,则是因为在人前都格外的稳重妥当,纵然宝玉连番逗弄,也不过是向着他笑笑,并不怎么说话。宝玉没了趣味时,却正好瞧见了王熙凤,登时乐得直接窜了上来,抓着王熙凤的手摇晃着道,“风姐姐怎的不将巧姐一并带过来?不是说好了,往后要将巧姐养在老太太跟前,陪着我的吗?” 王熙凤好悬没一巴掌拍死这熊孩子,好在关键时刻,她忍不住了,还笑着同宝玉道:“好好,回头我就将巧姐带过来。只是,宝玉你能休息几日?别等下,我将巧姐带回来了,结果你又去书房了。” “书房……”宝玉瞬间垮下了脸。 “要不这样罢,回头宝玉你甚时候有空了,就唤个丫鬟去我那儿说一声,可好?” “好。”宝玉这会儿早已经没了好心情,事实上王熙凤并不知晓,昨个儿晚上贾政就来过荣庆堂,意思是让宝玉今个儿一早就去前院书房里。只是贾母很是舍不得,这才多给了宝玉一天时间。然而,也就这么一天的时间罢。 安抚(虐)好了宝玉,王熙凤走到了贾母跟前问安:“老祖宗这会儿高兴了罢?宝玉大好了,兰儿也无事了,您可算是不用犯愁了。对了,怎的不见兰儿?哦,是不是他今个儿去书房了?” 贾母愣道:“这就去书房了?政儿媳妇儿,我昨个儿明明同政儿说了,再晚一天的,哪怕做学问要紧的很,可没得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罢?赶紧的,派人去前头说一声,就说是我吩咐的,今个儿不做学问。” “这……”王夫人乍一听到王熙凤方才那话,面色就变了变,可碍于身份,她又不能不回答贾母的问话,只好上前一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兰儿并不曾去书房,他只是身子骨还没有大好。” “不曾好?”贾母当下急了,“怎的还不曾好?不是说,兰儿比宝玉早一日出痘的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老太太您先别着急,兰儿无事的。其实也不是说没有好,而是好了之后,身子骨有些弱了。大夫说,要再好生将养两日,免得太过劳累,反而坏了身子骨。” “哦,那就先好生养着罢。”贾母并未起疑,只是又吩咐了几句,王夫人垂首听着,表示会照做。 这事儿算是暂时揭过去了,余下的时候不过是诸人说说话,气氛还算不错。只是王熙凤却时不时的拿眼往王夫人处瞧,心下隐隐有些不安。可她好几次想同王夫人说贾兰之事,皆被王夫人打断,又因着那消息是探听出来的,不好明着说,王熙凤只得将满肚子的狐疑摁了下去。 待从荣庆堂出来,王熙凤照例跟随王夫人往荣禧堂而去,可不曾想,王夫人却将她拦了下来。 “凤哥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左右如今也没甚大事儿了,你先回去好生歇着罢,千万别熬坏了身子骨。去罢。” 王熙凤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王夫人带着诸丫鬟快步离开,登时思绪纷飞。王夫人那话的意思,莫不是就此罢了她的管家权?还是说,这仅仅只是一个借口? “紫鹃,我记得荣禧堂里有老太太赏的丫鬟,对罢?”见紫鹃点点头,王熙凤轻笑一声,“想个法子,打听一下里头发生了何事,无需告诉我,只消将荣禧堂里的异常告知老太太就成。我不□□,我只是不希望老太太真的成了府中的摆设!” 第088章 王夫人匆匆回到荣禧堂,却并不回房休息,而是径直走到了后头贾兰的房中。 按说身为二房唯一的嫡孙,贾兰应该是整个二房最为金贵的人。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贾兰虽常年住在荣禧堂里,房间却在后头的抱厦处,一如贾母之于三春。不过,身为整个荣国府最好的院子,哪怕是抱厦,也不算差。且跟三春每人只一个房间不同,贾兰同他的奶嬷嬷和诸丫鬟是住在三间抱厦里头的。 “兰儿如何了?” 此时贾兰的房内除了他的奶嬷嬷和两个丫鬟外,还有王夫人跟前的大丫鬟金钏。因而,王夫人一进来就去瞧金钏,可金钏听了这话却不由得双膝着地,向着王夫人死命的磕头。 “我在问你话!”王夫人恼了,她比任何人都想叫屈。半个月前,她得知贾兰出喜后,就决定亲自陪着。可谁能想到,宝玉竟也跟着出喜了。孙子自然没有儿子来得重要,王夫人只叮嘱奶嬷嬷和丫鬟们仔细照顾着,又特地将金钏留了下来帮衬。本以为如此一来就安然无恙了,却万万不曾想到,昨个儿她从荣庆堂归来,看到的却是金钏带着人齐刷刷的跪在她的跟前。 贾兰的病情自是已痊愈了,却因为照顾不周全,面上破了两个大水泡。王夫人过来瞧时,贾兰人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面上那两个血淋淋泛着脓水的圆形伤口触目惊心。偏一个在下颚处,一个在左眼和眉毛之间,竟是想遮掩也没了法子。 王夫人当时就吓得软倒在地。 倒不是单纯的害怕伤口,而是她及时想到了本朝科举的惯例。跟王熙凤不同,王夫人当姑娘的时候,也确是大字不识一箩筐,可她嫁的却是一个迂腐的书生,且长子还走上了科举之路。因此,在某些常识方面,她却是要比王熙凤懂得多。 破了相的人,是没法参加科举的。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王夫人只觉得天旋地转。凭良心说,她是更为心疼幼子宝玉,可她对贾兰并没有任何恶意。那到底是她唯一的孙子,是她长子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往日里的冷漠,是因为她每当看到贾兰,眼前都不由的浮现出了长子的音容笑貌,且跟李纨不同,李纨的出现只会惹她厌恶,可贾兰…… 心疼,自责,难堪,逃避! 她压根就不敢靠贾兰太近,可饶是如此,她也从未想过要毁了这个孙子!一想到前些日子贾政对贾兰毫不掩饰的夸赞,王夫人整个人就好似从冰水里捞起来一般,当时那种又是自豪又是哀恸的情绪,这时候却变成了满满的惊恐! 她完全无法想到,倘若贾政知晓了此事,会有何等激烈的反应。也许,会直接休弃了她罢? 捂着心口,哪怕已经过了一夜,王夫人依然能感觉得到昨个儿的惊恐和绝望。当下,她的目光如同利刃一般的投向了金钏,仿佛恨不得在金钏面上掏出几个窟窿来。事实上,若是毁了金钏能够让贾兰复原,她绝对会亲自动手的。 手里的佛珠快速的转动着,王夫人心下的胆寒一点点散去,留下来的却是滔天的恨意。 “金钏,我是多么的信任你,若非如此,也不会把兰儿托给你照顾。结果呢?你竟是这般报答我的?不用再寻借口了,兰儿年岁小,不懂事儿,你也不懂吗?说甚么水泡是他自己挠破的,可我难道没有叮嘱过你,要用软棉布条子绑住他的手脚?罢了,多说无益。” 王夫人死死的掐着绕在手腕上的佛珠,这串佛珠还是当年贾珠病逝之后,她夜夜无法安眠,才特地托人从高僧处求来的。这几年来,王夫人也确是每日里都会念几遍佛经,久而久之,倒是养成了在紧张不安时捏着佛珠的习惯。 可如今,她不是紧张不安,而是满腔的怒火无法发|泄。 她的孙子,她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竟是在她不知不觉中被人给毁了!偏生,这所有一切的后果还必须由她本人来承担,这让她如何能够坦然接受?甚至她都不知晓,到底是应该心疼孙子,还是更心疼自己。 “太太,太太!”金钏满脸泪水的跪爬到王夫人脚边,每唤一声,就向着王夫人磕一个头。没一会儿,她的额头上就已经是血迹斑斑,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滚!给我滚出去跪在外头!” 金钏不敢多言,甚至连起身都不敢,就这样双膝着地一步一挪的爬了出去。而此时,除了金钏以外的奶嬷嬷等人,也跪了下来,却没人敢发出丁点儿声音,只因王夫人最厌恶旁人的求饶哭喊声。 房内一片死寂。 <<< 晌午过后,奉命出去打探消息的紫鹃,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回了院子。院子里候着的小丫鬟们皆吓了一跳,原坐在廊下刚伺候王熙凤用完午膳的丰儿忙不迭的跑了上去,轻唤道:“姐姐这是怎的了?” “奶、奶奶呢?”明明如今才刚九月,秋老虎都还不曾过,紫鹃却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面色更是惨白如纸,唇上几乎没有任何血色。 丰儿凑上前来才发觉紫鹃这模样,当下就跟着有些慌乱了:“奶奶方用了午膳,说是消了食就歇下。” “我去寻奶奶。”紫鹃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堂屋里去,还差点儿被门槛绊了一跤。不过总算安稳的进了门,自个儿打了帘子进到了内室,“奶奶……奶奶,金钏她没了!” 院子里的响动,王熙凤是略有耳闻的。可饶是知晓紫鹃过来了,也不曾料到紫鹃竟会带来这么一个消息。 “没了?甚么叫做没了?”冷不丁的,王熙凤想起了前世金钏最终的归宿却是投井而死。难道,这一生她也如此? 却听紫鹃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带着浓浓的哭腔道:“奶奶不是让我去打听消息吗?旁的尚不曾知晓,我却听说,早先二太太骂了金钏一顿,让金钏跪在荣禧堂人来人往的过堂里,结果等二太太气消了,却发觉早已没了金钏的人影。再让人四下去寻,却听说、听说……” “到底怎么的了?” “金钏她投井了!”紫鹃的声音是满满的哀伤,却并不敢真正的落下泪来。像她们这等卖了身的下人,首先是主子们的奴才,其次才能勉强算个人。别说只是个打小一道儿长大的好姐妹,纵是亲爹亲娘没了,也不能在主子跟前落泪,免得遭了忌讳。 投井…… 紫鹃的话,王熙凤只注意到了这么一个词。金钏,果然一如前世那般,最终都落了个投井而亡。难道这真的是宿命?可即便如此,为何会提前了那么多年?金钏到底是为了甚么? “人怎么样了?”王熙凤好半响才吐出了这句话,心下却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府中的水井是个甚么情形,她这个管家奶奶能不清楚?且不提前世的结果,单是那井的样儿,一旦人下去了,想要再上来,多半都是没气了的。 “说是被捞起来了,已经没气了!”紫鹃忍不住侧过身子,背过脸不让王熙凤看到她眼里的泪珠。其实,她同金钏也就年幼时的那几年交情,真要算起来,其实并不怎么深。可眼瞧着前些日子还好端端的人,今个儿就突然没了,难免会有种兔死狐悲的哀伤。 金钏往日里可比紫鹃更为得脸,荣国府四大丫鬟,分别是贾母跟前的鸳鸯,王夫人跟前的金钏,王熙凤跟前的平儿,以及宝玉跟前的袭人。紫鹃原以往想着,待平儿一出门子,假以时日,她定能替了平儿。可还不等她成为像平儿那般体面的大丫鬟,金钏竟是…… 又听王熙凤问道:“太太呢?她是怎么说的?可还曾打听到旁的消息?” 紫鹃极快的瞧了王熙凤一眼,见她面上只有叹息并无任何悲伤,不禁悲从中来,偏还不能表现得太过于明显,只道:“并不知晓太太如何了,只听说太太一直守在兰哥儿房里,除了中途撵了金钏出来外,仿佛并无旁的事儿。” 撵了金钏出来吗?王熙凤原是端坐在炕上的,听了这话,忽的整个人如同泄了气一般,颓废靠在了后头的厚垫子上,半响才道:“紫鹃,我知晓你心里头不好受,可这事儿……你去拿二十两银子,回头悄悄给了金钏的爹娘罢,也不消提我,只说是你们几个要好的姐妹们凑的。” “是。”紫鹃忍不住想要落泪,又生生的把眼泪逼了回去,问道,“奶奶可还有旁的吩咐?荣禧堂那头,只怕这会儿很难打听出消息来。” “你下去歇着罢。” 紫鹃弯腰低头急急的退了出去,直到出了正堂才用手背飞快的抹了一把眼泪。一直守在廊下的丰儿见状,忙唤了个小丫鬟替她,她则是拉着紫鹃,快步往偏厢房走去。自打平儿出门子后,紫鹃就搬到了平儿屋里,至于丰儿如今则是同小红住在一个屋里,也算是互相照应着。这会儿,丰儿恐被旁人听到话,因而径直去了紫鹃房里,关了门,却开了窗。 “姐姐这是怎的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往奶奶跟前哭去?可是家里人出了事儿?纵是这样,也该先告了假,怎的……” “我哪里有甚么家里人,早些年爹娘就没了,那些亲眷也早已不再联系。”紫鹃又要落泪,好在这会儿是在她自己的房里,倒也无甚关系,因而索性拿了帕子边哭边道,“好妹妹,我原还当是你心里怨我,如今听你说了这话,我才知晓你是拿我当自己人看的。我也不是故意想要抢了妹妹的差事,实在是奶奶向老太太要了我,我也是听主子的。” “好了,谁让你说这些了?我这人有多大本事,自个儿还能不清楚?叫我管管院子里的事儿,同小丫鬟老婆子打打交道倒无妨,可在主子们跟前,原就不自在,姐姐来了才是最好的,若不然平儿姐姐走的不安心不说,只怕回头我还惹出事儿来,倒是给奶奶添了麻烦。”丰儿也拿了帕子替紫鹃拭泪,“可姐姐这到底是怎的了?奶奶两个月来脾性倒是好了许多,可你也不能这般呢,万一惹恼了奶奶,可有苦头吃!” 紫鹃一听这话,又是一通哭,好半响才勉强将方才之事说了出来,却是听得丰儿愣在了当场。 说起来,紫鹃等人还勉强可以说是跟金钏一道儿长大的,可丰儿却并不在内。事实上,丰儿既不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也不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她是小时候被爹娘卖到了荣国府里,因行事还算稳当,被平儿看中,从洒扫的小丫鬟拨到了王熙凤这院子里当个二等丫鬟,慢慢的,也就爬了上来。也就是说,丰儿同金钏半点儿不熟,顶多也就是打过几次照面罢了。 “二太太跟前的金钏姐姐?唉,那却是一个伶俐聪慧的姐姐。说起来,我也有好长一段时日不曾瞧见她了,原不是说她留在荣禧堂里照顾兰哥儿,怎的今个儿就……” 紫鹃只是低头抹着眼泪,并不答话。丰儿索性不提这事儿了,转而同紫鹃说起了旁的,如此一来,紫鹃倒是平静了不少。 “好妹妹,今个儿谢谢你了。方才奶奶让我拿了二十两银子予金钏的爹娘,我先过去了,免得他们因着没银两草草葬了金钏。” “姐姐等等。”丰儿见紫鹃的情绪确是平静了许多,忙赶在她之前起身去外头唤了个小丫鬟打盆水来。待紫鹃净了面,丰儿又拿了脂粉替她在眼睛四周细细的遮掩了一番,直到看不分明了,才住了手,“这般就好了,姐姐记得,回头可千万别在人前落泪。咱们奶奶倒也罢了,左右不过是挨顿骂,只怕荣禧堂那头……” 丰儿并未把话说完,紫鹃却是听明白了,当下感激万分的向着丰儿点了点头,又去了王熙凤屋里的外间,开了平日里放零碎钱的匣子,取了戳子称了二十两银子,拿帕子包好了揣在怀里,匆匆的离开院子。 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待回来后,紫鹃掐着点儿进了王熙凤的屋里,伺候王熙凤起身梳洗,又趁着这机会替金钏爹娘感激了一番:“……听奶奶吩咐的,没敢说是奶奶赏的银子,只说是我们几个要好的姐妹凑的。没见着她爹,她娘已经哭得晕过去好几回了,她妹妹如今还在荣禧堂里担着二等的差,并不曾回家,我予了银子,她娘强撑着起身给我磕头,让我避了开去。” “唉,也是个苦命的。”王熙凤轻声叹着气,方才她虽说是按着以往的习惯小睡了片刻,可心里头搁着事儿,哪里能睡得着?无非就是阖眼躺着,思量着这其中的事由。 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王熙凤有时候总觉得眼前的事儿不大真实,甚至有一种闭眼睁眼之后,又回到前世的错觉。 前世,金钏投井死了,今生也是如此,那其他人呢?所嫁非人的迎春,被逼和亲的探春,出家为尼的惜春,还有那早逝的林妹妹…… “紫鹃,你也别太难过了,金钏这也算是走得干净走得利索。你是个聪慧的,荣禧堂里的事儿,纵是我不说,只怕你也猜到几分罢?昨个儿,小红说的话,你可是听到了?无妨,这本也没甚大不了的,知便知了,我不怕你。只是金钏,她的气运不好,二太太去照顾宝玉了,她身为二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又被委以重任,自是要将兰儿照顾妥当了。如今,兰儿出了事儿,甭管究竟是谁的过错,她却是逃不过的。” 王熙凤也不知晓她这话到底是向着紫鹃说的,还是在自我安慰。金钏两世都是投井而亡,起因却大不相同。唯一巧合的是,她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前世的事儿暂且不提,单说今生,二房嫡孙出了事儿,这样的过错就不是她一个小丫鬟能够承担得起的,拿命去填是最好的结果。 “别说是金钏了,这事儿就是我摊上了,只怕也要被揭掉一层皮。如今我只庆幸,当初让大太太帮忙照顾兰儿时,因着大老爷的阻止,没能成。这事儿若是成了……也许金钏倒不至于没命,可大太太,也许还有我,甚至大老爷、琏二爷都要惹上一身的是非!” “奶奶,金钏对二太太绝对是忠心耿耿的,更不可能存了心去害兰哥儿。她不敢的,她不会的!”紫鹃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替金钏辨了两句。可几乎同时,她就拿手捂住了嘴,一脸的惊慌失措。 “别怕,我不会骂你的。”王熙凤打量了一番镜中的自己,见已经妥当了,索性起身拍了拍紫鹃的胳膊,淡笑道,“有一句话你说对了,这就是命。你以为二太太不知晓金钏是无辜的?不过就是寻个替罪羔羊罢了。说起来也好笑,只怕二太太也不曾料到,金钏竟会有这般大的气性,直接投井一了百了。” “奶奶的意思是,二太太并不知晓金钏会投井?”紫鹃愣住了。 “那是自然的,你当二太太是甚么神仙人物,竟还能算到这一层?只怕她不单没料到金钏会投井……”王熙凤的声音愈发轻了,紫鹃侧耳听了一会儿,愣是没听清楚她后头的话。好在半刻后,王熙凤又换了语气,朗声道,“走,咱们一道儿去寻老太太,只怕这会儿老太太还被蒙在鼓里呢。” 何止蒙在鼓里。 荣庆堂里,一切照旧,贾母小憩醒来,让宝玉陪着用了点心,随后便笑看着宝玉同湘云玩闹斗嘴,直到王熙凤带着紫鹃过来。 “凤哥儿来了。”贾母笑眯了眼睛,向王熙凤招了招手,“怎的不将巧姐带过来?这不,你宝兄弟方才还惦记着呢。” 王熙凤顶着宝玉期盼的眼神,目光却只落在贾母身上,先是行了礼,才缓缓的道:“老祖宗,巧姐还在院子里歇觉呢,我今个儿……琏二爷他又作幺了,老祖宗您可得为我做主!” 贾母愣了一下,见王熙凤悄悄的同她眨眼,迟疑了片刻后,看向宝玉道:“宝玉,今个儿天气不错,要不然你带着云儿往园子里去逛逛?放心罢,若是你老子回来骂你了,你让他来寻我。” 宝玉看了看贾母,又瞧了瞧王熙凤,旋即笑着点头应了,伸手去拉史湘云,不多会儿俩人就带着几个丫鬟婆子离开了荣庆堂。 “凤哥儿,到底怎的了?琏儿今个儿竟是这般早就回来了?” “没有琏二爷的事儿,是太太那头……”王熙凤见屋里除了自己和贾母外,也就只有紫鹃和鸳鸯了,当下松了一口气,凑到了贾母跟前,低声道,“早一会儿,紫鹃听人说,太太屋里的金钏没了。” 贾母:“……没了?” “具体怎么回事儿,我也不大清楚,只知晓人没了,就在方才不久前。紫鹃同几个丫鬟凑了钱,恰好被我听着了,唤来一问才知晓了这事儿。老祖宗,若只是个小丫鬟没了,我也不会特地来这儿污了您的耳朵,偏先前,我记得二太太往这儿照顾宝玉来了,金钏却是留在荣禧堂里伺候兰儿的。” “对!”贾母霍然变了脸色,她也想起了这事儿,“丫鬟没了就没了,兰儿呢?兰儿如何了?莫不是他先前出喜传了那丫鬟?这到底如何了?凤哥儿,你赶紧让人将你太太唤来,同我好生说说,兰儿究竟如何了!” “老祖宗莫着急,我却是想着,兰儿未必会有事儿。这丫鬟没了,赏点钱财衣物,也就把事儿掩过去了,兰儿哪怕是出了丁点儿大的意外,那也是天大的事儿。二太太可不是那等子糊涂的人。” “都到这会儿了你还替她说话!”贾母气得将手里的拐杖狠狠的捶地,好在她及时想起若非王熙凤特地赶来通风报信,只怕她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当下对王熙凤的气倒是消了,可心里头却是更憋闷了。 “老祖宗您可千万别着急,唉,都怪我,都怨我,就该打听清楚了再来告诉您,可偏生荣禧堂的丫鬟婆子都被拘了起来,我也是打听不到消息,这才……” “走走!我老婆子也没有老到走不动道的份上,鸳鸯,还不快扶我去荣禧堂,我要亲眼看看我那可怜的曾孙儿,这会儿到底如何了。走!” 贾母虽早已卸了管家权,可她到底是有诰命的老封君,别说鸳鸯这个当丫鬟的,就是王熙凤,在贾母打定主意后,也只能老老实实的跟随在后头往荣禧堂而去,并不敢发一言。 荣庆堂离荣禧堂近得很,绕近路走过堂的话,也就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不过,以往没甚么人的过堂里,如今却是守了两个粗使婆子并一个二等丫鬟,一见贾母等人过来,皆纷纷跪倒在地,却并不让开。 这一次,王熙凤却不曾强出头,而是低着头落后了贾母三两步,见贾母被挡住了去路后,也只是立在一旁学了邢夫人往常的模样,假装自己是个摆件儿。 “反了!真是反了!”贾母恨恨的捣了手里的拐杖,只是她这话听着却不像是冲着挡路的下人说的。可饶是如此,俩婆子并一丫鬟,也吓得浑身战栗不已,没等贾母再说旁的话,就不由得将身子挪开了。 贾母没工夫同下人们计较,走过过堂,就往荣禧堂后头的抱厦而去。 看到这一幕,王熙凤目光微闪。贾兰住在荣禧堂后头抱厦一事,王熙凤自是知晓的。事实上,自打她生下巧姐出了月子后不久,就开始帮着王夫人处理家事。那会儿,她几乎是日日都待在荣禧堂里,又怎会不知道这里的房间安排?可因着贾母从不往荣禧堂来,她还当贾母并不知晓此事,如今看来,她还真是够白目的。试想想,若非贾母的默许,王夫人如何敢光明正大的漠视贾兰?且李纨在进西面偏院前,可是一直在贾母跟前伺候的,只怕李纨也曾为自己的儿子抱屈过,却不曾得到贾母的援手罢? 真是好一对婆媳! “老太太,您怎么过来了?”抱厦处,王夫人听着廊下丫鬟的惊呼声,赶忙走了出来,见真的是贾母过来,慌得手足无措。 “我来瞧瞧兰哥儿。”贾母淡淡的丢下这句话,抬腿便往里头走去。 王夫人有心想要拦住,可终究没这个胆子,一瞥眼却瞧见王熙凤跟在后头,赶忙紧走两步,低声道:“凤哥儿,这是怎么回事儿?老太太怎么会……” “姑母,金钏投井死了,您可知晓?”王熙凤并不正面回答,而是提起了金钏之事。 登时,王夫人面色大变:“你胡说甚么?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没这样的事儿!” “我的好姑母哟!都到了这会儿,您不仔细想想如何回老太太的话,瞒着我是作甚?左右不过死了个丫鬟,我还能替她跟您讨公道不成?跟您实话说了罢,老太太压根就不在意那金钏,可金钏原是伺候兰儿的,这不,老太太惦记兰儿,才……” “兰儿,我的兰儿,你这是怎的了?兰儿!” 王熙凤的话尚未说完,屋里就传来贾母的一阵阵唤声。再瞧王夫人,却是面色惨白如纸,倒是同早些时候紫鹃的脸色有的一拼。王熙凤见她的身形有些晃悠,忙上前搀扶了一把,朗声道:“太太您没事儿罢?是不是日头太高了,您热着了?快快,赶紧去请大夫来!” “我……”王夫人只说了一个字,就自动自发的住了嘴,任由王熙凤高声唤丫鬟去请大夫,她本人则是两眼一翻,软软的瘫倒在地。 一时间,里头贾母的悲切声,加上外头王夫人的忽然“晕厥”,荣禧堂再度陷入了兵荒马乱之中,好在王熙凤是个能耐的,没多会儿就让人将王夫人送回了自己的屋里,又恐旁人照顾不周,让紫鹃在王夫人跟前守着。王熙凤这回倒不怕沾染上事情,左右王夫人那是装的,铁定无事,而紫鹃虽替金钏感到不值得,却不会傻到向王夫人出手的。 忙活了足足一刻钟,王熙凤才再度回到了后头抱厦处,一进门,就看到贾母沉着脸坐在外间,身畔除了立着的鸳鸯外,脚边还跪了一排的人。 “老祖宗,兰儿怎的了?屋里可有伺候的人?对了,我记得先前恐荣禧堂这边忙不过来,我还寻了您跟前两个稳妥人往这儿来了,却是一直不曾瞧见。” “哼,这不就在这儿嘛!凤哥儿你倒是个好的,却没料到奴才里头也有反水的!”贾母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是森然的寒意。 这话,听在王熙凤耳里倒不算甚,落在底下的丫鬟耳中,却何止诛心。当下,几个丫鬟拼命的向着贾母磕头,许是因着恐惧,几人都是往死里磕的。没一会儿,就磕得一头一脸的血,甚至还磕晕过去了两个。 “王氏如何了?”贾母压根就不在意底下的丫鬟是死是活,甚至连个眼神都欠奉,只向着王熙凤问道。 一听贾母这等称呼,王熙凤面色也略微变了变,只道:“太太晕过去了,我让人去前头通知管家,想来再过一会儿,大夫就该来了。” 王熙凤自是个乖觉的,只说晕了,也不提旁的,更不会妄自断言。如此一来,哪怕事后贾母知晓王夫人这纯粹就是装的,也不会寻王熙凤的麻烦,毕竟她可不是大夫,哪里就能分辨得出来,王夫人到底是真晕还是假晕。 “哼,早不晕晚不晕,偏就我来了,她晕了。这算是甚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将她气晕的?” 这话可没法接,王熙凤只是讪讪的笑着,满脸的为难。 好在贾母原就没想过为难王熙凤,在沉默了半响后,贾母吩咐道:“凤哥儿,你让人将兰儿的东西归整出来,只消带上如今在用的,旁的无需准备,待会儿就送到我那儿去。” “老祖宗您的意思是……” “哼,你太太晕了,天知晓要几天才能醒来。纵是醒来了,若是同上回那般,一病就是一两月的,那要如何是好?左右我还没有老到不能动弹,索性将兰儿挪到我那儿去。”贾母冷冷的道。 王熙凤抿了抿嘴,似在考量着甚么,直至贾母说完后,才勉强笑道:“老祖宗愿意亲自教养兰儿,那是兰儿的福气,想来就算太太知晓了,也是极为乐意的。” 贾母听了这话,面色微微舒缓了一些,忽的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精力不济无法抚养巧姐的话,登时僵硬了一下,好半响才向王熙凤解释道:“凤哥儿,我也不是不愿意亲自教养巧姐。巧姐是个好的,可兰儿……你就当怜惜他年岁尚小就没了爹罢。” “老祖宗说的这是甚么?巧姐哪儿能同兰儿比?再说了,巧姐多大呢,如今还在吃奶,夜里头还要哭闹,纵是老祖宗愿意养,我还怕她饶了老祖宗的休息。倒不如等将来宝玉成亲了,巧姐也大了,我再让她去老祖宗跟前,好生学上几招。” “好好,就按你说的办。” “那如今,老祖宗您就先回了荣庆堂?这里的事儿就交给我罢,只是荣庆堂那头,怕是还要收拾收拾。好在兰儿年幼,纵是云妹妹养在老祖宗跟前,也无需避讳甚么。” “嗯,那我先带着兰儿回去,云儿……他们本就不是一个辈儿,没得计较那么多。”贾母让两个婆子拿藤屉子春凳抬了贾兰走,动作虽小心,也往贾兰身上盖了一层小薄被,却仍是被王熙凤看了个正着。 王熙凤倒抽了一口凉气,哪怕贾母等人去了许久,她也没能缓过神来。 最终还是底下跪着的丫鬟们忍不住哭了出来,王熙凤猛地惊醒,狠狠的剜了她们一眼,口称:“哭!谁准没有哭的?一个个也不知道是怎么做事的,几个人看着一个孩子,竟能闹成如此?我看都是主子们太和善了,倒是惯得你们弄不清楚谁是主子谁是奴才!” 说罢,王熙凤也不管那几个丫鬟的反应,直接拂袖离开。不过,她却并未离了荣禧堂,而是又唤了个小丫鬟,让寻出几件正当季节的贴身衣裳。至于旁的被褥之类的,荣庆堂绝对不缺,外头衣裳估计在短时间内也用不着,况且这一季的衣裳应当也快做好了,到时候直接让送去荣庆堂即可,倒是容易。 吩咐完了这些事儿,王熙凤径直回了王夫人房里,大夫倒是尚未到来,王夫人却是一副晕迷不醒的模样,额上还放着帕子。 王熙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索性这会儿屋里只有一个紫鹃,王夫人又是闭着眼睛的,倒是不怕给旁人瞧见。略缓了缓气,王熙凤勉强笑着道:“姑母您感觉如何了?我已经将老太太劝回去了,如今只有我和紫鹃在。罢了,紫鹃你先出去,记着将门户看住,若是来了挡不住的人,好歹记得唤一声。” 紫鹃轻声应着,转身出了内室。 “凤哥儿。”王夫人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总算是放心的睁开了眼睛,看到确实只有王熙凤一人,才算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事儿怎就变成这般了?凤哥儿你同我好生说说,到底怎的一回事儿?” “姑母,您问我,我又去问谁?我原好端端的正在歇午觉,睡得迷迷瞪瞪的,却是听到窗棱下头传来一阵阵哭声。您说这晦气不晦气?气得我午觉也不歇了,直接将外头的丫鬟唤进来好一通责骂。结果呢?她们竟同我说,姑母您屋里的金钏没了!我当时都被吓懵了,也懒得骂她们了,只赶紧往荣庆堂去,就怕有人拿这事儿冲撞了老太太。” “不过就是死了个丫鬟,你也忒没成算了!”王夫人听到这里,是又气又急,只这会儿她也实在是没精力同下人们计较了,因而只埋怨王熙凤没成算,竟是惊动了贾母。 王熙凤自是要喊冤:“这怎的能怪我?我这不是想去瞧瞧老太太可安稳。哪儿想到,老太太忽的就提起了兰儿,我能说甚么?就想着,与其让金钏这事儿冲撞了老太太,还不若让她去瞧瞧兰儿。就算兰儿是出喜病了的,可老太太早就出过了,怕甚?可……姑母您也真是的,出了这样的事儿,就不知晓派个人来支会我一声,弄得我只想着掩了金钏的死,没曾想兰儿竟也出事了。” “呸呸,胡说甚么!金钏那死丫头能同兰儿比?她死便死了,还要连累我。”王夫人恨恨的道,“你当我想瞒着这事儿?兰儿面上那么恐怕,我这不是想等他伤口结疤了再说吗?如今,血淋淋的两处,吓唬谁呢!唉,谁能想到,我不过才骂了金钏两句,让她出去跪着,结果她竟去寻了死!” 这里头的内情,王熙凤倒是不知晓,可即便这会儿她知晓了,也绝对不会同情王夫人。试想想,若非王夫人平日里习惯性的漠视贾兰,下人们如何敢怠慢他?至于金钏,却是没能逃得过宿命。 等等…… “姑母!” “你这孩子一惊一乍的,干甚呢?”王夫人原就心慌慌的,王熙凤就这么冷不丁的惊呼一声,吓得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捂着心口面色煞白。 “姑母哟,都甚么时候了,我这不是……哎呀,说正经的,我觉得金钏这里头有问题。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当主子的,骂她两句让她跪会儿,又如何?就是气狠了伸手打几下,不也是她该受的?气性再大,能因这个缘故就去寻死了?就算对姑母您再不满,值得拿自己的小命赌气开玩笑儿?” 王夫人愣住了。 第089章 王熙凤偷偷的打量着王夫人,见她确是处于呆滞之中,心下暗叹一声,只怕金钏的死因愈发复杂了。 前世,金钏之所以最终选择了投井,原因有三:其一,她本就存了当通房的心,一朝被撵,丢了差事不说,未来更了没了指望。其二,她原是王夫人跟前的体面人,乍一下从天上落到地上,这样的失落让她如何承受?更妄论还有家里人的埋怨,外头人的指摘。其三,虽说她确是存了某些难以启齿的心思,可说到底,她当时仍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就这样被扣上了不知廉耻的屎盆子,叫她还如何有脸活下去? 可今生呢?不曾照顾好贾兰确是大错,可像这样的错误,没甚么不能说出口的。况且当时贾兰跟前也不是就她一个人,奶嬷嬷、贴身丫鬟,甚至还有王熙凤从荣庆堂求的那俩丫鬟,金钏又何必独自担责,拿自己的小命往里头填! “人都已经死了,到底是自个儿没的,还是被旁人害的,有甚差别?罢了,都别提了。我还要仔细思量一下,如何同老太太、老爷交代。”王夫人哀叹一声,明显就是打算将金钏之死直接揭过去了。 对于王夫人的做法,王熙凤虽心下暗嘲,却也算是早已料到了。当下,她整了整神情,详装出担忧的模样来,劝道:“姑母,您道我想追究一个丫鬟的死?死便是死了,我哪有这番闲工夫管那些个事儿。可姑母您怎的不想想,兰儿是如何出的意外。说甚他自己挠破了水泡,谁瞧着了?还不都是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话就出来了?” 水痘不是甚么严重的病症,一般从见喜到病愈,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只要照顾周全基本上都是能痊愈的。至于发病时起的水泡,只不去理睬便可,等痊愈了,自然而然的就会结痂,最后脱落,并不会留下疤痕。可若是在水泡发起时,伸手抓破的话,却是会留下可怕的疤痕,万一发炎起了脓,届时就是好了,也会留下一个凹陷的坑痕,甚至表面的颜色也会同其他完好的皮肤有着明显的差异。 贾兰便是如此,且还是最可怕的那一种。不仅挠破了水泡,还没人为他处理伤口,隔了这些日子,竟是全部起了脓。倘若在这之前,王熙凤还认为贾兰多养几年能痊愈的话,那么在见过了贾兰的伤口后,她已经不抱甚么希望了。 也许上好的创伤药确是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可很明显,科举怕是不成了。 可明明只是出水痘! “姑母,不是我想对姑母房里的丫鬟指手画脚,实在是这事儿……就算她们所说属实,可事儿怎就变成这般了?谁都知晓,出喜的人会起烧,有时候整个人都烧得晕乎乎的,哪里就能知晓这许多?兰儿年岁小,若是晕着时觉得身上痒,胡乱抓挠那才是正常的。这不才有了用软棉布条子绑缚手脚的法子?唉……如今兰儿破了相,金钏又莫名的投了井,我读书少不懂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姑母您自瞧着办罢。” 该说的都说了,王熙凤自觉也算是对得起贾兰了。要是王夫人执意要和稀泥,那她也没有旁的法子了。当下只说自己还要往荣庆堂回话去,起身告退了。 离了荣禧堂,王熙凤径直穿过过堂往荣庆堂去。哪儿想到,王熙凤刚进了正堂,就听得贾母一叠声的让人去立刻去寻贾政,忙急急的上前劝着:“老祖宗您莫急,二老爷如今还在工部办差,咱们贸贸然的派人去请,只怕吓着二老爷又失了颜面让人瞧了笑话。我心想着,不若唤个人守在门口,一瞧见二老爷就让先往老祖宗跟前来,可好?” “听着你们琏二奶奶说的话了吗?还不赶紧去办,省的让那等心眼子比针尖还小的人给截了道!” 贾母这话意指何人,已经再明显不过了。王熙凤低头掩了眼底里的嘲讽,碍于身份的缘故,有很多话她都不能说出口,可贾母却是能肆意说道的。当下,王熙凤只在一旁候着,老实听着贾母一叠声的数落王夫人。万幸的是,贾母纵是再恨王夫人毁了她的曾孙,也不曾迁怒到王熙凤身上,倒是让王熙凤大松了一口气。 劝了好半响,王熙凤忽的想起了一事,提醒贾母太医的手段要比普通大夫高明多了,不若拿了贾赦的名帖,往太医院求个善治外伤的太医过来。贾母听着不错,忙唤人往东院去了一趟。 比起每日上衙极少休息的贾政,显然贾赦要清闲得多。一刻钟后,贾赦带着邢夫人、迎春、惜春浩浩荡荡的就往荣庆堂里闯。 “母亲,您……您可安好?”贾赦一进正堂,面上就闪过一丝狐疑,他本想说看着挺好的,请啥太医?好在他年轻时吃够了乱说话的苦,那等子不敬的话在嘴里打了转,很快就换了一种说辞。只是后来这话也没有好听到哪里去。 好在,贾母倒是知晓贾赦素来不大会说话,加上这会儿她恨王夫人恨得牙根痒痒,不仅不会跟贾赦计较说话中听不中听的问题,反而一见到贾赦就红了眼眶:“赦儿,那王氏简直欺人太甚!” 贾赦望着贾母,看他面上的神情,明显就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凤哥儿,你替我好生说说。”贾母到底年岁大了,先前在荣庆堂先是惊吓,后又狠发了一通火,回到荣庆堂后,也忙着安顿贾兰,顾不上休息。这会儿难免有些精力不济了,只懒懒的靠在椅背上,不住的叹气。 王熙凤尴尬的笑了一下,这让她怎么说? “呃,见过大老爷、大太太。”先恭敬的行了礼,王熙凤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的开口道,“前些日子,宝玉和兰儿见喜了,这事儿您二位应当都是知晓的。这不,宝玉已经大好了,可兰儿……出痘的时候,丫鬟婆子不曾仔细照顾,竟是挠破了两个水泡,如今尚不见好。” 这话说得有些委婉,且略过了很多的细节,邢夫人是完全没转过弯来,迎春、惜春就更别说了,这会儿还是愣愣的。也唯独只有贾赦,在最初的愣神后,忽的面色大变:“水泡破了?那岂不是要留疤了?那将来他还能科举吗?” 果然,贾赦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愚蠢透顶。 “这……我不太懂科举的事儿。”王熙凤总不好说,贾兰这辈子估计都没法参加科举了,因而只装傻推说不知。好在王家祖祖辈辈都跟科举没有一文钱的关系,王熙凤又是出了名的大字不识一箩筐,听她这么说,倒是没人会起疑。 “哼,你是不懂,可我懂!圣上早几十年就说了,身有残疾面容有碍者,皆不能考取功名!”贾赦面色极为难看,他是看不惯贾政,却还没有黑心到盼着贾兰不好。再说了,同为荣国府的后人,贾兰将来若能金榜题名,他面上也有光。如今……贾赦忽的一惊,看向贾母,“母亲,我记得珠儿媳妇儿被禁足后,兰儿是交到王氏手里的?” “大老爷您说笑了,珠大嫂子可不是禁足,她是连日都梦到了珠大哥哥后,跟老祖宗祈求为珠大哥哥诵经礼佛。” 没等贾母开口,王熙凤急急的接了上去。这倒不是她不给贾赦面子,而是贾赦方才那话,有些打了贾母的脸。毕竟,甭管面上说的有多么得冠冕堂皇,私底下人人都知晓,李纨之所以去西面偏院,是被贾母严惩了。 可这话不能说,尤其不能从身为贾母亲生儿子的贾赦口中说出来! “嗯,琏儿媳妇儿你说得对,是我记岔了。可我后头那话总是对的罢?珠儿媳妇儿替珠儿积福去了,却是将兰儿托付给王氏的。可王氏竟是这般照顾兰儿,哼,还是祖母呢,嫡亲的祖母连个孙子都照顾不好!”顿了顿,贾赦大概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话似乎太严厉了一些,加上又想到宝玉这副不着调的样子,忙急急的添上一句,“母亲您将宝玉养得多好呢,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个聪慧样儿!” 王熙凤无奈的瞥了贾赦一眼,有时候她是真的不明白贾赦这人究竟是聪慧还是蠢笨。说他蠢笨罢,他仿佛很少吃亏,倒是经常挖坑让人跳。可说他聪慧罢,明明是嫡长子又是袭爵之人,偏就让人挤到了东面旧院去,还经常说错话。不过,仔细想想,王熙凤倒是心安了,甭管贾赦究竟是否聪慧,至少他不像贾政那般虚伪假正经。 不止王熙凤被噎了一下,贾母也有些憋屈。可这会儿她是真的没有精力同贾赦计较,只得无奈的道:“赦儿你赶紧去求个太医过来,好生给兰儿瞧瞧。” “是,母亲。”贾赦这回倒是极为干脆的应了下来,又道,“干脆我亲自跑一趟罢,也好请到最好的。” 贾母向他摆了摆手,贾赦当下转身离去。 “老祖宗您就别担心了,太医的医术铁定没问题的,兰儿如今年岁又小,想来多养伤个几年,一准没事儿了。至于科举,我记得当初珠大哥哥却是十来岁才去的国子监,想来等兰儿到了去国子监的岁数,早就无碍了。”王熙凤笑着道。 …… …… 贾母抬眼瞧了瞧王熙凤,面上的神情较之方才更为无奈。国子监那是到了岁数就能去的?贾珠能去,那是夺了贾琏的监生名额!可这话,实在是没法说出口。贾母琢磨着,也许王熙凤只是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并不是有意如此的。当下,贾母勉强笑了笑,道:“那就呈了凤哥儿这吉言了。” 王熙凤哪里是不知道,她是故意装傻。见贾母不欲多说此事,王熙凤想了一遭,试探的道:“老祖宗,您要先去里头歇一会儿?这儿有我和大太太呢,回头等太医来了,再唤您也不迟。” 将贾母哄去歇着了,王熙凤又同邢夫人等出了正堂,只在偏厅里喝茶等着太医的到来,顺便将今个儿的事儿简单的交代了一番。当然,说事儿的时候,迎春和惜春皆被王熙凤打发出去寻宝玉玩了。 邢夫人跟听天书一般的听完王熙凤的话,面上的神情除了迷茫还有震惊:“二太太跟前的金钏真的没了?天,天!” 王熙凤沉默了,忽的就体会到了贾母被自己噎住时的感受。她方才说了那么一大通关于贾兰破相的阴谋论,结果邢夫人却只听到了金钏之死。当然,不是说金钏之死就是小事儿,而是跟贾兰破相一事相比……好罢,对于常人来说,仿佛确是性命比破相重要。 俩人在偏厅里坐了许久,待宝玉等人玩够了之后,也被领到了偏厅里。等贾赦带着太医进府,太医为贾兰诊治完成离开后,贾政也终于姗姗来迟,同来的还有一道儿被堵在府门口的贾琏。 “母亲,您唤儿子?”贾政过来时,诸人皆尚未离开。准确的说,除了“礼佛”的李纨、探春,“生病”的王夫人,以及活在梦里的巧姐之外,贾家的人都来了。 见贾政过来,贾赦不等贾母开口,就忍不住喷了出来:“母亲早就唤你了,你竟是到了这会儿才来。来作甚?太医都走了,你来吃晚膳的吗?哼,你媳妇儿那般不孝,你也一样!” “大哥这是何意?母亲派人守在府门口,我一得消息就匆匆赶来,半点儿迟疑都不曾。大哥难不成认为我有通天之能,知晓母亲寻我?” “你能耐!你当然最能耐!哼,王氏被气晕了,你可知晓?”贾赦当然清楚他方才那话有多不讲理,可他原就是在耍无赖,见这招不灵,赶紧换了一茬。 贾政却是真的愣了,仔细想了一遭,李纨、探春皆去了西面偏院,气昏王夫人的莫不是几位姨娘?当下,贾政迟疑了。 周姨娘跟死人差不多,自不会惹事。赵姨娘没能耐气晕王夫人,她没被王夫人玩死,不是因为她有脑子,而是王夫人懒得跟那种蠢货一般见识。那么剩下的,就是他的新欢小周姨娘? “呵呵,你想不到罢?王氏她说了,她是被母亲气昏的!哼,甚么玩意儿!”贾赦纯粹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贾母尚不曾说一个字,他已经叨叨的说了一堆。偏贾母即便歇了觉,这会儿仍有气无力了,实在是没精力同贾赦争辩,加上她也确是想教训王夫人一番,因而便默认了。 然这却是将贾政实实在在的唬了一大跳。 “母亲,大哥说的是真的?王氏……那个不孝的婆娘!她如今在哪儿?凤哥儿!” 王熙凤觉得自己已经很安生了,怎的甚么事儿都会寻上她。偏生贾政的问话,她还不能不回答,只得上前一步,低头回道:“二太太如今在荣禧堂躺着,不过先前已请了大夫,想来应当没甚么问题了。” 这时,贾母终于开口了:“政儿,我知道你是个好的,可王氏……罢了,回头等她养好了身子,再让她来我跟前罢,如今你先随我进屋,看看兰儿罢。” “兰儿怎的了?”贾政是个大孝子,听到贾母前头那些话,正想立刻回荣禧堂寻王夫人的麻烦,怎料贾母忽的提了贾兰,且用的还是极为哀恸的语气。一不留神,贾政就想多了。 不过,到了此时,想多想少已经不重要了。很快,贾政就见到了许久不曾碰面的贾兰…… 破了相的贾兰。 “这这这、这究竟是怎的了?兰儿他怎会变得如此?对了,王氏……这就是她所谓的好生照料?”贾政气疯了。 说气疯了都是比较委婉的说辞了,事实上,贾政这会儿已经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诚然,贾政很是在意幼子宝玉,可他不傻,哪怕府中诸人口口声声的都说宝玉如今年岁小,等再大一些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可有道是,三岁看到老。就宝玉如今那德行,再对比一下比他更为年幼的贾兰,究竟谁更有天赋,还能看不出来?退一步说,就算宝玉将来真的能成大事,多一个嫡亲侄儿帮衬着,不好吗?连贾赦都知晓隔房子侄孙辈若能出人头地,他也跟着面上有光,更别说身为嫡亲的长辈贾政了! “王氏做的可不止这些。”贾母冷冷的道。 贾政从盛怒之中回过神来,又看了贾兰一遭,旋即强忍着心中的哀恸,同贾母一道儿从房里出来:“母亲,儿子不孝,竟是任由王氏践踏我贾氏子孙,回头儿子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 “政儿,事已至此,你还能如何?”贾母也想让王夫人付出代价,可一来王夫人是贾政明媒正娶的嫡妻,二来她还是宝玉的亲娘,三来……王家王子腾却也不是那般好惹的,真要闹出事情来,只怕还会牵连到王熙凤身份,真要那样的话,事儿可就真的大了。 “兰儿就这般毁了,我……”有心想要说出那句话,可贾政在瞧见贾母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后,到底没能说出口。 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别说这事儿王夫人只是担责的人之一,就算她今个儿弄死了贾兰,也只能悄没声息的一床被子掩了去。旁的惩罚手段倒是可以暗中进行,可明面上,却是甚么都不能做。 “就这样罢,你回去让王氏好生养病。从今往后,兰儿就由我来照顾了,让她无需费心。若是她养好了身子骨,就让她有空了多来我这儿瞧瞧。我年岁大了,正是到了需要儿媳妇伺候的时候。” 这话……话里有话! 先是夺了贾兰,又说自己年事已高,还点明了需要儿媳妇伺候,几乎是明摆着说要折腾王夫人了。可惜,贾政无可反驳,也不愿意为了王夫人而顶撞贾母,甚至他觉得这般做法很是妥当,既能好生教训王夫人又不至于让他被连累失了颜面,甚好,甚妙! 贾政并未在荣庆堂多待,倒不是他不愿意陪伴贾母,而是贾赦那张嘴实在是太贱了。加之在这事儿上头,自己确有过错,为了避免被贾赦念叨,贾政借口“探望”王夫人,果断转身离开。 及至贾政离开,邢夫人才像是忽的醒悟了一般,面露踟蹰之色,向贾母道:“老太太,您若是不嫌弃的话,我也可以伺候您。” 这是回应贾母之前那句“正是到了需要儿媳妇伺候的时候”? 饶是通透如贾母,也是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当下,贾母很是哭笑不得的看向邢夫人,半响才道:“不用了,你只消好生照顾二丫头、四丫头便可,旁的事儿无需你多操心。”心道,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这是想要对付王氏了,怎邢氏就瞧不明白呢?又一想,人蠢点儿就蠢点儿罢,当初张氏病故后,她不就是怕再来个厉害的,才瞧上了小门小户出身的邢氏?再说了,邢氏人虽蠢,这些年来却也不曾做过错事,唯一能被指摘的也就是一无所出罢,可既然有琏儿在,这也不算甚么大错了。 这般想着,贾母倒是对邢夫人添了一分耐心,又恐邢夫人太蠢听不懂自己的话,故而向王熙凤道:“凤哥儿,你也帮着劝劝你太太,我不是不让她孝顺,只是想着她那头也忙。” 王熙凤笑得一脸灿烂,附和着道:“好好,老祖宗您且放宽了心,回头我定好生劝劝太太。”劝甚么劝,指不定一出这荣庆堂的垂花门,贾赦就能喷死邢夫人。好不容易贾母铁了心要为难王夫人,她来凑的哪门子热闹? 好在,邢夫人的问题极是容易解决,甚至连王夫人的问题也不大。 次日一早,“病愈”的王夫人头一个来到荣庆堂请安,恭恭敬敬的担起了一个儿媳妇该做的事儿。 第090章 “王氏,你的病好了?” 荣庆堂里,贾母刚用了早膳,不过这会儿却尚不到平日里请安的点儿,因而偌大的正堂之上,除了贾母和鸳鸯以外,也就只有下边跪着的王夫人了。 跪着的…… 王夫人双膝着地,恭恭敬敬的给贾母行了大礼,面上带着极度的自责和悲伤,道:“老太太,我原也是一时急怒攻心,并不是真的病倒了。兰儿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照顾得不周全。还请老太太责罚于我。” 从昨个儿接到贾政的传话,王夫人就陷入苦思冥想之中。她很清楚,装病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她也不可能一直就这么“病着”。所以,大清早的,王夫人就急急的从荣禧堂赶来,盼着在诸女眷过来请安之前,将此事给了结了。哪怕贾母真的降下了惩罚,她也愿意受着,只求贾母能在诸女眷跟前给她保留仅剩的颜面。 “责罚?我这个老婆子哪里敢责罚荣国府的当家太太呢?”贾母不轻不重的道。 这话落入王夫人的耳中,不亚于晴天霹雳。事到如今,王夫人甚至就不曾幻想过,贾母会轻易的饶过她。她只求能有一块遮羞布,别彻底撕破脸就成。可如今听着贾母这口吻…… 莫不是真的要贾政休弃了她? “老太太,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那会儿,我就不应该往荣庆堂来,左右宝玉有老太太您看着,定是不会出任何差错的。我就应当老老实实的守在兰儿身边,或许兰儿就不用受那般苦楚,老爷也不用这般心焦煎熬了。老太太,我知错了,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王夫人跪在地上,语气里是满满的悲切。只是,有些话说的太多了,就难免显得假了一些。 贾母冷眼看着,脑海里却不由得浮现出了几年前贾珠病逝时候的情形来。当年,贾珠并不是一下子就故去的,最初只是染上了些许风寒,大夫看了之后,只说不严重,开了方子又说最好能温补调养一下。荣国府家大业大,自是不缺上好的药材,贾珠又是贾母的嫡长孙,哪怕当时已经有了宝玉,贾母仍是将贾珠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更别说王夫人这个当娘的。可惜的是,药材却不曾挽救贾珠的性命,随着天气的转凉,贾珠从小病拖成了大病,在又一次熬夜苦读之后,彻底病倒在床,再也不曾起身过。最终,贾珠没了,谁也不说清楚贾珠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逼死的,亦或是被掏空了身子骨。 总之,贾珠没了。贾母当时也是在场的,她记得清清楚楚,王夫人当场就哭晕了过去,狠掐人中都没让她清醒过来。最后,还是大夫赶来,拿削尖了的竹签子□□王夫人的指甲里头,才勉强唤醒了她。 那才是真正的悲痛,痛彻心腑,恨不得以身相替。 可如今呢? 贾母冷笑着看向王夫人,这也算是悲痛?贾母不求王夫人像上一次那般,痛得恨不得陪着贾珠一块儿去,可好歹做戏也要做的真一些,你倒是哭一场呢,再不然,光痛惜也成呢。可如今,竟是口口声声的认错求饶…… 做戏也做的那般假模假样! “既然知晓错了,王氏,你打算如何弥补?”贾母平静的道。 王夫人听了这话却明显愣了一下,显然,贾母这话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原本,按着她的想法,在她表现出悔过的态度之后,贾母不是应该劝慰她吗?虽说贾兰是她的孙子,可她还有亲生的儿女,再说了,贾兰只是破相,又不是真的死了,她已经知晓做错了,斥责几句之后,不是应该将这事儿揭过去吗? 可贾母全然不按牌理出牌,这叫她接下来怎么办? “老祖宗……”宝玉嬉笑着从内室跑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娇俏可爱的史湘云。只是俩人在瞧见下方跪着的王夫人后,皆不由的脚步一顿,诧异的望了过来。 “宝玉,你先带着你云妹妹去偏厅那边用早膳。用过之后,等着你凤姐姐她们过来了,你再往这儿来。去罢。”贾母道。 宝玉面上微微有些迟疑,目光落在王夫人身上停留了足足好几个呼吸时间,可最终,他还是选择听贾母的话,拉着史湘云往偏厅而去。至始至终,宝玉都不曾替王夫人说过哪怕一个字的好话,甚至他都不曾询问王夫人为何会跪在下方, 王夫人的心都冷了。 “王氏,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小题大做了?哼,今个儿哪怕是你破了相,也比兰儿好!你可知晓,兰儿将来是要考科举走仕途的人,他这般天资聪颖,原本应该有着璀璨的未来,结果却被你给毁了!是你毁了他!” “老太太!”王夫人自是不敢应下这个错处,说白了,当时宝玉和贾兰同时出喜,她这个当母亲的去照顾自己的儿子,那才叫一个理所当然。贾兰出事,她是有错,却不应该是全然担责之人。尤其见贾母似乎是打算将一切罪责都推给她,王夫人当下就耐不住了,“老太太,您可不能偏听偏信。兰儿的事儿,我是有错,可当时我却是让金钏替我守着。除了金钏之外,这不还有兰儿的奶嬷嬷和贴身丫鬟吗?对了,凤哥儿还特地求老太太给了两个丫鬟,她们……” “她们如何?你说,你继续说,我都听着呢!”贾母冷笑着,言语之间还带上了一丝嘲讽,“听说金钏死了,兰儿奶嬷嬷让你给打残了,如今只吊着最后一口气。那几个丫鬟,应该还活着罢?你以为,你私下对她们用刑一事,瞒得过旁人?我原是不想多说的,可若你非要刨根究底,也行,不若彻查一下荣禧堂,如何?” 王夫人面无血色。 昨个儿下半晌,她忽的就得了贾政叫人传来的消息,当时她就懵了。待回过神来之后,她又思量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最好是能寻到真相,倘若真的不行的话,那也要寻几个担责之人。于是,趁着夜色,她让人对那些人动用了私刑。当时,她是想着,左右这些人都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就算真的一不小心弄死了,多赏赐一些东西也就混过去了。甚至为了避免麻烦,她还特地略过了荣庆堂的两个丫鬟,只见她俩从头到尾的看着那些人受刑,并不曾真正对她俩动手。 动用私权显然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可王夫人已经别无他法。可喜的是,一番私刑下来,还真让她问出了一些事儿。问题是,那些事儿全无证据,尤其若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听着倒不像是供词,反而像是托词借口一般。 “老太太,我昨个儿也是急了,这才让人打了兰儿那奶嬷嬷几下。我……” “问出了甚么?” 王夫人欲言又止,可面对贾母,她却是不能装聋作哑的。迟疑了半刻,王夫人终是道出了实情。 贾兰的事儿,确是不像是全然的意外,更像是认为的巧合。王夫人仔细询问了诸人的作息轮值时间,就连已过世的金钏,也通过其他人之口,慢慢的拼凑出来了。按照她们所说,贾兰最初病倒之时,她们确是都守候在贾兰床榻之前的。可她们都是人,也是要吃要喝要睡觉的,更别提还有三急。待王夫人去了荣庆堂后,她们几人就排了班次,每俩人一组,轮流守候着贾兰。 按说,这样的法子也没有问题,可事实上真正进行之后,空子却仍是避免不了的。 譬如说,当金钏和奶嬷嬷一组时,若是金钏忽的想要拉肚子了,那岂不就只剩下奶嬷嬷一个人了?再不然,当大夫过来时,还有人要去拿荷包,要去将方子传到外头,送到管家手里。这些事儿,乍一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可加在一块儿,数量却一点儿也不少。也就是说,几乎每日里,都会出现贾兰身畔只有一人的情况。 “老太太,我原以为那些人都是忠心耿耿的,且往日里兰儿也是清醒的,纵是只留了一个人,也不曾出过问题。如今真的出了事儿,我往前查时,才发觉竟留了这么大的漏洞。”王夫人满脸灰败,原本跪得笔挺的身姿,这会儿也不由得弯了下去。 “也就是说,你根本就没法查清楚究竟是谁的过错?” “求老太太体谅,咱们府上的下人虽多,可贴身伺候的,本就只有那几个。白日里倒还好,可夜里守夜的,不都只是一个人吗?我也是不曾料到这一点,如今一查,几乎每个人都曾经落单过,还如何能查出问题来?” 贾母沉默了。 许久许久,贾母才幽幽的道:“那总有人看到兰儿是何时挠破了水泡罢?” “我查下去才知晓,是有人松了绑缚兰儿手脚的软棉布带子,且还不是直接松开,而是略松了松。从外头看,压根就看不出异常来,哪知道,兰儿痒到了极点,随手这么一挠……”王夫人说不下去了。 而贾母更听不下去了。 “那些丫鬟就交给你来处理,包括我荣庆堂出去的那俩人。能查出自是好的,差不多……金钏倒是个好的。” 王夫人霍然抬头,满脸的不敢置信,可仅仅一刹那,她就又低下了头。这样也好,用性命要挟的话,也许还真能查出些甚么来。 说话间,请安的诸女眷到来了。一见王夫人独自一人跪在堂上,诸人都很是诧异。好在贾母很快就让王夫人起身,诸人纵是狐疑,也没人会直接开口询问的。请安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诸人先后离开了荣庆堂,很快又剩下了王夫人一个人。 这仅仅是个开端。 从这一天起,王夫人就差不多长在了荣庆堂里。每天清晨头一个来到荣庆堂,先伺候贾母用早膳,随后跟诸女眷一道儿给贾母请安,之后是一个时辰的诵经捡佛豆。做完了这些事儿,差不多大半个上午就过去了,若是天气晴朗,王夫人就陪着贾母去园子里走走,若是天气不好,则继续诵经,或是偶尔换换口味,改抄佛经。到了午膳时,则继续贴身伺候着。等贾母去小憩了,她却是需要在旁边守着,偶尔打打扇子,或是帮着更衣梳头。晚间,则继续伺候晚膳,等着诸女眷过来请安。待夜深人静之后,王夫人才能回到荣禧堂里,好生歇上一歇,吃上一天下来唯一的一顿热饭热菜。 倒不是贾母故意不让王夫人吃喝,实在是这伺候人的……很多事儿都是有忌讳的。 像不能吃带味儿的食物,不能吃汤汤水水的东西,不能涂脂抹粉或者熏香一类。尤其是那句,不能吃汤汤水水的东西,很显然,既是出来伺候人的,行动肯定不自由。若是贾母正需要人服侍时,王夫人说她尿急了,这可如何是好?所以,像鸳鸯等贴身大丫鬟,一日三餐多半都是干点心一类的,顶多是渴极了,才会抿上一口茶水。除非是那一夜不需要守夜,那倒是能吃上一顿热乎乎的宵夜。 王夫人自是不需要守夜的,所以她比鸳鸯等人幸运多了,因为她每天晚上都可以吃上一顿带着汤水的热乎饭菜。 可问题是,她是儿媳妇,不是大丫鬟! 按说,这儿媳妇伺候婆婆,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正常来说,这是用在刚进门的新媳妇身上的。像王夫人、邢夫人刚进门时,都曾被立过规矩,甚至在李纨尚未去西面偏院时,也常常跟在贾母身边伺候着,可所谓伺候,最多也就是摆摆碗箸,并不是真正的全天候贴身伺候。 可如今,王夫人却是! 所以才说,世事难料。纵是王夫人本人,也从未料到过,在嫁入荣国府二十多年后,忽的就沦落成了小媳妇。不对,哪怕是刚进门的小媳妇,也绝对没有那般惨。毕竟,只要婆母没啥毛病,都不会去虐儿媳妇的,哪怕要立规矩,也没这般作践人的。 仅仅月余,王夫人就瘦成了一把骨头。 而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贾兰却是从未间断过治疗伤势。他面上的伤在大半月之前就愈合结痂了,又在十来日前脱痂了,留下了淡淡的粉红色皮肤,以及两个凹陷进去的小坑。 贾兰的伤有两处,一处在下颚处,一处在左眉毛下方。下颚那处其实并不是很显眼,主要是正好位于弧度处,若是从下往上看,确是相当明显,可贾兰年幼个矮,从上方看下去,却是几乎看不出来的。问题在于左眉毛下方那一处,这么说其实并不是很准确,事实上,那一块是占了一小段眉尾和大半拉眼皮。当然,眼睛并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可只要贾兰一眨眼,那一块的疤痕就格外得明显,就是想装作看不见都没奈何。 太医又来了一趟,最终摇头离开。 于是,贾母愈发懊恼,对王夫人也愈发得严苛了。可对于王夫人来说,单是身子骨上头的乏累,其实还是能够忍受的。她原是属于那种有些丰腴的身材,如今瘦了下来,反而看着更为精神了一些,且有些事儿若是没上手就会觉得千难万难,可一旦习惯了,也就那样罢。说到底,贾母也不可能真的虐|待王夫人。可有一点,王夫人实在是忍受不了。 宝玉。 虽说如今贾母跟前养了宝玉和贾兰,以及客居的史湘云。不过,在半月之前,王熙凤暗中跟史家通了信,让史家将史湘云接了回去。因而,如今的荣庆堂里,除了贾母和王夫人外,也就只有宝玉和贾兰这俩小主子了。 贾兰是个乖巧的孩子,加之他要养伤,前半个月几乎待在内室不出来,后半个月伤好得差不多了,他也只是讨要了文房四宝并几本先前未看完的书籍,老老实实的待在屋里看书练大字。 可宝玉不成呢!那就是个闲不下来的熊孩子! 王夫人伺候贾母用膳时,宝玉冷不丁的就蹦出一句,我要这个,我要那个。结果,王夫人还要回过头去伺候他!当然,这也不能说是伺候,当娘的照顾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正常的,可王夫人她心寒! 尤其当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宝玉竟是完全习惯了贾母跟前还有一个王夫人贴身伺候着,有时候王夫人真的没办法稍微离开一会儿,他还会东张西望的寻人,等王夫人回来了,宝玉就蹦出一句,上哪儿了?每次听到这话,王夫人就想一巴掌拍死这孩子。这知道的,说宝玉心思单纯,没甚么城府。不知道的,还当他是狼心狗肺,连亲娘都敢寒碜。 终于,在贾兰数次提出要回到前院书房继续念书后,王夫人忍不住了。她去寻了王熙凤。 “凤哥儿,我托你做件事儿。你想个法子,传口信给大老爷,让大老爷往二老爷跟前提一句,就说宝玉闲得太久了。这养伤的是兰儿,宝玉早就应当去书房念书了!”王夫人带着森然的杀意道。 王熙凤:“……”突然有些怂。 可甭管是为了跟王夫人保持表面上的友好,还是单纯的给二房寻麻烦,王熙凤都觉得这个法子挺不错的。不过,她并未按照王夫人的说辞办事,而是回头就寻了贾琏,让贾琏传信给贾赦,想来贱如贾赦是很乐意干这事儿的。 事实上,贾赦确是乐意,非但圆满的完成了嘱托,更是又挑衅了一把。 起初,王熙凤并不知晓贾赦又忍不住干出了丧心病狂的事儿,直到又一日早间请安时,贾母如是道:“方才政儿来过了,他的意思是,让宝玉今个儿就去书房念书。” 宝玉登时欲哭无泪。 却听贾母继续道:“至于兰儿……政儿的意思是,让兰儿往族学去。” 诸女眷皆愕然,邢夫人和迎春、惜春这三个著名的摆件就不提了,左右她们纵是再愕然,也不会出声发问的。王夫人虽隐隐有些诧异,却很快掩饰了自己的情绪,显然她就算事先不知情,应当也猜到了一点。唯独王熙凤…… “老祖宗,这是为何?我是不大懂做学问的事儿,可家学就宝玉和兰儿俩人,族学那头,具体我是不大清楚,想来至少也有几十个人罢?再说了,家学的贾先生是有了功名的人,族学的……那位儒老太爷,仿佛只有个秀才?还是压根就甚么都无?” 儒老太爷,便是荣国公贾代善的堂弟贾代儒。可所谓的堂弟,其实并不是同一支,充其量就是贾姓族人罢了,却不像王熙凤说的那般是秀才,而仅仅只是一个童生。当然,哪怕是童生也比王熙凤有学问,可指望王熙凤尊敬他,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兰儿不能留在家学吗?”王熙凤内里腹诽着,面上却还是露出了一丝期盼,望着贾母。 贾母并不看王熙凤,而是瞧了瞧坐在宝玉下手的贾兰,见贾兰双眼锃亮的看着自己,那块位于眼睑处的疤痕更是刺得她双眼发疼。半响,贾母才抿了抿嘴,道:“兰儿,族学比家学好,你别听你琏二婶子胡说,她又不懂这些。” “是,谨遵老祖宗吩咐。”贾兰垂下了头,慢慢的答道。 王熙凤瞧着气氛不对,又知晓这事儿估计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当下自嘲的笑道:“是了是了,我原就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哪儿就知晓这里头的事儿了?不过仔细想想,族学确是要比家学好,人一多肯定热闹呢。再说了,还能比较一二。兰儿你是个好的,回头在族学里,赢了那几十上百个人,让他们瞧瞧,咱们兰儿有多能耐!” 贾兰闻言,立刻抬眼看向王熙凤,双眼又亮了起来,满脸的跃跃欲试,雀跃的道:“好,兰儿回头拿个第一,给琏二婶子瞧瞧。” “成!” 宝玉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最终忍不住道:“我也想去族学。” 第091章 去族学? 凭良心说,王熙凤倒还真是愿意让宝玉一道儿去族学,并非盼着他不学好,而是左右他不论去哪儿都学不了好。可惜,在宝玉进学一事上,王熙凤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 当下,王熙凤默默的撇过头去,全然不打算插手此事。 这王熙凤不打算开口,贾母又不忍心让宝玉失望,邢夫人几个那是压根就指望不上的,最终王夫人面色一沉,道:“宝玉,这事儿是你父亲做出的决定。” “可兰儿去族学了,我为甚不能去?”宝玉满脸的委屈,其实他也不太清楚族学和家学具体的差别,只因在贾雨村来荣国府之前,他就是在家学读的。可人都有一种从众心理,加之宝玉跟贾兰的感情实在是不错,他会要求同去,实在是情理之中。 “不可胡闹!”王夫人面上几乎要结霜了。 宝玉一看这边行不通,立马转移了目标,只看向贾母,撒娇着道:“老祖宗,您就让我同兰儿一道儿去族学罢。我们原就在一道儿,兰儿既能去,我怎就不能了?老祖宗,求求您了,您就应了我罢,我想去族学,去嘛去嘛,老祖宗!” 贾母面露踟蹰之色,让宝玉撇开家学去族学,那是不可能的。可让她为难的是,如何在贾兰跟前不留痕迹的说服宝玉别折腾。 “老祖宗!老祖宗!” 见宝玉如此,贾母是真的左右为难,有心说实话罢,可当着贾兰的面,让她如何开口?可不说实话,又怎么能劝服宝玉呢?只心下暗道,都是凤哥儿方才说的太夸张了……对了! “凤哥儿,你怎么说?” 王熙凤一头黑线,她都决定置身事外了,怎的又被牵扯上了?无奈的看着贾母,王熙凤在心里为自己鞠了一把同情泪,再次开口时,却依然是往日的雀跃语气:“我倒是觉得,宝玉去哪儿进学都差不多。” 这话一出,宝玉立刻欢呼,可旋即,王熙凤又道:“只是今个儿二老爷既是有言在先,宝玉还是去家学罢。等晚间,咱们见着了二老爷,再问问他的意思,若是他同意,宝玉你明个儿就可以去族学了。” 宝玉:“……” “好好,就这么办!宝玉你放心罢,回头老祖宗定替你问问你老子,可不可以让你去族学。”贾母终于放下心来,又恐宝玉伤心,忙唤鸳鸯去取了前些日子寻出来的上好笔墨,“宝玉,这些予你,你可要好好上进。” “是,老祖宗。”再好的笔墨,宝玉都不感兴趣,只略略瞧了一眼,就让袭人收了,回头归整到一起,送到前院书房便是。 其实,宝玉没那么好骗,可关键王熙凤用的是阳谋,他实在是没有勇气违背贾政的命令,只得委委屈屈的接受了去家学的事实。不多会儿,宝玉和贾兰都先后离开了荣庆堂,不过却是兵分两路的。 待宝玉和贾兰离开后,请安的诸女眷也相继离开。当然,王夫人这个孝顺的儿媳妇是定然要留下来的,这却是同王熙凤无关了。至于宝玉的事儿要如何处理,那是贾政的问题。 果然,政二老爷没有让王熙凤失望。虽说并未瞧见具体的情况,可次日一早,等王熙凤去荣庆堂请安时,却不曾见到宝玉,据说他一大清早的就往前院书房去了,显然昨个儿应该没少被收拾。 贾政也就收拾儿子这点儿能耐了。 慢慢的,荣国府上下也就习以为常了。每天清晨,无论刮风下雨,头一个赶到荣庆堂的,必然是王夫人。随后,她先看着宝玉和贾兰用了早膳去进学,再进内室伺候贾母梳洗、用膳。待女眷们都过来请安时,则能稍稍休息一会儿,之后便是一整日的忙碌。 也因着王夫人的忙碌,王熙凤也被迫忙了起来。只不过,王夫人是忙着当她的孝顺儿媳妇,王熙凤却是忙着管家理事,尤其眼瞅着天气愈发凉了,年礼的事宜也要提到了眼前。 忙碌的时候,日子总是过得那般快。王熙凤才觉得一晃眼,今年的头一场雪,就这般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尚未起身,就听见一串铃儿般的笑声。身畔的贾琏清醒得比王熙凤快,听着这声,直接笑道:“巧姐又在作甚么幺了?” 王熙凤也很是诧异,掀开床幔瞧了瞧外头,感觉天色已经很亮了,索性唤了人进来洗漱打扮。可等出门之后,才愕然发现,原来外头是下雪了。 “咯咯咯咯……打打!”外头廊下,被奶嬷嬷裹成一个球的巧姐正开心的拍着小巴掌望着院子里。 院子里,小红和另两个小丫鬟打成了一团——用雪球。 “你个小坏蛋,瞧旁人打架你就乐呵,是罢?”王熙凤从奶嬷嬷怀里接过了巧姐,摸了摸她的小手,见热乎得很,这才放心了。可饶是如此,也不能让她在外头待这般久,问过她已经用了早膳了,王熙凤索性抱着她回了内室,放她在炕上,看着自己和贾琏用早膳。 巧姐虚岁也有两岁了,虽尚未断奶,却早在一年前就开始喂各种辅食了。尤其这两个月来,吃喝几乎跟成人无异了。当然,味道重的食物并不敢让她吃,且给她吃的也都是特地弄得比较稀烂的。 简而言之,巧姐的膳食里,除了粥品外,旁的东西都比较丑,而且滋味寡淡。 “爹,啊!”巧姐一被放到炕上,就用极快的速度窜到了贾琏跟前,养着头张着嘴,示意贾琏喂她。贾琏初时一愣,旋即乐得大笑,实在拗不过了才夹了小半根酱菜放在她的小嘴里。 其实,早膳并不算很丰盛,至少没法同午膳、晚膳相提并论。又因着通常贾琏和王熙凤用早膳的时间并不一致,俩人分别的早膳也就两样粥品并几个小菜,加上一碟饽饽,偶尔还会有豆包、煎饼一类。不过总的来说,荣国府虽富贵,除非是逢年过节,平日膳食并不算过分。 可巧姐没见识呢! 尝了小半根酱菜,巧姐先是惊喜得两眼放光,旋即眯着眼睛美滋滋的享受了起来。王熙凤正撞见这一幕,登时又好气又好笑:“琏二爷,您瞧瞧你这闺女,不知晓的,还道是咱们苛待了她,没给她吃喝呢!” 贾琏也正瞧着巧姐,听了王熙凤这话,却不曾接话,而是向着王熙凤挤眉弄眼,悄声道:“咱们赶紧吃,免得她回头还要。” 王熙凤一听有理,倒不是她故意不给巧姐吃,而是他们的膳食里,多半都是放了调料的。小孩子家家的,还是吃没味儿的东西比较好。再一个,巧姐方才也已经吃过了,若是吃撑了,回头难受起来,心疼的还是他们当爹娘的。 当下,贾琏和王熙凤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风卷残云一般的吃完了早膳。等巧姐习惯性慢悠悠的吃完了嘴里的小半根酱菜后,再往膳桌上一瞧。得了,连碗盘都被收走了。 巧姐有点儿懵。 “紫鹃,昨个儿让你寻出来的那件墨色氅衣,可是备好了?外头的雪倒是停了,可瞧着今个儿怕是冷得很。”王熙凤故意不看巧姐,只吩咐着紫鹃。待紫鹃举着氅衣给王熙凤看时,毫不意外的,巧姐瞪圆了眼睛,瞬间转移了注意力。 这估计是巧姐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大氅衣。当然,去年这会儿巧姐早就出生了,无奈她在养到半岁之前,就压根就出过房门。再说了,就巧姐那破记性,只怕连昨个儿的事儿都记不住,更别说去年的事儿了。 “巧姐要!”这样的大氅衣,巧姐一眼就爱上了。她倒不是想要穿,而是想抱着睡觉,“睡觉觉,抱!” 还真别说,这衣裳是给贾琏做的,确是足够当巧姐的被褥了。可惜,王熙凤没打算依着她。唤了贾琏一声,王熙凤亲自从紫鹃手里接过了大氅衣,给贾琏换上了,还不忘叮嘱道:“今个儿眼瞅着就冷,若是外头的事儿办好了,记得早些回来。”又道,“琏二爷您也别太死心眼了,有甚么麻烦的事儿,就让跑腿儿的去做,别愣愣的全部自己给做了。” “我有那么傻?你是拿我当巧姐,还是宝玉?”贾琏整了整氅衣,笑着回了一句。 “巧姐才不傻呢,那小丫头精着呢。”王熙凤挑眉横了贾琏一眼,嬉笑道,“倒是宝玉,傻乎乎的,一看将来就是个二愣子。” “你这张嘴哟!” “难道琏二爷不是这般想的?您是没瞧见,前些日子,宝玉可是闹着要去族学。就算我没甚学问,也知晓家学比族学好得太多了。就连兰儿,再去了几天之后,隐隐也有些不快了,也就宝玉那傻儿,总觉得旁的地方比家里更好。” “他那可不是傻,是想偷懒耍滑。”贾琏却不信宝玉会真的不知晓家学和族学的区别,顶多就是觉得族学更容易混日子罢了。不过,想了一遭,贾琏还是忍不住替族学说了一句话,“凤哥儿,其实族学也没那么糟,挺好的。” “哟,既然族学挺好的,那咱们家那位政二老爷是吃饱了撑着才煞费苦心的另办了家学?还有,既然族学那么好,当年珠大哥哥干嘛不去上族学,而非要挤到国子监去?” 没法聊了。贾琏无奈的摊了摊手,决定赶紧跑路。 好在王熙凤并不打算为难贾琏,又叮嘱了两句路上当心点儿,就送贾琏出门了。于是,等她再度回到内室,看到的就是站在炕桌旁,满脸失望委屈的巧姐。 “哟,巧姐这是舍不得你爹?我看着不大像,你则是舍不得那件大氅衣罢?”王熙凤猜测道。 事实也确是如此,巧姐虽喜欢爹娘,却尚不到依恋的时候。许是因着打小就由奶嬷嬷和丫鬟照顾着,巧姐每次看到爹娘都很开心,却绝不会死拖着不让走。王熙凤倒也罢了,到底跟巧姐相处的时间更长一些,贾琏的话,除非他主动抱着巧姐玩,要不然巧姐是很少缠着他的。 可她舍不得那件一看就很舒服的大氅衣。 “紫鹃,让人将巧姐这一季的衣裳箱子搬过来,让我们的巧姑娘好生瞧瞧,也免得又觉得委屈了。”眼瞅着巧姐耷拉着脸,王熙凤到底还是心疼上了。所幸巧姐的新衣裳也不少,纵是没有大氅衣,却是不缺旁的好物件。且有一点,巧姐的衣裳皆是颜色极为鲜艳的,比贾琏那件墨色的大氅衣好看多了。 等衣裳箱子搬过来后,巧姐果然乐呵了。瞧瞧这件也好,看看那件也不错,再打量一下,嗯,这件顶顶好。 王熙凤将奶嬷嬷唤进来仔细看着,自己和紫鹃一起,挑了一件适合今个儿穿的大衣裳,亲自动手给巧姐换上:“走,娘带你去给老祖宗请安!” 请安倒是一如既往的简单,尤其在贾母爱上了寻王夫人麻烦后,旁人皆轻松了许多。因而,从荣庆堂出来后,时间尚且早得很,王熙凤转念一想,索性抱着巧姐往忆慈院而去。 算起来,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来忆慈院了。不过,因着先前她明里暗里的袒护,加上还没少在王夫人跟前“嚼舌根”。黛玉的日子倒是比最初刚来荣国府时,要好上许多了。可王熙凤却知晓,再好也好不过自家。想她还是父母双亡的,当初未嫁时来贾府小住不也一样会有些不自在吗?这还是她天性开朗,又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子,可换成心思敏感的黛玉,只怕更难熬。 更重要的是,前世管家理事几十年的王熙凤很清楚,每当换季之时,才能更看清下人们有没有怠慢。 这不,才刚走到荣禧堂后头,王熙凤就面色一沉。 昨个儿夜里下了大雪,虽说他们起身时,雪已经差不多都停了,可整个荣国府都是银装素裹的,这里头却是极为需要下人了。荣国府素来的规矩都是,将人走的道儿先清理出来,至于落在旁边的雪,却是并不扫的。一说是讨个好兆头,又一说则是方便主子们赏雪。王熙凤倒是不爱附庸风雅,却也不会随意改了旧例。 可问题是,瞧瞧她看到了甚么,从荣禧堂正堂通往后头忆慈院的道路上,全部堆积着雪。而在积雪上头,还认为的踩出了一条羊肠小道。 雪,是干净美丽的,可这并不代表被踩过的雪就能看!事实上,那条羊肠小道窄小不说,上头更是腌臜得很,且因着被踩实了,隐隐还能看出上头结了一层黑乎乎的冰。 王熙凤极为厌恶的瞧了一眼,转身就往荣禧堂去了。 “丰儿。”紫鹃是个软性子,适合同上头人打交道,或是王熙凤打算施恩了,让紫鹃出面效果更佳。可丰儿的脾性却正好相反,她人虽稳重,行事作风却是同王熙凤一般无二,教训起下人来,那叫一个痛快爽利。一旦遇到一些不大好处理的事儿,王熙凤都让丰儿出面,左右丰儿代表的是她的意思,且丰儿身份本就低,就算言语之间有些不大好听的,被教训的下人也不敢声张。 这会儿见了忆慈院门口的样儿,王熙凤积了一肚子的怨气,只是负责洒扫的都是一些低等的丫鬟婆子,王熙凤真不愿意自降档次,同那些个人计较。丰儿早就瞧见了,只一听王熙凤唤她,就立刻答应一声,往外头寻人去了。 在荣禧堂里歇了半刻,王熙凤一面逗弄着巧姐,一面吩咐紫鹃传话下去,将几个负责发放份例东西的管事唤了过来。试想想,连积雪都懒得去清扫,天知道黛玉该有的份例去了哪儿。 凡事都怕一个“查”字。 王熙凤半点儿不担心会冤枉了旁人,左右她自己也是个管事的,虽说如今来看,整个荣国府就属她管的最多,可说到底,管事之人就不可能干净到哪儿去。除非是有意巴结,要不然东抠一点儿,西苛一丝儿,这不油水就出来了吗?尤其这两月来,荣国府上下事情一大堆,王熙凤之所以不至于手忙脚乱,那也是因为她有着前世的经验。可她又不能做出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两厢一衡量,她索性就假装忙碌,实则忙里偷闲。 可也因着如此,王熙凤难免疏忽了一些事儿。显然,黛玉这边就是被她疏忽的。 将负责这些事儿的管事们唤到了跟前,王熙凤冷笑一声,道:“近些日子,咱们府上事儿多,我却听闻有人仗着主子们忙活,竟是私下不安分起来了。今个儿我也闲着,索性来盘盘账罢。若是我冤了你们,自会当面给你们赔不是。若是你们暗中截了东西做了手脚,那就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你们也是荣国府的老人了,甚么事儿该做,甚么事儿不该做,心里头也该有个数儿。行了,先自个儿说,说完了再彻查。” 还彻查甚么?赶紧说呗! 第092章 说是要彻查,其实王熙凤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眼瞅着就要到年关了,且不说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单是京里头、金陵城那些要交际的人家,就已经够王熙凤头疼的了。她倒是可以借口忙不过来,求得贾母放了王夫人,可好不容易才瞧到了王夫人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好戏,她才舍不得呢。 因而,所谓彻查不过就是一句唬人的空话罢了,可这些却足够对付那些小管事了。 让奶嬷嬷抱着巧姐去了另外一间厢房,王熙凤带着紫鹃和丰儿,连唬带吓的质问着诸位管事。管事有些还嘴硬,王熙凤也不立刻责罚,而是让小丫鬟带到耳房里,继续审问下一个。也有些胆子小的,王熙凤问了一,她却将二三四五全部都说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王熙凤已经问过了负责发放份例东西的所有小管事,也将他们分成了三波,各安排在了三间不同的耳房里。 紫鹃沏了一壶茶,并一小碟点心,送到了王熙凤身畔的炕桌上。丰儿则是给手炉给添了两块银霜炭,递到了王熙凤手里。王熙凤靠在软垫子上,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片刻后向两个丫鬟道:“可是听出甚么来了?” 丰儿的胆子要比紫鹃大,且她跟在王熙凤身边多年了,见王熙凤神情虽不好看,语气倒还算平静,当下笑着道:“看出来了,好几个管事都换了人。” “不错,总算还有些眼力劲儿,你平儿姐姐临走前也真的是没少教导你,至少不曾藏私。”王熙凤先赞了一句,又看向紫鹃,“紫鹃来说说。” “回奶奶的话,紫鹃愚笨,只瞧出那些管事有些惊慌,旁的却并不曾。”紫鹃迟疑了一下,语气里满是不确定。 王熙凤又瞧了紫鹃一眼,也不说对还是不对,只是那眼神却透着一股子意味深长。好在,王熙凤很快就将目光挪开了,只道:“我一贯自认为管家理事还算可以,以往二太太也没少将事儿交给我来办,虽称不上极好,至少还不曾出过差错。” 这话有些古怪,紫鹃和丰儿对视一眼,皆不曾接话。 “可今个儿,我却是发现,看不透那些人了。说起来,咱们府上的家生子,也真的各个都是大爷。克扣主子们的份例东西,实在是太平常了。若是动的并非林妹妹,哪怕换成大太太,我也懒得管。可你们仔细瞧瞧,她们方才怕成了甚么样儿。” 那样的惊慌失措,明显不是假装的。可说句实话,至于吗?荣国府这些家生子的德行,重生一遭的王熙凤是再清楚不过了。甚么欺男霸女、买官卖官、收受贿赂等等,只要你想不到的,就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像贾母的心腹赖大,那家资只怕几十万都打不住。 如今,不过就是刮了一层油水下来,且黛玉尚不曾诉苦,她也不过是打算敲打一二,如此这般,就给吓糊涂了? 这里头若没鬼,她就把姓倒过来写! 见紫鹃和丰儿都不开口,王熙凤索性自顾自的算着:“前几个月的事儿且不管它。我却是记得,自打宝玉、兰儿出喜之后,这府里的大小事儿皆握在了我手中。倒是宝玉无事之后,二太太怜惜我太过于操劳,让我休息了两日。可没过多久,二太太就去孝顺老太太了,这副担子又再度落到了我肩上。唉。” 也就是说,最多也就只有短短一两日的时间,试问王夫人究竟是有多闲,才会在一两日之间,将管事们一气换掉大半? “奶奶,瞧着那些被换掉的管事,似乎都是管荣禧堂的?”丰儿试探的道。 王熙凤原要去拿茶盏的手顿了一下,仔细回想了一番后,才明白了过来。这黛玉所居的忆慈院,乃是原本贾敏未出嫁之前所住。在当时,贾代善尚未过世,荣禧堂的主人是贾代善和贾母二人,因而,身为极受宠的幼女,贾敏自然就顺理成章的住在了荣禧堂后头的院子里。也就是说,具体细分下来,忆慈院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荣禧堂过的。 难不成是王夫人又看黛玉不顺眼了,故意……不对,若是府中不曾出任何事情,或许王夫人还会回忆起当年受的委屈,去寻黛玉的麻烦,可如今她自个儿身上的麻烦都去不掉,得多大的心才会找黛玉的麻烦? “紫鹃,你去将左二耳房里的人都带过来。” “是。” 左二耳房里,全部都是生面孔,也就是刚成为管事不久的人。王熙凤一共将那些分成了三拨,左二耳房只是其中一拨,也是其中最让人在意的。 那些人很快就被再度领到了王熙凤跟前。王熙凤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目光依次在那些人面上打转。其实,说是生面孔,也不尽然。原本那些管事们,王熙凤各个都很熟悉,如今换上来的这些,看着虽眼生,可都是家生子,也不算是完全陌生的。尤其王熙凤有着前世的记忆,眼前这些人,有很大一部分,是不该此时受重用,而是要到后几年…… 王熙凤的目光落到了其中一人的面上,那是个十七八岁,细柳腰,瓜子脸的女子。这人的容貌也算不错,可搁在美人如云的荣国府里,却怎么也不算出挑了,至少她身边的丰儿都要比这人更美貌。可问题是,王熙凤越瞧越觉得这人眼熟。 当下,特唤了她上前,又细细的瞧了一遭后,王熙凤问道:“你姓甚么?是哪家的?先前在谁跟前伺候着?我怎么瞧着这般眼熟?” 那人面色一僵,旋即强撑着笑道:“回琏二奶奶的话,我娘家姓周,夫是前院那头的小管事赖尚德。” 赖尚德? ……赖尚荣?! 王熙凤当下心里一突,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叫那人回去。又点了几个人询问了一番,多半会儿,就打发眼前这些人并耳房里的另两拨人尽数离开。自然,王熙凤也没忘了叮嘱她们对差事上心点儿,旁的却是不曾说了。 待那些人皆离开后,王熙凤却是拿眼看向了紫鹃:“紫鹃,你方才是想说甚么?或者,你是想瞒甚么?” 紫鹃一个没忍不住,直接跪倒在地,惊呼道:“奶奶……” “说罢,先同我说说赖家的事儿。”王熙凤说这话时,目光死死的盯着紫鹃,后者不住的颤抖,终是熬不住开了口。 “奶奶,我原只是觉得那些人中有几个眼熟的,可我并不认得她们,也不敢贸贸然的提起。倒是方才那个周氏,她说她夫是前院的赖尚德……奶奶,赖尚德是赖嬷嬷的二孙子,是赖大管家的二儿子。” 果然。 “走罢,咱们回去了。”王熙凤径直离开了荣禧堂,并不提往忆慈院的事儿。 及至傍晚时分,贾琏归来,王熙凤才叹着气将这事儿说了一遍。贾琏起初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作恍然大悟状。 “我原还道是老太太怎的忽就改了性儿,即便想要收拾二太太,也有的是机会,何苦做得这般明显。也就是二太太酷爱颜面,搁在旁人身上,指不定不耐烦伺候了。虽说儿媳妇伺候婆婆是理所当然的,可也没有这般糟践人的。二太太到底是王家的女儿,咱们那位伯父可不是好惹的。” 这却是指的王子腾了。 王熙凤不欲谈论娘家的事儿,只问:“琏二爷的意思是,老太太是为了□□,才将荣禧堂的管事换成了自己人?赖尚德虽不及他长兄赖尚荣一分本事,可到底都是赖大的儿子,他的媳妇儿自然就是老太太最嫡系最忠心的手下了。”顿了顿,王熙凤颇为不解,“可为了□□?我实在是不明白,老太太何苦如此,她若是想要管家权,只消说一声,咱们谁敢同她争?” “你呀你呀,凤哥儿你叫我说你甚么才好?往日里我瞧着你倒是聪慧得很,怎的在这事儿上头就这般看不透呢?”贾琏好笑的点了点王熙凤,摇头道,“老太太才看不上管家权,你也不想想,这段时间管家权不都在你的手上,可老太太说要换人……这不就换了?你先是被蒙在鼓里,如今便是知晓了,又能如何?” 答案很明显,王熙凤只能装聋作哑,甚至连原本准备为黛玉出头一事,也只能来了个虎头蛇尾。不然,她还能同贾母的心腹死磕? “可这不对呢,我怎的瞧着,那些人畏手畏脚的,我问起那些事儿,有几个明显被吓得不轻。若是老太太指使她们如此,又何必这般惧我?”王熙凤还是有些不明所以。 贾琏仔细想了一遭,他不是在思考要这里头的问题,而是在思量如何同王熙凤解释。半响,贾琏才道:“兰儿那事儿到了今时今日都不曾有个明确的说法,你当老太太是准备掩过这事儿吗?不可能的,即便不是为了兰儿,单是为了荣国府的颜面,老太太都不可能就这般装聋作哑的。” “为了颜面,不是更应该将这事儿一床被子掩了过去?” “那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该查的事儿,一准要清查到底。凤哥儿,你是不是忘了,咱们家祖上可不是那等子舞文弄墨的书生,而是实打实的军功出身。”贾琏笑脸盈盈的瞧着王熙凤,耐着性子等着看她的反应。 王熙凤……愣是好半响才明白了贾琏话里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前世的记忆太深刻,弄得她如今只记得那会儿荣国府的泼天富贵以及奢靡生活,却忘了荣国府真正的出身。 也许,在贾母看来,下人们搜刮些油水,或者在外打着荣国府的名号作威作福,这些都无甚关系,可若是将主意打到了曾孙贾兰的头上,却是真正的触了逆鳞。王熙凤原只认为贾母将气发到了王夫人身上,却不曾想过,至始至终,贾母都没打算放过那些直接或者间接害了贾兰的人。 明面上只是撤了管事之位,暗地里呢? 会不会整个荣禧堂都已经被彻底清理了一遍? “想通了?”贾琏面色古怪的瞧了王熙凤一眼,笑道,“我怎的觉得,自打兰儿出事后,凤哥儿你有些迟钝了呢?我还以为,你是知晓老太太打算对付那些人,才老老实实的待在院子里,没管荣禧堂的事儿。结果,原来你压根就不曾注意到?” 她这是被前世的记忆给蒙骗了! 王熙凤张了张嘴,到底没将原因说出口。她能说,因为前世的贾母至始至终都是一副老菩萨的模样,根本就不曾插手过府上的中馈吗?当然,事实上若非贾兰出事,贾母根本就不会插手,她是真的懒得理会那些个鸡毛蒜皮的事儿。 “琏二爷休要笑话我,您先前不也不曾料到吗?”王熙凤仍嘴硬道。 “哈哈哈,我哪里是没有料到,是压根就不曾往那方面去想。这后院的事儿,本就是你们女人家管的,我理会那些个作甚?这要是事关巧姐,那我还会上心,可兰儿……纵是觉得他再可怜,这事儿我又能如何?” “那我该如何?”这事儿已经起了头,王熙凤思量着,如今再装死会不会太晚了? “只当没那回事儿就好了。你方才不也说了,那些人畏手畏脚的,很明显老太太是让他们暗中换了差事,暗中细细查看的。”贾琏很是不以为然,这主要是他坦荡荡的,并不曾有任何心虚,倘若他真的在贾兰这事儿上搀和了哪怕一丝一毫,这会儿也没有那般镇定了,因而只吩咐王熙凤,“这些日子你不都缩在院子里吗?继续呗。” 猫冬吗? 王熙凤默默的点点头,心下决定听取贾琏的建议,哪怕要管家理事,也完全可以让那些人来院子里寻她,无非往荣禧堂去。当下,王熙凤将荣禧堂列为了禁地,至少在年前,她是不打算往那头去了。至于黛玉的事儿,也只能让事后让紫鹃归整出一些东西,悄悄的送过去了。 荣禧堂的事儿,就像是一枚石子投入了荷塘里,虽在那一刹那起了些许波澜,却很快再度恢复了平静,就好像从未起过任何风波。 贾母也好似完全不知晓此事,每日晨昏定省也是极为自然的,只是在对待王夫人的态度上,却是愈发的恶劣了。其具体表现为……给贾政纳妾。 就在王熙凤打算装死到底后,短短半月时间,贾母连着给了贾政两个妾室。当然,这只是个说法,其实也就是比较体面一些的通房丫鬟,碍于贾母的面子,荣国府上下尽数称呼这两人为姨娘。也因此,如今贾政屋里有嫡妻王夫人,并五位姨娘。除了影子一般的周姨娘外,其余四个看着都不是好惹的,荣禧堂里别提有多热闹了。 自然,王夫人的面色也是愈发难看了,终于在腊八那日,彻底病倒了。 身为内侄女,王熙凤必须去探病。可她真的一点儿也不想去瞧,倒不是怕过了病气,而是私以为荣禧堂那地儿不大吉利,如今王熙凤简直视荣禧堂为龙潭虎穴。偏生,她还不得不去。 抱着这样的想法,王熙凤叹着气让丰儿去取几样补品,又吩咐紫鹃替她换一身装扮。探病嘛,自然不能穿得太喜庆了,可如今是腊月里,又不能穿得太丧气了。王熙凤的衣裳多半都是金红二色的,尤其是冬衣,更是件件色彩鲜艳花纹繁复。至于钗环首饰那就更不用提了,不是金镶玉的就是赤金的,还有便是镶嵌了大颗珍珠的。 “紫鹃,一定要寻一件不怎么艳丽的衣裳,再寻几件不打眼的首饰。” 紫鹃险些就要被这话逼死,好半响才忆起几日之前刚收到了来自于扬州林家的年礼,也不知怎的,今年除了给府上的年礼,还有独一份给贾琏和王熙凤的。里头的东西都是上好的,也有钗环首饰,瞧着很是大气,一点儿也不俗套。 急急的翻找出来,紫鹃好歹松了一口气。可思及还要寻一件朴素的冬衣,登时大冷天的,额间直往外渗汗珠子。 这厢正寻着呢,冷不丁的内室里传出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外间的紫鹃被唬了一大跳,连刚进门回话的丰儿也被吓得不轻,俩人对视一眼,匆匆往内室而去。 内室里,王熙凤一手抚着心口,一手扶着额头,整个人大半都是倚在炕桌上的,而脚边则是一小堆碎瓷片。见紫鹃和丰儿皆面色煞白的闯了进来,王熙凤有气无力的道:“你们甭折腾了,派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病了,起不了身了。” 第093章 病了?起不了身了? 紫鹃和丰儿面面相觑,俩人的目光皆落在了王熙凤面上。这会儿的王熙凤,正坐在暖炕上,大半身子倚在炕桌上,且一脸的愁绪,乍一看却好似很不舒坦的模样,可关键是王熙凤的气色太好了,说句红光满面也不为过。更重要是,病得起不了身,会不会太夸张了些?毕竟先前还好端端的去荣庆堂给贾母请安,才回来多久,就说自己病得起不了身了,会有人相信吗?尤其王熙凤…… 她是有前科的。 丰儿胆子略大一些,当下张嘴就问道:“奶奶,您这是又打算……” “奶奶您说的是,我这就去荣庆堂回禀老太太。”紫鹃眼疾手快,在丰儿尚未把话说完之前,伸手掐了她一把,丰儿吃痛,当下住了嘴。紫鹃又道,“这样罢,奶奶这儿是离不了人的,丰儿你留下来照顾奶奶,记得让人将这儿清一下。我再让小红往前头跑一趟,让林管家去请个大夫过来。” 一听紫鹃打算请大夫,丰儿立马瞪圆了眼睛,满脸的不敢置信。可紫鹃却权当甚么都不曾看到,又见王熙凤略点了点头,她就立刻转身离开内室。不多会儿,外头传来她唤小红的声儿。 见木已成舟,丰儿索性不管了,也没唤小丫鬟进来洒扫,亲自拿了笤帚等物将地面清理干净了,又恐遗漏了点细碎的小瓷片,丰儿想了想,向王熙凤道:“奶奶可是乏了?要不就在炕上歪一歪?大夫没那么快到来,您先歇会儿,兴许过会儿身上就舒坦了。” 王熙凤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丰儿赶紧挪开了炕桌,又半跪在地上替王熙凤褪了鞋子,寻了一条昨个儿刚晒过的羊羔绒薄毯给盖上。待妥当了,也不曾离开,而是坐在脚踏上,一面顾着王熙凤,一面拿眼往地上扫视着,试图检查可有遗漏的碎瓷片。 过了足足一刻钟,紫鹃才匆匆的赶了回来。丰儿起身瞧了瞧王熙凤,见她仿佛已经睡熟了,这才掀了帘子,在外间同紫鹃咬耳朵。 “紫鹃姐姐,没人怀疑罢?”这是丰儿最担心的,别看她胆子大,那是因为她底气足。事实上,丰儿是最不会说谎的,一旦说谎,人家还没拿她怎么着呢,自己就先心虚起来了。这也为何,她在听闻王熙凤生病紫鹃要去请大夫后,头一个慌了起来。 “你胡说甚么!老太太关心咱们奶奶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怀疑?”紫鹃没好气的道。 “可我这不是怕……” “怕甚么?有甚么好怕的?咱们奶奶只是前些日子太操劳了,今个儿才累倒了。这不是很正常吗?二太太先舍了管家的事儿,如今又恰逢年关,府里上下一大摊子的事儿,不都落在咱们奶奶身上。她累了,她乏了,谁敢说一声不是?你呀你,原想说你胆子挺大的,结果都是虚的!” “好姐姐,您说的是,我这不是……罢了,都听姐姐您,左右这些年,我也是都听平儿姐姐的话,她让作甚我就作甚,如今改成了紫鹃姐姐,依着旧例便是了。” 见丰儿一脸讨好的笑容,紫鹃纵是有再多的不满也只得咽回肚子里,当下俩人相视一笑,改由紫鹃进内室伺候,丰儿去外头瞧着大夫何时过来,又让小红等人丫鬟老实待在房里,还要叮嘱尽量轻手轻脚的,别吵到了身上不舒坦的王熙凤。 又过了两刻钟,大夫终于过来了。 如今这会儿还算早,王熙凤本就是在早间请安时,才听说王夫人病了。原本是想回到院子里换身素净的衣裳,取一些补品之类的,再往荣禧堂去探望王夫人。结果,还不曾准备好,她就病了。因而,这会儿时间真心不算晚,哪怕大夫来得慢吞吞的,离晌午还有一个多时辰呢。 大夫来了之后,倒是不曾立刻进内室为王熙凤诊断。这主要是王熙凤同那会儿王夫人晕厥不同,前者年岁轻且病情也没那么重,后者是老妇人了,又是真正的病重,两者在忌讳方面自是截然不同的。 因而,大夫只被请到了正堂里坐着,等了片刻后,王熙凤才由紫鹃搀扶着从内室到外间,再走到正堂里。 荣国府虽富贵至极,然在规矩上却还是有很大欠缺的。就例如诊脉,若是未出阁的小姑娘,那是绝对不能直面大夫的,戴围帽那是最基本的。不过像王熙凤这种已嫁人的小妇人,却只消在手腕上盖一张帕子便可。 “大夫,我方才只觉得晕乎乎的,想着是不是昨个儿晚间不曾睡好?或是前些日子太过于劳累了?对了,我这几日胃口也不大好,有几样往日极喜欢吃的膳食,这几日瞧着,也不甚欢喜了。偶尔,还会觉得腰酸背疼的,可是需要好生调理一番?” 王熙凤试探着道。 听她这么一说,大夫尚未表示甚么,候在一旁的紫鹃就已经呵呵了。她原就在想,王熙凤素来都是吃得早睡得香,说句红光满面那绝对不是在夸张。就这样,还能忽的就病倒?要说紫鹃方才是有五分怀疑王熙凤在装病,那么这会儿,却有十足十的把握了。听听王熙凤方才那些话,这哪里就是在阐述病情,分明就是在给大夫暗示。 头晕、不曾睡好,可以开凝神静气的药方子;近段时间太过劳累,可以开不气血的药方子;胃口不好,就来个开胃的药方子;腰酸背疼就更容易了,这年头啥都缺,就是不缺调养身子骨的太平方! 简而言之就一句话,大夫必须得出王熙凤病倒的结论,也必须开出药方子! “大夫,我家奶奶如何了?”许是因为大夫把脉的时间过于长了点儿,一旁的丰儿忍不住开了口。闻言,紫鹃倒是瞧了她一眼,旁的不说,丰儿那是真的忠心,只是在她看来,忠心得有些犯傻气。王熙凤明显就不是生病,而是又打算作幺了。 “这位奶奶身子骨一切都好,并无任何大碍。”大夫这话一出口,丰儿当下长出了一口气,可紫鹃却一下子变了脸色。可旋即,大夫又补充道,“不过,若是奶奶担心的话,我再给开个保胎的药膳方子。记着,是药膳,而不是药方子。所以,这效果看着可能慢了一些,可按着荣国府的惯例,慢慢调养才是府上老太太最推崇的。” 是了,贾母最不喜欢的就是下猛药,最喜欢的则是慢工出细活。也就是说,这位大夫应该不是头一次来荣国府,甚至可以推断出,他以往肯定给贾母诊断过。 ……等等!!! “你方才说甚么?!”紫鹃捧着脸作惊呼状,一旁的丰儿则尚在放松之中,而王熙凤则如同整个人都活在梦里一般。 大夫瞧了紫鹃一眼,又看了看满脸茫然的王熙凤,忽的心下一动:“奶奶如今已有三个月的身子了,你们不会是不知晓罢?”嗯,这个好,这说明他等下可以得个大封赏了。 王熙凤:“……” “可我家奶奶她、她上个月还、还见了红。”紫鹃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有些话很是难以启齿,可身为贴身大丫鬟,她又不得不帮王熙凤开口,毕竟她都觉得为难了,总不能将难题推给主子。 “无碍的,这位奶奶身子骨很好,就算偶尔觉得有些头晕目眩,那也是因为疲惫的缘故。若你们不放心的罢,干脆就歇上半个月。其实,头三个月才是危险期,这位奶奶已经过了头三个月了。”大夫笑着道。 紫鹃已经无话可说了,想了想,用胳膊肘捅了捅一旁的丰儿,悄声在她耳畔说:“去拿个封赏来。” 丰儿回过神来,眼神古怪的瞧了王熙凤一眼,旋即快步离开正堂。等她回来时,大夫已经起身打算离开了,丰儿见状赶紧快跑两步,笑着将手里的荷包塞给了大夫,又唤了彩明将大夫送出去。 待丰儿再度回到正堂时,王熙凤和紫鹃都没了踪影,她愣了一下,旋即一溜儿小跑的进了内室:“奶奶,大夫送走了,您看……” 王熙凤仍仿佛活在梦里一般,哪怕这会儿被紫鹃搀扶到了床榻上,也只是坐着,并不打算躺下来。听丰儿这话,才堪堪有些回过神来,道:“原先怎么做的如今还怎么做,无需特特问我。” 这话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了。丰儿愣愣的瞧了一遭,又拿眼去看紫鹃,却听紫鹃笑着同王熙凤道喜:“恭喜奶奶,贺喜奶奶,奶奶有大喜,回头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能分的一些小喜。对了,这事儿要不要立刻告诉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也好让她们都好生乐上一乐?” 对了,忘了贺喜了。丰儿懊恼的拍了一下脑门子,旋即张了张嘴,打算向王熙凤道喜。 “得了,我这会儿都糊里糊涂的。哎哟欸,我这都不是头一回当娘了,怎还这般糊涂?亏得这孩子皮实,真要是有甚么事儿……” “呸呸,奶奶说甚丧气话呢?瞧瞧咱们东屋里的巧姐,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有大福气的。等明年,奶奶再给巧姐添上一个弟弟,指不定巧姐有多乐呵呢。”紫鹃笑着道。 王熙凤原只是被惊喜弄得有些发懵,这会儿听了紫鹃的话,总算是有些清醒过来了,下意识的伸手抚着小腹,沉默了半响后,道:“这事儿能压下来吗?” “甚么?”聪慧如紫鹃,也被王熙凤这飞来一笔给惊住了。 “孩子还这般小,如今又是冬日里,我想着,若是能瞒下来,是不是对孩子更好一些?也不是长久得瞒着,只等过完年……十五以后,或者等开春了,再说?”王熙凤边思量边道。 紫鹃半响不曾说话,倒是丰儿满脸诧异的走到床榻前,不解的问:“大夫不是说已经过了头三个月,孩子很好吗?奶奶又何苦隐瞒着不让旁人知晓?再说了,奶奶若是不说这事儿,怎么推脱那些琐碎的事儿?难不成真的要装病?” 王熙凤愣住了。 “奶奶,我觉得丰儿这话在理。原先,奶奶只觉得身子骨有些不适,说病着倒也无妨。可如今,既然大夫都说了,您这是有孕而不是生病,那就不能再对外那般说了。再者,如今已是腊月了,病着……终究不好听,有孕却是一件大喜事儿了。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想来老太太一定会很开心的,尤其这两个月来,府上多多少少也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儿,奶奶去告诉老太太这个消息,哄了老太太高兴,岂不是奶奶您的孝心?”紫鹃缓声劝慰着。 “让我好好想想,你们先出去罢。”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王熙凤一时间也是真的难以抉择。虽说方才大夫也说过了,她的身子骨很好,孩子也很健康,可原先不知晓的时候,她是能大大咧咧的做事儿,如今知晓了,又怎还能心大到照着以往的方式行事呢?今个儿是腊八,若是能拖到开春公布消息,到时候她至少也有六个月了,若是今年春天来得晚一些,说不定都能上七个月了。届时…… 也不行,年关本就事多,如今她又掌着荣国府的中馈。纵是她有着前世的记忆,处理家事没有任何难度,可终究该费的心神仍费了不少。隐瞒孕事,的确有不少好处,可害处也是极为明显的。至少,她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偷懒躲闲了。 不等王熙凤想妥此事,紫鹃再度进入内室,跟她说了一句话。也是因为这句话,让她不得不放弃了隐瞒孕事的想法。 紫鹃说的是:“老太太那边差人来问,奶奶觉得如何了,又问大夫是怎么说的,还道若是有需要的药材,尽管开了库房去领,身子骨最重要。” 王熙凤苦笑连连,只好起身道:“紫鹃,替我梳洗一番。也不用太花哨了,简单又不失大气就可了。” 贾母都派人来问了,她却是不能说假话了。这隐瞒不报是一回事儿,编谎话骗人却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哪怕以往她经常在不同人面前说不同的话,可那只能说她能说会道,却是算不上扯谎的。 重新熟悉一番后,王熙凤带着紫鹃和丰儿一道儿去了荣庆堂。虽说她自认身子骨好,可有些事儿还得装模作样一番,这却不是扯谎了。 “老祖宗,我来寻您了。”王熙凤一进荣庆堂正堂,就笑着往贾母跟前凑。不过,不同于以往的是,紫鹃和丰儿皆是一脸紧张的护着她,唯恐她磕了碰了。 “凤哥儿你不好生在房里歇着,跑出来作甚?”见王熙凤过来,贾母很是诧异。她倒是不曾想过王熙凤会装病,只是方才刚传了生病的消息,回头又亲自过来,贾母想着,是不是碰到难事儿了。 不等贾母脑洞大开,王熙凤就主动揭晓了谜题:“老祖宗,我没生病。原也只是觉得有些疲惫,顶多就是忽的没了胃口,晚间睡得不大踏实。这不,紫鹃瞧我同以往不大一样,愣是拘着我,还让人唤了大夫过来给我请脉。结果呀,老祖宗您都想象不到,大夫竟说我已经有孕了。” 贾母确实没有想到。 “你个凤丫头!多大的人了,前头都已经生过一个了,竟还这般糊涂!还怪紫鹃多事儿,我看就应该让人拘着你,省得你一天到晚的没事儿找事儿,又做幺。如今呢?大夫怎么说的?罢了,紫鹃你来说。”贾母恨恨的丢给了王熙凤好几个眼刀子,说了一通后,又将目光落到了紫鹃面上。 紫鹃忙往旁边一步,先行礼后回话。 “大夫说,奶奶的身子骨还是挺不错的,就是前段时间略操劳了一些,瞧着疲惫得很。加上晚上睡得不怎么好,用膳又不多,因而给开了一个保胎的方子。还叮嘱了,让奶奶她好生养着,别再这般操劳了,最好能清清静静的待在房里。” 贾母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皱眉:“既说了要好生养着,怎的还过来了?” “这……奶奶原是身子骨不适,我让请大夫,奶奶还不乐意。等大夫诊了脉,让奶奶好生歇着,她还是不乐意。我是当丫鬟的,能劝的自然劝,可若是奶奶偏不听我的话,我又能如何?老太太,您可得我做主呢!” “好,我替你做主,回头拘了你奶奶好生待在屋里养胎,没事儿别瞎蹦跶。”贾母瞪了王熙凤一眼,没好气的道,“可是听着了?记着了?” “是是,都听着了,都记着了。老祖宗说的话,我哪儿敢不听着不记着?回头琏二爷问起来,又要说我那甚么宠甚么娇来着。” “恃宠若娇!啧,这词也不是用在这儿的,你这丫头!罢了,好生回去歇着,大夫既开了保胎方子,就赶紧熬着吃。回头我让鸳鸯寻些补品给你送过去,你呀,别管那些个琐碎的事儿了,让你太太头疼去罢,再不济也有我。” “太太都病了……”王熙凤试图为王夫人说上那么一句好话。 不想,贾母对王夫人早已没了耐性,当下又瞪了王熙凤一眼,道:“别管她。你多大,她多大?她吃的盐都比你吃的饭多,哪里就照顾不好自己了?且放宽心罢,好生养胎,明年给巧姐添个白白胖胖的弟弟妹妹。我不求旁的,但求子子孙孙都平安康健。” 王熙凤心下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笑着同贾母道谢,转而带着紫鹃和丰儿离开了荣庆堂。 及至回了自己屋里,王熙凤才有工夫细细思量贾母方才的话。诚然,她从不曾怀疑过贾母对子孙后代的疼爱,哪怕贾母极为重男轻女,也不代表她不盼着姑娘家好。事实上,纵然只是一个庶女,贾母也是在意的,端看这在意有几分罢了。 可贾母方才那话…… “紫鹃,你说说看,老太太方才那话究竟是何意?”王熙凤挥退了丰儿,只让丰儿照管好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却唤了紫鹃到跟前说话。 “奶奶您说的是老太太那句‘明年给巧姐添个白白胖胖的弟弟妹妹’罢?”紫鹃试探的道,见王熙凤点了点头,她才边思量边道,“我虽说是从老太太房里出来的,可原是二等丫鬟,平日里并不近老太太的身,很多事儿也都是听那些姐姐说的。至于老太太方才那话,我猜了一个想法,只是不知究竟是对是错。” “在我跟前还耍心眼子?说罢,甭管说对说错,我都不会怪你。”王熙凤笑道。 紫鹃也跟着笑了一遭,定了定神,才道:“老太太对于府上的哥儿姐儿皆是极好的,只怕是打从心底里盼着奶奶能给府上开枝散叶。只是想着奶奶先前生了巧姐,这若是先开花后结果倒也罢,若是……老太太这是怕您多心,这才变着法子劝您呢。” 仔细想想,还真有这个可能。 王熙凤抿着嘴想了一会儿,待回过神来时,才发觉紫鹃仍屈膝行礼着,当下嗔怪道:“我又没怪你,在自个儿家里,至于那般多礼吗?”旋即又叹道,“你说的也不错,若能像老太太、二太太、珠大嫂子那般,一举夺男自是最好的,再不然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喜事一桩。怕只怕,接连两个女儿……” “奶奶快别这般说,老太太也是好意相劝,怕的就是您多心,没能好生养胎。”紫鹃一听这话头有些不对劲儿,忙急急的打断了王熙凤话。 “你这丫头。”话头被打断,王熙凤也不气不恼,仍笑道,“我这不是说笑吗?其实,我倒不是很在意是儿是女,你端看我平日里是如何待巧姐的,就知晓我的心思了。怕只怕,我这厢付出真心,那厢却有旁人作践我的心肝宝贝儿。” 一想起前世,巧姐竟遇到了那般狠舅奸兄,若非刘姥姥全力相救,只怕她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 “奶奶……”紫鹃一脸踟蹰之色,只因她看出了王熙凤面上露出的那一丝狠戾。 “我无事,只是方才想事儿想出神了。这样罢,你再受受累,替我往荣禧堂、东院那头各跑一趟。这原是该我亲自去的,可我是想撂开那档子破事儿,存了心打算躲懒的,就不好老往外头跑。所幸你原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的,纵是大太太、二太太,也得给你些面子,倒也不算怠慢了。” “是。”紫鹃依言告退,再度离开了小院。 王熙凤在屋里又坐了一会儿,盘算着再过一刻钟就要到午膳时间了,如今歇下也太不是时候了,索性起身离开内室,往东屋走去。 丰儿很快就瞧见了,急急的上前跟在王熙凤身畔。王熙凤也懒得说她大惊小怪,只当没瞧见,径自穿过廊下,走到东屋去瞧巧姐。 巧姐用膳比其他热都要略早一刻,王熙凤过去的时候,巧姐已经开吃了。她如今虚岁都两岁了,吃的是各色粥品,并几样炖菜、高汤。这会儿,正由小红喂着,一口粥一口菜,吃的别提有多开心了。 “娘!” “乖乖的用饭,娘在旁边看着你。”王熙凤走到暖炕上坐着,笑看着巧姐用膳。好在巧姐虽平日里淘气得很,在用膳方面还是很乖巧的,加之王熙凤过来时,她已经用了大半了,没多少时候,她就用完了午膳,又让奶嬷嬷给她洗了脸抹了面脂,蹦蹦跳跳的就要往王熙凤怀里冲。 ……然后就被丰儿拦了下来。 巧姐瞪圆了眼睛恶狠狠的盯着丰儿,怒道:“这是我娘!” 谁也没想跟你抢娘不是?王熙凤好笑的瞧着她,也不开口解释,更不阻止丰儿,就这么眼睁睁的瞧着小小的肉团子闺女,想着她能有想出甚么好法子。 “我娘!这是我娘!”巧姐的法子,就是据理力争。 丰儿自是一脸的无奈,考虑到巧姐年岁太小,很多话就算解释了她也听不懂。因而,丰儿只好笑道:“巧姐,奶奶如今不大方便抱你。” “走开!我要娘!”巧姐哪里管你方便不方便,她连啥是方便都不知道好吗?被爹娘、奶嬷嬷、丫鬟们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巧姐,见据理力争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索性伸手就掐丰儿的……裤脚。 “噗,咳咳,巧姐乖,咱们家的巧姐是顶顶乖的好孩子,让唐嬷嬷抱着巧姐好不好?再不然,让小红抱着?”丰儿好声好气的劝着巧姐。 要知道,这会儿是冬日里,且不说巧姐的力气有多大,单是丰儿身上的衣裳,那都是厚厚的棉衣,裤子里也是填了棉花的。就巧姐那软乎乎满是肉肉的小手,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来,也没想掐疼她。 “娘,娘,巧姐要娘。” 一招不成再换一招。见硬的不成功,巧姐索性换了软的。也不提旁的,只仰着头,眼巴巴的瞧着暖炕上坐着的王熙凤,肉乎乎的小脸上没了往日里招牌般的笑容,只剩下满满的委屈。这还不算,巧姐说着说着,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就慢慢的渗出了泪水。偏生,她也不哭也不闹,只这般眼泪汪汪的瞧着王熙凤。 王熙凤心都快碎了。 “好了好了,丰儿你让她过来罢。这昨个儿我不是还抱着她满院子乱窜吗?没的才隔了一天,我就那般娇弱了。”王熙凤实在是受不了了,甚至不等丰儿让开,就将手伸向了巧姐。 巧姐旋即一蹦三尺高,逮着缝隙就往王熙凤怀里冲。结果冲着冲着,忽的发现自己仿佛飞起来了,低头一瞧…… “放开我!我要娘!” 对于巧姐来说,被人抱着已经是常态了,可她如今只一心往王熙凤跟前去,才不要一个丫鬟抱着自己。当下,巧姐拼命的扭着腰身,试图让自己重获自由。 “奶奶,您也不能这般惯着她。方才大夫还说了,您是要用保胎方子的。这往日里原是咱们不知晓,自然不能管,可今个儿大夫都说了,您可不能不听。再不然,回头老太太问起来了,我和紫鹃姐姐可就实话实说了。”丰儿一面抱着努力挣扎的巧姐,一面努力劝解着王熙凤。 王熙凤很是哭笑不得,却又不能不领了这份情,无奈之下,只好唤了奶嬷嬷上前:“唐嬷嬷,你抱着巧姐来我这儿。方才大夫确诊了我的喜信,也怪不了丰儿这般紧张了。” 奶嬷嬷才听了前头那番话,就忙上前从丰儿手里接过了手脚乱动的巧姐,又听得王熙凤后头那句话,当下又惊又喜,忙不迭的给王熙凤贺喜:“奶奶可是大喜,这是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如今几个月了?可有甚么反应?是喜欢吃甜的还是喜欢吃辣的?晚上歇的可好?腿脚可有肿起来?” “这……”王熙凤初时微微一愣,旋即才想起,她这个院子里,估计也就奶嬷嬷对于生儿育女有经验了。毕竟,荣国府挑选奶嬷嬷,都是往生养过至少两个孩子,且孩子都健康强壮的妇人堆里挑选的。当下,王熙凤笑开了,伸手虚点着丰儿,道,“听听,这就是生过孩子和没生过孩子的差别,人家怎的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 丰儿委屈道:“可不是有差别吗?我家里也没弟弟妹妹让我瞧,来了奶奶这儿,也就瞧见一个巧姐,还是用不着我看顾的,我上哪儿去弄经验来?” “你还贫嘴!”王熙凤说着说着,又笑开了,“罢了,回头等过上两年,我也给你寻一门好亲事。想来,到时候你就有经验了。” “那也比不上奶奶您呢!”丰儿撇了撇嘴,全然没有半分的不好意思。 见状,倒是王熙凤先愣了,旋即她才想起,丰儿这性子可是同已出门子的平儿,和后来到身边的紫鹃截然不同。要说忠心,估计丰儿也是能排在平儿后头的,可论起胆子,谁也没她胆大。又或者可以说,谁也没她脸皮子厚! 在东屋里同巧姐玩闹了一会儿,王熙凤听得院子里小丫鬟叫摆膳了,这才由丰儿扶着走出来。等王熙凤在丰儿的伺候下,用完了午膳,早先就离开去府中各处报讯的紫鹃,才堪堪回到院子里。 “奶奶可要休息?”紫鹃一回来就先来瞧王熙凤,见午膳刚撤下,又添了一句,“刚用了膳,要不由我扶着奶奶在屋子里走走,权当是消消食,免得回头积了食。” 王熙凤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 不过,既然是在屋子里走走,就不可能光走动不说话。由紫鹃扶着走了几步后,王熙凤便顺势问起了方才送信的事儿。紫鹃便一一道来。 “我原是打算先去荣禧堂同二太太说这事儿的,可打从那边走去,恰巧看到有人领着大夫进去了,我恐打扰到二太太,便先往东院那头去了。”这是托词,事实上紫鹃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先去东院,不因旁的,只因王熙凤最近这段时日,是愈发重视东院了。虽说紫鹃原是往荣庆堂过来的,可既是换了主子,就要为如今的主子考虑。以往贾母看重二房,她自是事事以二房为先,如今王熙凤看重大房,她只能以大房为重。 “东院那头,大老爷并不在家,我也不曾问大老爷的去处,只是将奶奶您的喜信告诉了大太太。我才一说,大太太就欢喜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不仅唤了二姑娘、四姑娘来跟前同我说话,还命人赏了我一个厚厚的荷包。” 紫鹃说着,便将先前拢在袖子里的荷包拿了出来。 都不消看里头,单看这荷包的精致程度,就知晓邢夫人有多乐呵了。只怕这荷包压根就不是备着用来打赏丫鬟的,说不定是拿来过年时赏小辈压岁钱的。 “哟,大太太这是真的乐坏了。”王熙凤瞄了一眼,笑道,“收起来罢,甭管她给了你多少,回头统统给你当嫁妆。放心,平儿是如何的,你和丰儿到时候也依着旧例来办。跟着我,只要你们肯用心,又忠心,我定不会委屈了你们。” 这话却像是话里有话。 紫鹃本能的一愣,却顾不得细细思量话里的意思,忙不迭的道:“奶奶的大恩大德,我定会铭记在心。哪怕今生今世报不了恩,来生还托生成奶奶跟前的丫鬟!” “快别这般说了,能当小姐何必成丫鬟?若真的有来生,我倒是希望你们几个都能托生到我肚里,也好让我好生疼疼你们。”王熙凤说这话时,很是有些唏嘘不已,倒是弄得紫鹃愈发愣神了。还是王熙凤先回过神来,追问道,“才说到大太太赏你荷包,后来呢?” “哦,大太太很高兴,二姑娘、四姑娘也都很是乐呵。因着快到饭点了,这才不曾往咱们院子里来。不过,大太太同我说了,待奶奶您歇完了午觉,她就过来瞧瞧您。还说,若不亲眼瞧上一瞧,她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来的。” 王熙凤掩嘴笑了,也不知道是真信了这话,还是为邢夫人终于开窍感到高兴。 说完了大房,却是轮到二房了。紫鹃是这般说的:“荣禧堂那头,我去了,却不曾进着屋子里头。只在外间隔着帘子同二太太说了几句话,是我说,丫鬟传,等二太太说了话,再由丫鬟说给我听。” 这话,却是颇为耐人寻味。王熙凤不觉得王夫人是这般矫情的人,再说了,就算王夫人再矫情,也没的矫情给内侄女的贴身丫鬟看的。难不成,是因为紫鹃原是荣庆堂的人?问题是,以紫鹃的性子,就算真认为王夫人病重,也不可能去学给贾母听的。所以,这究竟在玩甚么把戏? “奶奶,我瞧着二太太大约是真的病了。” “所以她指望你去同老太太说?”王熙凤越想越纳罕,在荣国府,长辈赐下几个丫鬟,完全是平平常常的事儿。别说王熙凤了,整个荣国府,哪个主子身旁没有贾母赐下的人?算一算,估计也就是二房那五个姨娘没这个福气了,可问题是,除了周姨娘是已故的国公夫人所赐,其他四位皆是贾母所赐。 “我瞧着,大约不是。” 紫鹃有些欲言又止,王熙凤也不追问,只任由她慢慢迟疑,再缓缓道来。 “二太太原是顶顶要强的人,我猜测着,是不是二太太病得实在是太重了,这才不愿意让我这个当下人的瞧见?尤其,我是奶奶的人,回头瞧见了,难保我不会将二太太的病容学给奶奶听。这么一来,二太太岂不就是在奶奶跟前丢了人?” 这话也有些道理。王熙凤想了一下,问道:“她同你说了甚么?” “原是我先说了奶奶有孕的事儿,二太太让丫鬟回道,贺喜奶奶,又叮嘱奶奶好生养胎,回头会让人送贺礼过来。旁的,就不没了。”紫鹃也是有些茫然,她倒是惯会看眼色,可问题是,她压根就不曾见着王夫人,甚至连王夫人的声音都不曾听到,这让她如何揣测? “罢了,先这般罢。左右马上就到年节了,甭管如何,最迟小年夜的时候,咱们定能见到二太太。” “奶奶……”紫鹃再度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来,不过这一次,不等王熙凤追问,她就开口说了,“奶奶,有件事儿我一直担心了,原是想着同奶奶没甚关系,也就不愿扫了兴。可如今奶奶有了身孕,却不能不防备着了。就、就是小年夜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只怕老太太会将珠大奶奶和三姑娘都放出来团聚。” “那又如何?我……”王熙凤面色大变。 探春暂且不说,李纨一旦出来,看到了贾兰如今的模样,只怕会出大事儿! 第094章 王熙凤自认为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李纨母子俩的事情,可很多时候,道理都是说不通的。倘若今个儿只是李纨本人受到了伤害,那倒不算严重,可如今却是李纨视若珍宝的贾兰…… 不由的,王熙凤想起了前世自己得知巧姐被王仁卖掉时,那一刻她满腔满腹皆是怒火和怨毒,倘若王仁那会儿在她跟前,她一定会扑上去如同野兽般的狠狠撕咬,那是一种彻底丧失理智,恨不得与之同归于尽的感觉。 永远不要小瞧了一个母亲的狠戾。 “二太太是真的病了吗?”王熙凤仿佛喃喃自语一般的道。 因着屋里统共也只有王熙凤和紫鹃俩人,虽这话的语气听着并不像是在发问,紫鹃仍回答道:“虽不曾亲眼瞧见,可应该不假罢?早就听闻二太太这些日子清瘦了不少,如今又是大冷的天,病倒……也不算古怪罢?” 不得不说,紫鹃这话还是有道理的。王夫人几个月前就曾晕厥过一次,那次是真正的危在旦夕,连太医都说能不能救回来得看王夫人本身的运道了。之后,又因着贾兰一事,王夫人被贾母变着花样折腾,哪怕并未受到身子骨方面的伤害,可贾母给予的压力那绝不会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的。更何况,还有贾政的冷漠做法,以及屋里多出来的几个美妾。 王夫人病倒很正常,甚至很是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可王熙凤依然充满了疑惑,且还是听了紫鹃方才提了李纨之后,才忽的产生了疑惑。 “紫鹃,你猜,珠大嫂子倘若在小年夜瞧见了兰儿如今的模样,她会如何?” “自是大怒,或者是大哭?”紫鹃有些不大肯定,一来她对于李纨并不算熟悉,二来她无法体会一个做母亲的心。不过,饶是如此,紫鹃也感觉到这事儿相当得棘手。可问题是,李纨对外的说辞,是替早逝的贾珠祈福,在这种情况下,总不能让她连年都过不好罢?若是探春就无妨了,左右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且府外压根就没人替她做主。换成李纨,这事儿就大条了,旁的不说,荣国府是有极多亲眷的,李纨纵是寡妇奶奶,也没得不让人见客的道理。纵是不见客……李家每年都会按时送来年礼,总不能连娘家人都不让李纨见罢?荣国府真若是这般做了,那脸面才叫丢大了。 不过,对于紫鹃来说,荣国府丢不丢脸的问题,她是不会去深思的,至始至终她想到的都是另外一件事儿:“奶奶,虽说这事儿同奶奶并无太大关系,可我担心,到时候若是珠大奶奶闹了起来,万一不小心冲撞了奶奶,又当如何是好?” 这才是紫鹃最担心的。同样,这也是为何先前紫鹃明明已经想到了李纨会闹事,却不曾提醒王熙凤的缘故。事实上,李纨是绝对不会故意冲着王熙凤来的,也因此,在尚不知晓王熙凤有孕之前,紫鹃并不怎么担心。可如今,这事儿的性质却是大不相同了。 “我知晓了,大不了到时候我说身子骨不适,不去便是了。” 不过是个小年夜,只要理由充分,不去也无妨。别说王熙凤如今有孕在身,纵是无孕无宠,她要是死活不愿意去参加,贾母也不能让人将她绑了去。之所以同意李纨参与,是为了荣国府的面子着想,同理,过年就是要和和乐乐的,哪怕仅仅是表面上,没的强迫人过来赔笑的。 听王熙凤这么一说,紫鹃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不过,仔细想了想,紫鹃又道:“小年夜不参加也罢,那大年夜呢?奶奶依然寻借口不去?” “你逗我?”王熙凤横了紫鹃一眼,没好气的道,“珠大嫂子在小年夜闹一场,老太太还能让她再出来蹦跶?” 真要是如此,贾母才算是将自己的脸面往地上踩呢!至于到时候寻甚么恰当的理由,那就是贾母应当考虑的问题了。若是王熙凤很闲的话,也可以帮着出出主意,在贾母跟前刷一波好感度。 紫鹃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她是既不希望王熙凤出任何意外,又希望王熙凤参与所有荣国府的大事儿。毕竟,当了人贴身丫鬟,她将来的福祸都是同主子息息相关的。 “紫鹃,回头记得多打听些消息,尤其是关于二太太的。要是荣禧堂那边口风紧,你就试着往别处去。对了,忆慈院那边也别放过,好东西别吝啬,只管往那儿送,左右咱们府上也不差那些个用度。至于消息,以往平儿同林妹妹跟前的平安关系不错,想来那是个通透之人,你也可以继续往她跟前使力。”聪明人是不会拒绝多一个盟友的,尤其在荣国府上,黛玉只是客居之人,而王熙凤却是真正能够说得上话的人。 “是,谨遵奶奶吩咐。” 因着也歇够了,王熙凤就在紫鹃的搀扶下,回了内室在床榻上歇午觉。原本还以为自己初得喜讯一定会兴奋得睡不着,不曾想,等真正沾了枕头之后,王熙凤很快就沉沉的睡了过去。等再度醒来时,竟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你个丫头也不知晓早些唤我起来。对了,大太太可是来了?”王熙凤想起先前紫鹃提醒她,邢夫人会在午睡之后来看她,因而才有了这一问。 紫鹃笑嘻嘻的应着:“来了呢,听说奶奶您在歇午觉,大太太就往东屋去了。巧姐比奶奶您醒得早,很快就跟大太太和二姑娘、四姑娘玩到一块儿去了,还尿了大太太一身。” “……噗!”王熙凤原想催促着紫鹃动作快些,左右都在自己院子里,无需鼓捣那么多钗环。结果,催促的话还未说完,就听紫鹃这么飞来一笔,登时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我就知晓奶奶惯会幸灾乐祸,不过大太太那会儿也是笑开了,只说要是早几十年接了巧姐这一泡尿,指不定她还能开怀呢。” “哈哈哈,还早几十年呢!往前二十年,我都没生出来呢!”王熙凤笑了一场,整个人倒是精神了不少。见差不多了,王熙凤只随手拿了根镶珍珠的金簪戴好,转身往外头去。 外头的小丫鬟早就得了讯,忙将邢夫人等引到了正堂里,因而王熙凤出去时,诸人已经在等着她了。除了紫鹃方才所说的邢夫人、迎春、惜春外,连巧姐也在。 “见过太太,给太太行礼了。”王熙凤笑着迎了上去,一眼就瞧到被邢夫人抱在怀里的巧姐,忙伸手点了点巧姐的鼻尖,嗔怪道,“小坏蛋,我可是听说你今个儿干坏事了,回头让你爹好好收拾你一顿。” “别别,巧姐好得很乖得很。”被王熙凤这么一打岔,邢夫人原本要说的话,直接给咽了回去,这一个劲儿的夸赞着巧姐。好一会儿才在迎春的提醒下,想起自个儿是来贺喜的,邢夫人忙不迭的让人送上礼物,又道,“凤哥儿,你有喜是件大事儿,我也没旁的好东西,只挑拣了几样好兆头的摆件送你。倒是二丫头、四丫头先前做了不少荷包、香囊等物,一并予了你。” 不等王熙凤开口,迎春和惜春便上前福了福,一齐说道:“给嫂子贺喜了,嫂子大喜,明年喜得贵子。”惜春虽小,却伶俐得很,说完又添了一句,“这些小玩意儿只是给嫂子过年打赏人顽的,回头我和姐姐再做些好的,给巧姐和明年出来的小侄子用。” 虽说这只是小孩子的讨喜话,可听在王熙凤耳中,却是实实在在的舒坦。试想想,谁不爱听奉承的话?况且,邢夫人等三人却是带着几分真心的。 “那就多谢太太、两位妹妹的吉言了。”王熙凤面上满是轻松的笑意,待瞧到巧姐的神色后,却是恨恨的瞪了她一眼。 这会儿,巧姐仍被邢夫人抱在怀里,原本以她的性子,一见到王熙凤铁定会扑过来。问题是,这小丫头鬼精鬼精的,将方才王熙凤玩笑般的要收拾她的话,尽数听在了耳里,这会儿面容肃穆的瞧着王熙凤,却死死抱住邢夫人的脖颈说甚么都不肯放手。 王熙凤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故意板着脸吓唬她:“巧姐你往后还淘气不淘气?嗯?” 巧姐眨巴眨大眼睛,似乎在分辨王熙凤话里的意思,片刻后她一扭腰肢直接就把小脑袋埋在了邢夫人脖颈处,看起来似乎是真的被吓到了。这下,王熙凤隐隐有些后悔了,她可不是真的打算吓唬宝贝女儿,苦着脸思量着要如何不丢面子的将女儿哄回来,却听邢夫人却忽的开了口。 “凤哥儿,我瞧着你这儿也忙乱得很,要不让巧姐先去我那儿小住几日?” “……呵呵,其实我也没有太忙碌,管家的事儿早先就还给二太太了,如今虽说二太太病着,可想来她手底下也是不缺人的。至于巧姐,左右也有奶嬷嬷带着,累不着我,就不劳烦太太您了。”王熙凤笑得一脸尴尬,她可真没想过要将巧姐送出去。 可这话,落在邢夫人耳中,却是另一回事儿了:“凤哥儿,你也这般见外,我是真心想要帮你照顾巧姐。再说了,我平日里也没甚么事儿,二丫头、四丫头都是这般大了,也没甚么需要我操心的,我真能照顾的,绝不会累着。” 王熙凤好想扶额长叹,她真的不是担心会累着邢夫人,方才也不过只是客套话罢了,事实上她只是单纯的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 正当王熙凤犹豫着要如何委婉的告诉邢夫人这事儿时,贾琏却是提前归来了。不过显然,贾琏全然不曾想到会在这里瞧见邢夫人,事实上,这俩人虽名为母子,实则同陌生人无异,甚至俩人已有多日不曾见面了。好在,陌生归陌生,却并不妨碍贾琏行礼。于是,贾琏先向邢夫人行了礼,旋即王熙凤、迎春、惜春也依次向贾琏行礼。 随后…… “哟哟,我的小祖宗哟,你这是作甚?早间我出门时,不是去瞧过你了吗?你就这么惦记着我?”贾琏手忙脚乱的从邢夫人手里接过巧姐,不是他心急,而是巧姐在最初的愣神后,整个人跟颗流星似的,直接从邢夫人手里砸了出去。 “爹!娘坏,娘坏,坏坏坏!”巧姐一投入贾琏的怀抱,就一叠声的告起了黑状。人家告黑状好歹是在背地里,也就唯有巧姐,当着王熙凤的面,口口声声的告着状,还作出一副委屈至极的小模样来。 王熙凤被气得直翻白眼,紫鹃忙不迭的给王熙凤顺气,可回过头来,却在暗暗偷笑。倒是贾琏,有些茫然的看着妻女,半响才狐疑的道:“凤哥儿,你又作甚么幺了?” “我作幺?琏二爷您怎的不问问您那好闺女作甚么幺了?哼,小丫头片子,也该敢在你娘跟前告黑状,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王熙凤恨恨的瞪眼道。 可这回,却是唬不了巧姐了,只见巧姐扭过头冲着王熙凤就做了个鬼脸,旋即拍着小巴掌咯咯的笑开了,全然一副“我有靠山我不怕你”的大爷模样。 屋内寂静了片刻,旋即所有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哪怕是最少言寡语的迎春,也忍不住低头拿帕子捂着嘴偷笑着。而笑得最猖狂的,却是贾琏、巧姐父女俩。 当爹的:“哈哈哈哈……” 当闺女的:“咯咯咯咯……” 王熙凤怒目而视,旋即扯了一把紫鹃,喝道:“走,咱们不理这俩混蛋,大的小的都这般混!哼!”说罢,王熙凤便转身往内室而去,紫鹃赶忙捂着嘴跟上去,又恐王熙凤走得太急,只得半小跑半伸手虚托着。 见王熙凤真的赌气跑了,贾琏仍不曾明白过来,又笑了一遭才向邢夫人道:“大太太您别在意,我和凤哥儿平日里胡闹惯了,没事儿。”怀里的巧姐这会儿也不拍巴掌了,而是拿小手拍着胸口附和道:“没事儿!” 邢夫人笑声倒不大,却是将眼泪都笑出来了,听了贾琏这话,只无奈的摆了摆手,道:“琏儿你也真是的,凤哥儿原脾气就大了些,如今又有了身孕,你好歹多让让她。罢了,我先带你妹妹们回去了,等明个儿白日里再来同凤哥儿闲聊。对了,若是你们忙不过来,尽管让巧姐去东院里,我和大老爷都欢喜得很。”说着说着,邢夫人便顺势拉着两个姑娘往外头去了,只说外头冷,也没让贾琏送,就快步走远了。 贾琏……有些懵。 方才,邢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其实多半他都能听懂的。甚至在邢夫人刚说到王熙凤脾气大时,他还有些不乐意。可跟着后头的那句话……“紫鹃!”贾琏忽的拔高了音量大声唤着。 “紫鹃!”巧姐没有丝毫受惊吓的表现,反而跟着贾琏尖叫着唤了一声,因着她尖叫时正冲着贾琏的耳朵,反而将贾琏吓得原地蹦了起来,“咯咯咯咯!” “坏丫头!回头让你娘收拾你!”贾琏恨恨的道。 紫鹃正巧掀了帘子出走,这一幕不仅落在了她眼里,更是被内室里的王熙凤看了个正着。若说紫鹃还仅仅是偷笑,那么王熙凤却是肆无忌惮的大声嘲笑了:“琏二爷,您也有今天?哼,继续呢,我瞧着你们俩还能闹成甚么样儿!” “凤哥儿,方才大太太说你有孕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会儿,贾琏满心满眼都是邢夫人方才那话,压根就不在意自己被王熙凤笑话了。左右从小到大,他也没少被王熙凤笑话奚落。 “我有孕了,就这么简单。”王熙凤勾嘴笑着,还不忘送给贾琏一个媚眼。这下子,贾琏面上的神情却是精彩了,是那种半惊讶半惊吓,还夹杂着不敢置信和如同活在梦里一般的梦幻表情。 简而言之就一个字,傻。 暂不提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砸懵脑子的贾琏,王熙凤方才那一丝丝怨气这会儿早已消失无踪了。让紫鹃将巧姐接过来放在暖炕的炕桌里头,王熙凤则坐在炕头,靠在软垫子上,斜眼瞄着巧姐。 巧姐黑漆漆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在最初的茫然后,很快就向王熙凤展露了她那缺了牙齿的天真笑容:“娘……”还带着浓浓的口水音。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些声音,不多会儿丰儿就在窗户底下朗声道:“奶奶,是老太太那儿送了东西过来。”稍片刻,丰儿又道,“二太太那儿也派人来了,还有林姑娘跟前的平安也来了。” “紫鹃,你出去帮丰儿,记得同平安多说说话儿。”王熙凤瞧了紫鹃一眼,紫鹃忙不迭的答应着,快步离开了内室。 外头院中并不显得很吵闹,只是脚步声却是不少的。足足过了一刻钟,院子里才总算安静了下来。而这会儿,巧姐已经笑累了,半个身子都趴在炕桌上,只将小脑袋朝向王熙凤,满脸的委屈。 “小丫头片子,跟你娘斗,你还太嫩了!”王熙凤得意洋洋的道。 一旁的贾琏笑得异常谄媚,这若是搁在往日里,他一准帮衬巧姐,可这会儿却是连声附和着王熙凤:“凤哥儿你说得对,巧姐就是一小丫头片子,你想骂就骂想打……咳咳,你还是打我出气罢。”附和是有必要的,可终究巧姐太小了,贾琏还是挺舍不得的。 王熙凤白了他一眼,拿手指敲了敲炕桌,面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来,半响才向贾琏道:“琏二爷,我怀疑太太在装病。” “谁?大太太不是活蹦乱跳的吗?”贾琏紧挨着王熙凤坐下,伸手小心翼翼的探向王熙凤的小腹处。 “我说的是二太太!还有,就算我大字不识一箩筐,大太太也不能用活蹦乱跳罢?你家那一天到晚瞎折腾的好闺女才是!”王熙凤没好气的瞪了贾琏一眼,见贾琏又伸手过来,忙抬手在他手背上就是一下,“走开,抱你家宝贝闺女去!” 贾琏哭笑不得的抬头看她,思及她方才那话,才试探着道:“凤哥儿你这是要跟我说正事儿?” “自然是正事儿。”王熙凤瞥了一眼巧姐,见她半个身子都趴在炕桌上,委屈的直撇嘴,忙伸手推了一把贾琏,“赶紧抱着巧姐,她快哭了。”见贾琏从善如流的伸手将巧姐抱在了怀里,王熙凤才将今个儿的事儿,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先是早间请安时,王熙凤发现每日里比任何人都来得早的王夫人没了踪影,询问之后才得知王夫人这事儿病倒了,据说前几日就有预兆了,只不过今个儿早上要起身时,才发现病得有些重了。贾母倒是不曾勉强王夫人,也吩咐了赖大去请大夫过来给王夫人瞧,旁的却是不曾说甚么了。只是,贾母身为长辈,怎么做都是无妨的,可王熙凤是晚辈,又是王夫人娘家内侄女,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去探望。因而,从荣庆堂回到院子里,王熙凤就已经打算好了,只等换一身比较素净的衣裳,就去荣禧堂探病。 结果,衣裳尚未寻出来,王熙凤就觉得自己很不好。她本就不愿意去荣禧堂,逮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能不加以利用? “唉,我今个儿早上是真的在装病。那会儿,我就觉得头有些发晕,随后手一抖,茶盏就跌到了地上。想着可以借病逃过这苦差事儿,我立马就让紫鹃替我跑一趟,又唤了大夫替我瞧瞧。本是想着让大夫开个太平方子,再不济开个冬日进补的方子也无妨,谁能想到……” 王熙凤是真的没想到自己有孕了。一来,这几个月就没闲下来的时候。二来,她的葵水原就不大稳定,有时候一两个月才来一次,况且上个月她是见红的,只是量不多而已。还有第三,她拥有着前世的记忆。 有时候,王熙凤也在思考,拥有前世的记忆究竟是不是好事儿。当然,她最终还是认为那些记忆于她而言,是很珍贵的瑰宝。可不得不承认的是,更多的时候,她会被前世的记忆所蒙蔽。 前世这个时候,她压根就没怀孕呢。不过,那会儿她跟贾琏也没那般要好,至少贾琏偷腥是常事儿。 “琏二爷,平儿已经出门子了,我如今又有了身子。您……要不然,我给紫鹃开了脸?”王熙凤笑着向贾琏道,只是那笑容有些太灿烂了,灿烂到让贾琏完全不敢直视,顺带还牢牢的搂住了巧姐。 见贾琏迟迟不开口,王熙凤忽的拉了脸下来:“琏二爷这是担心我醋味儿太浓了,连个通房丫鬟都容不下?” 贾琏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只觉得今个儿暖炕似乎烧得不太热,又看王熙凤面上已经带了森然的寒意,忙道:“你何止醋味儿太浓了,简直整个荣国府都能闻到你身上的醋味儿!咳咳,我是说……方才大太太还说要帮我们照顾巧姐了,要不然往后由我来照顾巧姐?哟!” 巧姐给了贾琏一巴掌。 “哈哈哈哈!”王熙凤直接笑疯了,好半响才平复了情绪,半是笑半是嗔的道,“琏二爷好本事,竟愿意亲自照顾巧姐。可惜呀可惜,人家不稀罕!” “小丫头片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贾琏恨恨的将巧姐面朝下放在膝上,高高的举起手,轻轻的落在了巧姐的肉屁|股上,“还闹不?闹不?” “娘啊娘啊娘啊!”巧姐吓坏了,忙拼命往王熙凤方向伸手。她是典型的墙头草,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不知道改了多少次门头。 “琏二爷您就行行好,别折腾了成吗?我在同您说正经事儿呢,您倒是说说看,二太太是不是在装病?别跟我说紫鹃那套词儿,我知晓二太太病倒不是甚么稀罕事儿,可这也太凑巧了罢?眼瞅着再过几日就该小年夜了,到时候老太太说甚么都会让珠大嫂子和三妹妹出来吃顿团圆饭的。我就不信,等珠大嫂子见了兰儿,会不闹!” “闹,自然是要闹的,要是知晓了事情原委,只怕会直接冲上前去,挠花了二太太那张老脸。”贾琏终于放过了巧姐,将她再度抱在怀里,拿手点着她的额头,示意她老实一点儿。 “所以我已经决定了,到时候就借口身子骨不适,不参加小年夜的宴请了。万一二太太也打定主意不出席了,天知晓珠大嫂子会做出甚么事儿来。若是搁在平日里,我倒不在意,可如今……哼,我才不搅合那些个狗屁倒灶的事儿!” “成,到时候巧姐也不用去,免得大太太又要照顾二妹妹、四妹妹,顾不过来。至于二房那头,随意罢,就让她们狗咬狗去。”贾琏顿了顿,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愿意帮衬二太太一把,譬如让她早日痊愈,也好出席小年夜的宴请。” “去同大老爷说罢,也许他会有法子。” 贾琏和王熙凤对视一眼,俩口子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笑容。虽说将得罪人的事儿推给贾赦很是有些不厚道,可若是贾赦趋之若鹜的话,那就没甚关系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贾琏早出晚归,据他所说,他正忙着跟贾赦商量大事儿。不过,王熙凤却推测,贾琏最多也就是被贾赦使唤来使唤去,哪怕真的有大事儿要办,贾琏也仍是跑腿的。倒是王熙凤,原本以为传出了有孕的消息后,自己就能过上吃好喝好睡好的幸福生活了,没曾想却连日来都忙着接待各路客人,好在没有一个客人是空手来的,因而王熙凤人虽有些疲惫,心情却是愈发的飞扬了。 众多的贺礼中,最体面的是贾母送的一尊碧玉送子观音,不仅东西好,且寓意更好,加上贾母原就是荣国府最尊贵之人,单是这份体面,王熙凤就该好生受着、供着。 不过,相对而言,王熙凤却大爱薛家送来的礼物。薛家是在消息传出的第五日才来拜访她的,一来就先道歉,说是怠慢了。可王熙凤却知晓,薛家母女这是担心跟其他宾客撞在一起了,毕竟跟荣国府的其他亲眷相比,薛家显得要弱许多。可薛家送的礼却是诸多礼物之中最得王熙凤心的——一沓厚厚的银票,足足一千两! 而除了实惠的薛家外,旁人送来的礼物虽也不算差,却有些不尽如人意了。譬如王夫人,送的是上了年份的人参、灵芝、鹿茸等,以及一些已经配置好的丸药。虽说怀孕是要补身子骨,可一股脑的全部送药材和丸药,怎么瞧怎么觉得膈应。王熙凤实在是想不通自己哪里得罪了王夫人,盘算着这些东西倒也值钱,索性乐呵呵的收下了,回头就让贾琏带出去卖了钱。 还有客居贾府的黛玉,每日里都送来一卷亲手抄写的佛经,还让平安告诉王熙凤,她会日日在佛主面前为王熙凤和肚子里的孩子祈福。这寓意倒是真的好,且还带着一份真心,可王熙凤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薛家的礼物是真的好,想来不是因为黛玉太高雅了,就是因为她太俗了。 另外,东府那头也来了人,来小蓉大奶奶秦可卿亲自带着贺礼过来,东西都是好东西,既有补药又有钗环等物,可王熙凤同她说了没两句话,就借故头疼送客了。紫鹃不比平儿,倒是不曾察觉到有问题,只当王熙凤原就同东府远着。 之后,例如王熙凤的娘家人,以及已回到家中的史湘云,都托了人送来贺礼。加上恰逢年关,有些原并不知晓王熙凤有孕,只打算送年礼的人家,听闻这事儿,也另添了一份。 短短十数日,王熙凤的私库里却是多了不少的好东西。哪怕大多数人送的贺礼都不大合她的心意,可因着荣国府富贵,那些东西纵是再不好,却也都是能换不少钱财的。 小年夜前一日,王熙凤又让紫鹃拿出账本,仔细算了算这些日子的收获,又结合近两年的市价,估算着这些东西变卖后能得银几何。忽的,王熙凤想起一事。若她不曾记错的话,前世元春封妃后,圣人下旨各府修缮院子以迎接妃嫔省亲,那会儿各色古董玉器的价格却是飞一般的涨。就连那些原本最普通的青砖土石,都比往年贵了不止两三倍。她手头上的这些东西,若能留到那会儿再卖出去,却是能狠捞一笔的。再往深处想,若能在此之前多搜刮一下好东西,囤积到那会儿再卖…… 即便荣国府将来垮了又如何?只要大房能够脱身,她手头上又有钱财,到时候荣国府是兴是败,同她有甚么关系? 正美滋滋的畅想未来,紫鹃满脸兴奋的小跑进了内室,还带起了一小阵风:“奶奶!” 王熙凤瞧稀罕一般的瞧着她,不大明白是有了何等好事,才让她乐成那般,当下奇道:“你捡着银子了?” “奶奶您这说的是甚么?”紫鹃很是哭笑不得。 “那就是遇到心上人了呗!不过,紫鹃呀,我也不是不让你出门子,可你比平儿要小上好几岁,倒是不那么着急。再说了,如今巧姐也小,我又怀着身子,却是不大方便让你立刻出门子的。”王熙凤当然知晓这是不可能的,却是忍不住开口逗弄紫鹃。 紫鹃不同于厚脸皮的丰儿,当下就被王熙凤这话燥得满脸通红,下意识的拿手捂住脸,才带着气恼道:“奶奶就知道笑话我,我这不是来跟奶奶报讯吗?奶奶……” “行了行了,我不笑话你了,你倒是同我说说,到底有甚么好事儿?” 见王熙凤一副赖皮的模样,紫鹃是真的不知晓该如何是好了。狠了狠心,索性就当没方才那回事儿,只低头向着王熙凤极快的说道:“有俩消息,一是荣禧堂那边传出了信儿来,说是二太太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定能参加明个儿小年夜的家宴。二是东院那头先唤了个小丫鬟过来,说是贺礼已经在路上了,顶多再一盏茶的时间,就要送到咱们院子里了。” 王熙凤在炕头上半倚半坐着,听了紫鹃这话,她对于头一个消息不是很感兴趣,左右李纨就算气性再大,贾兰又没生命危险,她总不能真的恁死王夫人。倒是后头那个消息,让她不得不在意。 “东院那头送贺礼过来?紫鹃,是你奶奶我年岁大了糊涂了,还是你弄错了?我怎的记得,大夫断我有孕那日的后半晌,大太太就亲自送了贺礼过来。” “是是是。”紫鹃连着回答了三个是,面上的神情倒是恢复了正常,只笑道,“奶奶才没有糊涂呢,我也不曾弄错了。大太太和二姑娘、四姑娘确实送了贺礼过来,可今个儿也确是东院那头的丫鬟过来报讯。我猜,是大老爷嫌先前的贺礼不够厚重,另外添的罢?” 王熙凤半响都不曾开口。 凭良心说,这送贺礼原就是女眷的事情,哪怕是同僚之间互相庆贺,准备贺礼之人也只会是后院的女眷。像她这事儿,既然邢夫人已经送了贺礼,甭管礼物究竟是否厚重,身为夫君的贾赦都不能拆自家夫人的台。可惜的是,对于贾赦来说,大概完全没有拆台的概念罢? 愣神之间,院子里的丰儿就已经招呼小丫鬟过来帮忙了,却是东院那头的贺礼送到了。 考虑到外头冷,归整东西又忙乱,最初王熙凤就没打算出去。直到贺礼箱子都被抬到了正房外间归整好了,王熙凤才在紫鹃的搀扶下,慢悠悠的走出了内室。 足足十口大箱子,还不是上回送给巧姐礼物的那种精巧的小箱子,而是四人合抬的红漆大樟木箱子。当然,抬箱子的人这会儿都走了,只留了一个看着挺眼熟的丫鬟站在丰儿身畔陪笑着。 王熙凤唤了那丫鬟上前回话。 “见过琏二奶奶,给琏二奶奶请安,恭祝琏二奶奶身体康健万事如意。”既然能被特地挑出来送礼,那就定是个伶俐的。那丫鬟先是行了礼,这才笑嘻嘻的回道,“大老爷前些日子忙得很,一直抽不出空来归整贺礼。这不,昨个儿大老爷忽的闲了,才命人将好东西归拢了十个箱子,又叮嘱奴婢特地同琏二奶奶说一声,先前是大太太没成算,才送了薄礼,并不是他不看重琏二爷和琏二奶奶。” 这话……绝对是贾赦的原话,哪怕这丫鬟作了些修饰,也掩盖不了这言语之间的欠揍感。 哪怕真的是邢夫人考虑的不周到,也无需这般大喇喇的说出来罢?这已经不是拆台了,而是啪啪打脸了。幸而,王熙凤很清楚贾赦和邢夫人的性子,既然不会认为贾赦故意给邢夫人没脸,也不会误会邢夫人故意怠慢她。 不过,等大樟木箱子被打开展示在王熙凤面前后,她却是乐翻天了。 没有甚么有来历的古董玉器,而是全部都是王熙凤最喜欢的俗之又俗的金银之物。两箱样式老旧粗笨俗气的赤金头面、三箱花团锦簇颜色艳丽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华贵锦缎、三箱赤金或者鎏金的大小不一的摆件,最后两箱更绝,全部都是打造得异常华丽(俗气)的小孩子玩意儿。 王熙凤:“……” 先是大喜,旋即质疑起贾赦的品位,再然后却是开始自我反省,明明这十大箱子里的东西无一不透露着恶俗的品位,为何她会这般欢喜呢?难不成她的品位跟贾赦相差无几? 等到了晚间,王熙凤迫不及待的同贾琏分享这些好东西,贾琏原还挺乐呵,等看完了所有的东西后,愣是不知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来。偏生,王熙凤又是满脸的欢欣雀跃,他又不好直接泼冷水,只好将话题岔开去。 “凤哥儿,明个儿就是小年夜了,已经确定二太太明个儿定会参与。同时,老太太也已经派人将新衣送到西面偏院了。到时候,珠大嫂子和三妹妹都会出席家宴。”顿了顿,贾琏着重强调道,“老太太说了,兰儿年岁小,无需刻意避讳,到时候跟女眷坐一块儿。” 避讳不避讳的真心无关紧要,关键是…… “老太太别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罢?还是觉得,左右迟早要知晓,干脆在小年夜闹个痛快?罢了,左右我是不打算去凑这个热闹了,琏二爷您记得叮嘱大太太,到时候一定要将二妹妹、四妹妹看好了,千万别出甚么差错。至于老太太,她既敢做出这般安排,显然是已经做了完全准备的。” 贾琏点头称是,还道只怕不止贾母早有准备,估计王夫人也是心里有数的。王熙凤仔细一想,也确是如此,当下就放下心来。 于是,等次日晚间,原被安排去陪同贾琏一道赴家宴的紫鹃花容失色的跑回院子时,王熙凤愣是没想到哪里还能出差错。 紫鹃是这般说的:“奶奶,荣庆堂出事了,珠大奶奶忽的发狂将三姑娘打伤了!偏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竟将这事儿递了出去,原守在外头盼着能见三姑娘一面的赵姨娘也知晓了,竟是不管不顾的冲进了家宴的偏厅里头……” 听了紫鹃这话,王熙凤诧异归诧异,更多的却是一种终于来了的舒爽感觉,因而并无任何受惊吓的感觉,只好奇的问道,“后来如何了?你又为何不守在琏二爷身边,竟是独自回来了?” “奶奶!珠大奶奶同赵姨娘打成了一团,旁人倒是不曾受伤,可老太太受到了惊吓,晕了过去。琏二爷只唤了我立刻回院子里陪着奶奶,不怕奶奶知晓了所有的事儿,只怕奶奶得了一星半点儿的消息,反而胡思乱想坏了身子骨。”紫鹃说着说着,却说不下去了。 王熙凤哪里担心了?她明明一直都是在好奇。 好奇小年夜荣庆堂发生了何事,好奇李纨等人伤势是否严重,好奇贾母、王夫人打算如何收场,更好奇经了今个儿这事儿,荣国府打算如何收尾。 唉,可惜她有着身孕没法亲眼看看这场年度大戏。 第095章 没能亲眼瞧见这么一出精彩纷呈的大戏,确实是一种遗憾。不过,王熙凤也看得开,哪怕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也依然会老老实实的待在院中,没得为了凑热闹让自己身处险境的。况且,没亲眼见到,也可以听旁人好生说道说道。 “后来呢?紫鹃,你先喘口气,再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同我说一遍。咱们不着急,慢慢说,详细的说。” 王熙凤先是安抚了紫鹃,又唤丰儿沏一壶热茶来,还不忘多添上两碟点心。其实,倒不是她饿了,毕竟宴请之类的原就比平日里膳点时间要慢上一刻钟,而王熙凤因着有孕,素来都是按点用膳的,因而早在一刻钟前,她就用过了晚膳。可说闲话哪里能不用茶点?纵是已经吃饱了,略微用一些也是无妨的。 丰儿得了王熙凤的吩咐,很快就端上了茶点,不仅如此,她还很善解人意的添了一碟瓜子一碟核桃。 “说罢。”王熙凤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手捧着茶盏,一手抓了几颗瓜子,兴致盎然的看向站在地上的紫鹃。 紫鹃:“……”这要她怎么说?不对,她明明就是得了贾琏的吩咐,赶紧回来安抚王熙凤的。毕竟,荣庆堂离这儿近得很,今个儿又是小年夜家宴,加上主子们忙着平息事端,等想起要封锁消息时,只怕甚么消息都已经传出去了,贾琏也是担心王熙凤听了一耳朵,反而忐忑不安的愁坏了身子骨。 如今看来,那纯粹就是瞎操心! “奶奶,您是忘了吗?今个儿您不曾往荣庆堂去,我便只能跟在琏二爷身畔。这女眷所在的偏厅里发生了何事,我也只是听人说的,并不曾亲眼瞧见。”紫鹃憋了半天,才憋出了这么一番话来。 显然易见,这番话一出,王熙凤满脸的失望。 “罢了,这事儿也怪不了你,唉。”轻叹一口气,王熙凤也不嗑瓜子了,只是用双手捧着茶盏,一脸的哀怨忧愁。心下却在暗暗盘算着,回头能向何人打听消息。显然,贾琏那边是行不通的,男女本就是分开做的,若是男子年岁尚小,例如头两年的宝玉今年的贾兰,都是允许坐在女眷厅里的,可贾琏却不在其中。女眷这头,贾母晕厥了,王夫人只怕恨不得今个儿就出现过,邢夫人是个不善口舌的,还有…… “奶奶,二姑娘、四姑娘过来了。”忽的,丰儿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她方才放下茶点后,就去外头了,当然不曾走远,只是待在外间候着。这会儿朗声通传了一声后,也没等王熙凤应允,片刻后,丰儿就打着帘子,将迎春和惜春送进了屋内,并主动向王熙凤讨饶道,“奶奶,我是瞧着两位姑娘都冻坏了,这才忙将人迎进来。” 闻言,王熙凤抬眼望去,立马就被唬了一大跳。 三春打小的衣裳首饰皆是一模一样的,明着说是荣国府对于三位姑娘一视同仁,暗地里却是懒得费那些个心思。哪怕如今只是迎春和惜春整日里处一块儿,姐妹俩的份例仍是相同的。这不,姐妹俩皆是淡粉烟罗衫配百蝶穿云蜀锦裙,头上的钗环倒不尽相同,迎春是珠花簪,惜春是如意簪。当然,问题不在于打扮,而在于她俩皆被冻得面色发青瑟瑟发抖。 “这是怎的了?你们外头的大氅衣裳呢?天,丰儿你还愣着作甚?去打热水来,给姑娘洗把脸,再拿我先前做好了还不曾上身过的新衣裳过来,赶紧给姑娘穿上。” 王熙凤是真的被唬到了,要知道今个儿是小年夜,数九寒天呢,迎春、惜春身上的衣裳倒不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可这太过于精致,却不甚保暖。尤其当凑近看时,俩人面上都冻出小冰棱来了。 “嫂、嫂子,我、我们无事的。”迎春颤颤巍巍的开口道。 当下,王熙凤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道:“说甚么傻话?小姑娘家家的,那是能冻的?你也是当姐姐的,四丫头不懂事,你怎的也跟着不懂事?你们俩别是从荣庆堂就这么跑过来的罢?大氅衣裳落在荣庆堂了?” “是。”迎春原就不擅长言辞,先是被王熙凤瞪了一眼,又被好一顿抢白,迎春愣是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只能点头先顺着王熙凤的意思说话。 “丰儿!” “来了来了。”丰儿边应着,边让跟在她后头的小丫鬟赶紧忙起来。两盆子热水、两块干净的帕子,还有大氅衣裳、暖手炉、滚烫的姜汤,“二姑娘四姑娘先洗把脸,小心别让脸上的冰棱子划伤了。再喝一碗浓浓的姜汤,抱上暖手炉裹上大氅衣裳,一道儿上暖炕陪奶奶说说话。” 迎春、惜春对视一眼,皆乖巧的任由紫鹃和丰儿忙活着,好半响才在王熙凤的催促下上了暖炕,姐妹俩紧挨着缩在炕尾。 “丰儿,是谁送两位姑娘来我这儿的?方才就眼睁睁的瞧着两位姑娘挨冻?人呢?’ 丰儿一面使唤小丫鬟将东西都搬出去,又将剩余的姜汤暂搁在了炕桌上,这才回道:“瞧着不像是东院那头的人,倒像是老太太跟前的。这不,刚将二姑娘、四姑娘送到廊下,就忙不迭的跑回去了,看着也是火急火燎的,只怕也是真的有事儿要做。” “事儿那是做得完的?哼,竟是这般将人撇下,回头看我怎么在老太太跟前告状!”王熙凤恨恨的道。 这时,惜春却忽的开了口:“琏二嫂子快别这么说了,那两位嬷嬷也是得了大老爷的话,急急将我和二姐姐送过来的。老太太那儿一团忙乱的,只怕也是担心我们在那儿添乱。” 王熙凤侧过脸瞧着惜春,见惜春年岁虽小,却不像迎春几乎吓傻一般的模样,当下微微叹了一口气,向她招了招手,让她来炕头这边挨着自己坐下,拍了拍她的背后,劝慰道:“四妹妹,别怕了,一切都过去了,这儿有我呢。” “琏二嫂子。”惜春鼻子一酸,险些没有哭出声来。 说起来,惜春也是个苦命的,她跟贾兰同年,甚至比贾兰还略大一些,可或许是因为她是姑娘家,瞧着甚至要比贾兰更小一些。加上她的辈分虽大,却是年幼失去父母,唯一的长兄又是个不着调的,打小被送到荣国府里养在贾母跟前,然而贾母那性子,与其说是养孙女,不若说是养几个小宠物在跟前解闷罢了。三春的待遇,别说当年的元春了,只怕连王熙凤、史湘云都不如。 ……许久许久,没人这般柔声细语的同她说话了。 “乖,若是真想哭鼻子,那就哭罢,左右这儿也没甚么外人,咱们都不会笑话你的。”王熙凤说着说着,忽的想起一事。仿佛,无论是前世今生,她都不曾听说过惜春哭鼻子。要知晓,迎春是个木讷性子,仿佛诸事不理一般,受了委屈自然也是憋在心头的。探春是个好强的,纵是再委屈,也会咬牙撑着,至于背地里如何,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了。唯独惜春,身份最高年岁最小,却从不撒娇、从不哭泣。 王熙凤顿了顿,伸手将惜春搂在了怀里:“乖,我是你姐姐呢,有甚么委屈同我说说,也是使得的。要是有人欺负了你,我也能帮你出出气,府里好些人都怕我怕得狠呢。” 惜春有些愣神,半响才喃喃的道:“风姐姐……” “嗯,有甚么委屈要说?对了,我听紫鹃说,珠大嫂子和三妹妹也过去了?可曾吓到你了?” “珠大嫂子打了三姐姐。”惜春瘪了瘪嘴,终于忍不住小声的啜泣起来。小孩子的世界远比大人单纯得多,在惜春心目中,最熟悉的并不是她的父母长兄,而是迎春和探春。哪怕名义上她是养在贾母膝下的,先有李纨照顾,后有邢夫人代为照顾,可事实上,唯独只有三春是朝夕相处的。 然而,三春之间也是有亲疏远近的。 迎春性子木讷,既不会惹事却也不会照顾人。别看探春性子要强,可她并不会欺负年幼的惜春,平日里若是遇到甚么事儿,还会伸手拉拔一把。尤其是在年初那会儿,王熙凤提议由邢夫人照顾迎春,自然,迎春欣然接受,可这也代表着,三春变成了二春。在之后的几个月里,惜春一直都是跟着探春的,直到探春出事。 探春究竟出了甚么事儿,没人同惜春解释过,她只知道,在某一天之后,探春去了西面偏院,而她则被邢夫人带走。事后,她倒是问过迎春,可惜迎春虽已是嫡女,在东院也没甚话语权,因而她也没法给惜春任何解释。惜春明明有疑惑,却没人给予解答,她就只能将疑惑一直闷在心里,直到她听说,今个儿能见到三姐姐探春。 “琏二嫂子,我今个儿早间听到大太太同二姐姐说,三姐姐今个儿也会过来,我就一直想着盼着……我很久很久没有瞧见三姐姐了,我真的好想好想她。” “乖乖,哭出来就好了,乖。”王熙凤并不打算劝惜春不哭,在她看来,小孩子家家的,受了委屈当然要嚎啕大哭。只要哭出来了,扭头肯定就忘了那些个委屈事儿。只不过,惜春并不像王熙凤想象中的那般嚎啕大哭,而是低着头红着眼圈,抽抽搭搭的小声哭着,别提有多可怜了。 “可三姐姐还没有同我说话,就被珠大嫂子给打了。”惜春越哭越伤心,甚至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伤心探春受伤,还是在伤心没能跟探春说上两句话。 “没事儿的,你琏二哥哥一定去唤大夫了,回头让大夫给三妹妹好生瞧瞧,想来很快就能好了。”王熙凤虽不曾瞧见探春的伤势,可想来,就李纨那副秀气的模样,应该没甚大问题罢? “嗯,我听琏二嫂子的。可、可是……嫂子,我还能瞧见三姐姐吗?我真的真的很久没有瞧见三姐姐了,我可想她了。”惜春不哭了,却拿手背使劲的揉了揉眼睛,这下子却是愈发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了。 王熙凤忍了又忍,好悬才忍住没笑出声来,只绷着脸安慰着:“当然可以,其实,你若是想瞧她的话,大可以去西院那头,你三姐姐不会不见你的。” “可老太太……” “怕甚!”王熙凤起了玩心,掰着手指头教唆起了惜春,“老太太先前不是说了吗?让三妹妹去西院那头诵经礼佛为咱们家的所有人祈福,既是祈福,清净是要的,却也没的不让人过去探望的道理。西院又不曾让人给锁上,只门房有个半老的婆子罢了,上回我不也往那儿去过吗?老太太能说我甚?像四妹妹你,回头寻个空档,直接带着丫鬟婆子去不就得了?老太太要是问起来了,你就说你想姐姐了,谁还能说你个不是?” 惜春满脸震惊的仰头瞧着王熙凤,似乎三观遭受了冲击。哪怕年幼如他,并不知晓探春究竟犯了甚么事儿,也知晓那一定是个□□烦。可在王熙凤嘴里…… “老太太不会生气吗?”问出这番话的并不是惜春,而是迎春。事实上,迎春是木讷,不是冷酷无情。对于打小一道儿长大两个妹妹,她也是极为喜欢的。原先因着跟了邢夫人,她同两个妹妹疏远了一些,可事实上她也是极为惦记的。后来,惜春倒是过来了,探春却是再不曾见过,直到今天瞧了那么一眼。 王熙凤故意逗她俩,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才面容肃穆的问道:“假若老太太会生气,你俩还想去瞧三妹妹吗?” 迎春和惜春隔着一张炕桌面面相觑,半响却齐刷刷点了点头,面上满是坚定的神情:“想!” “那还怕甚!”王熙凤豪气的一拍炕桌,朗声道,“你们想去就去,哪怕老太太回头真的生气了,你俩嘴巴甜一些,多说些好话,把老太太哄高兴了,不就得了?老太太多好的人呢,还能真的同你们置气?再说了,你们姐妹几个感情好,身为长辈也有高兴的份儿!” “那我们去瞧罢!”迎春和惜春皆是两眼放光,原本的颓废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满心满眼的期盼。 “去哪儿?瞧甚么?我说凤哥儿,大晚上的又是大冷天的,你就不能不作幺吗?”贾琏忽的掀了帘子,带着一脸的霜雪走进了内室。 王熙凤忽的抬手制止了他:“琏二爷您等等,先出去暖暖身子骨,别把我们几个给冻着了。对了,外头下雪了?您赶紧去换身衣裳,没感觉您一进门,屋子里就冷了好些吗?” 贾琏不敢置信的瞪着王熙凤,愣是好半天没能回过神来。还是一旁候着的紫鹃有些不忍心,勇敢的上前将贾琏推出了内室。 半刻钟后,换了衣裳的贾琏再度回到了内室。 “我说凤哥儿,你别作幺了。天呢,我就该听大老爷的话,不让二妹妹、四妹妹过来。”贾琏伸手拿了一碗尚温热的姜汤,一饮而尽。 “大老爷不让?为何?担心我作幺教坏了两位妹妹?” “噗!”贾琏转过身子,直接喷出一口姜汤,半天才顺了气,咬牙切齿的向王熙凤道,“原来你知道呢!哼,大老爷原是担心二妹妹、四妹妹扰了你的清净,我却是怕你欺负了她们。结果呢?对了,你方才教她们甚么?我怎么的听到还有老太太的事儿?” 王熙凤极度嫌弃的瞧了贾琏一眼,旋即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的道来。她半点儿不觉得自己有错,只因她原本就是这般行事的。甚至在说完之后,王熙凤还嘟囔的添了一句:“……事儿成了不就结了?哪怕老太太再生气,大不了挨顿教训,哪怕真的挨打了,还能打死我?” 贾琏目光深沉的看着王熙凤,半响才道:“琏二奶奶,凤哥儿,你可知晓你这种态度叫作甚么?” “嗯?” “死猪不怕开水烫!”贾琏恨恨的道,“你自个儿这样也就罢了,别胡乱教人。对了,仔细想想,你跟宝玉还真不愧是亲表姐弟,你们俩简直一模一样!” 说罢,不等王熙凤生气,贾琏用最快的语速将事儿简单的说了一遍。原来,女眷所在的偏厅出事后,贾赦等人立刻冲了进去。可饶是如此,事儿也已经发生了。探春受了伤,当然并不算严重,毕竟李纨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又不是将门虎女,加上当时她也是赤手空拳的,因而探春也就是被掴了好几个巴掌,只要好生休养两日,用些膏药就没问题了。有问题的是赵姨娘闻讯赶来后,跟李纨掐上了。赵姨娘此人,蠢笨是她最大的特点,却因为原是丫鬟出身,力气却是要比寻常妇人更大一些。且赵姨娘是真正的泼妇,李纨只是掴掌探春,赵姨娘却是连掐带抓,闹到最后更是死死抓住了李纨的头发,死活不肯松手,愣是连头皮都扯掉了一块。于是,贾母被吓晕了。 “我特地过来就是想告诉你,没啥事儿,也没人出事。哪怕老太太也只是一时上火晕了过去。事实上没等大夫过来,鸳鸯拿了鼻烟就让老太太清醒过来了。后来,大老爷生了气,等老太太被送回房里后,直接指着二老爷的鼻子破口大骂。这会儿,二房除了宝玉和兰儿外,所有人都被大老爷轰出荣庆堂了,估计就算还想再打,也是回荣禧堂再打了。” 最后那句话,王熙凤听着倒是无妨,却将她怀里的惜春吓得一个激灵。 “那琏二爷您回来做甚么?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话?”王熙凤没好气的回瞪了贾琏一眼。 贾琏当下被气了个倒仰:“我是担心你!哼,若不是怕你胡思乱想,又担心你顾不过来二妹妹、四妹妹,我吃饱了撑着回来瞧你?真是的……对了,大老爷吩咐了,大太太必须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着,就算无事了,也不能走。今个儿太晚了,索性就让二妹妹、四妹妹在厢房里住下。我回来瞧瞧,若是无事,还要回去帮大老爷。” 王熙凤大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完全是巧姐动歪脑筋的模样。不等贾琏察觉异样,王熙凤已经开口了:“琏二爷,我这儿无事,您就放心去荣庆堂帮大老爷做事罢……只要大老爷不嫌弃您添乱。” “你!哼!”贾琏转身就走,只因王熙凤这话戳中了他的痛脚。 原因无他,其实原本,贾琏是不打算亲自过来一趟的,哪怕是为了传消息,随便唤个机灵的小丫鬟也就得了。可贾赦在将二房诸人骂出了荣庆堂后,意犹未尽的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留下有个p用,还不如亲自跑一趟让凤哥儿安心’。 真是气煞他了! 直到贾琏跑远了,迎春和惜春才堪堪回过神来,皆满脸担忧又带着敬仰的眼神看向王熙凤:“琏二嫂子……” “无需担忧,你们琏二哥哥才不是那等小气的人。顶多气上一阵子,都不用天明,他就气消了。”王熙凤想了想,又吩咐丰儿去安排厢房,好在丰儿在外间原就听到了贾琏的话,没等主子吩咐,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又想着迎春、惜春很可能压根就没用甚么膳食,就出事儿了,赶紧吩咐人往大厨房跑了一趟,也没要甚么麻烦的膳食,只要了一荤一素两个锅子。 王熙凤瞧着丰儿命人换了膳桌,登时大喜:“做的不错,自个儿去领二两银子。” 丰儿忙谢赏,旋即退了出去。 荣国府的锅子都不是很大,也就平常汤碗那般大小。因着是冬日里,厨子还特地在锅子下面添了足够的木炭,估计也烧个一刻钟的样子。瞧着这两个热气腾腾的锅子,别说迎春、惜春了,就是王熙凤看着也有些饿了,忙唤紫鹃分食。 两个锅子,一荤一素,荤的是牛骨汤做底,放的是嫩嫩的牛腩肉并一锅子粉条,素的则是菌菇锅,里头是菌菇汤底并各色菌菇,以及好些吸饱了汤水的冻豆腐。 “吃罢吃罢,热乎乎的吃上一顿,回头再美美的睡上一觉,等明个儿早上醒来了,换身好看的衣裳,打扮的精精神神的给老太太请安,顺带去瞧瞧三妹妹。” 王熙凤的特质本就是只要她愿意,就能哄得所有人笑开颜。像贾母、王夫人还是属于比较难弄的,相对而言,迎春、惜春简直太嫩了,只消几句话下来,两个小姑娘就对王熙凤彻底交了心,等吃完了锅子,俩人皆不唤嫂子了,而是一口一个凤姐姐了。 等巧姐过来时,两个锅子已经撤下去了,可屋子里却依然洋溢着食物的香气,王熙凤坐在暖炕上,左手边是迎春,右手边是惜春,仨人说说笑笑吃吃闹闹。 “嗷呜呜呜!巧姐的娘,巧姐的娘!” 巧姐笑颜盈盈的过来,看清楚屋里的情形后,却瞬间嚎啕大哭,嗓门之嘹亮估计至少也能传出个二里地。 诸人都愣住了。 “哈哈哈,你个小破丫头,如今知晓了罢?看你下回还敢不敢淘气,再淘气,我直接将你丢给你那不着调的爹,回头搂着这俩可爱的妹子……哼,不理你!” “娘啊娘啊娘啊!巧姐要娘,娘!呜呜呜,巧姐的娘!”巧姐嗷嗷的哭着往王熙凤跟前冲,偏生奶嬷嬷担心她年岁太小,万一撞到了王熙凤的肚子就不大好了,赶紧手忙脚乱的拦住了她。这下子却是捅了马蜂窝了,巧姐死命挣扎,哭声震天。 最终,还是王熙凤先熬不住投降了,迎春和惜春自是早就让开了位置,巧姐在嚎了半天后,终于得偿所愿的挨着王熙凤坐下了。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巧姐是半点儿都不闹腾了,只死死的抱住王熙凤的胳膊,小脑袋更是紧紧的贴着王熙凤腰,一动不动只这么干坐着。 “四妹妹,你瞧见了罢?这才小孩子哭呢,你方才哟,哭得那叫一个让人心碎。至于你这侄女,哭得那叫一个让人心神不宁,吵都快被她吵晕了。”王熙凤笑着点了点巧姐鼻尖,嗔怪着道,“还有那句,光打雷不下雨,小丫头片子,下回哭得时候记得挤出几滴眼泪来,别老嗷呜嗷呜的瞎嚎。” 巧姐才不理她,只管扒着胳膊,还不忘拿眼等一旁的惜春。也不知晓她是怎么分辨的,似乎对迎春的敌意不是很大,却对惜春充满了敌意。 王熙凤仔细想了一遭,觉得大概是因为迎春看起来已经像是一个大姑娘了,而惜春体弱又面嫩,看着更像一个没长开的小孩子。当然,事实上惜春的确还是个孩子。 “小丫头片子,鬼精灵,醋坛子……得了,你爹今个儿不回家,你晚间同我睡一道儿,可好?” 奶嬷嬷忙上前劝着,只说巧姐晚上睡觉很是不老实。王熙凤想了想,还是决定让巧姐住下,不过倒是留了奶嬷嬷,却是担心巧姐晚间会吵着吃奶。 又过了半刻钟,王熙凤就让丰儿带着迎春、惜春下去休息了,自个儿则亲自给巧姐洗漱,喜得巧姐眉眼笑成了一条线,没提有多可爱了。不多会儿,随着主子们挨个儿歇下了,小院里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王熙凤这儿倒是一室温馨,荣国府的另外两处却是注定要彻夜不眠了。 荣庆堂里,大夫去而复返。不是为了给贾母诊脉,而是在荣禧堂诊脉后,特地回来同贾母回话的。一个晚上,荣国府倒下了四个人。 贾母受惊吓晕厥,探春被李纨掴掌,李纨被赵姨娘连掐带抓的一头一脸的伤,赵姨娘自然也没法独善其身。偏生贾赦动了真火,哪怕他平日里再不着调,身为荣国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又是袭爵之人,当贾母晕厥,他主动站出来挑了大梁后,愣是没人敢提出质疑。 ……贾政他倒是想,他也真的敢,可他勇敢站出来的后果就是,被贾赦喷得狗血淋头。 简直不能更惨烈。 总之,二房除了真正无辜的宝玉和贾兰外,其他人尽数被贾赦轰出了荣庆堂。是真正的轰,不是单纯的将人请出去。贾赦其人,原就没甚么道德理念,贾政是被他一脚踹出去的,王夫人还在愣神呢,贾赦就欺身上前,一副你要是不打算走老子就把你丢出去的凶狠模样。于是,王夫人怂了,至于李纨等人,更是各个都是窝里横,面对动了真火的贾赦,只能夹着尾巴仓皇离开。 可饶是如此,荣庆堂也依然没能恢复先前和乐融融的模样。至于,贾母在清醒之后,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贾政。哪怕守在她跟前的是贾赦,且大夫也是贾赦派人立刻请来的,她依然最惦记贾政。 说不憋屈是假的,好在贾赦已经失望过太多回了,加上贾母确是晕厥过去了,他也不想为了这些事儿再度气到贾母。因而在大夫确定贾母无事后,就让大夫往荣禧堂去了。当然,没忘记叮嘱大夫看诊后再来一趟回话。 大夫是这般说的:“贵府的诸位女眷受伤……病情皆不算严重,我已为她们各开了方子,回头再抹上一些创伤药,想来最多一个月,自然就能痊愈了。” 贾母命鸳鸯给了一个大封赏,里头饱含的意思,也就无需多说了。大夫只点头称是,捏着大封赏苦笑着离开了。只是及至出了荣国府,大夫还是有些闹不明白。都说大户人家素来用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怎的还会跟市井混混一般,火气上来直接掐上了呢?又想起自己方才去的是荣禧堂,想来出事的都是政二老爷那一房的人,当即就忍不住呵呵了。 ……荣国公贾代善有二子,长子愚笨不堪,又贪杯好|色,只因占嫡占长才得以继承爵位。次子天资聪慧勤奋好学,且为人极为正派,贾代善临终前上折为子请官,若非排名次之,荣国府合该由他继承。 呵呵。 且不说离开了荣国府的大夫究竟是何思何想,只说贾母,在听完了大夫的话后,仍心头不安。只是她年老体弱,实在是没有力气往荣禧堂去了,虽说她也明白,贾政是不会出事的,可没能亲眼瞧上一瞧,她还是有着诸多的不放心。当下,贾母心里暗暗埋怨贾政不往她这儿来,又想着二房出了事儿,贾政忙碌也是正常的,只得将所有的怨气皆出在王夫人身上,只道王夫人又不曾受伤,为何不亲自来一趟。 贾赦劝了又劝,还将宝玉和贾兰唤到了贾母跟前,这才稍稍让贾母心安了一些。只是贾母舍不得宝玉、贾兰劳累,瞧着时间不早了,便让他俩歇下了。又碍于贾赦的一片孝心,不得已留了邢夫人在跟前伺候着。 见状,贾赦终于满意了,叮嘱邢夫人好生照顾贾母,贾赦则开始安排人将事端压下来。 只是这会儿,离出事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夜已经很深了,该传出去的事儿,估计也早已传出去了。贾赦一方面不希望荣国府名誉受损,另一方面又觉得合该让世人瞧瞧贾政那一房的真面目,一时间左右为难,只得唤来贾琏,好一通责骂。 贾琏:“……”那是他亲老子,合该他受着。 荣庆堂有贾赦、贾琏坐镇,又只倒了一个贾母,就已经忙得脚不沾地。相较而言,荣禧堂那才是真的乱了。 被贾赦从荣庆堂一脚踹出来,贾政真的气疯了。从小到大,他都是荣国府最大的骄傲,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偏生,这事儿是他没理,哪怕出事的人是他的儿媳、女儿、小妾,那也还是他的错…… 才怪! “王氏!你瞧瞧你办的那叫甚么事儿!”在面对贾赦时,贾政是有着那么一丝丝的心虚,毕竟错在于二房,而他是二房之主。可在面对王夫人时,贾政一下子就雄起了,指着王夫人的鼻子义正言辞的痛斥。 “身为妻子,你既不能为夫解忧,甚至连通房小妾都管不好;身为儿媳,你不孝婆母,竟是将母亲气晕过去;身为母亲,你连儿女都教养不好,长子因病过世,幼子荒唐无用,女儿活脱脱的像个泼妇;身为婆母,管教儿媳就是你的本分,可你做到了哪一点儿?还有,你身为祖母,连年幼的孙子都没能好生照顾……我的珠哥儿,为父对不住你啊!” 贾政不是贾赦,后者骂人越骂越兴奋,且粗话连篇。可前者虽学问不佳,却好歹也是读过好些年书的,至少是有理有据,且说着说着,贾政满面悲切老泪纵横。 王夫人:“……老爷!” 不想,李纨却忽的向着贾政、王夫人跪倒,口呼:“老爷、太太明鉴!兰儿受伤,我身为其母,自是心痛万分,这才一时难掩悲痛,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恳请老爷、太太饶了我这一次,往后,我自会安心待在佛堂,绝不敢再逾越半步。” 这话一出,不说贾政和王夫人,就连落后一步的探春、赵姨娘也是惊讶万分。 其实,探春已经不气了。其一,她的伤势并不重,且赵姨娘替她狠狠的出了这口气。其二,破了相的贾兰无法参加科举了,这一点在方才荣庆堂时,崩溃之中的李纨已经脱口而出了。其三,也就是最重要的,探春明白李纨之所以向她动手,并不单单是因为挑软柿子捏,而是当时她嘴欠激怒了李纨。 不过,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毕竟当时探春也不知晓贾兰破相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她只是在第一眼看到时,就立刻开口提醒了李纨……就是语气幸灾乐祸了一些。 可最让探春愕然的是,李纨竟是比她还快的认了错。 诚然,在外人眼里,探春是最无辜的。可问题是,李纨之所以暴怒,一来是探春的挑衅,二来却是因为贾兰的破相毁了她此生的希望。也就是说,李纨所作所为是情有可原的,哪怕传出去了,孤儿寡母受到夫家的欺凌,也是一件很值得旁人同情的事儿。 “老爷、太太,我真的知晓错了,请老爷太太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李纨不仅认了错,还拼命向贾政、王夫人叩头,且还是一副得不到原谅就绝不停下来的做派。 贾政最快回过神来:“起来罢,这事儿……唉,你也是一片慈母心肠。” 这话倒是没错,只是听在王夫人耳中,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可既然贾政叫了起身,王夫人于情于理都不能跟贾政叫板,尤其还是在贾政看王夫人最不顺眼之际。 “老爷、太太,还有一事儿,我想同你们二位说。放心罢,我绝不会再吵闹的,也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只有一点,关于兰儿破相无法参加科举一事,我知晓有一个法子,能够避免。可惜我娘家父兄皆亡,这事儿又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够完成的。我只是……” “你们都退下罢。下去!”贾政目光狠戾的瞪向探春和赵姨娘,赵姨娘还想多话,却被探春狠狠的拽了一下胳膊,登时吃痛看向探春,旋即被拉了出去。 不仅探春和赵姨娘离开了,屋内的其他丫鬟也纷纷快步离开。不一会儿,屋内便只剩下了贾政、王夫人,以及跪倒在地的李纨。 贾政示意李纨可以开口了,李纨苦笑一声,当下将心中的想法娓娓道来:“先前是我鲁莽了,三妹妹又在我耳边说了那等子话,我这才……” “让你说兰儿之事。”贾政对于女眷之间的勾心斗角是半点儿兴趣皆无,只是眼瞅着宝玉愈发不堪入目,而天资聪慧的贾兰却因着破相而被毁,心下除了绞痛更多的是不甘。如今听说李纨有法子,贾政哪怕并不怎么相信,也愿意屈尊听上一听。 ……却不是听她来说探春的不是! 李纨倒抽一口凉气,知晓自己已经惹恼了贾政,忙撇开一切思绪,只说贾兰之事。 “老爷知晓我娘家乃是书香世家,我尚未出嫁时,祖父、父亲、叔父皆未曾过世,那会儿我就曾听祖父同父亲说起过一事。那户人家唯一的嫡子因着骑马摔了腿,虽不是很严重,却成了跛子,哪怕刻意穿上了高低鞋,也依然不能改变他身有残疾一事。后来,那户人家的祖父在战场上救了圣人一命,临终前恳求圣人夺情,给他唯一的孙儿一次机会……圣人允了。” 夺情。 贾政许久沉默不语。的确,对于功勋世家来说,求请圣人夺情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譬如已故的荣国公贾代善,当年临终前便向圣人递上折子,肯请圣人赏赐贾政一官半职。这也算是夺情。 可问题是,荣国府如今,哪里还有这等能耐? “你先退下罢,让我好生思量思量。”贾政忽的仿佛累极了,向李纨摆了摆手,让她退下。李纨迟疑了一下,最终却仍选择乖顺的离开。 王夫人至始至终都在一旁听着,虽说王家女皆不通诗书,可她嫁入荣国府已有几十年了,且夫君、长子皆是读书人,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事儿。至少,李纨方才所说的话,她听懂了大半,甚至心中已有了盘算。 一个让她心头发颤的盘算。 “老爷……” “你也出去,我如今一见到你就头疼!”贾政极为不耐烦的瞪了王夫人一眼,就像打发叫花子一般,摆手让王夫人赶紧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王夫人面色极为难看,好在最终她还是忍住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拦在贾政跟前,柔声道:“老爷,方才珠儿媳妇儿那番话,我听明白了。我是想着,咱们也许不需要那么麻烦,求圣人为兰儿夺情,而是……” “说!”贾政是真的不耐烦同王夫人废话,又想着李纨都能想出一个看似可行的法子来,也许王夫人真的有办法也说不定。 却听王夫人带着极为诡异的语气,压低了声音道:“老爷,倘若能让兰儿袭爵,那他即便破了相,也应当没甚关系罢?” 第096章 袭爵? 袭爵! 袭爵…… 随着王夫人的那番话,贾政一瞬间脑海里浮现了诸多思绪,最终却只是化为了一声叹息:“这事儿往后不用提了,唉。” 其实,不是不用提,而是提了也没有任何意义。袭爵之事,哪怕真能改变,那也只能在贾赦、贾政这一代。也就是说,倘若贾代善当年足够有魄力,就应该废了贾赦的继承人之位。可惜,贾代善的顾虑太多了,哪怕贾政自认为无比优秀,却抵不过一个所谓的嫡长子之名。 贾政输了,输给了他从不曾放在眼里的贾赦,也是从贾代善过世那一日起,他就不可能再染指爵位了。不是他不想,而是绝不可能。 “老爷!老爷您仔细想想,兰儿多好的一个孩子,若不是因为破了相,他将来定能金榜题名的!”王夫人还想要劝,却冷不丁的对上了一双愤怒的眼睛,登时不由的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了身形,只是仍心有不甘的道,“老爷,您就算不为兰儿考虑,也该想想早逝的珠儿罢!” “这怪谁?王氏,你说这一切都怪谁?珠儿身子骨弱,你不好生照顾着,竟耍些花花心思。你别以为我不想跟你歪扯,就是不知道你心里的盘算!说白了,你不过就是怨我当初不听你的,没让你娘家侄女进门吗?哼,你也不想想,咱们家说好听些是国公府,可那会儿老太爷都没了多少年了,整个贾府除了立志当道士的贾敬大哥外,还有哪个有功名?我一个人在朝堂上,撑得有多辛苦你不知道吗?你想想,王家有你大哥是吗?可你大哥是甚么性子,你应当比我更清楚罢?凤哥儿进门多年,你看你大哥拉拔过一把琏儿吗?你这是白日做梦!” 王夫人面色煞白,无论过去了多少年,贾珠之死一直都是哽在王夫人心头的一根毒刺。别说碰一碰了,就算仅仅是提了那么一句,她就觉得一阵阵钻心的疼。 “老爷,您讲点儿良心罢!珠儿是我的儿子,我还能害他吗?对对,老爷您说得对,我那大哥确是不爱多管闲事,琏儿娶了凤哥儿,也没指望王家能够拉拔他一把。可老爷您也替我想想,我要的是儿子,是儿子!比起让儿子金榜题名,我更希望我的珠儿能好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哪怕他不学无术也没关系!” “闭嘴,我的儿子怎么可能不学无术!”贾政向王夫人怒目圆瞪道,“说来说去,你不就是这点儿小心思。巴望着你王家的人霸占荣国府,指望你那好侄女事实帮衬着你,对罢?我告诉你,你不用否认,就是你那些个小心思才害死了珠儿!” “不是!就算我有心向着娘家,我也从未想过要害珠儿!他是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啊,我为何要害他!”王夫人浑身战栗,几乎站立不住,只得伸手扶着一旁的高背椅才勉强立住。 “为何?因为你心思不纯!当初,不就是因为没按照你的心意做事,你就日日夜夜针对李氏。你以为你弄倒了李氏,你侄女就能进门吗?别做梦了,她是王氏女,正正经经的王家长房嫡长女!他王子腾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让自己的侄女当填房继室!” “不是,不是,我才没有这般想过,我没有!” “哈!你没有?珠儿成亲之前的事儿且不说,他后来都成亲了,你为何要这般苛待李氏?别告诉我这些不是你做的,我不爱管后院的是是非非,不代表我没长眼睛没带耳朵!”贾政的目光如同利刃一般狠狠的戳在了王夫人的身上,王夫人面色愈发惨白,隐隐约约的,她真的有种想要俯首认罪的感觉。 不不,不是这样的,才不是这样的! 明明已经支持不住软倒在地了,王夫人依然梗着脖子同贾政对视。她不会承认这种事情,贾珠是她的嫡长子,是她的心头肉,她如何会害……就算她有那些个小心思,害死贾珠的人也绝对不可能是她! “怎么?没话可说了?哼,我知道你确是无心想要害死珠儿,可珠儿就是被人害死的!你不满儿媳妇换成了李氏,自打李氏进门后,就日日夜夜不停的针对她。原本,珠儿房里只有母亲送的人,一如宝玉那般,身边素来只有一个大丫鬟。可你呢?趁着婚期已定,愣是又往里塞了一个所谓的自己人!” “那老爷您呢?那个秦姑娘是怎么回事儿?她还是好人家的好闺女!按照律例,珠儿根本就没有资格纳良妾!” “那是秦赟念在知遇之恩,特地让其女报恩!再说了,那他姑娘可是在珠儿过世后,就立刻殉情了。”贾政冷冷的道。 “是是,一切都是我的错。老太太送了人,老爷也送了人,只不过因为我也送了人,那一切都是我的错了?我几十年来辛辛苦苦为的何尝不是我那两子一女,如今竟连个好话都得不了了。哼,还有那李氏,老爷莫不是忘了,当初李氏可是将她身边四个大丫鬟都开了脸!” “开了脸?你逗我吗?珠儿过世之时,李氏身边的四个大丫鬟各个都是完璧之身,你说她们都开了脸?” 王夫人一瞬间僵在了当场,满脸的不敢置信。好半响,才颤颤巍巍的道:“您怎么会知道?这不可能。” “哼,你以为荣国府上下就属你最聪明?李氏大概是说过要将身边的丫鬟开脸,也确实开了小宴。可珠儿被你的人霸着,所谓的开脸也就只是个说法罢了。再说了,李氏当年有孕在身,她若是不给丫鬟开脸,只怕你又有话要说了。再后来,让我想想,我猜你应该是在珠儿过世后,生怕我和老太太责罚,才将一切罪名往那些人身上推罢?” “老爷……” “你还想问我是如何知晓的?好,我告诉你,当年,若不是你折腾李氏折腾得太厉害,一副要将人往死里逼的样子,老太太也不会让李氏搬到她那里,负责照顾府上的三个姑娘。哼,明着是给她寻了个苦差事,暗里却是在护着她,免得一不留神你就把人给恁死了!” 贾政怒气冲冲的甩袖离开,临出门前,却又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话:“与其整日里想那些有的没的,还不若将心思放在宝玉身上!” 王夫人软软的瘫倒在地,浑身不停的战栗着。虽说屋里都烧着火龙,地上也铺着厚厚的毯子,可王夫人依然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有些事儿,不是不去想,就是没发生的。 离贾珠过世已经有三年时间了,连贾兰都六岁了,哪怕王夫人连着三年都自我安慰,只说贾珠是被李纨那个扫把星害死的。可谎话说的再说,依然只是谎话。也许贾珠之死是诸多原因结合在了一起,可问题是,进学乃是正事,王夫人也无法去指责贾母,若是如今连李纨都是无辜的了,那岂不是说,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真的是她造成的…… “太太,太太您怎的坐在地上。太太,我扶您起来。” 丫鬟的声音,终于将王夫人从自我厌弃之中拉了回来。只是等王夫人抬头见是个陌生的丫鬟后,心却更凉了。这半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儿,她病倒了两回,却损失了所有的大丫鬟,整个荣禧堂翻天覆地一般,竟是陌生的连她都感到心惊。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一夜醒来,地方依旧,人却全然变了。贾政素来只拿她当一个贵重的摆件敬着供着;贾母好时则好,一旦不好了简直就能把人往泥里踩;长子已逝,长媳同她离心离德,长孙和幼子则干脆都被贾母所笼络;还有她的女儿,那个被她亲手推入高墙之中的女儿,只怕再过两年,就要二十五岁了,她甚至都不知晓自己是盼着女儿回来,还是干脆求着别回来了;至于庶子庶女,不提也罢。 众叛亲离吗? “扶我起来。再给我打盆热水,我要洗漱一下。对了,让人将珠儿媳妇儿唤过来,就说我有话要同她说。” 荣禧堂虽被大清洗了一番,也确是在管事的位置上皆换上了贾母的心腹,可贾母却不曾真正染指所有的位置。譬如,伺候王夫人日常起居的丫鬟,虽是从别处调过来的,可论忠心,只怕也就那么回事儿,王夫人若是铁了心想要笼络,却也是不难的。 因而,那丫鬟还是乖乖按照王夫人的吩咐去办了,待事情办妥之后,她还不忘来王夫人跟前说一声,表示自己确是有将主子的命令搁在心头,也全圆满的完成了。王夫人虽心情极为低落,却还是随手褪下了一个绞丝金镯子赏了她。 “太太,珠大奶奶已经候在外头了,我这就将人领进来。太太可还需要茶点?或者旁的甚么?” 有了打赏,一切都不一样了。这并不是说方才那丫鬟就怠慢了王夫人,而是在领了赏之后,从被动变成主动而已。 王夫人当家多年,自是知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了,不过她也懒得同丫鬟一般见识,只摆了摆手,让她将李纨领进来,便打发出去了。的确,笼络丫鬟是挺重要的,却并不着急。 李纨很快进来,见屋内唯有王夫人,面上微微露出了一丝诧异,不过很快她就调整了情绪,向着端坐在炕上的王夫人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太□□好,儿媳李氏向太太请安。” “你倒是懂事儿了。”王夫人手里抱着暖手炉,整个人都倚靠在暖炕头上,面色很是难看,却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先前亏了身子骨,方才又受了一番惊吓,这才显得气色不佳。 “回太太的话,儿媳先前有诸多的不是,如今已经改了,还望太太再给儿媳一个机会。” 口口声声的称呼自己为儿媳,这才以往却是不大可能的。一来,李纨并不是多言之人,又整日里待在荣庆堂,哪怕见着了王夫人也不曾主动打招呼。二来,儿媳……贾珠是个禁忌,李纨所承受的压力半点儿不比王夫人少。 “好孩子。”王夫人先是叹了一句,随后才道,“方才,你说的那个夺情……再详细同我说一说罢。” 李纨心下一动,只道是自己说动了贾政和王夫人,虽不大明白为何王夫人还会特地唤自己过来详细说明,不过只要能够帮到贾兰,别说只是详细解说一下,就算更苦更累的活,她也愿意去尝试。 当下,李纨静下心来,先是将要说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随后才从头到尾详尽的同王夫人说了一遍。不仅理清了所有的头绪,更是着重强调了她的盘算:“太太,我也明白,咱们家虽荣宠不断,可到底不比前些年了。只是,兰儿原就聪慧得很,他需要的并不是圣人直接赏赐官职,而是给他一个机会。仅仅是一个机会,一个能够让他走上考场,公平同旁人竞争的机会。” 贾代善临终前上折子替幼子贾政向圣人要官职一事,并不是甚么大秘密,至少,李纨未出嫁前便听父亲说过了。不过,那会儿之所以能够成功,主要还是因为贾代善在圣人面前极为有脸面。而如今,只怕已经不能了。也因此,李纨至始至终求的都不是甚么官职,而仅仅是一个机会,由圣人亲口免去贾兰的不雅之罪,让贾兰像旁人一般参加科举。 “原来是这样。”王夫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这事儿比她想象得要简单很多。若是搁在贾代善还在之时,随随便便跟圣人求个恩典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费这般心神。可如今的荣国府早已不是当年的荣国府了,旁的不说,官位最高者贾政,甚至连向圣人递折子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夺情,难。 可若是对于袭爵之人来说,却是轻而易举了。王夫人原就一门心思在爵位之上,在听了李纨的详细解释之后,更为心动了。其实,仔细算一算就可知晓,贾代善乃是荣国公,传到贾赦这儿,却只有一等将军了,还是个有名无实的。将来,即便传给了贾琏,再传到贾琏之子身上……估计也就五六品的虚衔了罢?当然,重要的不在于几品,而在于圣人的恩典。 酝酿了一下将要开口的话,王夫人尽量委婉的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李纨。 李纨彻底懵了。 若说李纨娘家确是书香世家,可这出身书香世家并不代表她本人一定是学问出众的。这就好比,宁荣二府皆是武将出身,可传承到如今,别说上阵杀敌了,连个擅长骑射的后代都寻不出来了。 而李家也是如此。至少,李纨本人仅仅是读了几本女戒、女训之类的书,真若算起来,李纨的学问还不如三春。起码三春当年都是有先生教导的,虽然也没学几年就是了。可不管怎么说,李纨所拥有的,不过是当年未出阁时,在娘家听过的些许事情,真要是比心眼子,一百个她也不如一个王夫人。 “夺、夺情怎的就变成夺爵位了?”李纨说这话时,声儿都是飘着的。 王夫人心下鄙视李纨小门小户的果然没见地,这要是搁在王熙凤身上,只怕听了这话能乐得飞起来。不过,明面上,王夫人还要予她几分面子的,只道:“说是爵位,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你别看咱们老太爷是超品的国公爷,可大老爷却只得了一等将军的空头衔,若是爵位有用,你当大老爷为何要给琏儿捐个五品的同知?还是因为这爵位越传也没意义了?我盘算着,等大老爷的爵位予了琏儿时,也就只剩三品了,再传下去,顶多也就五品。我记得,当年给琏儿捐同知时,花了有五千两银子,我就琢磨着,大不了回头我拿嫁妆钱给补上,就是补双份也成呢。” “太太您的意思是,咱们花钱买爵位?”李纨越说越觉得不靠谱,这捐官她能理解,却从未想过,爵位还能被买卖。 “浑说甚么!这爵位能是买卖的?这话要是传到外头去,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王夫人怒喝道。 李纨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半响才颤颤巍巍的道:“太太您说的是,可这……” “你怎的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是,说服大房将爵位让出来,当然不能白白让出来,咱们得了实惠,那是必然要给些报酬的。你想呢,哪怕是寻常走门路,能不用花钱?再说了,兰儿夺了琏儿之子的爵位,能不表示一些?咱们不是为了那个虚头衔,而是想着,趁袭爵的机会,跟圣人要个恩典。至于琏儿之子的爵位,咱们花钱替他买个更好的,不就成了?” 王夫人耐着性子循循善诱着,犹见李纨还一副不开窍的模样,当下又上了火。 “你呀你,你让我说你甚么才好?行了,我也知晓,你是怪我的。伸手打了三丫头,不过就是拿她撒气。其实你更想直接冲我动手,是罢?别急着否认,兰儿是你儿子,也是我的孙子!对,我也承认,往日里对他的关照是少了一些,可你也不想想那是为了甚么!你心疼儿子,我更心疼我儿子,每次一见到兰儿,我这眼前就浮现当年珠儿抱着兰儿时的模样,我这心里啊……珠儿,我的珠儿你怎的那般狠心,留下你那可怜的母亲,还有你的妻儿在这世间受苦受难!你好狠的心!唉。” “太太,太太您快别说了,我知晓了,我知晓以往都是我误会您了,您自然是最在意珠大爷的,也是顶顶在意兰儿的。”李纨泪流满面,端的是一副感动至极的模样。 然而,她内心想的是甚么,又有何人知晓?不过至少明面上,她是被王夫人感动了,也清楚的知晓,她是无法同王夫人正面抗争的。与其将精力用在同王夫人对抗上头,还不若照着王夫人所说,尽心尽力的为贾兰谋划。 “好,你既是这个态度,那我也将话放在这里了。当年我也是十里红妆嫁入荣国府的,虽说这几十年来,嫁妆也用的七七八八了,可多少还是剩了一些的。我知道,在兰儿这事儿上头,我是有过错的,哪怕不是出自我的本意,也确是我不曾好生照顾好他。” “太太,我不怪您,我真的真的一点儿也不怪您!”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王夫人伸手按了按眉心,叹息着道,“你也知晓,宝玉那孩子性子太天真的,我不可能完全不管他,好在他得了老太太的心,想来将来老太太必然会给他安排好后路的。我就想着,将来若得了大房的爵位后,一应的补偿皆从我的嫁妆里出。另外,我也会拿出五万两银子,买下田产庄子亦或铺子之类的,全部挂在兰儿名下,你看如何?” 五万两银子…… 李纨怔怔的望着暖炕上的王夫人,半响都不曾开口。说她没见识也罢,左右李家本就没甚么钱财。哪怕当年她出嫁时,带的也就是只有十个箱子的嫁妆,且并没有太多的田契地契,哪怕将所有一切加在一起,也就只有不到两万两银子,而其中大半还是贾府给的聘礼,让她一并带了过来。 对李纨来说,五万两银子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了,哪怕她明知四大家族之一王家出身的王夫人,不可能只有那么一些嫁妆,这个情,她也不得不承了。 “多谢太□□典,我替兰儿给您磕头了。” 皆大欢喜。 王夫人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吩咐李纨回去歇着罢,又让她别跟探春一般见识,还承诺会让赵姨娘为今个儿的行为付出代价。对于这些个小事儿,李纨皆无二话,她只表现出恭顺温良,如同世间最标准的媳妇一般。 目送李纨离开,其实王夫人也明白,经历了这些个事儿,让李纨跟她彻底交心,那是绝不可能的。可那又怎样呢?就好比她同贾母,其实俩者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友好过,可对外还不是一样表现得亲如母女。王夫人不需要李纨的孝心,况且甭管她需不需要,李纨对必须表现出对她的恭顺。 倒是有一人…… 将外头的丫鬟唤了进来,王夫人边思量边吩咐着:“你去小库房里翻一翻,不消拿那些有典故有来历的东西,只挑那些搁了有些年头的金银首饰,对了,还要那些个镶嵌了大颗珍珠的头面首饰,甭管样式,只挑份量。” 这样的吩咐,显然很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好在那丫鬟也是个乖觉的,快言快语的重复了一遍王夫人的吩咐,见没旁的要补充的了,忙急急的退了出去。一刻钟后,那丫鬟抱着一个旧扑扑的大匣子走了进来。 大匣子打开后,并未金光闪烁,里头倒是有几十件赤金的首饰,却因为搁的时间长了,首饰表面有些暗黄,甚至少数几件还起了黑点子。王夫人只瞧了一眼,就满意的点了点头,向那丫鬟道:“你叫甚么名字?” “奴婢的名字很是不堪,还请太太赏赐一个。” “哦,那便叫花簪罢。” 没了金钏,且连她妹妹玉钏都被贾母拨走了,王夫人不是不能将那些老人寻回来,毕竟都是家生子,就算贾母有心调开,也不至于弄到犄角旮旯里去。只是,就同李纨不愿意同她彻底撕破脸一样,王夫人也不想为了那些个小事儿,同贾母对上。媳妇儿同婆婆对着干,除非泼辣如王熙凤又正好碰到了木讷无用的邢夫人,要不然倒霉的绝对不可能是婆婆。 “多谢太太赐名。”花簪笑着道。 “那你明个儿就替我往琏二奶奶处跑一趟,顺便把这个交给她。只说我整理旧东西时,见着这些东西仿佛是她当年跟我说喜欢的,如今一并予了她。” 花簪面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不过很快就露出了比方才更为灿烂的笑容来:“是,太太尽管放心罢,花簪一定将话带给琏二奶奶。” <<< 荣禧堂里的官司,王熙凤是半点儿不知情。要说贾母对荣禧堂进行了一番大清扫之后,王夫人是遇到了不少的麻烦,可她的身份摆在那儿,哪怕换了人,她想要再收买也容易。要不然前世也不会发生,明明袭人是贾母跟前的人,最终却倒戈了王夫人的事实了。因而,王夫人麻烦归麻烦,却也不是完全无解,倒霉的却是王熙凤了,她如今完全没法从荣禧堂里打听消息。 至少,短时间内是没法子了。 幸而王熙凤是个乐观之人,左右一时半会儿的打听不到消息,且二房连着折腾了这些日子,王熙凤私以为即便铁打的人应该也能消停一番了。因而,她只待在房里陪着女儿巧姐,安然入睡。 这一觉睡得可真香呢,等王熙凤再度醒来时,天早已大亮,眼前却出现了一个双眼血红的人。 “哦,琏二爷您这是吓唬谁呢!”王熙凤倒不曾真的被惊吓到,事实上,在贾琏进屋之前,她就已经醒转过来了,毕竟多年的生活习惯,就不是一日两日的能够改变的。哪怕这些日子她一直待在院子里猫冬,也是按时按点的起身,顶多下午歇觉的时辰稍微长了一些。因而,贾琏走进正堂,再走过外间,掀开内室的帘子时,王熙凤就已经彻底清醒了。 贾琏却不知内情,只道:“吓到你了?呃……” 凭良心说,王熙凤并未被吓到,可贾琏却被唬了一大跳。原因无他,只因他撩起床幔时,就看到一个只穿了大红肚兜的肉团子扒在王熙凤身上,最重要的是,那肉团子分明就是闭着眼睛的,却能快狠准的摸到供应饭点的位置,并两手一扒拉,随后小嘴就凑了上去。 登时,贾琏冷汗都下来了,旋即却忍不住放声大笑。 “还不快些让唐嬷嬷进来!”王熙凤舍不得动巧姐,不代表她就舍不得动贾琏了。眼瞅着贾琏都快笑疯了,直接伸手就在贾琏腰间掐了一把,“叫人!” “成成,叫人叫人。”贾琏倒抽了一口凉气,忙转身出去叫人。等他将唐嬷嬷唤进内室后,就看到王熙凤和巧姐上演了一出拔河大戏。 “呜呜呜,奶奶!奶奶!”不是下人们惯常所称呼的奶奶,而是平平的第一声。且即便哭着喊着,巧姐依然不曾睁开眼睛。 唐嬷嬷被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接过巧姐,又因着巧姐这回是真的哭了,索性走到一旁的屏风后头,赶紧先给喂了一口。等暂时让巧姐解了饿,唐嬷嬷顾不得旁的,赶紧抱着巧姐跑路,至于伺候王熙凤俩口子的事儿,却是用不着她了。 “琏二爷这是才刚回来?就没歇歇?”王熙凤匆匆洗漱了一把,只简单的挽了个髻,一应钗环皆不曾用,连脂粉都仅仅用了润面的面脂而已。听说贾琏真的一夜未睡,且昨个儿晚膳都只吃了少许,王熙凤果断的心疼上了,“紫鹃,别杵在这儿了,赶紧吩咐上早膳了。罢了,索性你亲自往大厨房跑一趟,看看有甚么好物,各色都拿一些上来,知道了吗?” 紫鹃答应着退出了内室。 “唉,其实爷这会儿已经觉不出饿了,我困呢!”贾琏整个人四仰八叉的躺在了暖炕上,双眼下面是明显的阴影。 “知了知了,我知晓爷辛苦了,回头定然好生犒劳犒劳爷。对了,我说琏二爷,昨个儿的事儿都料理妥当了?大老爷和大太太呢?他们也都回东院去了?” “大老爷回去了,大太太估计还陪着呢。”贾琏叹息一般的道,“其实也没啥事儿,不过就是大老爷突发奇想想当一回孝子,结果非拉着我也一道儿当贤孙。最倒霉的还是大太太,她招谁惹谁了,被大老爷一吼,得了,估计接下来至少十天半个月,她都得立在荣庆堂了。” 好惨…… 王熙凤默默的为邢夫人点了一排蜡,不过话说回来,贾赦和邢夫人这对夫妻,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且不说家世,单是贾赦心目中只有原先那位原配张氏,对于邢夫人来说就已经有着太多的不公平了。估计在贾赦眼里,原配是要敬着的,小妾通房则是单纯图个新鲜有趣,至于继室……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别杵在眼前碍事儿就成。 这么想想,邢夫人也是真的可怜。 “对了,我过来的时候,兰儿已经去族学了,倒是宝玉还在老太太跟前,当他的孝顺孙子呢。”见王熙凤诧异的望过来,贾琏嘲讽笑着,“呵呵,昨个儿晚间老太太病倒了,宝玉睡得那叫一个香呢。今个儿早间,起身后先是熏香后是用早膳,回头要去前院书房了,才忽的想起,哟,没关心老太太。这不,当他的孝顺孙子去喽!” “琏二爷您这嘴坏的!不过宝玉也确是蛮孝顺的。” “对啊,太孝顺了,就是不知晓二老爷二太太知晓了会不会赞他一句。”贾琏扯了扯嘴角,满脸的不屑。忽的,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 “怎的了?”王熙凤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却见贾琏兴奋的一拍巴掌,仰天大笑道:“我想起来了,六部都是小年夜当日封笔的,当然要紧的地方还是留了人的。可二老爷那位置一点儿也不打眼!”见王熙凤依然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贾琏耐心的为其解惑,“就是说,今个儿二老爷不用去上衙!” 这可真是一个好消息哟! “但愿咱家那位政二老爷还记得他曾答应过,以后都不打宝玉了。”王熙凤默默的摇头叹息着。 “不打也无妨,不是还可以发抄写大字吗?要我说,就该罚宝玉背书、练大字、写文章!哼,折腾不死他!”贾琏冷哼一声,满脸的志得意满。其实严格算起来,贾琏并不痛恨宝玉,只是每每想到自己原本是荣国府最受宠的小孙子,猛然间来了个宝玉争宠,还是个天生衔玉而生的稀罕货,他这心里头…… 这不叫痛恨,这叫吃味儿! 总而言之一句话,宝玉若真的被打伤打残了,贾琏指不定也会跟着心疼。可若仅仅是被罚抄写之类的,他一定比谁都乐呵。尤其他本人已曾经进过学,知晓做功课有多么劳心劳力。 “奶奶,荣禧堂来人了。” 第097章 荣禧堂来人了? 王熙凤下意识的看向躺倒在炕上的贾琏,却见贾琏这会儿已经半撑起身子,茫然的回望她:“大清早的,她这又是想作甚么幺?” 再作幺也不能避而不见呢?王熙凤无奈的摊了摊手,向外头朗声道:“丰儿,还不快些将人请进来。”又向贾琏低声道,“琏二爷可想去瞧瞧?” 贾琏都不曾细想,就本能的摇了摇头,道:“又困又乏又饿的,折腾这些作甚?又不是她二太太亲自过来了。”左右只是个传讯的人,贾琏自认为没必要舔着脸凑上前去。显然,王熙凤的想法也同他相似,只是对方除了是荣国府的二太太之外,更是王熙凤的娘家姑母,于情于理,她都不能这么晾着荣禧堂来人不管。因而王熙凤略整了整妆容,便掀了帘子往外头走去。 正堂里,丰儿正笑着给来人倒茶水,只是那笑容瞧着却是有些渗人的,王熙凤看了个正着,好悬没笑出声儿来,只道:“这是……瞧着有些面生呢。” “见过琏二奶奶,奴婢花簪给琏二奶奶请安了。”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才攀到王夫人身边的花簪。 王熙凤闻言细瞧了瞧,却见眼前这人十三四岁的模样,虽长相算不得很出众,却瞧得出来是个稳重又不失伶俐的人,瞧着倒是有几分已故金钏的品格,只缺了几分自信。因而笑道:“花簪是罢?想来是二太太刚提拔的大丫鬟罢?瞧着是个好的,丰儿,还不去拿个封赏来。” 丰儿笑着告退,也不知是王熙凤多心了,还是因为旁的原因,王熙凤总觉得今个儿的丰儿瞧着有些不大对劲。正思量着,面前的花簪却是连连摆手道:“琏二奶奶谬赞了,花簪可不敢当。” 封赏来得很快,花簪犹还要推辞,王熙凤却道:“这大过年的,可不兴将财运往外头推,你且收着罢。”见花簪收了荷包,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更胜了些,又道,“二太太特地唤你过来是何事?可是要我过去瞧瞧她?那你等等,我这就随你过去。” “不不,琏二奶奶您可快别忙活了,太太是让我特地来瞧瞧奶奶,只说昨个儿不曾见到,恐奶奶这儿有事儿。又因着过年归整东西,寻出了一些旧物,太太说奶奶曾提过喜欢那些物件,让奴婢一道儿带过来了。”花簪满脸堆笑,一副唯恐王熙凤会怪罪的模样。 “劳烦太太惦记着,我这儿并无事儿。” “那奶奶您就好些歇着罢,奴婢先回荣禧堂了。告辞。”花簪来得快走得更快,至于那所谓的礼物,王熙凤则是压根连见都不曾见到。 等花簪走了,王熙凤才忽的想起这事儿,拿眼看向丰儿。却见丰儿撇了撇嘴,隐隐有些不悦的道:“奶奶,礼物搁在外头门房里了,说是太重了,她一人抬不过,又不好让粗使婆子污了咱们这地儿。” 这话,一听就像是托词。不过王熙凤倒是忽的来了兴致,让丰儿和紫鹃俩人合力将那小箱子抬了进来。箱子倒是进来了,丰儿却不屑的道:“哪里就重了?二太太跟前的人就是矫情。”又向那箱子瞧了一眼,略有些不满的道,“怎的不挑个好看些的箱子?这么就旧仆仆的,看着好像用了多年了。” 王熙凤上前仔细瞧了瞧,登时笑翻了,只点着丰儿道:“不认得好东西了罢?旧点儿又如何?这是葵瓣彩锦盒,确是用了好多年了,我记得这应当是二太太当年的陪嫁之物。至于这里头……大略也是陪嫁之物罢。” 葵瓣彩锦盒乃是首饰匣子,当然并非不用放置旁的,可若是老物件,想来王夫人不会费劲折腾它。况且,还有方才那花簪的一番话,王熙凤几乎可以猜到里头是何物了。不过,饶是如此,当紫鹃上前打开时,王熙凤还是忍不住笑开了怀。 “何事这般开心?别笑疼了肚子。”内室里的贾琏左等右等,仍不见王熙凤回来,且先前叫的早膳,到如今连个影子都没有。这还不算,倒是来个人给他沏壶热茶呢,啥都没有不说,屋子里偏生还有巧姐的奶香味,外头还传来王熙凤招牌般的大笑声。得了,贾琏算是彻底坐不住了。 “琏二爷,您也快过来瞧瞧,咱们那位二太太呀,可是个秒人!” 能不妙吗?以往,王夫人但凡送礼,甭管是给上头还是打赏下面,多半走的都是礼轻情意重的路线。譬如送给贾母,要么是亲手做的针线活儿,要么就是亲自抄写的佛经,再不然还可以亲手串一串佛珠予贾母。再譬如,赏赐给下人的物件,也多半都是所谓的体面,像主子穿过的旧衣裳,用了一多半的面脂、头油,再不然便是赏下一两道菜、点心,还不是新的,而是吃过几口的。 像今个儿这般,东西虽是旧东西,可价值却半点儿不比新东西低的……几十年来头一回! “这是何意?”贾琏凑过来瞧了一眼,登时面色铁青。 王熙凤一瞧这有些不大对劲儿,忙凑到他跟前哄着,又止不住的笑道:“琏二爷您先别恼,二太太拿旧物件予我,绝不会怠慢的意思。您仔细想想,这赤金首饰,可不同旁的物件,纵是用的旧了,那也不损半分份量,一样都是值钱的。再说了,先前咱们那位大老爷不也送了我好些东西?” “那怎么一样?”贾琏半点儿都不曾被王熙凤说服,只恨恨的道,“大老爷同二太太的身份就不同,再说了,大老爷送来的东西虽又俗气又土气,可并不是他用过的。还有便是,大老爷是个男子,他那里就知晓送甚么礼物合适?大太太是个不中用的,只怕压根就不会劝,当然劝了也难保大老爷会听。”顿了顿,贾琏好似有些不放心的望向王熙凤,道,“凤哥儿,大老爷先前送了那些物件,你会生气吗?” “我?为何?” “金银首饰笨重的要命,一点儿也不精致小巧。摆件看着倒是金贵,可哪一样能摆出来?真要是摆出来了,只怕咱们直接闭门谢客算了,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旁的就更不用说了。” 王熙凤原是想给贾琏几分面子,因而只强忍着笑意,到了最后,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了,直接笑出了声来。只是恐贾琏在丫鬟跟前丢脸,王熙凤吩咐紫鹃将东西归整好了,丰儿去外头瞧瞧,早膳可备齐了,自个儿则是拉着贾琏进了内室,细细说明缘由。 “琏二爷,我原只道宝玉那孩子是被养傻了,只学了所谓的高雅贵气,却忘了最要紧的金银之物。没曾想,琏二爷竟然也是如此。” 贾琏不解的望着她。 无奈之下,王熙凤只得一点点的细掰给他听。先说贾赦,他送来那些礼物,绝对是好意。贾赦原就是吝啬的家伙,只瞧邢夫人就知晓了,明明他手头上并不缺钱,却让邢夫人只能靠着每月的份例银子过活,甚至经常连身好衣裳都没有,更别说钗环首饰了。这若是贾赦没钱也罢,可偏生整个荣国府都知晓,贾赦得了他那祖母所有的私房。 贾代善之母,也就是第一代荣国公贾源之妻,贾源以战功得圣人赐封荣国公,端的是皇恩浩荡,自然也积攒了不菲的家业。其妻更是超品的诰命夫人,管家理事数十年,每年三节两寿、冰敬炭敬绝不是小数目,再加上历年上头的赏赐,尽数归了贾赦所有。说起这事儿,当年倒还有一段官司,却是题外话了,不提也罢。 却说贾赦此人,有了钱财却愈发的抠门。这一点,贾源之妻打小的教导也脱不了关系。总之一句话,贾赦为人极为吝啬,轻易不能从他手里抠到钱财,哪怕他整日里同小妾通房厮混在一起,可事实上,再宠爱一个人,他也不会为其大费钱财。 “……也许我这么说的话,琏二爷就能懂了。大老爷此人,就是那种,只有真心将此人放在心上了,才会舍得动用私房的。所以那‘礼轻情意重’,搁在他这儿是行不通的。” 要王熙凤说,甚么狗屁倒灶的礼轻情意重,既是情意重,又怎会礼轻呢?当然,若是送礼之人是出淤泥而不染,甚至视钱财如粪土的,那就另当别论了。亦如客居在此的黛玉,王熙凤是半点儿不曾嫌弃过她送的经书,可对于王夫人…… 王家都是一窝的俗人,倒是在她跟前装起了世外高人! 听得王熙凤这么一大串的话儿,贾琏只面色古怪的瞧着她,并不言语。王熙凤被他瞧得有些毛骨悚然了,还道是自己面上沾了甚么,下意识的抚了一下,感觉没甚东西,才诧异的问道:“琏二爷怎这般瞧着我?” “我只是想到,你往日里好像也没送我贵重的东西。” “啧啧,瞧琏二爷这话说的。且不说咱们俩谁跟谁,单说我哪怕想要送爷您贵重的物件,该送甚?这送给女眷,左右也就是钗环首饰,亦或是上好的贡缎锦缎。男子呢?笔墨纸砚?” “你可别!”贾琏被唬了一大跳,旋即才想起自己早已脱离了家学,当下长出了一口气,“别跟我提笔墨纸砚,回头我得做噩梦了。对了!”贾琏忽的一拍巴掌,极为兴奋的道,“咱们过年给长辈的礼物可都备齐了?那小辈儿们的呢?” 话题转换的太快了,王熙凤愣是没能回过神来。好半响,才有些茫然的问道:“小辈儿?兰儿和巧姐都还小,回头给俩荷包不就好了?” “这哪儿成!再说了,也不仅仅只有兰儿和巧姐,咱们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们呢。当然,几个妹妹们和巧姐你就自个儿看着办罢,像宝玉、兰儿,还有琮儿、环儿也都喜欢看顾着一些。” “琏二爷,您想作甚么?”王熙凤目光深沉的望着贾琏,总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然是送份大礼!这事儿便交予我了。” 王熙凤仔细思量了一下,倒也同意了。她想的是,若是自己平白多出了一份礼物,哪怕并不是自己所喜欢的,也应该不至于会不高兴罢?就好比当得知她怀孕之后,王夫人派人送来了好些药材,她就很不乐意,却也照样收下了。 ……回头换了钱也是她的。 这般想着,王熙凤就放下心来,左右贾琏比贾赦靠谱多了,应该不会做出甚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至于给女眷的礼物就更容易了,巧姐暂且不说,左右给啥都不会有意见的(有意见她也权当没听到)。像三春,只需要备几样首饰就可以了。 早膳终于送来了,王熙凤陪着贾琏一道儿用了早膳,又亲自帮贾琏洗漱了一番,刚打算让贾琏歇会儿,就听得外头再度传来丰儿略显惊讶的唤声。 这回,是李纨来了。 并不是派人前来,而是亲自过来了。 王熙凤有些傻眼了,贾琏也同样两眼发直。俩人悄声商议了一番,只得一道儿走出内室,去迎接这位许久不见的大嫂子。 说是许久不见真的一点儿也不夸张,事实上,自打上次王熙凤去西面偏院赐宴之后,就再也不曾见到过李纨。而贾琏却是更久了,差不多有小半年都不曾碰到过这位大嫂子。至于昨个儿晚间,贾琏原是在外厅同贾赦、贾政、宝玉一道儿用膳,等听说里头出了事儿,也是贾赦、贾政先入内,他作为平辈的男丁,是等里头的女眷只剩下贾母和邢夫人眷后,才进入的。 俩口子结伴而行,很快走到正堂里,这时李纨已经被让了进来,头上肩上尽是雪花。 “外头又落雪了?”贾琏有些诧异的道,旋即自知失言,忙唤丰儿帮李纨抖落身上的雪花。又因着房内烧着火龙,不等丰儿帮忙,李纨身上的雪花便已化成了雪水,弄湿了衣裳、头发。贾琏和王熙凤看着古怪,又不好说甚么,只立在一旁瞧着,贾琏恐王熙凤站的时间长了会不舒服,忙让她先坐下。 李纨有些愣神。 “无需这般,我只是过来瞧瞧凤哥儿。”婉拒了丰儿的帮忙,李纨只道自己并不觉得冷,又拿眼看向已经落座的王熙凤,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向王熙凤道,“凤哥儿,咱们许久不曾见面了。”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王熙凤纵是再不待见李纨,也不可能将她轰出去。因而只连声使唤丰儿奉茶,又笑着向李纨道:“珠大嫂子您可千万别介意,我这几日身子骨不太舒坦,昨个儿也是因为这个,才不曾去老太太那儿。” 说话间,李纨也落了座。 贾琏左瞧右看的,觉得有些不大自在,好在丰儿很快回转,同时紫鹃也进了房内,还捎带上了素来机灵的小红。当下,贾琏顺势告了饶,转身进内室了。 李纨直到贾琏离开后,才笑着向王熙凤道:“原看着琏儿是个淘气的,不想才几个月不见,他倒是越发心疼凤哥儿你了。瞧瞧,这还是在自个儿院子里呢,都那般舍不得。” “哪儿是舍不得我。”王熙凤勾嘴笑着,很是不以为然。旋即见李纨有些茫然,王熙凤心下一动,别说李纨被关了这些许日子,尚不知晓她有孕的事儿罢?不过,甭管知晓还是不知晓,王熙凤都不打算深谈此事。不是她改了爱嘚瑟的毛病,而是有些事儿不能这般嘚瑟。当下,王熙凤立刻换了话题,提起的却是王夫人,“珠大嫂子这是往哪儿来的?对了,二太太方才刚派了人过来瞧我,还送了好些礼物,嫂子可要一同瞧瞧?” “不不,不用了,我就是从太太跟前过来的。”李纨听得礼物二字,下意识的心头一紧,自不是因为心疼,而是瞬间想到了昨个儿晚间王夫人对她所说的话。 大概,是试探罢? 李纨一想到昨个儿同王夫人之间的对话,以及方才王夫人又派了人过去传话,她这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期待。一方面,是想着若是爵位真的落到了贾兰身上,她的兰儿就能光明正大的参加科举了。另一方面,又恐王熙凤不应,那她的兰儿这辈子可就都毁了。 “凤哥儿,我也有东西带予你,是我这些日子在佛祖跟前,诚心诚意抄写的佛经。”李纨顿了顿,有心再添一句送子观音,又恐戳中王熙凤的痛脚,索性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左右佛经又看不出甚么,况且王熙凤会不会看还是个问题。 “那就多谢珠大嫂子了。”王熙凤低垂着头,长长的眼睫毛掩盖住了眼底里的思量。 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王夫人忽的转了性子,改为送贵重礼物予她时,王熙凤尚只是觉得怪异,可轮到李纨忽的笑脸迎人,这里头却不仅仅是怪异了。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王熙凤一直保持着淡笑的状态,无论李纨说甚么,她都笑着附和着,既让人挑不出错来,又透着冷淡疏离。李纨本就不是甚么能言善辩之人,在所有能问候的人都问候遍了,她也就寻不出甚么话题来了。又坐了半刻钟,李纨终于僵着笑脸告辞了。 王熙凤只唤了紫鹃将李纨送出去,自个儿却连动弹都不成。有意思的是,在紫鹃将李纨送出门后,一直立在她身旁当摆件的小红,却忽的嘟嘟囔囔的说出了一件事儿。 “奶奶,这人好生奇怪,方才在廊下,丰儿姐姐要帮她抖了身上的雪花,她偏不让。这谁不知晓屋子里暖和,一进来,雪花肯定化成水呢。没的白白弄污了咱们这地,还害的自己挨冻的。奶奶,你说这人傻不傻?” “傻!比我们家的巧姐都傻!”王熙凤没好气的回头呛了小红一声,却引得小红一阵嘿嘿傻笑。 “她可不傻!”丰儿大概是瞧着人出门了,这才走进了正堂,带着一脸不满的向王熙凤道,“奶奶,您可别被珠大奶奶给蒙骗了去,她这是故意装可怜给您瞧呢!” “我知晓,可惜,你们家奶奶我压根就不吃这一套!”王熙凤搁下茶盏,起身往里头走,边走边道,“再说了,她可不是傻吗?自个儿的身子骨自个儿都不心疼,却指望旁人去可怜她?啧啧,真要冻病了,看谁会可怜她。” 丰儿上前扶住王熙凤,小红则扶着另外一边,三人直接往内室而去。王熙凤还道贾琏已经歇下了,不想等进了内室才瞧见贾琏盘腿坐在炕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一副瞌睡虫上脑的模样。 王熙凤一个没绷住,就笑出了声,也顺道将贾琏给惊醒了:“你们先退下罢。琏二爷怎的不歇着?” 贾琏心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按好心,外头那只黄鼠狼还没走呢,他多大心能歇得住?又恐这话给王熙凤带来负担,因而只向她招了招手,道:“你陪我歇。” 莫名其妙的被拉着睡了一个迟来的回笼觉,王熙凤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结果熟悉的人回到身边后,反而睡得比昨个儿晚上更为踏实也更香了。且因着是吃过早膳才歇下的,腹中也是暖暖的,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半晌。 等再度醒来时,王熙凤一模身边,空空无也,朗声唤了紫鹃进来,却见紫鹃一脸憋笑的模样,登时没好气的剜了她一眼,嗔怪道:“怎的,我猫冬不成呢?再说了,我如今可是有身子的人,睡得多那是养得好。” “噗嗤!”紫鹃这下子却是真的没忍住,甚至笑出了眼泪来。及至见了王熙凤狐疑的神情,才边拿手背抹泪,边笑着回道,“奶奶您是不知晓,方才琏二爷便是这般说的。” “说甚?” “琏二爷说,奶奶您一起身,铁定会寻猫冬的借口,再不然就说自己是有孕后犯了懒,才不是原本就懒。”说着说着,紫鹃再度掩口轻笑着。 王熙凤顶着一头黑线在紫鹃的服侍下简单梳洗了一番,又想起差不多有一日没见着巧姐了,忙问巧姐如今在作甚。结果,等紫鹃照实说了之后,王熙凤才算是真的无语了。 巧姐在同她的三位姑姑玩闹。 注意了,是三位,而不是两位。也就是说,除了昨个儿晚上被送到院子里的迎春和惜春外,探春也来了。至于探春究竟是来作甚的……王熙凤肯定不会认为探春是特地来陪巧姐玩耍的,明显就是来探望她的好罢! “罢了,也别让她们跑了,我去东屋瞧瞧她们。” 探春一来就被告知王熙凤俩口子皆在歇觉,又因着迎春、惜春起身后去陪巧姐了,因而索性跟着往东屋去了。这大半日里,包括午膳都是一齐在东屋里用的。倒是惹得巧姐喜笑颜开,估计她以往没一气遇到过这般多的人,且三春同丫鬟们又不同,暂不提她们身上的衣裳更为鲜亮,单说玩闹的方式,也是同丫鬟大不相同的。等王熙凤过去时,看到的就是三春坐在暖炕上围成了半个圈,而巧姐则在里头快活的拍手笑闹。 紫鹃打了帘子,王熙凤却不忙着进去,只站在一旁瞧着。因着角度缘故,三春并不能瞧见她,倒是里头的巧姐一眼就看到了她,登时笑成了一枝花,且大叫着道:“娘!” 王熙凤这才漫步向暖炕走去。 不过,奶嬷嬷唯恐巧姐伤到了王熙凤,赶在王熙凤前一步伸手将巧姐揽在了怀里。这下却再度将巧姐激怒了,王熙凤没了奈何,只得吩咐奶嬷嬷放开巧姐,自个儿则坐在三春让出的地方,伸手扶住了乱蹦乱跳的巧姐:“我的巧姑娘,你是个姑娘家,知道了吗?别老是这般蹦跶得跟个猴儿样,姑娘家就要有姑娘家的样儿,瞧瞧你几个姑姑,多乖巧懂事呢。” 巧姐不大理解这番话的意思,在她看来,王熙凤是笑着说这话的,只当王熙凤说的是好话,因而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甚至还不忘搂住王熙凤的胳膊,显摆一般的向惜春道:“娘!巧姐的娘!” 这话一出,诸人都有些愣神,不明白她这算是介绍,还是有别的意思。最终还是王熙凤先醒悟了过来,想起昨个儿晚上拿出闹剧,没好气的点了点巧姐的额头,嗔怪道:“你个小醋坛子,回头拿醋酸了你。” 话是这般说的,王熙凤多少还是有些担忧的。 惜春虽同巧姐只相差几岁,可到底是长辈,不会同巧姐一般见识。再一个,惜春只是过来住两日,平日里哪怕巧姐想同惜春见面也不大容易。可问题是,王熙凤如今已经有孕了,倘若等来年生下了孩子,巧姐还这般爱吃味儿,这事儿却是不好办了。 当下,王熙凤略带愁容的搂着巧姐,叹道:“你这小丫头片子,丁点儿大的人就这般难伺候,回头有了弟弟妹妹可怎生是好?” 迎春和惜春纷纷偷笑着,却并不接话。探春心下一动,似是领悟了甚么,想了想却不曾开口。这一幕,自然都落在了王熙凤眼里,虽说三春皆不曾开口,可在王熙凤心目中却是各有评价。 其实,较之于前世,三春的性子还是有了些许变化的。 变化最大的自然是迎春,一来她如今已是嫡女的身份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迎春得了大房的重视。哪怕贾赦依然不大在意这个女儿,可如今迎春是住在东院里的,贾赦虽糊涂,却是日日归家的。一来二去的,哪怕再不在意,也混了个眼熟,至少迎春如今对贾赦已经有了感情,谈及父母双亲,也是笑容满面的,而并非前世那般冷漠疏离。 惜春的变化如今瞧着尚不明显,虽说前世长大之后的惜春是个冷漠至极的人,可在她年幼时候,却是爱说爱笑的样子。王熙凤私以为,惜春是被宁国府的所谓亲人彻底伤透了心,这才拧了性子。 至于探春,她的变化也极大。若说前世的探春是锋芒毕露的话,那么今生她却是早早的学会了隐藏自己。王熙凤依稀记得探春长大后的品貌,如今虽年岁尚小,却有了前世及笄后的样子了。也不知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三妹妹,你过得可好?”王熙凤暗暗扫视了一圈,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探春身上。 探春忙起身下了炕,给王熙凤郑重的行了一礼,口称:“琏二嫂子,大恩不言谢,有些话我不好多说,却是牢记在心中的。” 王熙凤不躲不闪,就这般受了探春的礼,听她这番说辞,也只是微微一笑,道:“咱们到底是一家子,说甚么谢不谢的。只要三妹妹你过得好,旁的就无妨了。” “琏二嫂子,我过得很好。”探春笑得一脸淡然,明明她比迎春还小了三岁,如今看着她的模样,就仿佛是迎春的姐姐一般。 早熟、早慧,真的是一件好事儿吗?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不是甚么夸赞的话,而是对生活的无奈之语。□□国府有着泼天的富贵,为何姑娘们却生活得如此艰辛? “好,过得好自是最好的。三妹妹好不容易来我这儿一趟,也别急着走,今个儿晚膳一道儿用罢。左右还有两位妹妹作陪,想来也不会闷着你。” 探春自是感激不尽,全然不曾有任何婉拒之言。 晚膳确是在王熙凤这儿用的,贾琏并未现身,听紫鹃所说,似乎贾琏下半晌起身后,就直接去了荣庆堂,连探春都不曾相见。不过这倒也是正常的,虽说是堂兄弟,可贾琏连迎春这个亲妹妹都不甚在意,更别提甚么堂妹了。这倒不是贾琏冷心冷情,实在是年岁差得太多了,想当年元春尚未进宫之前,几人倒是玩得挺不错的。 待用了晚膳,王熙凤让紫鹃亲自跑一趟,将探春送回了荣禧堂。至于迎春、惜春,因着东院那头并无动静,想来是因为邢夫人尚未离开荣庆堂,王熙凤索性继续留着她们,不过倒是又派人去东院里取了些日常衣物过来。 这一夜,贾琏倒是回来了,来得不算早,差不多已经是子时了。不过,比起昨个儿的彻夜未归,今个儿至少归来了。王熙凤先前早已料想到了,因而并未留巧姐,倒是让贾琏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几日里,一切都很安稳,除了日日过来报道的李纨和探春。 没错,正是日日过来报道。若不是因为时辰不对,王熙凤都快觉得这俩是来她这里晨昏定省的。哪怕这么说也不对,因着这俩每日都在午时前过来,却在日落后才走,看着倒像是来蹭饭的。当然,这只是个说法,事实上,李纨从不在王熙凤这里用饭,她是每日吃完了午膳过来,等快吃晚膳了,再行离开。倒是探春,一来就直奔迎春、惜春那儿,若是她们往东屋去,探春也跟着。若不去东屋,探春就老实待在迎春、惜春的房里,一整天都不带挪窝的。 王熙凤是越瞧越稀罕,越稀罕越摸不着头脑。弄到最后,索性就不予理会了,左右哪怕李纨过来,也是老老实实坐在正堂里的,她若是愿意出去见,那便说说话,若不愿意相见,李纨也不强求,看着还真像是完成甚么任务一般,纯粹来她这里静坐的。 如此这般,一晃眼就到了大年三十。 这一日,李纨和探春皆不曾过来,倒是让王熙凤很是长出了一口气。因着今个儿日子特殊,王熙凤哪怕有孕在身,也不能拒绝赴宴。毕竟,她这是怀着身孕,而不是已经临盆了。因而,她早早的装扮妥当,便带着迎春、惜春一道儿往荣庆堂而去。 荣庆堂里,火龙烧的旺旺的,似乎犹怕不够暖和,屋内还放着好几个炭盆,且每个炭盆旁边都有个小丫鬟守着,唯恐一不留神就走了水。 王熙凤已经有好几日不曾来荣庆堂了,今个儿这么一来,倒是觉得这里有些陌生了。 这却不是王熙凤过于敏感,而是荣庆堂里真的有着不少的变化。其中最显眼的,就是正堂里新摆上的屏风。原先那个,是四季花卉,就是每一季就换上一副,端的是大气磅礴,却少了几分喜气,且搁的时间久了,难免有些乏味了。今个儿王熙凤看到的,却是一副百花争艳百蝶穿云的锦绣图,不说有何诗意,至少打眼望去,只觉得喜庆万分,让人瞧上一眼就欢喜得很。 不由的,王熙凤在屏风跟前停住了脚步。 第098章 “哟,这面大屏风可是喜庆得很,也难怪凤哥儿你喜欢了。对了,我那儿也有一面类似的,虽比不上老太太这儿的,却也不算差了。回头我让人送到你那儿去罢。” 正当王熙凤驻足细看屏风时,王夫人也过来了。王熙凤听着这声,忙笑着回过身子,道:“那我可先谢谢太太抬爱了。”说这话时,王熙凤才瞧见王夫人身后两步远的地儿立着李纨和探春。虽说这些日子以来,王熙凤也没少见这俩人,可却真的是头一次瞧见这俩人并肩而立,瞧着似乎也挺太平的。 “你我之间还需要客套?”王夫人上前几步,拉着王熙凤的手,就这般走进了正堂里,竟是丝毫不顾身后的儿媳和女儿。 正堂里,贾母今个儿也穿着一身绣着大红牡丹的褐色锦衣,瞧着不仅喜庆,更添了稳重和大气,身边则是茶色衣裳的邢夫人。 略晚一刻到的诸人纷纷给贾母行礼问安,随后依次落座。原跟在王熙凤身后的迎春和惜春,则在请安之后,就走到了邢夫人身后。至于李纨和探春则是站在王夫人身后。至于王熙凤,则由贾母亲口赐了座儿,且还是位于贾母跟前的。 这位殊荣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却是人人都不曾有异议。王熙凤冷眼瞧着,似乎李纨面上的神色略动了动,只是她原就站在王夫人身后较为不起眼之处,就算神色有异,也不大招人眼。 “凤哥儿,你瞧上我昨个儿刚让人换上的屏风了?哈哈,好眼光,回头赏了你。”贾母看起来心情十分之好,尤其看向王熙凤的目光里,满满都是欢喜和疼爱。想也是,今个儿宝玉和贾兰皆被贾政强行弄到了外头男厅里,如今正堂里这些人中,也就王熙凤较为得贾母的眼了。 王熙凤只笑了笑,却不敢真的收下贾母的这份厚赏,可她也并不推辞,只道:“能得老太太欢喜才是那好物件的福气。”不等贾母再度提起,王熙凤索性将话题岔开,“我好些日子不曾出门了,今个儿可是带了不少好东西的。只是瞧着,宝玉和兰儿是往前头去了罢?可咱们家那位好姑娘呢?” 贾母听她这么一说,倒是不再提屏风一事,只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因而问道:“咱们家还有哪位好姑娘?先前不是你自个儿派人来说,天气太冷了,且今个儿怕是会闹得极晚,就不带巧姐来了。如今,是又想着了?” “才不是巧姐那泼皮猴儿,我说的是林姑母家的那位好姑娘。”王熙凤笑着道。 “这……”贾母面上的神情有着一瞬间的僵硬,旋即却立刻恢复了正常,扭头看向王夫人,道,“政儿媳妇儿,我不是让你去寻黛玉了吗?这是被耽搁了?” 王夫人忙起身笑道:“估摸着是耽搁了,我让珠儿媳妇儿跑一趟就是了。” 于是,这麻烦又到了李纨身上。李纨原就是站着的,听了这话,忙匆匆一福,旋即快步离开了正堂,显然是真的照王夫人吩咐的那般,亲自去接人了。 “瞧瞧,让你们办点儿小事儿都办不好,还是我的凤哥儿最贴心了。”贾母依然笑着,只是这笑容里却掺杂了一些东西。事实上,连贾母本人都不清楚,她究竟有多少日子不曾记起她那好外孙女儿了,甚至若非年初扬州传来丧报,她也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忆起自己的女儿了。并非她冷心冷情,而是有太多的人和事占据了她的心,女儿尚且想不起来,又妄论外孙女儿呢? “许是下面的人怠慢了罢?上回太太病了,我让紫鹃往荣禧堂去了一趟,还瞧着外头的雪堆积成了一座山,都不见有人去扫的。唉,这也是常事,以往我尚未出嫁时,王家也常发生这等奴大欺主的事儿。”王熙凤开玩笑似的道。 然这话,却让贾母和王夫人心头俱是一震。好在俩人都是极有城府之人,无论这会儿心中是何思何想,面上却依然挂着淡笑,配合着王熙凤说笑。 不多会儿,黛玉就被李纨拉着进了正堂里。 尽管此时对于黛玉来说,仍属于孝期之中,可到底也是出了重孝期的,且又是大过年的,黛玉倒也不至于穿得过于素净。藕色上衣湘妃色的裙摆,既不显素净,又不失气质,加上她原就是一副极为出色的好相貌,只一进入,便压下了屋内诸女子。 当然,并不包括王熙凤。 若说黛玉是冬日里的一枝梅花,素雅幽香。那么王熙凤就是夏日里怒放的玫瑰,迎风盛开,让人无法忽视的同时,又暗藏毒刺。俩人原就不是同一类人,甚至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见黛玉过来,王熙凤只向着她灿烂一笑,倒是旁的人,皆纷纷表现出极高的热忱,这其中又以贾母和王夫人最为热络。 一时间,正堂里气氛温馨,和乐融融。 待鸳鸯传膳时,贾母已经哭了一场,且又被哄得心花怒放,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王熙凤,就仿佛俩人才是她最大的宝贝一般,至于旁的人则全部靠后站了。对于邢夫人来说,这反倒是正常了,迎春和惜春又不是那种刻意争宠之人。而王夫人和李纨,又因着另有心思,自也是陪着笑。唯独探春满嘴的苦涩,一会儿瞧着黛玉,一会儿去拿眼去看迎春和惜春,仿佛有心想要上前凑凑热闹,又惧于王夫人的威压,不得不老老实实的当个摆件玩意儿。 很快,贾母便领着诸人去了偏厅。膳食自是已经备好的,可事实上,像这种的宴请,吃喝反而不是最为重要的。可考虑到时候久了,饭菜会变了味道,或是外观难看了,因而大年夜的饭菜除了点心外,其他全部都是炖煮一类的。倒不至于难吃,当然也不会好吃到哪里去。 王熙凤坐在贾母的左手边,至于贾母的右手边就是黛玉了。再往下则分别是王夫人和邢夫人,至于李纨和三春,则更往下边了。 这其实已经是一种逾越了,可既然贾母乐得如此,王熙凤也懒得纠正,左右不过是家宴,且她也看出来了,王夫人心中有鬼。虽暂不知晓原委,可那种感觉,王熙凤却是不会认错的。怎么说呢?就好似当初她刚重生回来后不久,王夫人变着法子哄她放印子钱一般。明明是面上挂笑,心头却发虚的那种异常感觉。不过,王熙凤也不怕王夫人旧事重提,左右她如今有着身孕,想要推脱别提有多容易了。当然,哪怕不是放印子钱,她也容易脱身。 孕妇最大呀! 这一顿年夜饭,诸人吃的都很是愉快,至少人人面上都挂着笑。区别只在于,黛玉至始至终都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偶尔看向贾母和王熙凤时,目光里才有些许暖意。贾母则是看谁都一副慈祥的笑,仿佛在场的哪一个都是她的掌中宝。王熙凤则完全是挑人笑,面对贾母时,她倒是笑得格外灿烂,面对旁人时,则多少带了一些疏离。其余诸人的情况也都类似,瞧着是谁都在笑,真心的只怕压根就没几个。 大年夜,年夜饭,吃得腮帮子痛,却不是因为吃了太多东西,而是笑得难受。 及至宴席撤了下去,王熙凤才略松了一口气。其实,方才那顿她就没怎么动筷子。一来是因为自打怀孕后,她就略挑嘴了一些。二来却是她早已预见性的,在来之前先拉着迎春、惜春饱餐了一顿。 可惜,宴席虽撤了,却不代表这一夜就过完了。荣国府素来都有守夜的习惯,当然并不要求每个主子都守夜。像王熙凤刚进门的那一年,因着怀孕就躲了过去。而第二年,她倒是陪着贾母守了大半夜,等贾母歇下了,她也就回去了。今年则是她进门的第三年,下意识的抚了一下腹部,王熙凤觉得她又逃过一劫了。 “凤哥儿,可是不舒服?”贾母恰巧回头瞧见了王熙凤的动作,忙关切的问道。 王熙凤忙笑着摇头,今个儿可是大年夜,她却是不能这般扫兴的。想了想,索性让紫鹃将她备下的东西拿了过来,笑着向贾母道:“咱们家原就有过年分发压岁钱的习惯,只是我前些日子给耽搁了,不若今个儿借老祖宗的地儿,让我给几个妹妹发了压岁钱?” “你今个儿倒是大方,不过你几个妹妹不缺这些东西,留着拿回去给巧姐顽罢。”贾母笑道。 “唉,快别提了,巧姐那个泼皮猴儿,自打能跑会跳之后,天天玩她的蹴鞠、小弓箭,昨个儿还说让琏二爷带她出去骑马遛弯。老祖宗,您说这可怎生是好?”王熙凤假意抱怨着,倒是让贾母笑了一通,自也不再拦着不让她发压岁钱了。 其实,所谓的压岁钱,是王熙凤特地寻出来的首饰。不是很贵重的那种,却胜在心思巧妙,瞧着格外的稀罕喜庆。 “这是林妹妹的,这是二妹妹的,还有三妹妹和四妹妹。对了,我还给云妹妹备了一份,等来年正月里瞧见了她,再予她。” “你有这个心思便好。”贾母慈爱的拍了拍王熙凤的手背,虽说她方才也瞧出来,王熙凤给的东西都不是很贵重,不过这份心思也算是难得了,毕竟谁也不曾规定,身为嫂子就要给小姑子们备压岁钱,毕竟她们仍是同辈儿了。只是如此一来,王熙凤属于心意难得,旁人却不是如此了。 贾母夸了王熙凤一句,旋即就让鸳鸯取了她的首饰匣子来。贾母要送东西,却不能只予那几个小的,不仅王熙凤和李纨要给,连王夫人和邢夫人也不能落下了。自然,这价值方面更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倒是喜得王熙凤直念佛,连声说着贾母的好,还不忘替巧姐拿了一份。贾母见状,是又好气又好笑,旋即却将矛头对准了两个儿媳妇:“你们也是当人长辈的,就没得甚么表示?” 都这般说了,纵是真的没得表示,也不能直说。王夫人倒是还好,在方才贾母唤鸳鸯拿首饰匣子时,她就已经向花簪使眼色了,这会儿贾母刚开口,她就笑着打算接上来,却不想被邢夫人抢先一步。 王熙凤明显就是有意而为,如何会不提醒邢夫人?事实上,她不仅提醒了,还帮着准备了一份。 邢夫人面上堆笑着分发了所谓的压岁钱,旋即又笑着使唤迎春和惜春去向王夫人要:“今个儿你们可算是有福气了,赶紧去呢!” 大房人口多,算上巧姐的话,就有四个了。而二房满打满算也就两个,且李纨还是寡妇奶奶,得的东西自不能太过于招摇了,而不招摇的东西却未必就是好的。邢夫人虽知晓王夫人手头宽松,可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能够明着宰她的机会,自是不愿意放过的…… <<< “紫鹃,赶紧帮我松松筋骨,可累惨我了。”许久不出门,一出门就碰到这般大的场合,王熙凤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其实,像今个儿这样的场合,前世她也算是经历得多了,可也不知为何,她今个儿就是觉得格外得累,还不仅仅是身子骨乏累,而是来自于内心的疲惫。 都说皇家无亲情,她瞧着荣国府也快如此了,人人面上都挂着假笑,天知晓心里头是如何算计的。贾母也罢,左右也算计不到她身上来,邢夫人太蠢,迎春太木,惜春太天真,她自是不怕的。可瞧瞧二房…… 贾琏一进内室,瞧见的就是王熙凤满脸疲惫的斜坐在暖炕上,身后是帮她疏通筋骨的紫鹃。 “哟,咱们琏二奶奶这是作甚去了?这般疲惫,不知晓的人,还道你是上阵杀敌去了。” “还真别说,我宁愿我去上阵杀敌了,也好过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喝着顶级的大红袍,吃着精致的点心,却要费尽心机的同人刷心眼子。”王熙凤感觉自己好些了,索性打发紫鹃去拿热水准备洗漱,又向贾琏奇道,“我就不信你们前头没发生事儿?” “发生了,不过没烧到我这儿。” 王熙凤更奇了,经过了今个儿的事儿,她几乎可以肯定,二房在算计甚么。至于究竟是甚么,她也能猜到个七八分。要么是钱(祖产和祖宅),要么是权(世袭的爵位),再不然就是人!因而,听了贾琏的话,王熙凤才会这般诧异,她实在是不相信,二房女眷都试探到这个份上了,贾政竟会没甚表示。 “怎的,凤哥儿你还真不信?对了,后头发生何事了。” “其实也没甚,无非就是那对婆媳加上小姑子,忽的就真的亲如一家人了。不仅没吵没闹,还互相搭台子唱好戏,我瞧着,她们应该在盘算着甚么。”想起以往诸人聚在一块儿时,都是贬低或者无视大房,一门心思捧二房的,今个儿的状况却是完全颠倒过来了。 说实话,王熙凤当时还真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那种明明被人算计了却不得不挂着笑容的憋屈无力之感。 仔细盘算了一下,王熙凤觉得这事儿并不能瞒着贾琏,索性就将当时的感觉照实说了出来。因着怕贾琏不能完全理解,她说的很慢也很细,差不多讲述了有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才总算告了一个段落。在此期间,贾琏一直沉默不语,认真的倾听王熙凤的话。 等王熙凤终于止了话题,贾琏才幽幽的道:“我猜,他们应该是在算计爵位。” “甚么?!”王熙凤惊愕的瞪圆了眼睛。诚然,她先前猜了个大致,可一日事情未被确定,她就一日不敢相信。尤其爵位一事,事关圣人。 “你先别着急。”贾琏顿了顿,大概是听到了外间的脚步声,朗声唤人进来,先让王熙凤洗漱了一番,随后自己才匆匆抹了一把,就将人打发了出去。又借口今个儿是大年夜,将院内小厨房里的茶点尽数赏了下去。直到正堂这一块彻底安静之后,贾琏才转身掀了床幔,“有些话,我也想同你说。” 王熙凤这会儿反倒是冷静下来了,其实很多时候,未知的恐惧才是最让人胆寒的,一旦知晓了对方的手段,反倒是不怕了。因而听了贾琏这话,王熙凤只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笑道:“不着急,如今该急的也不是咱们。” “是啊,不着急。尤其大老爷还给二房寻了这么多的麻烦。” 却说今个儿在荣庆堂外厅里,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贾政主动向贾赦告罪,所告罪的也正是他教导不严。只是那措辞,却颇为令人咂舌。 ‘王氏也是苦命,连着病了两场,好了之后却同我说,她梦见了珠儿……’ 大过年的,贾琏就这般瞠目结舌的看着贾政老泪纵横的哭诉起了他房里的不幸。王夫人担心贾珠,贾珠担心贾兰,而贾兰最大的问题自然是因为破相不能继续进学科举,至于贾政本人,则是觉得对不起已故的儿子,对不起前途渺茫的孙儿,更对不起荣国府的列祖列宗。好嘛,人人都有为难之处,这也不算甚么,偏生贾政说着说着,就提起了贾珠的提议,并为此连连向贾赦告罪。 “他说了甚么?爵位?”王熙凤追问道。 “啧,还能是甚么?人家说了,他那早逝的长子哭着跪求他,只为能给贾兰一个好前程。当然,他没说的那么明白,只说若是搁在早几十年前,知晓荣国府家主的一道折子,就能同圣人讨了这个恩典,免去了贾兰的不雅之罪。” 所谓不雅之罪,就是针对贾兰破相一事。并不是说破相就不能继续进学、不能科举,事实上,若是考童生、秀才,是无所谓的。甚至在秋闱时,检查也不是那般严格的,至少里头有很大的可操作性。问题在于春闱,一旦过了春闱既是贡生身份,届时却是有殿试资格,也就是直面圣人。作为不雅之罪,便是应在了这里。 因而,春闱才是最严格所在,而贾兰需要的,则是恳求圣人恩典,免去他的不雅之罪,让他顺利的参加春闱。 只是这事儿…… “我说咱们那位政二老爷是不是想太多了?对,兰儿是聪慧,可他才多大?我真不知晓该赞他一句有远见,还是说他痴心妄想。哼,当初珠大哥哥多能耐,到头来不也是败在了秋闱上头?就算兰儿比珠大哥哥强上许多,那也至少等他过了春闱再说呗,至于如今就急慌慌的吗?”贾琏嗤笑着道。 “琏二爷,你想岔了不是?方才你明明是说,政二老爷是告罪来着,怎又……” “咱们那位政二老爷是甚么货色,你还能不知晓?明着是告罪,实则是盼着咱们主动退让。你想想,他以往哪次不是这般的?对了,有些事儿你好像是不知晓。” “嗯?” 贾琏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说出了一件尘封多年的往事。 却是当年,贾代善尚未过世之时,贾母就曾几次要求让次子贾政继承爵位,皆被贾代善所驳回。而在这其中,贾政就不止一次的同贾赦告罪,说他从未有取代长兄的心,并言明他是个极为尊重长兄的守礼之人。等贾代善过世了,其实那封袭爵的折子尚且不曾递上去,当时贾母是有机会将此换掉的。 “……老太太的意思是,让大老爷和二老爷自行商议。二老爷假惺惺的说,长兄如父,自是由大老爷继承父辈的爵位。大老爷则说,好。” “噗。”王熙凤在被褥里笑得直打跌,唬得贾琏忙拍背安抚她,唯恐她伤到了腹中的骨肉。好半响,王熙凤才总算平复了情绪,笑道,“那今个儿呢?二老爷说了那些话,大老爷是不是又回他一句,好。” “差不多罢,就是二老爷告罪,大老爷痛痛快快的接受了他的告罪,又夺了我原先准备的礼物,以他自个儿的名义送了出去。”说最后一句话时,贾琏语气里隐隐带着一些无奈。 所谓的礼物,原是贾琏接受了王熙凤的建议,特地准备的。跟王熙凤所备的钗环首饰不同,贾琏是费了好些力气才让人寻到了上好的文房四宝,还真别说,这些东西虽讨人厌,价钱却一点儿也不低。若非先前卖了王夫人特地送过来的各色药材,贾琏还真舍不得自个儿掏钱买。不是因为钱不凑手,而是觉得花大价钱买那些个玩意儿,纯粹是二缺。 结果,礼物倒是买来了,却被贾赦毫不客气的征用了,并且转手就送给了宝玉和贾兰。 贾兰倒是一脸的欣喜,宝玉却是满脸的扭曲。 “那环儿和琮儿呢?”因着是大年夜,庶子庶女也都是出席的。当然,如今的荣国府已经没了庶女,倒是庶子各房有一个。 “都给了,我备的多,大老爷不分嫡庶,也不管辈分,不仅那四个都给了,还给了我一份。” 哪怕是在床幔里看不清楚贾琏的面色,王熙凤也能猜到他此时的脸色。要说宝玉是满脸扭曲的,只怕贾琏的脸色更不好看。至于两个庶出,王熙凤只知晓那俩都不是好学的,旁的却不大清楚了。 不过,礼物却不是重点,贾琏的心情如何,王熙凤更懒得管,她只关心爵位一事。 “琏二爷,您瞧着这事儿算是了结了吗?我知晓,爵位一事没有我说话的份儿,可也没得让二房这般欺负到咱们头上来。说句不好听的,即便今个儿咱们大房无人袭爵,那也是过继一个到咱们这儿,而不是将爵位让出去。”王熙凤冷冷的道。 自古祖产、爵位都是给予长房的,即便长房无人,也绝对不会留给二房。譬如说,今个儿宁国府贾蓉没了,贾珍并无其他子嗣,那么,他就可以从族中过继一个男丁,继承宁国府的香火,袭了宁国府的爵位。哪怕今个儿宁国府的所有人都死光了,爵位也不可能落在荣国府男丁头上。 这,便是长幼有序。 “二房有病,别理会就是了。”说实话,贾琏也不知晓这事儿原是谁想出来的,按说以贾政和王夫人的性子,不该会想到这一点。贾政永远都是一本正经的模样,说好听点儿那是无欲无求,说难听点儿简直都快升天了。至于王夫人,则是应该没有那个脑子,王家祖宗十八代都跟爵位扯不上关系,甚至贾琏很怀疑王夫人知晓这里头的事儿吗? “这事儿……咱们还是多少防备着点儿比较好。” 贾琏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幽幽的道:“这两月来,我去了不少地儿瞧了不少铺面,咱们要不然就开始准备罢,我听你的,偷偷的多置办一些家业,哪怕真的是咱们多心了,钱抓在手里,也能更安心一些。” 尤其,他明年又会迎来一个孩子,这一次大概会是个儿子罢? 俩口子又说了一阵子话,谈的却是置办家业一事。贾琏的意思是多置办一些铺面,顶多再买一两个小宅院,可王熙凤的意思却是多置办一些田产庄子之类的。最终,俩人商议的结果是,都买。谁让这俩人不差钱呢?哪怕一时钱不凑手,大不了就把贾赦年前送来的十箱子礼物尽数变卖了,虽说贾赦的品位很是不咋地,可东西是好东西,且京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等没品位的有钱人家了。 直到临睡前,王熙凤才忽的想到,今个儿不单她不曾守夜,似乎连贾琏也没有守夜。只是不等她问出口,就已经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一夜无梦。 次日,乃是正月初一,王熙凤哪儿都没有去,只老老实实的待在院子里安心养胎,间或逗弄一下巧姐。迎春和惜春自打昨个儿跟她一同去荣庆堂后,就不曾跟着回来,想来是守夜之后,直接回了东院那头。至于行礼等物,慢慢收拾即可,哪怕不收拾也无妨,正好以后过来时能方便一些。 整整一日,王熙凤都没有走出过院子一步,不过她这儿却一点儿也不冷清,只因有人给她拜年来了。 来的都是亲近之人,林之孝家的和已出嫁数月的平儿。 林之孝家的也罢,她虽不是常常过来,倒也隔三差五的会来一趟,且比起在王熙凤跟前说话,她更乐意去巧姐屋里同小红说话。说起来王熙凤也觉得蛮对不住林之孝家的,原是说好的过年让小红回去,哪儿知晓巧姐不依不饶的,没奈何小红只得留下了。好在小红本人并不在意,还说这儿比家里好,至少吃的喝的是好得没边儿了。 倒是平儿…… “奶奶,平儿见过奶奶,给奶奶请安,给奶奶贺喜了。”平儿眼圈隐隐泛红,只是顾忌如今是年关里头,不好哭出来,因而只咬牙忍着。所幸她先前从林之孝家的口中得知了王熙凤再度有孕的消息,所以在最初见面的伤感之后,很快就笑开了,“等过几个月,我倒是又能瞧见个小主子了。” “这倒是,不过你呢?”王熙凤促狭的看着平儿……那粗大的腰身。 平儿原就是属于珠圆玉润之人,可她的腰却并不算粗。如今好几个月不曾见面了,平儿的腰身却好像吹了气般的涨大了不止一圈。王熙凤仔细想了想,不记得贾琏有无提过这事儿,当然也有可能贾琏知晓了又忘却了,左右那就不是个细心之人。 “奶奶又取笑我。”平儿羞红了脸,旋即却点了点头,“嗯,比奶奶还早了两个月。” “哟,你倒是赶在了我的前头,看我饶不饶你!”王熙凤好笑的瞪了平儿一眼,又向着紫鹃使了个眼色。 当下紫鹃便笑着走开了,再度回来时,手里多了个扁平的小匣子,也不给王熙凤,径直走到平儿跟前,塞到了平儿手里,嗔怪道:“给了给了,早些拿走我也好早些死了这份心。唉,我到底是个没眼力劲儿的,不及平儿姐姐这般聪明伶俐得了奶奶的欢喜,我呀,就是个没人理的。” “你个促狭的。”平儿很是哭笑不得的瞧着紫鹃,道,“原怎么不见你这般能说会道?可见还是奶奶会调理人,我这才走了几个月呢,紫鹃就这般能耐了,颇有我当初的七八分能耐。” “是是是,平儿姐姐才是咱们这儿最最能耐的。” 俩人说着说着,对视了一眼,旋即笑作了一团。 王熙凤这会儿也是真的笑开了,还真别说,经过了昨个儿那气氛诡异的年夜饭,她都快觉得自己已经不会笑了。哪儿想到,才隔了一日,她就痛痛快快的笑了出来。 “俩作幺的小丫头片子,跟你们奶奶我这儿摆起了谱来。”王熙凤挨个儿瞪了她们俩眼,才道,“得了,紫鹃你去大厨房那边要一碟白糖糕,再要一碟糯米山楂卷。平儿,这回你可乐意了罢?我都记着你爱吃甚么呢。” “是,奶奶。” “多谢奶奶挂心。” 说是这般说的,其实紫鹃和平儿都心里有数。紫鹃很快打了个千儿就离开了正堂,平儿则是往前疾走了几步,凑到了王熙凤跟前,轻声道:“这俩月来,琏二爷可是瞧了不少地儿,看中了不少铺子。临近年关那会儿,倒是真有不少人急着卖掉手头上的铺面、宅子,只是一时价钱谈不拢,且瞧着琏二爷的意思,似乎也并不着急,也就罢了。” “知晓你是个经心的,不过先前确也是不着急,如今怕是不行了。咱们府里……恐怕很快就要变天了。”王熙凤面色微沉,语气里也带着浓浓的担忧。 二房窥视大房爵位一事,是前世所不曾发生过的。当然,贾兰破相一事,也是前世所不曾发生过的。偏生,王熙凤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预兆之事,这只会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惊肉跳。 可反过来想想,若是重生一遭,根本就不能改变甚么,她重生的意义又在哪里? 改变是肯定会有的,也是注定要有的。区别只在于,这种改变时是好是坏。可惜,如今的王熙凤尚不能分辨清楚,只能依靠着前世仅有的那些经验,勉强判断。 “平儿,你且听我说……” 第099章 紫鹃从正堂出去后,先是拐到了茶水间,见丰儿果真在此,忙将她唤了出来:“平儿姐姐在里头同奶奶说话,你去廊下站着,留神别给旁人听了去。我去大厨房一趟。” “紫鹃姐姐,我去大厨房罢!”丰儿忙伸手去拉紫鹃,却被紫鹃松松甩脱,笑着轻推了她一把。紫鹃道:“这要是平日里倒也罢了,咱们姐俩谁去都一样。只今个儿不成,平儿姐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说不准待会儿还会见见你们这些个旧相识,我何苦杵在那儿碍事儿呢?快去守着罢。” 安抚住了丰儿,紫鹃快步走出了茶水间,又回自己房里拿了件半旧不新的斗篷,唤上两个粗使的丫鬟,匆匆往大厨房而去。 今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呢,紫鹃系紧了斗篷上的扣子,心下暗道,亏得她是主子跟前得力的大丫鬟,年前不单做了厚厚的新棉衣,更是得了两件簇新的毛皮袄子,就是如此,这会儿仍觉得有些寒意。等到了大厨房后,紫鹃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真的是跟主子猫冬久了,竟那般不抗冻了。 “哟,这不是紫鹃姐姐吗?可是琏二奶奶想吃口甚么?尽管说,纵是咱们这里没有,回头也定给弄来。”大厨房门口的小丫鬟老远就瞧见了紫鹃,匆匆跑去寻了管事,这不管事一溜儿小跑的奔到了紫鹃跟前,搓着手心谄笑着道。 “琏二奶奶今个儿有客人呢,各色点心都来几盘罢。要是有糖块蜜饯,也都来点儿,咱院子里还有个巧姑娘呢。”对方有些奉承,紫鹃也毫不客气,左右自家主子如今金贵得很,要几碟点心还是容易的。 还真别说,这大过年的,又不是饭点,若是要的是热饭热菜反而麻烦得很,可这点心却是早些时候就备下的。当然,倘若今个儿来要点心的不是王熙凤跟前的大丫鬟,而是李纨身边的人,估计结果就大不相同了。 “好好,我这就让人备下。”管事笑得满脸褶子都堆积在了一块儿,不单一叠声的吩咐了小丫鬟赶紧装盘放入提膳篮子里,还将紫鹃等人让进了一旁的开水房里,“紫鹃姐姐来,这儿暖和得很。虽说点心是现成的,可一样样装好,怕也要一会儿,您先进来喝杯热茶暖和暖和。” 紫鹃瞧着这个都能当她奶奶的管事这般唤着,强忍着笑意吩咐了两个粗使丫鬟在东西收好,自个儿倒是随管事进了开水房,不仅喝了一杯茶,还“鉴赏”了几块点心。 等紫鹃慢悠悠的带着各色点心回来时,平儿倒仍在正堂里,不过此时丰儿和小红等原就在的老人们,都进了正堂,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紫鹃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还道你打算在大厨房里吃饱喝足再回呢。”王熙凤轻笑一声,等丰儿迫不及待的上前将点心盘子一一拿出来摆好后,王熙凤却是笑得直打跌,“哟,这回可是我冤枉了咱们紫鹃姑娘,你这不是去拿点心了,你这分明就是去打劫大厨房了。瞧瞧,平儿你也瞧瞧。” 平儿凑趣的往跟前一瞧,旋即掩笑开了:“我方才只听得奶奶道,‘去大厨房要碟白糖糕,再要一碟糯米山楂卷’。可我如今瞧着,只怕这少说也有十几二十碟罢?” 紫鹃是空着手去大厨房的,而大厨房那头也不知晓是想卖王熙凤一个面子,还是瞧着紫鹃特地带了俩粗使丫鬟过去,很是大方的将所有糕点都给了一份,连花生糖、芝麻糖都有,甚至还有三串用糯米纸包着的糖葫芦。 “得了,你们今个儿都算是借了平儿和紫鹃的福了,赶紧吃罢。”王熙凤笑眯眯的坐在椅上,全然不复先前那忧心忡忡的模样。 平儿因着有孕,其实并未吃太多,倒是便宜了几个小丫鬟,尤其是那贪嘴的小红。不过小红也确是个忠心的,悄悄的藏了几块点心拿干净的帕子包了藏在袖口,回头偷偷的喂了巧姐,可把巧姐欢喜坏了。 及至晚间,贾琏在前头应酬了一天,回到院子里已经累惨了。一见王熙凤便道:“你那好表弟今个儿可算是如愿了。” 王熙凤正打算同他说自己的盘算,乍一听这话,很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拿眼狐疑的瞧着贾琏。又听贾琏苦笑连连的道:“宝玉那先生,今个儿忽的来跟二老爷请辞,也没明说是甚么事儿,不过二老爷倒是允了他的求去,还给了他盘缠,听着那意思似乎是打算出京去。” “正月初一来请辞?”王熙凤先是满肚子的狐疑,旋即却忽的想起宝玉的先生岂不是那位…… “谁知晓呢?左右还是便宜了宝玉,听二老爷说,等出了元宵,就让宝玉跟兰儿一道儿去族学,可把宝玉给乐坏了。不过,有道是乐极必生悲,他才刚笑了两声,就被二老爷逮着痛骂了一顿,连带我也跟着被教训了。”贾琏说这话时,很是有些哭笑不得,见王熙凤犹有些不解,只道,“二老爷的意思是,如今你有了身子,叫我好生进学,至少每日里也应当念诗词予你听。” “别别,琏二爷您还是忙活去罢,我怀着身子也不容易,你可别折腾我了。”王熙凤一听这话,却是被吓得不轻。且不说肚子里孩子是否会因着听了父亲念的诗词而变得勤奋好学,恐怕她自个儿先受不了了。怀孕本就辛苦,何苦给自己寻不自在呢? 贾琏也就是这么一说,待匆匆用了晚膳,便搂着王熙凤入了被窝里。 如今,王熙凤怀孕也有四个月了,若是穿上了厚厚的大棉衣,那倒是不显。可这会儿她只着一件贴身的褒衣,都不消细看,也能看出她的腰身粗了一圈。偏贾琏还因着这事儿多出了一个嗜好来,却是喜欢将手心贴在王熙凤的腹部,仿佛如此这般就能碰触到腹中骨肉一般。 “都是琏二爷方才打岔,倒是唬得我忘了今个儿的事儿。平儿早先过来了,我托她替我传个口信予那上次来过咱们这儿的刘姥姥。” “就是巧姐的干姥姥?你又打算作幺了?”贾琏躺在床榻上,一手垫在脑后,一手却搁在王熙凤腹部,笑着道,“凤哥儿,你就消停些罢。若真的想折腾,就去折腾咱们屋里的丫鬟婆子,再不然就忍到将孩子生下来再折腾呗。” 王熙凤没好气的瞪眼,却忽的意识到床幔里一片漆黑,她就是甩眼刀子,贾琏也肯定看不到,当下便气哼哼的道:“我只是想让刘姥姥那女婿,帮咱们瞧瞧乡下有无待售的田产。” “你还真打算置办田产庄子?这……”贾琏沉吟了一下,道,“罢了,你高兴就好。” 贾琏这话,明显就是极为不赞同王熙凤的想法,却也不愿意同王熙凤争辩。想着左右不过是添置一些田产,虽说田产的收益不如街面上的铺子,可风险也没那么大。再说了,王熙凤如今有孕在身,实在是没必要因着这些个小事儿同她置气。 “那行,索性咱们把话说开了。往后,若是想要在这京里置办铺子、宅子,就都由琏二爷来处理。至于田产、庄子之类的,却是交由我了,可好?” “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贾琏显然是不想多谈这事儿。王熙凤自也不勉强,想着他今个儿确是忙着应付来客,估摸着是真的累到了,索性也就住了嘴,不多会儿,耳畔就响起了贾琏极轻的鼾声。 王熙凤却并无多少睡意。 诚然,她可以说服贾琏多多的在外置办家业,甚至还可以哄得贾琏将各种契书交予她来保管。可那又如何?倘若荣国府终究逃不过抄家灭族的大劫,她所做的也不过是无用功罢了。哪怕平儿夫妻如今都已经是良籍了,一应的产业也俱可以挂在他二人名下,可若是真的摊上了那等子祸事,别说家产未必能保住,只怕连性命都是悬着的。 最要紧的还是分家,不,应该是彻底断绝关系!可究竟应当怎么做呢? “奶奶,奶奶。” 思量之间,王熙凤忽的听到外头传来紫鹃极轻的唤声,侧耳倾听了一回,王熙凤轻轻的挑起了床幔,见确是紫鹃在脚踏上轻呼,忙示意她附身细说。却听紫鹃道:“奶奶,珠大奶奶如今在外头,等着求见奶奶呢。” 王熙凤被这话唬了一大跳,本能的瞧了瞧窗户,却见外头漆黑一片,只隐隐看到一丝月光。 迟疑了片刻,王熙凤示意紫鹃扶她起身,又因着是晚间,索性连妆容都不曾上,只草草的洗漱了一番,披上年前才新得的霞彩千色大氅衣,由紫鹃扶着去了正堂里。 正堂里,丰儿将方才刚熄了的灯烛又再度都点上了,见紫鹃扶着王熙凤过来,忙告了声饶,去茶水间端茶水了。 “珠大嫂子,您怎的……”这般晚了,还四处瞎蹦跶?王熙凤暗自腹诽着,就是你自个儿精神好无需歇着,也体谅一下他们这些忙活了一天的人呢。 “凤哥儿,我今个儿过来是有要事相求。”李纨的面色很是难看,其实,若非逼不得已,她也不想深更半夜的过来寻王熙凤。不过,严格算起来,这会儿也不算是很晚,若是搁在夏日里,只怕王熙凤和贾琏常在这个点吃宵夜呢。问题是,如今是寒冬腊月的,又是年节期间,诸人都是早早的歇下了,倒是衬得李纨的拜访处处透露着古怪了。 “那就说罢。”王熙凤一面接过丰儿递来的茶盏,也不喝,只拿手捧着权当是暖手炉了,一面拿眼直勾勾的瞧着李纨,似是在等着她主动开口。 李纨的本意是希望王熙凤让丫鬟出去,只留她二人私底下说说话,可一见王熙凤这副做派,她就知晓那是不可能的。当下,李纨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讪讪的道:“是关于兰儿的事儿。” 王熙凤依然不言不语,一来她自认丝毫不亏欠贾兰,二来贾兰虽无父却有亲生母亲、亲祖父母、亲曾祖母,连叔叔姑姑都有,何须她多事儿?倘若她今个儿仅仅是大房的媳妇儿,偶尔帮衬一把倒也无妨,偏生二房的王夫人还是她嫡亲的姑母,别说贾兰只是被无视,纵是今个儿王夫人真的虐待了贾兰,她也不能跟王夫人撕破脸呢。 所以,李纨明显就是求错了人。 “凤哥儿,兰儿他是个好孩子,可惜偏偏就破了相。”李纨原是想等王熙凤主动接口的,这样接下来的话,她也就能顺势说出来了。可惜,王熙凤压根就不接这个茬!当下,李纨满嘴的苦涩,她怎就忘了呢?王家的女儿原就都是冷心冷情的,若是王熙凤愿意助她,早在年前,她天天往这儿跑时,就应该主动开口了。 “珠大嫂子,如今时辰已经不早了,您到底是想同我说甚么?若仅仅是来我跟前夸赞兰儿的……好,您说得对,兰儿是个好孩子,这一点阖府上下都是知晓的。” 长辈的恩怨没必要祸及小辈儿,且贾兰确是个极好的孩子,这一点王熙凤从未否认过。甚至她还私心认为,贾兰可要比宝玉靠谱多了。 “凤哥儿,老太太已经说了,我明个儿一早就要去西面偏院了,只怕再出来,该是又一年了。我是特地来求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兰儿。” “救兰儿?兰儿怎的了?这是病了?”王熙凤当然知晓贾兰没有任何问题,只因今个儿贾琏见外客时,贾兰也是在场的。况且,即便贾兰病了,也有贾母操心,要知道如今的贾兰却是养在荣庆堂的。 “不是,我说的是他破相一事。” “哦?这不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吗?” 李纨深深的看了王熙凤一眼,一时间吃不准王熙凤这是故意装傻,还是真没听明白。可甭管王熙凤是个甚么想法,她却已经没有旁的法子了。当下,李纨起身离开了椅子,直接向着王熙凤跪下了。 只是,她的动作虽快,王熙凤却是比她更快一步。当然,王熙凤既没躲也没闪,只伸手将身畔的紫鹃拽到了自己跟前,正好挡在了她跟李纨之间。 如此一来,竟仿佛是李纨给紫鹃跪下了一般。 “丰儿,你还愣着作甚?快些扶珠大奶奶起身。”王熙凤轻挑了挑眉,淡笑着道。 丰儿得了这话,立刻上前扶起了尚在愣神之中的李纨,脆生道:“珠大奶奶您这是怎的了?可是咱们这儿的椅子不舒坦?快些坐好,我给您添个暖垫子,来。” “凤哥儿,您竟是这般冷心冷情吗?兰儿好歹也是你的侄儿,你竟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毁吗?”李纨回过神来,甩开了丰儿,泪眼婆娑的看着王熙凤,面上满是控诉的神情。 王熙凤只觉得自己好生冤枉,一面示意紫鹃让开半个身子,一面哭笑不得的道:“这好端端的,珠大嫂子怎就说这话呢?这兰儿若是病了,就让管家赶紧去请大夫。若是普通大夫不成,等过了元宵,我让琏二爷往太医院跑一趟,定求个太医回来,如何?珠大嫂子若实在是等不及了,那您说,需要甚么药材,库房里有的,我给您牌子去领,若库房里不齐全,我让人去账房支银子,怎么着也要买齐全了。” “兰儿没病!”李纨又气又急,加之她今个儿晚间来得及,只匆匆披了外裳,连个斗篷都不曾带,因而头上肩上都落了些雪,这会儿又因着屋子里暖和,雪化成了水,俱钻到了衣裳里头,冻得她瑟瑟发抖。 “好好,珠大嫂子您说得对,兰儿好着呢,他是个好大福气的,又有珠大哥哥在上头瞧着,自是没病没灾的。”王熙凤不欲同李纨争执,索性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只如此一来,却是再度将李纨给噎住了。 半响,李纨都不曾开口。 过了足足半刻钟,原本精神头极好的王熙凤,这会儿都忍不住打起了哈欠。终于,李纨再度开了口。 “凤哥儿,我知晓很多事儿我都做得不地道,都是我的错,我如今已经后悔了,你若是要打要骂,尽管冲着我来,我绝无二话。只一点,我求你救救我的兰儿。你听我说,兰儿是破了相,在圣人面前,那就是不雅之罪,是不得入仕的。我就想着,倘若你能将大房的爵位传予兰儿,我不求旁的,只求圣人免去了他的不雅之罪。这本就不是甚么大罪过,只要兰儿身上有世袭的爵位,定没有关系的。至于你和琏儿以后的孩子,我出钱给他买更高的职位,可好?” 王熙凤听得一愣一愣的,瞌睡虫瞬间不翼而飞。 “凤哥儿,我不是同你开玩笑。当然,我知晓爵位一事可大可小。可你想想,大老爷如今是一品的虚职,传到琏儿身上,只怕只有三品了罢?你瞧瞧宁国府,不也就是如此?等你将来有了儿子,最多也就五品虚职了。这若是实打实的官职,我必不敢开这个口,可左右是虚职,何不让予了兰儿,也好让他有入仕的机会。”李纨说着说着,不由得泪流满面。也许她有再多的不是,可那份对贾兰的疼爱,却是不假的。 只可惜,有句话叫做对牛弹琴,如今用在王熙凤这儿,却也勉强合适。 “等等……珠大嫂子您先等会儿,容我理一理头绪。”可怜王熙凤,两辈子都没遇到过这般奇葩的事情。尤其王家的家教,完全不曾涉及到官场、世袭之类的事情。哪怕多了前世几十年的记忆,王熙凤最多也就是在管家理事方面,经验多了不少,认识的字也多了不少,起码看账本写书信是没甚么大问题了。当然,在明面上她还是悠着了点儿,唯恐被人察觉端倪。 只是,纵是觉得自己比之前世聪慧了不少,王熙凤依然被李纨这话弄得云里雾里的。 完全没有听明白。 这般想着,王熙凤也照实说了,她甚么都没有听懂。只这话,却再度噎住了李纨,好在没有明着拒绝对于她来说已经算是天大的好消息了,原本她也不曾想过王熙凤会一口答应。 当下,李纨边思量边再度解释了一番,配合着宁国府爵位的顺次削减,以及京里其他人家的例子,掰碎了同王熙凤细细说明。 于是,王熙凤懂了一半。所谓的一半,是指所谓爵位传承之事,至于另一半…… “我为何要让?”王熙凤奇道。 这话一出,李纨却是真的傻眼了,她费了诸多口舌,总算是让王熙凤弄懂了里头的弯弯绕绕,却不曾想王熙凤直接跳过了所有的一切,回到了问题的原点:她为何要让呢? “凤哥儿,兰儿是你的侄儿,他这般喜欢读书,你忍心看着他这辈子都毁掉吗?”李纨不敢置信的望着王熙凤。 王熙凤比她更为惊讶:“不就是不能入仕吗?兰儿喜欢念书,就让他去念呢,难不成族学还能为难他?太不像话了,回头我定让琏二爷去教训一下管族学的人!” “不能入仕不就是毁了他的一辈子吗?”李纨实在是懒得给族学说话,只满脸震惊的望着王熙凤,“他不能入仕啊!” “好多人都不能入仕。像大老爷、琏二爷,宝玉那孩子我估计也悬乎得很,还有我娘家的叔父,他倒是当了官,却是个武将。对了,我记得我叔父身上也有伤呢,不雅之罪?”王熙凤说着说着,又再度迷茫了。其实,男子身上有伤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尤其是武将,几乎每一个都是带伤的。 “武将是武将,文官是文官!” “罢了,不扯这些了。”眼瞅着自己云里雾里的,李纨却是快疯了的样子,王熙凤赶忙叫停,“就算珠大嫂子您说的全部都是对的,可就一句话,兰儿是侄儿,将来我却是有儿子的。我何苦这般想不开要将爵位给侄儿不给儿子呢?” 李纨无言以对。准确的说,她这会儿也快被王熙凤给饶晕了。好半响,李纨才挣扎着开口道:“我会拿钱给你儿子捐官的,品阶只高不低。” “我不缺钱呢。”王熙凤眨巴眨眼睛,道,“琏二爷如今也有个五品同知的虚职,等将来他依然能继承大老爷身上的爵位,俩者完全不冲突。” “可我的兰儿需要啊!他需要爵位,若没有爵位,他要如何求得圣人宽恕他的不雅之罪?他只是荣国府二房的嫡长孙,不是荣国府的继承人……” “你还想要让兰儿继承荣国府?”王熙凤连连惊呼,哪怕李纨立刻说她只要爵位,王熙凤依然难掩面上的惊愕,一副你以为我是傻子的神情,就这般直勾勾的看着李纨。 饶是李纨原就想过王熙凤会拒绝,却不曾料到她竟会拒绝的那般干脆利索,甚至连半点儿愧疚都不曾有。 没错,就是愧疚。按照李纨原先的想法,她没指望头一次就让王熙凤松口答应下来,只想着哪怕不答应也应该会感到愧疚,因为就是王熙凤的冷心冷情才毁了她的兰儿一辈子!可如今呢?李纨又是痛苦又是茫然,她完全无法相信,王熙凤竟安然坐在高位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俯视着瘫坐在地上的自己。 “奶奶,夜已经深了,您应当去歇觉了。”关键时刻,紫鹃挺身而出,劝王熙凤离这疯婆子远一些。 哪怕无知如紫鹃,也知晓爵位有多重要。诚然,捐官一样能得到虚职,可这能跟世袭的爵位相提并论吗?哪怕是全然一样的……那为何不给贾兰捐一个官儿?紫鹃在心中默默的腹诽着,面上却依然堆着笑,柔声劝着王熙凤赶紧进屋休息去。 “凤哥儿,我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 王熙凤无语的望着彻底没了往日精气神的李纨,叹息一声,终于说了句大实话:“珠大嫂子,这事儿就算我答应你了,又如何?爵位一事,别说我了,就是琏二爷也不能做主罢?您若真的要求,就应当去求东院的大老爷,只要大老爷他点头应允了,我也不能同他作对呢。” 李纨:“……” 又费了一盏茶的工夫,总算是将李纨给“送”了出去,王熙凤赶忙吩咐丰儿锁门,且当下就言明了,往后若李纨再来,只寻个借口推出门去,她算是真的怕了那货了。 “奶奶只管放心罢,方才珠大奶奶也说了,她明个儿一大早就要被送回西面偏院去,想来再次出来,该是腊月了。”紫鹃笑着扶王熙凤回内室,“今个儿才正月初一,奶奶能松快近一年呢……呀!” 内室里,贾琏合衣坐在暖炕上,面有愠色。 王熙凤也愣了一下,旋即打发紫鹃出去,这才上前拉了贾琏的手,笑道:“琏二爷也听着了?哟,瞧这手冰的,您起身多久了?来,先回去躺着,我慢慢同您说,咱们不气!” 贾琏冷哼一声,却不曾甩脱王熙凤的手,任由她脱了俩人的外裳随手搁在暖炕上,又拉着他重新进了床幔里。 “琏二爷,您要这般想,好不容易遇到个二傻子二愣子撞上来,咱们好生取笑一番才是正经的,没的为了那些个蠢货生气。您说是罢?”王熙凤一面笑盈盈的说着,一面暖着贾琏的手,待觉得暖和了,才将他的手搁在自己小腹上,逗趣道,“来,乖儿子快哄哄你爹,瞧你爹给气的。” “那就是个蠢货!”半响,贾琏才咬牙切齿的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没错,她简直不能更蠢了,尤其是她自个儿蠢,还道旁人同她蠢得一般无二呢。听说李家还是书香世家呢,原来书香世家就是这般的?啧啧,亏得我没投胎到那样的人家去。” “咳,读书人也不都是这样的,许是李家特别蠢罢。”贾琏被王熙凤连番安抚着,总算有些顺过了气,不过也依然能听出,他对李纨乃至李家都抱着极大的怨气。 可那又跟王熙凤有甚关系? “对对,李家就是蠢货,不蠢怎会想出像李纨这样的女儿来?对了,我倒是盼着她能去寻大老爷,就是不知晓大老爷听了那些个话,会如何了。”王熙凤美滋滋的想着。 “你做梦去罢,她要真敢跑去大老爷跟前撒野,被大老爷一巴掌拍死都是有可能的。”贾琏冷笑一声,他老子他能不了解? 贾赦此人,简直就是渣得有创意,贪杯好|色只是最表面的一层,事实上他做过的坑人事儿简直多得数也数不清。单看二房就知晓了,贾政原有二通房,周姨娘和赵姨娘,这周姨娘比贾政还大,赵姨娘也已经青春不再,甭管贾政有多爱颜面,至少这俩通房他是打算养一辈子的。可贾赦呢?贾赦房里的通房绝对不少,可没有哪个是超过二十五岁的。用贾赦的话来说,一旦过了年岁就是人老珠黄了,直接发卖了再换新鲜的多好?甚至不仅仅在对待通房问题上,贾赦的观点里,连不打女人的原则都没有,头几年还有被他打得口吐鲜血直接拖出去的通房丫鬟呢。 李纨若是真有胆量去寻贾赦谈论爵位的问题,指不定命都要交代在那儿了! “不行,我明个儿要先去寻大老爷。李纨死不足惜,可若是因此脏了东院的地儿却是不值得了。明个儿我就去!”贾琏临睡前,恨恨的道。 于是,等次日一早,王熙凤醒来时,身边早已空空如也。问过了紫鹃后才得知,贾琏早一个时辰前,就穿戴整齐疾行出了小院。 接下来的几日里,风平浪静。王熙凤后来听说,正月初二那日,李纨和探春就一起回了西面偏院。至于东院那头,倒是没甚动静,只在正月初八那日,邢夫人派人将迎春、惜春留下来的东西都归整了拿回去,顺便给王熙凤带了一句话,只说让她好生养胎,旁的无需担忧。王熙凤细细想了一遭,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予理会,安心养胎。 一晃眼,就到了元宵佳节。 王熙凤已经连着半个月不曾出院子了,今个儿因着是过节,她倒是早早的装扮一新后,去荣庆堂请安。荣庆堂里,喜庆的装饰尚不曾换掉,只是人气却稍显不足。细问才得知,原来从正月初二起,宝玉和贾兰就被弄到了前院书房,每日里都要写大字背诗书,监督者自然是贾政。王熙凤私以为这又是贾赦在作幺,不然时间上不会这么巧合。毕竟,贾琏正月初二那日才将李纨的痴心妄想告知贾赦,贾赦会立刻反击简直太正常了。 当然,面对贾母时,王熙凤自不能这么说,而是好言安慰了一阵子。又说许久不曾见到史湘云了,回头就派人捎信与她,让她过来陪伴贾母。自然,贾母很是乐呵的夸了王熙凤一通。 等稍后各处女眷皆过来请安后,王熙凤跟诸人见了面说了些客套话,便回了院子里。没过多久,丰儿便欢欢喜喜的凑上来道:“奶奶,有客人来了,就是那位原先极讨您喜欢的刘姥姥!” 可算是来了。 王熙凤忙吩咐请人进来,倒是紫鹃听了这话有些愣神。王熙凤忆起上回刘姥姥过来时,紫鹃尚且不曾来到她身边,便笑着解释了两句,又让她去瞧瞧东屋的巧姐可起了没。因着王熙凤愿意同刘姥姥亲近,索性没刻意待在正堂,而是直接去了里头的外间小炕上。 待刘姥姥过来时,瞧见的便是王熙凤和巧姐皆一副慵懒的模样,靠在软垫子上笑看着她。 “给姑奶奶请安了。” “姥姥赶紧起罢,咱们又不是头一回见了,日子过得可好?可是用了早饭了?”王熙凤笑道,又看向巧姐,遂起了逗弄之心,只哄道,“巧姐,这是你姥姥,赶紧唤声姥姥来听听。” 巧姐人小,心眼却是不少,拿眼细细的瞧了瞧刘姥姥,目光却落在了刘姥姥身侧的板儿身上。她原是小人儿,自也喜欢小人儿,又瞧着这板儿与往日里陪在她跟前的小丫鬟不同,当下就笑开了,指着板儿向王熙凤道:“哥哥?” “对,那是哥哥,那是姥姥。”王熙凤心下一动,面上却依然笑着,依次指着板儿和刘姥姥道。 这回,巧姐倒是乖了,照着王熙凤的话,甜甜的喊了哥哥、姥姥。板儿尚不觉得甚么,倒是喜得刘姥姥直念佛。 “可说这世上竟有这般标志的小姑娘,竟还唤我姥姥,天呢,我怎就有这般福气呢?好好,好姑娘,上回姥姥慢待了你,这回姥姥给你带好东西来了,瞧。”说着,刘姥姥搓了搓手,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一层层的打开了后,才瞧见里头是一个金打的长命锁,且说话间,就往巧姐手里塞。 巧姐倒是接了,却茫然的回看王熙凤:“娘?” 王熙凤笑道:“给你奶嬷嬷,让她拿去暖暖,待热乎了,再给你戴上。” 奶嬷嬷闻言,忙上前接过了巧姐手里的长命锁,这暖一暖且不忙,却要细细查验一下东西好坏。并非是贵重与否的问题,而是要看看有无棱角,免得伤到了巧姐。只是,待奶嬷嬷拿下去细看后,却不禁对刘姥姥高看了一眼。东西是赤金的,且一看就是新打的,然跟那些个簇新的首饰不同的是,边边角角都被磨得极为圆润,连一星半点儿毛刺都无。又思及王熙凤极为看重这个刘姥姥,奶嬷嬷只拿细棉布细细擦拭了一番,略暖了一些,就再度拿进屋,给巧姐戴上了。 正听王熙凤道:“……那就拜托姥姥了,我先予你五百两银子,若是不够,劳烦你老人家再往我这儿跑一趟。” 第100章 西面偏院,静如水冷如冰。 “奶奶,您慢点儿来。”素云走到李纨身畔,小心的将她从蒲团上搀起身来,唯恐又像昨个儿那般,一下子起得急了,险些一头栽倒。只是李纨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的,任由素云将她搀扶到了内室的炕上,等回过神来,却已经摆膳的时辰了。 “元宵?”李纨怔怔的看着素云特地摆在她跟前的一小碗糯米元宵,好半响才喃喃自语般的道,“今个儿竟是上元节了?”顿了顿,又侧过头问素云,“谁送来的?” 素云支支吾吾的不愿开口。 李纨倒也不至于拿身边的丫鬟出气,尤其如今的她,统共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个贴心的丫鬟了,没的白白连累着一道儿吃苦不说,还作践人家的。当下,李纨只勉强笑道:“只这一碗?你拿去吃罢,也算过了个节。” “是,奶奶。”素云并未推辞,只因她清楚的知晓李纨方才那话并不是出自于客套。因而只伸手拿了碗,当着李纨的面,将一小碗元宵囫囵吃了。 “好吃吗?”李纨依然笑着,看向素云的目光里透着一股子难言的和善。 素云眼前一热,却仍笑答道:“自是极好吃的,多谢奶奶赏赐。” “今个儿好赖是个节日,索性你陪着我一道儿吃罢。”话是这么说的,其实李纨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哪怕她每日里天未明就起身诵经礼佛、抄写佛经、跪捡佛豆,可依然像是觉不出饿来。草草的用过了晚膳,李纨便早早的歇下,且打发了素云出去。 素云离开内室后,本能的回首望了望,却因着内室早已灯烛俱灭,瞧着黑洞洞的,仿佛囚着一头噬人凶兽。当下,素云手一松,厚厚的门帘落了下来,隔开了两个世界。 片刻后,素云去了西面耳房。 却说她们如今所居的偏院,虽不算大,却也是典型的四合院,搁在外头,别说是两个主子了,就是一家十几二十口的,也照样住的下。如今,正堂正厢房都是空着的,李纨和探春谁也不曾入住。至于东西两边的厢房,则李纨住东厢房,探春住西厢房。当然,原并非如此,毕竟在最初谁也不曾料到李纨也会来此,不过探春极为做人,很痛快的将东厢房归整了出来,只说李纨乃长嫂,没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住这般尊贵的东屋,却让嫂子住西屋的,李纨自是默认了。至于俩人的丫鬟,则是分别住到了各自的耳房里。 素云去的是西面耳房,也就是探春的丫鬟所居之处。 因着主子少,下人也少,她们这些当大丫鬟的,每人都有一个房间,就连下面的粗使丫鬟,也在最后头的下人房里,俩人一间。且又因着两个主子是被禁足于此的,对丫鬟们下来说,活计轻便了,月钱却是一文不少,当然,也绝了她们上进的路。 “素云姐姐来了,快快,今个儿姑娘赏下了好东西,咱们一道儿用罢。”侍书早已归整出了一桌看起来还算周全的席面,一见素云过来,忙唤小丫鬟上去拉人。素云只顺从的任由小丫鬟将她拉到炕桌前,略瞧了一眼,却是笑了起来。 这席面上的菜肴十有八|九都是方才在李纨那儿瞧见过的,只多添了一个素锅子,以及满满一大瓷碗的元宵。 几个小丫鬟早已等不及了,只上头的姐姐们不发话,她们就算再眼馋也只能这般眼巴巴的瞧着。素云瞧了一遭,轻笑道:“侍书妹妹赶紧开饭罢,不然等下某些人的哈喇子都要落下来了。” “成,咱们开饭罢。” 别看外头天色都暗了,那是因为如今是冬日里,原就暗得早。算算时辰,若是搁在外头,别说她们这些伺候人的丫鬟了,只怕连主子都尚且不曾用过膳。这也难怪,自打来了西面偏院后,主子们各个都清闲了,连带着她们这当丫鬟的,也跟着无所事事了。这不,那头大厨房索性将她们的膳食提前做了,如今冬日尚可,往常夏日里,太阳还高高的,晚膳就已经到了。也不知晓究竟该庆幸,还是悲哀了。 素云任由小丫鬟为她盛了碗元宵,也懒得说她方才用过了,只端着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品着,也不知晓是不是心态问题,隐隐觉得这儿的饭菜竟是比那头好用一些。素云抬眼瞧了瞧侍书,见她这会儿正扭头同小丫鬟打趣,便低头继续用着。 不多会儿,素云便搁下了碗筷,笑着向侍书道:“还是妹妹有福气,我瞧着,三姑娘大约没多久就能出去了罢?” “姐姐这是听谁说的?”侍书诧异的望向素云,满脸的不解,“我可不曾听三姑娘提起,倒是今个儿二姑娘、四姑娘送来了些东西,咱们吃的这元宵便是她们送来的。姐姐尝着可是比大厨房送来的要好些?” “仿佛是的。”素云漫不经心的道,忽的心头一紧,瞪了侍书一眼,“你又诓我的话。得了,实话跟你说,白瞎了我特地往提膳丫鬟手里塞的银子,奶奶一口都没吃,全进了我的肚子里。” 侍书抚掌大笑,她原就听说今个儿晌午时,素云特地追着提膳丫鬟去了门房那头,耽搁了小半刻钟头。只那会儿,侍书就猜到了几分,这才故意拿话诓她说出实话。 “得了,你想问甚就直接问罢,我也不管到底是你好奇,还是三姑娘好奇。只一点,你若念着我的好,回头想个法子,换我的差事才好。” “这……”侍书迟疑了一下,扭头看了看依然埋头苦吃的几个小丫鬟们,想了片刻吩咐道,“你们慢慢吃,我那头柜上还有姑娘赏赐的几盘子点心,都许了你们,回头帮我收拾好屋子便可。我同你们素云姐姐去院里头逛逛。” 小丫鬟们连声说是,侍书便拉着素云出去了。 “去茶水房罢,左右这会儿小丫鬟们都在我那头,没人。”大冷的天,真要是在院子里闲聊,只怕回头吃了一肚子的冷风。别说她们这偏院里了,纵还是在外头,当丫鬟的也不能让自己病了,要不然一准被挪出去。只如今,似乎被挪出去也蛮不错的。 侍书拉着素云进了茶水房,里头的炉子倒是点着,炭盆子也是虚掩着,只略略拨弄一下,就再次暖起来了。 “素云姐姐,你大了我好几岁,原也帮衬了我不少,我自是念着姐姐你的好。”侍书说着说着,长叹了一口气。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真是有道理。至少,在半年多前,她还极为羡慕李纨跟前的素云。李纨是奶奶,拿的月钱却是太太那一档的,身边的贴身丫鬟,也比之一般丫鬟更为体面一些。况且,李纨原又是得了贾母吩咐,专门照顾三位未出阁姑娘的,侍书这个伺候探春的丫鬟,可不就是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儿吗?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侍书妹妹快别这么说了,也许这就是命罢。”素云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她原就不是甚么有大志向的人,想着跟在李纨这个寡妇奶奶跟前,虽没有府里那四大丫鬟来的风光,却好赖比几个姑娘跟前的人体面多了,还不用到时候跟着陪嫁出去,甚至将来哪怕她许了人,也仍可以回来在李纨身边当个体面的嬷嬷。 “姐姐,我当你是我姐姐才跟你说这话。姐姐你赶紧想个法子嫁出去罢,记得也别挑府上的人,顶好选个外头铺子里的管事,或者郊外庄子上的管事也成。” “妹妹可是听到了甚么消息?”素云心头一跳,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今个儿二姑娘、四姑娘不是结伴来探望我家姑娘了吗?姐姐你自个儿想想,就算我家姑娘仍记恨以往的事儿,可那两位呢?四姑娘尚可说年岁小不懂事儿,可二姑娘虽木讷了一些,却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搁在往日里,二姑娘早就带着四姑娘去瞧珠大奶奶了,偏今个儿……我明着跟你说罢,只怕二姑娘得了旁人的叮嘱。” 素云面色煞白,死死的咬住了嘴唇,半响才叹息一般的道:“我家奶奶真的熬不出头了?” “熬出头也没你的事儿!”侍书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她年岁虽小,却也跟了探春好几年,且丫鬟的性子多半随主子,因而她虽同素云交好,然却有些瞧不上素云的软绵性子。 “我也不是不知这个理,可奶奶对我还是挺照顾的,我是真放不下她。” 听素云这么一说,侍书有些无奈了,其实若是换做她,何尝也放不下主子呢?像她们这些家生子,打小就被教着要跟主子同进退共患难,那是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有哪个不盼着自己的主子将日子越过越好,多少也能拉拔她们一把,好让她们沾沾光。 像荣国府里,除却贾母处,最抢手的自然是两位老爷和两位少爷处了。哪怕两位老爷的年岁大了,却仍有人愿意贴上去,更别提少爷处了。这素云,最初是跟着贾珠的,只那会儿她年岁太小,在贾珠房里并不打眼。等贾珠没了,房里的莺莺燕燕死的死,打发的打发,倒是显出了她来。又因着她的性子软绵,跟在李纨这寡妇奶奶身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 “姐姐,索性我将今个儿二姑娘、四姑娘带来的消息同你悄声说说罢。” 素云感激的望着侍书,还不忘拿了一旁温在炉子上的茶壶给侍书倒了一杯茶。侍书倒是接了,虽说她们确有姐妹情谊,可到了这份上,她却也担得起这杯茶。 “我听二姑娘、四姑娘话里的意思,是得了琏二奶奶的提点,又特地去老太太跟前讨了恩典,这才得以往咱们这院子来的。又瞧了她们带过来的东西,几样绣品估摸着是她们亲自动手的。今个儿另赐下的菜和点心,大略是老太太赏下来的。可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东西,眼瞧着就不像是她们能备下的。东西倒不是很值钱,几个暖手炉、一箱子额外的银霜炭、一大包的针线尺头,还有一整个匣子的成药。” “竟还有成药?”素云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心却一点点的往下沉。 “可不是?怎么瞧都不像是两位姑娘的手笔,对罢?不单这些,还有面脂、头油之类的,各色零碎小东西,皆是咱们姑娘最缺的。倒不是两位姑娘没这份心,而是她们未必能考虑得这般周全。” “好妹妹,可还有旁的消息?” 侍书思量了半刻,叹气道:“外头的消息,两位姑娘说得并不多。只道宝二爷明个儿就要同兰哥儿一道儿去族学了。还有便是,那位琏二奶奶有孕的事儿了。” “琏二奶奶有孕了?”素云再度被唬了一跳,这却是她先前压根就不曾听说的。如今仔细一想,怕是小年夜那晚,王熙凤便是因有孕才缺席的。 “可不是?那位才是好福气的,咱们原先只道她整日里掐尖要强的,还等着看她闹过头了吃亏受罪呢。结果倒是好,我家姑娘你家奶奶都进来了不说,人家是越发得了老太太、太太的心。先前就有个巧姑娘了,若这回能得个哥儿,算是儿女双全了。”侍书满脸的艳羡,其实最终她家里也是希望她去少爷们的房里的,不过他们全家都是站在二房这边的,没的去大房惹人非议,倒是想过要将她塞进宝玉房里,却到底斗不过那些更为体面的家生子们。 素云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道:“妹妹放心,你的好我这辈子都铭记着,我如今年岁不到,等今年腊月里,定去主子跟前讨个恩典,许我嫁出去。” ……而嫁出去之前,当然要为新主子做些事儿。 临走前,素云深深的看了侍书一眼,见后者只是单纯的替她高兴,她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也许侍书是真的被蒙在鼓里罢?竟没察觉自己被利用了一把,不过也无妨,身为丫鬟能被主子利用,才是天大的福气。而她要做的,只怕也是上赶着凑上前让新主子利用了。 <<< “可是安排妥当了?”王熙凤坐在烧得旺旺的暖炕上,优哉游哉的品着茶吃着点心,笑着问道。 紫鹃向王熙凤福了一礼,同笑道:“奶奶神机妙算,身为奶奶跟前的大丫鬟,我自不能给奶奶丢脸。”顿了顿,这才正色道,“刘姥姥和她那外孙板儿仍照去年的例,安置在前头客院里,我同那边的婆子打过招呼了,定不会怠慢了他们祖孙。至于西院那头……” 刻意压低了声音,紫鹃将事情娓娓道来。其实,她做的事儿也不算多,不过就是点了迎春那奶嬷嬷几句,等迎春和惜春一道儿去西面偏院瞧探春时,身为下人她自是可以满院子走动,也能同探春跟前的侍书好生说说话。探春是个乖觉的,别说出手阻碍了,她只恨不得亲自上阵帮衬,自会给予方便。至于李纨跟前的人,既是家生子,显然笨不到哪里去。 只一点,紫鹃却有些忐忑,迟疑了一番后,向王熙凤说道:“几个姑娘倒是无妨,我只瞧着二姑娘跟前那奶嬷嬷,仿佛私心有些重。” 王熙凤抬头望了过来,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紫鹃边思量边道:“我原在荣庆堂时,时常见到三位姑娘,二姑娘可算是姑娘里头最胆小最木讷的人了,哪怕年岁最小的四姑娘也有主子派头,唯独二姑娘连她屋里的人都压不住。这跟前的贴身丫鬟暂且不说,左右也闹不出甚么事儿来,只她那奶嬷嬷,瞧着却很是不像样儿。我犹记得,前些年,她还克扣二姑娘的份例菜吃呢。” 荣国府家大业大,各色规矩自也不少。譬如,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份例东西,不单单每月的份例钱,就连每日吃喝用度都是有定额的。当然,实际操作起来,也未必会这般严苛,亦如王熙凤就经常在大厨房里叫膳,每一季的衣裳首饰除了府里给的,她自个儿也会额外添置一些。 可三春不成呢。 哪怕李纨这个寡妇奶奶,至少还有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虽说李家家资不丰,却到底也是体面人,当初嫁过来时,李家不单给了嫁妆,还将荣国府下的聘礼,分文不少的全部给李纨添了妆。等李纨嫁过来之后,很快就接管了贾珠的月钱以及体己钱,生了贾兰后,连带贾兰那份也都是由李纨收着的。待后来,贾珠过世后,贾母怜惜她年轻守寡,将她的月钱一提再提,且贾兰先养在王夫人处,后养在贾母处,月钱却依然是由李纨收着的。 相较而言,三春的日子才叫真正的苦,探春偶尔还能从赵姨娘那里略得些鞋袜等贴身衣物,迎春和惜春却是完全指着那点份例东西过日子的,那真的是用一点少一点。 不过,三春到底是主子,份例虽少,却也是够用的。可若是被下人挪用了,亏得却是她们了。这还跟王熙凤赏赐东西予下人不同,三春的东西只堪堪够用,少了,就没得用了,甚至份例菜被吃了,就要饿肚子了。 “这些事儿,珠大嫂子应当都知晓罢?”见紫鹃沉默不语,王熙凤只冷笑一声,道,“她素来喜欢当老好人,自不会主动做出得罪人的事儿来。” “那也都怨二姑娘那奶嬷嬷!” 王熙凤听得紫鹃这番意气的话,很是笑了一通,虚点着紫鹃道:“你呀,往日倒是不曾瞧出你竟有这般侠气,只你却不知,这看人还得看内里,却不能一言断之。” 紫鹃不明所以的望着王熙凤,思量了片刻,仍奇道:“奶奶的意思是,二姑娘那奶嬷嬷竟是个好的?可她若是个好的,又如何会克扣主子的份例?我瞧着,二姑娘房里的,哪一个不揣着心思?哪一个不嘴尖?” “照你这说法,我这院子里才是一帮子牙尖嘴利掐尖要强的呢!”王熙凤故意取笑道。待见紫鹃果真又气又急,才笑着安抚道,“你也先别急,照你方才那话,二妹妹那奶嬷嬷也不过是贪嘴了些,好利了些。这本也没甚么关系,人嘛,哪儿能求全的?便是我,也极为重利,又有何错?” 这话一出,紫鹃却是没了言语,虽有心想说那等子腌臜老婆子哪里能同主子奶奶相比,可真要这么说了,倒不像是在吹捧,却像是跟主子争辩了。因而,紫鹃只住了口,却低垂着头,隐隐还是有些不乐意。 王熙凤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吩咐紫鹃去换了盏茶,自个儿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说起来,迎春那奶嬷嬷,却是她前世就有所耳闻的。 前世,王熙凤一心只向着王夫人,很是忽略了大房,甚至一度同大房的关系闹得极为僵。当然,哪怕关系再僵,也不至于结下死仇便是了,且王熙凤私以为,这里头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来自于她的。若非她打心眼里瞧不上贾赦和邢夫人,就不会将双方的关系闹到那个地步,毕竟她是儿媳妇,是晚辈。 且不提这些,单说迎春这个小姑子,王熙凤前世对她却是极为不关注的。主要是迎春本就是安安静静的性子,从不惹事,甚至天生就有一种会被人忽视的感觉,自然忙如王熙凤是懒得关注她的。如今想想,印象比较深刻的,大概就那么三件事儿罢。 其一,攒珠累丝金凤事件。 其二,迎春出嫁。 其三,迎春之死。 王熙凤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有她在,加之迎春如今已经是嫡女的身份了,哪怕仅仅是一个继室嫡女,也不至于沦落到嫁给那中山狼孙绍祖了。可想起那攒珠累丝金凤事件,王熙凤还是苦笑不已。那一次,也是她头一次听说迎春奶嬷嬷之名,且那次之后,贾母便将人撵出了府里。可有一点,却是旁人不曾关注到的,那就是迎春出嫁之前,又托人将那奶嬷嬷唤了进来,连带那一房人,都陪嫁到了孙家。 ……一月之后,迎春的奶嬷嬷回府请安,却是哭得老泪纵横,只求贾母将姑娘接回,哪怕小住几日松快松快也好。 细细的想了一遭,王熙凤实在记不得那位奶嬷嬷最终如何了。可若是连迎春都没了,她那一房人在孙家能落得好?想来,也没了好结果。说起来,王熙凤并不介意手底下的人贪财,也不介意给点儿好处收拢人心,她本人就是这般贪财的俗人,又怎会强求手底下全都是圣人呢?真若是如此,只怕她更睡不着了。 待紫鹃再度端了新茶过来,王熙凤只笑道:“今个儿十六了,这个年总算是过完了。你回头去小库房里帮我归整下东西,寻些去年的料子,回头赏下去罢。” “奶奶,去年的料子也俱是好的。”紫鹃刚放下茶盏,就被唬了一大跳。主子的料子同下人的是全然不同的,虽说年年都有新料子,可去年的旧料子却也不差,若是拿到外头去卖,只怕少说也要几十两一匹。 “自是好的才让你去赏。”王熙凤有些哭笑不得的道,“对了,若是有那等子存了好些年的,也尽数寻出来。哪怕已经不鲜亮了,回头做件里衣,就是裁了当鞋面,纳鞋底用,也好过于堆在那儿落灰。” “奶奶您真是……”主子的料子哪怕是放了好几年的,也不至于落到纳鞋底的份上。若真有那等堆了几十年的,或许还成,可王熙凤统共也就嫁过来三年,库房里的东西最早也就是刚进门那会儿得的,都还极为不错呢。 不过,主子说甚么,当下人的照做便是。紫鹃虽心里腹诽着,明面上倒还是乖巧的应了,回头唤了丰儿过来伺候着,又叫上几个丫鬟婆子,一道儿去了库房里归整东西。 这一整,却是归整出了不少的好东西。 钗环首饰自是另外一说,可这几年的三节两寿、冰敬炭敬却也是不少的。王熙凤打进门后就跟在王夫人身后管家理事,等生了巧姐出了月子后,更是将中馈一肩挑起。自然,外头的人求神拜佛的,可不是将孝敬都递到了她这儿。再加上王熙凤从王家带来的嫁妆,长辈们赏赐的东西,原不收拾倒也罢了,尽数堆在库房里瞧着也不显眼,如今归整出来再重新入册,紫鹃愕然发现…… 自家主子可真有钱呢! 可不是有钱吗?单是从王家搬过来的嫁妆,就有十万之巨,只不知为何,却多半都是银票和首饰,田产庄子却是不多,京里头的铺面更是一间都无。至于进门之后得的东西,却是各色物件皆有,更有历年所得的好料子、毛皮等不一而足。 唤了彩明将东西入册,紫鹃还特地将一些旧料子隔了出来,不过她挑的是一些不算很稀罕的料子,那些真正的好东西,哪怕再搁上十年,她也是不敢动的。 这归整库房花费了两日工夫,一件件的入册又花了不少时日,等入册完了,还要将东西重新归整好,再将要赏赐的料子放到专门腾出来的西面两间耳房里,紫鹃愣是忙活了近一个月,才总算是将东西尽数归整好了。 “奶奶,这是彩明新誊写的册子,足足三大本呢!” 说到册子的数量,紫鹃又忍不住吐出了一口气,这还亏得王熙凤从王家带来的嫁妆多半都是银票、首饰,若是零零散散的东西,只怕再忙活上一个月,也指不定没归整好呢。 “哦,咱们这位紫鹃姑娘还是很能耐的。”王熙凤初时还仅仅是掩嘴笑着,待后来,却是忍不住抚掌大笑。一旁的丰儿原还能憋得住,只憋到后头,却也跟着笑出了声。 紫鹃一脸的愕然,隐隐的,她仿佛猜到了甚么。难不成,她被算计了? 自然是的。 王熙凤有孕在身,自不能伺候贾琏。若还在年关之中,贾琏忙着招呼亲朋好友,每日里都被贾赦使唤得滴溜溜的转,哪有闲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可等出了年关,虽事儿是有了,可因着心里那阵子还没过,倒反而闲了下来。偏紫鹃是过了明面的通房丫鬟,王熙凤甚至连阻一下的都不成,思来想去,她索性给紫鹃寻了事儿先忙活着。哪儿想到紫鹃还真的是个实心眼儿的,这一忙,竟是连着忙着小一个月。 “奶奶,您竟是故意诓我!”紫鹃本就不是个蠢笨的,原是没想到那一层,如今将前后的事情连在一块儿细想,哪还有不明白的?当下,紫鹃羞得满脸通红,连连跺脚。 “怎么算是诓你呢?我进门也有三年了,库房只在最初整理过,如今东西越发多了,让你帮着瞧上一瞧也是正事儿。”王熙凤努力装作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可惜她面上的笑容完美的破坏了这一切,反正她这会儿说的话,紫鹃是一个字都不信了。 “奶奶……罢了罢了,左右如今我已经将库房归整好了,东西也都重新入册了。奶奶您就直说罢,接下来还让我作甚?您把话说明白了,回头我也能偷偷懒呢!” 王熙凤笑眯了眼睛,她就喜欢同聪明人说话,也愿意给聪明人一些体面。 “接下来呢,也没有旁的事儿了。我托了刘姥姥那女婿帮我置办些田产铺子,王狗儿原就是我娘家亲眷,又有刘姥姥从中牵线,想来是不会出差错的。琏二爷却是对京里的铺子有了兴趣,最近这十来日里,却是丢了府中的事务不闻不问,只一心忙着验看京里哪处铺子最好。” “那我呢?奶奶派个事儿予我,要不然,我还去将库房再归整一遍。”紫鹃有些怨恨,早知道王熙凤这是故意给她找事儿做,她何苦每日里忙活?何不偷偷懒,耍耍滑,小日子别提有多舒坦。又瞧见一旁的丰儿犹在偷笑,当下暗暗记了一笔,谁叫她不提点一下。 “还归整一遍?”王熙凤先是一愣,旋即笑得合不拢嘴,虚点着紫鹃,笑骂道,“你个泼猴儿,竟会在我这儿逗趣。行了罢,你既已经忙活了这些个日子,接下来先好生休息两日,等歇够了,我再派活儿给你。” “谢奶奶恩典。”左右也不差这一茬了,紫鹃索性逗趣到底。 接下来,紫鹃还真好生歇了两日,直到第三日才往王熙凤跟前伺候了。当然,她也暗中寻了丰儿的麻烦,将丰儿抵在房里的暖炕上,呵了她半天的痒痒肉,直将丰儿折腾得讨饶,这才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之后,紫鹃得了王熙凤的吩咐,将先前额外隔出来的那些料子,依次赏了人。除了她们这个院子里的,也有旁的地方。王熙凤还特地嘱咐紫鹃挑了些的料子,较为素净的送去忆慈院予黛玉,鲜亮的则予了迎春和惜春,探春那头倒不曾送料子,却时不时的递过去一些日常用品。 日子一晃就已是五月了,王熙凤的肚子愈发大了,她本人也胖了不止一圈,养的那叫一个红光满面。这也亏得王熙凤这几个月来,诸事不理会,只一门心思养胎,唯恐犯了前世那不可挽回的错误。 至于荣国府里,这几个月来,倒也发生了不少的事儿。 先是那位金玉疙瘩宝二爷,过了年关他就同贾兰一道儿去了族学。因着隔了远了,倒是不曾像以往家学那般,传出甚么流言来。且族学人多,宝玉到底身份贵重,哪怕不甚用功,也不至于垫底。只是前不久,却传来一个消息,说是族学那头一帮子顽童打了架,其中便有宝玉以及他身边的书僮。 消息刚传来时,王熙凤还思量着,要不要扛着大肚子往荣禧堂那头去请个安,再顺便安慰一波。不曾想,贾琏先得了消息,特地赶回来叮嘱王熙凤,只当没这回事儿,左右宝玉也不曾受伤,没的说出来还落个不好。 自然,这事儿便就此不了了之了。 又有宁国府那头传来小蓉大奶奶病了的消息,不过王熙凤有孕在身,自无需特地赶去探病。且她掰着指头算了一阵子,离秦可卿之死还有好长一段日子呢,不着急。 至于其他个类似于二房姨娘争风吃醋的小道消息,就更不值得一提了。抱着这般坦然的态度,王熙凤熬过了五月。 六月初六,刚用了早膳,王熙凤便发动了。 第101章 第101章 躺在早几个月就已经准备好的产房里,王熙凤连连倒抽的凉气,脑子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生产所需要的一切东西,皆是王熙凤在这几个月里慢慢置办妥当的,就连稳婆都是上月底请到府里住在东面耳房里的,怕的就是到时候发动了来不及请。除此之外,王熙凤还让林之孝家的帮她寻了一位街面上比较有名的带下医,防备的就是突如其来的意外。 所以,没有问题的,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呜哇!娘!巧姐要娘,娘!” 王熙凤霍然起身,吓得在一旁伺候着的林之孝家的赶忙将她按了下去,惊呼道:“奶奶您可千万稳住。”她是得了消息后,立刻赶过来的。也亏得如此,毕竟王熙凤跟前的紫鹃和丰儿皆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哪怕她俩并不忌讳产房重地,却也是真的帮不上甚么忙。 “你让小红和唐嬷嬷带着巧姐往东院去,让丰儿也跟着,这儿用不到她。还有,记得叮嘱她们,安心待在东院那头,没我的吩咐不准回来。对了,跟大太太说,我这儿不需要她帮忙,只求她好生照顾巧姐。”王熙凤也明白这档口,自己是绝对不可能出去安抚巧姐的,至于让巧姐进产房,却是更不可能的。当下,只得咬牙吩咐林之孝家的。 林之孝家的忙不迭的点头答应,快步往产房外头去,却并不曾直接离开,而是站在门口朗声唤着她闺女小红。小红听了吩咐又重复了一遍,见并不曾出错,便转身往廊下去唤唐嬷嬷了。又片刻后,林之孝家的才过来回王熙凤:“奶奶,一切妥当了,她们这就往东院去了。” “好,好。” 连着说了两个好字,可事实上,王熙凤却是一点儿也不好。在旁人看来,如今巧姐尚不满两周岁,对于生产她不说门儿清,至少也算是记忆犹新罢?可问题是,对于王熙凤来说,生孩子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哪怕是上辈子,她过世时,巧姐都已经十来岁了,因而对于她而来,这个跟头胎也没甚区别了。也许区别只在于,如今她的身子骨极为康健,平安生下孩子应该不难的。 如今的王熙凤,也只能这般自我安慰了。 “奶奶,您先喝碗汤,存些体力,这生孩子可是个慢活儿。” “奶奶,产道还不曾打开,要不然您先起来走动走动?” “快!含些参片,奶奶您倒是用力呢,用力!” …… 荣庆堂里,贾母笑眯着眼睛望着昨个儿刚到的史湘云。说起来,今年已经是史湘云第二回来贾府了,上一次过来还是冬日里,很是住了小两月才走。不过,因着三春如今都不养在贾母膝下,贾母很是想念这侄孙女,掐着日子让人将她接来,盘算着如今才六月初六,大约能留到八月十三四,知晓赶在中秋前将人送回去就无事了。 紫鹃便是在湘云的说笑声中,匆匆过来报讯的。 “老太太,我们奶奶方才发动了。”紫鹃的面色倒还算镇定,全然看不出在王熙凤刚发动时,她吓得摔了手里的汤碗。 贾母的眼神直直的望了过来,史湘云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这会儿早已过了平日里请安的时辰,荣庆堂里只有贾母和史湘云两个主子。紫鹃来之前是得了叮嘱,将消息递给府里的几位主子,除了贾母之外,自然还有王夫人。倒不是指望主子们过去帮衬,而是这事儿是必须告知长辈的,至于长辈知晓消息后,会如何作为,却不是紫鹃一个当丫鬟的能置喙的。 “鸳鸯,你去替我瞧着,有消息记得立刻传回来。”贾母在详细询问之后,便开口让鸳鸯前往。 紫鹃长出了一口气。虽说她从未指望过贾母能够亲自前往,可鸳鸯是贾母跟前一等一的得意人,有鸳鸯在,却跟贾母亲临没甚差别了。且在其他人看来,只怕都言王熙凤地位超然,她这个当丫鬟的,自然也风光一些。 恭恭敬敬的向贾母告了饶,紫鹃跟在鸳鸯身后离开了荣庆堂,待出了垂花门,紫鹃才轻声道:“鸳鸯姐姐,我还要去二太太处报讯,姐姐……” “我自去便是,紫鹃妹妹无需介怀。”鸳鸯原就不是那等子爱拿大的人,当下便笑着往小道儿上去了。贾母在意王熙凤,她这个当丫鬟的即便再体面,还能体面得过当家奶奶? 半个时辰后,王熙凤院子里就齐聚了不少人。 贾母跟前的鸳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王夫人跟前新晋的红人花簪。除了这些主子外,也有那等体面的管事婆子纷纷往院子里凑。自打从荣禧堂归来后,就留在院中调理事儿的紫鹃见状,只能将主子跟前的得意人让到二房里,其他的人就只能老实待在院子里了。也亏得如今是夏日里,热是热了些,可若是冬日里的话,在院子里站上一刻钟,保准能冻成雪人。只是,哪怕是夏日里,最初那段时间也就罢了,等到了晌午前后,大多数人已经热的快中暑了。 紫鹃跑前跑后的,一面要让人准备产房里需要的热水、热汤,一面又不能完全将那些管事婆子置之不理,毕竟能跑来院子里的,都是一些体面人。等过了晌午,紫鹃已经热的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整个人都被汗给浸湿了。 “怎有这么多的杵这儿?” 晌午刚过,贾琏闻讯赶来,一进来就瞧见了一堆人都杵在院子里。问清了缘由后,贾琏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摆手赶人:“走走,赶紧都走,等回头奶奶平安产子后,自有你们的好处。都走罢。” 有些话,若是由紫鹃来说,却是拿大了。可搁在贾琏这儿,却是主子给的体面,那些管事婆子自然不会反对。再一个,方才来的时候只念着要趁机表忠心,等站了好几个时辰后,却是有好些个人受不住了。荣国府的家生子,那可是比外头小家小户的姑娘哥儿都娇贵的。尤其那些个管事的,很多都在外头置办了家业,过着被人伺候的日子。今个儿站了这些时候,早有了退却之心,无奈没人递台阶,却是想走也走不了。亏得贾琏赶来,她们自是一哄而散。 紫鹃忙抹了一把汗,快步上前给贾琏请安。 “你们奶奶呢?”才问了一句,贾琏就听得产房里传出阵阵压抑的喊声,登时身子一转,径直往产房走去。 “爷您可不能进去!”紫鹃被唬了一大跳,忙跳起来拦住了贾琏。 贾琏很是奇怪的望了她一眼,旋即恍然大悟:“我不进去,我只在外头守着。”他又不是头一回当爹了,自然清楚一些规矩。产房重地,男子是绝对不能进入的,哪怕不在意那等忌讳,贾琏也不觉得自己进去有用。甚至他还有闲情逸致吩咐紫鹃拿来椅子,又要了茶,极为淡然的坐在产房外的廊下品茗等候。 当然仅仅是一开始。 等惨叫声一阵接着一阵响起,下人们来来回回的送热水、热汤,稳婆在产房里嚎叫一般的让王熙凤用力,还有那林之孝家的一反往日的沉默,絮絮叨叨的念着连串的话儿,以及先前派出去的昭儿寻来了大夫…… 茶水早已被搁置在了一旁,贾琏在外头越听越害怕,他原就不是个胆大的人,这会儿要不是坐在椅子上,他都能软倒在地。 “琏二爷,您要不要去耳房瞧瞧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派来的人?”紫鹃远远的望着廊下坐着的贾琏,满脸的同情。其实在最开始,她还是蛮佩服贾琏的,居然敢守在产房外头,可没过多久,她就瞧见贾琏的面色愈发白了,豆大的汗珠子一滴滴的往下落,瞧着完全不像是热出来的,很明显就是被吓出的冷汗。身为丫鬟,紫鹃觉得她应该出言拯救一下贾琏,思来想去,她只想到了先前贾母等人派过来的丫鬟婆子,哪怕耳房离产房也不算很远,可至少比守在产房外头要好多了。 然而,贾琏拒绝了。 紫鹃瞪圆了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不过很快,她再度露出了钦佩的神情,再不提让贾琏暂且离开的话,而是转身去茶水间里督促小丫鬟烧水了。 贾琏:“……”你还可以再劝我两句的,你再劝劝我,我就答应走了。或者也别劝了,叫两个粗使婆子直接将我拖走罢,我腿软。 倘若这会儿平儿仍未出门子的话,还是有可能过来拯救贾琏的。可惜,紫鹃不是平儿,哪怕她再伶俐聪慧,因着伺候的时日尚短,她连王熙凤都仍不曾完全了解,更别提贾琏了。 一晃,就到了日落西山。 产房里的惨叫声断断续续的,茶水间里的丫鬟却已经换了两拨了。荣国府下人极多,紫鹃平日里跟着王熙凤,在那些管事们中也算是极有体面的。在晌午过后,她就去别处拨了一批丫鬟过来,等快日落了,则是又换了一批。紫鹃暗暗盘算着,等这一批人累了乏了,最早自家院子里的丫鬟却是歇够了,应该能继续顶上了。这般想着,紫鹃又忍不住往产房望去,因着太阳已经下山了,哪怕院子里点了灯笼,这会儿瞧着也是阴暗暗的,陪着产房里的惨叫声,让人心头直发颤。 “琏二爷,您该用晚膳了。” 紫鹃颤颤巍巍的往产房走去,却停在了几步开外。其实,她今个儿也忙了一整天了,也就是去茶水间时,就着茶水吃了几块点心略垫了垫,其他的丫鬟也差不多这般。毕竟,没的主子在产房里哭天喊地的,下人却去大厨房拿了膳美滋滋用的。可贾琏显然不在其内。 “我不吃。”贾琏头也不回的甩出了一句话。 见状,紫鹃也不好再劝,在旁边站了半刻,她又转身去了茶水间。不想此时,院子外头却传来阵阵声响,紫鹃忙跑出去一瞧,当下掩嘴惊呼道:“大老爷、大太太!” 贾琏这才循声转过头来,却见一行人快步往他这儿走来,打头之人可不就是贾赦,而贾赦身边落后两步的却是邢夫人。 “你进去瞧瞧!”贾赦瞪着邢夫人,向产房努了努嘴。邢夫人茫然的看了看周遭,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甚么,可最终甚么都没有说,老老实实的进了产房。 “老爷您怎么过来了?”贾琏扶着一旁的柱子,努力起身向贾赦行礼,不想却得了贾赦的一记白眼。 “用晚膳了?不曾?赶紧给我去用晚膳,这里有你太太在,无妨的。”贾赦边道边上前一把扯过贾琏,还满嘴嘟囔着道,“你也是蠢,只知道待在外头瞎等着,倒是让人去你太太呢,好歹她还能进产房。” 贾琏万般无奈的任由贾赦扯着进了正堂,心道,能进产房又如何?邢夫人又不曾生养过,只怕还不如紫鹃等丫鬟呢,至少她们还会伺候人。不过,面对贾赦时,不单邢夫人会怂,贾琏也一样,哪怕心中有再多的话,也只能硬生生的咽回了肚子里。 一旁的紫鹃见了忙唤了个小丫鬟去大厨房叫膳。没一会儿,大房夫妻过来的消息便传开了,等小丫鬟将迟来的晚膳过来时,王夫人也赶来了。 产房外,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 产房里,或许是觉得拖的时间够久了,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折磨了王熙凤整整一天的臭小子终于蹦跶出来了。 “恭喜奶奶,贺喜奶奶,是个白胖的小哥儿。”林之孝家的喜得见眉不见眼,等稳婆将孩子清洗干净抱上大红色的襁褓后,忙接过来先给王熙凤瞧。 王熙凤原是痛得浑身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可如今真的生下来了,她却只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疲倦。甚么自豪甚么满足都等她解乏以后再说罢!因而,王熙凤只瞄了一眼大红襁褓,就闭上眼睛睡了个天昏地暗。 林之孝家的:“……奶奶,您好生休息,我去抱给琏二爷瞧瞧。”说罢,完全不管王熙凤听没听到,拿了轻薄的小斗篷遮着,径自去了正堂。身后,还跟了个至始至终都躲在产房外间,没敢进到里头去的邢夫人。 正堂里,得知王熙凤平安产子,诸人皆欢欣雀跃,尤其是王夫人连声念着佛,只说王熙凤父母在天有灵保佑她。最后,还是贾琏在贾赦的冷眼下,才不得不上前亲自将王夫人送回了荣禧堂。 待人走了,贾赦才冷哼一声,没好气的道:“甚么玩意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谁晓得是不是在肚子里骂娘呢!” 邢夫人后一步进入正堂,脑子里还是浑浑噩噩的,鼻尖似乎还有方才那冲鼻的血腥味,乍一听这话,忙下意识的开口:“凤哥儿生了儿子,是好事儿呢,好事儿呢!” “废话!我不知道是好事儿?你也是蠢的,早干啥去了?凤哥儿那是客气,只让你帮着照顾巧姐,你倒是将客气当福气了,她怀着我的大孙子呢,你也不来瞧瞧!”贾赦犹自骂着,忽听婴孩的哭声,这才自发的掩了声音,眼热的看向林之孝家的怀里的襁褓,有心凑上去,又不愿跟一个下人媳妇靠得太近,登时又是一个眼刀子甩给了邢夫人,“你还傻站着作甚?上前将大孙子抱过来给我瞧瞧呢!” 话罢,贾赦却不等邢夫人动身,又上前一步,拦住了她,目光很是狐疑的盯着她瞧:“你会抱孩子吗?你会吗?” 邢夫人好悬一口气没接上来背过气去,可偏生,这问题她还不能不回答,因而只憋着气道:“我照看了二丫头、四丫头都快一年了,以往还照顾过巧姐好一阵子,自是会的。” “真的会?”贾赦仍一脸的怀疑,斜眼看着她道,“二丫头、四丫头多大了?用得着你来抱?巧姐……我怎么每次都瞧着巧姐是她奶嬷嬷带着?哼,你有何用!” 又瞧了一眼大红的襁褓,贾赦索性也不嫌弃下人媳妇了,只径自凑上前细细的打量着襁褓里的孩子。 说实在的,刚出生的孩子绝对好看不到哪里去,好在王熙凤这胎养的极好,那句白白胖胖真不是夸张了。而小婴儿嘛,只消长胖一些,就显得精神了点儿,还能添一句有福气。因而贾赦是越看越欢喜,当然就算孙子丑一点儿,他也仍是极为欢喜的。看着看着,贾赦问道:“这孩子多重?” “刚在产房里称过了,整八斤!”虽说贾赦和邢夫人方才那场闹腾,看得林之孝家的眼睛都直了,可等贾赦问起孩子,她却是立刻将所有一切抛到了脑后,兴奋的回答道,连敬称都给忘了。 所幸贾赦也不是那么计较的人,且一听大孙子养的这般结实,连叫了三个好,抚着他那山羊胡子,笑得一脸猥琐。 贾琏回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不过,怂如贾琏是绝对不敢去挑衅贾赦的权威,且他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孩子,只凑到跟前,就想从林之孝家的怀里接过孩子,没曾想却被贾赦拦了下来。 “你会抱孩子吗?”贾赦瞪着牛眼喝问道。 “会……”贾琏被唬了一跳,等回过神来时,赶紧拍着胸口保证道,“老爷您就放心罢,我又不是头一回当爹了。您瞧瞧我家巧姐,不也养得白白胖胖的?我跟您说,这几个月凤哥儿不是行动不便吗?每日里陪巧姐玩闹的都是我。” 说着,贾琏便从林之孝家的怀里接过了襁褓。其实,他倒没抱过这般小的孩子,可林之孝家的帮他摆好了姿势,没一会儿,就很熟练了。 贾赦在一旁看着眼热不已,有心想试试,可他的儿女虽说,却从未抱过任何一个。别说这般小的婴儿了,便是再大些的,他也没抱过。当下,忍了又忍,看向贾琏的眼神却充满了嫉妒和愤怒。不多会儿,贾赦甩袖离开,临走前丢下一句话:“好生照顾我大孙子!” 自然,贾赦走了,邢夫人也没有留下的理由了,只匆匆跟上,甚至连一个字都不曾留下。 幸而贾琏对他家这两个长辈还是挺了解的,完全没往心里去不说,还抱着襁褓一个人傻乐了好一会儿。等早已候在西厢房的奶嬷嬷赶来抱走了孩子后,贾琏这才想起最大的功臣王熙凤。只是等问了林之孝家的后,才知晓王熙凤因着太疲惫了,早已睡熟了。可贾琏这会儿满心的兴奋,愣是等丫鬟们将产房收拾干净后,急急的进去瞧了。 王熙凤睡得喷香,连个眼神都不曾施舍给贾琏。贾琏只得回了正堂内室,带着满腔的兴奋,感受着孤枕难眠的滋味。 <<<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且连着做了好些个梦。有前世的,有今生的,还有一些乱七八糟完全不知所谓的梦境。等最终,梦醒了,迷迷糊糊间,王熙凤只觉得腹如击鼓,下意识的伸手一摸…… 于是,她彻底清醒了。 “紫鹃,我的孩子呢?” “奶奶放心,小哥儿由奶嬷嬷带着,无事的。”紫鹃原就候在一旁,听着响动就望了过来,正巧对上王熙凤仍有些茫然的眼神,当下笑着道,“奶奶莫不是忘了?您给小哥儿挑的是赵嬷嬷的儿媳妇儿,就是奶了咱们琏二爷的那位赵嬷嬷家的大儿媳妇,她上个月才生了个小子,您是亲眼瞧了,说是极好,才留在了咱们院中。” 王熙凤哦了一声,又沉默了半响,才忽的醒过神来般的道:“小哥儿?我生的是个儿子?” “噗嗤。”紫鹃从未见过王熙凤这般茫然的模样,当下笑了出来,忙伸手捂住嘴,点了点头。 “把孩子抱来我瞧瞧。”王熙凤白了紫鹃一眼,心道,这会儿不跟你一般见识,等回头再收拾你。不过,等王熙凤见到了她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儿子后,却是甚么都顾不上了,只剩下了感动和满足。 她的儿子。 虽然在时间上头对不上,可她仍然坚定的相信,这就是她前世那个无缘的儿子。 “凤哥儿,大老爷他太过分了!” 正当王熙凤抱着儿子浑身洋溢着母爱的光环时,没眼力劲儿的贾琏冲进了产房里,且一开口就是对贾赦的百般抱怨和嫌弃。王熙凤听着纳罕不已,却不曾打断他,任由他讲述从昨个儿到今个儿发生的事儿。 还真发生了很多事儿。 昨个儿王熙凤大清早的就被送入了产房里,虽说产房也仅仅是普通的房间,外头的声响她依然能够听到,可问题是那会儿她痛得撕心裂肺,哪儿还有心思去关注外头的是是非非。如今听贾琏说起,才知晓原来真的有里外两世界的情况。 那些管事婆子闻讯赶来倒是正常得很,贾母派了鸳鸯过来也实属常态。只是贾赦和邢夫人亲自赶来,王夫人又跟着过来,却实在是稀罕得很。更稀罕的却是…… “凤哥儿,你说过分不过分?大老爷昨个儿莫名的嫌弃我也就算了,我不跟他一般见识。结果今个儿天还不曾亮呢,他就急急的冲到房里把我从床榻上直接拖起来,还美其名曰,他想了一晚上的名字,终于想到了个好的!凤哥儿,我昨个儿担心你担心的一整夜没睡,才合了眼就被他闹醒!” 王熙凤一双凤眼波光流转,嘴角微微上翘,调笑般的道:“哟,昨个儿琏二爷竟担心我担心到一整夜没睡?真的不是因着得了儿子太高兴了,睡不着?” “都有都有,反正我直到后半夜才稍稍合了下眼,还没一会儿呢,就被大老爷从床榻上拖了下来!哼,他这么干就为了告诉我,他帮我给儿子取好了名字!”贾琏怒气冲天。 可惜,王熙凤完全不能理解这其中的缘由。仔细的想了一遭,王熙凤尽可能的努力靠近贾琏的想法,猜测道:“琏二爷是嫌弃大老爷取的名儿?” “呃,也不是很嫌弃。”贾琏心虚的抬眼看向横梁,只道,虽说产房是由原本的西耳房改的,可如今瞧着似乎也不是很差劲。 王熙凤挑了挑眉,旋即又换了个说辞:“琏二爷是想自个儿取名?” “那是当然的!我的名讳就是大老爷给取的,我的儿子当然要由我来取名!”贾琏义愤填膺,可旋即又颓丧不已,“罢了,左右都已经决定了,再说这些也迟了。” 准确的说,不是迟了,而是贾琏没胆子跟贾赦叫板,尤其在这件事儿上,贾琏所谓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脚。 可惜,王熙凤完全不同情他,只追问儿子的名讳。贾琏原不想告知,可在王熙凤接连追问之下,却是真的没了奈何,只好实话相告。可听了那个字,王熙凤却是半响不曾回过神来。 贾荣,小名荣哥儿。 “荣”这个字当然是好的,他们这是荣国府,长房嫡长孙取用这个名字简直再好不过了,甚至都有些好过头了。这也是为何贾琏明明不愿意割让取名权,却没胆量叫板的缘由。这争辩儿子的名讳倒是无妨,可质疑这个“荣”字…… 一定会被揍的! 毕竟贾赦可没像贾政那般,在贾母跟前保证不揍儿子。 只是对于王熙凤来说,这个“荣”字,却又带上了另外一层含义。荣国府的荣,既是祖宗荣耀,又是荣耀传承。可倘若荣国府最终没了呢?王熙凤想着将来,自己的儿子长大了,荣国府却没能挺立住,她也就罢了,贾赦、贾琏要如何正视叫这个名字的孩子? 她的儿子是注定护不住荣国府的荣耀的。 “凤哥儿,儿子的名字已经定下来了,瞧大老爷那意思,我要是敢反对,他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所以我就想着,咱们不是还有闺女吗?我给巧姐想了个名字,你可要听听?” 王熙凤忽的回神,满脸的愕然:“巧姐的名字?可她不就是叫巧姐吗?” “那是小名儿,这小名儿哪里能跟大名、学名混而一谈?唉,其实也怪二老爷、二太太不好,当初大妹妹出生后,因着生辰在正月初一,索性就取名唤元春。可咱们家的规矩,嫡女都是要跟着嫡子排行的,哪里能这般胡来?结果,大妹妹可算是开了个‘好’头,下面的妹妹们,甭管是嫡出还是庶出,尽数乱了套!” 贾琏说这话时,颇有些忿忿不平。而这些话听在王熙凤耳中,却更平添了另一层涵义。 前世,贾琏可从不曾对巧姐的名讳产生过质疑,甚至在刘姥姥帮着取名之前,她的巧姐一直都是被唤作大姐儿的。可今生…… 大概,这也算是往好的方向走罢? “凤哥儿?凤哥儿!” 在贾琏的连声唤下,王熙凤总算是将那些思绪摆脱了,只笑着看向贾琏,道:“琏二爷,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读书少,也就是嫁到荣国府后,因着每日里都要看账算账,这才多少认识了几个字。这取名的事儿,爷您自个儿决定便好了,左右我还是唤巧姐的。” 贾琏初听前面那段话时,还满脸的雀跃,及至听到最后一句,才斜着眼幽幽的看向王熙凤:“所以我这名讳取了跟没取一个样儿,对罢?” “爷您高兴就好。” “罢了罢了,我还是跟你说一声,方才你还睡着,我特地往前院跑了一趟。亏得家学虽不办了,那一屋子的书籍却没丢了。我把那书拿来了,你瞧。”贾琏说着便让人呈上来一本厚实的典书,很快就翻到了他做过记号的那一页,指着上头的字向王熙凤显摆道。 王熙凤就着贾琏的手,眯着眼睛望了过去,随后…… 不认识。 “草字下头一个千,念甚么?”虽说是不认识,不过仔细一瞧还是挺眼熟的。荣国府的开销极大,尤其是置办年礼的时候,支取的数目可不是一个小数,倒也遇到过取个一千两千两银子的事儿。至于草字头,却是巧姐这群小辈儿人人都有的。 “还是念做千。” “那要是加的是万呢?”王熙凤话一出口,自个儿就反应过来了,当下抚掌大笑道,“琏二爷,我怎的记得这万原就是草头的?索性咱们不叫千了,叫万罢!”(万=萬) 贾琏默默的咽了一口血,伸手狠狠的抹了一把脸,终于意识到自己跟王熙凤显摆女儿的名字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儿。这“贾芊”无论是听着还是看着,都极为舒坦,换成“贾萬”的话…… 无论是看着还是听着亦或是念出来,都透着一股子蠢味儿和俗气! 当下,贾琏果断的带过了这个话题,左右闺女的名字头一回用也是在定亲之时。想清楚了之后,贾琏立刻提到了过两日就要办的洗三宴,以及一个月之后的满月酒,这才是迫在眉睫的要紧事儿。 果然,一提到正事儿,王熙凤就认真多了,俩口子一面逗着睡醒了开始吐泡泡的小儿子,一面商议起了正事儿。 洗三和满月肯定都是要大办,哪怕王熙凤经历了重生后,并不怎么看重这样的事儿,可这事儿她却是没有反对的权利的。至少,在贾赦的坚持下,谁也没胆子跟他唱反调。不过很快,王熙凤就发现了大办的好处。 收礼收到手发软。 荣国府琏二奶奶平安产子的消息一传出,别说是亲朋好友了,就是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们,也纷纷上前攀关系。之前没交情不要紧,像这种宴请是不可能将人挡在外头的。哪怕挡了也无妨,只要礼物送到了,这份心意也就算是尽到了,关系自然而然的也就攀上了。 因而,洗三那天晚上,王熙凤直接被满屋子的东西惊到了。 “奶奶,这才哪儿跟哪儿呢,咱们院子里还堆了好些东西。是琏二爷让我先拿这些给您瞧瞧,说甚么您最爱这些黄白之物,瞧了心情一准儿好。对了,那些客人也真是有意思,明明奶奶您生的是个哥儿,送来的礼物里,大半却都是赤金的头面首饰。也不知晓到底是送给谁的。”紫鹃掩嘴笑着。 王熙凤却笑不出来。 赤金的头面首饰她自然是欢喜的,可有胆子传出这种话的,除了贾赦别无他人。可问题是,自己到底做了甚么,才会让贾赦产生了那种错觉?尽管深究起来,这也不算甚么错觉。 “奶奶,巧姐当年洗三的时候,可有这般热闹?我瞧着,这若是闺女的话,只怕连将来出嫁的嫁妆都齐全了。”紫鹃见王熙凤没有说话,只当她是乐坏了,全然不知晓她这会儿是无力开口了。 王熙凤幽怨的看了紫鹃一眼,巧姐洗三的时候……那是上辈子的事情,她就算记性再好,能记得?不过,印象中礼物确实也挺多的就是了。 又听紫鹃道:“对了奶奶,东府那头也送了厚礼来,说起来也是瞧了,东府的大老爷,跟咱们的二老爷,名讳听起来差不多。东府的小蓉大爷,跟咱们的荣哥儿,听着仿佛也差不多。” 东府的大老爷名唤贾珍,他们府上的二老爷名唤贾政,虽说听着是差不多,却不至于说错。可贾蓉和贾荣却…… 王熙凤只觉得心好累,她真的不希望自己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宝贝儿子竟像了贾蓉那混账东西。 “奶奶,还有一事儿。” “我说紫鹃,你有话就一气说罢。别一截一截的,听着我这心慌慌的。”王熙凤是真的无奈了,偏紫鹃铁了心认为她今个儿心情好,哪怕听了她这半抱怨的话,也丝毫不惧,仍笑脸盈盈的。 “其实这事儿先前也同奶奶提过的。东府的那位小蓉大奶奶打从几个月前,就听说病了。咱们府上的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还有两位姑娘都让人去瞧过了。只奶奶您,原听了就过了,我是想着,要不我替奶奶走上一趟?” 小蓉大奶奶便是贾蓉的妻子,名唤秦可卿。紫鹃自是知晓此人的,她原还在贾母跟前伺候的时候,便知贾母极为欢喜,还道那是重孙媳妇儿里头第一个得意人儿。当时,紫鹃还有些糊涂,这贾母的重孙子倒是不少,可娶了媳妇儿的,却唯独只有贾蓉一人。当然,旁支庶出大概也是有的,可显然贾母并不会在意那些族人。紫鹃后来只想着,怕是秦可卿太出众了,这才得了贾母这席赞誉。 也因着贾母的在意,紫鹃觉得,很有必要同王熙凤提上一提,哪怕自个儿不去,派身边得脸的大丫鬟去一趟,也是应当的。 不想,王熙凤听了这话,却嗤笑一声,道:“小蓉大奶奶?她这病可是有来历的。” 紫鹃有些不明所以的瞧着王熙凤,偏王熙凤说了这话后,却不再往下说了。片刻后,王熙凤摆了摆手,让紫鹃从库房里随意挑几样体面的礼物,改明个儿寻个天气不错的日子,往宁国府去一趟罢。紫鹃自是点头答应,心中的狐疑却半分不曾减少。 待离了王熙凤跟前,紫鹃并不曾第一时间去库房里挑拣礼物,而是回到自己房里,静下来心仔细琢磨着王熙凤方才那话。那可真是仔细的琢磨,只差没将那些话掰开了细细碾碎再囫囵吞下肚。待思量清楚了,紫鹃却不曾去库房,而是问明了王熙凤已再度歇下后,自个儿悄悄的往东院去了。 东院里,除了贾赦俩口子外,还有巧姐,以及伺候巧姐的诸位下人。紫鹃要寻的便是丰儿。 丰儿听闻紫鹃的来意后,细细的回忆了一番,才道:“我原只知晓咱们奶奶同东府的小蓉大奶奶关系极好。你也知晓,她们俩虽差了一辈,年岁差得却不大,又都是体面人,以往时常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可也不知晓怎的了,打从去年起,咱们奶奶就不大喜欢东府了。不单是对小蓉大奶奶,连带小蓉大爷过来都没得奶奶一个好脸子。我瞧着,索性紫鹃姐姐就随便挑拣几样看着体面的礼物送过去便成,没的为了外人倒惹得奶奶不乐意了。” 紫鹃被这话唬了一跳,连连点头称是。她对秦可卿却没半点儿情分可言,无非就是想着贾母看重此人,这才跟着看重一分。可若是王熙凤不耐烦同秦可卿来往,她却是无论如何都必须站在王熙凤这一边的。 当下,紫鹃诚心的谢过了丰儿,等回了这面府中,心中犹有些不大自在,一面想顺着王熙凤的意思怠慢秦可卿,一面又恐贾母知晓了反责怪于她们主仆,一时间左右为难。 思量了一整夜,次日天明时,紫鹃主动要了去提膳的差事,趁着去大厨房的机会,悄悄的寻上了原在荣庆堂时交好的姐妹。可这一打听,却是再度被唬住了。 贾母确是曾经极为看重秦可卿,可不知怎的了,最近一段时间却不曾提起。哪怕偶尔有人提了,看着也不甚在意的样子,只道年岁小的孩子略养养就成了,连贾珍之妻尤氏特地赶过来希望帮着请个能耐些的大夫,都被婉拒了。这还算是比较委婉的,听说荣禧堂那头,严禁提起东府之事,还道王夫人偶尔听到了,还借着小丫鬟混闹的名义,很是打发了好几个丫鬟。 紫鹃心惊肉跳的回了自家院子,转头便去库房寻出了几样看着稀罕,实则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的东西,却又寻了几个看着格外华丽的锦盒,装妥了之后,也不曾亲自往东府去,只拿了十来个钱,让院子里的小丫鬟跑了一趟。 东府,似乎正有些事儿在发生,一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祸事。 直到小丫鬟笑着跑过来向紫鹃说,奶奶唤她时,紫鹃才好似活过来一般,急急的赶去了。心下苦笑着道,这大略是她想太多了,且也未必是东府有祸事,许只是牵扯到了秦可卿呢?想来问题不大,要不然他们这府上也不会这般太平的。又一想,即便真的出了事儿,她一个当丫鬟的,还能如何?这般想着,紫鹃重新展了笑容,掀了帘子向王熙凤问了安。 第102章 秦可卿这一病,就再也不曾好转过。倒也不是直接一病不起,而是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哪怕偶尔有几天觉得身子骨轻快了些,没两日铁定又会再度病倒。在起初,还有人怀疑她是有了孕,才会如此这般,可随着时日的推移,显然有孕这一项也被去掉了。有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虽说秦可卿并无子女,丫鬟们伺候得也算周到,可病得时间久了,诸人也就不当一回事儿了。 至于,荣国府这头,该吃吃该喝喝,该庆祝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减少一分。 一转眼,便是大房荣哥儿满月的日子了。说起来,王熙凤所出的一儿一女生辰还真是好,巧姐是七月初七乞巧节生的,而荣哥儿则是六月初六。也许乍看之下,荣哥儿的生辰是不如巧姐,可仔细一想,六月初六却暗合着六六大顺之意,自也是极好的。更巧的是,给荣哥儿办完满月酒后,也可以顺道给巧姐办两周岁的生辰了。 “娘的巧姑娘,瞧瞧这身打扮,原看着像个小泼皮猴儿,这会儿瞧着却像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 荣哥儿的洗三,王熙凤是不曾参与,等这会儿都要办满月酒了,王熙凤于情于理都要出席。只是让人弄不明白的是,明明是荣哥儿的满月酒,可从好几日前,王熙凤却一直在准备巧姐的衣裳。哪怕这会儿快开席了,她也依然专心致志的再给巧姐打扮着。 “奶奶,您快些罢,荣庆堂那头的宴请已经摆好了,您……哎哟,奶奶您还是先抱着荣哥儿去罢,这儿有我。”紫鹃一面瞧着外头的日头,一面急得跳脚。 诚然,满月酒并不需要王熙凤亲自操持,可因着后院这头,来的都是荣国府的亲眷好友,王熙凤是必然要出席的。不仅她本身要出席,最好还是抱着荣哥儿一道儿出席,也好让亲眷好友们仔细瞧瞧大房的嫡长孙。 可问题是,王熙凤一点儿也不着急。 “紫鹃,干脆你先带着赵嬷嬷往前头去呗,左右有赵嬷嬷在,亏不了荣哥儿。”王熙凤上下打量着巧姐,抚了抚巧姐黑漆漆的头发,却到底还是打消了梳妆的年头。虽说巧姐的头发看着比同龄孩子要好一些,可她年岁太小了,即便想梳头也梳不起来,总不能扎了小揪揪罢?那也太丑了。 “奶奶!”紫鹃这会儿已经不是跳脚了,她简直要急疯了。 “行了行了,好不容易巧姐那么乖巧的任我摆弄,你也不让我玩个够。”王熙凤没好气的白了紫鹃一眼,抬眼看了看窗外的日头,估算了一下时间,不解的道,“还是半个时辰呢,你这是在急甚么?” “奶奶,您还不曾梳妆呢!”紫鹃不敢置信的看着王熙凤,哭丧着脸道,“虽说是荣哥儿的满月酒,可也有人在意奶奶您呢。您倒是先将自己折腾好,至于巧姐……就算给她打扮成花儿,也没人在意不是?” “好好,你来给我梳妆。记着,给我往年轻了打扮。” 终于,王熙凤暂时放过了巧姐,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巧姐老实坐在暖炕上。自己则转身坐在梳妆台前,催促紫鹃快些行事。 紫鹃只觉得心好累,明明先前王熙凤在给巧姐打扮时,可劲儿的悠着来,轮到自己时却恨不得立刻能装扮好…… “乖巧姐,娘抱着你,让赵嬷嬷抱着你弟弟。”王熙凤从来不顾及紫鹃心里的想法,只等紫鹃一喊成了,她就立刻起身抱起了巧姐。还真别说,巧姐最近乖了许多,不像往日里那般蹦蹦跳跳没个正行了,可巧姐越是这般,王熙凤心头却越是不安。 女儿巧姐是她前世的执念,儿子荣哥儿却是她前世的遗憾。比起这两个心头肉,夫君贾琏完全可以靠边站。可如今,儿子倒是有了,女儿却变得异常的乖巧,这让王熙凤欣慰的同时,又暗暗对此上了心。 ……莫不是巧姐觉得有了弟弟,当爹娘的就会不喜欢她了? 王熙凤亲自抱着巧姐往荣庆堂走去,一面走着一面留神关注巧姐的神情。巧姐到明个儿才整两周岁,虽说打小聪慧得很,却仍是能让人一眼看穿。王熙凤仔细瞧着,只觉得巧姐似乎有些闷闷不乐的,可真要说起来,旁的异常却是不曾有了。 “巧姐?娘的巧姑娘今个儿不开心吗?” 可无论王熙凤怎么哄,巧姐依然是抿着嘴板着脸瞧着她。王熙凤没了奈何,只想着等忙过了这阵子后,一定要抽出空来好生陪着女儿。当然,还有她的儿子。至于置办家业的事情,有刘姥姥那女婿王狗儿帮衬着,应当无事。而夫君贾琏…… 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反正儿子女儿都有了,她才懒得管那货去哪儿祸祸人呢! 带着这般想法,王熙凤杀气腾腾的踏入了荣庆堂,直接就将站在垂花门前等候的小丫鬟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直到王熙凤一行人皆进了正堂里,那小丫鬟才扶着墙慢慢的起身,心下暗道,以往都说琏二奶奶是个能耐人,还盼着她生了儿子后能软和一些别跟以往那般严厉了,可如今瞧着竟是更可怕了。当下,小丫鬟暗暗祈祷主子们千万别让琏二奶奶管事了,要不然她们这些当差的,只怕日子愈发难捱了。 王熙凤可不知晓小丫鬟心里的想法,且到了正堂后,她就立刻换上了一副灿烂至极的笑容。 “老太太,我来了。瞧瞧,我来将我家的巧姑娘给带来了。”王熙凤一面说笑着,一面将怀里的巧姐给贾母瞧。 贾母显然更愿意瞧瞧荣哥儿,可见王熙凤这般好兴致,也不好抹了她的面子,只笑着凑上来,又随手褪了个镯子塞给了巧姐,笑着道:“好好,瞧着就乖巧,也亏得你这泼皮猴儿能生出这般乖巧听话的闺女来。”又向一旁的赵嬷嬷道,“这就是荣哥儿了?也让我瞧瞧。” 赵嬷嬷听了这话忙上前,自然,贾母又是一番赞誉,至于东西却暂时没有,不过想来满月酒的贺礼,是绝对少不了的。 也因着有着贾母的评价打底,其他亲眷好友纷纷夸赞着。甭管是不是出自于真心实意,那些吉祥如意话却是不要钱似的,一串一串的往外涌。也亏得王熙凤这两个儿女都生得极好,巧姐快两周岁了,长得白嫩可爱,虽说她今个儿有些不大高兴,可也正因为如此,看着文静又有教养。至于荣哥儿,刚出生一个月的孩子,估计也就只能夸夸白胖可爱,顶多再加上一句天庭饱满极有福气。 荣庆堂一派和气,至少明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和谐。 到底是荣哥儿的满月酒,诸人的焦点是必然会集中在荣哥儿身上的。王熙凤很快就抱着巧姐退到了一边,而荣哥儿和赵嬷嬷却是被留在了贾母身边,自然,大多数人也都是留在那一边的。 “恭喜凤姐姐。” 王熙凤一回头,见是宝钗不免有些讶异:“宝妹妹,许久不见了。”其实,对于宝钗,王熙凤并无任何恶感。简单地说,几乎不会有人厌恶宝钗的,哪怕看穿了宝钗的那点儿小心思,可因着宝钗极会做人,说话也圆滑得很,顶多就是远着些,并不会与其结怨。因而王熙凤只笑着同她打了声招呼,旋即寻了个座儿,将巧姐放在膝上逗弄着。 “凤姐姐,说起来咱们姊妹还真是有段时日不曾相见了。这也怪我,前些日子,我那老毛病又犯了,纵是吃了药也才勉强压了下去,这才没往姐姐那儿去。”宝钗笑着解释着,旋即紧挨着王熙凤坐下了。 “无妨,我那儿院子小,事儿也多,宝妹妹就是去了,只怕我也没精力好生招待。这不,上个月我还将巧姐送到东院那头,三天前才刚接回来。”王熙凤虽懒得同宝钗深交,却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得罪人。况且,在外人看来,她俩到底是姑表姐妹,真要是闹出是非来,谁的脸上都不好看。再一个,宝钗、薛家纵是势利了点儿,可却有常人所没有的优点。 ……有钱! 想着薛家太太几番托人送来的银票,王熙凤的心情不免又开朗了一些,也终于拨空朝宝钗望了一眼,顺便奉上一个大大的笑容:“宝妹妹,你别怪我冷情,实在是俩孩子都小,我纵是有心同妹妹来往,却也没有这番精力了。” 宝钗愣了一下,旋即也跟着笑起来,只是比之王熙凤那明显心情飞扬的笑容,宝钗的笑更美一些却也显得有那么一丝丝的做作。 “凤姐姐这是说的甚么话?咱们可是姊妹,哪里有怪罪一说?唉,我也知晓凤姐姐忙得很,先前我都听太太说了,连府上的管家权凤姐姐都顾不上了,可不是太忙碌了吗?” 王熙凤低头整了整巧姐的衣襟,心头却略过一丝思量,宝钗莫不是冲着管家权来的?可旋即想到宝钗的年岁,王熙凤又自嘲的一笑,年岁小且名分未定,想来应当不可能是为了管家权。那就是替旁人来投石问路的?这倒是有意思了。 当下,王熙凤搂着巧姐换了个姿势,笑着让巧姐唤宝钗:“来,巧姐,叫宝姨。” 巧姐顺着王熙凤的目光看了过去,却是满脸的迟疑,半响才喏喏的应了一声。宝钗倒没察觉到异样,只笑着答应了一声,王熙凤心里的狐疑却是愈发大了,她实在是弄不明白,巧姐在东院的近一个月时间里发生了何事,怎的性子一下子就变了这许多? 只是,王熙凤抬眼瞧了瞧,其实这会儿离满月酒开席还有一段时间,虽说正堂里来了许多人,可大房的邢夫人和迎春、惜春却尚未到来,也不知晓是遇到了甚么事儿给绊住了。 “凤姐姐?” 王熙凤忽的回过神来,笑着看向宝钗,道:“宝妹妹,怎的了?哦,你方才是提了太太,对吗?”说着,王熙凤看向坐在贾母下首处的王夫人,后者今个儿穿的也勉强算是喜庆,只是面色却仍有些不佳,也不知晓到底是病了,还是单纯的心里不舒坦。看了一会儿,王熙凤回过头来,向宝钗道,“可是太太说了甚么?当初,我生下巧姐后,就跟在太太身边学起了管家理事,这也是因着珠大嫂子那身份不好管家。可如今,我房里也乱成一锅粥,虽有些帮衬着太太,却实在是无力了。唉,我就只盼着宝玉快快长大,再娶一房能耐的宝二奶奶,那太太和我就都能歇下来了。” 宝钗徒然涨红了脸。 “宝妹妹,我悄悄的同你说,老太太看中了云妹妹呢。”王熙凤说着说着,掩嘴偷笑了起来,正巧贾母那边的奉承告了一个段落,却是正好听到王熙凤那头的笑声。当下,贾母望了过来,并开口询问了一声。 王熙凤笑了足足一盏茶才堪堪停了下来,见贾母问起,忙起身告罪道:“老太太可饶了我罢,我回头再也不敢笑话宝妹妹了。” “你这凤丫头,又说甚么混话了?连儿子女儿都有了,还这般小孩子脾性,回头等荣哥儿长大了,一准笑话你。”贾母嗔怪道,又向宝钗安慰着,“宝丫头你是个好的,可别跟你姐姐混闹,她那是被大家伙给宠坏了,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老太太,凤姐姐只是同我闹着玩儿的,不打紧。”宝钗也忙起身,倒是配合着王熙凤的话,只是心里头却如同惊涛骇浪一般,还是控制着目光不往贾母身畔的史湘云身上瞧。 “呃,凤丫头你倒是说了甚么?”贾母到底没忍住好奇心,问道。 王熙凤又是一番笑,实在是拗不过了,才讨饶般的道:“本没甚么,不过是瞧着宝妹妹愈发出挑了,心头愈发欢喜,就哄她说,荣国府这般好,索性长长久久的留了。哈哈哈,老祖宗莫怪,小姑母莫怪,我是混说的,真的是混说的。” “你个凤丫头!”贾母先是没好气的瞪了王熙凤一眼,旋即指着审判的湘云道,“在你眼里妹妹都是个好的,那云儿你可要留了?” “留留,自然都留。只可惜……”王熙凤故意一声叹息,在诸人都将目光望过来之时,才幽幽的说完了后头一段话,“我的荣哥儿才刚满月,云妹妹却六岁了,要不然倒是可以留下来当我的儿媳妇儿。” 贾母懵得半响都不曾回过神来。倒是史湘云反应极快,回身就去拽贾母的袖口,不甘不愿的嚷嚷道:“老太太可要为我做主呢,凤姐姐占我便宜,我原是她妹子,她偏要长我一辈儿!老太太,老太太!” “哟哟,知了知了。”贾母被史湘云拽的无奈,忙不迭的许诺道,“我骂她予你出气!” 史湘云这才罢了手,却仍拿眼瞪王熙凤,气鼓鼓的道:“凤姐姐,我是你妹子,可知晓了?” 王熙凤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连怀里的巧姐都被她放在了地上,唯恐不小心伤了她。待听湘云这番话,更是愈发忍不住了,直道:“知了知了,往后我再也不说要拿你当儿媳妇儿的话了。不过,我却是有弟弟的,当弟媳妇儿,可成?” “老太太,老太太!”史湘云又不干了,回身继续去拽贾母的袖口。 贾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虚点着王熙凤说不出话来。偏巧,这时邢夫人带着迎春、惜春姗姗来迟,一进正堂就有些愣神,傻眼般的在贾母和王熙凤之间来回的瞧。 “祖父!!咦,祖父呢?” 谁也不曾想到,就在邢夫人进来的同时,巧姐猛地窜了出去,三两步的就蹦跶到了邢夫人跟前,一改先前的闷闷不乐,整个人真就兴奋的跟个猴儿似的,在邢夫人脚边来回的打转,可惜最终却失望的拽住了惜春,苦着脸道:“四姑姑,我祖父呢?” 惜春先是茫然,待回过神来之后,倒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大老爷和琏二哥哥都在前头,不曾过来。” 因着是大房嫡长孙的满月酒,贾母的意思是大办,贾赦的意思更是大宴宾客。这女眷尚且送到荣庆堂这边来,可男宾,尤其是贾赦、贾政的朋友们,却是只能留在前院的。因此,整个荣国府的男丁都去了前头。包括尚且年幼的宝玉和贾兰。 当然,大房的庶子贾琮和二房的庶子贾环倒是不曾前去,却也同样不曾来到荣庆堂。 “祖父……”巧姐可怜兮兮的望着惜春,说起来,在年关那会儿,巧姐对惜春还颇有些敌意,只因王熙凤不止一次的抱过惜春。可认识久了,巧姐倒是愈发喜欢惜春了,只因惜春同她年龄最近,又事事谦让着她,且还不让丫鬟那般毫无底线的退让,让巧姐头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朋友。尤其巧姐每次遇到困难时,都会下意识的跟惜春求助,可问题是,这回的事儿寻惜春一点儿用也没有。 惜春很是无奈,她是可以帮着巧姐吃掉一些巧姐不爱吃的东西,也可以将好吃的糕点多让给巧姐一块,还可以帮着巧姐剥个果子,或者送个小帕子予她,可寻祖父…… 饶了她罢。 “这是怎的了?”王熙凤在巧姐窜出去的那一刻,心跳都漏了一拍。好在她很快就看清楚,巧姐走路别提有多稳当了,加上目光又是邢夫人等人,继而放下心来,可好奇心却起了来。 王熙凤快步走来,蹲在巧姐跟前,握了她的小手,道:“娘的巧姑娘,告诉娘,你想要寻甚么人?” “祖父。”巧姐可怜巴巴的向王熙凤道。 好罢,原来方才不是自己听岔了。王熙凤先是无语,后是愕然,伸手将巧姐再度抱了起来,这次却是看向邢夫人,问道:“大太太,您知晓这是怎的一回事儿吗?” 她的好闺女哦,怎么就跟贾赦那老货混到一块儿了?等等,她完全不记得前世贾赦有在意过巧姐,甚至连面都极少见到罢?又思及去年间,巧姐满周岁时,贾赦特地命人送来的一箱子小玩意儿……也就是说,贾赦还真是蛮在意巧姐这个孙女? 真是太可怕了! “这……前些时候,凤哥儿你不是让人将巧姐送到东院吗?估计是那阵子,大老爷时常去看望巧姐。”邢夫人有些心虚的道。 只是这会儿,王熙凤只满腹的震惊,愣是没察觉到邢夫人的异常。当然,这里头还有一部分的原因是,邢夫人原说话时,就常低着头,王熙凤只当寻常,完全不曾往深处想。 高座上的贾母也已经听到了王熙凤和邢夫人之间的对话,却也不曾当作一回事儿,只笑着道:“倒是不知晓赦儿对小孩儿还有耐心,不过瞧瞧也好,那是他的亲孙儿亲孙女,多照看下孩子,总比他整日里混闹得好。” 这话,贾母说得,却愣是没人敢接。 好在贾母话一出口就知晓有些过了,忙笑着掩了过去,只回头问鸳鸯,偏厅的宴席可备好了。得了肯定的回答后,一行人在贾母的带领下,往偏厅去了。 宴席自是无需赘言,倒是席面用到一半,就有丫鬟匆匆过来传话,说是前头的大老爷让赵嬷嬷将荣哥儿抱过去给客人瞧瞧。王熙凤自是允了,却不曾想到巧姐目光锃亮的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就拽住了唐嬷嬷,非要也一道儿去。 贾母自是满口子道好,只叮嘱奶嬷嬷好生照看着小主子,王熙凤自然也只能陪着笑说好,心下却将这事儿记在心头,只等着回头好生收拾一顿贾琏,定要套出实话来。 满月酒倒是圆满结束了,王熙凤照例收礼收到手软。不过,大部分宾客的品位显然是很正常的,多半都是些贵重的古董玉器亦或摆件之类的,只有极少数给了贴心的礼物。最显眼的就是薛家,直接给了银票。 紫鹃是负责归整贺礼,并和彩明一起将所有的贺礼登记造册后再入库房的。因此,紫鹃也是最为崩溃的那个。 ……送礼直接送银票,真不知晓该不该说薛家人实诚。 不过,王熙凤的心情却是极为不错,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开导紫鹃:“你这丫头怎的比我还不知足?薛家太太是我姑母,最是知晓我心里头的想法,再说了,若非亲近之人,能这般送礼?你仔细想想,我先前给那刘姥姥的,不也是金银裸子和几样过时的金首饰?” “那怎的一样?虽说刘姥姥是奶奶您的亲戚,可我却知晓,奶奶其实同他们家并无甚亲近。奶奶既用得着她,给点儿赏钱也是该的。这跟送礼怎能掐一块儿去比?” “怎不能?唉,你也别嫌弃人家刘姥姥,你奶奶我可是真心拿他们当亲戚处的。” 听王熙凤这么一说,紫鹃也不好再嫌弃刘姥姥,略想了一遭,紫鹃又道:“好好,我听奶奶的,以后绝不再嫌弃刘姥姥。可奶奶您想呢,刘姥姥上回来咱们府上,却是正月十五。虽说过了十五就算是出了年关,可要是您非说是年关,却也是说得过去的。您给那板儿金银裸子,又予了刘姥姥好几样首饰,权当是过年的好彩头呗,可薛家太太……”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就甭操心了,等愁得一头白发我看你如何嫁得出去!”王熙凤伸手在紫鹃的脑门上点了点,成功的让紫鹃双颊飞红。好在,王熙凤心里头还搁着旁的事儿,没空跟紫鹃瞎扯,只道,“赶紧去沏一壶醒酒茶,等会儿琏二爷就回来了。” 女客这边,大多数都是不饮酒的,即便极少数兴致高了喝两杯,也是酒味极淡的果子酒,并不醉人。可男宾那头却是截然相反的情况了,旁的不说,女客这儿都散席了,连贺礼都入库了,男宾那头还在喝呢。王熙凤估摸着,大概喝到天黑应该就能回来了。 事实同她猜想的也差不多了。 夏日里天黑得较晚,贾琏回来时,院子里刚点了灯,可若是换成冬日里的时辰,这会儿只怕早就已经歇下了。实际上,巧姐和荣哥儿确是都歇下了,只王熙凤房里点着灯,还放上了早已备好的醒酒茶。 这夏日也有个好处,那就是醒酒茶哪怕略凉了些,也是无妨的。尤其是当王熙凤眼睁睁的瞧着贾琏一把操起搁在炕桌上的茶壶,仰头就将一壶茶直接倒入了口中时,更是庆幸不已。 亏得她让紫鹃早早的将醒酒茶挪到这屋里晾着,要不然就贾琏这种狂放的喝法,能活生生的烫哑了他。 “好酒!再来一壶!” 王熙凤默默的侧过脸,心道,这人果然喝高了,能将味道古怪的醒酒茶当成好酒,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办到的。 “奶奶……” “听琏二爷的,再去给他拿一壶。”醒酒茶。 紫鹃在听懂了王熙凤潜台词的那一刻,面上的神情极为精彩。不过很快,她就转身离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壶茶,自然仍是醒酒茶。茶水间煮茶的是大壶,送到主子内室来的则是小茶壶,所以别说一壶了,贾琏就是想再来十壶,都没问题。 当然,贾琏不可能连灌自己十壶醒酒茶,事实上在灌到第五壶时,他就清醒了,旋即怒骂道:“混账东西,居然拿茶来糊弄你琏二爷!你以为爷真的喝高了?拿方才的好酒来!” “紫鹃,你下去让人备洗澡水罢。”王熙凤到底良心未泯,实在是不忍心看到紫鹃那一脸崩溃的表情。要知道,贾琏喝的醒酒茶那都是同一个大壶烧出来的,绝对连味儿都不会变,凭啥方才是好酒,转眼就成茶了? 待紫鹃下去了,王熙凤亲自上前扒光了贾琏,左右这会儿是夏日里,贾琏又是个身强体壮的青年男子,铁定冻不着。等洗澡水备好了,王熙凤更是亲自将光秃秃的贾琏推进了浴桶了,且顺手拿了水瓢,舀了一瓢水当头浇了下去。 于是,贾琏彻底清醒了。 “凤哥儿!” “哟,我琏二爷,您可算是知晓我是谁了,没认错人,真是太好了。”王熙凤笑得一脸诡异。 这话却是将贾琏吓得一个激灵,可旋即他又怒了:“我怎么就不认得你了?我这一年多来,除了你之外,没碰到第二个女人!你别想糊弄我!” 王熙凤的笑容愈发灿烂了,她承认方才她确是存了心试探一二。也不是因着怀疑贾琏,而是这一年来,她大半时间都在怀孕,如今虽说出了月子,可身形却尚未完全恢复。想着前世贾琏沾染的那些个女子,王熙凤难免有些忐忑。 她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要是贾琏敢再玩女人,她就搂着儿子女儿过日子,左右如今她儿女双全,贾琏完全可以靠边站了。 不过如今……更好。 “琏二爷,让我来帮你搓澡罢。来嘛!”王熙凤换上了一副真挚的笑容,只这般却愈发将贾琏吓到了。无奈贾琏这会儿虽说酒已经醒了,身子骨却还是软的,被王熙凤这么一上手,他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紫鹃早已悄然退下,只等两位主子闹腾够了,她再唤人干活,却不知其实里头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旖旎美好。 王熙凤好生伺候了贾琏一番,旋即却追问起了巧姐事儿。准确的说,是关于巧姐在东院那近一个月的生活。 贾琏纳罕不已:“凤哥儿你说巧姐喜欢大老爷?你你你、你别吓唬我!”开甚么玩笑,他怎的从来不知晓他爹还喜欢小孩儿?哪怕贾赦曾经盼着他回东院去,且一早就给他备下了房间,这也只能代表贾赦在意嫡长子。可在意嫡长子完全不能代表甚么,君不见贾政也很在意贾珠,却丝毫不管其他的儿女。 “我也不甚清楚,可我仔细回想了一番,自打前几日我让人将巧姐接回来后,她就一直闷闷不乐的。琏二爷您也知晓,咱们家那位巧姑娘,原是多淘气的人,我还当是她在东院里受了甚么委屈,正好忙过这阵子,好生细查一番。不曾想,今个儿巧姐在荣庆堂里见了大太太和二妹妹、四妹妹,却一个劲儿的追问起大老爷的下落来。您说,这事儿稀奇不稀奇?” 何止稀奇,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这事儿……左右我明个儿也有事儿要寻大老爷,索性我抱着巧姐去一趟东院,正好可以瞧瞧是个甚么情况。”贾琏顿了顿,又赶紧添了一句,“凤哥儿,有一点你大可以放心,东院那头纵是不在意巧姐,也绝对不会苛待她的。” 虽说贾赦、贾琏父子俩隔阂极多,可贾琏依然知晓自己那老子是个甚么德行。简单地说,或许是因为贾赦乃荣国府嫡长子,哪怕他品性多有弊端,然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 贾赦极有家主意识。 换言之,贾赦也许缺点极多,可对于贾家所有子嗣都是很看重的。所以不论是嫡出亦或庶出,乃至于是二房的庶出,贾赦也绝不会苛待。甚至每年大年夜分发压岁钱等物时,贾赦也都是一视同仁的。当然,在意贾家子嗣并不代表贾赦就不会重男轻女,很明显,女儿将来是要嫁出去的,贾赦虽不会苛待,却也注定他不会在意。 “嗯,我知晓大老爷不会苛待巧姐的。”王熙凤说是这般说的,脑海里却忆起了前世迎春的亲事。 说起来,她真的是一个失败的嫂嫂,虽说她清晰地记得迎春是嫁出去不到一年就故去的,可其中的原委却是不大了解的。如今回想起来,当初贾赦到底是出于何等缘由将迎春嫁到孙家,孙家又是怎样的人家……这些她统统不知道。可以贾赦的性子,真的会狠心将亲生女儿推到火坑里吗?还是说,贾赦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这些,只怕都将成为谜团了。 “既如此,你就放心罢。”贾琏起身出了浴桶,王熙凤忙拿了巾子给他擦身。又拿了早些紫鹃放在屏风后头的褒衣,给贾琏换上,不多会儿,俩口子就回到了内室里,至于外头自有人来收拾。 只是临睡前,王熙凤忽的开口道:“琏二爷,明个儿我同您一道儿去东院罢。好歹那边也帮着我照顾了巧姐近一月,怎么说我都得去感谢一番。” “成。” 第103章 “今个儿你们倒是来得齐全,想来等明年,该是一家四口来给我老婆子请安了罢?” 荣庆堂里,贾母心情极好的揽着身畔的湘云,笑着看向底下的诸人。这往日里,来给她请安的多半只有府中女眷们,毕竟爷们都有要紧事儿,哪怕来请安,也多半挑的是晚间那会儿。贾母素来喜热闹,偏李纨和探春先去了西面偏院,宝玉和贾兰每日大清早就要去族学,尤其前段时间,湘云尚不曾过来小住,王熙凤又在坐月子,直接导致她这儿冷冷清清的,也就只剩下一个不讨喜的王夫人,以及背景摆设一般的邢夫人、迎春、惜春了。 这日子过的哟…… “只要老祖宗别嫌弃,回头我每日里都带着巧姐来老祖宗这儿混闹。至于荣哥儿,不用等明年,等稍微再大一些,我就带他过来。说不准等再过上几年,我还能带着一串小猴儿来老祖宗这儿闹腾呢!” “你个凤丫头!”瞧王熙凤说的热闹,贾母这心里头也愈发舒坦了。这老人家嘛,所图的还不是儿孙满堂。说起来,她生的这群儿女里头,真论伶俐,还真是没一个人比得上王熙凤那张巧嘴。因而,贾母笑道,“你不嫌我老婆子沉闷便罢,没得我嫌你的。” “老祖宗,那咱们可说定了,回头我日日带着巧姐来您这儿顽,您不准嫌弃我们母女俩。”王熙凤掩嘴笑着,她这话倒不是纯粹是客套。之前因着怀孕、坐月子,她确是不曾像以往那般每日来荣庆堂好几趟。一来,是因为她过于看重腹中骨肉,二来,却是有心想要避一避王夫人。可如今,既然贾母点了出来,她自是要做出一副态度来,免得伤了贾母的心。 王熙凤的想法,贾母并不知晓,只当她生下孩子后,再度活跃了起来,因而只欣慰了笑了笑,又叮嘱王熙凤好生照顾贾琏和两个儿女,吩咐她有空闲了,也可以叫戏班子进府里乐上一乐。 这些事儿,王熙凤皆笑着点头应承了下来。待说了有两刻钟,贾母便叫散了去,只留了湘云在旁作陪。 出了荣庆堂后,王熙凤一瞧,见邢夫人果然等在外头,当下向一旁的贾琏笑了笑,顺手将怀里的巧姐塞给了贾琏,自个儿则是疾走了几步,到邢夫人跟前福了一福,道:“见过太太。” 王夫人是直接从荣庆堂后头的廊下走的,因而这会儿外头只有邢夫人和迎春、惜春。见王熙凤过来行礼,迎春和惜春忙上前回礼,又见贾琏抱着巧姐也缓步赶了上来,登时一阵诧异。 倒是邢夫人,大略上已经猜到了一些,只笑得一脸和气的样儿,不仅同王熙凤和贾琏说了话,还同巧姐打了个招呼,道:“这是打算往东院去?走罢,昨个儿老爷回去后,还念叨着今个儿是巧姐的生辰,虽说不是整生日无需大办,可咱们亲亲近近的一家子一道儿吃顿好的,却也是应当的。” 听邢夫人这么一说,迎春和惜春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连目光都亮了几分,尤其是看向巧姐时,满脸都是跃跃欲试。 王熙凤瞧得稀罕,虽说年关那会儿,迎春和惜春在她院子里小住了一段时日,也曾挺关照巧姐的。可那仅仅是很平常的客套,并不是真正的亲近。王熙凤自认为俩小姑娘家家的心思,还是很容易看明白的,自不会弄错这里头的事儿。 可今个儿瞧着,分明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琏二爷,我来罢。”左右今个儿东院是去定了,甭管那头到底在闹甚么,想来知晓今个儿过去了,谜团自能解开的。当下,王熙凤转过身子,欲将巧姐接过来。不想,贾琏往旁边让了让,只说就几步路,他抱着也无妨。自然,王熙凤不会因为这事儿同他推让。俩口子相视一笑,遂跟在邢夫人后头往东院而去。 东院里,看似一切照旧,实则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一行人刚进黑油大门,就有丫鬟上前行礼,见到跟在邢夫人后头的人后,那丫鬟明显眼前一亮。待行过了礼,王熙凤回身一瞧,却见那丫鬟快步往东面走去。王熙凤心中纳罕,却不曾表露出来,依然跟着邢夫人往正堂而去。 “我让丫鬟拿些茶点过来,再唤个人去请大老爷。”邢夫人笑着将王熙凤一家三口让进了正堂,又唤上丫鬟低声吩咐着。不曾想,丫鬟尚未出门,却传来贾赦的朗笑声。 巧姐整个人都振奋了,哧溜一声从贾琏怀里窜到了地上,转身就往外头冲。正好,贾赦也在此时进门,顺势弯下腰一捞,直接将巧姐捞到了怀里:“哟,巧哥儿这是过来瞧祖父了?不错不错,我还当巧哥儿将这儿忘了呢。” “祖父,咱们去蹴鞠!打拳!投壶!抽陀螺!”巧姐哪怕是被贾赦抱在怀里,也依然不老实。若光嘴上说说倒也罢了,偏她还胡乱扭着身子。好在她人小,贾赦虽不是练家子,抱稳她却是毫无问题的。只是,这副和乐融融的样子,却吓懵了贾琏和王熙凤。 贾琏:“大老爷?”这真的是他亲爹?不是被鬼上身了? 王熙凤更直接,扭头就去看邢夫人和迎春、惜春,见那三位皆是一脸见怪不怪的模样,就知晓之前一个月里,巧姐真的跟贾赦处出了感情来。且听巧姐这口吻,仿佛是拿贾赦当作自己的玩伴了。 然而,这却仅仅只是开胃菜而已。贾赦全然不曾理解贾琏和王熙凤,只管抱着巧姐转身离开正堂。贾琏和王熙凤面面相觑,旋即就决定跟上去瞧瞧。至于邢夫人原是不打算上去凑热闹的,可自己的夫君、儿子儿媳以及孙女都走了,邢夫人在愣了片刻之后,索性也拔腿跟了上去。至于迎春和惜春…… 老实跟着呗。 这一跟,就直接跟到了东院的大园子里。 其实,这东院虽被荣国府的人称之为东面旧院,实则却真的是个好地方。想也知晓,东院住的是袭爵的继承人,能差吗?想当年,贾代善尚未当家做主之前,也曾经住过这里,直到成了家主后,才将这里让给了贾赦。若是按照荣国府的惯例,如今的贾赦和邢夫人才应该搬到荣禧堂去,至于这东院,该是贾琏俩口子的。 不过严格算起来,今个儿却是王熙凤两辈子以来头一次进入东院园子里。 站在园子入口,王熙凤有一瞬间的迟疑。她忆起了前世造大观园时,便因着地方不够大,占据了东院大半的园子,以至于邢夫人为此大闹一场,惹了贾母的嫌不说,最终也依然不曾保住自己的园子。也不知晓是不是讽刺,贾赦俩口子不曾保住他们的园子,而最终的最终,荣国府也不曾保住那巧夺天工的大观园,甚至连祖宅都拱手相让。 ……这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罢?只是明明,袭爵的该是大房,享福的却是二房;造孽的该是二房,受罪的却是大房。 “天!” 贾琏的一声惊呼,总算是唤回了王熙凤的魂。王熙凤定睛一看,却见那繁花似锦的园子里,错落有致的摆着好些东西。 西面是个较为开阔的空地,地面上是厚厚的草坪,并无花卉,上头隐约还可见踩踏的痕迹。东面是个不小的荷花塘,旁边竖着好些个草靶子,一旁的凉亭里,还摆着弓箭等物,以及几个投壶专用的宽口细腰瓶。除此之外,旁的地方倒是显得正常了许多,多半都是各色花卉,只有中间假山那块,在假山旁有一处极小的滑石台子,也不知晓是何用。 “大老爷这是打算作甚?”比起王熙凤的微微愣神,贾琏简直好似被吓住了一般。原因无他,只因他原是来过这处园子的,也知晓这里原不是这般的。 贾琏还仔细回想了一下,他记得最近一次过来,应当是王熙凤生产前不久的事儿。也就是说,在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那牛气的老爹直接将自家园子给翻过来了。 ……亏得那老货没打算将整个园子彻底铲平了。 “巧哥儿,等你再大一些,祖父将这园子整个儿都给铲平了,回头给你寻两匹小马儿来,教你骑射!”贾赦向巧姐道。 巧姐兴奋的连连拍巴掌,不过相较于略显遥远的跑马射箭,她更愿意去做眼前就能办到的事儿:“祖父,蹴鞠!蹴鞠!” “好!先蹴鞠。” 贾赦一声令下,早已有下人将蹴鞠摆在了西面那处空地上。别看巧姐是个小短腿,可跑起来却是飞快。只是她人小,身上的肉又多,一跑起来就感觉她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摔倒。惊得贾琏和王熙凤皆将目光粘在了巧姐身上,唯恐她有个甚么闪失。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不是说巧姐一定不会摔倒,而是一旁原就有下人看着,加上巧姐也不是第一天玩这个了,且这儿的草又是极厚的,完全用不着担心她会出现意外。倒是贾赦兴致很不错的跟上去逗巧姐,足足玩了一刻钟,贾赦才叫了停。 “去给巧哥儿换身衣裳,咱们去凉亭那头歇会儿。” 凉亭在荷花塘边上,虽说如今是夏日里,可因着如今时辰尚早,日头倒是尚未升起,且水边还有些微风,再吃上一盅温温的酸梅汤,这日子别提有多潇洒了。 当然,贾琏也被邀到了凉亭上歇脚,至于女眷们,则仍老老实实的跟在后头。这也亏得荣国府原就不是很讲究,要不然只怕除了邢夫人之外的所有人,都要避讳一些。 等歇够了,在巧姐的提议下,开始投壶了。当然,投壶的人是巧姐,以及巧姐力邀的王熙凤,至于贾赦则随口叫上贾琏,去一旁射箭。 贾琏的冷汗都下来了。 以贾琏之能,骑马还是没有问题的,射箭的话,倘若不算准头,问题也不大。可很明显,跟贾赦在一起,明显就是要计算准头的,尤其是草靶子离得不远。 这草靶子离得不算远真心不是甚么好事儿。试想想,若是离得极远,那还有借口可寻。可贾琏估算着,这统共也就十步远,若是射中了,没啥好骄傲的,若是射不中…… 简直不能更丢脸! 于是,抱着这般想法的贾琏,如愿以偿的丢尽了脸。连射十支箭,他愣是一箭都没中。甚至大部分都是不知道偏到了哪里去,唯独两箭堪堪擦了边,却仍然不曾中。 巧姐都看傻了。 从一开始的两眼放光,到后来却是完全懵了。且因着她不是头一次看人射箭,巧姐其实很清楚怎样才算厉害。亦如投壶是必须投到壶里才算赢,这射箭当然是必须射到草靶子上才算赢。贾琏就是想糊弄她,都寻不到理由来。更惨的是,贾赦还毫不给面子的放声嘲笑他。 “哈哈哈,刚看你射第一箭,我还担心你把我院子里的下人给伤到了。结果看到后来,我就想着,就算你真的瞎猫碰到死耗子,估计也就蹭破一点儿油皮。我就说你小子平日里看着还算样子,其实就是个软脚虾,啧啧。” 贾琏气得脸都绿了,有心反驳贾赦也不过只能射十步远的草靶子,可转念一想,自己连这个都办不到,若真嘲笑了贾赦,那他岂不是更没用?这般想着,他更气了,还是有气撒不出来的那种。 一旁的王熙凤瞧着有些不忍心,有心想要岔开话题,又不知晓该说甚么。思量了少许工夫,索性戳了戳身畔的巧姐,小声问道:“巧姐,你往日里除了这些还玩甚么?” “打拳!抽陀螺!”巧姐到底年岁小,被王熙凤这么一打岔,直接就忘了方才的事儿,兴奋的跟王熙凤显摆着。 王熙凤瞧着一到东院仿佛整个人都鲜活起来的巧姐,满心满眼只剩下了无奈。又想起自己小时候,仿佛也是活得这般没心没肺的,因而只笑着哄她,道:“娘还不曾见过咱们巧姑娘抽陀螺呢,巧姐能让娘瞧瞧吗?” “祖父,我要抽陀螺!” 贾赦因着离得略远了一些,并不曾听到王熙凤话,却听见孙女高声唤他。当下,贾赦舍了一旁没用的儿子,转而向下人吩咐道:“没听到咱家巧哥儿的话?还不快滚去准备!” 倒是无需这般麻烦。其实早在下人们瞧见巧姐过来时,就已经按着往日里的习惯,备下了一切。这会儿听了贾赦的话,立刻就有人将陀螺拿出去,摆在了假山旁的那处滑石台子上。 王熙凤也总算是知晓了那处的用途,顺便感叹了一句,这爷孙俩真能玩。 等贾赦带着巧姐去假山那头了,王熙凤因看了这多会儿,总算不再像先前那般连惊带吓了,因而放心的看着巧姐朝贾赦撒欢而去,自个儿则是走到了贾琏跟前,故作无事一般,道:“琏二爷不跟着一道儿去?说起来大老爷的脾气倒是挺好的,我想着,等过两年荣哥儿长大了,也可以让他跟着大老爷一道儿……玩。” “凤哥儿你想说的是,一道儿疯罢?”贾琏斜眼瞧了瞧王熙凤,不过总算他也不是这般不知好歹的人,知晓王熙凤这是故意来安慰他的,因而撇了撇嘴之后,倒是自个儿笑开了,“我无事,不就是被大老爷奚落几句吗?往日里他也没少骂我。” “那倒是。”王熙凤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见贾琏瞬间又黑了脸,忙笑着拉过他,携手一道儿往假山旁走去,口中道,“先前我还说要瞧瞧咱们家的巧姑娘如何抽陀螺呢,爷同我一道儿去罢。” 假山旁,巧姐正在上蹿下跳的……看着贾赦抽陀螺。 王熙凤一见这副场景,登时有些发懵,倒是贾琏毫不客气的笑出了声:“哈哈哈,巧姐你便是这般抽陀螺的?你的小鞭子呢?还是你用眼神瞧着,陀螺就能动弹了?哈哈哈……呃。” 在贾赦恶狠狠的瞪视下,贾琏果断的收了笑声。再瞧巧姐,却是瘪着嘴一脸的委屈,可没多会儿,巧姐就转身去丫鬟处拿了根小鞭子,当着贾琏的面抽起了陀螺。 问题是,巧姐太小了,一鞭子下去,陀螺倒是动了,却不可能这般顺利的转圈。好在一旁的贾赦很快就上前补救,于是,这爷孙俩就你一鞭子我一鞭子这么玩着,只是在旁观者看来,巧姐的行为更像是捣乱,可贾赦既不嫌弃,就没人敢啰嗦一句。就连最没眼力劲儿的贾琏,也被方才那一眼瞪视,给弄得直接怂了。 日头慢慢升高,巧姐也终于玩够了,贾赦亲自牵着巧姐,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园子。只是一出后园子,贾赦就将巧姐送到了唐嬷嬷手里,唐嬷嬷也格外干脆利索的将巧姐带回了东厢房,等再出来时,却是换妥了衣裳,连头发都仔细擦过了,保准不留一丝的汗。 “用饭罢。” 在贾赦的命令下,午膳被提前了。最初王熙凤还有些闹不明白,等她看到巧姐用完饭后,就困得歪倒在了唐嬷嬷怀里后,却是真的无奈了。 她想,她终于明白这一个月来,巧姐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了。 天不亮起床,随后应当是打拳。之所以今个儿巧姐虽提了打拳,却不曾真正练上,估计是时辰不对。等打完拳估计是用早膳,用完早膳则是去园子里耍上一通。直到日头高高升起后,回到房里洗个热水澡,换身清爽的衣裳,开开心心的用了午膳,随后美美的睡上一觉…… “太太,我想问一下,巧姐下半晌醒来后,一般会作甚?”等巧姐被唐嬷嬷抱下去了,贾琏也被贾赦提溜到书房了,王熙凤则依然留在正堂同邢夫人和迎春、惜春说话。这个时候,有疑问自是要立刻就问,难不成还要让她憋在心里头吗? 邢夫人向着王熙凤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尴尬至极又略显心虚的笑容,低声道:“凤哥儿,你也知晓的,我说的话,老爷他一般都不会听。”见王熙凤了然的点点头,且并无丝毫责怪的意思后,邢夫人才长出一口气,道,“原是上半晌在园子里玩,用了午膳歇午觉,等睡醒了……老爷一般会带着巧姐出门寻乐子。” 寻乐子。 王熙凤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幻听了,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不是幻听,而是她想多了。倘若贾赦和贾琏出去寻乐子,那确实意义不明。可贾赦带着巧姐出去,显然应该就是单纯的寻乐子。 果然,邢夫人又道:“其实也没甚么,就是带着巧姐去街面上逛逛,坐在茶馆里听听书,不然就去天桥底下看人耍猴戏、捏糖人。就是上回,仿佛还带着去梨园听小曲了。” “呵呵,老爷真是好兴致。”王熙凤真的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了,好在邢夫人赶紧又添了一句。 “凤哥儿,你放心罢,老爷带巧姐出去时,都是穿了咱们先给她做的哥儿衣裳。巧姐年岁还小,穿上哥儿衣裳,再戴上一顶瓜皮小帽,任谁都瞧不出她是个姑娘家。” 王熙凤的笑容愈发僵了,邢夫人这话完全不曾安慰到她。尤其在她回忆起方才贾赦一直称呼巧姐为“巧哥儿”…… 莫不是贾赦真的将巧姐当成哥儿养了?虽说自己年幼时,也被当成哥儿养,可那也是因为她早年丧父母,王子腾夫妻生怕旁人说虐待她和长兄王仁,这才可劲儿的给好的。她也罢,到底是个姑娘家,且又时不时的被贾母接到荣国府小住,倒是她那长兄王仁,在王子腾夫妇几十年如一日的宠溺之下,养了一身坏毛病。不过,那句因果报应大概是真的,王子腾养费了王仁,膝下却无一子,也不知晓他死后发觉家产皆落在王仁头上后,又是个甚么想法。 “凤哥儿?那个,凤哥儿,我瞧着老爷挺喜欢巧姐的。要是你那儿忙的话,不若就将巧姐留在这儿罢。放心,我一准会好生照顾巧姐的,绝不让她受一星半点儿的委屈。” 邢夫人从未有过这般底气,概因她很清楚,谁敢让巧姐受委屈,贾赦定然头一个冲上去与之玩命。甚至邢夫人琢磨着,倘若对方是宝玉,贾赦也有法子让宝玉吃不了兜着走。 王熙凤连吸几口气,这才稳住了心神,撑着笑容道:“好,就按太太您说的办罢。” 正好,年底秦可卿也该去死了。等秦可卿一死,就该是宫中传出“好消息”的时候了。别看如今,王夫人在贾母面前愈发没脸,甚至连薛宝钗都不敢随意出院子走动,可只要元春能够封妃,王夫人一定能够再度立起来。到时候…… 先让王夫人丢尽脸面,再让她顺势起复。王熙凤坚信,以王夫人的为人,她定会比前世更为狠戾,这半年多来吃过的苦头,她一定会尽数还给那些害过她的人。 李纨、探春,还有贾政新纳的几房姨娘,甚至连贾母都可能遭到王夫人的报复。大房,能独善其身吗? 二房式微,其实对于王熙凤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儿。她要的并不是大房称霸荣国府,而是让大房彻底摆脱这个是非圈子。既然不能主动离开,那就让二房逼着他们走。 王熙凤忽的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起身向邢夫人行了个礼,笑着告饶道:“太太,我忽的想起院子里还有些事儿,先同您道声不是了。至于巧姐,您是巧姐的祖母,我自没甚好担忧的。那一切就拜托太太了。” 期待着数月之后,来自于王夫人的报复,王熙凤款款走出东院的黑油大门。 第104章 七月初七既是巧姐生辰,又是乞巧节。只是,两者之中无论哪个都不会引起太大的轰动。如此这般,这一日便悄无声息的过去了。就连王熙凤将巧姐留在东院一事,也无人提及。倒不是不曾有人发觉,而是即便发觉了,也只当王熙凤太过于在意刚满月的儿子,索性将女儿予了东院那头,既轻省了不说,还被邢夫人连番夸赞,就连王夫人得知消息后,都私下里同花簪赞了王熙凤。 “我那侄女,平素只爱争口气,原先老太太想要养巧姐,虽说最后被她岔过去了,可我冷眼瞧着,她似是很是有些不乐意。我还当她拎不清,好在如今总算是学乖了。” 荣禧堂东耳房里,王夫人半躺在床榻上,花簪拿着美人锤轻轻的敲打着。王夫人方才那一席话,花簪听得稀奇,只是事关主子,她也不好随意插嘴,因而只抿嘴轻笑着,并不言语。 王夫人也没指望她接话,只径自轻声道:“也是该学着点儿了。凤哥儿原还年轻,膝下又唯有那么一个闺女,看得重了点儿,也是常事。如今她有儿有女了,若还像往常那般拎不清,那才叫愚蠢透顶。” “太太,我原听旁人说,琏二奶奶是顶顶聪慧的。”花簪试探着问道。 “聪慧?对,她是不算蠢,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话,你可曾听说过?”王夫人冷笑一声,道,“去年她拿乔,不愿将巧姐送到老太太跟前。虽说寻得理由是蛮不错的,可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哪里会看不通透?‘你既然不愿意让我养,我不养便是了’。可笑那凤哥儿,还当心思得逞,却不知老太太早先就对她有了意见。” “这……”花簪暗暗心惊,很是有些不敢置信。 “你不信?”王夫人纵是不曾低头看一眼,也猜得到她这会儿的想法。因而,只轻笑着道,“你以为老太太真的就这般欢喜凤哥儿?没错,她嘴甜会哄人,可那又如何?老太太以往不也欢喜过我的元姐儿,还有史家那位大姑娘。你以为老太太就是这般慈爱?做梦罢,老太太不过是寻几个玩物来逗乐子!” 花簪这回才是真的被吓住了,连手里的动作都顿住了。王夫人这话,初听只是在羞辱王熙凤等人,甚至连带已入宫的元春都一块儿羞辱了,可仔细想想,这又何尝不是对贾母的不满。 王夫人抬了抬眼皮,轻飘飘的瞥了花簪一眼,吓得花簪赶紧手上的活计。只是因着心绪不稳,手上的动作难免有了变化。 “你也是胆小,这些话虽不曾有人直接甩出去,可谁人不是这般想的?别说老太太了,我又何尝不是拿我房里的三丫头,还有珠儿媳妇儿当个玩意儿来看?三丫头倒也罢,好赖嘴甜,比不得凤哥儿和史大姑娘,可至少在咱们府上算是头一份。倒是珠儿媳妇儿……” 以往每次想起李纨,王夫人就会觉得悲怒交加。悲的是长子贾珠的早逝,怒的是长媳李纨不曾照顾好她的儿子。可如今,经了去年那些个事儿,再度想起李纨,王夫人只余满腔的愤怒。 其实,就拿她方才的话来说,早在去年间,王熙凤耍小聪明不愿将巧姐送到荣庆堂时,贾母就对王熙凤有了些许芥蒂。只是以贾母的性子,不可能为了这种事情闹将开来,甚至在一察觉到王熙凤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不愿意之后,她就已经打算这事儿作罢了。也就是说,王熙凤后头那些个事儿,只能说是画蛇添足。 可还有一点,王夫人却是连想都不敢往深处想。 ……那个时候,贾母对王熙凤的轻拿轻放,一方面是不愿意同小辈儿一般见识,可最重要的,却是那会儿贾母忙着收拾她! 王夫人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她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出了问题。其实早在贾兰出事之前,她就早已诸事不顺了。仔细想想,应该是李纨将自己气晕之后,明着看似乎是李纨做错了事儿,可归根结底,她这个当婆母的自然也算是失职。再往前,应该是探春的庶女改嫡女,继续这般追本溯源下去…… “太太!”花簪原见王夫人合上了眼睛,还倒是她睡了。不曾想,冷不丁的,王夫人忽的睁开双眼,蓦然起身。不由的,花簪惊呼出声。 “没事,我歇一会儿,你下去罢。” 打发走了花簪,王夫人才总算有心思将这些日子的事情仔细的理一理。虽说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像是巧合,可巧合之所以被称之为巧合,就是因为发生的几率极少。可若是一次两次三次的…… 这里头没问题才叫怪了! 王夫人一歇就是一整日,连午膳都不曾唤,直到日落西山之时,花簪终于忍不住敲门唤了一声,却道是到了往日里去荣庆堂请安的时辰。王夫人出声将花簪唤了进来。 花簪进来后,却是被唬了一大跳,只因王夫人如今的模样看起来异常怪异。明明在房里歇了一整日,整个人看起来却是极为疲惫,偏生她的眼神里却透着璀璨的光亮,惊得花簪只当自己是个哑巴,低着头快速为王夫人梳洗打扮,主仆带着几个二等丫鬟,齐齐往荣庆堂而去。 如今是七月中旬,虽说此刻已经到了往日里请安的时辰,可瞧着外头的天色,却依然亮堂得很。王夫人穿过过堂,直奔荣庆堂正堂,有些事儿她想要去确定,迫不及待的去确定真伪。可等她真的到了荣庆堂正堂时,她又犹豫了。 “凤哥儿,还不快些将你太太请到前头来。” 王熙凤笑得异常尴尬,她所尴尬的并不是贾母总是将王夫人称之为她太太,而是单纯的为了今个儿之事不得不作出一副尴尬万分的模样来。原因无他,就是因为前一刻传来的那个“意外”的消息。 “太太,您……”王熙凤状似乖顺,实则却趁着请王夫人之际,悄悄的给王夫人递了个眼神,“老太太请您过去。”王熙凤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去扶王夫人,唯恐王夫人方才没瞧见她的眼神,暗中还悄悄掐了一把。 “好,凤哥儿。”王夫人若有所思的瞧了王熙凤一眼,她想了一日,终究还是将一切罪名都推到了大房身上。当然,贾母也有错,贾政也不是无辜的,可她无法怪责这两人,却可以痛恨大房诸人。甚至她还怀疑王熙凤是不是已经暗中投了大房俩口子,可如今瞧着,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儿。王夫人当然不可能只凭这点就认定王熙凤是无辜的,不过比起大房其他人,王熙凤好歹是她的内侄女,她决定再给王熙凤一次机会。 这些事儿,王熙凤并不清楚,她却趁着扶王夫人往前之际,极为快速的在王夫人耳畔念了两个字:李纨。 是李纨,而非珠大嫂子,单从这个称呼上头,王夫人就不由得心头一紧,心下登时惊疑不定,吃不准王熙凤究竟想要告诉她甚么事儿。 “政儿媳妇儿,最近这段时日,家里头可有甚么不凑手?”贾母道。 王夫人听了这话,却是愈发的惊疑了。偌大的一个荣国府,哪怕已经坐吃山空了好些年,余下的家业也足够再挥霍几十年了,只要有钱,又哪里会有不凑手的?难不成大房告她怠慢了?还是宁荣街上的族亲又要作幺蛾子了? 只那么一瞬间,王夫人就想了极多极多,可她很快就抓到了重点。当然是方才王熙凤借机提醒她的那两个字。 如果是李纨的话…… “回老太太的话,咱们府上一切都好,并无任何不凑手的。”王夫人强笑着回了一句,又看向王熙凤,道,“凤哥儿可有听说过哪里不妥当?是不是荣哥儿那头,乳母偷懒耍滑?” 王熙凤只掩嘴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我拿荣哥儿放在心尖尖上,若是他奶嬷嬷敢怠慢了他,回头看我不撕了那老货!”荣哥儿的奶嬷嬷绝对不老,事实上也就比王熙凤略大了一两岁。不过,因着王熙凤素来都是这般脾性,倒也不曾有人质疑。 至少贾母只没好气的瞪了王熙凤一眼,并不曾说甚么。而王夫人则又笑道:“不是荣哥儿还会有谁?宝玉和兰儿养在老太太跟前,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放心的。大房那头有大太太看着,我房里也有我看着,哪儿还会有事儿?算来算去,也就凤哥儿年岁小些,恐被人哄了去。” “哼,你管好你自己罢!” 王夫人还想说几句软话缓和一下氛围,不想贾母忽的拉下了脸,弄得王夫人半响都不曾回过神来。等她堪堪稳住后,这才发觉,原本日夜陪着贾母不离身的湘云并不在此。再一看,邢夫人这会儿是一个人坐在贾母下首,迎春和惜春竟也不见了踪影。甚至整个正堂里除了贾母身畔的鸳鸯外,竟无一个丫鬟在场,就连先前陪着她一道儿进正堂的花簪,也不知在何时被人拽了出去。 “老太太,媳妇儿若是做错了事儿,还请老太太责罚。”王夫人心跳如鼓,将周围的情形看在眼里之后,再想起王熙凤方才偷偷给她递的消息,不免心惊肉跳,那种不详的预感更是愈发盛了。 “老祖宗,那件事儿太太定然是被蒙在鼓里的,一定不是太太所为。”比起王夫人那试探性的认错,王熙凤更直接,一口否认了不说,又急急的添了一句,“老祖宗,虽说太太是咱们府上的当家太太,可很多事儿却是我在操办。我可以保证,自打去年间,珠大嫂子和三妹妹进入西面偏院之后,太太就再也不曾理会过那边的事儿。珠大嫂子出了事儿,太太一定是最为心疼的。” 王夫人霍然一惊,不敢置信的望着已跪倒在地的王熙凤。她不是怀疑王熙凤的用心,因着这话很明显,就是在向她递消息。甚至已经很直白的说明了问题的症结。 ……李纨出事了,贾母怀疑是她动的手。 冷不丁的,王夫人被激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事儿她完全不能解释,也解释不通。解释甚么?解释她从不曾针对过李纨?还是辩解称贾母冤枉了她?再不然,就是说李纨所谓的意外都是编造出来的?最可怕的是,哪怕到了如今,她仍不知晓李纨到底是出了何等意外。 千万别是死了,真要是如此的话,只怕她真的不得不背上这个黑锅了。 “哼,我知晓这不是王氏授意的。”贾母冷哼一声,旋即却还是缓了缓语气,先让王熙凤起身唤到自己跟前,怜惜的道,“你这孩子,也太实心眼儿了,你以为我会冤枉了你太太?我还不曾老糊涂,王氏若真有那么蠢,也就不是咱们四大家族教养出来的了。” 这话,一听就不是甚么好话,偏王熙凤还得僵硬着脖颈点点头。 贾母又道:“可不是她做的又如何?凤哥儿,你也是曾当过家的,你若是想折腾一个人,会直接授意手底下的人直接动手吗?你只需要当着诸人的面表个态度,证明你完全不在意那个人,再暗地里挑拨几句,自有那等子自认为玲珑心肝的蠢货替你做事儿!” 王熙凤彻底僵住了。 很明显,贾母这是在指桑骂槐,可问题是,这一招王熙凤还真就是用过了。前世,贾琏看上了尤二姐,她就是先轻轻热热的将人哄到府里,再想法子一点一点的折腾尤二姐。其实,真要说白了,她甚么都没有做。不过就是表了态,再引得秋桐醋意大发,坐看秋桐和尤二姐闹得翻天覆地,她只坐收渔翁之利。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尤二姐之死罢,她是真的高估了尤二姐的承受能力。当然,这事儿追本溯源,王熙凤仍然是“凶手”,可她却是从不曾真正的对尤二姐下手。 高门大户,身处高位之人,想要兵不血刃,简直太容易了。 “王氏,你说呢?”贾母不曾等到王熙凤的回应,只当王熙凤是不忍对付王夫人,因而索性径直看向王夫人,冷言道。 王夫人这会儿早已面无血色,要说起来,王家的闺女还真是一丘之貉,就如同王熙凤前世做过这种事儿一般,王夫人也做过,且不止一次。因而,贾母方才那话,简直像利刃一般戳进了她的心窝子,让她辩无可辩。 可偏生,贾母的问话又是不得不回答的。 “回老太太的话,自打去年我病了一场以后,身上就一直不大好。早先还有凤哥儿帮衬着,我多少还能略歇会儿。可后来,凤哥儿的月份大了,我没了帮手,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又因着老太太的荣庆堂决不能怠慢,凤哥儿又有着身子,也不能亏了她。因而我只先以老太太为重,又盯着凤哥儿那头,却是略了旁的地儿。”王夫人略带哽咽的说着,且说到最后,更是转身向邢夫人作揖告饶,“大嫂,这些日子您也受委屈了,我确是不曾对东院上心,对不住了。” 邢夫人:“……” 比起邢夫人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贾母却只是冷笑一声:“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东院那头自有赦儿媳妇儿在,何时需要你操心了?凤哥儿虽说有着身孕,可她素来是个有主见有能耐的,难不成会连那么个小院子都管不好?还有我这儿,旁的不敢说,这荣国府在你进门之前,却是我掌着的!” 王夫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半响都不曾开口。 贾母犹未尽兴,接过鸳鸯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才再度道:“行了,既然你说你身子骨不好,没能耐管家理事,就将手头上的事儿尽数交给凤哥儿罢。放心,这不还有赦儿媳妇儿在,再不成也有我,你索性好生调养身子骨,再将你房里那些个事儿给我理清楚了!” 不等王夫人回过神来,贾母直接轰人,只撂下一番话:“李氏由我做主,先从西院那头挪出来。至于还在那边的三丫头,凤哥儿你顾着一些,甚么冰啊炭啊,别小气,荣国府家大业大,若是让人知晓嫡长媳连吃喝用度来下人都不如,哼!” 王夫人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向贾母,却被王熙凤抢先一步扶着出了正堂。等到了外头厅里,王熙凤才放开了王夫人,又向邢夫人道:“大太太,老太太既然有这般吩咐,咱们也不能不从,您是长辈,不若您理出一个章程来,回头予了我?” “凤哥儿,索性这般罢,东院那头全部交予我。二丫头、四丫头也仍由我管着,再加上巧姐……若你真的忙不过来,西院的三丫头也予了我,无妨的。且放心,我会好生待她的。”邢夫人虽也眼馋管家之事,可方才贾母的话,却是话中有话。邢夫人一时之间猜不透,却也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思来想去,索性推了管家之事,却接了荣国府所有未出阁姑娘家的事儿。要知道,这太太、奶奶会折腾,未出阁的姑娘家却不会,哪怕探春再强势,她身为荣国府的大太太,探春也不敢明着跟她叫板。 “一切就依着大太太。”王熙凤深深的瞧了邢夫人一眼,只有些不大清楚邢夫人究竟是大智若愚,还是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装蠢。 管家权很诱人,可同样也背负了极大的责任。如今乍看之下,邢夫人是让出了权利,可仔细一琢磨,何尝不是卸下了所有的责任。尤其邢夫人所揽的事情,除却探春之外,原就是她所做。可以说,闹了这么一场,她也就添了探春这么个看起来麻烦实则完全无妨的事儿。 很快,邢夫人便寻了借口告辞而去,王熙凤亲自将她送出了荣庆堂外的垂花门。 等王熙凤再回头时,王夫人已在廊下等着她了。 “二太太,我也送您回去罢。”有些话,是不能在荣庆堂说的。哪怕王熙凤也清楚,如今的荣禧堂只怕早已成了漏洞百出的筛子,可那到底是荣禧堂,至少外头有一层遮羞布。 王夫人自不会否了王熙凤的提议,俩人相携去了荣禧堂,且直接去了王夫人房里。 “姑母,我长话短说,且因着有些事儿我也闹不明白,索性只提我知晓的事儿。至于旁的,还请姑母自行判别。”王熙凤一改往日的嬉笑神情,只一本正经的向王夫人道,“先前,我得了消息,大厨房那边的管事求见了老太太。我本以为是大厨房出了甚么差错,一面急急的打发去那头问消息,一面去了老太太那儿。没曾想,却是大厨房的人收了珠大嫂子身边那素云的好处,帮着传了个消息。” “是甚么!”王夫人面色铁青。 “唉,是珠大嫂子跪坏了双腿。”王熙凤叹了一口气,幽幽的道。及见王夫人一脸的不敢置信,王熙凤忙又添了一句,“自是不单单这般。据说,按例该予了珠大嫂子的东西,俱是不全却是极差的。每日的膳食、每季的衣裳、每月的例钱都差了数,像夏日里的冰更是尽数不曾出现过。三妹妹年岁小,身子骨也好,倒是无事。珠大嫂子……” “这跟她跪坏了腿有甚么关系?”王夫人急急的打断了王熙凤的话,心头却掠过一阵剧烈的恐慌。 “说是太太使人吩咐的,让珠大嫂子每日三更起身,先跪两个时辰捡佛豆,等用了早膳,再跪两个时辰念佛经,之后是午膳,用过之后仍是跪两个时辰,这回却是抄写佛经了,等用过晚膳,则是跪着给已故的珠大哥哥祈福,也是两个时辰。” 一天统共只有十二个时辰,李纨却要跪八个时辰。虽说并不是连着跪的,且也是有蒲团垫着的。可时间长了,双腿难免就废了。 “……她如今究竟如何了?你说,凤哥儿你说!” “我真的不知道。”王熙凤看着惊慌失措的王夫人,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是那般的不真实。曾几何时,王夫人失去了她那引以为傲的镇定和淡然,留下的却是易惊易怒的性子。 “那她人呢?她如何在何处?”王夫人又问。 “原是在西面偏院里的,不过方才老太太不是说了吗?让人将珠大嫂子从西院那头挪出来,至于安排在何处,我却是真的不知晓了。” 贾母的话,是当着诸人的面说的,王夫人自然也是知晓的。先前,惊怒交加之下,她是不曾注意到,如今得了王熙凤的提醒,才猛地意识到了:“凤哥儿,你说老太太会不会让她也住进荣庆堂?” 王熙凤仔细想了一遭,才道:“倒是有这个可能。说起来,如今宝玉和兰儿都大了,我先前也听说老太太有意将俩人都挪到东厢房去,云妹妹又是一贯跟着住在碧纱橱里的。先前三位妹妹一道儿在后头的抱厦处,如今倒是空了出来。我琢磨着,老太太极有可能让珠大嫂子住在后头抱厦里。” 原是三春的住所,且以往李纨也曾偶尔歇过,这般行事倒实属正常。 “凤哥儿,你想法子给她请最好的大夫,最好是能让琏儿拿着大老爷的名帖去太医院里请个太医过来。我知晓这事儿我没法解释,就算解释了,老太太也不会相信的。索性,赶紧给李氏治伤,一应所需的药材,若是库房里不曾有,你同我来说,我拿嫁妆钱贴给你。” 王夫人知晓这一次,她算是彻底栽了,哪怕在最初,所有的错处都是李纨一个人的,可在经过了贾兰破相一事后,先前的错处算是被抹平了,至少贾母算是同情上了李纨,也记恨上了她!如今再来这么一遭,她还能如何? ……无能为力。 “姑母您且放心罢,我一定会想方设法的为珠大嫂子治伤。其实,这事儿也真的怪不得姑母您。且不说这事儿是谁指使的,既然珠大嫂子能在今个儿买通大厨房的人替她送信,那先前呢?先前那么多日子,她在作甚么?退一万步说,就算先前没法子传信,她就这么老实?小时候,我做了错事,婶娘罚我做针线活儿,我不也想法子让丫鬟替了我?再说旁的事儿有真凭实据,这跪着……若是搁在我身上,我便是没跪硬说是跪了,姑母您还能打死我不成?” 王夫人目光死死的盯着王熙凤,可视线却仿佛落在了他处。 第105章 王熙凤离开荣庆堂后,立刻就随着王夫人去了荣禧堂一事,自然是瞒不过贾母的。到了贾母这份上,早已将底下小辈儿们的一举一动看了个透彻。不过,若非逼不得已,她也是懒得同小孩子一般见识的。 身为贾母跟前最得意的大丫鬟鸳鸯,自然很清楚贾母的心态。因而,等王熙凤去荣禧堂后,她就大大方方的将此事告知了贾母,用的是说笑的口吻。 贾母果真也是笑着的:“王家这姑侄俩,各个心眼都个筛子似的。可甭管是谁算计了谁,与我却是不相干的。” 鸳鸯只笑着捧茶,又递了点心上去,一会儿说宝玉和贾兰今个儿下了族学就被二老爷唤到了前院书房里考问功课,一会儿又说史大姑娘去西面梨香院里寻宝钗姑娘说话至今未归,及至贾母眯着眼睛瞧了她许久,她才不得不说起了正事儿,却是苦着脸的。 “老太太,您只饶了我罢,二太太和琏二奶奶之间的事儿,我这个当丫鬟的如何能说?” “我让你说,你便说,还怕我将这话透出去不成?”贾母的面上依然挂着笑,看起来慈眉善目得很。 这下,鸳鸯却是没了奈何,只道:“甭管二太太和琏二奶奶究竟谁算计了谁,就如同老太太您说的那般,与咱们荣庆堂却是没甚关系的。” “你呀,就知道和稀泥。”贾母笑骂了一声,旋即却叹着气点了点头,道,“这般也好,我虽有心偏向政儿,可政儿这媳妇儿却很是不得我心。先前珠儿那事儿暂且不说,到底不是愿意如此的,只说之后宝玉、兰儿的事儿,就能看出她有几斤几两。我原是想着,王家的女儿虽心思重,可好歹有几分眼力劲儿。只先前凤哥儿年轻不经事,嫁进门后,不巴着赶紧生个儿子出来,倒是一会儿拈酸吃醋,一会儿掐尖要强的。好在,这些日子来,她倒是乖顺了不少。偏那政儿媳妇儿,年纪一大把,竟这般无用!” 鸳鸯心知贾母对王夫人早已有了颇多的不满,且那种不满还是跟邢夫人截然不同的。 真要说起来,贾母对于两个儿媳妇都是心存不满的。可邢夫人那是没办法,填房继室原就不能跟原配相提并论。且当年,贾赦头一回娶妻时,贾代善尚且在世,荣国府恰是最鼎盛之时,加上贾赦年轻时相貌极好,就算私底下糊涂了一些,明面上却也是不差的。即便有人说道两句闲话,也能拿年轻不懂事搪塞过去。因而,贾赦的原配张氏,无论是娘家出身还是自身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好。 最关键的一点是,贾母对于贾赦并不在意,也因此纵然邢夫人样样都拿不出手,可贾母仍觉得配贾赦也够了。 可同样的事儿搁在王夫人身上却不能同日而语了。旁的不说,贾母对贾政的期望有多大,对王夫人的不满就有多大。原先贾珠还在世时,贾母就算隐约觉得王夫人配不上自己心爱的小儿子,也不会太过于苛责她。可随着贾珠的故去,王夫人不反省自身,反而屡次折磨李纨,气得贾母直接将李纨弄到了跟前,还美其名曰照顾未出阁的小姑子。可内里是甚么情况,却是诸人都心知肚明的。 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的伤痛慢慢的也就抚平了,可让贾母万万不曾想到的是,近些年来,王夫人是愈发的糊涂了。 宝玉暂且不提,贾母就算不满王夫人,也不会认为王夫人故意对宝玉怠慢。可贾兰呢?贾兰的破相,至今为止尚未得到明确的答案,可越是如此,越是显得王夫人的失职。就是那个女人毁掉了她心爱小儿子的嫡长孙! 如今,又是李纨…… “老太太,珠大奶奶过来了。”鸳鸯见贾母沉着脸思量着甚么,原是不打算打扰的,可外头小丫鬟向她招手,她又不能不管。等知晓了是何事后,更是不能再装聋作哑下去了。因而,鸳鸯悄声的提醒了一句。 贾母长叹了一口气,道:“先前我不是吩咐你收拾后头抱厦吗?可曾归整好了?先让她将就一日,等明个儿你去寻凤哥儿,让她从库房里寻些好东西,给珠儿媳妇儿送去。” 鸳鸯答应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见贾母并无想要补充的话,便唤了个丫鬟过来替她,自个儿则是出去安置李纨了。 荣庆堂后头有三间抱厦,这个位置算不上极好,严格来说却也不算差了。至少,对于如今的李纨来说,是求之不得的。鸳鸯虽知李纨在贾母心目中的地位早已骤跌,可她更清楚贾母有心借着这事儿打压李纨,因而只亲自领着人往抱厦去,见李纨身畔只余一个素云,又从外头拨了两个伶俐的小丫鬟过来帮着伺候。 索性如今的是夏日里,加之荣庆堂这头人手一贯都是充足的,且极少有人敢在贾母眼皮子底下犯懒。因而后头三间抱厦都是齐整的,鸳鸯早些时候已经让人来收拾了一下,主要是这里已经空置了许久,要点上熏香去去味儿,旁的被褥之类的,因着天气热,很容易归整。 “珠大奶奶,老太太说了,因着时间太紧,也不曾好生收拾,只让您先将就一晚上,等明个儿我回了琏二奶奶,再让人开库房给您好生归整一下。”鸳鸯如是道。 李纨看了看这曾经极为熟悉,如今瞧着却异常陌生的房间,半响都不曾说话。倒是她身畔的素云,急急的从怀里掏了个荷包,往鸳鸯手里塞:“鸳鸯姐姐,多谢您费心了。其实这里挺不错的,原几位姑娘不也住这儿吗?” 言下之意,荣国府的血脉后裔都不曾嫌弃这里,李纨如何敢? 鸳鸯自是听懂了,也不曾拒了素云的好意,只因她很清楚,若是她推了这个荷包,指不定这主仆二人晚间更不安了。当下,鸳鸯只笑道:“素云妹妹是个伶俐的,回头我定要告诉老太太,也好让老太太放心些。对了,今个儿太晚了,大夫并不曾来,明个儿等我回了琏二奶奶,再传大夫过来。” “成,一切都按着鸳鸯姐姐说的办。”素云满脸堆笑着道。 等鸳鸯离开了,素云才长出一口气,在两个小丫鬟的帮助下,给李纨擦了身子换了衣裳,草草的用了一顿迟来的晚膳后,才打发走两个小丫鬟,只自个儿陪在李纨身边,道:“奶奶,您瞧……” 李纨依然沉默着,直到许久之后,才幽幽的开口道:“我真的出来了?这是真的?” 这话一出,素云当下忍不住落了泪。虽说早在正月十五元宵节那日,她就已经在侍书的劝说下,打算舍弃李纨了。可到底是跟了数年的主子,且李纨纵是有千般万般的不好,对于她们这些当下人的,却还是很和善的。再一个,她是跟过李纨的,哪怕以后求了恩典出去嫁了人,她也依然洗不脱身上的印记,她这辈子甚至于她将来的儿女们都是李纨的下人。哪怕她暗中跟了王熙凤,可她能做的无非就是传递一些消息,绝不可能去王熙凤跟前贴身伺候。 于她而言,真的是李纨好她才能好。而最好的结果,莫过于她帮王熙凤传递消息,王熙凤能顺手拉拔一把李纨。只是这样的痴心妄想,她甚至不敢去想。万万不曾料到,几日之前,她竟得了消息,只要她能说服李纨配合,她们主仆二人就还有救。至于因此要付出的代价…… 左右甚么都没有了,她还怕啥! “奶奶,咱们已经出来了。可有一件事儿,我还是想同奶奶好生说道一番,毕竟这事关咱们往后的日子。”素云直勾勾的看着李纨,全然不似一个丫鬟该有的态度。 然而,李纨却仿若丝毫不察,只道:“你说,我听。只一点,我的兰儿决不能有事。” 虽说严格算起来,李纨进西面偏院也不过才一年时间,可这一年对她而言,却是真正的度日如年。若说最初一段时间,她仅仅是无法适应那般寂静凄凉的日子,那么后头那些日子,却是每日里都在为贾兰担忧。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李纨也不大清楚贾兰在外头可有惦记着她,可她对贾兰的那份心,却是半分不掺假的。 如今,她终于出来了,她不想深究素云干了甚么。只知晓她听了素云的话,在佛堂里不用蒲团连着跪了数日之后,她就出来了。能够再度出来,甚至直接被挪到了贾母处,于她而言已经是天赐的机会,其他的事情她不想追究了。 ……只除了贾兰之事。 “奶奶,兰哥儿的事儿咱们还得从长计议,可从方才鸳鸯姐姐的话来听,似乎如今当家做主的人是琏二奶奶了。”方才,鸳鸯连着提了两次王熙凤,素云琢磨着,要么就是鸳鸯收了王熙凤的好处,要么就是如今一切事宜都落在了王熙凤手上。再加上她如今也算是半个王熙凤的人,她不能让两个主子再度对上。 可李纨却又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 素云看着暗暗气闷不已,她实在是不明白,为何李纨会对王熙凤有这般大的执念。其实仔细想想,王熙凤并未跟李纨结怨,哪怕王熙凤偶尔会有眼高于顶的举动,可说白了,王熙凤是荣国府长房嫡长媳,又是王家长房嫡长女。四大家族同气连枝,王熙凤的地位原就比李纨高得多! “我真的不如她吗?”片刻之后,李纨叹息一般的道。 “奶奶!”素云气得直跺脚,可有些话却是不能不说的。尽管先前递消息给她的人仍是探春跟前的侍书,可侍书背后站着的就是王熙凤。既然王熙凤能使手段让李纨出来,自然也能让她再进去!当下,素云背后一寒,忍不住道,“奶奶,您还想回到那个地方吗?每一日都在重复前一日的生活,没有希望没有前景,连兰哥儿您都看不到,您真的愿意这么做吗?” “不!我不要!”李纨惊呼一声,旋即却猛地冷静下来,回头深深的望着素云,“谁救我出来的?是凤哥儿?” 素云面色一白,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道:“奶奶,究竟后头是谁,我也不大清楚。可咱们府上就那么点儿人,您大可以挨个儿猜测一番。大太太从不多事儿,她跟前的二姑娘、四姑娘俱随了她的脾性,绝不可能帮衬我们。二太太如今恨死奶奶了,您猜她会不会帮您?两位老爷素日里对于后院之事都是不闻不问的,余下的还有谁,您不清楚吗?” “我知晓了,放心,我不会再跟凤哥儿为难的。其实,我同她并无任何恩怨。”李纨忽的眼圈一红,却急急的撇过头去,不愿意让素云瞧见。 “奶奶,我猜这事儿未必就是琏二奶奶自愿的,您想想,她是个多事儿的吗?应该说,琏二奶奶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素云自然看到了自家主子的失态,却权当不曾瞧见,径自说道,“咱们手头上的消息太少了,可我却知晓,咱们府上当家做主的一贯都是二太太,又怎会忽的变成了琏二奶奶?是不是上回兰哥儿的事儿之后,老太太就厌弃了二太太?琏二奶奶是个极会钻空子的人,兴许她瞧出了老太太的意思,这才顺势将您接了出来。” “你说得有理。”李纨终于恢复了平静,勉强笑道,“素云你放心罢,甭管凤哥儿是不是真心想要救我,我哪怕不承她这份情,也不会同她为难了。应该说,我斗不过她。” 素云仔细瞧了瞧李纨,见她的神情不似作伪,这才真的放下心来。又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已经很晚了,忙伺候李纨先歇下。只是李纨这几日跪得多了,如今哪怕是躺着,膝盖上也是钻心的疼,完全歇不下来。素云又哀叹一声,道了声饶,又摸出几个钱,去外头寻小丫鬟看看能不能找两个汤婆子出来。 只片刻后,素云就回来了。 李纨极是诧异,尤其见素云空着手过来,更是愕然的道:“你这是……外头的丫鬟不愿意帮忙?那便算了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个儿再说罢。” “奶奶,鸳鸯姐姐似乎早已吩咐过了,小丫鬟没接我的钱,就去寻汤婆子了,还说回头灌了热水再予我送来。”素云先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我急急回来是想告诉奶奶一件事儿,琏二奶奶在上个月初六生下了一个儿子。” “甚么?!”李纨呆呆的望着素云,一瞬间脑海里皆是空白。 直到灌满了热水的汤婆子都被送来了,李纨才总算回过了神来。旋即,她露出了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一面任由素云替她揉膝盖,一面彻底没了心气的道:“罢了,我确是样样都不如她,事到如今,也没甚么好说的了。等我好了,我就亲自去跟她道歉,想来,我们原先就没甚么恩仇大恨,她应当会原谅我罢?不原谅也无妨,我只求她有怨气皆出在我身上,千万别牵扯到我的兰哥儿。” “奶奶,您愿意跟琏二奶奶低头是好事儿,可千万别提后头那句话。” 素云也是无奈,其实这些年来,她也算是发觉了。别说是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了,李纨的心性城府只怕连荣国府的家生丫鬟都不如。只是这会儿素云也知晓李纨是有心低头,因而思量了片刻后,索性耐着性子教她:“奶奶既有心和解,只需跟琏二奶奶道声饶便是了,虽说我不曾伺候过琏二奶奶,可她打小就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据说小时候的性子同如今那位史大姑娘差不多。也许嘴巴上说得不好听,可并不会做旁的事儿的。” 李纨怔怔的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慢慢的点了点头。的确,王熙凤嫁入荣国府数年,嘴巴上说得再厉害,也没见她作践过甚么人。当然,也许王熙凤暗地里是否有折腾那些个丫鬟婆子,却是同她无关了。 “我知了,回头你再同以前的那些姐妹多打打交道,尽量打听一下这一年来府里发生的事儿。我不是想插手甚么,只怕犯了忌讳。” 西面偏院的一年里,李纨算是被吓破了胆子,除非事关贾兰,要不然她就打定主意缩着头过日子了。 次日,李纨尚未起身,王熙凤就让人将她该得的份例都送了过来。等临近晌午,大夫也过来了,虽不是太医却也是街面上极为有名的大夫。仔细为李纨诊断之后,面色颇为凝重。又唤了素云细细询问,大夫这才开了药方子,却不单单是服用的汤药,还有每日早晚泡脚用的方子,以及数个推拿的法子。 总而言之一句话,李纨这伤势颇有些麻烦。 素云自是老实听着,大夫问甚么她便答甚么,只是她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实,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她倒是将大夫的叮嘱俱记在了心中,毕竟如有可能,她也不愿李纨真的废了双腿。 等大夫走后不久,方才所提到的药材就尽数送了过来。速度之快,让李纨和素云这对被冷落了一年的主仆,很是有些适应不良。更让人无所适从的是,半个时辰后,王熙凤亲自过来瞧了。 第106章 “珠大嫂子,我来瞧您了!” 李纨半躺在床榻上,她方听素云说,王熙凤往后头抱厦来了,就听得外头传来王熙凤那标志般的人未到声先到。一时间,李纨竟有些恍惚了。就仿佛,她和王熙凤从未产生过任何矛盾,甚至连在西面偏院的这一年时光都是她臆想出来的。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而当王熙凤真真切切的站到了李纨跟前时,她才终于意识到了时光的飞逝。 王熙凤变了许多。 李纨仔细想了想,她最后一次见到王熙凤,应当是今年的大年初一,她连夜赶到了王熙凤院子里拜访,苦苦哀求王熙凤将爵位让给她的兰儿。而如今,却已是七月下旬了,一晃眼就过去了大半年。如今的李纨,再想起年初那事儿,只觉得面上燥得慌,加之昨个儿又听闻王熙凤得了个儿子,更是将原先的那些打算抛到了九霄云外。 “凤哥儿,许久不见,我瞧着你倒是愈发有福气了。”李纨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这话倒不纯粹是瞎说,许是因为王熙凤刚出月子不久,看着要比以往圆润了许多。只是王熙凤原就不是甚么苗条之人,且她容貌极为艳丽,纵是如今身材微微有些变化,看着竟是比以往更多了些许女人味儿。 “福气?珠大嫂子尽笑话我,我那是整日里不出门,猫在屋子里吃东西,这才养了一身的肥膘。”王熙凤眉眼弯弯,笑得一脸灿烂,就仿佛在这略显昏暗的房内,投下了一片阳光。 李纨一时间有些发怔。 其实,李纨早就清楚,自己和王熙凤实乃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王熙凤是那种嬉笑怒骂皆是风景的人,甚至即便她甚么都不做,光是立在那儿,就能让人挪不开眼。可她呢?打小就被家里人教导着要端庄大气温柔娴淑,久而久之,她都不知晓如何放声大笑,甚至连痛哭都成了一种奢望。细究自己二十来年的人生,只怕她唯一的失态,就是去年小年夜看到贾兰的那一瞬间。 ……那是一种顷刻间天翻地覆的黑暗与绝望,如今回想起来,李纨甚至不知道她怎么就伸手打了探春。 “人还是要富态一些,看着才舒坦。”半响,李纨才幽幽的开口道。这时,一旁的素云已经搬了椅子请王熙凤坐下,就连跟随王熙凤一道儿过来的紫鹃,都得了绣墩。 王熙凤也没谦让,大大方方的坐在了下来,就在李纨的床榻旁。俩人先是说了一番客套话,之后王熙凤却长叹了一口气,道:“唉,先前为珠大嫂子您看诊的大夫已经去老太太跟前回过话了,我这儿也都知晓了。真不是我说您,您也太实心眼儿。” 李纨一怔,她有些弄不大清楚王熙凤话里的意思。却听王熙凤又道:“二太太心情不好,将气撒在了您身上,这是她的不对。可珠大嫂子,您原是在偏院那头,又没人盯着瞧着,便是偷一回懒,又有谁会知晓呢?” 这话一出,李纨倒是明白过来了,王熙凤要么就是来同她对口供的,要么就是干脆打算装傻到底。不过,甭管是哪一种,她都知晓接下来要怎么说了。 “凤哥儿,你不懂。二太太就算有千错万错,那也是我的婆母,是珠大爷的亲生母亲。我原已经做错了事儿,万不会一错再错。况且,你说无人知晓?不,珠大爷在天有灵,他会知晓。” “珠大嫂子……”王熙凤满脸感动的望着她,甚至还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略带悲切的道,“我知晓,珠大嫂子您心里头的苦,我都知晓。虽说原先您是有错,可咱们年岁都轻,偶尔犯了个小错也是难免的。嫂子如今皆改好了,老太太知晓了,定也会感动的。” 是老太太,而非二太太。 李纨原就不算太蠢,只是对于人情世故,并不像高门大户出身的女眷来的通透。可经历了那些个事儿,她要是还看不清楚,那可真是蠢死了。回想起以往的那些事儿,李纨又是悔又是痛,当然也有恨。 “凤哥儿,你放心罢,我会改!原先的那些事儿,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改的,你……你们可愿再给我一次机会?” “珠大嫂子,您这是说的甚么话?咱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又如何会记仇呢?唉,说起来,上次咱们见面是有些不愉快,主要是我这人脾气大,那会儿又有着身子,嫂子您一说那事儿,我就动了气。若是有得罪之处,还请嫂子谅解。” “不不,那是我的错,是我猪油懵了心,是我糊涂是我混账!”李纨满脸的悔恨,拉着王熙凤的手怎么也不愿意松开。 “唉,珠大嫂子您大概也是被人蒙骗了罢?我倒是知晓您娘家是书香世家,听说所有的男丁都考取了功名?那真是极为难得的,可既是如此,只怕嫂子您也不大懂高门大户里的弯弯绕绕罢?” 李纨泪眼婆娑的望着王熙凤,其实她早就知晓了自己是被王夫人算计了,可她却是心甘情愿的被算计。在她看来,只要她的兰儿好好的,哪怕她被千夫所指也在所不辞,更何况只是被王熙凤奚落一顿,这对她而来完全是不痛不痒的。甚至她也明白,若是袭爵之事有所改变,可能到时候得益最多的是贾政和王夫人,可她不在意。人家都说,自己吃肉旁人喝汤,李纨想的却是,就算让她耗费心血做了一整个席面,却只让她舔口盘子,她也是愿意的。 ……只要她的兰儿好好的。 “珠大嫂子,咱们家暂且不提,你可知晓史大姑娘和我娘家的事儿?”王熙凤其实也猜到了李纨的心思,却不捅破,只笑着说起了旁的事儿。 “甚么事儿?”李纨狐疑的问道。 “保龄侯府史公得一女一子,女儿便是咱们府上的老太太,儿子则是后来的史老侯爷。史老侯爷也是个有福气的,膝下三子,各个才华出众,年纪轻轻便名扬京城。常来咱们府上的那位史大姑娘,是史老侯爷长子所遗的唯一骨肉。说起来,史大姑娘也是个苦命的,襁褓之中失双亲,绝非好兆头,尤其她父母双亡之时,皆不过十来岁。虽说侯府家教森严,并不曾怠慢了她,可有父母和寄人篱下又岂是一样?” 王熙凤看了看李纨,见她只沉默不语,索性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其实,按说史大姑娘才是史家长房嫡长女。当然,因着她父亲早逝,她又是个女儿家,侯爷的爵位自是传给了她二叔。可珠大嫂子您仔细想想,倘若云妹妹是个男儿身,保龄侯府的爵位又该传予何人呢?” 李纨霍然抬头,因着动作太猛,牵扯到了膝盖上的伤势,登时身形一阵摇晃,好悬没跌下去。可饶是如此,她依然顾不得自己的身子骨,转而双手都紧紧拽住王熙凤的手,竟是震惊到无法言语。 “珠大嫂子您先别着急,有话咱们慢慢说。这不才刚晌午吗?要是您渴了,就让素云给您上茶;若是饿了,咱们妯娌两个一道儿用一顿饭;若是困了,您先眯一会儿回回神。左右嫂子您如今出了西院,咱们有的是工夫慢慢聊。” “我无事,凤哥儿你且接着说罢。” 王熙凤笑着看了看被紧握住的手,李纨忙松开了手。王熙凤原就不欲同李纨为难,当下又笑了一遭,道:“保龄侯府也就那么回事儿,左右云妹妹是个姑娘家,如今说那些假设也没甚意思。咱们就来我那娘家罢。想来,嫂子您也知晓,我和二太太都是王家出来的。我那娘家,往上的老爷子得了两子两女,我父亲是嫡长子,次子是我叔父,如今王家的当家人,至于两个女儿,就是二太太和薛家太太了。” 李纨的面色又白了几分,却仍挣扎的问道:“凤哥儿,我记得你是有个哥哥的?” “是呀,我长兄王仁,不单是我父母唯一的儿子,更是王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其实,虽说我同云妹妹一样,都是年幼失了父母。可仔细算起来,我俩却是不同的。云妹妹是她父母的长女,我记得她父亲十六岁就娶了亲,十七岁有了她,结果她出身尚不到半年,父母便接连故去。”王熙凤说到这里,略顿了顿,只因有些话她不好明着说,因而只意味深长的瞧了李纨一眼,只可惜李纨对史湘云的身世并不在意,王熙凤索性继续往下说,“我虽也失了父母,却是七岁那年,先失了母亲,等十岁了,才没了父亲。且那会儿,我父亲已经是近四十的人了,故而并不算早夭。” “凤哥儿,你说你十岁才失了父亲?那你哥哥呢?那会儿他多大?”李纨急急的问道。 “我哥哥?他年长我六岁,时年十六岁。”王熙凤笑得异常灿烂。可她的笑容落在李纨眼里,却激得李纨阵阵发寒,甚至眼前一度漆黑一片,差点儿熬不住要晕厥过去。 她明白了,她真的受骗了。 甚么先将爵位从大房弄到二房,然后再传给贾兰,恳请圣人借着爵位一事,给予贾兰恩典……全都是在放p! 李纨浑身战栗不已,她都不知晓这会儿心头究竟是气得多,还是恨得多,亦或是觉得满腹委屈。明明她都不奢望那些身外物了,甚至愿意身先士卒替二房开道,只求到时候能从贾政、王夫人手里漏出那么一丁点儿,好让她的兰儿将来能好过一些。不曾想,纵然那么一星半点儿的,他们也不舍得! 保龄侯府暂且不提,就像王熙凤说的那般,假设史湘云是男儿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毕竟她就是个姑娘家,无论保龄侯府有多大的家业,亦或是侯爷的爵位,都跟史湘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可王家呢?王熙凤父亲根本就不是早亡,她还有个嫡亲的哥哥,且那会儿她哥哥的年岁也不算小了。可王家如今的家主是王子腾,甚至将来的家业都是由王子腾和他的儿孙继承的,跟王仁毫无关系。 由此可见,哪怕荣国府的爵位,真的从大房到了二房,将来袭爵之人也只有可能是那位金娇玉贵的宝二爷,而不是她的兰儿! “兰儿,我的兰儿,我苦命的兰儿啊!” 王熙凤叹着气看着猛然间失声痛哭的李纨,心下知晓这是希望破灭的结果。可她并无半点儿后悔之意,毕竟只有让李纨清楚的看到王夫人的黑心肠,才有利于自己接下来的计划。虽说略显心狠,可王熙凤原就不认为自己是个良善之人,且在她看来,便是她本人也更愿意明明白白的去死,好过于糊里糊涂的活着。 “紫鹃,你让人将午膳领过来罢,连同珠大奶奶那一份,我今个儿就在这儿用膳了。素云,你去打水,等下给你们奶奶梳洗一番。虽说养病中不需要那般讲究,可收拾得妥当了,自个儿也感觉更舒坦些。” 紫鹃和素云很快就领命而去,整间房里只余王熙凤和李纨。 片刻后,李纨就停止了痛哭声,只因她明白,到了此时此刻,哭是最软弱的行为,且对接下来的事情全无任何帮助。 “凤哥儿,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李纨因先前哭得太厉害,这会儿只能断断续续的轻声说话,却仍强撑着向王熙凤道了谢。 王熙凤也不矫情,直截了当的接受了李纨的谢意,同时很明确的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珠大嫂子,您实在是无需担心我的用意。说白了,我也知晓我不是个好人,可您要明白,我对兰儿绝没有任何恶意。若您不相信,我也可以发誓,今生今世,只要兰儿不曾对我的至亲家人先动手,我绝不会害他分毫。”说着,王熙凤展颜一笑,道,“其实,你们母子俩也没甚好让我算计的。” 李纨怔怔的看着王熙凤,忽的无声落下了泪。若是她先前失声痛哭时,是满满的崩溃和痛苦,如今这无声的哭泣却是充满了浓浓的哀恸和绝望。 将好人当做坏人其实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以为那是你至亲的家人,结果她却将你不当人看。 “凤哥儿,你需要甚么?或者,你需要我做甚么?”伸手抹了一把眼泪,李纨全然不顾自己如今彻底没了娘家时教导的端庄稳重,看向王熙凤的目光,犹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纵是李纨清楚的知晓王熙凤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她也愿意搏上一搏。 “我只希望珠大嫂子您能安心养病,若等痊愈了,就去二太太好生尽孝。毕竟,如今宝玉和兰儿都养在老太太跟前,三妹妹又不在这儿,偏二太太房里一通忙乱,实在是有些过于劳心劳力了。若是珠大嫂子能够大好,自能帮衬二太太一把。” “好。”虽不大明白王熙凤此番的用意,可既然已经作出了选择,李纨就会乖顺的照做。 “珠大嫂子,您无需怀疑我的用心,其实这再明白没有了。以往,我年岁轻不经事儿,旁人随便哄上两句,就掏心掏肺的对她了。可如今,我有了儿子,却不能不为他打算一二。再说了,也许你当初看中的只是荣国府的爵位,只怕有些人却不单单如此了。” 爵位,祖宅,家业。 荣国府拥有的太多太多,又有多少人能在名利之前保持本心?若是大房远远超过二房,那自然无事,偏生…… “我明白了,凤哥儿你放心罢,也许旁的事儿我做不到,可从今个儿开始,我定会一门心思的给二太太添堵。”李纨眯着眼睛,望着盖着小薄被的双腿。其实,就如今这天气,完全不需要盖被褥,可她的腿之前没日没夜的跪了好几日,确是有些伤到了。不过,若是能用一双腿换了贾兰的前途,她却是极为乐意的。况且,先前大夫也说了,她的伤势有些麻烦,如今也不过是让双腿变得更为麻烦一些罢了。 王熙凤顺着李纨的目光望了过去,当下就明白了李纨的意思,当下轻笑一声,安抚般的道:“珠大嫂子,您也无需着急。我是想着,您刚从西院出来,先待在这儿养伤,等回头略好了一些,就可以往二太太跟前去了。对了,您可得好生调养身子骨,我却是听说,有些人伤了腿,到了冬日里却是麻烦得很。” “我知了。”那她就在冬日里动手! “还有件事儿,是关于兰儿的。”见李纨猛地看向自己,王熙凤继续道,“先前,我也因着兰儿之事感到心疼不已。后来寻了好些人打听类似的情况,才知晓圣人早年间,还真有类似的例子。听说都已经过了春闱,入了殿试,不想忽的出了意外,丢了一只眼睛,想想也真是可怜。好在那人有个好母亲,一个打从十五岁就开始守寡的母亲……” 王熙凤说着说着,就止住了话头,深深的望了李纨一眼,状似自言自语的道:“听说某些地方有贞节牌坊,圣人颇为欣赏。” 妇人丧夫后,立志终生不嫁为夫守节。甭管这里头到底有多少人是出于自愿的,可确为很多人所推崇。王熙凤想的是,左右李纨也不可能再嫁了,与其苦苦哀求旁人,还不若拿自己下手。只是如今她年岁太轻,最好等再过几年,贾兰也长大了些,再寻个法子将自己立志守节一事呈到上头去。正好,李家诗书传家,虽说如今是败落了,可早些年也是有些名声的,读书人迂腐归迂腐,在这件事儿上,迂腐对于李纨是有利的。 当然,这些话王熙凤并不曾真正说出口,有些事儿最好还是要李纨自己想通,若是全部由她来说,倒像是她逼着李纨守节一般。 不多会儿,午膳便送了上来。王熙凤同李纨一道儿用了午膳,期间俩人再无任何言语。待用罢了饭,王熙凤叮嘱素云定要好生照顾李纨,别忘了提醒喝药等等。待一切妥当了,王熙凤才潇洒的转身离去。 李纨那头,王熙凤已经不打算操心了,俩人原就不是一个等级的,就好似王夫人虽厌烦邢夫人,却从未刻意针对邢夫人一般。说实在的,要不是因为王熙凤不好正面同王夫人对上,她完全不稀罕李纨。想也知晓,就算李纨真的一门心思给王夫人寻麻烦,所谓的麻烦估计也大不到哪里去。除非,李纨真的愿意废了自己一双腿,用于嫁祸王夫人。倘若李纨真有如此狠心,王熙凤也不介意豁出去拉拔贾兰一把。 接下来的几日里,荣国府倒是太平了一阵子。大夫每日都往荣庆堂去,据说李纨的伤势正在逐渐恢复,虽短时间内想要完全好起来不大可能,可若是休养个三五个月的,倒也未必不能痊愈。 时间一晃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按着荣国府的惯例,所有的主子们都要齐聚荣庆堂,庆祝这个好日子。当然,去年这个时候,宝玉和贾兰先后出痘,好好的一个中秋节,过得那叫一个七零八落。且那会儿李纨和探春都在西面偏院里,原就不可能真正团聚的。今年李纨是出来了,探春却并不曾。王熙凤迟疑着要不要去贾母跟前提一句,只是细想了一遭后,还是放弃了。 探春不适合这会儿出现,李纨那是要在贾家待上一辈子的,与其被动挨打不若主动出击。可探春却是迟早要嫁出去的,比起跟娘家闹翻,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安分几年,哪怕再委屈,也就这么几年工夫,忍一忍就好了。 可千算万算,谁也不曾算到,今年的中秋佳节,仍出了意外。 照例在荣庆堂,因着是家宴并不曾请亲朋,仍是女眷在偏厅,男丁在外厅。王熙凤从邢夫人手里接过了巧姐,虽说她几乎每日都会抽空往东院去瞧瞧巧姐,可每次都是她稀罕巧姐,巧姐半点儿不稀罕她。好不容易贾赦去了外厅,巧姐没了祖父,可不是只能粘着亲娘了。可王熙凤还未逗弄巧姐,就见丰儿匆匆赶来,也不曾进来,只在紫鹃身畔快速的说了几句,紫鹃就变了脸色,不多会儿,寻了机会走到她跟前悄声说了两句话。 “凤哥儿,可是你院子里有事儿?” 王熙凤面色变幻不定,其实在最初瞧见丰儿时,她还真怕是院子里出了事儿。毕竟,荣哥儿还太小了,她压根就没打算带着荣哥儿来赴家宴。可等紫鹃同她说了这话之后,她在松口气的同时,一颗心又高高的提了起来。及至贾母忽的发问。 “老太太,是有些事儿,可否允我先出去处置一番?”王熙凤虽强作镇定,可她面上浮现的惊愕却并不能全然掩饰住。 贾母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向她摆了摆手,让她自便了。 当下,王熙凤顾不得解释甚么,急急的将怀里的巧姐交予了邢夫人,带着紫鹃匆匆出门。门外廊下,丰儿早已急得团团转,见王熙凤出来才像是寻到了主心骨一般,可这儿到底是荣庆堂,丰儿忍不住了没有开口,只是随着王熙凤一起绕到后头的过堂,抄近路去了荣禧堂。 出事的并不是王熙凤的院子,而是荣禧堂。 可甭管怎么说,如今荣国府当家奶奶是她,无论哪处出了意外,她都得担上最大的责任。不过…… “如何?二太太真的查出来了?怎就偏偏挑在这个时候?”王熙凤挑了个四面透风的地方,且周围几十尺内皆一览无余。 丰儿急急的道:“是金钏的妹妹玉钏!我本是按着奶奶的说辞,慢慢的寻机会将咱们打听到的事儿一点一点的泄露出去,盘算着大概等珠大奶奶差不多痊愈之后,定能事发了。可没曾想,咱们的人还不曾动手,玉钏却忽的跳了出来。” 王熙凤有些恍惚。 所谓的事儿,其实就是贾兰破相一事,虽说她答应了李纨绝不会谋害贾兰,可将贾兰破相一事的真相捅出来,却绝算不上谋害。当然,王熙凤也没有那般好心,只是想人为的制造出一些矛盾来。 贾兰破相,无人受益。这其实就是最大的问题了,哪怕王熙凤认为王夫人心狠手辣,可王家的人各个皆是无利不起早。毁了贾兰对于王夫人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因而,王熙凤从不曾怀疑过那事儿是王夫人下的手。 事实上,荣国府的主子们皆没有动手,那就只能是某个心怀鬼胎的下人了。 “奶奶!奶奶!”丰儿见王熙凤迟迟不曾开口,忍不住催促了起来。一旁的紫鹃连连向丰儿使眼色,可丰儿权当不曾瞧见,径自道,“奶奶,咱们要不要按着原先的计划行事?虽说这事儿有些急了,可到底口子开在了玉钏身上,不是更可信了?” “不,收手,立刻给我收手。”王熙凤忽的开口,语气里是满满的寒意。 计划有变,再按着原本的计划行事,后头的变化只会越来越大。况且,她原就行的是做贼之事,有道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既然荣禧堂出了变故,她立刻收手才是最妥当的,大不了等过些日子再寻机会便是。 丰儿望着王熙凤,张了张嘴,却甚么也不曾说出来。 王熙凤瞧了她一眼,嗔怪的道:“真不知晓你在急什么。左右先前咱们也不过是猜测,说起来丰儿你也是大功臣,若不是你偶尔从小丫鬟口中得知,二老爷房里的小周姨娘长得同珠大爷生前的一个通房丫鬟极像,我也想不到那头去。本想着,就算冤枉了人,也能让二房乱上一阵,不曾想老天爷倒是帮我,我尚未沾手,就有人自个儿跳了出来。” 贾政如今除了王夫人外,有五个屋里人。如同影子一般的周姨娘,生了探春和贾环的赵姨娘,贾母先头赏赐的小周姨娘,以及后来存心给王夫人添堵来的两个小通房。 问题出在小周姨娘处,据说,这位小周姨娘同贾珠生前一个极为宠爱的通房丫鬟长得极像,虽不至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仔细看去,却很明显像是一家子的姐妹。甚至不单单是模样,连言行举止都极为相似。待深入探查之后,更是得知,当年贾珠房里确是有个姓周的丫鬟,却是贾母赐下来的。再查下去,那周姓丫鬟同赖大家的有姻亲关系。 接下来就无需再查下去了,左右王熙凤原本打的主意就是看二房乱成一锅粥,最好是让贾母将王夫人狠狠的踩下去。可问题是,贾母当惯了老太太,却是不愿意放下身姿同王夫人一般见识的。 ……那就让王夫人先挑衅! “唉,我原是想着,等珠大嫂子好得差不多了,让她去二太太跟前伺候着。到时候,咱们再将消息一点一滴的透露出去。哪怕咱们手头上并无任何证据,以二太太的性子,有那么好的机会能够将小周姨娘摁住,她定然不会放过的。至于珠大嫂子,甭管是存了帮衬我的心,还是单纯的为兰儿报仇,她都会配合我的。” 配合,意味着上钩。甭管王夫人的初心是甚么,她最后都会对上贾母的陪房赖大一家,再往下查,指不定还会牵连出贾珠死亡的真相。说实在的,在这事儿上,李纨只怕也不能独善其身,可王熙凤却想借此洗脱她的罪名。 贾珠之死同李纨并无太大的干系,事实上,李纨虽是二房大奶奶,实则在二房毫无地位可言。 “就这么办罢,将原定的计划全部取消,咱们只管冷眼瞧着。左右这里是荣禧堂,就算真的出了差错,也有二太太顶上。” 王熙凤抿了抿嘴,仿佛想到了甚么,旋即抬脚往荣禧堂而去。身后的紫鹃和丰儿对视一眼,旋即快步跟上。 其实,丰儿的想法还是挺简单的,她只是单纯的对王熙凤尽忠,愿意听从王熙凤所有的命令。紫鹃则要想得更多一些,她是从贾母房里出来的,自是知晓如今荣国府的情形。虽说大房名正言顺,却架不住贾母的偏心眼儿。紫鹃虽牢记贾母的教导,可更清楚自己如今的主子是谁。等贾母百年之后,若大房得了荣国府,她跟着大房的少奶奶,自有好日子过。反之,主子都不好了,她一个伺候人的,还能有甚么好结果?比起丰儿的盲目忠心,紫鹃很清楚王熙凤在做甚么。二房内乱,王夫人和李纨互相敌视,贾母厌烦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对贾母产生了怨毒…… 只有二房不好了,大房才能好。 紫鹃自信满满的跟着王熙凤到了荣禧堂内,不消王熙凤多叮嘱,她便已主动上前处理。将所有人先留在荣禧堂内,按着原本的职责不同,分别关在不同的房间里,又问过了玉钏,随后同王熙凤请示,是否将玉钏直接带到荣庆堂交予贾母处置,同时建议王熙凤去贾母跟前请罪,一为不曾管好家,二为对长辈所居之处动手。 王熙凤笑着答应了,唤来了别处的管事,暂时将荣禧堂封锁住,又命紫鹃留下坐镇,自个儿则带着丰儿以及玉钏回了荣庆堂。 其实,王熙凤何尝不知晓紫鹃在揣测她的心意,不过,猜到了又如何?她如今做的,确实是为大房考虑,为她的儿子考虑。可谁又能猜到,在不久的将来,元春封妃,荣国府的局势会瞬间大变。王夫人此时吃的亏受的罪,皆会一一讨还回来。届时,大房会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赶出荣国府,甚至被贾家宗族除名。很惨罢?然而,不这么做,王熙凤真的不知晓如何才能让大房彻底摆脱荣国府,摆脱最终抄家灭族的祸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王熙凤忽的意识道,其实多读书习字还是有好处的。可惜,多半的人纵是知晓这些书中的道理,真正看透的却没几人。 “奶奶,咱们到了。”丰儿小声的提醒道。 王熙凤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偏厅门,闭了闭眼,在心里对自己说,之后的计划暂且忘却,眼前的她,是个一心为儿子谋划的母亲,定要将二房狠狠的踩在脚下! 再次睁眼,王熙凤已经恢复了惯常的神情,旋即快步走入偏厅,径直奔到贾母跟前,双膝跪地,满脸沉痛的道:“老祖宗,孙媳妇儿向您请罪。” 第107章 请罪? 随着王熙凤的这句话,整个偏厅都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就连最为年幼的巧姐,这会儿都傻傻的看着跪在地上的王熙凤,一声都不敢吭。至于一旁伺候的丫鬟们,更是干脆利索的全部跪倒。 贾母深深的看了王熙凤一眼,半响才道:“凤哥儿,你先起来罢,有话慢慢说。” 王熙凤自不敢就此起身,贾母一眼见了,索性开口点了名:“二丫头、四丫头,将你们嫂子扶起来。” 迎春和惜春原是坐在邢夫人下手,低着头沉默着。及至这会儿得了贾母的话,这才略松了一口气,疾步上前,一人一边扶起了王熙凤。这一回,王熙凤却是不能反抗,只是面上却仍是满脸的愧疚,低声道:“孙媳妇儿得了老祖宗的信任,却不曾管好府上事务,实在是有负厚爱。” 这话一出,诸人皆有些变脸。 其实,方才王熙凤离开之时,诸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可问题是,王熙凤走得很急,她们又都入了席,即便候在外头的丫鬟们打听到了一星半点儿的事儿,也没法不留痕迹的进来告诉她们。 “凤哥儿,你还年轻,就算有甚么事儿做得不周到,回头改了便是。”贾母笑着道,又忽的看向下手的邢夫人,“赦儿媳妇儿,你说是罢?” 邢夫人好悬没被吓死。 说起来,管家理事的可不是王熙凤一个人。当初,贾母在撸了王夫人当家太太的位置后,是交给了王熙凤和邢夫人。哪怕人人都知晓,邢夫人只是跟着来凑热闹的,可若真出了事儿,她也逃不过。 “老、老太太,我……” “回老祖宗的话,是我托大,只让大太太管了东、西二院,府上其他的事宜,皆是我一人所管。”王熙凤开口救了场。 贾母的目光又再次落到了王熙凤的面上,却只摇头叹息着:“先回去坐罢,坐下再慢慢说,不急。” 几人陆续就坐,王熙凤无视了一直拿眼瞪着她的巧姐,仍努力又兼惶恐不安的向贾母解释道:“老祖宗,都是我不好,若早知晓会出那些乱子……对了,瞧我说了这一大通,却忘了顶顶重要的人。那人已经在外头候着了,老祖宗您……” “是谁呀?鸳鸯,你去领进来,我瞧瞧。” 人很快就被带进来了,玉钏,金钏的妹妹,可在场的诸人中,认识她的却并不算多。 贾母瞧了玉钏一眼,忽的露出了几分笑意,了然的道:“行了,我当是多大的事儿。鸳鸯,你先将她带到耳房里,拿些茶点予她。等回头,我空下来了,再慢慢说。”又扭头向王熙凤笑道,“多大的事儿,也值得你这般惊惶?赶紧开席罢,今个儿可是中秋家宴。” 这算是将事儿给糊弄过去了? 别说是在场的旁人了,就是王熙凤这会儿也有些茫然了。虽说王熙凤也没想过贾母会当场同王夫人闹翻,可连问都不问,就这般让人带走了,却是她怎么也不曾料到的。还是说,贾母另有打算? 甭管怎么样,既有贾母的话在前,这顿中秋家宴就得继续下去。各色佳肴倒是很快上来了,还有好几样应节的月饼、糕点,以及果子酿的甜酒。席面不可谓不丰富,可惜,谁也没这个胃口吃喝。 ……大概除了巧姐。虽说方才被吓了一跳,可巧姐却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该吃吃该喝喝,甚至还小手一挥,让奶嬷嬷将一盘子糯米卷卷打包,美其名曰,要留给祖父吃。 “好好,巧姐是个好孩子。鸳鸯,那你就跑一趟,拿这碟点心给前头送去。记得,一定要提一句这是巧姐的孝心。”贾母大概是除了巧姐之外,最为淡然的人了。不同的是,巧姐是真·没心没肺,贾母却是假·淡然自若。点心最终还是送过去了,鸳鸯回来时,递给了巧姐一个比她脸盘还大的巨型月饼。 王熙凤几欲捂脸哀嚎,有心想要阻止,可想要从巧姐手里夺走东西那绝对是比登天还难。正无奈时,王熙凤却听惜春悄声道:“巧哥儿,咱们先吃席面上的东西,这个大饼子藏起来,回头当宵夜慢慢吃。”迎春也在一旁教唆道:“藏着,跟大老爷一道儿吃。” 得了,敢情这儿还有俩不受影响的。 可比起几个熊孩子,邢夫人和王夫人的面色却是极为难看。一场好端端的中秋家宴,终是在两刻钟后,就草草的落幕了。 贾母道:“天色也晚了,都散了罢。王氏,你留下。” <<< 荣庆堂外,邢夫人拉着王熙凤的手,面色隐隐透着灰白:“凤哥儿,到底出甚么事儿了?要紧吗?哎哟,我就说不该沾手管家的事儿,我哪里会呢!” “大太太,您先带着两位妹妹回去罢。呃,巧姐也带上罢,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想跟我走。”王熙凤瞥了巧姐一眼,又见邢夫人是真的惊惶,只叹道,“大太太,您真的无需担忧。这东院即便出了事儿,老太太也不会怪您,这些年来,您可瞧见老太太有管过东院的事儿?” “那西面偏院呢?三丫头没事儿罢?” “没事,真的没事。大太太您就放心罢,真要是有事儿,我还能瞒着您?” 千哄万哄的,总算将邢夫人给糊弄走了,王熙凤只觉得心好累。又让丰儿去问了一下,前厅男丁正喝得痛快呢,想来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结束,索性带着丰儿等人径自离开了荣庆堂。丰儿还有些担忧尚且留在荣禧堂的紫鹃,王熙凤却道,紫鹃一会儿就会回来了。果不其然,紫鹃只比王熙凤等人慢了片刻回到院子,回禀道,荣禧堂已另有人接手。 王熙凤沉默的看着高悬的圆月,心道,她这边算是结束了,可那头,只怕才刚刚开始。 同一片夜空之下,荣庆堂前后的气氛却是截然不同。前头,男丁们全然不知后头发生了何事,贾赦和贾政虽素日里有诸多矛盾,可在家宴上,却还是互相留了一些面子。至于贾琏和宝玉,原就不曾有太大的矛盾,再加上小辈儿的贾兰,人数虽比不上后头,气氛却是热闹非凡。 可惜,后头贾母所居内室的隔断里,贾母坐在高处,身畔是弯腰递上茶水的鸳鸯,下方却是一站一跪的两人。 站着的是王夫人,跪着的是玉钏。 “王氏,你先说罢。”贾母道。 王夫人面上的神情极为耐人寻味,乍一看,倒是惯常的肃穆神情,可问题是,她的神情太严肃了,严肃到完全失了素日来的淡然。若细细探究一番,却能从她的眼底里看出如同东窗事发般的惊惶,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的怨毒。 半响,王夫人也跪在了贾母跟前,将头埋得低低的,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儿媳妇儿知错了,儿媳妇儿愿意认错。” 知错,也愿意认错,却并不说明到底是甚么错。 至于究竟是不知,还是故作不知,就不得而知了。 贾母轻飘飘的瞥了一眼双膝着地的王夫人,笑道:“鸳鸯,还不赶紧扶太太起身。我可不是那等苛刻的婆母,万一跪得久了,把双腿给跪废了,我却是赔不起的。” 王夫人面色大变,却不得不在鸳鸯的搀扶下起身。可纵是起了身,王夫人依然低垂着头,只差没把头埋在胸口,让人完全看不清楚她面上的神情。 却听贾母又道:“先说说你是谁。” 玉钏浑身战栗不已,心头略过一阵不详的预感,隐隐察觉到自己这一趟仿佛是来错了,亦或是被人利用了。可事到如今,已不是她说了算的,贾母既问出了口,她就算不愿意说,也定要说了。 “回老太太的话,回太太的话,我是玉钏,我是金钏的亲妹妹。”玉钏抿了抿嘴,她如今也不过才刚十岁,虽说家生子一般都早慧得很,可她是家中的小女儿,父母宠着姐姐疼着,加上一家子都是王夫人房里的人,往日里也有几分体面,日子并不难过。可谁想,一夜之间,姐姐忽的就投井自尽了,主子那头也没个明确的说法,他们一家子的活计都被抹了,哪怕一时不至于饿死,可若是时间久了,只怕迟早要一起扎脖。 玉钏极快的抬头瞧了一眼贾母,却不想,视线正好同贾母对上,登时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寒颤,原先准备好的话,全部堵在了嗓子眼里,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一时间,气氛就僵在了当场。 还是鸳鸯看懂了贾母的意思,主动上前一步,走到玉钏跟前,柔声问道:“玉钏妹妹是罢?你先说说,家里人是做甚么的,往日里又在哪儿当差。” “我是家生子,娘和姐姐,还有我原都在荣禧堂里做事,我娘年岁大了后,就自请离了后院。我爹原是外头铺子里的管事,是在周瑞周管家手底下做事。可自打去年间,姐姐金钏出了事儿,我们一家子的差事都被抹了去,这一年来,都只靠着往日里的积蓄过日子,还要瞧其他人的冷眼闲话。我……” “你再说说,既已被抹了差事,怎会又再度进了府里来?” 玉钏又是一个激灵,瞬间明白了主子可能并不愿意听她的诉苦。当下,玉钏顺势转了话头,道:“今个儿是中秋佳节,我娘央了周瑞家的,将我送到了府里。原是想给太太请个安。没曾想,我才到了荣禧堂,就被琏二奶奶的人拦了下来。” 准确的说,那并不是王熙凤的人,而是因为此时王熙凤才是荣国府的当家奶奶。虽说玉钏曾经在荣禧堂做过事儿,可既已经除了名,就没有再回来的道理。当然,若是主子传唤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可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明显就不是王夫人传唤的人。既如此,下面的人转而将异常情况告知王熙凤,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自然,玉钏是误会了,贾母和王夫人却并不会误会。事实上,自打去年贾兰破相一事之后,荣禧堂多半地方都换上了贾母这一系的人。只不过,贾母是真不乐意管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可她有信心,王熙凤是绝不敢隐瞒她的。 “继续问。”贾母略显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鸳鸯向贾母点了点头,随后才又向玉钏道:“既费了这番工夫才进了府里,你究竟是为了何事?总不能单单只是为了给前主子请安罢?” 虽说玉钏方才说的是,她娘央求周瑞家的帮忙带她进入府里,可想也知晓,若没十足的好处,周瑞家的凭什么替她寻门路?这可不是当初刘姥姥进府,毕竟刘姥姥是王夫人的亲眷,甭管关系有多远,主子的亲眷和家生的下人原就是截然不同的。 玉钏进府,定有所求。 “我、我是想求太太看在往日的情份上,给我个差事。”玉钏越说越怕,可她又不能不回答鸳鸯的话。只是一面说着,她一面忍不住泪流满面,心下知晓,只怕这次又不能如愿了,指不定还得罪了王夫人。这下,家里可算是真的绝了后路了。 “只是这样?”鸳鸯直直的看向玉钏,见玉钏实在是怕得要命,当下不由的心头一软,叹息道,“你别怕,我又不是那吃人的老虎,还能咬你不成?想当年,我也是同金钏一道儿长大的,好赖也有几分交情。你是金钏的妹妹,我怎么着也不能欺了你去。” “姐姐……”玉钏终是忍不住哭出声儿来,又想到来之前爹娘的叮嘱,忙急急的将哭声咽了回去。半响,才颤颤巍巍的道,“我说,我都说。” 玉钏到底年岁小经历的事儿也少,实打去年起,她就有些被吓到了。今个儿进府之前,又被爹娘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可才到荣禧堂,就被人拦下,后又被王熙凤亲自带到了荣庆堂里。如今,更是直接被提溜到了贾母、王夫人跟前,她的心早已乱了。鸳鸯的这一席话,却是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 据玉钏所说,她的姐姐金钏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对父母孝顺,对妹妹友爱,对主子更是一片忠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因而在听闻了金钏死讯之后,玉钏全家最担心的,并不是金钏,而是生怕王夫人出事,毕竟金钏是王夫人跟前一等一的大丫鬟。可后来,这事儿竟慢慢的冷下去了,没人来同他们解释前因后果,甚至金钏之死在荣国府上下都成了禁忌的话题,他们家这才察觉到了异常。可之后,家里人的差事全部都被抹了,玉钏坦言,他们全家都不曾憎恨主子,只日日夜夜盼着再次得到主子青睐,然一年过去了,他们却好似被人彻底忘了一般。 这些话,贾母和王夫人都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玉钏接下来的一席话,却让她们皆变了脸色。 “……外头人只道姐姐突然投了井,却不知晓,姐姐在投井之前,是同我说过一些话的。”金钏是荣禧堂一等一的大丫鬟,玉钏却仅仅是个不起眼的二等丫鬟,俩人虽同在荣禧堂,却很少见面。可即便见面的次数再少,若金钏有心,仍是能够寻到玉钏说上两句话的。 “金钏说了甚么?”许久之后,贾母终于缓缓的睁开眼睛,向玉钏问道。 玉钏向贾母重重的磕了数个响头,这才道:“我姐姐说,兰哥儿之所以出事,定是另外四个丫鬟中出了叛徒,还说她已经有了猜测,可惜尚未确定。姐姐还告诉我,叫我想法子先告了假家去,等这头安稳下来了,再进府里。”可惜,她前脚刚离开,金钏就投了井。“姐姐一定不是投井自尽的,她不可能这么做!一定是那个人,先害了兰哥儿,又害了我姐姐,那人就是彩云、彩霞、绣鸾、绣凤其中之一!” 彩云、彩霞、绣鸾、绣凤,原是王夫人身边,仅次于金钏儿的丫鬟,地位却是要比玉钏更高一筹。 屋内再度陷入了沉默,玉钏并不知晓,其实早在去年间,贾母就趁着王夫人病倒之际,以最快的速度将荣禧堂清洗了一遍。在那次之后,荣禧堂上下所有的丫鬟婆子皆换了去处,大部分是被换到了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小部分例如那四个丫鬟却是直接没了音讯。王熙凤也曾经狐疑过,却很快就撂摊子不干了,连一开始打算替黛玉做主,都改成了悄没声息的送了些东西去安抚。 没人愿意跟贾母作对,王夫人也是如此。 玉钏等了又等,可即便是她眼中最为和善的鸳鸯,此时也是一言不发。不然还能如何?说那四个丫鬟早已音讯全无?还是干脆说,贾母因着查询多日未果,一气之下将有可能坑害贾兰的所有人尽数打杀了吗? “老太太,我……”猛地,玉钏仿佛想到了甚么,不敢置信的目光在贾母和王夫人面上来回的扫视。半响之后,玉钏才颓废的瘫软在地,用近乎哽咽的声音道,“我还有一件事儿要说。” 鸳鸯到底有些于心不忍,拿眼看了看贾母,见贾母虽沉默不语,面上却并无恼怒的神情,当下柔声向玉钏道:“玉钏妹妹,你还有甚么要说的?尽管说,纵是说错了,老太太也不会怪责你的。” “好,我说。二老爷房内的小周姨娘,是以往珠大爷房里的碧玺!” 这话一出,连素来淡然自若的贾母都不由的变了脸色。且她是见过那位小周姨娘的,当下快速的思量了一番,拿来同记忆深处那个俏生生的大丫鬟一比,面色愈发难看了。 而此时,王夫人才仿佛活过来一般,下意识的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了身形,不敢置信的问道:“碧玺?你说的是原在老太太房里,又被拨到了珠儿房里伺候的碧玺?” 贾珠有一妻一子,即李纨和贾兰;有三个姨娘,一为贾母屋里人,二为贾政门人之女,三为王夫人所赐;另还有李家陪嫁的四个丫鬟为通房,却仅仅占了通房之名,并无实质关系。 玉钏方才所说的碧玺,便是贾母曾经的八大丫鬟之一。 说起来也是挺有意思的。贾母的丫鬟永远都是用那几个名字,鸳鸯、鹦鹉、琥珀、珍珠、翡翠、玻璃、碧玺、玛瑙,若是有人离开,不久后就会有人补上。真的是流水的人儿,铁打的名字。这里头的缘由自然是因为贾母懒得记丫鬟的名字,因而只这般唤着。如今,只怕连贾母都记不住,跟前的人儿换了多少茬。 而碧玺,自也是曾经八大丫鬟之一。可不同于旁人,像袭人原就叫珍珠,予了宝玉之后,便改名为袭人。还有鹦哥,被王熙凤讨了去后,就改名为紫鹃了。甭管怎么说,既换了人,那就肯定会改名。可贾珠却是个特例,只道左右成了姨娘后,唤的就是姓氏,改不改名亦无妨,因而碧玺仍被亲近之人唤原名。 碧玺的娘家便姓周,同如今贾政房里的小周姨娘乃是嫡亲的姐妹。这确是不假。 “胡闹!这事儿为何我不知晓?王氏,你来说。”贾母怒视王夫人,仿佛千错万错皆是她的错。当然,王夫人除了捏着鼻子认下之外,也确是没有旁的法子了。 “回老太太的话,儿媳妇儿并不知晓此事。且……小周姨娘乃是老太太赐下的,据悉为人处世皆很稳妥,老爷素来看重得很。” “你是说,这全是我的错?”贾母冷冷的道。 王夫人满心满眼都是痛苦和憋屈,在她心里,何尝不是这般想的?去年间,贾母忽的就给家中成年男丁都送了丫鬟。贾琏那头是王熙凤亲自过来讨的,贾赦那头也二话不说就收下了,可到了他们二房里,却是出了事儿。先是宝玉莫名的就看上了原先赐下的那个叫小满的丫鬟,铁了心的想讨要,结果倒是讨到了一顿打。谁曾想,那叫小满的丫鬟倒是最终归了宝玉,可贾赦却主动将他到手的丫鬟拱手让予了贾政…… 等等! “老太太,您听我说。这里头的可能有旁的缘故!”如有可能,王夫人半点儿都不愿意将这事儿一力扛下,况且,这事儿原就不是她的错。至少,她可不曾跟王熙凤那般死乞白赖的跟贾母讨丫鬟,那个小周姨娘,以及后来的两个通房丫鬟,皆是被贾母硬塞过来的。至于贾母打的甚么主意,王夫人也是心知肚明的。 所以,这个罪名才不该由她担着。 “你说,这里头有甚么缘故。”贾母冷笑道。 “老太太您可曾记得,您原送予老爷的该是另一个丫鬟,后来被宝……被老爷赏给了宝玉。”王夫人差点儿就要说被宝玉夺了去,险些脱口而出后,她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这儿子夺老子的通房丫鬟,别说传出去了,就是只在贾母跟前漏了嘴,她就已经吃不了兜着走了。急慌慌的,王夫人道,“老爷房里如今那位小周姨娘,原是大老爷送过来的。对了,我记得她还跟赖大家的有些亲眷关系。” 赖大! 贾母的面色愈发难看了,照这种说法,贾珠生前的通房碧玺,原是贾母的丫鬟。如今贾政房里的小周姨娘,既是贾母所赐,还过了贾赦之手,甚至还同贾母的陪房赖大家的有亲眷关系…… 这一条条一件件的事儿,竟是都跟贾母攀扯上了关系。是不是可以说,连贾兰都是被贾母所害?! 鸳鸯是头一个察觉到贾母有异之人,慌忙丢下玉钏不管,两步并做两步的奔到了贾母跟前,恰好扶住了一头栽下来的贾母。 得了,甚么都不用说了! “老太太!老太太您没事儿罢?老太太您快醒醒!来人呢,快去前厅将大老爷、二老爷都唤来。还有,立刻让人去请大夫,再将琏二奶奶唤来。快去!” 荣庆堂里瞬间乱了,好在因着有鸳鸯在,看着虽乱,实则仍是井然有序的。 最先赶过来的,自然是仍在前厅吃酒的贾赦、贾政等人。 鸳鸯到底只是个丫鬟,虽打心眼里认为贾母的晕厥同王夫人和玉钏都拖不了关系,可玉钏也罢,弄死了都没人敢质疑。问题是,这不还有一个王夫人妈?因而,待贾赦、贾政等人赶到后,鸳鸯咬了咬牙,只向贾赦道:“回大老爷的话,老太太先前在同……二太太拌嘴。我不敢质疑旁的,只盼老太太早些醒来自行决断。” 言下之意,我虽然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可我没能耐指证,只好等贾母清醒之后,由贾母亲自教训罪魁祸首。 贾赦的目光“嗖”的一下就直直的落到了王夫人面上。 按说,大伯子是一定要避讳弟媳妇的,尤其在俩人年龄差距并不算太大的情况下。可贾赦虽花名在外,问题是这会儿他的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是森然的杀意,哪怕再迂腐的卫道士,都决不能指责贾赦行为不端。 自然,贾政也不能。 “你个混账东西,到底对母亲做了甚么?!”贾政比贾赦还要愤怒,至少,贾赦只是阴森森的放着冷刀子,贾政却直接大步向前,举起手来直接在王夫人面上落下一巴掌。清脆利索的巴掌声在屋里想起,不仅是王夫人无法置信,落后一步进来的贾琏等人,也皆是目瞪口呆。 却听贾政厉声道:“立刻给我去外头跪着,母亲一日不醒来,你就一日不准起身。还有,不准给她吃喝,也不准睡!” 王夫人双目赤红的瞪着贾政,心头的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可直到最后,她也仅仅是挪着步子走到了外头,并依言跪下。 贾赦见状,倒是不曾说甚么,只拿眼瞧了瞧跪在前头的玉钏,问道:“这是何人?可也是气到了母亲之人?” 鸳鸯忙道:“这是二太太跟前金钏的妹妹,原是老太太过来问话的。至于……还是等老太太醒来再说罢,左右她都是个家生子。”翻不了天的。 “那也去外头跪着罢,就当陪陪你家太太。”贾赦凉凉的道。 玉钏自是不敢为自己辩驳,老老实实的走到外头,跪在了王夫人身旁落后半步处。又过了片刻,王熙凤匆匆赶到,听闻已经让管家唤大夫了,面色才微微好看了一些。当下,命人拿了薄荷油,抹在了贾母人中,不大一会儿工夫,贾母便幽幽的醒来。 “王氏呢?那该死的王氏呢?!”贾母一醒来,尚未完全睁眼,就愤怒的低吼道。 王熙凤早已走到了贾母跟前伺候着,闻言忙道:“老祖宗,您这是怎的了?好歹先消消气,没的为了那些个鸡毛蒜皮的事儿,反倒坏了自己的身子骨。若真有那等子烦心事儿,不若同我说说,回头我让琏二爷帮您出气!” “凤哥儿……”贾母略缓了缓语气,才又道,“这事儿同你无关,你别替王氏说好话。” “好好,我不说好话。话说回来,我为何要说好话?就算要说好话,那也是向着老祖宗说的。老祖宗您呀,是顶顶疼惜小辈儿的,方才我家巧姑娘离开时,还一副舍不得的样子,若非我在她身上招呼了几下,她还吵着要留下来呢。老祖宗,您说您是不是格外得讨小辈儿的欢喜呢?”王熙凤巧笑倩兮,直接将话题岔开了去,全然不提方才之事,更不会没眼力劲儿到提及她方才进来时,看到的尚在外头跪着的王夫人和玉钏。 要教训王夫人甚么时候都可以,没的为了一时的痛快而让贾母垮掉的。真若是如此,接下来的戏,她可怎么往下唱? “你倒是个好的,可那王氏……”倒不是贾母对王夫人念念不忘,而是这会儿工夫,她已经看清楚围在自己跟前的人了。 贾赦、贾政这俩儿子都在,贾琏、宝玉这俩孙子也在,还有重孙子贾兰,以及王熙凤。大房的邢夫人和迎春、惜春倒是并不曾过来,可那仨本就是摆件一般的人物,贾母完全不在意,想也知晓,鸳鸯也不可能特地派人去唤她们。至于李纨,她的腿伤未愈,就连先前的中秋家宴,也不过就是提前过来请了安,随后就回房歇着去了,只怕也没人记得她们。 而王夫人…… “政儿,政儿你过来。”贾母一叠声的唤着贾政,王熙凤忙旁边闪,将贾母跟前的位置让予了贾政。旁的人见状,倒没甚反应,唯独贾赦不满的撇了撇嘴。 不曾想,贾母拉住了贾政的手后,却完全不急着表达母爱,而是老泪纵横的向贾政哭诉道:“政儿,你媳妇儿简直欺人太甚!你知道她说甚么吗?她说,珠儿是我害死的,兰儿的破相也是我害的,还说我连你也要害,往你房里塞居心叵测的人……政儿,为娘心里苦啊!苦啊!” 这番话一出,不单单贾政,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鸳鸯都懵了。 不过,这其他人并不知晓方才的情况,鸳鸯却是知情人。可那又如何?身为贾母跟前最得脸的大丫鬟,鸳鸯是最不可能背叛贾母的。哪怕今个儿贾母指着月亮硬说是太阳,她也定会笑着说,老太太您说的是。纵是心中有着再多的狐疑,鸳鸯最终也只会选择顺着贾母的话说下去。或者压根就无需她开口,她只消满脸悲伤的望着贾母,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就可以了。 撇去鸳鸯不提,屋内其他人却是真的被吓住了。 只贾母的话却尚未说完:“政儿,你说,你到底是信哪个?我的政儿啊,你若是信了那王氏,我活着也没意思了。你让你大哥送我回金陵,这个家我是待不下去了。回金陵……回去!” “母亲!”贾政痛呼一声,双膝跪地,拿额头狠狠的叩贾母的床榻边沿,“母亲,您这话折煞儿子了,折煞儿子了!儿子怎会不信您?母亲,您说甚么就是甚么,儿子全听您的!” 贾赦见状也不好甚么都不表示,只得上前一步,挨着贾政跪下:“母亲,儿子不孝,竟让母亲在府中受了这般大的委屈。母亲您说,除了王氏外,邢氏可有做过忤逆您的事儿?若是有,我回头就去休了她!” 王熙凤默默的侧过脸,这话太耐人寻味了。只不等她再多想,胳膊却被人拽了一下,抬眼一看却是贾琏。却见贾琏也顺势跪在了贾赦身后,自然,王熙凤也只得挨着他跪下。如此一来,宝玉、贾兰自也不能幸免。 一时间,屋内跪倒了一片。 贾母的哭诉声已经停了,贾赦、贾政俩兄弟却是比赛似的表现自己的孝心。尤其是贾赦,把话说得极满,就仿佛邢夫人若是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对贾母不敬,他就会立刻将人踹出门一般。当然,也许这并不是甚么大话,贾赦既对邢夫人毫无感情可言,又是完全不爱面子之人,若贾母和邢夫人对上了,他就算将邢夫人恁死,都是极有可能的。 至于贾政,因着贾母方才口口声声都在指责王夫人,他的话难度就高了许多。既要表达孝心,又不能真的做出实打实的保证,毕竟他从未想过要休妻。偏贾赦还在一旁瞎捣乱,气得贾政满脸通红,又不得不咬牙将怒气生生的咽下去。 王熙凤冷眼瞧着这一幕,心道,亏得邢夫人和王夫人这会儿都不在屋内,要不然听了这两人的话,还不都给气死。当下,王熙凤斜眼瞧了瞧贾琏,贾琏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旋即讨好一般的向王熙凤扯出了个笑容,那模样像极了巧姐干了坏事后心虚的样子。 ……回去再收拾你! ……我甚么都没做! 俩口子用眼神单方面的掐了一把,旋即却都耐着性子当起了旁观者。别看素日里,无论是府里还是府外,都是贾政压着贾赦,可谁让贾政有那么一个拖后腿的媳妇儿?对了,还有个更坑爹的儿子。单因为这俩,贾政吃了多少亏?旁的不说,单就今个儿这事儿,贾政绝对要脱一层皮。 谁也不曾想到,就在屋内乱成一团时,紫鹃匆匆跑了过来,满脸急切的扒着门框瞧着王熙凤。 王熙凤心头一紧,本能的知晓一定又出了事儿。又一想,自己来之前,早已安顿好了荣哥儿,巧姐则去了东院那头,想必应当没人通知东院,又瞧了一眼跟自己仅半步之遥的贾琏。嗯,至亲之人无事,旁的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当下王熙凤略略往后头挪了一些,趁着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贾母身上时,悄悄的向紫鹃招了招手。 紫鹃忙缩着身子蹭到了王熙凤跟前,俯下身子向王熙凤道:“奶奶,荣禧堂又出事儿了……” 几息之后,王熙凤一把推开挡在自己跟前的贾琏,直接将贾琏推得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在地。不等贾琏开口质问,王熙凤抢着说道:“老太太!荣禧堂那头传来消息,说是小周姨娘刚刚失了孩子。” 荣国府的每一个子嗣都是金贵的,哪怕只是个庶出。甭管这事儿起因经过如何,至少如今的荣国府依然是王熙凤管理的。单冲着这一点,王熙凤就会有麻烦。所以,这事儿她不能瞒,也不敢瞒,尤其是在这至关紧要的档口。 第108章 王熙凤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直接就让屋内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许久之后,贾母才终于回过神来,扭头看向王熙凤,颤颤巍巍的道:“凤哥儿,你方才说甚么?小周姨娘……” “回老祖宗的话,是二老爷房里的小周姨娘流了孩子。”王熙凤很是忐忑的看着贾母,诚然,她完全可以用几句话洗去了自己的嫌疑,毕竟于情于理她也没有必要去害贾政的屋里人。可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她是否有嫌疑,而在于贾母信不信她。 简而言之,贾母愿意相信谁是幕后主使,那人就清白不了。反之,贾母若直接开口将事情定性为意外,或者是小周姨娘没这个福气,那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贾母一口咬定此事乃王夫人所为,只这么一来,却略显刻意了一些,以贾母的心性,不大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唉,也是没福气的。政儿,你先回去罢,好生安慰安慰。甭管怎么说,这事儿也不是她愿意如此的。” 果不其然,贾母选择了最为妥当的一种处理方式,只当这是个纯粹的意外。 王熙凤略松了一口气,贾政似乎要说甚么,可最终也仅仅是点了点头,顺从的告辞离开。可就在贾政即将离开之际,贾母却忽的叫住了他:“政儿,你回去时,将王氏也带走,免得回头她跟珠儿媳妇儿那般跪坏了双腿。” 贾政的面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尴尬,却仍应允了。想也是,贾政原就不是一个会忤逆贾母的人,只怕他这辈子唯一会跟贾母起冲突的,也就是关于宝玉的学业问题。 “宝玉、兰儿,你们也先下去休息罢,明个儿还要早起念书呢。去罢!”贾政才刚离开,贾母又道。 不多会儿,屋内也就只剩下了贾赦,以及贾琏、王熙凤俩口子。当然,还有贴身伺候贾母的鸳鸯。 “赦儿。”贾母唤了一声贾赦,却又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半响,贾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却甚么都没有说。一直候在贾母跟前的贾赦忍不住接话道:“母亲,您有吩咐尽管同儿子说,就算我没有二弟那些个本事,也会尽全力孝顺母亲的。” 贾母却只摇了摇头,仍轻叹着道:“罢了,你们也会去休息罢,我这边无事,不用担心。” 余下的三人面面相觑,可最终还是听从了贾母的话,散了。而当所有人都散去后,贾母却并不忙着歇觉,而是半靠在榻上,睁着眼想事儿。鸳鸯初是还劝两句,可次数一多,她也就不好再说甚么,索性坐在脚踏上,虽并不发一言,却也算是陪着贾母。 “鸳鸯,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也不知晓过了多久,贾母忽悠悠的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却是将鸳鸯唬了一大跳。 鸳鸯忙道:“老太太怎会做错?别是下头的人糊弄老太太,这才没将事儿办好罢?” 聪慧如鸳鸯,单从这一句话里,就琢磨出了七八分。只怕贾母这会儿心结仍在贾珠之死上,当然也许有几分在贾兰破相之事上。可不得不说,这两者完全不能比较,贾珠是贾母亲手带大的大孙子,且如今连命都没了,贾兰却只是重孙子,虽说破相一事也不算小事儿,可若无心仕途的话,却是于生活没有半分影响的。最重要的是,鸳鸯经历了贾珠死后那段时日,那可真的是如天塌一般。 当下,鸳鸯从脚踏上起身,一脸忧伤的看向贾母,宽慰道:“老太太,您如今最要紧的还是保重自个儿的身子骨。只有老太太您好了,咱们府上才会好。至于那些个闲言碎语,老太太完全没必要记在心上。” “若真是闲言碎语倒是好了。”贾母目光直直的看向前方,视线却不曾落在眼前的任何一处,喃喃的道,“鸳鸯,你可知晓,珠儿不单是政儿、王氏的心结,更是我心里最大的痛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真正的锥心之痛。尤其那还是贾母一手带大抱以极大希望的贾珠,甚至贾母自己也不知晓,贾珠究竟是因何而死。 是因为贾珠原本就体弱?那或许是贾母不曾好生照顾。是因为被贾政逼着进学坏了身子骨?那也有可能是贾母疏忽大意才没及时制止。是因为被屋里人掏空了身子骨?可李纨这个孙媳妇儿的人选,当初贾政是问过她的,且屋里人……是她赐予的! 贾母眉头紧锁,双手都不由的颤抖起来。其实,她跟王夫人的心态是完全一样的,都怀疑贾珠之死同自己有关,却又跟极力否认是自己害死了至亲的家人。偏偏,种种迹象表明,她们都不是无辜的,所以她们都拼命的将脏水往旁人身上泼。而不同的是,王夫人一心认定是李纨害死了贾珠,这才处处针对李纨。贾母却怀疑是那些个丫鬟不学好害了贾珠,因而在贾珠死后,她清理了贾珠房里除了李纨之外的所有人! 那个贾政门人之女,根本就不是殉情,是她让人逼死的,只因贾珠临死前是同那人厮混在一起。王夫人的心腹丫鬟,也是她寻了手脚不干净的借口,责打了二十仗,还不让人医治,直接丢了出去,听说连三日都没能捱过去。还有那个碧玺…… “鸳鸯,你还记得碧玺吗?” 那个眉眼弯弯,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还有左边面颊隐隐有个小酒窝的俏丽女子。 贾母震惊的发现,哪怕她从未刻意去记,可一旦听到了这个名字,眼前就立刻浮现了碧玺的模样。明明已经过了这般久,明明她以为那是一辈子都不会记起来的悲伤回忆。可偏生,她却记得! “老太太,那都是碧玺没福气。若不是当初她伤心过度,也不会当场跌倒。先是流了孩子,又……老太太,我错了,我不该再说那些个事儿。”鸳鸯说到后来,自觉失言,忙跪倒在地。 “你说的没错,碧玺是没福气,可若不是我当初责罚了所有人,也许她不会那么害怕。她根本就不是悲伤过度,她是被我吓到了。” 贾母至今都能清晰的想起来,当贾珠过世后,王夫人和李纨几番哭晕在地,而她又是震怒又是愧疚,硬是在诸人忙碌贾珠后事时,狠狠的发作了那些屋里人。而碧玺,因着原是她的丫鬟,非但没因此得到宽恕,反而是承受最大压力的一个。贾母倒没立刻让人收拾她,因为在当时,碧玺已经有一月多不能伺候贾珠了,贾母只是将她唤到跟前,狠狠的痛骂。结果,碧玺太害怕了,惊惶之下跌到在地,身下一片血迹,当夜就去了。 就在贾珠去后的不到三日里,他曾经的三个姨娘,尽数死在了贾母手中。至于李纨那四个陪嫁丫鬟,贾母却是知晓她们是清白之身,虽不曾宽恕她们,却也不曾用尽手段,只是命人狠狠的教导了她们,随后绞了舌头丢给了人牙子。 说起来,贾珠死后发生的事儿,不是贾母头一次做了,也不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旁的不说,贾兰破相之后,贾母便再度以凌厉的手段,肃清了荣禧堂。金钏倒不是她害死的,可除了金钏以外那四个丫鬟,却皆已经…… 有些事儿做的时候并不觉得甚么,也许只凭着一腔怒火,很多事儿做了也就做了。一如当年贾代善在世时,只得两子一女,皆为嫡出。这里头固然也有她同贾代善恩爱的缘故在,可问题是,贾代善是有妾室通房的。 “鸳鸯,我后悔了。” “老太太!”鸳鸯惊呼一声,她原是跪下向贾母请罪的,可乍一听这话,就知晓贾母并不在意她方才的失言。可听着贾母这语气,却比责骂她更为严重。当下,鸳鸯急急的起身,挨着贾母,满面担忧的道,“老太太,您并不曾做错,那都是……形势所逼。” “唉,人在气头上,甚么事儿做不出来?我不觉得我做错了,可我还是后悔了。你说,要是那会儿我不跟王氏斗气,不同她一般争抢着将心腹塞到珠儿房里,不默许妾室相斗,或者我劝着一些,是不是珠儿就不会死?” 鸳鸯怔怔的看着贾母。 贾母也好似只想寻个人说心里话,并不曾指望鸳鸯跟她搭话,因而继续道:“是我逼死了她们,还寻了借口掩了过去。说政儿门人之女,是因殉情而死。说碧玺是悲伤过度,失足跌倒而亡。说王氏赐下的那人,是感染了风寒,没治好。还有珠儿媳妇儿跟前的四个陪嫁丫鬟,我虽完全记不得她们的模样、名姓了,却还记得,我当初告诉崩溃的珠儿媳妇儿,那四个孩子自请离开,我允了。” 夜已经很深了,荣庆堂其他各处,也都相信静了下来,唯独只有贾母所在的内室里,点着那么一小盏油灯,并不能照亮多远,却好歹能让贾母稍稍安心一些。 看来,她是真的老了,不都说老了老了才会想起以往的事儿吗?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今个儿的事情让她不由的忆起了往事。 ……也许珠儿真的是她害死的,也说不定。 <<< 次日,荣庆堂里传来消息,贾母病倒了。待请了大夫来看后,却说贾母是郁结于心,开了两剂平肝下火的方子,只说先吃两副,等明个儿再过来看具体情况。 这贾母病了,荣国府的其他小辈儿们自然得尽数齐聚。包括腿疾未愈的李纨,也在素云的搀扶下,来到了贾母的房里。只是李纨没想到,今个儿宝玉和贾兰都不曾去族学,因而才刚走进屋内,李纨就愣愣的看着贾兰,再也挪不开眼。 “王氏,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若是在平日里,只怕李纨这般眼里没有长辈的行为,早就惹来质疑了。可因着贾母的这一席话,倒是没人注意到她这小小的失礼举动。 贾母再一次的,将矛头对准了王夫人。而王夫人纵是有千般万般的理由为自己脱罪,却因着晚辈不能同长辈顶撞的规矩,硬生生的将满腹的委屈和不敢吞了下去,并在其他人的注视下,一步三挪的出了贾母的房间。 探视成了一场笑话,王夫人主演的笑话。 好在等王夫人离开后,贾母便恢复了正常,一面说自己无事,又怕过了病气给孩子,只催促着让宝玉和贾兰去族学,无需太过于担忧她。一面又让贾赦、贾政,还有小辈儿的贾琏,都去做正事儿罢,左右她这边还有儿媳妇儿、孙媳妇儿以及孙女们照顾着。等这些人都走了,贾母又病歪歪的靠在床榻上,愁眉不展。 邢夫人素来就不大会说话,迎春、惜春原不是由她带时,就已是不善言辞了,自打从去年起,交给了邢夫人教养后,更是沉默到让人无视。李纨因着腿疾且又见到了贾兰,这会儿有些心神不定的。因而弄来弄去的,哄人的差遣还是落到了王熙凤肩上。 幸而,王熙凤并不会因此而为难。 贾母也看得通透,因而只摆了摆手,让其他人尽数散了,只说等晚间请安时再见也无妨。独留了王熙凤在屋内,贾母觉得她真心需要有个人来开导开导她。 “老祖宗,您也别发愁。这人嘛,吃的是五谷杂粮,哪里逃得过各色小毛病?这身子骨若有些不舒坦,好生歇一觉,不就松快了?若是胃口有些不济,寻思一下想吃甚么,让大厨房去做,哪怕做不出来,咱们让人上街面采买,等好生吃了一顿,再睡上一觉,甚么毛病都没了。”王熙凤笑得一脸阳光灿烂,虽说按着常理,长辈病着,小辈儿是不能露出笑容的。可王熙凤心道,若所有人都板着个脸,就算没病也要憋出病来了。再一个,她冷眼瞧着,贾母这倒不像是真病着,而是攒了心病。 就算她读书不多,也知晓那句俗话,心病还须心药医。 “行了,凤哥儿就扯罢,打量我不知晓你在哄我?甚么毛病,是大吃一顿再睡上一觉能好的?你当是我巧姐儿?”贾母没好气的道。 “哎哟,还真别说,咱们家那位巧姑娘,就是这般的。前段时间,她还跟我说,她嘴巴难受得紧,我当她是出牙了,寻思着要不要唤个大夫给她瞧瞧。结果呢?哼,她竟说吃药不灵光,只有吃点心和糖块才能医好她嘴巴疼的毛病。” “哈哈哈!”贾母最初还道是巧姐真的病了,心下琢磨着,怎的前些日子没听说巧姐请大夫的事儿。结果听完了王熙凤的话后,却是忍不住放声大笑。只笑着笑着,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 王熙凤当即有些慌了。 “唉,凤哥儿,我知晓你是个好的,成日不是拿自个儿做筏子,就是拿巧姐来逗我。可惜,整个府里人人都有各自的小心思,只怕多得是人盼着我归西呢!” 这话简直不能更诛心! 饶是胆大如王熙凤,也被这个话题给吓住了。先是愣了半刻,旋即王熙凤立刻给贾母跪下了,口中连连讨饶,道:“老祖宗,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咱们府上,也许不是人人都那般纯良,可绝不可能有人诅咒老祖宗您呢!老祖宗您这般善良,这般和气,这般受到小辈儿的爱重,谁又会做出那般丧尽天良的事儿?老祖宗……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你个凤丫头!!” 贾母原正暗暗点头,觉得王熙凤说话既有道理,又中听。可不等她出言夸赞,就听得王熙凤最后那句话,登时被噎了个半死,气哼哼的指着王熙凤道:“我是你祖母!不是巧姐!” 鸳鸯先出去烹茶了,这会儿刚进来就听着贾母这话,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可仔细打量了贾母一番,见贾母虽气着,却是满脸的笑意,当下大松了一口气,忙将茶盏攒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又从旁搬了个绣墩过来请王熙凤挨着贾母的床头坐下。 “你赶紧轰她走罢,还让她坐下。哼,她再说几句话,我这还不被气疯了!”贾母这话看似像是对鸳鸯说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王熙凤面上。 可王熙凤丝毫不惧,只笑嘻嘻的向鸳鸯道:“好妹妹,给我盏茶喝呗,今个儿得了消息就过来,我到这会儿还饿着肚子呢。这求点心,我是不敢的,只讨一杯茶,好赖垫垫肚子。” 这话一出,鸳鸯尚不曾答话,贾母却又来气了:“说的这般可怜,还道是我老婆子苛待了你。哼……”恨恨的瞪了王熙凤一眼,旋即贾母又有些不确定了,问道,“真没吃?” “真的,一千一万个真!不信,回头老祖宗您去问荣哥儿。” 荣哥儿是今年六月初六刚出生的,而昨个儿刚过了中秋佳节,也就是说,荣哥儿尚且不到三个月大,p事儿都不知道。 “你你你……罢了,鸳鸯赶紧去。哼,索性给了个好,凤哥儿你自个儿说罢,想吃甚么。” 王熙凤听贾母这么一说,当下眯着眼睛回忆了一番,旋即毫不客气的点起了菜单子,道:“先来一盅熬得稠稠的米汤,再来一锅子糯糯的小米粥,拿脆生生的腌咸菜、腌萝卜、熏茄子,切成细细的丝,再来两碟子前两日我刚尝过的豆瓣酱和花生酱。再来一笼灌汤包子,一笼虾饺子。对了,问下大厨房,可有新鲜的花生不成?若有的话,放一些到小米粥里,一道儿熬着。还有,最好再来个清汤面,要用鸡汤煮的。” 鸳鸯懵了半响,道:“好。”忽又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不恭敬,忙想弥补,却见王熙凤向她摆了摆手,鸳鸯只得先出去吩咐小丫鬟。只是她才刚走到门槛处,就听得里头贾母的笑骂声。 “好你个凤丫头,这哪儿是来我这儿讨口吃的,分明就是故意来馋我的。这许多,你真的吃得完?回头我同你一道儿罢。” 已经出了房门的鸳鸯低头轻笑一声,见外头候着的小丫鬟有些诧异的看过来,忙正了正脸色,低声吩咐着…… 这顿“丰盛”的早膳,到最后自然是贾母和王熙凤一道儿用的,可即便她们俩人一起努力,最终仍剩下了大半。不过,笑闹了一场后,贾母却觉得身子骨轻松了许多。 王熙凤又提议道:“老祖宗可是吃饱了?那咱们出去溜溜弯儿罢,左右这会儿时辰也不算晚,外头是热了点儿,可咱们只在荣庆堂里逛逛,倒不会被热着。” “方才还说,大吃一顿后,要好生睡一觉。才多会儿工夫,又改了词儿。”贾母斜眼看向王熙凤。 “大吃一顿,大玩一阵,再大睡一觉。我这不是方才说得快了,忘了中间那一茬吗?老祖宗,您也忒会挑理了,我读书少您又不是不知晓。”王熙凤嘟着嘴,低声抱怨着。 “甚么道理都让你说了,还道自己书读得少。我看就算是饱读诗书之人,也未必能说得过你!”贾母一面嗔怪着道,一面却是吩咐鸳鸯替她寻了衣裳,又叫了洗漱。 王熙凤忙上前帮衬着,手上的动作麻利得很,嘴上的工夫却依然不耽搁,只道:“那些书念得多的人,可不会同我一般见识。往日里,我同琏二爷拌嘴,若是我胜了,我就笑话他,我没念甚么书都懂那些理!可若是我输了,我就说他,琏二爷就欺负我书念得少,一个大老爷们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也真有脸了。” “你呀你。”贾母又是一通笑,她倒是不担心贾琏真的被王熙凤欺负,只笑道,“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就是这般,整日里在我这儿上蹿下跳的,不是欺负这个,就是撩拨那个。也亏得你哥哥姐姐都让着你。” 哥哥姐姐指的是贾珠、贾琏,以及已经入宫的元春。 “是是是,我福气好,走哪儿都有人疼有人宠有人让。”说话间,贾母已经洗漱完毕。其实严格说起来,简单的洗漱完全不费甚么工夫,可若是要梳妆打扮,那就费老鼻子时间了。当下,王熙凤制止了鸳鸯,笑着说道,“咱们就在这屋里走一走,前后都是自家人,没的这般谨慎的。再说了,老祖宗的身子骨还不曾好利索,满头珠钗的,也嫌重得很。老祖宗,您说是罢?” “好话坏话都让你说了去,就这么着罢。” 当下,王熙凤和鸳鸯两人一起扶起了贾母,倒不是只在这屋里走,而是打算去荣庆堂各处都转悠一下。 这荣庆堂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小了。贾母身子骨虚弱,且她们也不赶时间,因而只慢悠悠的走着,足足走了一刻钟,才晃悠到了后头的抱厦处。既是到了,自然没有不进去的理由,虽说没的长辈探望晚辈的,可在王熙凤嘴里,这不是探望,而是寻常的走亲戚。被王熙凤这么一说,贾母也就没了顾忌,头一回走进了抱厦里。 李纨原在里间床榻上歪着,她倒是不困,实在是因为腿伤未愈,且她这个伤,还不能轻易的弯曲膝盖,因而无论是否困倦,她都在榻上躺着。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是在榻上解决的,轻易不下榻。 得知贾母过来,李纨倒是想立刻下来请安行礼,却被王熙凤阻了。其实,王熙凤隐隐的已经猜出了一些事儿,她一早就觉得贾母这样子并不像是被李纨气到了,却像是心里头藏了事儿,一时间钻了牛角尖。思来想去的,若非是因为昨个儿小周姨娘流了孩子一时,那就是某些陈年往事了。 “珠大嫂子,老祖宗是过来瞧瞧您,没的让您特地再下来,若伤到了腿,这不反而不美了吗?您就好生歇着,老祖宗这儿有我呢。” 王熙凤笑着将李纨又按回了床榻上,随后又再度回了贾母身畔,略一思量,便寻了个话头,笑道:“珠大嫂子,您是不知晓,方才老祖宗还在屋里说,咱们府上的人只顾着自己,都不理会她了。听听这话,像不像吃干醋的样儿?” “凤丫头你又想要讨打了是不?”贾母瞪眼。 “老祖宗最疼我了,我却是不怕的。”王熙凤笑了一声,搂着贾母的胳膊,撒娇着道,“我只是替珠大嫂子抱不平呢。这旁的人我不敢保证,珠大嫂子对老祖宗可绝对是真心诚意的。以往,她在西院那头时,可每日里都在佛主跟前求着让老祖宗长命百岁。” 也许,荣国府是有人心怀鬼胎,可那人绝不会是李纨。 贾母自是听懂了,甚至她想得更多一些。李纨没有夫君,虽有独子却尚且年幼,她当然会盼着自己长命百岁,好多一个人看顾着她。毕竟,在贾珠过世后,王夫人可是变本加厉的折磨她。李纨能全须全尾的活到至今,这其中却是少不了贾母的看顾。 那除了李纨之外的人呢? 贾赦空有爵位,一事无成,且俩兄弟数十年的交锋之中,多半都是贾赦落了下风。邢夫人没有可疑,不是出于信任,而是那人蠢得没有任何威胁。三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更是没有任何问题,以前没有将来也不可能。 小辈儿中,贾琏和王熙凤看似能耐,实则手段却太稚嫩,只怕荣国府真的出了事儿,他俩完全没有承担责任的本事。 更何况,如今象征着家主之位的荣禧堂由二房住着,在荣国府当家做主几十年的是王夫人。若是今个儿贾母忽的没了,贾赦就算能顺利继承荣国府,只怕得到了的也只是个被掏空了的荣国府。 这般相像,难不成真正对自己有异心的,竟是她偏爱了几十年的二房?! 贾母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第109章 人与人之间极少会出现纯粹的信任,哪怕至亲骨肉之间,又少不了互相猜忌。贾母最初也许只是怀疑王夫人对自己有异心,可若往深处想,王夫人代表的是二房的利益,那贾政呢?究竟贾政是知情还是不知情,亦或干脆就是指使者?还有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宝玉,又是何思何想?贾母甚至不敢往深处想,更不敢将心头的狐疑说出口。 可这事儿,却像一根刺,深深的扎进了她的心窝子里。 倘若此时有人愿意开解贾母,或者干脆就是让俩人面对面的将事情话说了,想要彻底解决矛盾,倒也不算难。可偏生,荣国府里完全没有这样的人不说,还有王熙凤。 王熙凤原就是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重生一遭,虽说她也改变了许多,可有些技能却是直线增强。 明着,王熙凤以孝顺贾母的名义,每日七八趟的往荣庆堂跑。倒不是真的伺候贾母,毕竟那些事儿有丫鬟在做,她不能跟丫鬟抢活计。可她能说,今个儿吹捧贾母劳苦功高的将两儿一女拉拔长大,明个儿说贾母的儿女们俱是最为孝顺的,再隔一日又道,孙儿辈的也都是孝顺孩子,偶尔故作失言的提起贾珠,再惋惜一下贾兰,弄得贾母这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悲伤。 贾母这一病,竟是到了十月末都没有明显得好转。 “老祖宗,您定要多想想开心的事儿,别老惦记着那些个陈年往事。这事儿嘛,过去了就过去了,老惦记着也无用。”王熙凤最初确是有几分小心思,这才偶尔会提及贾珠。可早在一个月前,见贾母依然不曾痊愈后,她就立刻住了嘴,只一心侍奉贾母,半点儿不敢分心。 元春尚未封妃,二房也未翻身,倘若这个时候贾母有了个万一,那乐子可就真的大了。 旁的不说,贾母一旦故去,荣国府立马就会面对分家。大房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二房却是名声实惠都得了的,但凡真的闹了起来,那就是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王熙凤要的是大房全身而退,而不是跟二房闹了个两败俱伤后共赴黄泉。 “老祖宗,我记得云妹妹是中秋前两日回的保龄侯府罢?如今眼瞅着就快十一月了,您说咱们要不要再将云妹妹接过来小住?”眼看自己百般劝解都没甚用,王熙凤却是愈发着急了。 老话倒是说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一旦病倒了,想要痊愈,是很难的。这可不是黄口小儿,今个儿生病明个儿就能活蹦乱跳了。贾母的年岁是真的不小了,且前不久,都下了第一场雪了,再往后就是寒冬腊月了。王熙凤虽不通医理,却知晓老人家一旦在冬日里病倒,却是极难熬过去的。为今之计,是必须保证贾母在冬日真正到来之前,一定要好起来。 “别折腾了,眼瞅着就快到年关了,她小小年纪,跑来跑去的,别也给冻病了。”贾母半躺在床榻上,很是有气无力的道。 其实,自个儿的身子骨自个儿知晓,贾母很清楚自己并不是真的病重了,只是因着心里头搁着事儿,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且她之所以后来病情看着愈发重了,最重要的原因,并不是王熙凤偶尔说漏嘴的那几句话,而是在于王夫人。 自打那一日,贾母从晕迷中醒来之后,就再也不曾见过王夫人。 对外,荣禧堂称是贾政禁了王夫人的足,不允许她再去荣庆堂惹了贾母的嫌。这个理由看似还算过得去,实则却完全经不起推敲。至少在贾母看来,这更像是贾政对于王夫人的一种保护。 “要不然,我让妹妹们再回荣庆堂来?”王熙凤没想到贾母会一口拒绝去接史湘云小住的事儿,只能拿三春试探道。 “别麻烦了,就这样罢,左右我也就是个老婆子。”贾母懒懒的道。 王熙凤思量了片刻,隐约觉得这根本就不是贾母的真心话。毕竟,贾母连声说的都是“别折腾”、“别麻烦”,而不是“不必”。当下,王熙凤只笑着宽慰了几句,回头到了晚间,却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告知了贾琏。贾琏原对于后院之事并不在意,哪怕知晓贾母病着,可因着大夫只说要好生将养着,且看着也并不算很严重,贾琏就没真的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其实,不仅是贾琏,包括贾赦和贾政也都是一样的心态。贾母病了,他们是担心,可担心之后却是该干啥就干啥,毕竟贾母乃是女眷,哪怕需要人侍疾,那也是儿媳妇儿、孙媳妇儿的事儿。 因而,在听闻王熙凤的话后,贾琏有那么一瞬间没回过神来。片刻后,贾琏才不敢置信的道:“老太太病得那般严重了?” “倒是不曾。可我眼瞧着老太太从中秋过后,一直病到了如今。眼瞅着再过几日就是十一月了,再往后却是腊月要过年了。若还这么病着,一点儿都不曾转好,我可是真怕出个甚么万一。” “别瞎说。”贾琏急急的打断了王熙凤的话,有心想要斥责,可又见到王熙凤这些日子瘦了许多,又是满脸的担忧,当下就有些不忍心了,只道,“我虽知晓你是好意,可这些话若是给二房那头的人听到了,指不定会出甚么事儿。” “琏二爷您说的是,可我这不是担心老太太吗?” “我知了我知了。可这……你可有旁的法子?这药材,咱们家肯定不缺,你也说了,老太太那是心病,要不想想旁的法子?请个戏班子来家?或者叫几个说书的?” 王熙凤摇了摇头,道:“动静太大了,老太太如今病着,自然还是要清静一些。我思来想去,老太太原最疼爱云妹妹,咱们若是将云妹妹接过来,也许能让老太太开心一些。可惜,老太太心疼云妹妹,恐这么来来回回的,反让云妹妹病了,因而否了我的提议。” “这有何难?”贾琏豪气的拍着胸口道,“老太太担心云妹妹,也许云妹妹也担心她呢?我明个儿就往保龄侯府去一趟,保准让得了信满心担忧的云妹妹赶来探望老太太。” 贾母怜惜史湘云,不忍她受累。可若是史湘云先得了信儿,苦苦哀求要来荣国府探望呢?那就甚么问题都没了。 “琏二爷可真不愧是琏二爷,那叫一个智慧过人,将来指不定能封侯拜相呢!”王熙凤嬉笑的往贾琏怀里扑。 “走走,别寒碜你家爷。甚么封侯拜相,你夸宝玉去罢。要瞅着就要过年了,族学是腊月之前就放的,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下一个月时间了。到时候,咱们府里可就热闹了。”贾琏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戏虐的笑。说实话,他倒不至于痛恨宝玉,可对于宝玉倒霉乐见其成。 只这话落在王熙凤耳中,却让她心头一紧。 腊月。 秦可卿已经陆陆续续病了差不多一年,若她没记错的话,秦可卿是死于今年的腊月初二。而再次之前,却是林如海的信先到了。王熙凤已经忘却了究竟是哪一日收到了林如海的信,可她却清晰的记得,秦可卿死时,贾琏已陪同黛玉一道儿往扬州去了,这一去可就是大半年的时光。虽说自己重生改变了许多事情,可王熙凤却清楚的知晓,她不曾对宁国府的事儿插手,更不曾跟林如海打过交道,因而这俩人…… 好在王熙凤并不是一个爱自寻烦恼的人,与其去考虑自己完全无法插手之事,还不若先顾好眼前之事。 次日一早,贾琏亲自往保龄侯府去了一趟,虽不曾亲眼见到史湘云,却也同史侯爷的长子见了一面,并详细描述了贾母如今的病情。当然,这些话大半都是王熙凤教的。在她的言语之间,却是将贾母描述成了病入膏肓,既思念着史湘云这个侄孙女,又因着担忧史湘云而不愿将她唤到跟前解忧的好长辈。且不说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单是贾琏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只要史家还顾惜颜面,就不能不将史湘云送去荣国府。事实上,不仅要送,还要大张旗鼓的送,以表达史家的良善。 自然,贾琏是不可能当日将史湘云带回荣国府的,一切都要等保龄侯府准备妥当了,过个一两日后,再携带着药材等物,往荣国府来。 因而,史湘云来荣国府时,已是十一月了。 王夫人依然不曾往荣庆堂而来,虽说荣禧堂的丫鬟们每每都说王夫人起早贪黑的为贾母祈福,可这人没有亲自到,却到底落了一层。王夫人并不傻,她当然知晓自己这般作为,一两日尚可,时间久了定然会惹来非议的。可问题是,她无可奈何。 婆媳之间的问题原就棘手得很,就拿王夫人和李纨的事儿来说,这王夫人病了,李纨于情于理要在跟前伺候着。可王夫人一见到李纨就头疼心口疼,从这点来看,又似乎应该让李纨避讳着。可李纨若真的避讳了,王夫人也照样不开心,觉得李纨是怠慢了她,甚至恨不得将李纨揪到自己跟前,狠狠的教导一番,好让李纨知晓尊卑长幼! 以己度人,王夫人哪里还敢往贾母跟前凑? 一来,是甭管做了甚么最终都会落了个错字,既如此她何苦为难自己?二来,却是因为贾政有言在先,让她老实待在自己房里,没事儿少出门晃悠白惹人嫌。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夫人还能如何?是选择顶撞婆母和夫君,硬是挤到荣庆堂惹人嫌被人折腾,还是干脆选择当缩头乌龟?同样都落不得好,她当然要选一个对自己好的。 只是王夫人忘了一件事儿。在面对李纨时,她倒是站在婆母的立场上考虑了所有的事儿,可当面对贾母时,她只是一个媳妇儿,也只考虑了自己得失。试问,倘若在她病倒时,李纨从头到尾都不曾出现过一次,她又会有怎样的感觉呢? 是怒气冲天,还是心怀不满,亦或干脆就悄然埋下了祸根? 贾母是第三种,她不仅开始怀疑王夫人对她的孝心,甚至还将怀疑的目光对准了贾政。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哪怕没有人去浇水施肥,也仍有可能生根发芽。 偏生,在史湘云到达荣国府的第二日,荣禧堂里又出了事儿。 数月前流了孩子的小周姨娘,没了。更久之前被贾母赐给贾政的另两位通房丫鬟,在小周姨娘没了的当日,被王夫人打发走了。与此同时,原先只暂留在王夫人跟前的玉钏,却突然被提拔成了一等大丫鬟,且还多得了一份月钱,美其名曰是将金钏的那一份也予了她。因而,如今的玉钏,是拿着二两银子月钱的“大丫鬟”。 消息传到荣庆堂,贾母勃然大怒。 “你们谁也不用劝我!哼,王氏,王氏她欺人太甚!” 原本,因着昨个儿史湘云的到来,贾母的气色好了许多,可今个儿一听了这消息,贾母却再度病重。鸳鸯一面命人去唤大夫,一面急急的通知了各处。当然,除了荣禧堂那头。可等王熙凤等人得了消息赶来后,贾母却固执的不听任何人的劝,连大夫都不愿意见,只气哼哼的躺在床榻上,不吃不喝。 这下,事儿却是真的闹大了。 贾母不单单是贾赦、贾政的亲生母亲,更是整个荣国府里品阶最高之人。贾代善是荣国公,国公仅此于郡王,乃公爵第一等,而贾母则随夫得超一品诰命。之后的贾赦得一等将军爵位,贾政只得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实缺。再往下的贾琏只有捐的同知,连充门面都嫌品阶太低。 如今,贾府的门上挂的还是“荣国府”,可若是贾母没了,这牌匾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了。倘若没人计较也罢,一旦有人铁了心要寻麻烦,单是“荣国府”三个字,就能给贾家带来滔天之祸。 当然,此时此刻,除了王熙凤外,旁的人想的并没有那么多。可甭管怎么说,贾母仍是荣国府的金字招牌,有这么一位老祖宗镇着,哪怕甚么事儿都不做,也能让小辈儿们安心。可一旦出了甚么事儿…… “哟,我说老祖宗,您就是生气,也不能拿自个儿的身子骨开玩笑呢?便是骂我打我,也好过于把气都憋在肚子里。老祖宗,您说,您就说嘛,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惹了您,哪怕我一个人收拾不了,咱们全府上的人一道儿出马,就不信制不住那混账东西!”旁的人唯恐触怒了贾母,并不敢太过于放肆。唯独只有王熙凤壮着胆子凑了上去,话里话外与其说是劝着贾母不生气,倒是更像是在诅咒某些人。 一旁的邢夫人拉着迎春、惜春低眉顺眼的立着,由素云扶着的李纨也只带着满脸的哀愁沉默不语,倒是湘云一开始虽有些胆怯,可听了王熙凤这话,立刻恢复了原先的开朗性子,跟着一起骂道:“凤姐姐说得对,甭管是哪个混账东西惹了老太太,我一定要收拾他。就算我一人不成,我回去寻叔叔婶婶,让他们也来帮老太太出气!” “可不是这个理?素来只有咱们欺负人,如今竟有人敢欺负到咱们头上了,可饶不了那杀千刀的混账东西!” “对,饶不了!” 王熙凤和史湘云一唱一和着,且越说越直白。杀千刀的混账东西也就罢了,说到最后,只差没明着说欺负贾母的会遭天谴了。这史湘云倒还真是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只一心惦记着给贾母出气。王熙凤却是心知肚明的,因而一面说着,一面暗中狠掐自己,免得一时憋不住笑出声儿来。 待小半个时辰后,府上的男丁也陆续赶了回来。 头一个赶到的是贾赦,其次是贾琏,接着是接到信儿就立刻往回赶的宝玉和贾兰,最后才是好不容易请假回来的贾政。 晌午之前,全家都齐全了。 不对…… “那个,我家巧姐和荣哥儿年岁太小了,可能不大适合来这种场合。三妹妹又是老太太亲口说的,在西院祈福。可二太太呢?”王熙凤迟疑再三,终是忍不住悄声问了出来。 一旁的鸳鸯极快的瞧了贾母一眼,很是为难的道:“我让小丫鬟去唤了几次,都不见来。要不还是由我跑一趟罢。” 王熙凤忙拦住她:“不用不用,老太太素来离不得你,你只消好生伺候老太太即可,传话的事儿让旁人去罢。”制止了鸳鸯后,王熙凤却又迟疑了,思量再三后,试探的向邢夫人道,“大太太,能不能请二妹妹去一趟?” 邢夫人允了,可惜迎春显然没有甚么能耐,小半刻钟后,就无功而返。面对诸人狐疑的目光,迎春低头喃喃的道:“二太太不愿意见我。” “那要不我去请她罢。”邢夫人不忍见迎春受责难,一把将她护在了身后,旋即转身就要往门口去,却被贾赦拦了下来。 贾赦道:“哼,这当丫鬟的去请太太,她拿乔不来。当侄女的去请婶娘,照样拿乔。要是你这个当嫂子去了,再吃个闭门羹呢?我贾赦丢不起这个人!哼,爱来不来,谁稀罕!” “谁也不用去请她!请来了我也不会见的!绝不!”贾母终于发话了,却一开口就将所有的火力对准了王夫人,“左右她来了,也说甚么都是我的错。当年给珠儿安排个好人儿,是我的错。没照顾好珠儿媳妇儿,也是我的错。还有我可怜的兰儿,都怨我。就连政儿屋里的通房,也各个都是心怀鬼胎之人,我就是个十足十的坏人,黑心肠没良心的恶婆子。不用她来,我走,左右这儿也不需要我,我回金陵去!” 如果说,之前的事情只是埋下了隐患,那么这一次王夫人清洗荣禧堂却是直接的□□。 “母亲。”贾政疾走两步,跪在了贾母床榻边,面上一片通红,就是不知这是被气的,还是羞愧的。 可惜,这一次,贾母并不曾同以往那般,舍不得贾政跪倒,而是将脸侧到了一旁,不予理睬。 贾政的心都凉了。其实,在这件事儿上面,贾政虽不至于说是完全无辜的,可大部分事情却确实同他没有关系。真要说起来,他最大的错误就不曾站在贾母这一边,对王夫人狠狠的斥责,更不能做出其他明确的惩罚。哪怕他曾甩了王夫人一巴掌,也曾命王夫人给贾母跪下,可总的来说,他这不是惩罚,而是保护。 夫妻乃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贾政都不可能真的将王夫人休弃。偏生他又不懂如何正确的处理婆媳关系,在一味和稀泥的情况下,矛盾自然愈发难以调和。 “母亲,您听我解释,王氏她……” “解释?你还想替王氏求情?不不,你不是求情,是替她辩解。”如果说贾政只是心凉,贾母却是连心都要碎了。这就是她偏疼了一辈子的好儿子,在她跟儿媳妇儿产生矛盾的时候,竟不分青红皂白的偏向儿媳妇儿。这般想着,贾母当下就泪流满面,控诉般的向贾政道,“政儿,你的心呢?你的心还在不在?我是你的亲娘,生你养你疼了你一辈子的亲娘!为了一个王氏,你竟这般待我?你你你!” 贾母又是气又是急,忽的就两眼一翻,再度晕厥了过去。 第110章 坐在东耳房门槛上,玉钏目光空洞的望着穿堂。也许因为这会儿时辰已经不算早了,又或者是冬日真的到来了,整个荣禧堂里,沉闷无声,处处透着一股子死气。谁又能想到,这里曾经是多么的奢华热闹。 不,应当是奢华依旧,热闹不再。 玉钏的目光一一落在那些奢华精美的雕饰上,其实,她也可以说是在荣禧堂里长大的。她母亲原也是王夫人跟前伺候的,不是一等的大丫鬟,而是那种不怎么露脸也不怎么被信任的小丫鬟。后来,年岁大了,她母亲就被许给了她父亲,生了她和姐姐两个女儿。 姐姐金钏跟她不一样,当然跟母亲也不怎么一样。金钏很漂亮,很能耐,也很会来事儿。听母亲说,金钏同王夫人年轻时的性子很像,可她却觉得,姐姐更像薛家那位宝姑娘,聪明漂亮性子稳当,为人处世落落大方且面面俱到。可就是这样一个姐姐,最终却没了。 “唉,姐姐。”玉钏坐在门槛上,左手横放在膝盖上,右手则托着腮帮子,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直到这会儿,玉钏还是有些不相信姐姐就这么走了。那个打小就被父母宠着,外人捧着,处处比她好一百倍一千倍的姐姐,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走了。其实在听到金钏死讯之前,玉钏已经有了一点儿感觉,原因无他,金钏在出事之前,是去寻过她的。而那会儿,她只是荣禧堂里一个极不起眼的小丫鬟,哪怕她的姐姐是王夫人跟前最得脸的大丫鬟,可显然金钏的能耐还不足以照顾她,或者就是金钏并不真心将她这个妹妹放在心上。玉钏觉得,是后者。 可直到今时今日,玉钏才明白,自己错了。不是误会了金钏,而是姐妹之间真的没有必要计较那么多。无论金钏到底是否将她放在心上,不一样是她的姐姐吗?哪怕金钏是故意压着她不让她在王夫人跟前露脸,那也是她的姐姐。 金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那她呢,她又会甚么时候突然死去了呢? 如果是在金钏出事之前,有人这么问她,玉钏一定会觉得那人疯了。可在经历了一系列震荡之后,尤其是被王夫人带到了荣禧堂之后,玉钏忽的明白了。 世事无常。 “警醒着点儿。”花簪掀开门帘从耳房里出来,伸手轻拍了玉钏一下。 玉钏原就在想心事儿,愣是被吓了老大一跳,拿手捂着心口一脸惊恐的侧过脸看花簪,半是惊吓半是抱怨的道:“花簪姐姐,你差点儿吓死我了。” “说甚么呢!眼瞅着就要过年了,你说话注意着点!”花簪压低声音瞪了玉钏一眼,犹觉得不够,又伸出手指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让你看个门你都看不住,满脑子都在想甚么呢?干脆我回头跟太太说,让她给你寻个亲事,早早的打发你出去罢!” 花簪原以为自己这么说着,玉钏一定会惊慌失措的苦苦哀求,那她就可以趁机给玉钏做做规矩,也好让玉钏知晓,就算拿的是二两银子的月钱,可王夫人跟前最得意的人,仍是她花簪! 可玉钏却只是缩了缩脑袋,苦闷的将头埋在膝盖里,半响才瓮声瓮气的道:“这会儿还太早了,花簪姐姐过个两三年再帮我说罢。” “甚?”花簪惊了一下,旋即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四下瞧了瞧,见并无人过来,这才挨着玉钏在门槛上坐下,低声道,“你胡说甚么?我方才那是在同你说笑。” 这番说辞,自然是花簪一早就想好的。虽说这两个月下来,她也知晓了玉钏是个甚么性子的人,以往她刺玉钏时,多半都是玉钏哀求几声,就将事儿揭过去的。偶尔则是玉钏被吓到了,当场并不言语,回头却闷在被子里痛哭。可甭管有几分把握,花簪还是不敢将事情做绝了,因而每次拿话刺玉钏时,她都是留了几分余地的,万一玉钏恼了,她也有个退路可走。 可花簪却万万不曾想到,玉钏今个儿竟会这般说辞? “花簪姐姐不用瞧旁儿,连着挪出去三个,原跟在旁边的丫鬟也都一并打发了,如今荣禧堂里,大丫鬟就我和姐姐,小丫鬟们哪里敢往咱们这儿凑?只怕这会儿都躲在茶水间里烤火呢。”玉钏微微抬起头,正好看到花簪东张西望的瞧,当下她便低声提了一句。 “这事儿上头你倒是精了?唉,我来得晚,原也不知晓太太跟前那几位大丫鬟是如何行事的,只听说各个都是极为出挑的,比那些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小姐还要尊贵。”花簪紧挨着玉钏坐下,试探的问道,“只听说玉钏妹妹原是打小跟着太太的,妹妹同我说说?” “没甚好说的,我如今只求早些长大,回头托花簪姐姐给太太说个情,早日打发我出去才好。” “浑说甚么?咱们这里,谁人不知晓玉钏妹妹拿的是二两银子的月钱?虽说我来太太身边也就半年有余,可我是家生女儿,还会不清楚这月钱里含着的意思?你呀,真是好命!”花簪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道。 这话要是搁在之前,玉钏定会欣喜,可如今她非但提不起一点儿劲儿来,更是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甚至有一种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冻得她当下就打了个哆嗦。 二两银子的月钱代表着甚么呢?原先那影子一般的周姨娘是二两,生养过的赵姨娘也是领的二两,还有之前的小周姨娘和两个通房,都是二两。还有贾琏屋里原先的平儿,如今的紫鹃,拿的都是二两。有没有姨娘的名分不要紧,左右大家伙儿都是卖了身的,又不可能拿到纳妾文书,是姨娘是通房问题都不大。因而,荣国府里素来的规矩,就是不论称呼为何,但凡是领着二两银子月钱的丫鬟,都是被打上了标记的。 可她不想要啊! “花簪姐姐,你也不用拿话刺我。我这二两银子的月钱是怎么来的,你还不知道吗?那是我亲姐姐金钏拿命换来的!”玉钏死死的抿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硬生生的将已经涌出来的泪水给逼了回去。有些人有些事儿真的要等到失去以后,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至少,在金钏生前,她并没有意识到嫡亲姐妹代表的意义。 “人都没了,活着的人当然要好好过日子。再说了,甭管你姐姐到底是怎么没了,这太太既然给出了说法,又予了赏赐,你就得接着。不单单要接着,还要带着笑容带着感恩去接。” “我接了,不然还能如何?如今,我只盼着早些被遣了才好。” “又浑说!”花簪伸手在玉钏手臂上轻打了一下,教训道,“有好好的日子你不过,非要钻牛角尖。哼,我是跟你姐姐金钏不熟,可瞧你这样儿,大略上也能知晓她是个甚么人了。” 玉钏侧过头横了花簪一眼,没好气的道:“我不傻,我知晓你又在刺我。”迟疑了一下,玉钏又道,“我也知晓你先前看我不顺眼,明明你在太太跟前伺候了这般时日,而且你比我大好几岁,长得好看又能说会道。我甚么也不会,偏就得了太太的青睐,你会不高兴也正常。” “你这小鬼头!”花簪没想到玉钏年岁虽小,心眼儿却半点儿不少,当下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半响才道,“你能耐你还被我欺负?我也没怎么欺负你,你不也躲在被窝里哭鼻子吗?” “我才不在意你欺负我,我那是在哭我姐姐。”玉钏低着头,眼圈微红,抽了抽鼻子,略带哽咽的道,“你跟我姐姐一样讨厌。我知道姐姐比我好看比我聪明比我能干,可爹娘就是偏疼我。我也知道姐姐在荣禧堂里是一等一的大丫鬟,太太跟前的得意人,月钱领的比我爹娘加一块儿都多。可那又怎样?她得了月钱,娘就给我买好吃的,我过得不比她差。所以,她才老是欺负我,打小就这样。” 花簪没有立刻接口,而是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用几乎闻而不得的声音道:“所以我每次欺负你,你就会想起你姐姐?这才躲在被窝里偷偷的哭?” “哼!”玉钏把头一扭,看也不看花簪。不然呢?真以为她就那般脆弱?花簪是荣国府的家生女儿,她也是。甚至于比家世,花簪还没她好。至少,她娘原就是在荣禧堂里伺候的,她姐姐还是一等的大丫鬟。可花簪家里,除了个烂赌的爹和重病的娘外,听说还有个喝醉酒就爱打人的大哥,哪里比得上她? 得亏花簪不知晓玉钏心里的想法,不然铁定忍不住收拾她。可玉钏方才的那一席话,多多少少还是让花簪心里起了些波澜,当下叹道:“罢了,左右你就是命好。你也甭管你的二两月钱是怎么来的,只要好好用就可以了。” “才不,我要离开。最多三年,我一定要离开!”玉钏鼓着腮帮子恨恨的道。 “胡闹什么?”花簪伏低身子从下往上的看玉钏,见玉钏一脸的斩钉截铁,当下就有些愣住了。其实这会儿,花簪已经大致上明白了玉钏是甚么样的人,至少说到做到便是了。 “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果然,玉钏道,“花簪姐姐觉得二两银子的月钱很好?我看未必。旁的不说,你且看前几日,那两个通房,长得比我好看多了,还是老太太赐下的,结果呢?太太说打发就打发了,天知晓她们如今去哪儿了。” “别胡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只有买人的道理,哪儿有卖人的道理?我猜,她们应该是去了庄子上享福呢。”花簪急急的掩住了玉钏的嘴。 玉钏却闪了过去,压低声音道:“花簪姐姐,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这话你信吗?府里头尚有过得不好的,出了府还能有好?那庄子究竟在哪儿不知道,是个甚么样儿咱们更不知道。那两个通房被送到了庄子上,究竟是有人伺候的,还是干脆被打发去伺候别人了,只怕老天爷才知道!” 花簪被她说的心慌慌的,坐立不安的好一会儿,才跟着压低声音道:“那是通房,回头你当上姨娘不就好了?” “小周姨娘不是姨娘?她还怀了孩子呢,结果孩子没了她自个儿也没了。我还想好好活着呢。” “那你好生保住孩子不就成了!”花簪忍不住又伸手打了玉钏一下,犹觉得不够,甚至还在玉钏腰上掐了一把,“你呀你,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精还是傻,哪儿有这么诅咒自己的?” “我不傻,你才傻。老爷多大年岁了?过两年等我大了,还能生孩子?”见花簪一脸目瞪口呆的模样,玉钏又道,“再说了,生了孩子又如何?你怎么不看看赵姨娘?她生了孩子,还生了儿子!如今怎么样了?是个人都能欺侮了她。” “那那……”花簪支支吾吾了半天,这才堪堪寻到话头,“那你不会把主意打到宝二爷身上吗?你是比宝二爷大了两岁,可我记得你生的晚,应该袭人小好几个月罢?袭人能做的,你做不得?” “有人来了!”玉钏心下一动,可没等她说甚么,就瞧见穿堂那头走过来几个人,当下回手狠狠的挠了一下花簪的手背,旋即就听到一声倒抽冷气的痛呼声,心头暗乐,当她真傻不成?姐姐金钏打小就没少欺负她,可哪次她也没吃亏! 不多会儿,穿堂那头的几人已经走到了她们跟前。当然,花簪和玉钏也早已从门槛上起身,向着来人行礼,道:“见过琏二奶奶。”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被贾赦强行轰出来寻人的王熙凤。 说起来,王熙凤也觉得万分委屈,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夫人这是铁了心的不出荣禧堂。甭管王夫人心里头的真实理由为何,至少明面上,她是谨遵贾政禁足的命令,在禁足解除之前,是绝对不会离开的。既然如此,贾赦难道不应该先逼着贾政将禁足令解除吗? 然而,贾赦偏不这么干,又或者是因为贾赦极为了解贾政,要让贾政朝令夕改那是绝不可能的。相较而言,王夫人显得软弱多了,因而贾赦当然会选择从王夫人这一头下手。同理可证,要来请王夫人过去,不能用同辈,偏小辈儿中也唯独只有王熙凤中用一点儿,贾赦自然将目光对准了她。 天可见怜的。 “太太呢?在房里休息?”见两个丫鬟并不将自己引入房内,王熙凤语气淡淡的问道。 花簪有些紧张,强作镇定的道:“太太昨个儿晚上不曾休息好,早些时候勉强用了一碗粥,才刚歇下。” “哦?刚歇下?”王熙凤嘴角略往上扬,“既是刚歇下,在先前二姑娘来请时,就是不曾歇下喽?” 最初奉命来请王夫人的是二姑娘迎春,虽说迎春那姑娘笨嘴笨舌的,可真要她传个话儿,却是没有问题的。可迎春回去就说了,王夫人不愿意见她。之后,贾母晕厥,荣国府再度派人去请大夫,大夫过来先是施了银针,又开了方子。直到大夫都走得老远了,荣庆堂那头才商议出一个结果来,那就是让王熙凤过来请王夫人过去。 “琏二奶奶……”花簪笑得一脸尴尬。可不等她说完,一旁的玉钏就接了上来,只道:“琏二奶奶莫怪,是太太说了闲杂人等一律不见。不过琏二奶奶自不算是闲杂人等,您请进罢。” 花簪见鬼一般的看向玉钏,却听王熙凤轻笑一声,旋即就从花簪和玉钏之间走了过去。 王熙凤走入耳房,入目的是清雅的摆设。其实,她一直都在腹诽王夫人,也不知道是甚么毛病,明明霸占了这荣禧堂,却并不住在那并排的五间大屋子里,却偏生要住在东面耳房里。虽说荣禧堂这边,房间大院子也大,耳房的大小几乎同她院子里的正房相当了,可到底还是显得底气不足。王熙凤有些恶意的想,莫不是王夫人自己也知晓何为名不正言不顺?毕竟,当初贾代善在世时,贾母却是住在正房的左三间的。 “太太,我来瞧您了。” 花簪和玉钏是紧随王熙凤一道儿进入内室的,其实她们并不曾说谎,王夫人确实是歇下了。只不过,这将近一年来,至少有半年时间,王夫人都是病歪歪的。尤其上次跟贾母产生了冲突之后,王夫人一回来就“病倒了”,且前个儿小周姨娘没了,昨个儿又刚将两个通房打发了,王夫人的精神头确有些不足。 因而,王熙凤进来时,王夫人是歪在床榻上的。 “你们出去罢,凤哥儿不是外人,无需那般多礼。”王夫人先是任由花簪和玉钏将她扶起,又在她背后放了被褥靠着,随后取了暖手炉,从旁边炭盆里添了几块新炭,之后就听从王夫人吩咐,退出了内室。 而此时的王夫人,却依然是一副未曾洗漱过的模样。不过说实话,对于王熙凤来说,王夫人洗漱不洗漱的区别真心不大,甚至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待花簪、玉钏出去了,王熙凤也干脆利索的将紫鹃和丰儿打发出去了。很快,内室里就只剩下了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二人。 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凤哥儿好久不曾过来我这儿了。”最终,还是王夫人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平静的道。 王熙凤勾嘴笑了笑,也不等王夫人相让,就径自搬了绣墩坐下,轻笑道:“是呀,咱们姑侄二人许久不曾见面了。不过今个儿,却不是闲聊的时候,我是得了老太太的命令,让二太太立刻过去一趟。”虽说真正将她轰出来寻人的是贾赦,可她却不能这么说。要不然,这当大伯子的寻弟媳妇儿,却是好说不好听了。 “老太太要见我?这倒是稀罕了,我还道老太太她顶顶不愿意见到我呢。”王夫人的语气依然平静,可从她的面上却能看出那么一丝怨愤和不甘。王夫人不明白为何贾母要处处针对她,甚至她私心认为,一切的错误都是贾母造成的,可偏生贾母半点儿认错的举动都不曾有,反将气都撒在了她的头上。凭甚么! 只一眼,王熙凤就看透了王夫人心中的想法,当下嗤笑一声:“太太这话可真有意思,老太太当然不愿意见您,就如同您不愿意见珠大嫂子一般。” “你这话甚么意思?”王夫人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的刺向王熙凤,可惜王熙凤完全没有感受到。 “甚么意思……太太您也甭故作不懂。您厌恶珠大嫂子,甭管缘由如何,我也懒得深究。可您即便再厌恶珠大嫂子,只怕也不愿意她避而不见罢?”王熙凤笑得一脸灿烂,声音也是带着一股子少女般的清澈,全然不像是已经生养了两个孩子的人,“您对珠大嫂子无非就是两个意思,您可以厌恶珠大嫂子,可您要求珠大嫂子对您一心一意的孝顺。您甚至可以对珠大嫂子任何打骂□□,可珠大嫂子非但不能有任何反驳或反抗,更是要心情愉悦的受着。哪怕今个儿她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也依然要将您这个婆婆捧得高高的。对罢?” 王夫人面上一片铁青,目光森然的看着王熙凤。别说她原就不傻,即便再傻的人,听了王熙凤这么一番直白的话,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先前,王夫人是如何对待李纨的,如今贾母也要这般对待她。可她不愿意!撇开自私的心理不提,单是出身方面,她就自认为高人一等。当然,这是同李纨相比的。王夫人始终认为,李纨嫁给贾珠是她高攀了。可反之,她是王家的嫡长女,嫁给荣国府的嫡次子却是低嫁了。哪怕不属于低嫁,至少也应该算是门当户对的。李纨凭什么跟她比? “太太,您可知晓,为何我得了差事,却不尽心尽力的办吗?”王熙凤笑问道。 “哼,你就没想过要办妥这个差事。我猜,让你过来的根本就不是老太太,是……大老爷罢?”一如王熙凤了解王夫人,其实王夫人又何尝不了解王熙凤呢? “是的。”王熙凤没有否认。 “我还猜到,你如今是真的翅膀硬了。我说当初你怀孕时,怎就那般痛快的将管家权交了出来,竟是半点儿都不留恋。结果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先使法子将李氏弄到了西面偏院里,又故作乖巧的模样将管家权交了出来,之后也不知晓你究竟使了甚么手段,竟害的兰儿破了相。如今更是好,挑拨得我和老太太不合。你以为你这般做法就全然妥当了?做梦!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王熙凤就这般听着笑着,笑着听着。不多会儿,面上的笑容已经如同正午的阳光那般灿烂了。甚至笑着笑着,王熙凤都忍不住将眼泪笑出来了,只好一面拿手背抹着眼角,一面笑道:“太太呀太太,您可真是爱说笑。我跟珠大嫂子原就只是妯娌间的斗嘴闹脾气,亦如当年我同大姐姐一般。管家权那头,我确有些小心思,可兰儿……” “哼,你狡辩也无用。兰儿是我的亲孙儿,我这个当祖母的,拿他放在心尖尖上疼都来不及,又如何会害他?就算不是你所为,那也跟大房脱不了关系。” “唉,既然太太您非要自欺欺人,那我又有甚么法子呢?放心,您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原原本本的告诉老太太。就是不知晓老太太是相信我呢,还是相信太太您呢?”王熙凤眼波流转,端的是风情无限。可惜,她如今还真的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哪怕王夫人不是瞎子,也不会被她所诱惑。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若不是我,你以为你能嫁入荣国府吗?如今翅膀硬了,倒是将我撇到了一边,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果然是没父母教养的!”王夫人面容扭曲,伸出手指怒指王熙凤,看向她的目光如同噬人的野兽一般。 可惜这话,却依然难不倒王熙凤。 却见王熙凤眉毛轻挑,笑脸盈盈的道:“太太您真是越来越爱说笑了。我能嫁给琏二爷,同您又有甚么关系呢?咱们四大家族原就是同气连枝的,每一代都各有联姻。堂妹早先就同保宁侯府订了亲,于情于理,我这个王氏女都是要嫁到另三家的。可薛家,原就是四大家族最末,不说先前已得了小姑母,便是我比薛蟠大了三岁,这门亲事就没法结了。史家那头倒是有适龄的,却是岔了辈分。唯一可行的也就只有咱们荣国府了,即便没有太太您,甚至二老爷当年若是娶了旁人,我依然能够嫁进来。” 说了这些,王熙凤犹嫌不够,又添了一句:“其实,比起我的亲事,我更好奇的是姑母您的亲事。咱们王氏女虽不如史氏女、贾氏女来得金贵异常,可既是嫁出去了,就没有不当嫡长媳的。小姑母长相略差也无任何出挑之处,却仍嫁了薛家独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可太太您就……哈哈哈哈!” 随着一阵笑声,王熙凤转身离开了内室,不多会儿笑声就越传越远,逐渐消失在了穿堂的另一头。 王家的女儿,尤其是王家的嫡长女,于情于理都应该嫁给贾家的嫡长子。尤其王夫人嫁过来时,贾代善尚且在世,荣国府正是最鼎盛之际,贾赦和贾政兄弟二人的差别也并不曾那般大,再联想到贾赦原配张氏的出身,唯一的答案只能是,贾代善瞧不上。 咚的一声巨响从内室里传出来,花簪和玉钏从见到王熙凤大笑着离开后,就知晓事情不妙,待听到里头的那声巨响后,更是惊得整个人险些跳了起来。可偏生,她们还不能装聋作哑,只得认命的进去收拾。 <<< 却说王熙凤笑着离开了王夫人的房间,仍带着紫鹃和丰儿二人从原路回了荣庆堂。 比起沉闷没有人气的荣禧堂,荣庆堂这边却是显得热闹多了。虽说因着贾母先前的晕厥,无论是主子还是丫鬟都有些心惊,可这会儿既然贾母已经醒了,甚至趁着王熙凤离开之际,还叫了容易克化的粥品来吃,就意味着贾母的身子骨也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加上又有爱说爱笑的史湘云在,配上一个没心没肺的宝玉,至少贾母的房里说笑声一直没有间断过。 直到王熙凤的回归。 紫鹃和丰儿被王熙凤留在了外间过堂处,她只一个人进了贾母的房内,虽说是带着笑进去的,可王熙凤还是清晰的感受到了屋内的气氛一下子跌到了冰点。 当下,王熙凤苦笑一声:“这是怎的了?甚么时候起我竟是变得这般不受欢迎了?云妹妹,凤姐姐对你不好吗?宝兄弟,我知云妹妹比我好看比我年轻,可你也不用这般势利罢?” “噗嗤!”史湘云忍不住喷笑出声,旋即一头扎进贾母的怀里,求救道,“老太太,凤姐姐又作弄我了。”一旁的宝玉也道:“凤姐姐原就最爱作弄人了,回头我带云妹妹你去作弄巧姐儿。” 随着宝玉的话音落下,王熙凤和贾琏尚且面色不变,可一旁的贾赦却一瞬间拉下了脸,却不曾直接针对宝玉,而是向王熙凤沉声道:“琏儿媳妇儿,王氏呢?原不是都夸你能耐得很,怎的连个人也请不到?” 王熙凤顷刻间就领悟了贾赦话里的意思,甚至还猜到了他为何会如此。当下,王熙凤低垂下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道:“大老爷,是儿媳妇儿无用,没能将二太太劝过来。唉,我真的好话说尽了,求也求了,哭也哭了,跪也跪了,我是真的没法子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却是真的炸锅了。 还真别说,王熙凤眼圈确是有些微红,仔细看来,妆仿佛也有些化了,一看就是哭过去的。这倒是事实,只不过谁也不曾想到王熙凤是笑哭的就是了。 贾赦迟疑了一下,他对于王熙凤这个儿媳妇,说不上满意,也不至于讨厌。虽说因为贾政的缘故,他极为厌恶王夫人,可他却不至于一竿子打翻所有,不会为了一个王夫人而瞧不上所有的王氏女。相反,他倒是认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话极为有道理。王夫人为何那般惹人讨厌?还不是因为她嫁给了贾政那个讨厌鬼。同理,王熙凤本人虽不咋样,可她嫁的是贾琏,那就算再不怎么样,也仍是自己人。 只片刻工夫,贾赦就想清楚了一切。 “求了?哭了?跪了?哼,琏儿媳妇儿,你同大家说说,那王氏到底是病了还是瘫了,或者干脆死了?!” 王熙凤心知贾赦原就心里头冒火,偏方才宝玉还添了一把火,若不赶紧想法子熄火,只怕憋着火的贾赦甚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因而,王熙凤极快的扫视了一圈,寻到了一个替死鬼:“我是觉得,也许是我不够分量?宝兄弟,要不你过去请二太太过来?你一定行的,二太太平日里最疼的就是你,回头你跟我似的,求一求哭一哭跪一跪,待二太太心疼了舍不得了,自然也就应允了。” 在所有人,包括宝玉本人都不曾回过神来之际,王熙凤已经坑了宝玉。 这迎春去请,连面都不曾见到,换做惜春必然一样。李纨是真的怕了王夫人了,况且万一人没请来,她又受伤了,嫌不够乱呢!王熙凤用事实证明,苦肉计是请不来人的。可全盘看来,苦肉计仿佛是最为稳妥的,也许换个人就成? 一瞬间,宝玉被诸人的殷切目光所包围,当下他就懵了。 最终还是由贾赦拍板决定:“嗯,琏儿媳妇儿说的不错。宝玉,就由你跑一趟罢。记得,务必要将王氏请来。” 宝玉先是不敢置信的瞧了一眼王熙凤,又将目光放在了拍板决定的贾赦面上,旋即又求救一般的看向贾母。可问题是,就连最疼爱宝玉的贾母,都不认为王夫人会害宝玉。于是,宝玉只能含泪点头,认命的出门了。 待宝玉离开了,贾母却忽的开口问道:“凤哥儿,方才你离开这般长时间,王氏都跟你说了甚么?” 王熙凤上前几步,带着些许忧愁些许不忍,将在荣禧堂里发生的事儿,一一娓娓道来。 当然,王熙凤没有蠢到甚么话都说,她说出口的都是对自己对大房有利的,同时她也复述了王夫人的部分言语。 譬如,“唉,我也不知道二太太是不是魔障了,她非说当初是我将珠大嫂子弄到了西面偏院里,可珠大嫂子不是自愿为珠大哥哥祈福吗?” 又譬如,“二太太还说,她对老祖宗素来孝顺得很,是老祖宗跟前最得意的儿媳妇儿,大太太好上千万倍都不止。老祖宗之所以对二太太不满,并不是因为二太太本人的缘故,而是我在从中挑拨。” 还有就是,“对了,兰儿上次伤到了那事儿,我是全然不知情的。可二太太非说,这事儿是大老爷和大太太暗中谋划的,还说我也有份参与。说到后头,却说琏二爷和老祖宗也都是知情的,是咱们合谋要害兰儿。天地良心,我若有这样的心思,只恨不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王熙凤说话原就是极为有感染力的,她这么一番话说来,在场诸人都沉默了。 其实,换在其他时候,哪怕王熙凤说得感天动地,贾母也不会全盘接受。毕竟,片面之词的可信度原就是不高的。可问题是,当某人很讨厌一个人时,哪怕再多的污蔑之词都堆积到那个人身上,都不会意识到不妥。更何况,王夫人之前的口碑太差了。 “好好,好个王氏。我倒是想要听听,她亲自到我跟前说上一说!”贾母愤然道。 虽说是冬日里,贾政却早已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他原是想反驳一两句的,可他虽不至于口笨嘴拙,却是真的不是王熙凤那种巧言善变之人。好在之后他听到了贾母的话,心下略微一松,想着等王夫人过来了,自然就能把误会解释开的。 可前提是,王夫人得过来! 一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了,两个时辰了……终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各处的灯也都点起来了。虽说荣庆堂里并不缺吃喝,可也得有心思吃喝呢。王熙凤瞧着这有些不像样,只好出声让鸳鸯吩咐下去摆膳。贾母倒是不曾阻止,甚至她本人还有心情用了一碗粥。等用罢晚膳,贾母才幽幽的道:“都散了罢。政儿你去将宝玉寻来,就说我不指望王氏能过来了,只求她别作践我的宝玉。” 贾政的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冷汗更是一滴滴的往下落。偏生他完全寻不出半分借口来,只得应了一声,转身往荣禧堂而去。 既然贾母有话在先,那诸人也就都各自散去了。只是出了荣庆堂的垂花门后,王熙凤却听得贾赦命邢夫人先带两个姑娘回东院,他则是绕道去了荣禧堂。王熙凤只当没看见这些,跟邢夫人道了别,便拽着贾琏往自家院子而去。 “我说琏二奶奶,你这又是作甚?大老爷能去瞧热闹,我也想去瞧。哟哟,你别拽我!琏二奶奶,凤哥儿!放手!” 直到走进了自家院子,王熙凤才依言放开了贾琏,冷笑道:“琏二爷,需要我提醒您吗?大老爷那是长辈,哪怕他今个儿指着二老爷的鼻子痛骂,这理儿也在他那一边。至于琏二爷您嘛,若是您不介意被二老爷记恨,您就去!哼。” 冷哼一声,王熙凤转身去了西屋,那是荣哥儿房间。 在通常情况下,东屋才是嫡长子的屋子,可他们家是个特例,毕竟巧姐先于荣哥儿出生,又在东屋住了许久,王熙凤就直接将荣哥儿安排在了西屋。真要说起来,东屋和西屋的构造是完全一样的,甚至荣哥儿所用的东西也比当初巧姐小时候更好一筹。这也是没法子的,毕竟王熙凤重生之前虽然疼爱巧姐,却也不至于这般挂心。等她重生后好生照顾巧姐时,巧姐都已经快一岁了。至于荣哥儿,虽说时间对不上来,可王熙凤仍愿意将他当做自己那个无缘的儿子。 儿女都是心肝宝贝儿,至于贾琏,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她还不稀罕管他的那些破事儿了! 可惜,贾琏并不知晓王熙凤心里的想法,在院子门口吹了一阵子冷风后,贾琏果断跟在王熙凤身后,也去了西屋。贾琏一面走进暖和的西屋,一面嘴里还嘟囔着:“爱咋咋地,我有那空闲,还不如来陪儿子。”又见王熙凤已经脱了外头的大氅衣,贾琏也顺势解开放在一旁,笑着往荣哥儿跟前凑,“荣哥儿,想爹吗?来,让爹抱抱。” 荣哥儿迷迷瞪瞪的看着王熙凤,没多会儿又盹了过去,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曾留给贾琏。 贾琏气了个倒仰,一面恶狠狠的瞪着荣哥儿,一面却开始惦记上了留在了东院的巧姐。如今看来,闺女比儿子好多了,至少闺女会甜甜的笑着喊爹,还会将好吃的点心留给他。当下,贾琏就决定了,明个儿去东院看宝贝闺女,至于二房那些破事儿,就随缘罢。 “奶奶。”丰儿快步走来,她跟紫鹃的分工是不同的,虽说俩人同样都是伺候王熙凤,可紫鹃还兼同荣国府各处联系,丰儿是主要掌管着他们这小院子。方才,紫鹃随王熙凤一道儿进了西屋,丰儿却了去了另一边,了解这一天来,院子里的动静。 “怎么了?荣哥儿睡了,咱们出去说罢。”王熙凤瞧了一眼丰儿的神情,下意识的猜到应该是不好的事儿。当下,她将荣哥儿交给了奶嬷嬷,顺便也将贾琏拽了出去。 等回到了他们正房的内室里,丰儿才一脸愁容的道:“奶奶,今个儿咱们府上的事儿多,没能立刻报上来。却是扬州那头来人了,倒是被管家林之孝留在了客院里。说林姑爷仿佛有些不大好,想要接林姑娘回扬州。” 第111章 贾政抄近路,从荣庆堂后头的穿堂径直回到了数日未归的荣禧堂。恍惚间,他有种极为陌生的感觉,丝毫不觉得这里是他打小长大的地方,更完全不认为这里是他如今的家。 “你们太太呢?” 花簪和玉钏自打先前送走了王熙凤后,心里头就一直惴惴不安的。别看花簪看起来老练得很,玉钏也是个人精儿,可说实话,她们聪慧与否跟她们将来的日子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旁的不说,若王夫人倒霉了,纵是她们慧比诸葛,也无济于事。有心想要劝劝王夫人,可这俩人伺候的时间都不算长,也许如今看来,俩人是王夫人跟前的得意人,然却不是心腹之人。因而,花簪和玉钏在收拾好了内室后,就老老实实的退了出来。且因着主子不曾叫膳,她们也只能陪着饿肚子,直到贾政的到来。 “见过老爷。”贾政的到来,既是出乎意料,又仿佛是在意料之中。花簪和玉钏急急的起身给贾政行礼,玉钏倒也罢,她就算再精明,年岁却仍小得很,可花簪却是想得多了些。不留痕迹的瞧了瞧漆黑一片的天色,花簪边行礼边道,“老爷可是寻太太有要事儿?太太方才歇下了,要不我去将太太唤醒?” “不必了。”贾政冷哼一声,没等两个丫鬟明白他的意思,他便已经欺身上来,径直从两个丫鬟中间走了进去。 玉钏的脸色都变了,因着年岁的缘故,她其实并不懂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可她却没有傻到不会看脸色!当下,玉钏拉住了想要跟进去的花簪,压低了声音威胁道:“老爷好不容易才来寻太太一回,你要是进去坏了事儿,回头太太一准撕了你!” 花簪被唬了一大跳,旋即想到确有这个可能,当下略一迟疑,又听玉钏道:“左右太太方才说的是,让咱们守在外头,咱们老实听话就是了。” “这……你说得对,里头两个都是主子,他们若是高兴了,指不定觉得咱们碍事儿。若是吵闹了起来,咱们俩帮哪个都不对。行了,姐姐听你的,就待在外头不进去。”花簪想了想,点头道。 听到花簪这种倚老卖老的话,玉钏险些没忍不住翻白眼。好在,只那么一会儿工夫,里头就传出了阵阵怒吼声,饶是玉钏胆子也不算小,这会儿都被吓到了。 “王氏,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家教。母亲三番两次的请你过去荣庆堂,你呢?三推四推的,这是不愿意伺候了?哼,你这不孝的东西,难怪会养出像宝玉那般混账的儿子!” “哼,我有没有家教轮不到政二老爷来质疑。当初,老太爷上王家提亲时,若不是说了那般多的好话,你以为我父亲会应允这门亲事?”王夫人冷笑着看向贾政,道,“还有,政二老爷也别忙着诬陷。您说老太太来请过我?是甚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情?” 贾政有些愣神,撇开最初那放肆的话不提,后头的话却是充满了狐疑。 其实,贾政的性子并不是完全不讲理。相反,打小被教导着礼义廉耻的贾政,很是能够听得进道理,前提是你要先说服他。虽说在荣庆堂时,贾政憋了一肚子的怒气,可在听王夫人说,她对此一点儿也不知情后,他反而沉默了。 见状,王夫人嘴角扬起一丝讥讽的笑容,声音却依然平静得很,只道:“老爷,旁的事儿我并不清楚,只知晓先前老爷您命令我在荣禧堂禁足,我自是要老实听从。别说这荣禧堂了,这些日子以来,我连这个房间都不曾出过。您说,老太太派人来请我了?是鸳鸯,还是旁人?” “最先,是二丫头过来传讯的。你竟是不知?”贾政奇道。 王夫人正了正神色,道:“我已经有许久许久不曾见到二丫头了,不单如此,我连四丫头也已经许久未见了。老爷,您真的可以确定二丫头来过我这儿了?” 贾政被噎了一下,还真别说,这事儿他完全不能肯定。迟疑了片刻,贾政又道:“这应该不是最先,在二丫头之前,应该是荣庆堂里的小丫鬟先过来传讯的,接着才是二丫头。在这之后,则是你那娘家侄女凤哥儿。这回你总是见过了罢?” “整整两个月时间,除了我跟前的大丫鬟外,我就只见过凤哥儿一人。她倒是来过,可她完全不曾对我说,是老太太唤她过来寻我的。”王夫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淡然的道,“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咱们夫妻俩是被人算计了。” “你这话甚么意思?”贾政心头一跳,隐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爷,您觉得我还能是甚么意思?我不明白,咱们俩是从甚么时间开始,竟变得如此的陌生。其实,我的心思真的很好猜,珠儿不在了,元姐儿远在宫中,跟前也就只有宝玉这个小儿子,还有便是兰儿这个大孙子。老爷您说,我能怎么做?我所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那两个孩子吗?当然,您可以怀疑我善妒,可您不能否认我对两个儿子全无保留的疼爱。”王夫人说着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珠儿没了,咱们这一房将来还不得靠着宝玉和兰儿?老爷,我不怕丑话说在前头,我的嫁妆,将来只会留给宝玉和兰儿,旁的人休想夺走一文!” 旁的人,这里不仅仅包括贾政,也包括探春和贾环。 不过,在贾政看来,女人嘛,原就不可能像男儿那般宽容大量,有一些小心思倒也是正常的。无视贾环这个庶子,以及探春虽成了嫡女,到底是个女儿家,王夫人不在意也无可厚非。至于贾政本人,却是从未想过染指王夫人的嫁妆。 “这个事儿,我倒是可以答应你。将来,你所有的嫁妆,只会由宝玉和兰儿继承。”贾政想了想,又道,“不对,我是来责问你不孝的事儿。你说,为何不去母亲处请安?” “老爷的这话还真是有意思,不是您让我禁足的?我方才也说了,这两个多月以来,我都不曾离开过这屋里。至于你说的,老太太派人请我过去一事,我却是全然不知情的。” 贾政迟疑的看着王夫人,因着王夫人面上的神情极为镇定,完全不似作伪,贾政这才信了几分,道:“难不成,真的是中计了?”旋即,贾政又道,“不对,后来不是让宝玉也过来了吗?难不成连宝玉都不曾告诉你?” “宝玉来过了,在门口给我请了安,却连进门都不曾,就径直离开了。我猜,他应该早就回了荣庆堂。” 宝玉当然是回了荣庆堂,不单回去了,而且还是绕过了正堂,从偏厅过去,悄没声息的回到了自己的厢房里,除了袭人,谁也不曾惊动。至于他之所以会这般做,却是听从了王夫人的话。 ‘宝玉,我得了会传人的病,你在外头同我说说话即可。记得,等会儿就立刻回自己房里,也没惊动旁人,只乖乖待在房里,等其他人都散了,再告诉老太太,你已经回来了的事儿。去罢!’ 一如贾母丝毫不担心王夫人会虐待宝玉一般,王夫人也丝毫不认为贾母会责怪宝玉。因而,她算计起宝玉来,得心应手不说,还没有丝毫愧疚。 其实,打从贾母头一次派人过来请她时,王夫人就已经算计妥了一切。小丫鬟嘛,本就是极为容易打发的,只消让花簪说她病着不愿见人,小丫鬟还敢闯进来?后来的迎春也被类似的手段打发走了,虽说迎春是贾府的姑娘,可因着她性子怯懦,又是小辈儿,被王夫人晾了半刻钟后,也就老老实实的回去了,连句多余的话都不曾。后来的王熙凤,却是最难打发的,也是因为如此,打从一开始,王夫人就没打算拦阻王熙凤,只因她知晓,王熙凤绝不会诚心诚意的请她过去,只会趁机落井下石。至于最后过来的宝玉,心思单纯是一回事儿,只怕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宝玉从来都不曾疑心过她这个当娘的。 不管怎么说,王夫人成功的拒绝了所有的请求,乍一看,是她不孝顺,可只要让她见到了贾政,她坚信自己一定能扳回一局。如今看来,这一点也是料对了。 贾政并不曾完全信了王夫人的话,他转身出了房间,点了年岁较小的玉钏,让她往荣庆堂去一趟,瞧瞧宝玉在作甚。贾政故作聪明之处在于,他一心认为年岁较小的丫鬟是没有心眼的,以及故意模糊了宝玉是否在荣庆堂的事儿,只说看看宝玉如今在作甚。贾政以为,如此这般就一定能知晓王夫人话里的真实程度了,却不曾想到,玉钏是帮衬王夫人了。 玉钏一溜小跑的去了荣庆堂,又以之前的速度跑回了荣禧堂,低着头回复贾政:“回老爷的话,宝二爷早早就歇下了。袭人姐姐说,二爷都歇了快两个时辰了。” “哼!”贾政拂袖进了内室,留下玉钏却是一脸的叹息。 宝玉是悄悄的回了荣庆堂,也确是老实待在自己的房里。可所谓的已经歇了快两个时辰却是玉钏瞎掰的。若非如此,她如何帮得了王夫人呢? 内室里,王夫人已经从躺改为了坐,灯也又点了两盏,虽称不上灯火通明,好赖不像方才那般昏暗了。只是亮堂起来后,王夫人面上的憔悴和疲惫,却是愈发的分明了。尤其因着屋子里烧着暖龙,且王夫人跟贾政也没甚好避讳的,如今的王夫人只穿着贴身的褒衣,外头罩了一件厚袍子。袍子是去年做的,九成新的样子倒说不上不合适,只是因着这些日子以来,王夫人消瘦了许多,旧袍子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更显出了几分可怜。 贾政有些愣神,半响才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呢?”如此,便信了王夫人十分。 “没甚好抱怨的,这都是我的命。”王夫人伸手拢了拢宽大的袍子,叹息一声,“其实,老太太素来都是很疼我的,这几十年来,每每遇到事儿,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我。纵是偶尔得了甚么好物件,想到的也是我。往常,老太太就常说,我就跟她的闺女似的。可没曾想……” “老太太不是恶人。”贾政的语气硬邦邦的,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冷漠。 王夫人抬眼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老太太是个和善的人,对小辈儿们素日都是极好的。尤其对几个孩子,甭管是我生那三个,还有大房的琏儿,或者是那三个丫头,都是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我自认也疼着孩子们,可到底这心儿还是偏着的。不像老太太,个打个的都心疼。只可惜呀……” “可惜甚么?” “老太太终究年岁大了,喜欢听好听的话儿,更有些偏听偏信了。先前,珠儿媳妇儿同三丫头起了些口角之争,其实按着我的意思,是将这事儿摁下去的。都是一家人,何苦非要争出个长短来?可偏生,也不知晓凤哥儿也如何折腾的,闹到最后,珠儿媳妇儿和三丫头竟都进了西面偏院里。对了,还有一事儿只怕老爷您到如今都不知晓罢?却是最开始,凤哥儿是打算借着我的名头,苛待三丫头。不单消减了她的份例,还打算暗中折腾三丫头。亏得我及时发现了不妥,才急急的将她唤来训斥了一顿,这才将事儿掩了过去。” 王夫人边说边留神着贾政的神情,见贾政面上微微有些不屑,便知晓哪怕贾政信了她的话,却也未必会相信她的宽容大量。 当下,王夫人又忍不住落了泪:“老爷,您觉得我是个苛刻的人吗?三丫头确不是我生的,可她是一手养大的,如今更是记在了我的名下,就算我待她不如宝玉那般好,那也在常理之中。以往,珠儿和元姐儿都在我跟前时,我不也更为看重珠儿一些?” 重男轻女这种事儿,根本就不算过错。更何况,探春就算已经成为了嫡女,到底跟真正的嫡女还差了那么一层。王夫人坦诚,她更为在意宝玉,可要她说的话,她却是待探春比待贾环好得太多了。 贾政回忆了一番,遂点了点头,也承认道:“嗯,宝玉确是比三丫头重要多了,你待宝玉的心,我还是相信的。” 正常情况下,一个母亲对待现如今唯一的一个亲生儿子,那是绝不可能差的。哪怕偏心如贾母,也从未对贾赦起过任何歹意,顶多在旁的杂事儿上,更为偏心贾政一些。 “老爷不好奇凤哥儿的行为吗?”王夫人微微颦眉,她可不想跟贾政纠结于她待宝玉如何的问题上。这种事儿有甚么好说的?傻子都知道她对宝玉是掏心掏肺的,且她根本就不需要一个慈母的名号。 “凤哥儿?她不是事事都以你为主吗?”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儿了。”王夫人又是哀愁又是拿帕子按着眼角处,语带悲伤的道,“凤哥儿打小就没了爹娘,我怜惜她,这才时常将她接入荣国府小住。我是真的拿她当女儿一般,更是巴不得由她当了我的儿媳妇儿。可不曾想……” “那些话别说了,万一传出来,你是想毁了荣国府吗!” 王夫人的话音未落,贾政就急急的打断了她的话。虽说贾政对于王熙凤并无任何恶感,可既然那些事儿都已经变成了陈年旧事,且如今贾珠都没了,贾琏和王熙凤都生养了两个孩子,再说那种话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亦如贾政所说,但凡传出了甚么流言蜚语,王熙凤倒霉也罢,只怕连整个荣国府都要蒙羞。 “是,老爷您说的是。”王夫人面色一僵,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又道,“老爷,我的意思是说,凤哥儿早已不是原先那个凤哥儿了。” “甚么意思?” “凤哥儿是我的娘家内侄女,又打小没了父母,对我自然亲近得很。刚嫁入荣国府时,因着自身尚且立不住,对我更是百般讨好。等她怀了身子骨,生下了巧姐后,只怕心里更虚了,这才给所有人一个错觉,她是站在我这一头的。” “难道不是吗?”贾政面露踟蹰之色,其实他对于后宅之事,全然不精通。至于对王熙凤的印象,还停留在能言善辩的阶段。毕竟,王熙凤就算暗中耍了些小手段,也不可能被贾政察觉。 “自然不是。凤哥儿她是大房的人,是琏儿媳妇儿。原先是因为她自身尚未立住,这才不得不倚靠着我给她撑腰。如今,她生了儿子,可算是终于立住了。老爷您仔细想想,她还会愿意帮我做事儿吗?” 贾政的面色一瞬间就沉了下去。 女为母则刚,这样的道理贾政并不是不清楚。亦如他相信王夫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宝玉打算,那么王熙凤如今岂能不为她的儿子荣哥儿打算?可若是王熙凤彻底同二房离心,甚至暗中耍手段坑害二房的话,那他还真是不得不防备起来。 “你还想说甚么,一次都说完!”贾政冷着脸道,他隐约觉得,王夫人方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围绕着一个隐晦的目的,可偏偏他看不透也猜不到。贾政自然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王夫人,只心道,女人无非只会使一些旁门左道,不算真正的本事。 却听王夫人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带着满脸哀恸地道:“就在你们都聚在老太太屋里时,周瑞家的来瞧我了。我记着老爷您的吩咐,没敢让她进来瞧我,只隔着窗户同她说了两句话,却是扬州那边又来人了。” 彼时,王熙凤和贾琏刚得到消息不久,俩人商议了一番后,看着天色实在是太晚了,便决定暂且将事儿摁了下来,只等明个儿天明之后,再去荣庆堂回话。只是俩人并不知晓,早在今个儿傍晚时分,王夫人那头就已经得了消息,并且已经思量好了比前世更为不要脸的对策。 王夫人的目标是林家的万贯家产,可她不想为了钱财之物而赔上自己的好名声,因而便想到了栽赃嫁祸之计。 说起来,灵感还是来源于王熙凤的。只因先前,王熙凤真的没少打着王夫人的名号,做些刻薄事儿。当然,那些事儿也是经过了王夫人同意了,只是如今,王夫人全盘否决,只一口咬定是王熙凤肆意妄为,将所有一切的责任尽数推到了王熙凤身上。而她接下来要做的,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林家的万贯家产,她要定了,可这黑锅却必须是由大房来背的,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其一,黛玉年岁尚小,不可能让她独自一人带着仆从往扬州去,因而必须有人陪同,且那人还必须是主子的身份。 其二,贾政是有正经差事的人,虽说五品的工部员外郎看着是弱了点儿,可他的这官职不像贾赦、贾琏父子那般是虚职,是必须每日都要去工部的。因而,贾政绝不能陪同黛玉。 其三,按说整个荣国府最合适的人应该是贾赦,可贾赦为人素来荒诞不羁,不说旁的,就是贾母也没法放下心来。因而他也是被否决的。 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已成亲生子,看着还算靠谱,且已经往扬州去过一回的贾琏了。只是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若说上一次仅仅是贾琏带着仆从往扬州去,带上黛玉再返回京里的话,那么这一次要做的事情可就太多了。这林如海若非病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是不可能差人过来报讯的,因而林如海这一次只怕是在劫难逃了。既如此,之后要处理的事儿可就多了去了。丧事反而是最简单的,麻烦的是林家那偌大的家产,无人可继承。 王夫人想的极为周全,她甚至已经替林家盘算得一清二楚了。 林家数代单传,到了林如海这一辈,非但没有嫡亲的兄弟,连堂兄弟都不曾有一个。其他的林氏族人,却都是出了五服的。在律法上,像林家这种情况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由林如海从族人中过继一个儿子,过继子和在室女共享一半家产。要么就是林如海放弃过继,黛玉身为绝户在室女,可得全部家产的四分之三。 自然,王夫人要做的,就是让林家真正的断子绝孙,将大部分家产给予黛玉。最好是在继承之时,让贾琏多多的动手脚。哪怕名义上,绝户在室女只能得四分之三的家产,另外四分之一要归官府所有。可这里头能动的手脚却是太多太多了,若是操作妥当,将林家所有家产尽数搬到她二房来,也未尝不可能。 “……老爷,您觉得我这主意如何?” 昏暗的内室里,烛火忽暗忽明,王夫人原本消瘦疲惫的面庞上闪过一丝诡异。只是贾政这会儿心头火热,全然看不到那丝诡异,只连声道:“好好,可真要是这般做了,会不会有辱斯文?” 王夫人心头一阵冷笑,面上却依旧那般若无其事,正色道:“咱们只是替黛玉掌管着林家的家产。老太太不也总是念叨着要将黛玉许给咱们宝玉吗?若这事儿真的成了,到时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掌着钱财又有甚么关系呢?倘若这事儿不成,回头等黛玉长大了,我自会将林家的东西归整出来,给黛玉添妆。” “如此甚好。” <<< 一片漆黑之中,贾赦轻轻的来,又悄悄的走,几乎如同鬼魅一般。 这里是代表着荣国府正统的荣禧堂,也是从第一代荣国公贾源开始作为主居所,再传到了第二代荣国府贾代善手中。其实,从贾代善并不曾降爵世袭来看,就可得知当时贾家的圣宠。 贾赦跟贾政不一样,在他刚出生不久,就由贾源老俩口抚养,直到贾源过世,贾代善继承了荣禧堂,贾赦这才搬到了东面院子里。可他的童年时期、少年时期却皆是在荣禧堂里度过的,且年幼时候多得是空闲,也就是说,真要比起对荣禧堂的熟悉程度,贾赦远超贾政。 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些年里,贾赦走遍了荣禧堂的角角落落,他甚至敢说,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为了解整个荣禧堂的构造。更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贾源还是贾代善,皆是住在正头五间正房里的,而贾赦当年却是被安排在了东面耳房里。也就是如今王夫人和贾政所居之处。 再一次来到荣禧堂,贾赦完全没有回家的感觉,只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悲伤。不过,没等他来得及悲伤,就从年幼时喜欢躲藏的角落里,听到了一些也不知晓该不该被他听到的事儿。 ……不错,真不错。也许是已故的祖父母在保佑他罢。 第112章 贾赦站在东院的黑油大门前,有那么一瞬间的晃神。 这黑油大门是几年前贾琏成亲后不久,贾赦眼见儿子儿媳都宁愿留在二房当管家和管家媳妇儿,也不愿意来他这东院,这才一气之下命人封堵了原先东院和荣国府的穿堂,又在外头开了一道黑油大门,以至于明明是一家子,却必须从不同的门而入,看着倒更像是他早已分家另过一般。也是因为如此,这黑油大门看起来新得很,虽不至于簇新,可到底也不过三年多的时间,至少比他住了三十来年的东院,要新很多。 说起这东院,荣国府的下人也称之为东面旧院。事实上,自打贾源夫妻二人相继故去后,贾代善夫妻俩搬入荣禧堂,贾赦便从荣禧堂搬出,进入了这所谓给继承人安排的东院里。一晃,便已有三十来年了。 “老爷,您回来了。” 守门的小厮见门口有个人影闪过,想着这宁荣街里,也不会有那等不长眼的人深更半夜来这儿作怪,又想起贾赦尚未归来,忙小跑着上前,见果真是贾赦,急急的将人让了进来,只道:“老爷,您怎的不叫车?这大冷的天,老爷您快些进来罢。” 车子自然是有的,不过邢夫人带着迎春、惜春回来时,就是坐着原先去时的青布骡车。至于贾赦,他若是想要用车,完全可以使唤荣国府的人,甭管贾母有多偏心,也不至于让贾赦连叫车的权利都给抹了。 贾赦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说的话却很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这院子可是真的旧了。” 可不是旧了吗?贾源按说也算是长寿的,故去时已是七十高龄,可算算时间,却也有三十来年了。而这东院最后一次翻新,却是在三十多年前,他搬进来之前。 守门的小厮一面护着贾赦进院子,一面果断的应和着:“老爷您说的是。”心下却道,这是打算翻新院子? 自然不是。 也许贾赦确是起过翻新院子的心思,却是打定主意,等他入住荣禧堂后,将这东院予了贾琏,届时他自是愿意出笔钱将这院子翻新一下,好让贾琏一家子住。而在此之前,他却是不会动这里的。 到了仪门前,小厮很快就主动退下,自有早已守在仪门里的丫鬟婆子上前将贾赦迎进去。待穿过头一道仪门,贾赦就已径直往书房而去,竟是丝毫不打算跟早一步回来的邢夫人打招呼。倒是在进了书房后,贾赦问了一声:“巧哥儿可曾歇下了?” 在书房伺候的,自然都是妙龄的丫鬟,听得贾赦此语,微微有些愣神,旋即却笑着道:“老爷,如今都甚么时辰了,巧哥儿只怕是掌灯时分就歇下的。” 贾赦冷冷的瞧着她,那丫鬟名春杏,原是贾赦跟前极为得脸的丫鬟,也是早就被收了房的。可贾赦此人同贾政不同,他丝毫不念旧情,欢喜了便多哄两句,不高兴了就丢在一旁。因而他房里的美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能长久的。纵是侥幸有了身子生了孩子,也依然不能改变被丢弃的命运。而春杏原是秀才的女儿,略认得几个字,还挺能来事儿的,这才颇得贾赦青睐,连着伺候了好几年,都不曾遭到厌弃。 “明个儿自去领二十丈,回头去浆洗处罢。” “老爷!”春杏一下就懵了,可不等她回过神来,早已有那等子一心想替了她的丫鬟上前扭住她。不多会儿,春杏就被扭出了书房,没了踪影。 “去厨房叫点儿宵夜,再沏一壶好茶,别打扰本老爷。”贾赦这会儿可没心情玩甚么□□添香,铁青着脸走到了书桌前坐下。 贾赦自是有书房的,哪怕他极少会用到,这书房仍是奢华至极。比起贾政书房里的那几架子古籍、孤本,贾赦的书房里倒是有几幅画,却几乎没几本书籍,更多的是八宝阁博古架,上头摆的也俱是一些极为有来历的古董玉器。不说各个都是稀世珍宝,至少拿出去变卖也值当不少钱。 宵夜和热茶很快就端了上来,或许是因着有春杏的先例,这一次没人敢多一句嘴,稳稳的将东西都搁在了书桌上后,丫鬟们争先恐后的退了出去。 “哼。”贾赦冷笑一声。 懒得同小丫鬟们一般见识,如今的贾赦满脑子都是方才听到的消息。那个当年风华绝世的林如海,竟是快死了?这消息应该是真的,王夫人就算再刻薄,也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头开玩笑。可若是林如海真的死了,林家那笔钱财还真是让人动心。对于王夫人的贪念,贾赦半点儿也不觉得奇怪,王夫人原就是这么一个人。让他感到狐疑的是,贾政的态度。 曾几何时,贾政竟也变了?林家的家产再让人动心,按说以贾政的心性,也不可能明摆着表现出来。是因为在王夫人跟前比较放松,还是…… 不对! 贾赦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番,之前在荣禧堂里,贾政似乎从头到尾也没有表达过他想要霸占林家家产的意图,一直这般表示的人是王夫人!是王夫人口口声声的表示,要让林如海绝了从族人中过继儿子的心思,好尽可能的将大部分家产都留给黛玉。这单点倒是没有问题,毕竟林氏一族中,除了黛玉之外,再没有人同荣国府有关系,只是这般仅仅能说明荣国府偏心黛玉,并不算过错。之后,王夫人又暗示可以使一些手段让官府能得到的那一份绝户财缩水。这问题也不大,稍微有点儿家资的人都会这么干,要不然又哪里来的隐户隐田之说? ‘好好,可真要是这般做了,会不会有辱斯文?’贾赦记得,面对王夫人的提议,贾政所担心的仅仅是有辱斯文,毕竟真正的孔孟学子应当是视钱财如粪土的。 王夫人是怎么说的? 说要将黛玉许给宝玉?那倒是真绝妙了,绝户女所得到的家产将来都会成为她的嫁妆,只要宝玉娶了黛玉,二房便可名正言顺的得到林家的万贯家产。至于若是亲事不曾,将家产予了黛玉当嫁妆?做梦! 贾赦敢立誓,若宝玉和黛玉之事能成,那一切好说。若不能成,黛玉这辈子都别想出嫁了,甚至极有可能连小命都会玩完。毕竟,只是一个没了家族没了依靠的孤女罢了,别说黛玉原身子骨就不好,纵是再怎么健康,大门大户里弄死一个人,简单得很。 只是,如此一来,二房得了好处,贾政甚至没有做过任何事儿,想法子的是王夫人,真正动手的是贾琏。 退一万步说,若是林家的事儿发了,头一个倒霉的就是贾琏,甚至若是闹大了,王夫人也有可能被丢出去获罪,唯独贾政没有任何损伤。 无辜如贾政,至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甚么都不知晓。一如当年,贾代善过世前为贾政上折子同圣人讨恩典,贾政只是不想让父亲抱着遗憾过世,这才“勉强”接受了圣人赐予的官职。还有贾母主动搬离荣禧堂,让身为次子的贾政留下了住,对于贾政来说,他是被贾母“逼迫”的。至于前些年,贾琏的监生名额让予了贾珠,也是贾母开口讨厌,贾赦同意相让,贾政仅仅是碍于慈母和长兄的情面,“无奈”的接受了。 啪! 瓷器破碎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得清脆,甚至有一种渗人的感觉。可因着贾赦有言在先,并无一人敢贸贸然的进入。贾赦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书房里,沉默无声。 <<< “甚么?你说大老爷让我立刻去东院寻他?嘿,大清早的,他又要作甚么幺?”贾琏被紫鹃唤醒时,整个人还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下。至于一旁的王熙凤,只是睁眼瞥了他一眼,旋即转过身拿背向着他,又睡过去了。 紫鹃也很是无奈,可贾赦就算在荣国府不算甚么,却是正正经经的主子,别说是她了,就算是王熙凤也不能说个不字。因而,紫鹃只是将已经烘好的衣裳递给贾琏,轻声劝道:“琏二爷,大老爷唤您过去,您就赶紧去罢。”言下之意,您就算在这儿抱怨得再多,不也得乖乖的过去吗? 贾琏瞪眼,再瞪眼,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就算他这会儿下令把紫鹃丢出去,依然不能改变甚么。当下,贾琏默默的叹了一口气,在紫鹃的伺候下迷迷瞪瞪的穿衣洗漱。 直到走出正堂门口的那一刻,贾琏才狠狠的打了一个寒颤,终于彻底清醒了。只是清醒过来的他,却是满脸的不敢置信,原因无他,外头一片漆黑,看着竟还像是半夜里一般。 “这会儿甚么时辰了?”贾琏倒抽了一口凉气,旋即却被冷气呛得连连咳嗽。 紫鹃带着满脸的同情道:“刚五更天(凌晨3点)。”当看到贾琏满脸你忒么在逗我的神情后,紫鹃更同情他了,可再同情也不能让人杵在这儿,只好无奈的催促道,“琏二爷,人家已经来了两刻钟了,我原是帮你烘好了衣裳才唤醒您的。爷,您赶紧去罢。” 贾琏整个人都已经不好了,跟着来唤人的未留头小厮出了院门,上了停在外头的青布骡车,等再下车时,已是东院的仪门前了。 “给老爷请安。”贾琏顶着一脸“我很懵”的神情进了书房,老老实实的给坐在书桌后头的贾赦请安。 “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心里骂我。”贾赦眯着眼睛狠狠的剜了一眼贾琏,不等贾琏开口辩解,他便道,“我问你,扬州林家是不是又派人来传信了?林如海快死了?” “对。”贾琏下意识的点头应道,旋即却很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说贾琏也知晓,贾赦是肯定见过林如海的,可也不至于为了林如海重病而睡不着觉罢?不对!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贾赦的话,贾琏深以为若真的在意,是绝对不会说出类似于“某某快死了”之类的话。 所以,这是有仇? 不等贾琏继续脑洞大开,贾赦继续道:“你上回已经去过一趟扬州了,这次如若没有意外,老太太应当仍会让你带着黛玉往扬州去。若是林如海熬了过去,这差事倒无妨。若没能熬过去,只怕到时候你还要扶柩往苏州去。” 贾琏继续瞪眼,却没敢打断贾赦的话。 “林如海在扬州多年,祖籍却是苏州的。不过他所任的巡盐御史一职是个肥差,只怕这些年来,林家没少在扬州置办家业。至于苏州,只怕都是些祖产。不过林家,祖上也是有能耐的,是苏州出了名的世禄之家、书香之族。你既接了这差事,就定要用心去办,也算是个历练罢。不过,有一事我却是要叮嘱你,帮忙做事捞一些油水无妨,这个度却要把握好了。或许这般说罢,有多少能耐干多少事儿,别等下手伸得太长了,反而被人剁掉!” “等等,老爷您先等等。这林家确是派人过来传信了,可这事儿尚未有定论,我怎么就非要去扬州了?这去扬州也就罢了,怎么就扯到扶柩回苏州了?好罢,去苏州也无妨,您这话究竟是让我伸手捞油水呢,还是不捞呢?”贾琏莫名其妙的瞧着贾赦,虽说话是这般说的,可心里头却在嘀咕贾赦越老越不靠谱。 “捞,凭啥不捞!不过,就算是捞油水,也要做的无人知晓。想也知晓,林家万贯家产绝不可能尽数运送到京里来。你既要帮着变卖,那趁机从中捞些钱自然无妨,可若是被我知晓,你偷偷的昧下东西……” “老爷,父、父亲!”贾琏被唬了一大跳,忙作揖讨饶道,“我没这个想法,真没!” “甭管你有没有,你只给我记住。捞些油水无妨,水至清则无鱼,哪怕你今个儿真的一文钱都不收,外头的人也不会认为你就是个干净的。不过,你定要将明面上的好东西俱登记造册,最好是让林如海过目后盖个手印,或者干脆找当地有名望的老人家作证。还有,当年你姑母出嫁时,咱们贾家给的嫁妆,应当都是有嫁妆单子的,你千万记得索要一份。等回头,你带着林家家产回了京里,东西尽数予了公中亦无妨,可账册和嫁妆单子却不能给,回头放在我这儿。” “这……”贾琏愈发的狐疑了,可贾赦的态度摆在这儿,他也没法反驳。再略一思量,贾琏忽的想起一事,道,“林姑母当年的嫁妆单子在我媳妇儿那儿。” “甚么?!”贾赦惊道。 贾琏想了想,便将去年收到的那份莫名其妙的节礼说了一遍。当然,从扬州过来的节礼必然不止那一份嫁妆单子,只是其他的东西都挺正常的,哪怕那些略显贵重的头面首饰和各色时新锦缎也不算稀奇,唯一古怪的也就只有那份戳了印章的嫁妆单子了。 “哈哈哈哈!好好好,真是好极了!我还道那林如海跟你二叔那般是个只会死读书的迂腐书生,不曾想他还是有脑子的。想来,他大概是猜到咱们府上并不曾拿黛玉当真正的贵客来待。好好,太好了!”贾赦笑得癫狂,等笑够了,又唤人去做早膳,笑脸盈盈的拉着贾琏一道儿饮茶,惊得贾琏魂都差点儿飞了。 更可怕的是,贾赦明显就是一晚未睡的模样,却显得比贾琏更为精神奕奕。待饮了茶,用过早膳,贾赦甚至还拖着贾琏去园子里打了两趟拳。而对于贾琏来说,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闺女巧姐在破晓之后,也屁颠颠的跑到了园子里,总算让他有了些许安慰。 不曾想,等巧姐来了不就后,贾赦就再度拖着贾琏转换阵地,这一次却是去荣国府给贾母请安了。 已到了素日里的晨昏定省时辰,因而等贾赦带着贾琏过去时,诸位女眷都已到齐。见贾赦和贾琏过来,不单贾母略微惊奇,就连邢夫人和王熙凤都是一脸的诧异。 “你们俩父子闹甚么?”贾母奇道。 贾琏本能的看向贾赦,话说,他也很想知晓他老子到底想要干甚么。 却听贾赦朗声道:“母亲还不知晓?扬州来人了,说是妹夫身子骨不适,让黛玉赶紧回去。” “甚么?我苦命的黛玉。”贾母初时讶然,旋即面上就堆满了苦涩。想也知晓,若仅仅是身子骨不适,又怎么大冷天的派人过来传信?哪怕有那么一丝转圜的余地,也应当等开春再提这事儿。由此可见,只怕这一次林如海难逃一劫了。 “母亲,我是想着,左右琏儿已经往扬州去过一趟了。上次那差事,他做得不算好,可总算也没有出差错。况且,咱们府上,我年岁也大了,经不起舟车劳顿,二弟有差遣在身,宝玉年岁太小。若是让管家跑一趟,未免显得不慎重。思来想去,还是琏儿最适合。”贾赦道。 贾母沉默的许久,这才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罢。鸳鸯,你去将黛玉接到我这儿来,再吩咐她跟前的丫鬟收拾行囊。凤哥儿,你也会去帮琏儿收拾收拾。扬州那儿估摸着怕是着急得很,紧着点儿,明个儿一早就出发罢。” 鸳鸯点头离开,王熙凤也连连称是。 有了这么一遭事儿,谁也没心情再说旁的,自是早早的散了。只是当诸人纷纷告辞时,外头小丫鬟来报,说是二太太求见。 “哼,这回她倒是想见我了?没得她相见我就让她见的。去回了她,我忙着呢。”贾母冷哼一声,转而吩咐厨房再上一些茶点来,回头她还要思量一下,该怎么将这事儿尽可能委婉的告知黛玉。 贾母和王夫人之间的官司,在场的诸人没一个想要掺合的。左右已经告辞了,诸人便相继离开。 王熙凤和贾琏一同回了院子,进了正堂后,王熙凤才问道:“琏二爷,大老爷寻您何事?” “别提了,我估摸着,咱家大老爷离得失心疯也不远了。”贾琏瞧着四下无人,才低声吐槽道,顺口就将早先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王熙凤。 只是如此一来,王熙凤却是陷入了沉思之中。贾赦能猜出林如海已经不久于人世了,倒是没甚么稀罕的,毕竟只要是明眼人都知晓,若非出了天大的问题,林如海是不可能将黛玉再唤回扬州的。可让她不曾想到的是,贾赦竟会对贾琏说出那一番叮嘱。 ……前世,也有这样的事儿吗? 苦思冥想了一阵子,王熙凤否定了这个猜测。诚然,前世最后她和贾琏形同陌路,甚至闹得反目成仇。可至少,在成亲的最初那几年里,俩口子的感情还是极好的。王熙凤很清楚,贾琏真正同她离了心,是在尤二姐没了之后。只要是在这之前,哪怕是有些小矛盾,可在大事儿上头,贾琏还是很愿意同她倾诉一二的。 “凤哥儿?你也跟大老爷似的,都傻了?” “琏二爷您若是惦记着大老爷的藤杖,您就尽管说。”王熙凤斜了贾琏一眼,青梅竹马的后果就是,小时候的糗事儿互相之间都知晓。比起打小就乖巧懂事的贾珠,贾琏小时候绝对是那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熊孩子,可真是没少挨贾赦的打。王熙凤笑着提醒道,“我记得二老爷跟老太太保证了,往后都不打宝玉,可大老爷却没作出过任何保证。琏二爷,您可千万要悠着点儿。” 这年头,老子打儿子不说是理所当然的,至少一般人都不会管。若说宝玉挨打还有贾母求情王夫人心疼,那么贾琏若是挨了打,估摸着就只剩下一帮子看热闹的人了。 至少王熙凤敢肯定,她和闺女巧姐绝对会拼命叫好的。 贾琏磨着牙瞪着王熙凤,好半响才寄出了一句话:“爷明个儿就要出远门了,你还愣着作甚?还不快些给爷归整行囊去。” “是,爷您说得对,我这就去帮您归整行囊。”王熙凤笑得一脸灿烂,朗声唤了紫鹃和丰儿进来,一扭腰肢就往内室里去。 这一幕落在贾琏眼里,却是勾人得很,偏紫鹃和丰儿紧跟着进去了,他就是想去也不愿在下人跟前丢脸。无奈之下,贾琏只能在心头恶狠狠的道,回头办了你!可仔细一想,他明个儿就要出院门了,这一去只怕不像上一回那般顺畅,折腾个一年半载都是极有可能的。这么一想,贾琏整个人都不好了。 王熙凤才不管贾琏如今是个甚么想头,一面吩咐开箱子,一面亲自归整着大衣裳。好在甭管贾母有多偏心宝玉,贾琏该有的东西那是半分不差的。况且,早在荣哥儿满月之后,王熙凤又再次接过了管家权,贾琏不单有份例衣裳,王熙凤还额外给他多做了好几身大毛氅衣。 这一忙活,就是整整一天。 期间,王熙凤倒是一直待在院子里,哪怕有管家过来回话,也都是掐着点儿回上那么一两句。等贾琏明个儿就要出远门的消息在府里传开之后,更是没人再上门讨没趣了。王熙凤忙了一天,总算将东西都整理了出来,不单是贾琏的,还有黛玉的。 “紫鹃,你往林妹妹那儿去一趟,告诉平安,我这儿也有给她们备的东西,让她只管安心开解林妹妹。”又问丰儿,“咱家那位琏二爷呢?一个眼错不见,又跑那儿野去了?” 紫鹃笑着退下,丰儿答道:“琏二爷原先在西屋同荣哥儿玩呢,后来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人将他唤过去了,想来是老太太还有甚么话要叮嘱。” 那便不用管了。 王熙凤很是放心的将贾琏丢到了脑后,却不曾料到,贾琏几近半夜才归来。到底明个儿大清早就要出远门,哪怕王熙凤心再大,还是有些话要叮嘱的。因此,王熙凤索性一直等着,待终于等到了贾琏后,才没好气的道:“琏二爷好生忙碌,竟瞧着比我还忙活了。” “我的琏二奶奶,您就行行好别跟我说话了。这一整天哦,是个人都能逮住我说一车的话,我这脑子都快涨开了。行行好,让我好生睡一觉,明个儿还要早起呢。” 听了这话,王熙凤略有些诧异,再凑上前仔细一瞧。嘿,还真别说,贾琏确是一副连眼睛都快睁不开的疲惫模样。又思及他今个儿早上就不曾睡好,王熙凤到底还是心软了,忙上前帮着脱衣洗漱,直到将人送到了暖烘烘的被窝里,看着贾琏合上眼睛就睡死过去后,这才悄声退出了内室。 “丰儿,将昭儿唤来。” 昭儿是贾琏跟前比较得脸的小厮,只是一般情况下,要唤小厮进院子回话都是在白日里。如今,夜已经很深了,丰儿迟疑了一下,想着明个儿贾琏就要出远门了,想着许是王熙凤有话要吩咐?当下,丰儿掩了踟蹰之色,转身去外头寻人了。 很快,昭儿就被唤到了王熙凤跟前。只是王熙凤并不是特地将他唤来叮嘱甚么,而是询问今个儿发生的事儿。 “回琏二奶奶的话,今个儿琏二爷自打从荣庆堂回到院子后,又隔了约莫半个时辰,再度被唤到了荣庆堂里头。小的没法跟进去,只听说是老太太叮嘱了甚么。差不多过了一刻钟,琏二爷出了荣庆堂,刚打算回来,就被政二老爷派来的小厮唤到前院的书房里头谈事儿,这一谈就是差不多一个时辰。后来,政二老爷留了饭,琏二爷本是想回院子歇个午觉的,结果又被二太太唤到了荣禧堂里头。这一回,是约莫半个时辰,小的照样没进去伺候。琏二爷还不曾出荣禧堂呢,大老爷那头就派人来唤了。结果,琏二爷就在东院待到方才,刚刚才回来。” 这一天过的…… 听完了昭儿的回话后,王熙凤满心满眼都是对贾琏的同情怜悯。想也知晓了,贾母定是为了将黛玉嘱托给贾琏好生照顾,贾政估摸着是带着教导口吻对贾琏一通说教,王夫人应该是对于如何处理林家家产的叮咛,至于贾赦肯定逃不出威逼恐吓。 偏生,这一个个的,没个好惹的也就罢了,贾琏身为晚辈,还得陪着笑脸老实听着,确实有够为难他了。 “罢了,你也跟着忙活了一天,赶紧回去歇着罢。”王熙凤想了想,倒是不曾再对昭儿嘱托甚么,只是笑着给了个承诺,“出门在外,好生照顾琏二爷,回头我给你说一门好亲事。” “嗯嗯,琏二奶奶您就放心罢!”昭儿激动的浑身直打颤,就是离了院子后,待在冰天雪地里,也觉得通体舒畅,心头都是热乎乎的。 不提为了这远天边的好亲事激动万分的昭儿,王熙凤再回了内室歇下后,却是迟迟无法入睡。 扬州林家之事,看似同前世一般无二,可仔细想来,却似乎每一处都有着些许差异。至少在前世,贾琏可没有这般忙碌,贾母倒是确实对他有些叮嘱,可在这事儿上,她可以确定的是,贾赦铁定不曾插手。除了这处之外,还有便是贾琏对她提到的贾敏的嫁妆单子。说起来,若不是今个儿突然提到了,王熙凤早已将这事儿抛到了脑后。趁着给贾琏收拾行囊的机会,王熙凤还真从箱子里翻找出来了,东西都是首饰得很妥当,没有半分损毁,让王熙凤不解是,似乎所有的事儿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变化。 <<< 贾琏到底还是走了,次日大清早,在将荣哥儿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捞出来强行抱过弄哭之后,贾琏带上一堆行李,以及哭得梨花带雨的黛玉和诸位丫鬟、小厮们,一道儿离开了荣国府,往扬州而去。 日子还是照常过着,似乎整个荣国府都不曾因为府中少了两个人而感到不适。甚至就连王熙凤,白日里因着忙于各种家事,以及照顾荣哥儿,根本就不觉得有甚么不妥,也就是每个夜里,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上时,才会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偶尔,王熙凤还会想起前世的事儿,记得前世,贾琏和黛玉离开后,宝玉还闹过一阵子,可今生,也不知晓是不是王熙凤的手段起了作用,宝玉虽惊讶于黛玉的忽然离去,可在听闻黛玉还会再回来后,就格外平静的去了族学。这般想想,隔离确是有用的,距离也确是能产生疏离。 一晃,就到了年关了。 腊月初二那一日,王熙凤照例忙碌到很晚,由紫鹃和丰儿陪伴着用了晚膳,也没再往贾母跟前去,只因贾母这段时日身子骨也不是很好,加上冬日里天色暗得早,基本上贾母都是早早的用了晚膳,待太阳一落山就歇下的,这作息时间倒是同荣哥儿如出一辙。 只是哪怕忙碌了一整天,王熙凤却不曾像往日那般安然入睡,她还道是自己又想起了贾琏,掰着手指头算着如今贾琏到了何处。虽说冬日里赶路很不方便,不过荣国府家大业大,主子出远门都是包车包船包客栈驿站的,因而苦头是有,却也不至于太辛苦,路程也应该都是顺畅的。 正盘算着,王熙凤忽的心头一紧。 今个儿是腊月初二,那岂不是说…… 屋里的暖龙烧得旺旺的,冬日用的绣被也事先被烘得暖暖的,里头还放置了温热的汤婆子,王熙凤晚间吃得不算多,只得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并几个细粮饽饽。这会儿,她一面想着心事儿,一面竟迷迷瞪瞪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晓过了多久,耳畔隐隐约约的传来了呼唤声,王熙凤心中莫名的泛起了一阵涟漪,仿佛心有所感,又仿佛有种终于来了的轻松之感。 “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远远的,秦可卿漫步朝她走来,看着竟不似病重那般,反而更像是刚嫁给贾蓉之时的她。 王熙凤张了张嘴,仿佛要说甚么,可最终却甚么都不曾说出口。 秦可卿倒是不疑有他,即便王熙凤不曾开口,她也仍径自说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你说的对,王朝自有倾覆时,更妄论咱们这宁荣二府?”王熙凤终于开了口,只是她这话全然不在秦可卿的预料之中。王熙凤眼睁睁的看着秦可卿原本已到了嘴边的冷笑声,转为了极为尴尬的笑意,当下又道,“人各有命,你既去了便安心去罢,人间之事自有我等凡人热热闹闹的演,实在是无需挂怀。” “婶子你……”秦可卿原想好的一番措辞,竟是全然不知晓该如何开口。迟疑之间,却见王熙凤一脸的淡然,仿佛即便下一刻宁荣二府烟消云散,也亦能坦然接受。 “我知你有各色好法子要说,我知你人虽去了,心底里却仍盼着宁荣二府安康和乐。可你身为贾家族长这一系的大奶奶,亦不能做到那些事儿,我又有甚么法子?”王熙凤无视了秦可卿略显僵硬的神情,叹息着说道,“如今这府上,各处奢华浪费,我虽是当家奶奶,上有婆母还有太婆母,我能做甚么?况且,老太太的性子你也知晓,只一心偏帮着二房,满心都是宝玉那金玉疙瘩。大老爷一心为己,既好那杯中物,又素来贪慕女色。大太太为人自私自利,偏又一股子小家子气,指望她是绝不可能的。我家琏二爷看着倒还好,然目光短浅,凡事只顾眼前之利,哪怕三五步之后是万丈深渊,为了那点儿蝇头小利他仍会径直往前。至于我,你倒是夸了我,却未必太高看了我。” “婶子此言差矣,我宁荣二府虽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却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秦可卿说这话时,面上已无先前之自信,只好似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僵硬的坚持着最后的信念。 “对,凡事都不可能毫无生机。你且放心,我定会抓住那最后的一线生机,为家人博一份出路。” 生机自是有的。前世,贾赦、贾琏先被判斩立决,后又改为三千里流放,虽说最终仍难逃一死,可至少在明面上看来,仍是有着那么一丝生机的。至于邢夫人和王夫人,包括王熙凤自己,都先后死于羁侯所,却是同圣意无关,毕竟到了最后,女眷之中没有一人被判斩立决亦或流放。至于更早些没了的贾母,以她当时的年岁,若非先出了事儿,按着圣人往昔的作风,是绝不可能降罪于古稀之龄的贾母的。 大房这头,贾赦、贾琏流放了,邢夫人和王熙凤死在了羁侯所里,迎春早几年就死在了孙家,贾琮后来不知所踪。相对来说,二房要好上太多了。贾政也被流放了,却只有区区三百里,只因他并非主犯。宝玉、贾环、贾兰因着年幼,皆逃过了一劫。女眷之中,李纨是寡妇,打从一开始就不曾被关押,后来更是保全了她当年嫁入荣国府的全部嫁妆。宝钗也无事,日子虽过得不好,终究还是留了性命。 “婶子的意思是,只打算救亲近之人?”秦可卿满脸的不敢置信,隐隐的还有种控诉的意味。 王熙凤笑得坦然,笑得肆意,笑得毫无顾忌。也是,都是重生一回的人了,只要无愧于本心,顾忌那般多作甚?当下,她索性承认道:“是的,若有可能,我会救下大房所有主子,包括二妹妹和琮儿。可若是连这些都办不到的话,我只会救下我和琏二爷,以及我的一儿一女。”顿了顿,王熙凤继续笑道,“倘若还不能,那就只有我和儿女罢。再不然,我也会保证我的巧姐和荣哥儿一生无忧安康。” 这是她最后的底线,她的心肝宝贝儿。 秦可卿直勾勾的看着王熙凤,若是换一个人,在知晓秦可卿已亡的前提下,被这般死死的盯着,定会感到头皮发麻。可王熙凤却没有半分不适,左右她自己也曾死过一回,况且在大多数时候,活人要比死人可怕一千倍一万倍。 “婶子,我知你意已决,便送你一句话。‘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王熙凤淡笑着看着秦可卿飘然远去,耳畔传来“咚咚”脆响,蓦地惊醒,才知是二门外传事云板的声音。正好四下,代表丧报。果真,不多会儿,睡在外间榻上的紫鹃匆匆赶来,回道:“东府小蓉大奶奶没了。” <<< 荣庆堂内,宝玉房里乱成一团,原因无他,只方才原正在梦中的宝玉,忽的惊醒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袭人连外裳都不曾披,就飞奔而来,明明只有几步远,却好似整个人滚过来一般,惊慌失措到了极点。只是清醒过后的宝玉,却急急的阻止了袭人去通知贾母,只道自己无事。 及此,传事云板的声儿也已传到了荣庆堂内,宝玉顾不得其他,嚷嚷着要去宁国府。袭人哪里敢做主,只好回了贾母,却隐下了方才宝玉吐血一事。 贾母也已起身,合衣坐在床榻上,面上闪过一丝惊疑不定,在听闻宝玉想去宁国府后,更是变了脸色,忙忙起身往宝玉房里去,连声劝着。一时说刚咽气的人不干净,一时又说夜里起了风,左右宝玉过去也没甚益处,不若待明个儿再去。宝玉素来娇宠,哪里肯依?当然,倘若此时乃贾政与他说话,他必是不依也都依。无奈贾母往昔对宝玉盛宠过度,如今宝玉铁了心的要往宁国府而去,贾母又劝了几回,见实在劝不住,只得依了宝玉之言,又命人多多看护,任他往宁国府而去。 彼时,宁国府已乱成一锅粥。虽说秦可卿原就病了许久,可先前大夫只言好生调养身子骨,并不曾说病重,因而所有人皆无所适从。其中,最为难掩悲痛之色的,却是宁国府当家之人,贾珍。 宁国府乃贾氏宗族族长,贾珍与贾琏、宝玉同岁,却只比贾政小了十岁。虽为了族长之颜面,早早的用起了拐柱,实则年岁却并不算老。可谁也不曾料到,随着秦可卿的故去,贾珍好似老了二十岁不止,竟颇显老态龙钟之相。 待宁国府的灵堂摆好,贾氏宗族之人一一前去拜祭之时,便见尚不到四十的贾珍,早已一夜白头,竟好似花甲老人。唬得诸位族亲皆上前劝慰,只道他这般哀伤,便是秦可卿去了也不能安心。 不提宁国府的乱象,王熙凤这一次却早已下定了决心,绝不搀和宁国府的事情。当然,拜祭仍是要去的,却是贾氏一族男丁的指责。王熙凤只在几日之后,同邢夫人、王夫人以及李纨一道儿往宁国府去了一趟,旁的时候,多半都是留在荣国府之中。 倒是因着秦可卿乃小辈儿,虽说宗族之人皆要前往拜祭,可类似于贾政这种,身上有实缺的,却是没法空出假期来。因而,荣国府这面只得让贾赦带着诸位小辈儿赶往宁国府吊唁,又恐邢夫人无法照顾好巧姐,只命将巧姐送还予王熙凤处。 王熙凤安然受之,却不曾想,巧姐回来之后的头一句话就是:“娘,祖父说了,最多两月,就会接巧哥儿回去的!” 得了,在东院养了几个月,巧姐直接变成巧哥儿了。不过王熙凤想着自个儿的小名也是凤哥儿,也就不予理会了。倒是巧姐从东院带来的东西,唬了她好大一跳。 吃的用的暂且不提,单是巧姐日常玩耍的小玩意儿,便是足足十来箱子。不说各个都有来历,可瞧着确是样样小巧精致,估摸着都是价值不菲的。王熙凤只略略扫视了一番,回头就瞪着巧姐道:“巧哥儿,你是不是每日里都在跟大老爷讨东西?” “不曾,这些都是祖父收拢来送我的,才不是巧哥儿讨来的。”巧姐那黑漆漆的大眼珠子,瞪得比王熙凤还大,不仅如此,她还小手一挥,特别豪迈的道,“祖父说了,这些都是给我顽的,娘您若是看上了,尽管拿,回头让祖父再买予我!” “小丫头片子,才多久不见,你的嘴皮子倒是利索。来,娘给你寻个事儿。”王熙凤一把捞起巧姐,也不管摆满了正堂的数十个大木箱子,抱着巧姐径直往西屋而去。 西屋这头,因着荣哥儿年岁太小,贵重的摆件一应皆无,倒是添置了不少温馨舒适的物件。例如铺在暖炕上的雪白羊毛厚毯子,王熙凤特地命人赶制出来的各色布老虎等物,以及挂在墙上、床幔上的五彩铃铛等等。 而最显眼的,则是被奶嬷嬷放置在暖炕上只穿着一身大红色袄子的荣哥儿了。 “小孩儿!”巧姐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面上更是又惊又喜的神情。 说起来,王熙凤怀着荣哥儿时,巧姐倒是住在院子里的,可问题是,那会儿她年岁太小了,哪怕王熙凤同她说了,以后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出来跟她玩,她仍没有具体的概念。待好不容易荣哥儿出生了,贾赦又将巧姐抱到了东院里。哪怕后来等王熙凤出了月子后,将巧姐接过来住了几日,可那会儿巧姐满心满眼都惦记着早日回到东院,且那时荣哥儿到底太小了,老话都说小孩儿满百日之前,最好少出门。这洗三、满月、百日也就罢了,无奈之举,平日里,却是极少出门的,就连西屋都几乎不出。 当然,巧姐小时候也是这般的,且因着巧姐自打出生后就体质偏羸弱,因而直到满周岁后,王熙凤才敢待她出门。在此之前,巧姐是极少出东屋的。 “娘!娘!咱们家哪里来的小孩儿?哇,好软,好好玩,娘,我要!” 王熙凤刚将巧姐放在炕上,就见巧姐直接扑了过去,将才半岁的荣哥儿搂到了怀里,惊得一旁的奶嬷嬷忙围了上去,唯恐巧姐将荣哥儿弄出个好歹来。 万幸的是,巧姐没那么缺心眼,说是将荣哥儿搂在怀里,然事实上却是巧姐抱着荣哥儿躺倒在了暖炕上。而荣哥儿的体质要比巧姐当年好上许多,如今虽才半岁,却养的白白胖胖的。且荣哥儿脾气甚好,被巧姐这般搂着,他也只是咯咯的笑着,没有一点儿反感的模样。 巧姐可真的是乐坏了,也不知晓是不是所有小孩子都喜欢跟同龄孩子玩耍一般,反正巧姐是极为爱热闹的。最初是小红,可小红一来年岁也大了,二来到底是个丫鬟,与其说是同巧姐玩耍,不如说是哄巧姐玩。巧姐尚且年幼无知时,倒是无妨,如今她都两岁半了,却是不大爱同小红嬉戏了。 东院那头还有个惜春,可惜春那个脾气哟,不是巧姐嫌弃她,实在是俩人性子不合。倒是往日里,贾赦同巧姐玩得蛮好的,就是不知贾赦是有这个天赋,还是在巧姐眼里,贾赦跟她差不多大。 “娘!”见王熙凤迟迟不理会自己,巧姐不干了。不过,饶是如此,她也不曾放开怀里的荣哥儿。 “娘的巧哥儿,这是你弟弟,记得好生同弟弟玩,别胡来。”王熙凤瞧了巧姐一眼,见巧姐确是满脸兴奋,且荣哥儿也依然笑得灿烂,索性便将这俩人丢在一旁,左右有奶嬷嬷看着,也出不了事儿。 而对于巧姐来说,王熙凤的吸引力甚至不如贾赦,至于早已去了扬州的贾琏,更是被巧姐抛到了脑后。这会儿,巧姐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刚来他们家的小孩儿。弟弟甚么的,她不大懂,不过她却是有哥哥的。贾兰不是她亲哥,却是她唯一一个同辈儿之人。小脑瓜里想了一下贾兰,又低头瞧了瞧这新鲜出笼的弟弟,巧姐笑得连久违的哈喇子都快掉下了。 王熙凤倒不曾心大到直接离开,而是在外间透过门帘缝隙,仔细的瞧了一遭,见俩人玩得不错,也就彻底放下心来,转身出了西屋,去归整巧姐的行囊了。 还真别说,就是贾琏当日要出远门的行囊,也没有巧姐回家小住的行囊来得多。 没错,就是回家小住。按着贾赦托邢夫人带来的话,巧姐可不是就这样还给王熙凤了,而是仅仅在这段时日里,让王熙凤帮着照顾一下。且还言明,这个忙不是白帮的,事后东院那头会格外送一份厚礼予王熙凤,只当是酬劳了。 这话,换个人得生大气。也就王熙凤,听过就算了,左右贾赦、邢夫人俩口子就是这般不着调。哪怕邢夫人稍微聪慧一些,也知晓不该将原话转达。不过更不是甚么好东西,虽说王熙凤很愿意亲自照顾女儿巧姐,可既然是送上门来的好处,不拿白不拿! 忙着处理府上的各种事务,以及照顾两个孩子,王熙凤还真就将贾琏彻底忘却了,没法子,她太忙碌了。可不曾想,她都这般忙碌了,还是有那不开眼的人来打扰她。 跟前世一样,因着秦可卿的过世,尤氏的病倒,宁国府又无其他女眷,偏办丧的事儿既琐碎又繁多,很快宁国府就彻底乱了。贾珍也不知是得了哪个杀千刀混账的话,趁着又一次荣国府女眷往宁国府来拜祭之时,慎重提出了让王熙凤来宁国府帮着料理丧事的请求。 说实话,撇开旁的不提,料理丧事本身就是个晦气的事儿。王熙凤此时倒是警醒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前世的自己到底是出于甚么心态,非但接下了此事,还一副占了便宜的模样。难不成,自己真有那么闲那么傻? 却见已显老态龙钟的贾珍向邢夫人、王夫人苦苦哀求着,只盼能让王熙凤来宁国府料理后事。邢夫人只笑而不语,王夫人却是下意识的推脱了两句。只如此哪里够?贾珍又是哀求又是作揖,他原就是晚辈,向邢夫人、王夫人时全然不顾自己的颜面,亦仿佛在他眼里,秦可卿的丧事比他的脸面重要得多。 若是搁在王熙凤和王夫人未曾撕破脸之前,王夫人还会真心诚意的为王熙凤打算一二。可如今,在推却过两回后,王夫人便熄了心思,只拿眼看向王熙凤,意是让她自行决断。 不想,王熙凤此时的目光既不曾落在王夫人身上,也不曾瞧向贾珍,而是只一味的看着邢夫人。邢夫人自是感受到了,却不知王熙凤这是何意,只有些诧异的回望了过去。 王熙凤只探寻的问道:“太太您觉得呢?我是想着,自个儿年岁还轻,哪儿经历过甚么事儿,偏琏二爷也不在家中,却还有两个不知事儿的孩子,实在是有心无力。” 听王熙凤这么一说,一直被她盯着瞧的邢夫人只得开口道:“这话我却是赞同,凤哥儿年岁小,这事儿那般重大,哪里能让她胡来?还是罢了。”心下却狐疑,虽说王熙凤近一年来,同她的关系改善了不少,可王熙凤显然不是那种会来征求她意见的人。只是这会儿在场的,可不止荣国府的女眷,王熙凤这般做派,虽令邢夫人狐疑,却也算是予了她颜面。一时间,邢夫人只觉得脸上有光,又想着宁国府有丧事,不好露出笑意来,只得低了头掩了过去。 邢夫人不知晓的是,王熙凤方才是想起了前世之事。 说起来真的只是一件小事儿,也就是前世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当贾珍跟邢夫人讨人时,邢夫人回了一句‘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子家,只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这话乍听之下,倒是没甚了不得的,实则却是话中带刺。只是前世那会儿,王熙凤亦不将邢夫人放在眼里,纵是知晓她话中带刺,也仅仅是一笑了之。甚至王熙凤以为,这事儿早已被她忘却了,不曾想,就在方才,冷不丁的就那么记起来了。 原来,邢夫人并不傻,只是在绝大多数时候,她心知自己的话并不管用,也就懒得开口了。至于王熙凤对大房的不满,对邢夫人的鄙夷,只怕早已被人看在眼里。可笑王熙凤前世只道诸人都蠢,唯她一人聪慧,却落了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下场,也是她该得的。 “这这……大婶子,您帮着劝劝呢,我这儿但凡有法子,也不会求大妹妹帮忙。” 见王夫人不打算管事,王熙凤本人推脱不愿,邢夫人又是一副赞同的模样,贾珍自是焦急万分。可偏生,帮忙这种事儿,不能拧着来。他既求了,旁人允了倒是无妨,若是人家都否了,他又非要强求,却是不美了。 因着王熙凤咬死了家中事儿多孩子又小,贾珍不好勉强她。最终,在王熙凤的提议下,贾珍跪求贾母,从而借到了赖大一家子过来帮忙。这事儿,也就这般不了了之了。 这一年的年关,因着贾琏的离家、秦可卿的丧事,宁荣二府都不曾过好。好在秦可卿是小辈儿,没的诸位长辈替她守孝的道理,因而荣国府里依然是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趁着年关,探春也被贾母唤到了跟前,仍住在后头抱厦里,同李纨只一墙之隔。好在李纨如今跟探春要好得很,甭管内里如何,至少明面上姑嫂极为亲热。迎春、惜春也被唤到了贾母跟前,晚间倒是住在王熙凤院子里的,白日里,则都待在荣庆堂里。正好巧姐黏荣哥儿黏得不得了,王熙凤便索性让迎春、惜春住在了东屋里。 一晃眼,数月时间过去了。期间王熙凤对宁国府的诸事充耳不闻,也懒得理会没了她的操持,宁国府会出甚么状况。不过,甭管过程如何,最终还是到了秦可卿出殡的那一日。 第113章 彼时,距离秦可卿故去已有九月有余,宁荣二府乃至秦可卿的娘家老父及幼弟皆已经接受了秦可卿之死。尤其是身为夫君的贾蓉,整个出殡过程中,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有任何悲痛之感。也就唯独只有贾珍,依然处于哀恸之中,甚至有一种哀毁过礼的感觉。哪怕旁人明面上并不曾说甚么,暗地里却是流言蜚语满天飞。 偏生,秦可卿出殡的排场极为好大,明明只是宁国府的少奶奶,贾蓉如今也不过只得一个捐的御前侍卫龙禁尉一职。可单凭这些,却并不能成为这般隆重盛大的丧事排场的理由。 虽说今生没了王熙凤的帮衬,可偌大一个宁国府并不会因此而真的将丧事给办砸了。顶多就是看着乱了点儿,外加颇多费了好些钱财罢了,待出殡之日,看着排场竟是比王熙凤前世所见更添了好几份气派。 王熙凤坐在青布骡车里,面上阴晴不定。 因着到底是贾氏宗族族长一脉的儿媳妇出殡,王熙凤虽身为长辈,却仍是要出席的。事实上,不单单是王熙凤,邢夫人、王夫人以及李纨皆跟随在送葬队伍后头。三春和巧姐、荣哥儿倒是不曾过来,可宝玉、贾兰却皆是要跟随的。 “奶奶,您可是有甚么不舒坦?”紫鹃迟疑的瞧了王熙凤好一会儿,才终于忍不住开口试探了起来。 这也怪不得紫鹃会这般小心,实在是自打昨个儿送走了贾琏跟前的小厮昭儿后,王熙凤的心情就一直处于极为糟糕的地步。说起来,王熙凤也已跟贾琏分别了将近一年时间,虽说王熙凤嘴上不曾说甚么,可她身边的人却都在替她着急。原因无他,贾琏那品性可是整个荣国府都心知肚明的,往常还是在府中呢,他就能三天两头的偷腥。如今去了外头,无人束缚也就罢了,偏身边连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无,若他真的能管好自己,那才叫天下第一滑稽事儿。甚至就连紫鹃,在贾琏出远门之前,都觉得王熙凤会将自己予了贾琏。可惜,甚么都没有。 贾琏这一去,就是近一年时间。昨个儿昭儿回到了京里,先是在众人跟前回话,只道林如海已在九月初三巳时没了,还道贾琏已带着黛玉,将林如海送回苏州,估摸着会在年底归来,让贾府诸人勿念。 当时,因着在人前,王熙凤也不好多问甚么,待晚间,才将昭儿唤到院子里细细的询问。又连夜和紫鹃、丰儿一道儿,又另外归整了好几箱的大毛衣裳,一并让昭儿带去。期间,丰儿还偷偷的拉着紫鹃笑话王熙凤,只道等昭儿将东西都送到,估摸着贾琏也该回来了。可紫鹃却有旁的想法,丰儿年岁小,不懂男女之间的事儿,紫鹃虽心知肚明,却并不曾将话点明。 可谁知,自打昨个儿昭儿带着诸多行囊再度离京之后,王熙凤的面色就变得极为难看。紫鹃一时猜测是王熙凤想念贾琏了,又猜是王熙凤担心贾琏在外头不老实,因而今个儿出殡时,紫鹃才会这般忐忑不安。 王熙凤并无任何不舒坦,也并非在担忧贾琏。说实话,贾琏那人确是极为不老实,可他尚且还未糊涂到在替林如海办丧事期间胡来。更何况,比起甚么时候都能到手的美人儿,贾琏应当更在意林家的家产,尤其在先前得了贾赦威逼恐吓之后。 ……她只是在想秦可卿的丧事。 前世的王熙凤,因着眼界问题,在很多事儿上头,都是只顾眼前利益,而忽视了将来的险境。甚至不说将来,哪怕是危险近在眼前,也因着那丁点儿的蝇头小利,而放松了警惕。就拿秦可卿的丧事来说,在前世,王熙凤只一心享受着权利带来的快活感受,甚至为自己能够丝毫不乱的操办这等奢靡盛大的丧事,感到万分的骄傲与自豪。可等重生了一遭,她拒绝了贾珍的请求,挑出了宁国府的管家陷阱,处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所有事儿时,才愕然发现,自己竟忽略了那么多的事儿。 秦可卿,一个小官吏的女儿,能嫁给堂堂宁国府嫡长孙贾蓉,已是她高攀的结果。可之后,无论是宁国府还是荣国府的态度,都已经说明了一切,就仿佛真正高攀的人并非秦可卿,而是贾蓉一般。可问题是,贾蓉也许有数之不尽的缺点,可在世人眼中,他却是贾家长房、宁国府的唯一继承人。 生前之事也罢,死后呢?她秦可卿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这般大的丧事排场? 王熙凤浑身僵硬的坐在青布骡车里,车子行驶的并不快,只因各个公侯王府、王孙公子皆前来拜祭。待走出一段来到大路上后,两旁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的。余下更有无数同贾家有所关系的官家一并皆设下路祭,竟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妇人之出殡。 一时,外头有人惊呼,竟是北静王水溶早已等候在此,又提及荣国府那含玉而生的公子,更是将宝玉唤到跟前。 女眷原就位于较后方,王熙凤又不想再像前世那般招人眼,因而她所在的青布骡车,却是在邢夫人、王夫人以及李纨之后的。待消息传到她这儿时,北静王水溶已然离去,却留下了不菲的谈资,供诸人消遣。 紫鹃因着王熙凤面色很是难看,故而拿了这事儿同王熙凤逗趣。在紫鹃看来,北静王水溶都前来路祭,自是给贾家莫大的荣幸。虽说秦可卿是宁国府的少奶奶,可到底都是贾氏族人,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岂料,王熙凤听了紫鹃之言,反而心头愈发忐忑。这一刻,她算是明白了,何为知晓的越多越忐忑了。旁的不说,前世的她在荣国府被抄家灭族之前,可是活得潇洒肆意,没有半分的拘束。 “这可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王熙凤几乎喃喃自语的道。 约莫一个时辰后,有人来请,却是让王熙凤下车去城郊庄子里略作休整。王熙凤只问:“太太们呢?”听闻皆不打算入庄休整,索性也拒绝了。只是随后,却听闻因着宝玉执意前往,王夫人心有担忧,又使唤不动王熙凤,便让李纨下车跟随,以防宝玉胡闹又生事端。 可笑纵是前世有王熙凤跟随,宝玉也没少惹事,如今换成了李纨,又有何用?李纨虽不至于因着贾兰一事而将怨气出到宝玉身上,可问题是,她真的无力管教宝玉。 及至一行人皆到了铁槛寺,连着做过三日法事后,便待离开。不曾想,宝玉也不知晓是玩疯了还是怎的,说甚么都不愿意跟随诸人归去。王夫人被歪缠的无法,只得再度命李纨留下看管。可怜的李纨,先前在庄子时,便已拿宝玉无法,那还只是片刻时间,如今诸人纷纷离去,只余她和宝玉等人,她是真的费心费力又毫无益处。 王熙凤一路上都作那透明人,只管跟着邢夫人行事。邢夫人虽诧异,却也觉得面上有光,便自动自发的带着王熙凤,加上归时一应从简,倒是比来时更顺畅百倍。 待终于回到了荣国府后,王熙凤却冷不丁的病倒了。 这一病,竟是一月有余都不曾痊愈,惊得荣国府上下都有些胆寒,唯恐是犯了甚么忌讳。尤其是王夫人,她倒并不是担忧王熙凤,而是因着宝玉额外在那铁槛寺里多停留了好几日,当下分外担忧起来。召来了丫鬟婆子们细细询问,原想着,即便真有甚么事儿,回头请个有道行的人破解一二便也使得,没曾想,这一问却问出了大事儿。 “甚么?宝玉又挨打了?” 半躺在内室的床榻上,王熙凤眼神茫然的看着紫鹃。其实,自个儿的身子骨自个儿知晓,王熙凤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随着这些前世印象深刻的事情一一再次展现在眼前,且她还有了同前世截然不同的感悟和惊惶后,难免心里头的压力就大了许多。先前她一直忍着憋着,且因着贾琏还不在身畔,竟寻不到一个人听她说说担忧,这才在事儿结束后,徒然病倒。 并非撞邪,也不是犯了忌讳。 在最初听到外头的说法时,王熙凤很是苦笑连连。 前世的她,不惧鬼神之说,愣是在铁槛寺里接下了那等子昧良心的事儿,都不曾犯忌讳,怎会因着甚么事儿都不曾做,反而落得病倒呢?她的病倒,真的只是在诸事完结之后,心里徒然放松,才爆发出来的。 只是,更不曾料到的事儿还在后头。王熙凤怎么也不会想到,因着她的病倒,会让王夫人下令严查在诸人离开铁槛寺之后,宝玉的情况。这一查,真的是差点儿闹出了人命来。 铁槛寺里,宝玉和秦可卿之弟秦钟二人,同铁槛寺不远的馒头庵中的小尼嬉戏玩闹。虽说下人知晓的并不真切,也不知究竟是俩人一道儿,还是仅秦钟一人,左右都是玩闹,还是在那等地方,气得王夫人狠狠的发作了一通,又索性招来了宝玉房内所有服侍的丫鬟,尽数查看身子。这一查,问题更大了。 王熙凤原本略有些茫然的神情,终在紫鹃的连番逗趣之下,愈发清醒不说,还笑出了声儿。 “紫鹃,照你这般说辞,倒霉的也应当是宝玉房内的丫鬟们。虽说爷们房里的丫鬟都是早先预备下的,沾手那么一两个也是无妨得很。可宝玉年岁终究太小了点儿,二太太又是那么一个性子,只怕回头所有的账都要推到那倒霉的丫鬟身上。” “可不就是这个理?宝二爷多大年岁?就让人哄着坏了身子,听说荣禧堂那头都换了三茬器皿了,只怕二太太这会儿都要气疯了。就是不知晓,到底是哪个丫鬟这般大的胆子,竟敢哄宝二爷做那种不要脸的事儿。”紫鹃如是说。 还真别说,倘若今个儿闹出这事儿的人不是宝玉,而是府上的其他几位爷们,那根本就不算甚么问题。不说旁的,贾赦房里的丫鬟,就没个清白身子的。就连贾琏这头,若非王熙凤先前拦着阻着,弄得他不得不将手伸到下人房里,只怕屋里这些个俏丫鬟也都得被贾琏得了手。 可有些事儿,贾赦、贾政干的,贾琏也亦无妨,偏摊在宝玉身上却是大事儿了。 “老太太那边是个甚么说辞?” “只听说身子骨也有些不好,原是去年间就病倒过的,将养了大半年,这才堪堪养好身子骨。可昨个儿听闻了宝二爷那事儿,老太太又病倒了。如今只说要在屋里好生休息着,甚么人都不愿意见。” “这会儿处置宝玉房里人的事儿,就落在二太太头上了?”王熙凤略有些惊奇。 说起来,自打去年间,贾母和王夫人闹了那场不愉快后,荣国府的气氛一度极为低迷。只是后来,因着秦可卿徒然离世,荣国府到底还是被那事儿牵绊住了。虽说王熙凤拒绝了前往宁国府帮着操持丧事的请求,可不管怎么说,宁荣二府都是一体的,之后,贾母也出借了赖大等管事,王熙凤这头,也偶尔以荣国府采买的名义,购置了一些灵堂上要用到的东西,送往了宁国府。 也是因为如此,贾母和王夫人之间的官司,闹到最后,颇有种不了了之的感觉。可纵是如此,那对婆媳之间也再没有了往日的和气,甚至连明面上都带着一丝疏离和冷漠。 这也是王熙凤会对于王夫人处置宝玉房里人一事,感到这般惊讶的缘故。 王夫人会这般做很正常,可贾母竟会选择躲避,却是有些滑稽了。 “紫鹃,替我简单梳洗一番,我要去瞧瞧老太太。”林如海没了,秦可卿出殡了,荣国府这头也该迎来那件天大的喜事儿了。在此之前,她自是要让贾母和王夫人之前,再好好来那么一场。 “是,奶奶。”紫鹃虽不知晓王熙凤为何忽的来了精神,可她只是个伺候人的丫鬟,自不会同主子作对,因而只手脚麻利的为王熙凤装扮一新,又唤上丰儿和几个小丫鬟,一行人簇拥着王熙凤往荣庆堂而去。 <<< 鸳鸯已经在内室外徘徊了许久许久。 自打六岁那年起,鸳鸯就跟在了贾母跟前。最初,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丫鬟罢了,哪怕她的模样还算出挑,可贾母房里却素来不缺美人儿,因而在最初的几年,她并不显眼。 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的呢? 贾母跟前的八大丫鬟,是真正的流水的丫鬟铁打的名讳,鸳鸯、鹦鹉、琥珀、珍珠、翡翠、玻璃、碧玺、玛瑙,这八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光是如今这个鸳鸯亲眼瞧着的,便也有两三茬。而那些丫鬟中,普遍就三种命运。 年岁大了,配给外头的小厮或者被家人赎走,这是公认的最可悲的结局。 因着乖巧懂事,被贾母赏赐给了小辈儿,这却是要看被具体赏给了哪一个主子。像以往的珠大爷,如今的宝二爷,是公认最好的结局。琏二爷也不错,却是要弱上一等。再往下就是各位姑娘了,而跟着姑娘中混的最好的,最初是同元春一道儿入宫的抱琴,后来则是跟在王熙凤身边的平儿。可如今瞧着,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命运。 ……死了。 鸳鸯忽的停下脚步,低头死死的盯着自己的鞋尖。半响之后,才又再度在外间原地转圈。当了多年的丫鬟,走路无声无息几乎成了她的本能。哪怕一帘之隔的内室里,贾母正在安睡,也绝对不会被吵到分毫。 她想,她真的需要好生思量一下自己的将来。 究竟是等年岁大了,随便配个小厮,然后生儿育女继续将儿女送进府里伺候主子。还是趁着年岁尚轻,早早的为自己打算一二?除了这些之外,是否还有旁的选择?还是…… 像平儿那般? 再一次的,鸳鸯止住了脚步,原本茫然的双眼里渐渐起了那么一丝涟漪。她同平儿也是一道儿长大的,那会儿,她俩还都只是贾母屋里的二等丫鬟。不同的是,她之后被提拔成了一等,且被赐名为鸳鸯。而平儿,则是被贾母赏赐给了王熙凤,先是跟到了王家,之后又以陪嫁丫鬟的身份回到了荣国府。 平儿,你究竟过得如何?我应当像你那般吗? 也不知晓过了多久,内室里隐隐传出了几声略重的呼吸声。鸳鸯立刻在面上堆了笑容,伸手掀开帘子,轻手轻脚的走进了内室。只片刻,鸳鸯就来到了贾母床榻前,将床幔一点一点的归拢,并用精致的鎏金挂钩束好,轻声道:“老太太,您可是要起身了?” “嗯。”贾母并未言语,只是微微颔首,出了一声气音。 当下,鸳鸯忙伺候贾母起身,却并不唤小丫鬟进来帮衬,只一力承担所有的事儿。因着这些活计都是干惯的,哪怕只一人,也依然迅速得很。少许工夫,贾母便已在鸳鸯的搀扶下,坐到了梳妆台前,由鸳鸯细细的为她通头。 忽的,贾母开了口:“鸳鸯你说,是不是谁活得都不容易?” 鸳鸯手里的动作一顿,不过很快就依旧以方才的力道为贾母细细的通头,且笑道:“老太太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福气人,便是旁人活得不自在,老太太您还有您身边的人,却是顶顶舒坦的。” “舒坦吗?”贾母慢慢的吐出了一句话,“可有人不让我舒坦!” 第114章 贾母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极轻极慢的吐出了那句话,可鸳鸯依然从中听出了那一丝发自肺腑的怨毒之情。当下,鸳鸯脚下一软,不由的跪倒在地,低头垂目凝神不语。 “唉,也许这便是命罢。”贾母最开始似乎并未察觉到鸳鸯的异常,待叹息过后,才侧过脸看向跪倒在地的鸳鸯,柔声道,“起罢,瞧你这胆小的样儿,我又不是在说你,怕甚?” 鸳鸯慢慢的起身,并不言语,只仍旧拿了梳子为贾母通头。贾母早已年过花甲,虽说打小就不曾吃过苦头,这些年来也皆是养尊处优过来的,可甭管日子过得有多舒心,该老的时候,仍会老去。更何况,贾母的日子也未必就像明面上过得那般好。 “你呀,就是太老实了。”贾母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和映出了大半个身子的鸳鸯,勉强笑道,“也不知怎的了,我身边的丫鬟们去了一茬又来了一茬,倒是莫名的就看中了你这个老实巴交的孩子。” “老太太厚爱。”鸳鸯轻声道。 “这有甚么厚爱不厚爱的?说白了,人呢,还得看一个机缘。想当年,我刚从保龄侯府嫁到荣国府时,带来了四个陪嫁大丫鬟,也是叫鸳鸯、鹦鹉、琥珀,还有珍珠。我到如今还记得她们当时的模样,长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性子也都好。鸳鸯是最聪慧最稳妥的一个,比你还强上几分。鹦鹉的性子有些像云儿,那张小嘴儿成天就跟抹了蜜一般的甜。琥珀是个脸蛋圆圆的小丫鬟,倒是在四人中颇有些不显。还有珍珠,别看她年岁最小,若单论容貌的话,怕是将另外三个掐一块儿都不如她一个!” 鸳鸯面上挂着笑意就这般听着,可听着听着,却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不由的手心冒汗,忙趁着贾母不注意时,在衣摆处蹭了一下。 果不其然,贾母又道:“不过真要说起来,这人就是不能不信命。那会儿,我刚怀上赦儿,就想着从陪嫁丫鬟里挑一个出来开脸。原那个鸳鸯是最能干的也是最忠心的,我就想着索性挑了她罢。她倒是也争气,在我即将临盆前,也有了身孕。可惜的是,第二年生了个女儿,却没能养活,没多久她也跟着一道儿去了。” 贾母说的轻松惬意,就如同在谈论今个儿天气如何或者今个儿该佩戴甚么钗环一般。不过也是,对于贾母而言,这些事儿是已经过去几十年的陈年往事了,确是无需太过于在意。 “后来,我又将鹦鹉开了脸,她虽肚子不争气,好在人还算老实本分,将老太爷伺候得很好。我当时刚接手了荣国府的管家权,连赦儿都被送到了原那位老太太手上,若非有鹦鹉在,我也不能这般松快的将荣国府管得井井有条。只是鹦鹉也是个可怜的,我记得在我生下敏儿后不久,她就得了风寒,再也没有好起来过。” 这会儿,鸳鸯已经帮贾母通了一百下头,只是因着贾母不曾制止,鸳鸯在略微停顿之后,便搁下梳子,用手一下一下的轻按着贾母的头顶、太阳穴。 “你这手指压的本事,倒是同当年那个珍珠有的一比。不过,真要论起来,鸳鸯你虽也是个美人胚子,却怎么也没法同当年的珍珠相比。她长得可真好看啊!”贾母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仿佛完全沉浸在了当年的回忆之中,缓缓的道,“她陪嫁过来时,不过才十二三岁,那时便已能瞧出几分来,等我生下政儿后,她美得……那话怎么说来着?就好似昏暗的房间里透出了一缕惊艳的霞光来,只要有她在,没人能将目光从她身上、脸上挪开。” 鸳鸯的手指跳了跳,旋即很快从贾母的头上滑到了肩上,不轻不重的为贾母敲着肩膀。 贾母睁开眼睛,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笑道:“鸳鸯,你怎的一点儿都不好奇?” “老太太倒是同我说说,那位美人珍珠,最后如何了?”鸳鸯笑着附和着,心头却是早已有了答案。 “没了。我原是想着也给她开脸,左右也是跟着我从保龄侯府来的老人了,加上她也忠心,提拔了亦无妨。可没曾想,她却是最没福气的。我刚吩咐下去摆宴给她开脸,那日晚上她就得了急症,就这样没了。”贾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那么一丝悲伤,“说起来,也就琥珀陪的我久了一些,后来许给了府里的管家,可前两年也没了。” 鸳鸯应景般的劝慰了两句,实则却是口不对心。其实,对于府上丫鬟们的出路,她早已了然于心,原虽想着凭自己挣出一份前程来,可如今想来,那不过只是个痴心妄想罢了。仔细想想,平儿还真是好运道,至少她是嫁出去了,甭管日子过得好坏,她和她将来的儿女们好歹也是个自由身子。 “不说这些了,没的说闲话反弄得心情不好。鸳鸯,你给我梳个看起来年轻些的发髻罢。人呀,真是不服老不成了。”一时,贾母瞧着铜镜里两鬓斑白的自己,又叹息道,“还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好,宝玉他们倒是爱使西洋过来的玻璃镜,可我瞧着,却没有我这铜镜来得好。” “可不是?那玻璃镜太亮了,瞧得人心惶惶的,我以往就被吓过一次,倒是宝二爷胆子大,这才不怕。”鸳鸯依旧附和着,心下却很清楚,为何贾母不爱使玻璃镜。原因无他,单这铜镜就能瞧出贾母头上的白发,若是换成了玻璃镜,可不是连额头、眼角的皱眉都瞧得一清二楚了吗?自然,老人家都不喜欢这样的。 说话间,鸳鸯已经为贾母拢好了发髻,又拿搁置在一旁的小铜镜照着给贾母瞧。只是,贾母早已年过花甲,甭管鸳鸯的梳头手艺有多么好,发髻又有多么时新显年轻,效果却依然不佳。好在贾母也不是刻意要为难鸳鸯,当下挑了个颜色鲜亮的抹额,又选了几样有来历的首饰,仔细戴上又细细端详了一番,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还是我的鸳鸯好,瞧瞧他们那些人,口口声声的说自己多么孝顺,却没一个真正将我这老婆子放在眼里的。以为这般就能气到我了?我偏不让人如愿,我还等着过些日子将我的云儿接过来,先定了亲事才好。”贾母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的点点头,道。 云儿?定亲?这是打算将史大姑娘说给宝二爷? 鸳鸯结结实实的被唬了一大跳,不过只片刻工夫,她就淡然了。甭管荣国府的宝二奶奶最终花落谁家,左右又不可能是她,那同她又有甚么关系?再说了,史大姑娘虽也有些缺点,可看着怎么着也比林姑娘和宝姑娘更容易相处些。 却听贾母又道:“有些话,我是真的不知晓应当同甚么人说,思来想去,我跟前也就你这么个忠心人儿了。咱们只当无事闲聊,我说说过了,你也听听过了,要是有甚么想头,你尽管同我说。我呀,如今是真的连个商量事儿的人都没了。” 这话,还真是只能听没法接。鸳鸯伸手搀扶着贾母去了一旁的暖炕上,又从一旁的炭盆里拣了几块炭,放进了暖手炉里。瞧着温度适合了,鸳鸯这才将暖手炉递给了贾母。至于贾母接下来要说甚么,左右她只带了耳朵来,可甭管听到了甚么,她都不打算往外传。说她忠心也好,胆小也罢,处在甚么位置做甚么事儿,她如今是贾母跟前一等一的大丫鬟,自是没得自毁长城的道理。 果然,贾母很快就提起了荣国府客居的三位姑娘。 说是客居,其实史湘云自打去年腊月里被保龄侯府接回去后,就一直不曾过来。这主要也是宁国府那边有丧事,且闹得极大,史湘云到底是外姓人,避讳一些也是应当的。至于黛玉,则是比之更早些时候就同贾琏一道儿往扬州去了,算着时间,年底也该回来了。因而,真正客居荣国府的,实际上只有薛宝钗一人。 不过,既然贾母已经说了,过些日子就将史湘云接来小住,加上黛玉也即将回来了,所以称之为客居的三位姑娘也勉强说得过去。 唯独让鸳鸯猜不透的是,贾母虽一开始就提到了史大姑娘史湘云,可话里话外的,却并不是十分满意的模样。 “云儿那孩子呀,是个苦命的。我记得,她是襁褓中就失了父母,虽说有叔婶在,可这叔婶跟父母到底是隔了一层,哪儿能相提并论呢?我怜惜她,这才时不时的将她接到府中小住。我是想着,她虽有些不足,好赖同我亲近,也能跟宝玉玩到一块儿,我也没旁的合适人选,大略就是她了。” 一时又提到了黛玉,贾母却是换了语气:“黛玉是我苦命的敏儿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按说,我这个当外祖母的,合该为她做主。可她到底身子骨太羸弱,偏性子又软绵,还格外喜静。素日里既不爱往我这儿来,又不愿同府上的姐姐妹妹们戏耍。若单如此也罢,偏生前不久还……”失了靠山。 鸳鸯极快的抬眼瞧了贾母一眼,随后却被自己这番举动吓了一跳,忙低头仍旧为贾母揉肩按背,心下却是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可没等她想通透,却听贾母又提及了薛宝钗。 要说贾母提起湘云时,是满心的疼爱和略微的遗憾,那么提及黛玉时,却仅仅是几分哀伤。至于刻意摆在最后提及的薛宝钗,却是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厌恶。 为人世故圆滑,在喜欢的人看来是优点不假,可若是原本就带着偏见去瞧呢?只怕就是满身铜臭味儿了。偏薛宝钗出身最差,年岁却最大,且还是王氏女所生。单最后那一点,贾母就不可能让她嫁入荣国府。当然,贾母说的时候并没有这般直白,可鸳鸯却都听懂了。 听懂了之后,鸳鸯却忍不住满嘴的苦涩。 按着贾母的说辞,史湘云旁的都好,却是个没了双亲且没有嫡亲兄弟姐妹的,将来若嫁给了宝玉,虽不用担心她向着娘家,可该有的助力却也是不用肖想的。林黛玉只占了个贾敏独女的名头,旁的一应都不能让贾母满意,鸳鸯猜测着,只怕最让贾母不乐意的,并非是林如海仙逝一事,而是林黛玉同王熙凤交好。至于薛宝钗,纵然她有千好万好,单是王熙凤表妹、王夫人外甥女这个身份,已被贾母彻底排除在宝二奶奶的人选之外。 只是…… 鸳鸯莫名从心底里升起了一种极为古怪的念头。贾母这般挑剔,又怎知人家三位姑娘都是乐意的?不过,很快鸳鸯就将这个念头摁了下去。对方是宝二爷,自然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只怕连尚公主都是使得的。 忽的,外头小丫鬟探头探脑的张望,鸳鸯出去一瞧,回来告知贾母:“琏二奶奶来了,问老太太可醒了不曾?” “你说呢?”贾母没好气的白了鸳鸯一眼,道,“还不快去沏一壶好茶。” 鸳鸯领命而去,心下却更添了几分狐疑。想着贾母方才之外,分明就是极为厌恶王氏女,厌恶到迁怒薛宝钗的地步。可面对王熙凤这个真真正正的王氏女,反而…… “老祖宗,您在这儿偷吃甚么好吃的?我打老远就闻到了,可是新奉上来的好茶?”王熙凤仍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只是比之最初,她如今却是收敛了很多,瞧着更有分寸,也更不容易得罪人。 贾母看在眼里,心知生了儿子的人果真大不相同了。不过,这般也好,至少对于贾母来说,大房和二房闹起来,她这个老封君才能过上好日子。当下,愈发肯定了自己当年的作为,倘若让贾珠迎娶了王熙凤,只怕如今的二房已无需她的扶持。可偏生,她若是想过上好日子,就必须哪头起来就压下哪头,决不能让二房独大。 当下,贾母看向王熙凤的眼神更为慈爱了许多,笑道:“好你个凤丫头,如今到底能耐了,时常不来瞧我不说,还老惦记着我这儿的好东西。要好东西倒是容易,你却是将巧姐儿和荣哥儿带过来我瞧瞧呢。” 巧姐被邢夫人从东院送回王熙凤院子里一事,贾母自然是一早就知晓的。不过,贾母并没有打过巧姐和荣哥儿的心思,主要还是因为她年岁大了,实在是有些精力不济了,况且王熙凤那点儿小心思,她哪里会看不出来?左右又隔了一辈儿,没的白费心塞还不讨好的。 “成,等回头我就带着那俩孩子一道儿来给老祖宗请安。”王熙凤没等贾母相让,便径直挨着贾母坐下了,还毫不客气的掂了块点心放在嘴边咬了一块,尝过味儿后才道,“老祖宗这儿果真好东西一箩筐,我尝过了,真比我那儿好多了。” “你少贫嘴!”贾母瞪眼,思及昨个儿之事,当下知晓王熙凤定是听到了甚么风声过来打听消息的,索性那事儿虽说出去不好听,却也不至于到无法说出口的地步,因而只让小丫鬟们出去,拉着王熙凤说道,“是你太太让你过来了?为了宝玉的事儿?” 王熙凤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是特地来瞧老太太的,怎的又说到旁人身上?至于宝玉……又怎的了?” 贾母没好气的横了王熙凤一眼,嗔道:“这是跟我耍上心眼子了?我老婆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哄我?” “是是,老祖宗您说的是。别说这盐呀饭的,只怕我们几个小辈儿光屁股的模样都让您瞧过,我哪儿敢在老祖宗跟前耍心眼子?”王熙凤又是委屈又是无奈的瞧着贾母,偏她这话明着暗着把荣国府所有小辈儿都算进去了,贾母一时想笑,又努力绷着严肃脸,好不辛苦。 半响,贾母才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罢了,我原就没打算把事儿瞒下来。况且,就算我想瞒,人家也由不得我。这两年,她也算是吃过不少的亏了,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扳回一城,哪儿会这般容易放弃?我呀,是临老临老还要受儿孙的气,哪怕人家明着对我孝顺万分,那也是为了自家的名声,暗地里不知晓在怎么骂我呢!” 这话一出,一旁的鸳鸯不由的抬眼瞧了瞧王熙凤。说实话,她还真有些庆幸,若是贾母这番话是向着她说的,她是真不知晓该怎么回了。毕竟,身为下人,实在是不好插手主子们的事儿。可王熙凤虽也是主子,却是小辈儿,贾母这话照样不好接。 然而,出乎鸳鸯意料的是,王熙凤不但接口了,还接得极为顺畅。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敢惹老祖宗您不高兴?老祖宗您告诉我,回头我一准帮您出气去。就算我不成,那也还有我家琏二爷,巧姐儿和荣哥儿。再不成,我豁出去哭求大老爷、二老爷帮衬,定要让那等子惹老祖宗不高兴的人付出代价来。”王熙凤说话原就是抑扬顿挫的,加之她又刻意添了几分做戏的姿态,瞧着倒不像是诅咒,却像是彩衣娱亲了。 果不其然,贾母大笑了一通:“好好,你有这份心就好。回头等琏儿回来了,我定同他说,凤哥儿是个好的,让他好生待你,万万不可再胡闹生事儿。” 王熙凤绝对是那等子闻弦知雅意之人,贾母这话,明着听确实是在夸她,可仔细一琢磨,却无疑是敲打了。贾琏一去就是一年有余,只怕连贾母这个嫡亲的祖母都不相信贾琏在外头没胡闹。因而才特地赶在贾琏归家之前,好生叮嘱王熙凤,也免得等发觉不对事,王熙凤又再度闹起来,未免两边都不好看。 当下,王熙凤只不留痕迹的为自己澄清道:“老祖宗您却是别夸我了,我这人特别不经夸,万一真被夸得尾巴翘上了天,那琏二爷回来一瞧,‘哟,我媳妇儿咋变得这般骄傲自得了?不要了不要了,回头寻个更好的来。’老祖宗,那您说,我怎办?” “你呀你,你这张嘴哟。罢了罢了,我不逗你了。”贾母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心知王熙凤这是受了自己的敲打,并且没有任何的不满,当下原本那些被王夫人气出来的憋屈,慢慢的也就散去了。略缓了一口气,贾母索性将昨个儿之事,一五一十的告知了王熙凤。 说起来,还真不算甚么大事儿。不过就是因为王熙凤自打秦可卿出殡以后,就一直病歪歪的。最初,府上诸人压根就不曾将这事儿搁在心上,毕竟王熙凤纵是病着,管家之事也并未彻底撒手,因而只当她略有些不适,也就丢开了。不曾想,王熙凤这一病就是月余,偏王夫人跟前还有个周瑞家的,一时闲聊时说漏了嘴,竟鬼扯甚么‘琏二奶奶别是撞到了’,又说‘本就是熟识的人,若那小蓉大奶奶有甚么心愿未了,胡乱攀扯了人又怎生是好’。 这些个话,王夫人听在耳中,也记在了心中,却不是为王熙凤担忧,而是生怕她的金玉疙瘩有个甚么万一。因而只唤了宝玉房中丫鬟前去问话。一开始,只是问出了铁槛寺之事,便这也已经惹得王夫人狠气了一场,更不曾想到的是,宝玉房里有个嘴上不把门的小丫鬟,也不知晓是被吓得狠了,还是素日里受了气,竟脱口而出有个姐姐不老实,日日哄宝玉玩闹。 “……说起来也真是作孽哟,那小丫鬟攀扯的人不是旁的,却是早两年赖嬷嬷送给我使唤的小丫鬟。我瞧着那孩子模样很是出挑,小嘴儿也利索,还有一手极佳的针线手艺,就留了心让人好生教养了一番,后来就予了宝玉。” 贾母又是懊悔又是叹息,只这话落在王熙凤耳中,却是一阵诧异。赖嬷嬷送来的,容貌出挑,小嘴儿利索,还得了一手极佳的针线手艺?这说的岂不就是晴雯那小丫头? “老祖宗您说的这人,我倒是有些印象。不过那孩子素日里却有些轻浮了,可仔细瞧着,也未必不是个好的,只怕是因为模样太出挑了,惹了旁人的嫌。” “我猜也是。可你太太那人……哼,晴雯是我予了宝玉的,这不正好让她抓了把柄?竟是打着先斩后奏的法子,硬是先将人哄过去,在荣禧堂里便挨了打,等我这头知晓后,甚么都来不及了。”贾母一提起这事儿,就是满肚子的怨气。诚然,对贾母而言,晴雯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丫鬟,可到底是从她手头上出去的,王夫人这般作为,说好听点儿,是关心则乱,毕竟事关她如今唯一的儿子宝玉。可若是说的难听点儿,那就是在贾母做规矩!当然,荣国府里绝不会有人敢这般说,可难保旁人不会这般想。 这一点,王熙凤自然也能想到。不过相对于此,她更为惊讶为何总是晴雯先倒霉? 低垂着头仔细盘算了一阵子,王熙凤怎么算怎么觉得不对劲儿。诚然,她是不大清楚袭人究竟是甚么时候爬了宝玉的床,可有一点儿能肯定的是,晴雯并不曾。要知道,前世晴雯直到死去,也仍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倒是袭人,惯会做样子,却只瞒得了上头瞒不了下头。王熙凤也是不爱理会这等子事儿,故而前世纵然听说了,也不曾说出口,左右爷们房里放着一两个□□添香之人,也是雅事儿。 “那晴雯看着虽轻浮了点儿,却应当不是会做那等无耻事儿的人。”王熙凤想了想,只得这般说。 贾母闻言却是点头恨恨的道:“哼,好与不好无非就是她一家之言,屎盆子都扣上了,我能如何是好?”顿了顿,又叹息一声,道,“好在人还留了口气,晴雯虽无父母,却有个姑舅哥哥,因而挪到了他那头。” 吴贵? 王熙凤脑海里闪出了个人名,不过比起吴贵这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小角色,王熙凤倒是跟他媳妇儿更熟悉一些。 荣国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多姑娘儿! 甚至旁的女子嫁人之后是跟着夫君唤的,譬如赖大家的周瑞家的,可唯独只有吴贵,没娶妻前还有人记得他的名讳,待娶了多姑娘儿这么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之后,却只落了个多混虫的诨名,偏他还自得其乐。 这么一对兄嫂,晴雯能有好日子过? “老祖宗,这甚么缘故都不说,直接拿人过来毒打一顿?那晴雯我原瞧着就是极为欢喜的,只是想着,已经从老祖宗跟前讨要了紫鹃来,加之晴雯又被予了宝玉,这才忍住了没要。如今想来,还不若当初予了我!”王熙凤这话却不单单只是说笑而已,虽说从主子这一层来看,晴雯的缺点太多太多了,可有一点,却是王熙凤所看重的,至少她心思单纯又忠心不二,还有着一手好绣工,单凭这点,当个体面得用的丫鬟也够了。 “你怎的不早说?”贾母瞥了王熙凤一眼,又叹了一口气,“罢了,晴雯的事儿也没甚,左右不过是个小丫鬟。倒是宝玉才是可怜的,你那太太也不知晓是不是气红了眼,打发了一个晴雯不说,还……” 王熙凤略想了想,便明白了贾母的未尽之言。 怎么说呢?晴雯纯属往日里太作了,弄得满屋子的人都瞧她不顺眼。可王熙凤却不认为王夫人只在晴雯身上出了气便可,加之先前紫鹃也同她说了,怕是王夫人请了那有经验的老嬷嬷,查验了宝玉房内丫鬟的身子。这一查,袭人还能瞒得住? 猜到了这一点,王熙凤这才漏了两分笑意,她原就不喜袭人,只是没的堂嫂插手小叔子房里的事儿,更没有已经嫁人生子的表姐管表弟房中之事。若说前世的她是不愿当那坏人,今生的她就是巴不得宝玉把自己作死。不过,若有可能,她还是挺想看袭人倒霉的。 不曾想,贾母接下来的话,却大为出乎她的意料。 “宝玉房里的媚人竟会如此!还是袭人那丫头好,虽也得了责骂,却是个洁身自好的。就是王氏,也寻不出由头教训她。唉,也亏得她还在,要不然宝玉那头,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的,就是有心想要送个人过去,也怕王氏又从中作梗。说到底,媚人和晴雯都是从我这儿出去的。” 王熙凤怔怔的看着贾母,愣是半响不曾回过神来。 媚人?那个在前世只在短时间内得了宝玉青睐,却在大观园造好之前,便消失得无声无息的媚人?难道说,前世媚人之所以会消失,也是因为同宝玉之事发了?王熙凤仔细想了一遭,只是那会儿,先是忙于建造大观园,后又忙着省亲一事。王熙凤回想了半刻,依然不曾想起,当年媚人离开之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只依稀记得,仿佛某一日之后,媚人就没了踪影。 “凤哥儿,你怎的了?”贾母见王熙凤忽的变了脸色,有些担忧的问道,“可是身子骨还不曾养好?我看,你还是回去歇着罢,我原就是受了气有些气不顺,并不是真的病了。” “老祖宗,我无事的。您也不用替宝玉担心,左右他房里还有个袭人在,看着倒是个妥当的人。”王熙凤将心头的狐疑暂且摁下,她需要好生思量一番,再决定是否插手此事。 虽说王熙凤没法为媚人做担保,可她却能肯定,袭人绝不干净! 第115章 荣禧堂右面耳房内,袭人正独自一人枯坐在内室床榻边的脚踏上,半侧着身子面向床榻,垂头黯然落泪。 晴雯被杖责后送到了她兄嫂处,如今尚且不知生死。媚人虽不曾挨打,却是被王夫人亲口钉上了勾搭少主子的罪名,她又是那么一个软弱的性子,只怕必死无疑了。 可这一切又同她有甚关系?凭什么就因为她不曾受到王夫人的责难,而将一切罪过都推到她身上?是她跟王夫人告状的吗?还是她恨不得所有人都死了,好独自一人霸者宝玉?不,都没有,她敢对天发誓,绝对不能做过任何手脚,可偏生…… 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袭人又不聋,自是听得出这是外头小丫鬟在说悄悄话了。若是还在荣庆堂时,因着素日里热闹惯了,倒是未必就有那么明显。可这儿是荣禧堂,是人少地方却大又素来以守规矩寂静闻名的荣禧堂! 袭人又是气又是恼,有心出去呵斥一番,却到底还是忍了下来。不管怎么说,贾母看重她,王夫人信任她,单凭这些她也要自重一些,没的跟那几个小丫鬟一般见识。这般想着,袭人心头好受了一些,拿帕子将泪水慢慢拭去,慢慢的,袭人还有心看看这屋中的摆设。 荣禧堂里,如今常驻的主子只有王夫人一个。贾政因着先前同王夫人有了嫌隙,又因着王夫人将他新得的通房给发卖了,心里头带着气,几乎夜夜宿在前头书房里,偶尔倒是也回来一两次,却都是歇在了赵姨娘处,且次数并不算多。说起来,那怀着孩子的小周姨娘没了,后两个如花似玉的通房丫鬟也没了,倒是那影子一般的周姨娘,和以蠢笨闻名的赵姨娘,照样过得安稳日子。甭管日子到底是好是坏,好赖没人折腾他们。 不过,那都是以往的事儿了,如今,宝玉也来了。 这西耳房素来都是给宝玉备着的,哪怕以往宝玉一年到头都不回来一趟,房间却是一直都留着的,且有小丫鬟每日里都会仔细清扫。且虽说是耳房,□□禧堂原就是荣国府的正堂,这耳房绝不比其他院子里的正堂小,加上里头的东西皆颇为精致考究,袭人瞧着瞧着,倒是欢喜上了。再一想起先前王夫人同她说的那一席话,袭人慢慢的开了笑颜,觉得自己虽莫名的背了黑锅,倒是也不曾亏了。 “哼,有事儿没事儿就知晓烤火唠嗑,回头让太太瞧见了,索性都打发出去了,也落了个干净!” 外间传来宝玉气恼不已的声音,袭人忙再度恢复方才的姿态,面上挂着悲切的神情,泪珠儿更是将落未落,倒是衬得她原本不算很出挑的容貌,平添了几分柔弱之感。 几乎在她挤出泪珠儿的那一瞬间,宝玉摔帘子走进了内室,一眼便瞧见背对着门帘坐在脚踏上的袭人,当下冷笑一声:“哟,谁敢给咱们花姑娘委屈受?啧啧,我瞧着她们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晴雯、媚人的教训还不够,竟还有人胆敢招惹太太心尖尖上的人!” 袭人原是有几分做戏的意思,可一听宝玉这话,却当即受不住了。泪珠儿跟断了线的珍珠串儿似的,无声的往下落。偏袭人还有几分傲气,不愿转过身子让宝玉瞧见,只愈发往里头缩。 宝玉可没瞧见这一幕,他昨个儿是连惊带吓的,还被贾政教训了一顿。当然,虽说外头传的有鼻子有眼睛的,都说政二老爷又狠狠的毒打了他,可事实上,贾政只是拿戒尺在他手心上打了十记。疼也确是疼,却不妨碍他日常生活。因而在歇过一晚上后,宝玉就恢复了常态。偏今个儿一早,王夫人又将他唤去,好生说教了一通不提,还叮嘱他离那些花枝招展的小丫鬟远着些,免得被她们给带坏了。宝玉自不会认为是小丫鬟带坏了他,可又不敢同王夫人辩解,只喏喏的应了下来。待离了王夫人,闷头想了许久,却越想越不对味儿。 “旁人不知我房里是个甚么情况,你也不知吗?”宝玉一脚踹翻了搁在一旁的绣墩,见袭人并不搭话,心头的火气反而愈发甚了,索性一抬头将内室桌上的茶盏尽数掀翻在地。 噼里啪啦的瓷器破碎声,就算袭人想装没听到都不成。 “宝玉,你这是何苦呢?昨个儿才出了一遭事儿,今个儿再闹出祸端来,要真的是打量着将咱们所有人都轰出去才好?好好,也无需你赶,我自个儿走!”袭人猛地起身,泪流满面的就往外头冲。 宝玉没料到袭人原是躲在内室里偷偷的哭泣,因而愣了一下。不过,即便他反应再慢,却仍完全来得及拦下袭人。且他甚至不曾真正拦阻,只伸手拽了一下袭人的衣摆,袭人便顺势停住了脚步,侧过脸不去看宝玉,自顾自的落泪哭诉:“旁人不信我,如今连你也不信我了,我还留在这儿作甚?早早的托人带话出去,明个儿便让我娘进府里跟老太太、太太讨个恩典,放我回去嫁人罢。” “胡说!胡说!谁准让你走了?不准,我不准!”宝玉原是带着一肚子的气,这会儿被袭人三两句话带着,却将满肚子的气变成了担忧。当下,宝玉也忍不住带上了哭腔,“晴雯走了,媚人也走了,如今竟是连你也要走。好好,你们都走,左右你们都是水做的人儿,没的让我这腥臭不堪的污泥给毁了。你们都走!都走!” “原是你要赶我走,如今却又赖我身上。就算是主子,也没得这般耍赖的。”袭人忽的哭出声儿来,却拿双手捂住了面庞。 宝玉见她不走了,心下的那股子委屈便升了起来,走到她跟前,控诉一般的道:“甚么主子下人的,你好没良心,我待你如何,你竟是丝毫没放在心上吗?晴雯走了,我没得保住她,还想让你想个辙儿,回头我去她兄嫂那儿瞧瞧。媚人原就胆子小,叫太太一吓,甚么话都出来了,可她怎么那么傻,整个屋子里的人,除了你,我就没沾其他人。她怎么就……” 袭人忙放在捂着脸的手,满脸惊恐的扯着宝玉往里头躲,一面扯着一面还试图去堵宝玉的嘴,可最终还是顾忌到主仆有别,没敢伸手,却连连跺脚道:“宝玉!你可真是甚么都敢说。这话要是传出去,太太能活生生的打死我!”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宝玉虽不知事情轻重,却到底还是会看脸色的。可他也太会看脸色了,以至于昨个儿晴雯挨打,媚人被逐时,他看着王夫人那张铁青的脸,愣是一个字都不敢说,也是直到今个儿缓过来了,才敢向着袭人撒气。 只是,气也撒了,话也说了,宝玉这会儿倒是有些愧疚了,忙从怀里掏出帕子手忙脚乱的给袭人拭泪,嘴上还道:“我一定不乱说,袭人你可千万别走。” “走?我如今还能去哪儿?”袭人心头苦涩不已,虽说哄宝玉极为容易,可她冷眼瞧着,往日里宝玉对晴雯、媚人也是半点儿不差的。可昨个儿那情况,虽说哪怕宝玉开口求情了也未必管用,可就那般颤颤巍巍的躲在一旁,连一个字都不敢说,未免让人心寒。可那又如何?宝玉是主子,她不过是个卖身的丫鬟罢了,有好日子就赶紧扒着,没的对主子指手画脚的。当下,袭人只勉强挤出笑容来,柔声道,“我无事了,宝玉你也别管屋里的事儿了,回头还是好生想一想给老爷做寿的事儿。” 再过些日子,就是贾政的生辰了,按说不是整寿不会大办。可许是这一年来,乱七八糟的事儿一大堆,偏上至贾母、王夫人,下至王熙凤、贾兰等,皆陆陆续续的病过。按着王夫人的意思是,这一次大办。这要是旁的事儿,心中带着气的贾母也许会同王夫人对着干,可这事儿因着关系到贾政,贾母看着虽不是很热切,却也不曾反对,只道荣国府确是急需喜事儿。 既然上头都决定了,身为人子的宝玉,是万万不能没有表示的。相反,像袭人这些丫鬟们,倒是无妨。倘若是王夫人做寿,她们或许还要准备些针线等物聊表心意,可搁在贾政那头,却是同她们无甚关系了。可身为大丫鬟,袭人却有义务提醒宝玉。 只这话一出,宝玉却是瞬间拉长了脸,半天都不曾言语。 <<< “只这些?”命人连着打听了三五日,王熙凤终于打听到了某些连贾母都不大清楚的细节。 说起来,在荣国府里,还真就没甚么秘密。哪怕是关于主子们的秘辛,只要有那个耐心仔细的打探,完全不愁打听不到。甚至还可以精确到当时有几个人,分别说了甚么话,面上又是个甚么神情。当然,若真的是俩人在房内密谈,想要打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可昨个儿荣禧堂里发生的事儿,却因着在场的人太多了,哪个人都有一两个特别交心的朋友或者亲人,一人说个一两句,这事儿也就再也摁不下来了。 而打听这种事儿,却是不能靠紫鹃了。一来,紫鹃并不是家生子,也没那许多盘根错节的关系;二来,她原是贾母跟前的人,天然带着一股子优越感,很多下人是不愿或者不敢同她打交道的。 倒是丰儿和小红是个中高手。 丰儿道:“奶奶,我只知晓晴雯被送到了她哥嫂家中,只她那对哥嫂,最最不是东西了,要不是晴雯的卖身契还在咱们府上,他们都能把晴雯发卖了。倒是那媚人,听着好像有些不大好,似乎是真的被吓破了胆子。” 不是谁都像袭人那般胆大心细,还格外镇定的。若说晴雯是因着被杖责之后,才带着伤离开了荣国府,那么媚人却是单纯的被吓到了。可也正是因为媚人的这番表现,让王熙凤得以确定,她应当是同宝玉并无实质上的关系,只不过类似于捏捏小手吃口胭脂之类的事儿,却未必没有。 “记得让人看着点,晴雯那头,我要让她活着,好好的活着。媚人……你先让人盯着,能治就治,不能治也别让人给糟蹋了。” 虽说对媚人的印象已经不怎么深了,可既然原是贾母跟前伺候的人,王熙凤估摸着,媚人的容貌应当不会差。这既然被吓破了胆子,也就是市井说的失心疯,这般神志不清的人,偏就生了一副好相貌,若再没人盯着,只怕迟早要被人糟蹋了。 丰儿一面点头应着,一面却拿眼看身畔一副跃跃欲试神情的小红,颇有些不情不愿。 见丰儿这般模样,王熙凤一个没忍住就笑出声儿来:“你个猴儿样,这是怕小红夺了你的差遣?有甚么好怕的?等小红长开了,紫鹃也该嫁出去了,正好你和小红一左一右的,仍帮着我做事儿。” 其实,比起紫鹃和丰儿,王熙凤更喜欢小红。说起来,原先的平儿便是有着玲珑心肝的人儿,只她性子太稳妥,看着有些憋气,倒是不如小红来得讨喜逗趣。可真论起本事来,长大后的小红,是半分不比平儿差,又因着小红是林之孝的闺女,在外头的管事眼中,颇有些份量。王熙凤前世用的极为顺手,今生也是盼着小红赶紧长大,好替她分忧。且私心里,王熙凤是希望小红替了紫鹃,不是说紫鹃不可相信,而是从某种角度来说,小红比紫鹃更适合同那些管事嬷嬷们打交道。 “奶奶说的是,我回头就去告诉紫鹃姐姐,奶奶您这会儿就已经盼着她嫁出去了。”丰儿见王熙凤说破了她的心思,既不恼也不羞,从这点儿上来看,她的脸皮确是要比紫鹃厚多了。 一旁的小红也是笑嘻嘻的,听了丰儿这话,只道:“顶好回头奶奶将紫鹃姐姐和丰儿姐姐都嫁出去,那我就可以片刻不离的伺候奶奶了,当奶奶跟前一等一的大红人。” 小红的话音刚落,丰儿便转身恶狠狠的瞪着小红,威胁道:“你想得倒美!我不走,我就占着位置,不让你当奶奶跟前一等一的大红人!” “丰儿姐姐你不嫁了?”小红完全没有被吓住,反而一脸愕然的瞧着丰儿,好似在瞧甚么极为稀罕的事儿,道,“前两日不是还听你同紫鹃姐姐说,原在奶奶跟前伺候的平儿姐姐,如今又有了身子,你还说等以后嫁出去了,也要跟平儿姐姐似的,三年抱俩。” “噗嗤!哈哈哈哈……”王熙凤笑得打跌,就这般看着小红一本正经的取笑丰儿。说起来,丰儿这脸皮也算是厚的了,可说到嫁人无妨,提到三年抱俩之类的,却是多少有些羞愧了。偏王熙凤还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丰儿气呼呼的瞪了小红许久,索性一跺脚转身飞奔了出去。 终于挤兑走了丰儿,小红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向王熙凤笑道:“奶奶,我有个事儿要同您说。” “说罢,就你花样多,你丰儿姐姐也不会告诉旁人。”王熙凤嗔怪的瞪了小红一眼。 “不是怕丰儿姐姐说予旁人听,而是那事儿我娘说了,不准我告诉除了奶奶之外的人。我也不知晓这到底是怎的了,只能听我娘的话。”小红只满脸的无奈加无辜,道,“我娘说,宝二爷房里的丫鬟们且不消理会,左右都是没脑子的货,倒是她听闻了一个消息,虽不知是真是假,却是真正的大事儿。” “说!” “老太太有意将史大姑娘说给宝二爷,听说打算在政二老爷生辰那日正式定下来。” “这种事儿是如何打听出来的?”王熙凤被惊到了,大冷的天,额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虽说王熙凤清楚的知晓,贾母颇为喜欢史湘云,可问题是,前世完全不曾听说过这事儿,哪怕贾母曾经动过心思,却完全不曾表露出来。难不成又是她做的孽? 小红歪着脑袋思量了片刻,老老实实的答道:“我也不知晓这是怎么打听出来的。我娘只跟我说,寻个没人在奶奶跟前的机会,悄悄的同奶奶说了。我实在是寻不着,才想了个法子将丰儿姐姐气走的。” “知道了,你个小人精儿!” 其实,这事儿细想想也没那么可怕,王熙凤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唬了一下,待缓过神来之后,也就平静了下来。当下,打发了小红出去,王熙凤只道想要盹一会儿,没事儿无需进来。 前几日,刚从荣禧堂回来后,王熙凤满心满眼都是宝玉房中的事儿。可这会儿,听了小红带来的话后,王熙凤这才醒悟了过来。宝玉房里那就不叫个事儿,别说如今只撵走晴雯和媚人,就是统统都给发卖了,又当如何?荣国府从不缺下人,哪怕美人儿难得,多花几个钱也能弄到手。倒是事关未来的宝二奶奶…… 饶是王熙凤自认为还不算蠢笨,却是想破了头仍不明白,为何贾母竟会将目标对准了史湘云。哪怕她前世今生都跟史湘云的关系很一般,也从未想过要坑史湘云。 就在王熙凤很是不安的情况下,让她更为不安的消息传了出来。 贾母让人去保龄侯府请史湘云过来了,且等王熙凤知晓的时候,人都已经进了荣庆堂。这倒不是没人及时递消息予王熙凤,实在是史湘云时常往荣国府来,加之去接人的又是赖大,这知道消息的人,不觉得这有甚么,知道其中□□的,譬如林之孝却是没法打听赖大身边的事儿。也因此,直到人都进了荣庆堂,王熙凤才堪堪知晓了这个消息。 左右也已经晚了,王熙凤干脆又养了几日身子骨,待彻底痊愈后,才循着旧例去荣庆堂晨昏定省。不过,她原就同史湘云只有些面子情,私底下并无深交。倒是史湘云,后来逮了个机会送了紫鹃一个银戒指,又听说除了紫鹃之外,也就只有贾母跟前的鸳鸯、王夫人跟前的玉钏,以及宝玉房里的袭人有此待遇了。只这么一来,王熙凤却是愈发的担忧了。 史湘云怕是确有这个心争夺宝二奶奶的位置。 可笑的是,这厢史湘云刚给了几个丫鬟小恩小惠,那厢薛宝钗却再度来拜访王熙凤了。 说起来,前世的薛宝钗却是一次都不曾进入王熙凤院子,可今生,一来一去的,似乎已经有好几回了,且一次比一次更为热络。甚至在那些不方便拜访的时候,人不曾到,厚礼却是一次都不曾落下,譬如王熙凤生荣哥儿时,又譬如她前些日子病了的时候。 因而,薛宝钗过来时,没人拦阻,紫鹃更是直接将她带到了正堂里,不等吩咐便送上了热茶和点心。 “宝妹妹来了?原是该我去拜见小姑母的,却被手头上的事儿给绊住了,妹妹回头可要替我同小姑母好生告个罪,千万别恼了我。”王熙凤面上挂着大大的笑容,走到薛宝钗跟前时,作势就要作揖。 薛宝钗哪里敢受她的礼?忙起身拦了下来,面上的笑容却是比王熙凤更为灿烂也更为真诚许多。 “凤姐姐何必如此?说起来,咱们可是一家子,先前姐姐身子骨有恙时,母亲不知有多担忧。偏巧,我那老毛病又犯了,恐过来反而给姐姐添乱,故只遣了人过来送上几份薄礼,怕只怕姐姐嫌弃了。”薛宝钗一面说着,一面将王熙凤让到一旁的椅子上,又亲自端起了茶盏,恭恭敬敬的送到了王熙凤跟前,笑道,“姐姐若不嫌弃,那就由我借花送佛,喝了这盏茶才好。” “瞧瞧我这妹子,多会说话呢。”王熙凤干脆利索的接了茶盏,略抿了一口,才拿眼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打量起了薛宝钗。 说起来,薛宝钗也不是那等没见识的人,相反她不单单为人世故圆滑,比起一般的大家闺秀,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可王熙凤那眼神实在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打量,饶是薛宝钗也有些吃不消了,只能拿了帕子半掩着面,含羞带怯的道:“凤姐姐这是作甚?拿我逗乐子不成?” 好半响,王熙凤才总算是打量够了,望向薛宝钗的眼神里,满是戏虐的神情,且大笑道:“宝妹妹这是真的长大了,也是时候让小姑母给你说亲了。妹妹瞧着我们家如何?” 偌大的荣国府里,人丁可不算多,王熙凤这么问,等于就是在问薛宝钗可是中意宝玉了。 这话搁在旁人身上,羞也要羞死了,可薛宝钗却是打小就有主意的,且既然王熙凤不曾将话挑明,薛宝钗就能装聋作哑,撇开内里的意思不提,只回答明面上的问题:“府上自是极好的,要不然母亲也不会一住就是这好几年。” “既是好的,那就长长久久的住下去呗。”王熙凤向着薛宝钗眨了眨眼睛,有心提点道,“你呀,有颗玲珑心自是好的,可也别寻错了门路。别看这荣国府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儿,如今都要过我的手,可这些却并不包括嫁娶。太太那儿,你自是用不着担心,倒是老太太那儿……多走动走动,总没害处。” 薛宝钗面露踟蹰之色,其实,王熙凤的意思她何尝不明白?可明白是一回事儿,真正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儿。 事实上,直到今时今日,薛宝钗依然想不通,为何在最初瞧见的那慈眉善目的贾老太太,过后却对她不冷不热的。倘若真的是挑刺寻麻烦,那倒是无妨了。可偏生,贾母对她一副疏离的模样,她去请安,贾母只说不劳烦。遇到府中要办宴请,却每次都一准将她忘在脑后。虽说她也可以去求王夫人带着她,可一次两次的无妨,次数多了,却是太过于刻意了。按着他原先的想法,应当是先混个脸熟,然后时不时的同荣国府的姐姐妹妹们玩在一块儿,等真正熟稔起来了,纵是一时半会儿的不露脸,也依旧会有人惦记着她。 “凤姐姐,不瞒您说,我瞧着府上的老太太似乎对我有些偏见。”薛宝钗迟疑再三,终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有些话,她并不能同身边的丫鬟说,甚至连亲生母亲都没法说。至于那看着和善实则城府颇深的王夫人,薛宝钗却是绝对不会对其掏心掏肺的。可那些话一直憋在心中,却也真的不好受。偏巧,王熙凤提起了这茬,薛宝钗思来想去,最终却是道出了始终埋藏于心中的狐疑。 “妹妹可是不懂为何老太太不大乐意你过去请安?” 薛宝钗面露难色,似是不知晓究竟应该如何启齿。其实,贾母何尝仅仅是不乐意让她去请安?她还记得,去年有段时间里,贾母一见到她,就瞬间拉下脸来,偏每次都不等她开口询问,又强撑出笑脸来,说甚么身子骨不适,或是还有要事儿,话里话外都是在赶她走。甚至有时候,薛宝钗都疑心,若非轰走客人不礼貌,贾母都打算让他们一家子离开了。至少,薛宝钗清清楚楚的记得,有一次贾母状似无心的问起他们薛家在京里的宅子。 每次一想到这些事儿,薛宝钗就满嘴的苦涩。她自认样样出挑,唯一会招人诟病的,也就是商户这个出身了。可薛家并不是一般般的商户,薛父在世时,乃是紫薇舍人薛公,领内务府帑银,户部挂名的皇商。虽比不上荣国府,可自古男婚女嫁也是低头娶媳抬头嫁女,哪怕薛家从不曾同贾家联姻,可她的品貌却是人人称颂的,宝玉又不是荣国府的长房嫡长子,她如何就配不上?甚至她暗中同表姐王熙凤比较着,左瞧右看的,都觉得自己比之强多了,唯一不足……仍是出身。 “妹妹莫伤感,来,姐姐同你分说分说。” 王熙凤这些日子,一直都在为史湘云之事发愁。其实说真的,今个儿倘若史湘云和宝玉的事儿已经定下来了,那她也就不多管闲事了。问题是,待元春封妃之后,哪怕已经定下的亲事,照样能给搅浑了。到时候,若没说开倒无妨,一旦先前说开了,荣国府这头又反悔了,史家那头气恼不说,只怕还会毁了史湘云的一辈子。 幸亏这个时候,薛宝钗主动撞了上来。 要分说贾母这事儿也容易,薛宝钗之所以不曾看透,主要还是因为她同贾母并不熟悉,且因着贾母的不待见,哪怕她在荣国府里住了好几年,也没往荣庆堂里去过几回。至于王夫人那头,估计是不愿意在娘家外甥女这头丢脸,故而隐下不提。然王熙凤却没有这些顾忌了,在略理了理思绪之后,便嘴角含笑的娓娓道来。 “老太太年轻时候,据说身旁伺候的人都只是些略平头正脸的丫鬟,甚至嬷嬷占了一半,就跟如今二太太一般无二。可听说,等咱们府上那位老太爷没了之后,老太太反而爱上了年轻俏丽的小姑娘。年年往府里进新人时,都会先往老太太那儿去一趟,尤其那些容貌出挑且能说会道的小丫鬟,几乎各个都被留了下来。” 薛宝钗知晓王熙凤接下来就要说到正题上了,因而也不着急,只噙着笑意望着王熙凤。 果真,王熙凤接着道:“可小丫鬟到底只是小丫鬟,就是真心欢喜,又不能真的将人宠上天,真若是如此,却是反而害了人。我还记得我小时候那会儿,府上的人丁更少,唯有珠大哥哥、元春大姐姐,还有就是我家琏二爷了。这珠大哥哥要去念书,琏二爷又是个一刻都坐不住的人,真正能陪在老太太跟前的,也就只有如今进了宫的大姐姐。”顿了顿,王熙凤又添上一句,“还有我。” “凤姐姐这般讨人欢喜,府上的老太太自是拿姐姐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薛宝钗笑着附和道。 王熙凤坦然受了这话,却话锋一转,道:“可那也是多年以前的事儿了,妹妹可知,如今老太太最心疼的是何人?” “自然是宝玉。”薛宝钗先是脱口而出,旋即才意识到,王熙凤乃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她这般说辞虽算不上错,可万一惹的王熙凤不高兴了,却是大大的失策了。当下,薛宝钗急急的添上了一句,“原听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我却是不曾见到老太太同琏二爷在一块儿的情形,想来老太太更疼琏二爷一些。” “妹妹又错了,真要是算起来,老太太最疼的定是珠大哥哥。一来,那才是老太太的大孙子,二来,珠大哥哥生前最是孝顺,偏又那么早走了,老太太这儿疼着呢。”王熙凤比了比心口,面上也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了悲伤的神情,“不过这话妹妹可别说出去,珠大哥哥才是老太太、太太真正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可惜,如今却是一提起就生疼生疼的。” “凤姐姐您放心罢,我必不会多嘴的。”薛宝钗张了张嘴,似是想说甚么又忍了下来。 倒是王熙凤很是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瞧我,说着说着就给说混了。方才咱们不是说,老太太最心疼谁吗?自然,珠大哥哥、宝玉,还有我家琏二爷,都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可还有一个人,妹妹却是不曾想到罢?” 薛宝钗心下一动,她虽不曾去荣庆堂,可到底人在荣国府内,且她对下人极为宽和,偶尔打探起事儿来,却也是方便得很。当下,薛宝钗试探的道:“是不是……云妹妹?” “对。”王熙凤说的既干脆利索又斩钉截铁,她已经想到了一个既能让史湘云脱身,又能让贾母愈发恨上王夫人的绝佳好法子。 “我明白了,多谢凤姐姐。” 面对聪明人并不需要说很多。王熙凤目送薛宝钗离开,扫了一眼不曾动过分毫的茶点,面上洋溢起真诚的笑容来。 <<< 那一日终是到来了,贾政的生辰,虽不是整生辰也不到高寿的年纪,□□国府的主子们决定大办,那自然是要往大了办的。 席面酒水反倒是其次,这生辰宴最要紧的还是往来的宾客。宁国府是必然要请的,那是贾氏一族的族长。史家那头,因着有史湘云在,倒也请了人来,却既不是保龄侯史鼐,也不是忠靖侯史鼎,而只是史家的旁系。至于王家,王子腾夫妇都不曾过来,连王仁也不曾,好赖还是派管家送了一份厚礼过来。薛家那头倒是到了个齐全,母子三人皆在。除此之外,更有贾政的门人故交前来凑个热闹。 自然,有宴请就少不了叫一班戏子,因着王熙凤早已大好,这些事儿统统都交给她来办。索性王熙凤是做惯了这些事儿的,办得那叫一个纹丝不乱井井有条。 待席至中场,前院已经彻底热闹起来了。除却今个儿的寿星贾政外,贾赦亦忍着气陪同着,以及宝玉、贾兰皆去了前院一道儿招待宾客。不曾想,正热闹间,忽的,门吏至席前报。 “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 这话一出,却是真真切切的将诸人给吓到了。贾政因着是寿星,加之来赴宴的多半是瞧了他的颜面,因此多饮了好几杯,这会儿犹有些上脸。倒是贾赦,因着憋气且无人敬酒之故,只顾生闷气并不曾饮几杯,再者他酒量也好,哪怕喝了酒也不至于真的醉倒。因此听了门吏这话,贾赦忙命人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 几番折腾下来,贾政也清醒了。这会儿,无论是贾赦还是贾政,都顾不得往日里的那点子嫌隙,忙急急的往中门去。 那六宫都太监夏守忠骑马而至,白净无须的面上堆满了笑容。见他如此模样,贾赦和贾政皆松了一口气,又忙忙将人迎到了前院正厅里,却听夏公公道:“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罢,既不能喝茶,也没给人塞红包的机会,便径直离开,不多会儿骑上马绝尘而去。 贾赦和贾政皆不知是何兆头.一时命人备车,一时命人去取衣裳,急急离府入朝。 消息传至后院,诸女眷皆傻了眼。贾母强自镇定的命赖大家的守在二门口,一旦有消息传来,立刻来禀。又思及贾赦、贾政皆已经离开,只怕宝玉一人无法料理,忙又让人带话予贾珍、贾蓉父子二人。虽说宁荣二府早已分府,却到底是同族之人,倒也能帮着宴请宾客。可事已至此,宾客们哪里还有心思吃酒看戏?忙纷纷告辞,好在如今情况不明,且那夏公公是笑着来笑着走的,因而虽告辞了,却皆是挂着笑不曾有那浑话传出。 这会儿,却该是王熙凤出马之时了。 说来也是凑巧,方才消息传来之前,贾母便已经提了一句,要为宝玉说亲之事,然还不等贾母将话说完,前头的消息便传了过来。王熙凤原是提着一颗心的,席前甚至还想过,若真的即将说开,她是不是要开口岔开。幸而,消息来得及时,贾母瞬间将这事儿抛到了脑后。毕竟,同圣人宣召相比,宝二奶奶的人选却是半点儿都不重要了。 王熙凤带着标志性的笑容,几步走到贾母跟前,笑道:“老祖宗且尽管放下心来。昨个儿我还梦到咱们府上霞光万丈,就知晓要有大喜事儿了。原还纳闷二老爷过生辰虽是喜事,却也不至于这般罢?如今瞧着,定是这宫里头有甚么大好事儿了!” 元春封妃,岂不就是天大的好事儿?! 第116章 元春封妃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儿,可这会儿除了王熙凤之外,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猜到这样的大喜事儿。倒不是荣国府诸人不够聪慧,而是压根就没人会往那方面去想。 贾元春是贾政同王夫人所出,上头有个亲哥哥贾珠,下面有个亲弟弟贾宝玉,按说这样的情况,身为女儿且排行正中的贾元春多半是那种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然而事实上,贾元春却是异常受宠的。这其中,有部分原因在于贾珠此人,并不是一个会同兄弟姐妹争宠的人,相反,因着大房的贾瑚早逝,贾珠算是他这一辈中的长兄了,而他本人打小的行为举止也完全担得起长兄这个词。贾珠不单单疼爱嫡亲的妹妹贾元春,连带堂弟贾琏,和表妹王熙凤,都是一样疼爱、照顾的。加上那时候,几个小辈儿都是养在贾母膝下的,因此贾元春不仅得到了来自于父母、祖母,还有两个哥哥的疼爱。至于宝玉,元春十五岁入宫时,宝玉不过才两岁大,虽说深的父母长辈的宠爱,可元春却是丝毫不嫉妒的。 可惜,元春入宫已近十年,加之宫中有规矩,宫人年过二十五岁便可以离宫还家。当然,这个二十五岁乃泛指,毕竟宫中并不是年年都往外放人,且若是主子们用的好,多留几年甚至留一辈子,都是极有可能的。 在这种情况下,谁能想到,已到了出宫年岁的贾元春,竟会一朝受宠?这若是单单受宠也罢,甚至直接升了妃位,确是一件极为不可思议的事儿。 “宫里的大喜事儿,同咱们府上有甚关系?” 果不其然,贾母在听了王熙凤讨巧卖乖的话之后,面上并没有任何喜悦之情。不过,贾母好歹也是明白王熙凤这是在安慰她,因而只伸手拍了拍王熙凤的手背,表示知晓了她的好意,旋即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 王熙凤见状,也不好再劝,主要是她也想明白了,到了这个时候,就算她把天说出花儿来,也是毫无用处的。当下,王熙凤默默的退了一步,又拿眼四下去瞧旁人,见其他人也皆是同贾母相类似的神情,倒是苦笑一声,旋即低头不语。 这也难怪了,别看宁荣二府如今瞧着尚且富贵滔天,可事实上,却早已失了圣心。 先说这宁国府,宁国公贾演故去后,其子贾代化世袭一等神威将军,其长孙贾敷早夭,次孙贾敬乙卯科进士出身,原应当顺顺利利的世袭宁国府爵位,却在贾代化过世后,抛下一切入道观,从此不问世事。之后,贾敬之子贾珍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之子贾蓉则是捐了个御前侍卫龙禁尉的官儿,却皆是有名无实的虚职。而事实上,自打贾代化故去后,宁国府便以岌岌可危,别说圣心了,府上如今是连个好名声儿都没了,无非顶着个空壳子混日子了。 相较于宁国府,荣国府倒是要好上一些。第一代的荣国公贾源过世后,贾代善因战功斐然,仍袭了荣国公。到贾赦时,才是降爵世袭了一等将军之位。且荣国府除了贾赦这个虚职外,还有个五品工部员外郎的贾政,别看贾政仅仅是个五品的官职,却是有差遣在身的实缺,两者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 比较宁荣二府后,可以清晰看出,贾代善是何等英雄人物。 贾代善靠着父亲贾源的祖荫,却凭着自己的本事,得以不降爵世袭荣国公。不单如此,他还未子孙后代谋划了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长子贾赦世袭一等将军爵位,继承荣国府,娶的是诗书传家的张氏女,父兄皆是朝堂中流砥柱。次子贾政谋了个五品工部员外郎之职,娶的是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嫡长女,将来即便分家另过,两兄弟一个有爵位一个有实权,何愁日子过不好?即便将来真的出了问题,贾代善还有后手,那边他精心为女儿贾敏挑选的女婿林如海。林家乃是苏州极为有名望的书香世家,且林如海本人才华横溢前途远大,都说女婿如半子,加上林如海父亲早逝,虽本人有才能,可朝中却无人,最初定要借住荣国府的势,等林如海在朝堂上立住了,自会报恩于贾家。 如此一来,背靠荣国府这棵百年老树,贾赦拥有爵位,贾政拥有实权,林如海对贾家感恩,以及贾赦妻族张氏,还有守望相助的四大家族…… 贾代善过世时,应该并不曾有任何遗憾罢? 可惜呀可惜,甭管算计得多么周到,荣国府如今却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繁华。王熙凤虽低垂着头,却仍不留痕迹的打量着其他人面上的神情。有惶恐不安,有战战兢兢,有绝望悲伤,有茫然无措,甚至还有人觉得不可思议。也是,贾代善过世了多久,荣国府就被圣人忘却了多久。在这种前提下,实在是没有人会意识到,还有好事儿等着他们。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后院跟前院是不同的,前院当时为了接旨,是命人将席面撤下去的。可后院的席面却一直都在,只是如今已近深秋,天气越发凉了不说,那些精致的菜肴,只片刻工夫就都冷却了。丫鬟们不敢提一句,主子们皆视而不见。这个时候,无论说甚么做甚么,都没有任何的意义。 一晃眼,一个时辰过去了。期间,荣国府这头不住的使唤人来回报讯,连门禁都暂时撤了,特允赖大等几个体面的大管家自由进出,也免得真收到了消息却耽误了时辰。 可惜,人一趟一趟的过来,却不曾有真正实用的消息传来。 终于在约莫两个时辰后,赖大等三四个管家,气喘吁吁的跑进了仪门,在外头便朗声道:“奉老爷的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们等进朝谢恩。” 贾母一时惊一时喜的,愣是有好半晌不得回过神来。还是一直候在她身后的王熙凤笑着道:“老祖宗何不将人唤进来细细问话?左右有屏风挡着,也不妨事儿。” 得了王熙凤的提醒,贾母才命人将赖大唤进来细细询问。因着有屏风挡着,诸女眷也皆不曾刻意回避,且赖大一被领进来,就立刻跪倒在屏风后头,只将额头抵着地面,禀道:“回老太太的话,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 大小姐…… 凤藻宫尚书…… 贤德妃…… 尽管赖大的声音并不算很大,可因着他说话之时,诸女眷皆沉默不语,因而他的话尽数传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可有时候,听到并不代表就听懂了,又或者说,赖大的这一番话,拆开来每个字都能听明白,可和在一起,却显得那么般生僻晦涩,让人一时间完全回不过神来。 “老祖宗,大姐姐被封为贤德妃了,老爷让您赶紧带着太太们进宫谢恩。老祖宗!”王熙凤连着唤了好几声,索性向退在一旁伺候着的鸳鸯吩咐道,“鸳鸯,你先去将老祖宗的诰命衣裳取出来,还有大太太、二太太,东府大嫂子也是,赶紧都吩咐下去,旁的暂且不说,倒是赶紧先入宫谢恩呢!” 王熙凤说话素来都是抑扬顿挫的,哪怕是一句很平淡的话,从她口中过了一句,都能跟唱出来似的。这若是平日里,或许感受得并不分明,可今个儿却是真的遇到大事儿了,被王熙凤这般连声念叨着,纵是迟钝如邢夫人,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忙唤贴身大丫鬟去东院去衣裳首饰。其余人等自然也纷纷都按品大妆起来。 因着只有身带诰命之人才能入宫谢恩,故而宁荣二府只得贾母、邢夫人、王夫人,以及宁国府贾珍之妻尤氏得此殊荣。四人共四乘大轿,在二门口遇到了回来换朝服的贾赦,并宁国府的贾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 也是直到将人都送走了,荣国府其余人等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也终于回过神来,七嘴八舌的讨论开了。 这诰命在身的都是年长一辈,也就是说,留下的皆是小辈儿们。这不论男女,长辈们都离开了,剩下的小辈儿们还会不翻天?宝玉和贾兰原是在前院候着的,可赖大是直接进了二门将消息先递给了贾母,因而他们二人反而略晚了一步知晓这事儿。待长辈们离开后,二人才匆匆往后头来,听闻其他主子皆仍留在荣庆堂中,便也往这儿来。 “凤姐姐!”宝玉进了荣庆堂,一眼就瞧到正在吩咐丫鬟婆子做事儿的王熙凤,当下就往她跟前凑,“我的好姐姐,您倒是同我说说,到底是怎的一回事儿?我在前头听说老太太、太太她们都往宫里谢恩去了,还道甚么贤德妃。” 王熙凤好笑的瞧了一眼宝玉,说起来,站在王熙凤身边的李纨才是宝玉的亲嫂子,可惜因着贾珠和宝玉年岁差得有些多,俩人素日便无甚么交集,且贾珠去时宝玉年岁也小,到了如今已无甚印象了。反观王熙凤,却是宝玉的表姐,宝玉一旦有事儿,头一个寻的定然是王熙凤。 “宝兄弟不是已经知晓了吗?先头入宫的大姐姐果真是有大福气的,熬了这许多年,可算是让她熬出来了。如今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这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这不,老太太、太太们并老爷们皆一道儿入宫谢恩去了。” “真的!真的?”宝玉的眼睛越瞪越大,甭管他往日里有多么瞧不起仕途经济,可这当官和皇室又是俩码子事儿。因而,听到宫中之事,且这事儿还同自家息息相关时,也免不了一惊一乍的,倒是有一股孩子气。 “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儿才哄你个小孩儿顽呢!”王熙凤双眉一挑,自有股凌厉的气势,却是冷不丁的吓了宝玉一大跳,“得了,边儿玩去。大姐姐既被封了妃,咱们家接下来定有客来访,我这儿忙着呢!” 宝玉被王熙凤这话给噎了个半死,好不容易寻到话想要驳一句,却见王熙凤早已走远,这会儿正同赖大家的、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一一吩咐着甚么,却是迟疑了。 “宝玉,你凤姐姐是真有事儿,你要不寻湘云、二丫头、四丫头玩去。”一旁的李纨原就是站在王熙凤身畔的,先前宝玉一进来就同王熙凤说话,她却是认真打量着贾兰,并帮贾兰整理衣裳,询问话儿。这会儿见王熙凤就这般干脆利索的撇下宝玉不管了,她却没王熙凤那般底气,因而思量了一番后,柔声细语的劝着。 “嗯,我去寻云妹妹。”宝玉虽受宠,却也不至于不知好歹,只是他原就同李纨不算很熟稔,故而只向李纨点了点头,问后得知几个姑娘如今都待在西面耳房里,也跟着过去了。 西面耳房里,气氛隐隐有些异常。 迎春和惜春素来都是诸事不理的,因而俩姐妹皆坐在暖炕的炕尾上,一人捧着一个暖手炉,挨在一起说着悄悄话。薛家因着之前来吃席,这会儿薛姨妈先回梨香院琢磨贺礼去了,薛宝钗却是尚未回去,如今正大大方方的坐在炕头上,同史湘云说着话。这本也没甚么,倘若忽略到史湘云那张铁青着的脸的话。 “云妹妹!”宝玉一来就直接往史湘云跟前去,走近了才发觉薛宝钗也在,忙向其作揖道,“宝姐姐也在,可都听说大姐姐的喜事儿了?” 薛宝钗笑得一脸温柔,听得宝玉的话,朱唇轻启道:“听说了,我可要好生恭贺宝玉你了。” “恭贺我作甚?要我说,最好是能同老太太、太太们那般,也跟着进宫谢恩才好。我倒是不稀罕那皇宫,却是巴望着这辈子还能再见着大姐姐一次。说起来,我如今都有些不大记得大姐姐的模样了,只依稀仿佛是个极好的姑娘家。” 宝玉这话却是逗得除了史湘云之外的其他姑娘都笑开了。薛宝钗倒是还好,顾惜着宝玉的颜面,只用手背掩着嘴轻笑着,迎春和惜春却是在宝玉进来时,便止了悄悄话,这会儿相视一眼后,凑在一起笑翻了。 “二姐姐、四妹妹你们笑甚么?”有迎春、惜春作比较,宝玉果真不曾注意到薛宝钗也在笑话他,因而只向迎春、惜春道,“快告诉我,你们笑甚么。” “笑你充大人呢。还甚么极好的姑娘家……”迎春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倘若王熙凤在此的话,也定会诧异于迎春前世今生的变化。虽说两世的迎春皆不是那等伶牙俐齿的人,可如今的迎春看起来却要比前世开朗得太多太多了,哪怕不怎么会说话,笑容却是一直不曾断过的。 只迎春这话,却是弄得宝玉愈发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索性他在面对姐姐妹妹们时,素来都是好性子,因而甭管迎春、惜春怎么笑话他,他也只是嘿嘿笑着,丝毫不气恼。 如此一来,迎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先是拿手戳了戳笑倒在她身上的惜春,又起身给宝玉赔不是:“宝玉,都是我的不是,原就不该笑话你的。” 见状,宝玉忙摆手:“没甚么没甚么,一家子姐姐妹妹的,不妨事儿。” “噗嗤。”惜春年纪小,加上这两年都是跟着邢夫人的,虽说邢夫人能教她的东西并不多,可日子过得却比早些年更为舒坦一些,因而惜春这年岁倒是长了,性子却愈发的天真无邪了,“二哥哥这话说的,咱们几个倒都是姐姐妹妹的,怎二哥哥也把自个儿都算进去了?” 迎春作势要伸手打她,却被宝玉拦了下来:“无妨无妨,我还巴不得自个儿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呢,只投身成男儿,那也不是我的错。” “宝玉,你别惯着她。”迎春一面想笑,一面又想做惜春的规矩,只是一个没忍住,还是笑开了,又深觉不好意思,忙将话题又绕回了方才的事儿。只道,“宝玉,原先我们是笑话你充大人。大姐姐入宫的时候,我也不过才五六岁大小,你多大?两岁,还是三岁?小豆丁一般的人儿,还没巧姐能记事呢,倒是知晓大姐姐是个极好的……姑娘家!嘻嘻。” 宝玉见迎春和惜春又笑作一团,丝毫不气恼不说,反觉得姐妹们同他亲近,因而只笑嘻嘻的凑上来,道:“二姐姐说的是,四妹妹也没错,都是我说错话了。可我原就记得,大姐姐是个很好的人。” 能不好吗?虽说兄弟姐妹们之间,也有互相争父母长辈宠爱的,可元春同宝玉的岁数差得太多了,再一个,元春那是打小就被刻意教养过的,端的是大家闺秀的端庄样儿,便是小时候同掐尖要强的王熙凤一道儿,也不曾恼了,又如何会不对小自己十来岁的嫡亲弟弟好?迎春那会儿年岁也小,却是对宝玉万般羡慕的。同是有哥哥的人,可她的哥哥素来眼里没有她,可贾珠对宝玉却是极为和善的,几乎没将宝玉当儿子看了。至于姐姐,元春对迎春倒也不坏,却也仅仅是不坏而已,关心和宠爱却是都予了宝玉一人的。 “大姐姐好不好看?”见哥哥姐姐只笑着不说话,惜春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埋在心头小半日的问题。 迎春瞧了妹妹一眼,笑得眉眼弯弯:“好看,大姐姐长得可好看了,是我见过的人中,长得最最好看的一个。” “真的?”惜春极是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仿佛有些不信的样子。想了想,惜春又追问道,“比宝姐姐好看?比林姐姐好看?比凤姐姐好看?” 说实话,惜春这个问题颇为有些得罪人。倒不是惜春本人得罪人,而是被逼着回答问题的迎春,要得罪人了。若是被逼问的不是迎春,而是薛宝钗的话,或许三两句话就将问题岔开了,可迎春却没这个本事,被妹妹问的愣了半响后,才道:“我觉得大姐姐最好看。” 这迎春、惜春姐妹俩没想那么多,宝玉却不傻。林黛玉、王熙凤不在此,便是说了也无妨,只要别多嘴传到她们耳中即可。可薛宝钗就坐在耳房里,一个在炕头,一个在炕尾,这要是听不见才叫撞鬼了。 一时,宝玉忙撇下迎春、惜春,再度向薛宝钗作揖,道:“宝姐姐莫生气,我二姐姐、四妹妹素来都是实心实眼的人儿,她们不是故意说宝姐姐的。” 也是宝玉这话出口,迎春、惜春才猛地回过神来,自知失言之下,难免面上露出尴尬之情,偏俩人皆不是擅长言语之人,因而只都起身束手,略有些忐忑不安的望着炕头这边。 薛宝钗素来是个八面玲珑之人,别说这等无心之言,纵是有人指着她的鼻子骂了,她也依然能在谈笑之间化解矛盾,不单展示了自己的宽容大方,更能衬了旁人的无知,岂不妙哉?不过,如今荣国府大喜,迎春、惜春又是那么个性子,薛宝钗于情于理都不会予以计较,因而只向诸人笑道:“好端端的,宝玉怎就这般说辞?难不成只允了你同姐姐妹妹玩笑,却是不让我同她们一道儿顽?你这却是错了,素日里,我同姐姐妹妹玩笑的时候,可比你多得多。” 宝玉见薛宝钗并不气恼,又见迎春、惜春得了这话好似松了一口气般,这才笑了,拱手道:“是是,宝姐姐说的在理,可不就是如此吗?” 一时间,耳房里欢声笑语一大片,唯独却将史湘云丢在了一旁。再加上,方才惜春那无心之话中,提了黛玉提了宝钗也提了王熙凤,却独独落了她。史湘云虽性子开朗,然心眼儿却并不大,一时气恼不说,还想岔了,索性起身甩袖离开,道:“你们就这般姐姐妹妹们罢,索性我家去,寻我的弟弟妹妹们去。” 史湘云虽是双亲所遗之独女,不过她有两个嫡亲的叔叔,自然堂弟堂妹们也不少。只是因着到底隔了一层,且年岁也不相当,故而素日里感情不睦。 这一点,荣国府上下,不说人人皆知晓,可因着史湘云素日里也并不隐瞒,故而知晓知晓的也不算少。旁的不说,这在场之人中,却是人人都听闻过的。 薛宝钗倒也罢了,她原就志不在同史湘云闹气,且人都被气跑了,她也索性充大度。宝玉则是一时半会儿的没闹明白,只傻傻的愣在当场,迟疑着要不要赶紧追上去。倒是迎春和惜春,在最初的愣神后,不由的开了口。 先是惜春年幼,只向迎春脱口而出:“二姐姐,云姐姐素日里不常说同叔叔家的堂弟堂妹们有嫌隙?折腾堂弟也罢了,左右相处得不多,可我记得,云姐姐曾说过,几个堂妹最是娇气,很是惹人厌烦,怎的……”迎春犹有些不解,却好歹比惜春年长了许多,因而只向她摇了摇头,正色道:“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素日里你也没少同三妹妹拌嘴,如今隔得远了,见得少了,你不也一样惦记着慌?”惜春想了一遭,觉得确是这个理,因而赞同的点了点头。 只她们姐妹俩这话,却是将薛宝钗乐得不轻。 待晚间回了梨香院里,薛宝钗当是笑话一般的讲给了薛姨妈听,且说且笑着:“……母亲,您说说看,哪儿有那般可乐的姑娘家?这贾府四姑娘且不提,左右年岁还小,慢慢教也使得。可那二姑娘,年岁同我相当,我记得仿佛还大了我俩月,却是个实心眼儿的。且瞧着她们姐妹俩那模样,还是姐姐教养妹妹,这可真真是稀罕事儿。” 薛姨妈花了小半日工夫,才好不容易寻出了恰当的贺礼来,见薛宝钗回来,又听了她这话,也不由得笑开了。只笑了一会儿,薛姨妈却忽的叹了气,见薛宝钗不解的望过来,便有些唏嘘不已的道:“这庶出就是庶出,哪怕改成了嫡出又如何?贾府这辈儿的姑娘家,先前入宫的大姑娘是老太太亲自教养的,我虽不曾见过,却也知晓堪比当年的敏妹妹。再往下,只怕将那三个姑娘掐一块儿,都不及大姑娘。” “敏……是林妹妹的母亲?” “正是。说起来,敏妹妹是咱们这一辈儿中,年岁最小却最为出挑的姑娘家。若非荣国府那位老太爷不舍得,便是送入宫中也使得。不过,那位老太爷也算是有眼力劲儿的人,精心为敏妹妹挑选了一位如意郎君,前程远大不说,当初敏妹妹定亲不久,尚未出嫁时,那位老太爷就没了。敏妹妹这一守就是三年,她夫君也一等就是三年。三年后,当初的探花郎早已官声在外,颇得圣宠,却一心等着敏妹妹,房中竟无一人。” 说到这儿,薛姨妈颇有些感概。其实,她和贾敏皆是有福之人,在家里是千宠万宠的娇养长大,打小就没吃过半分苦头,待出嫁后,夫君又待自己极好,且皆是一嫁过去就当家做主的。林家那位老太太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和气宽厚,对贾敏就跟自家闺女一般。薛家那位老太太,虽有些商户人家的市侩味儿,可对薛姨妈却也是视如己出的。 可惜,她和贾敏有着相似的幸福,却也有着不同的悲哀。 薛姨妈是夫君早逝,独自拉拔着儿女长大,还要勉强撑起整个家。贾敏则是承受了丧子之痛,之后更是早逝,独留了一个女儿在这人世间受苦受难,还不知道甚么时候才是个头。 “再有福气又怎样?敏妹妹早些年就没了,如今她夫君也没了。甭管当初是多么羡煞旁人的一对神仙眷侣,人没了,就甚么都不剩了。”薛姨妈叹息一声,如是说。 “母亲,别难过了,您……还有我和哥哥。”薛宝钗当然知晓薛姨妈必不会为了贾敏和林如海难过,唯一的可能就是想起了仙逝的薛父。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不碍事儿。”薛姨妈拉着薛宝钗的手,目光却是落在了女儿那精致的面庞上,当下又是欣慰又是唏嘘,“宝钗,有个事儿方才我就想说了,就是不知晓该怎么同你开这个口。” “母亲,咱们娘俩有甚么事儿不好说的?若我做错了甚么事儿,您尽管开口教训我,无妨的。”薛宝钗笑道。 见女儿如此懂事乖巧,薛姨妈当下又是一声长叹,脑海里不由的浮现了白日里在荣庆堂听到的信儿。 最初,当宫里来人将贾政宣进宫时,薛姨妈是真的不曾想到这里头竟还能有喜事儿。不是她没见识,而是这些年来,四大家族愈发式微,也就她娘家哥哥王子腾有面圣的机会,可饶是如此,那也是递了折子等着安排入宫面圣的,像今个儿这般,特地派了大公公过来传旨觐见,却是从未有过的事儿。因而,薛姨妈当时是真的怕了,一面盘算着到时候如何脱身,一面又懊悔怎的不早些从荣国府搬出去,毕竟薛家原就在京里有宅子,哪怕旧了一些,要修缮也容易。退一步说,薛家手头上有的是钱,现买一个也不是甚么难事儿。 哪儿曾想,千般盘算之下,竟听了这么个消息,薛姨妈一开始只是觉得庆幸,又替宝钗欢喜。毕竟,元春封妃后,王夫人便是贤德妃之母,不说在荣国府的地位涨了一大截,单是在宝玉亲事上头的说话分量,也是高了不少。可等她回了梨香院细细一想,却是越琢磨越不对味儿。 “宝钗,我的好姑娘,娘是想跟你说,各人有各人的运道,咱们不去羡慕旁人的。说到底,旁人纵是有再多,那也是旁人的,咱们有自个儿的运道,不比旁人差。” 薛宝钗狐疑的瞧着薛姨妈,素来聪慧过人的她,愣是没能在第一时间回过味儿来,只道:“这好端端的,母亲怎的这般说?” “这、这……”薛姨妈满脸的尴尬,见薛宝钗直勾勾的瞧着自己,索性一咬牙,道,“为娘这不是怕你钻了牛角尖,还想着那入宫之事吗?” 入宫小选的年岁通常是十三岁到十七岁,若是家世极为出众,一时又无般配之人,也是可以留牌几年的。薛宝钗的家世当然不算甚么,可她的年岁却尚不曾过,因而若是再起心思,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却也没有前两年那般容易了。毕竟,入宫小选之前,肯定是要请几位嬷嬷好生教养一下,这教养少说也要一两年时间。 凭良心说,薛姨妈并不希望薛宝钗入那深宫后院去博那近乎虚无缥缈的前程。要知道,薛姨妈如今的日子虽不像年轻时候那般舒坦了,可她到底是曾经拥有过一段美好姻缘的。薛父早逝本就不在常人预料之中,可至少在薛父生前,俩人也是一对人人称颂艳羡的神仙眷侣。她希望女儿也能寻到一个合心意的如意郎君,而非为了所谓的前程赔上自己的终身幸福。 然而,在今个儿之后,薛姨妈也怕薛宝钗见了元春的前程,一时钻了牛角尖,那却是不美了。毕竟,薛姨妈很是了解她那好姐姐王夫人。若说以往,元春不曾受宠,王夫人包括她身后的荣国府,还有可能扶持薛宝钗一把。可如今,只怕薛宝钗若是起了入宫小选的心,就连宫里的贤德妃娘娘也容不下她了。 “宝钗……” “母亲,您且放宽心,我既早已放弃,就不会再起那个心思。入宫也许确有前程,可也太苦太累太寂寞。我素日听旁人说大姐姐有多么多么的好,可饶是她也耗费了十年青春年华,才堪堪得了圣宠。如今瞧着是风光,可有谁问过她,先前那十年是如何过的?”薛宝钗反过来用双手包住了薛姨妈的手,只是她的手是那般的细腻柔滑,薛姨妈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老去了,“母亲,我会好好的,您放心罢。” “好好,我就知晓我的宝钗是个聪慧的,你能这么想就是最好的。我只怕……” 怕她想不通,怕她一心盼着再度入宫小选,甚至还怕她因此记恨上了自己和王夫人,乃至当初劝她放弃的王熙凤。若真是如此,薛姨妈恐怕就真要立刻搬离荣国府了。毕竟,别说今时今日的薛家,就算是往年薛父还在世之时,也拼不过荣国府。 “母亲,您真的无需担心女儿会做傻事,我有分寸的。”薛宝钗笑着为薛姨妈理了理略显凌乱的头发,笑道,“倒是还有一事儿,我还想请母亲帮我一把。” “何事?” “史大姑娘虽旁的不如我,却有个极好的出身。史家一门双侯,她又是侯府长房嫡长女,虽说父母双亡是个缺陷,可她自幼养在侯爷夫人跟前,又颇得贾府那位老太太的欢心,我犹是担心……” 薛姨妈忽的笑了,这才是她的好闺女。其实,她也知晓,薛宝钗未必就是真的担心自己斗不过史湘云,无非就是当年薛父所教导的,做事做人皆要周全,万不能随意小瞧任何一人,哪怕对方处处不如你,你也要全力以赴。 “明个儿,我就去荣禧堂。这贺礼要送,话儿我也要说。不单是我,明个儿你也有事儿。我要去拜见贾府的老太太、太太,你就去瞧瞧凤丫头。她素来喜欢那黄白之物,我也特地按着她的喜好为她备了一份礼。你拿着贺礼过去,好听的话儿别藏着掖着,尽管说出来。说到底,凤丫头都是我的娘家人,她定会助你的。” “我怕她更喜欢林妹妹。”薛宝钗低头迟疑了一下,想的却是这两年间,王熙凤对于黛玉的关照。虽不清楚具体的缘由,可她却能觉察到,王熙凤对黛玉很有好感。 “不怕,凤丫头许是真的喜欢那林丫头,可那同你有甚么关系?如今看上宝玉的,是那史家姑娘,又不是林丫头。再说了,你恐怕不知晓罢?我也是冷眼瞧了两年,才瞧出凤丫头很是不喜史家姑娘。” 何止不喜,分明就是厌恶。 薛姨妈回忆着这两三年的事儿,虽说王熙凤常提议去接史湘云来荣国府小住,见着史湘云时,也皆是带着笑的。可同为王氏女,薛姨妈太清楚何为假笑了,王熙凤明面上是笑着的,内里估计早已不耐烦了。且就算史湘云有意讨好她,还给她身畔的丫鬟送礼,可王熙凤却仍是一副冷漠疏离的模样,几年下来竟是不曾捂热半分。 “母亲您确定?” “左右明个儿你要往凤丫头那儿去,你也不用同她打马虎眼,都是一样的人,没的玩那些虚的。你就直接同她说,倘若她能明确的表个态,回头我拿俩京里闹市的旺铺子予她顽!” 得了薛姨妈这话,薛宝钗终于心中大定。说白了,其实她从不认为史湘云是她的对手,倒是站在史湘云背后的贾母是个极大的麻烦。不过,若说史湘云是贾母近些年来的新宠,那么王熙凤却是贾母宠了十来年的。让王熙凤和史湘云对上,那才叫好戏连台。 次日一早,薛宝钗带上礼物,往王熙凤那儿去了。 第117章 当薛宝钗来到王熙凤院落时,丰儿虽诧异却仍恭恭敬敬的人迎进了正堂上,满面歉意的道:“宝姑娘安好,我家奶奶略早些时候往荣庆堂去了,估摸着还要些时候才能家来。” “不妨事儿,我慢慢等着便是。”薛宝钗向丰儿笑了笑,心头却略过一丝狐疑。 昨个儿,贾母领着邢夫人、王夫人以及宁国府的尤氏,一道儿往宫中谢恩去了。虽说去的时辰尚早,待回来时,却早已过了掌灯时分。贾母到底年事已高,纵是大喜的事儿,她也有些熬不住了,因而只吩咐了今个儿无需早起请安。薛宝钗也正是因为打听到了这些个事儿,这才赶了个大早往王熙凤这儿来。不曾想,王熙凤却仍往贾母那儿去了。 虽说心下狐疑得很,不过薛宝钗倒也还算淡然,毕竟素日里瞧着,王熙凤也是个极为有成算的人,想来去荣庆堂大概也是有要事。 这般想着,薛宝钗心下大定,索性慢悠悠的喝了两盏茶,还在丰儿的推荐下尝了一块芝麻糕。等太阳升得老高了,王熙凤才往外头走了进来。 见王熙凤入内,薛宝钗忙起身行礼,却见王熙凤身后的紫鹃怀里捧着个半大的箱奁,匆匆往内室去了。而王熙凤则向着薛宝钗微微颔首,笑道:“宝妹妹好兴致,今个儿怎的想到往我这儿来?”说着,便往上头走去,坐在了薛宝钗的上首处。 薛宝钗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柔声细语着道:“凤姐姐可忙着?原是母亲唤我跑个腿儿,让我来向凤姐姐道贺。”说罢,身后的莺儿便捧着个扁平的雕漆匣子上前。 王熙凤略有些诧异的挑了挑眉,向丰儿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上前从莺儿手中接过了匣子。这时,王熙凤才开口道:“我这儿也没甚么要忙的,无非就是有些个人家听了昨个儿的事儿,便往府上送了帖子来。虽说素日里的各色帖子也不算少,可今个儿那帖子就跟雪花般的,全往府上来了。那些原就要好的人家倒是无妨,依着旧例便成。可也有些多年前曾打过交道,如今许久不曾走动的人家,我有些吃不准。因而才特地往老太太跟前跑了一趟,倒是累得妹妹你多等了这会子。” “姐姐说的哪里话儿,我这个当妹妹的,没的日日过来问姐姐安,如今不过只稍等了片刻,还喝了姐姐的好茶好点心,白便宜我了不说,哪里还敢嫌?”薛宝钗笑得坦然,心下却快速的活动着。很明显,王熙凤方才那话另有其意,这是在暗示如今荣国府已今非昔比了? “妹妹这嘴儿可真甜,左右如今琏二爷也不在家,妹妹若是有空,不如多来姐姐这儿坐坐。好茶好点心有的是,就怕你嫌弃。” “既然姐姐都这般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往后姐姐也别嫌弃我老往这儿跑。” 王熙凤和薛宝钗,一时就这般姐姐妹妹的叫上了。虽说她们确是姑表姐妹,可事实上,俩人也就只有个面子情。好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人也确是一路货。王熙凤想从薛家多掏些银钱出来,薛宝钗则迫切的想要得到王熙凤的支持,俩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先前几次合作得也算愉快,因而这一次结果也类似于从前。 不过,王熙凤要的是甚么,薛宝钗很清楚,可唯一无法确定是,王熙凤究竟能不能给予她想要的回报。 俩人先是热络得客气了一番,片刻后,薛宝钗试探的道:“姐姐,还有一事是我母亲托我问姐姐的,却是……” “小姑母如今在太太那儿罢?放心,待晚间请安时,我会顺着太太的话说的。”王熙凤眉眼弯弯,笑得一脸的灿烂却又好似漫不经心。就算不曾重生,想要猜透薛宝钗的心思也容易得很。只不过,前世薛宝钗最大的对手乃是黛玉,今生却阴差阳错的变成了湘云,可既然前世薛宝钗都能获胜,那么今生就更没有问题了。 薛宝钗深深的看了王熙凤一眼,见后者只是笑而不语,当下就知晓自己的心思已被猜透。这若是搁在旁的闺阁女子身上,早已羞红了脸。可薛宝钗却并不曾感到任何羞恼,只余惊心。 带着这样的心情,薛宝钗很快告辞离开,虽说这一趟得到了王熙凤的承诺,可惜她却没有半分的轻松自在,反而愈发的忐忑不安起来。 梨香院里,薛姨妈比薛宝钗早了一刻回来,因而见了薛宝钗,便问:“怎去了这般久?是凤丫头留你了?” “母亲……”薛宝钗张了张嘴,有心想要将方才在王熙凤那儿感受到的心惊说出来,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因而只愣在当场,满面皆是踟蹰之色。 薛姨妈见状,奇道:“难不成凤丫头嫌东西太少?”心道,不应该罢? “不,她同意了,还说只要晚间太太提了,她就会帮衬一二。估摸着,用不了两日,史大姑娘就当离开了。” “那不就成了?宝丫头,你究竟在担心甚么?”薛姨妈不是一个极为聪慧的人,可她也不至于蠢笨到看不出来薛宝钗面上的迟疑和忐忑,当下便将薛宝钗拉到床榻上坐了,细细的问着前因后果。 这会儿,薛宝钗倒是镇定下来了,她原就是个有主意的人,将先前的事儿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后,很快就寻到了重点,因而向薛姨妈道:“母亲,您总说宝玉如何如何好,又说荣国府是泼天富贵,可既是如此,我却实在是想不明白,凤丫头为何要助我。” 王熙凤从未拒绝过来自于薛家的请求,若说原先倒是无妨,王熙凤原就站在王夫人那一边,帮着同为王氏女的薛姨妈倒也是正常的。可如今,眼见着王熙凤和王夫人的关系大不如前,薛宝钗虽想过王熙凤仍会帮衬自己,却没想到会那么容易。 真的,只是看在钱财的份上吗? “宝丫头,你跟凤丫头是不同的,她是长房嫡长媳,甭管老太太多疼爱二房,多在意宝玉,也不能改变大房才是继承人的事实。等将来,老太太归天了,这偌大的荣国府,还有府上世袭的爵位,皆是他们大房的。凤丫头没必要跟你计较那许多,况且,我原不就说了吗?她不喜那史大姑娘。” 这样的话并不能劝服薛宝钗,事实上,她越跟王熙凤接触,越能感受到其中的古怪。 见薛宝钗迟迟沉默不语,身畔的薛姨妈却是急了:“宝丫头,你到底是怎的了?难不成是觉得宝玉不好?虽说宝玉没法继承荣国府,可他是二房唯一的嫡子,又深受贾府老太太的疼宠。将来,至少二房的家业都是他的,还有老太太多年的提及钱,只怕最终都会予了他。再说了……咱们家没有旁的选择了。” 薛宝钗霍然抬头,旋即却极快的低下了头,语气平静的道:“母亲,我明白了,就按着原先的计划行事罢。” 也许王熙凤真的另有打算,可对于如今的薛家、如今的薛宝钗而言,却是再没有其他选择了。哪怕王熙凤真的暗藏祸心,她也唯有迎难而上。 荣国府,贾宝玉,是她和薛家最后的退路了。 <<< 因着今个儿早间并不曾来荣庆堂请安,晚间时,诸女眷倒是来了个齐全。有了一天的缓和,诸女眷的心情不似昨个儿那般激动了,却也难掩自得神色。 只是有两人并不开心,一为贾母,二为邢夫人。 元春得以被赐封为贤德妃,对于荣国府来说,乃是天大的喜事儿。可不要忘了,元春是二房的嫡女,是王夫人的亲生女儿,她被封为妃子后,壮得也是二房的势。也许,从大局上来看,整个荣国府都能因此受益,可单从荣国府内部的形式来说,却是打破了先前大房与二房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 这事儿来得太过于突然了,以至于贾母完全没能立刻平衡两房的关系,尤其在不久前,贾母刚跟王夫人接连发生了好几次冲突。 ……太突然,也太不是时候了。 如果说贾母想的是如果平衡两房的关系,那么邢夫人的感观就要太直接了。对于邢夫人来说,二房倒霉了,她家老爷就开心了,大房的日子也就好过了。反之,二房得意,大房就倒霉了。 这是典型的,看到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看到你高兴我就不高兴了。 而除了贾母和邢夫人之外,姑娘们则是单纯的替元春高兴,李纨则是连表示不高兴的权利都没有,只能强撑着笑意。 一时,照例请过安之后,王夫人主动拉过史湘云,关切不已的问道:“原一时没留神,怪道连云儿都长得这般大了。家里头可曾给云儿说亲了?要不回头我催催侯爷夫人,左右过两日咱们府上也多有宴请,见着也不难。” 原见着保龄侯爷夫人却是不容易,没见昨个儿贾政生辰,史家也不过唤了个旁系族人来贺寿,虽也送上了寿礼,却到底有些怠慢了。若是搁在往日里倒也平常,可谁让如今的荣国府早已今非昔比了,因而待过两日荣国府摆宴庆贺时,只怕保龄侯夫妇皆会过来。 只这话,当着史湘云的面说,却是有些打脸了。 史湘云原也是那等玲珑剔透之人,虽说性子直了点儿,可王夫人都说到这份上了,还特地点明了“说亲”二字,她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当下,史湘云也不知是气得急得还是单纯羞得,只满脸燥红,下意识的拿眼去瞧贾母,试图求救。 “政儿媳妇儿,你这是作甚?就算要说亲,薛家那位宝姑娘,还有咱们家的二丫头、三丫头,年岁不都比云儿大?你若真闲得慌,倒不如替她们操操心。”贾母看了王夫人一眼,却不曾同数日前那般,口口声声的唤着“王氏”了,而是如同甚么嫌隙都不曾有之时,唤了“政儿媳妇儿”。 可别小看了这个称呼,对于贾母来看,直接唤“二太太”代表着疏离,却也透着一分在意。唤“政儿媳妇儿”则是代表着亲近意味,且是对着自家人才会这般称呼的。唤“王氏”却是充满了鄙夷之情,甚至还有一种不承认对方是自家人的隐晦意味。 这个道理,王夫人自是极为明白的。 “瞧老太太说的,宝丫头有我那妹子操心,至于二丫头、三丫头……凤哥儿,你家二丫头如何了?”王夫人忽的将矛头转向了王熙凤。 王熙凤很是无语的看向王夫人,一脸无奈的道:“二妹妹如何了,太太得去问大老爷、大太太,问我有何用?又不是我家巧姐要说亲了,那却是我的事儿了。” “过个十年再去琢磨你家巧姐的亲事罢!”王夫人没好气的道,一面又拉着史湘云,亲亲热热的道,“好云儿,婶子也是顶顶疼你的。你到底不像宝丫头有她娘操心,也不像二丫头有大老爷、大太太看着,至于我家三丫头,等二丫头嫁出去了再说也不迟。倒是你……唉,可怜的孩子,你可要早些为自己打算一二,免得耽误了终身。” 若说方才那话,王夫人还作了一些掩饰,那么如今这话,却是直白的打脸了。再瞧史湘云,原本燥红的脸,如今却是一阵青一阵白的,有心想要辩解甚么,可对于未出阁的姑娘家而言,甭管理在哪方,只要提及了,便已是吃了亏。因而,饶是史湘云再怎么心直口快,有些话也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这时,贾母却开了口:“政儿媳妇儿,你快别逗云儿了。云儿素来面皮薄,哪儿经得起你这般逗弄?来,云儿来姑奶奶这儿。就算你没得父母做主,这不还有姑奶奶在吗?干脆,回头也别往外头嫁了,索性嫁到咱们荣国府来,一直陪着姑奶奶可好?” 史湘云乃是贾母的侄孙女,因而这声姑奶奶也是对的。可通常情况下,史湘云都是称呼贾母为老太太的,贾母也从不曾像这般刻意强调。如今,贾母既这般作为了,等于就是应下了来自于王夫人的挑衅。 “好极,那自是好极。只怕咱们府上没那个福气。”王夫人笑着开口道,“环儿倒是不错,年岁也是相当的,可惜云儿到底是侯府的嫡女,配环儿实在是糟蹋了。” “我要回家去!” 王夫人最后那句话,却是彻底打破了史湘云强作的镇定。丢下一句话,史湘云双手掩着面,转身就往后头去,不多会儿就传来丫鬟归整行囊的动静来。 贾母面色铁青。 也难怪史湘云会失态到如此地步,是人都知晓四大家族联姻素来只在嫡出。甭管是娶亲还是嫁女,皆同庶出无关。贾环虽在年岁上同史湘云相当,可史湘云乃是侯府长房嫡女,哪怕父母双亡,也决计不可能嫁给一个庶子。更何况,就算史湘云嫁予宝玉,也已经算是下嫁了,毕竟宝玉只是二房次子,既无爵位也无功名,凭父母长辈如何宠爱,到最终也不过是多分得一些家产罢了,若非有贾母在,就算这门亲事,史家都未必同意。可若摊上贾环…… 那不是结亲,那叫结仇! 血海深仇!! 随着史湘云的负气离开,正堂内的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住了。邢夫人原心情颇为不悦,可瞧着如今这场面,反而心头松快了。迎春、惜春则一个劲儿的往邢夫人身后缩,连大气都不敢出。李纨也权当自己是个摆件玩意儿,只是面上的神情晦暗不明,一时间看不透她究竟在想些甚么。 王熙凤冷眼瞧着,半响才忽的展颜一笑,往贾母跟前走去,边走边道:“老祖宗您别生气,云妹妹也是同您说着玩儿的。这如今,都已经过了掌灯时分了,就算要家去,也得等明个儿。您先等着,我回头劝劝云妹妹,等她不气了,兴许就愿意留下了。” “哼,她不气,我气!”贾母面色铁青,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寒意。虽说自打昨个儿从宫中回来后,她就已经有所预感了,可万万不曾想到,这才过了一天,王夫人竟敢当着众人的面,欺负她护着的人。 “好端端的,老祖宗您气甚么呢?方才不过只是一阵玩笑话儿,权当一阵风吹过,散了,散了罢!” “凤丫头,你不用替她说好话。”贾母目光森然的看向王夫人,只是脑海里却不停回想着昨个儿在宫里的事儿。 其实,入宫谢恩对于贾母来说,真的不算甚么稀罕事儿。想当年,她还待字闺中时,四大家族正是最鼎盛之际,她父亲史公也是圣人跟前的大红人,逢年过节之时,父母也皆入宫谢恩领赏。等她嫁给了荣国府贾代善之后,这入宫谢恩的人就变成了她本人。只是,如今数十年过去了,原本的恩赏,到了如今反倒是成了一件稀罕事儿。偏偏,她还不得不领着这个恩赏,甚至荣国府还必须靠着这个恩赏再度立起来。 悲哀啊悲哀,曾经祖上从马背上打下来的功劳,如今竟要靠一个女子在宫中博弈来维持。 何止悲哀!何止凄凉! “罢了,都散了罢。我累了。” 贾母盯着王夫人看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忽的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一般,颓废的靠在了身后的垫子上,无力又无奈的摆了摆手,让诸人皆散去了。 王夫人笑了一下,且特地往王熙凤面上看了一眼,旋即却头一个转身离开,单是背影都透着一股子完全不曾掩饰的骄傲自得。 邢夫人则是僵硬的向贾母行了一个礼,闹到如今这会儿,邢夫人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如何了,只得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准备回家后同贾赦好生分说分说。这般想着,邢夫人便带着迎春、惜春躬身退了出去。 “老祖宗……”王熙凤试探的道,“老祖宗若是疲了倦了,不如我给您捏捏?” 贾母抬眼看了看她,叹息道:“走罢,都走罢,让我一个人好好静静。”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熙凤自不会强留下来。待行了礼,王熙凤便恭敬的退了下去,而同她一道儿退下去的,还有李纨。 及至出了正堂,王熙凤发觉李纨仍跟着她,便在外头廊下止了脚步,道:“珠大嫂子可是走岔了?还是有甚么要事?” 李纨如今住在荣庆堂后头的抱厦里,那原是三春的房舍,如今予了她住,虽有些不适合,不过她却住得很是自在。不过,既是在后头的抱厦里,那就绝不可能与王熙凤同路,哪怕李纨这会儿要去荣禧堂,通常情况下也应当抄近路从后头穿堂往荣禧堂去,而不是绕远路穿过外头的垂花门,再往荣禧堂去。 然李纨听了王熙凤这话,却面色不变的止住了脚步,轻声道:“凤哥儿,如今你要如何?” 王熙凤半歪着头打量了李纨半响,忽的“噗嗤”一笑,用手背掩口道:“如何?珠大嫂子您说要如何呢?我是大房的少奶奶,是老太太的孙媳妇儿,是二太太的娘家内侄女,珠大嫂子您倒是同我说说,我要如何?” “你……”李纨怔怔的看着王熙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其实,李纨也很清楚,哪怕先前她确是同王熙凤有那么一笔交易在,可王熙凤既已经将她救出了西面偏院,甚至还给她出了个好主意,得以有那么一丝希望保全贾兰的前途,那就已经甚么都不欠她了。可她还是有那么一丝期待,盼着王熙凤有法子扭转如今的局面。 她和王熙凤皆得罪了王夫人,这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认错就能将事儿抹去的! “珠大嫂子还有甚么事儿?” “真的没有法子了?”李纨犹有些不甘心,哪怕她知晓,得罪王夫人的并不止她一人,她仍是最害怕的那一个。毕竟,贾母乃是长辈,王夫人就算心头恨得再厉害,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对付贾母,哪怕今个儿这事儿,王夫人也仅仅是拿史湘云做幌子挑事,并不是真正的想要对抗贾母。甚至就连王熙凤也没有她的处境惨,毕竟对于王熙凤来说,王夫人是隔房的太太,而对于她来说,王夫人却是她的婆母! 王熙凤这会儿也在瞧着李纨。说实话,虽说她对于李纨的印象很差,却也不至于到生死大仇的地步。毕竟,无论前生今世,李纨都不曾对她造成过任何伤害,极少数的几次言语嘲讽,也被她干脆利索的还击了回去。因而,王熙凤只觉得李纨这人多多少少有些膈应,却不至于恨上。 “珠大嫂子莫不是误会了甚么?”思量了一下,王熙凤到底还是觉得略提点她一番,至于她能不能听懂,或者愿不愿意照做,就不关她的事儿了。 “凤哥儿你的意思是……” “太太只是太过于关心宝玉的终身大事了,这是出于一片慈母之心,原就没甚好奇怪的。珠大嫂子膝下也有兰儿,假若如今兰儿大了,要说亲了,太太看上了某户人家的姑娘,而嫂子却瞧中了另外一户,那该如何?” “我不明白。” “你无需明白。”王熙凤忽的变了语气,略带冷漠的道,“你只消知晓,世间诸事并不是谁对谁错,而是谁强谁弱。左右都是娶亲,娶哪个不是娶?夜已深了,我先回去了,珠大嫂子不必相送。” 撂下最后一句话,王熙凤带着紫鹃等几个丫鬟,快步离开了荣庆堂。 而李纨,却在廊下停驻了好一会儿,还是跟在她身畔的素云看不下去了,过来提醒她,这会儿夜深了,外头也凉得很,好说歹说才将她劝回了后头抱厦里。 待回到了抱厦里,素云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唤人提了热水,逼着李纨好生泡了泡脚。虽说已经将养了许久,可到底当初落下了毛病,且眼瞅着马上就要冬天了,若再受风着凉,只怕腿疾又要发作了。 “素云,你也别忙活了,坐下来陪我说说话。”李纨先是任由素云摆布,待泡上脚后,才拉着素云坐下来。素云并不敢坐在李纨身畔,因而只坐在脚踏上,一面盯着李纨泡脚,一面则竖着耳朵听李纨说话。 可李纨又忽的不知晓该怎么开口了,迟疑了半响后,索性问道:“素云,你觉得凤哥儿那番话是何意?” “自然是明面上的意思。”素云抬眼瞧了瞧李纨,叹气道,“琏二奶奶是让奶奶您想开些,如今既那边得势了,咱们就顺着些,左右是咱们弱,便是伏低做小又有何妨?” “我不怕伏低做小,只怕……” “奶奶,您想的太多了,其实并没甚么可怕的。您只是因着太在意兰哥儿了,才会这般束手束脚的。您只要想想,兰哥儿是您唯一的儿子,也是太太如今唯一的孙子。她会对您不好,却绝不可能报复到兰哥儿身上。既如此,您怕甚么?”素云也有些不明白,从今个儿的情况来看,很明显王夫人要对付的人是史湘云,也许还有借着史湘云这事儿落贾母面子的意思在,却从头至尾也不曾打算对付李纨,既这般,李纨又何必这般害怕? “你是说,甭管太太怎么做,我都忍着受着,左右她也不会对付兰哥儿,对吗?” “对!”素云斩钉截铁的点点头。 其实,王熙凤方才表达的意思,素云一早就看明白了。市井之中还流传着一句俚语,虽说着不好听,却是极为在理。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左右李纨如今除了贾兰之外,早已一无所有了,那还怕甚么? 要骂您就骂,要罚您就罚,要打您就打! 既是晚辈又是弱势一方,挨骂了就受着,挨罚了就忍着,挨打了这不还可以装病吗?装傻装病装疯装死!有种您就真把我恁死,只要恁不死,总有一天能熬到你死! 这才是王熙凤想要表达的意思,素云听明白了,李纨其实心里也猜到了几分却有些不大相信。只因这种想法同她在娘家时的教养差得太多太多了,不过,在素云的提点下,她最终还是沉默的接受了。 十年媳妇熬成婆,李纨坚信,她一定能熬到王夫人死的那一天! <<< 史湘云到底还是走了,却不是次日便离开,而是又过了两日,由保龄侯府派人将她接回了家中。 而自打史湘云离开后,贾母一度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悲伤中。哪怕博弈才刚刚开始,贾母就已经猜到了结局。 她输定了。 而待史湘云离开后不几日,消息便一个个传了出来。先是当今体贴后宫妃嫔,允嫔妃才人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亲眷入宫请候看视。据悉,太上皇、皇太后皆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这还不算,多几日更是又传出一个消息,虽不知真假,倒也有几分真。却是但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又在京中的,皆可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哪怕至今尚未有明确的说辞,可传言一出,便有那嫔妃家中大兴土木,修盖省亲别院。 “好”消息一个个传来,贾母却一日消瘦过一日。 在外人看来,如今的荣国府好似恢复了当年贾代善在世时的荣耀,可惜贾母却知晓,所有的荣耀都来自于二房。若是搁在几年前,那倒也无妨,左右她原就偏心二房。可为何就要等到如今呢?在她同王夫人几次发生冲突后,元春就这般封妃了,哪怕元春打小是在她膝下长大,母女天性却是无法割断的。 贾母可以肯定,一旦她和王夫人之间再度发生矛盾,元春必然会站在王夫人那一边。 这叫她情何以堪?! 除此之外,更让贾母难堪的是府上诸人的表现。 史湘云走了,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王夫人都把话说到那份上了,她要是再不走,却是真的铁了心留下来被人糟践了。可纵是缘由再多再无奈,平心而论,贾母仍是希望史湘云能够留下来陪着她,度过这段艰难的时日。可惜,史湘云受不住。 李纨再度恢复了死寂,除了晨昏定省来正堂给贾母请安外,旁的时辰皆老老实实待在后头抱厦里。既不多走一步路,也不多说一句话,哪怕王夫人偶尔会刺她两句,她也装聋作哑,全当自己是个死人。如此几次后,王夫人也就不理会她了,说到底,王夫人从头至尾都不曾将李纨当成对手过。 还有邢夫人、迎春、惜春。也不知晓是不是贾赦说了甚么,没几日,邢夫人就抱病了,而迎春、惜春本就养在她膝下,自然顺理成章的在她跟前侍疾。 而最不能让贾母接受的,却是王熙凤的反应。 “凤哥儿,你这是甚么意思?”十一月中旬的某日,贾母终是忍不住将王熙凤唤到了跟前,面带控诉般的道,“你这是让我同意宝玉娶那薛氏女?” 王熙凤笑得一脸无奈,只道:“娘娘都这般示下了,咱们又何必同娘娘作对呢?” “哼,甚么娘娘示下了。去宫中见娘娘的人是王氏,她们母女俩到底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我这个老婆子又怎么知晓?”贾母气得就是这个,哪怕再怎么说服自己,元春和王夫人乃是母女天性,可一想到元春是她一手拉拔长大的,她就止不住的为自己抱屈。 事实上,贾珠、贾元春,以及二房的贾琏,他们三个皆是贾母一手养大的。那是真正的精心教养,而非对待三春那般的放养。一来,那会儿贾母年岁也轻,精力也足;二来,他们三人皆是各房的嫡长子嫡长女,原就比幼子地位更高,承担的责任也更多。 可纵是如此,也无人感恩。 “娘娘究竟说了甚么做了甚么,其实都无甚关系。”王熙凤苦笑道,“最主要的是,太太想让娘娘说甚么做甚么。” 贾母霍然抬头,死死的盯着王熙凤,恨恨的道:“那你呢?你又是甚么意思?让我向王氏低头?” “老祖宗,您是长辈,又是超品的诰命夫人,您自可以随心所欲,可我们不成。您也可以说我忘恩负义,或是自私自利,可我真的没有法子。倘若如今只有太太一人,我便是豁出命去,也会站在老祖宗您这一边。可如今……”王熙凤连声叹息着,满意的看到贾母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又忙关切的问道,“老祖宗,您还是多保重身子骨罢,毕竟宫里还有位娘娘。” “你走!都给我走!” 王熙凤带着满脸的歉意,告辞离开。 待王熙凤离开之后,贾母沉默了许久许久。事已至此,单凭她一个人已经完全弹压不住王夫人了,倘若再任由王夫人让宝玉迎娶了薛宝钗,那整个荣国府,只怕都要被王夫人婆媳二人捏在手里了。可偏生,李纨是个废物,半点儿用处也没有。王熙凤素日里倒是能耐得很,却比谁都更为现实更为势力,只怕这会儿还做着抱紧王氏大腿的美梦。至于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哪怕是最能耐的探春,也是靠不住了的。 她如今还能靠谁? “鸳鸯,你去亲自守在二门里,等政儿回来了,让他立刻前来见我!” 贾政倒是来了,虽回来得有些晚,可他到底来到了荣庆堂里,耐着性子听完了贾母对于王夫人的种种控诉,重中之重当然是宝玉的亲事问题。贾母想的是,当年在贾珠亲事问题上,她毫不犹豫的站在了贾政这一边,那么自然,到了宝玉的亲事上头,贾政于情于理都应当站在她这一边。 想法倒是极为不错,可惜现实却给了贾母当头一棒。 “母亲,您说的很是在理,可也请您听一听儿子之言。”贾政一直到贾母止了话头,才缓缓的开口道,“史家一门双侯,又是母亲您的娘家,史大姑娘又素日里养在母亲您的膝下,她自是极好的。可有一点,母亲您还是应该考虑一下的。” “何事?” “史大姑娘自襁褓之中便失了双亲,此为不详之兆。”贾政正色道。 贾母不敢置信的看着贾政,似乎全然没想到贾政偏生挑了这点来反驳,半响,才道:“凤哥儿也没了双亲,不一样嫁给了琏儿,还生养了两个孩子。” “琏儿媳妇儿并非襁褓之中失去双亲,据儿子所知,她五六岁时失了母亲,十来岁才失了父亲。且她父亲亡故时,实乃已近半百之寿,只能算做寿数较短,而非早夭。况且,她祖父却是长寿之人。” 贾政说的言之凿凿,不过他这话也确是有理有据。 古称花甲之龄便乃长寿之兆,花甲是六十岁,过半百既是正常寿数,未到则算是短寿。王熙凤父亲过世时,已乃四十,实在是算不上早夭。而史湘云的父母双亲过世时,却皆十来岁的年纪。前者实属正常,后者即为不祥之兆。 可再有理有据的话,搁在今时今日却满是牵强的意味。实乃贾母有意撮合宝玉和史湘云一事,荣国府上下早几年便皆已心知肚明。要不然,贾母哪有这般好心的,时常将史湘云接到府中小住? 旁的不说,当年贾母将王熙凤接来荣国府小住时,四大家族不是没有其他女孩儿,王熙凤不也有个堂妹吗?可贾母只接了王熙凤,又将她同自家的几个孩子养在一道儿。在当时,贾珠倒是早早的开蒙了,贾琏却是如同宝玉那般,迟迟不曾搬出贾母的房内。可以说,若是王熙凤和贾琏之事不成,她也没法寻到门当户对的亲事了。 同理,史湘云和宝玉也是如此。 并无甚亲近血缘关系的男女,日日夜夜同住一个屋檐下,且小时候甚至于还同睡一榻,同盖一被。若是在那贫苦之家,确是无妨。□□国府是何等的高门大户,哪能如此? “政儿,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同意吗?” 千般万般的理由,都不及最终的表态。贾母就这般直勾勾的看着她偏疼了一辈子的小儿子,等着他开口说出最终的决断。 贾政沉默了。 可有时候,沉默既是一种态度。贾母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久到不知不觉间已眼含热泪。终于,贾母摆了摆手,一句话都没有说,便将贾政打发出去了。 “老太太,老太太您别这般,难过就哭出声来罢,千万别憋着。老太太!”鸳鸯送走了贾政,回来时,就见贾母浑身战栗的坐在榻上,虽泪流满面却强忍着不吭一声。鸳鸯又惊又怕,最后几步路竟是连滚带爬的到了贾母脚边,带着哭腔劝道。 然贾母全然置之不理,仍无声无息的落着泪。 其实,老人家落泪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所谓的老泪横流,不单单是一种形容词,更是真实的表现。年岁大的人,面庞上皆布满了皱纹,一旦落下泪来,却并不像年轻人那边,直直的从眼睑下方滑落至下颚,而是顺着皱纹往脸颊两旁流。 老泪横流,代表的是一种无奈到绝望的痛苦。 “老太太!老太太!”鸳鸯早已哭得不能自抑,也许在最初来到贾母跟前时,鸳鸯是带着自己的小心思的。甚至在前段时间,鸳鸯也曾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过。可再多的小心思,再多的谋划算计,在见到贾母这般模样后,只化作了满面的哀容,恨不得以身相替。 贾母依然不曾言语,哪怕鸳鸯已经哭得软倒在地,她也仍直勾勾的望着前方,不言不语。 冬天的夜晚原就来得很早,贾政今个儿归家比往日里更晚一些,因而到荣庆堂时,早已过了往日晚间请安的时辰。加上他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贾母又沉默了那般久,这会儿外头的天色早已彻底暗了下来。 夜很深了,鸳鸯也渐渐止了哭声,外头一片寂静。 也不知到了甚么时辰,贾母终于张开了口,一字一顿的道:“鸳鸯,你去东院替我将赦儿唤来。快去!” 第118章 贾赦闻讯匆匆赶到荣庆堂时,已是亥时一刻了。十一月的深夜,外头还飘着雪,冷的让人骨子里都在发颤,饶是浑身裹着厚厚的大氅衣,等贾赦走进来,仍被冻得瑟瑟发抖,却第一时间问候了贾母。 “母亲,出了甚么事儿?您……” 才问了这么一句,贾赦便一眼瞧见了被鸳鸯搀扶到内室暖炕上的贾母那一脸的哀愁和绝望,登时愣住了。 要知道,贾母并不是那种柔弱无依之人,相反她非常得坚强。当年,贾代善身死,她也哭过,却仍坚强的挡在两个早已成年的儿子面前,将这偌大的荣国府撑了起来。前几年,贾敏没了,得到消息后,贾母也曾一度伤心落泪。可伤心跟绝望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很明显,此时此刻的贾母,面上虽有哀愁,更多的却是绝望之情。 发生了甚么事儿? 一瞬间,贾赦甚至想着,是不是自家那个假正经弟弟死了?若真是如此,贾母这般绝望倒也是有可能的。正待再度发问,贾母却终于开了口。 “赦儿,政儿他、他……” 贾赦一脸惊悚至极的望着贾母,他方才真的只是在心里头想想,并非真心诅咒他那假正经弟弟!只一刹那,贾赦想了很多很多,虽说素日里他极为痛恨贾政,有时候真恨不得让他赶紧去死,可若是他真的死了,凭良心说,到底还是有些伤感的。 “母亲,二弟他没法孝顺您了,可您还有我,我往后一定不论何事都听母亲您的话。母亲,您就放心罢!” “赦儿!”因着太过于心碎,贾母并不曾立刻听出贾赦话里的意思,只是带着哭腔道,“赦儿,以往是为娘误会你了,你其实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想当年,你那原配张氏过世,为娘担心若继室门第太高,会对琏儿不好,这才让你娶了小门小户出身的邢氏,可真是委屈你了,好孩子!” 贾赦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那假正经弟弟到底死没死?要真的死了,荣国府会这么太平?再说了,这时候提他家那个倒霉婆娘作甚? 不等贾赦将心头的疑惑说出来,贾母又道:“还有琏儿,当年琏儿的亲事也是我做的主。凤哥儿……” “母亲,您这儿到底出了甚么事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贾赦这会儿差不多已经可以肯定了,他那假正经弟弟一定还没死,至少这会儿肯定还有气在,要不然贾母哪有心情跟他扯东扯西的?只是,先是说了他那倒霉婆娘,又提了他的儿媳妇儿,别是这俩人合谋干了甚么丧尽天良的事儿了罢? 不由的,贾赦想多了。 好在,贾母先前已经哭了一通,多少将心中的郁结之气哭出去了一些。这会儿见着了贾赦,贾母又庆幸自己得亏有两个儿子,虽说长子看着就不大靠谱,可毕竟那是长子。本朝注重长幼有序,贾赦虽荒唐,却也不至于无药可救,贾母私心认为,只要有她拉拔着,大房未必不能压倒二房,而只要荣国府再度回到往昔的两房平衡之后,她这个当老封君的,才有好日子过。 当下,贾母打发鸳鸯出去倒热水洗脸,等内室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俩时,贾母才将今个儿的事情,向贾赦娓娓道来。当然,有些话肯定不能直白的说,至少从贾母口中过了一遍,所有的责任都被推到了王夫人身上,连贾政对她的忤逆,贾母也不曾说出口。 ……儿子不孝,那必是儿媳妇教唆的,千错万错都是王氏的话,她的政儿只是一时猪油懵了心,待她收拾了王氏后,荣国府自能恢复往昔的安稳和乐。 这是贾母的想法,却瞒不了贾赦。 “母亲。”贾赦待听完了贾母连篇的控诉外,出乎意料的并未表现出义愤填膺的神情来,只是满脸无奈的道,“您的意思儿子大致上听明白了,是王氏忤逆了您,还打着宫里娘娘的旗号,愣是插手宝玉的亲事。这事儿……我明个儿就同二弟好生掰扯掰扯,让他狠狠的教训一下王氏,或者索性将王氏送回娘家,反省清楚了再回来!” 贾赦这番话一出口,却是将贾母惊得不轻。 一瞬间,贾母又是认为贾赦太蠢笨,又觉得是自己的心思被贾赦看出来了,当下不免有些愣神,好半响才慌忙开口阻止道:“赦儿,这事儿同政儿无关,都是那王氏自作主张。” “母亲,您说的没错,可为人夫连自己的妻子都管教不好,如何能管好旁的事儿?倘若今个儿母亲您说,邢氏对您忤逆,我一准二话不说将她休弃回娘家。王氏到底是同属四大家族,休弃是不可能的,让她好生反省一下才是真的。” “她是贤德妃之母,她……” “甭管她是甚么身份,当今极为注重孝道。对婆母不孝,对夫君不敬,对儿女不慈,这样的妇人只是让她回娘家反省,而非直接休弃,已是咱们家仁慈宽厚了。” “不不。”贾母隐隐的感到一股子不安,先前,她光顾着让贾赦帮她出气,却忘了贾赦此人是出了名的不按牌理出牌。若是这事儿真的被贾赦捅出去,不单单王氏要倒霉,贾政也要跟着倒霉,甚至连整个荣国府都会被牵扯在内。 “母亲还有甚么吩咐?您大可不必担心宫中娘娘偏帮王氏。这么着,母亲,您听我同您仔细分说一二。身为祖母,您替亲孙子安排亲事实乃人之常情,王氏仗着生养了贤德妃,便肆意妄为,不单对您不孝,还意图让荣国府二房嫡子迎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商户之女,实在是太过于不慈。回头再让二弟给她按上一个对夫君不敬的罪名,就算王家王子腾再得圣意,也不敢叫嚣。至于娘娘,那定是深明大义的。” 贾母惊呆了。 按着贾赦的说辞,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王氏就算不被休弃,这里子面子也都丢了,只怕再也没法出现在人前了。王氏一倒,必然会得罪王子腾,虽说王子腾并不是那等极为护短之人,可王氏是他的嫡亲妹子,丢的也是他王家的脸,如今一来,贾家和王家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然真正撕破脸的还有薛家。贾赦口口声声的说,王氏不慈,非要让嫡子迎娶上不得台面的商户之女。这种言论一旦传扬出去,薛家能善罢甘休?虽说堂堂荣国府,也无需担忧来自于薛家的报复,可好端端的,姻亲变成仇家,何苦来哉? 况且,一旦王氏看中薛家女的消息传出去,必然会有人刨根究底贾母看上了哪家的女子。毕竟,也只有婆媳俩意见不统一,才会造成后续事件。这么一来,史湘云别想独善其身,甚至连史家都要被牵扯进来。万一再传出甚么史湘云在贾府小住时,同宝玉无任何避嫌,怕是连史家其他未出阁的姑娘家,都要跟着一块儿倒霉了。 还有贾政的前途只怕也堪忧了,就如同贾赦所言,连自己妻子都管教不好的人,能堪大用? 除此之外,宫中的贤德妃只怕也难逃一劫。其母不孝、不敬、不慈,身为亲生女儿的贤德妃能有好? “赦儿!赦儿!赦儿你听我说,你你你……”贾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只觉得连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是有想过借大房之势,将二房再度压下去,却从未想过因着这些事儿,跟四大家族其余三家彻底撕破脸,外加赔上贾政以及宫中贤德妃的前程。 “母亲,您说。”贾赦恭恭敬敬的道。 贾母先前被贾赦的那番言语唬得三魂去了两魂半,这会儿见贾赦如此恭顺的模样,反而有些不适应了。呆愣了半刻后,贾母才慢慢的将心放了回来。想来,贾赦只是想法比较异于常人,可对她的这片纯孝之心,却是半点儿不掺假的。方才,贾赦想必也是关心则乱,才会说出此番唬人的言语来。 “赦儿,为娘知晓你是个好孩子,你房里的邢氏,还有几个儿女也俱都是极好的。”贾母缓缓的道,一边说着一边强行平静心绪,“同你大房相比,二房确有些不足。可甭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子,有道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在府里闹一闹亦无妨,却万万不能传扬出去。” “母亲,您的意思是……” “唉,其实为娘只是在王氏那头受了委屈,这才忍不住将你唤来诉诉苦,没吓着你罢?”贾母露出了关切的神情来。 贾赦心下冷笑,他对贾母孝顺是不假,却并非那等愚忠愚孝之人。事实上,即便有着再多的孝顺,这几十年来,被贾母一次又一次的伤透了心,贾赦也早已不对贾母抱任何希望了。当然,明面上他依然是孝顺的,哪怕旁人指责他贪杯好|色,也绝不能说他不忠不孝。 当下,贾赦装作感动非凡的模样,颤抖着声音道:“母亲放心,儿子没被吓到。”心道,打小就只有他吓唬人的,能吓到他的人还没出生呢! “那就好那就好。”贾母也就是这么随口一问,见贾赦平静了下来,她便道,“我跟你这么一通说下来,心里早已不气了。这事儿原也不算大,你也无需同政儿说道。回头,我挑个时候,让凤哥儿去同王氏说说,也许就没事儿。” “琏儿媳妇儿?”贾赦伸手抚了抚他那山羊胡子,赞同的点点头,道,“那孩子还是不错的,回头我也让邢氏唤她到跟前好生教导一番。” 让邢夫人教导王熙凤?! 贾母再度有种崩溃的感觉,虽说从明面上来看,邢夫人跟王熙凤从未发生过任何冲突,可想也知晓,那是因为王熙凤不屑于跟邢夫人计较,而邢夫人又是个老实怯懦的性子,俩人这才能保持相安无事的状况。可若是邢夫人主动发难,王熙凤能老实受着?别等下二房那头还没压下来,大房那对婆媳又翻天了! “凤哥儿是个好的,回头我说说她就好了。邢氏不是病了吗?让她好生休息,不用费心了。” “是,儿子都听母亲的。” 见贾赦并未多想,只一味恭顺的对着她,贾母心里终于舒坦了。其实,大房诸人虽缺点众多,可皆是极为孝顺的。哪怕是心眼儿最多的王熙凤,如今也是被形势所逼,毕竟王夫人如今是贤德妃之母,王熙凤正是因为心眼儿太多,才不敢跟王夫人呛声。 “好了,如今也不早了,赦儿你先回去休息罢。” 贾赦再度恭恭敬敬的向贾母行了礼,旋即躬身退了出去。也是直到贾赦退出去后,鸳鸯才捧着热水巾子等物走进了内室,却一眼瞧见贾母跟被抽空了浑身力气一般,软软的倒在榻上,登时又再度被吓住了。好在这一次,贾母及时开口,示意自己并无事,又让鸳鸯伺候她简单洗漱后,就立刻歇下了。 ……虽说贾赦是孝顺,可跟他说话实在是太费心神了,贾母由衷的觉得,儿女都是来讨债的,贾赦吓人,贾政气人,她的心肝小女儿则是心疼死她了。 唉。 <<< 次日一早,王熙凤也感受到了昨个儿贾母的无奈。 先是荣庆堂的小丫鬟特地跑到她这儿,通知她今个儿无需去荣庆堂请安。几乎那个小丫鬟前脚刚走,后脚东院就派人过来了,美其名曰,邢夫人请她过去侍疾。 登时,王熙凤的反应便是:惊呆了。 按理来说,当婆母病了时,儿媳妇就应当主动去病榻前侍疾。这是最为基本的孝道,甚至严格一些的,儿媳妇还要每日都去婆母跟前晨昏定省。哪怕像荣国府这般,上头还有个太婆婆,那也无妨。大不了就是儿媳妇先去给婆母请安,再同婆母一起去给太婆婆请安。麻烦是麻烦了一些,可礼数就是这般的。 然而,搁在旁人家中无比正常的礼数,摊在邢夫人和王熙凤这对婆媳上头,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诡异。 因此,东院派来的小丫鬟都在外头廊下立了小半刻中了,王熙凤依然没回过神来。 “奶奶?奶奶!”紫鹃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唤了起来,“奶奶您究竟去不去东院?我是想着,左右老太太那儿也无事,不若您就跑一趟?” 甭管邢夫人的出身有多低,甭管她这个当继室的有多么上不得台面,甭管她那人有多蠢笨懦弱,可她依然是王熙凤正正经经的婆母。往日,邢夫人是自己不行使身为婆母的权利,因而旁人也无法指责王熙凤不孝顺不恭敬,可如今邢夫人既然点明要王熙凤前往东院侍疾,身为儿媳妇儿的王熙凤,是于情于理都无法拒绝的。 “去,当然要去。” 因着原先王熙凤是打算去荣庆堂给贾母请安的,加上如今也快到年关了,王熙凤是穿着一身大红厚袄子,外加满头的赤金钗环。这副模样是贾母所喜欢的喜庆样子,却相当不适合前往东院侍疾。 万幸的是,经历了去年秦可卿之死,王熙凤的衣裳里头,好赖多了几件看起来不那么喜庆的衣裳。至于头面首饰,则用了金镶玉的,少了一多半,只略略用了几根充门面。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看着虽不那么喜庆了,却也不至于丧气。毕竟,她这是去侍疾的,不是去奔丧的。 匆匆赶往东院,王熙凤都已经做好准备,看到一个卧床不起的邢夫人,毕竟在她看来,邢夫人不是那种无缘无故给儿媳妇儿立规矩的人。结果,待进了黑油大门,才过了头一道仪门,王熙凤就一眼瞧见立在仪门旁等着她的邢夫人。 王熙凤:“……” 邢夫人看起来面色有些疲惫,似乎一夜不曾睡好觉,加上她原就不是甚么大美人,且年岁也大了,肤色较为暗沉,一眼看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妇人。 “凤哥儿你来了。”见王熙凤过来,邢夫人立刻堆上了满脸的笑容,拉着王熙凤就往里头走,一面走一面道,“最近可还好?临近年关了,府上的事儿一定很多罢?你呀,也别太操劳了,好生保重身子骨,等年底琏儿回来了,你们再多生几个像巧哥儿荣哥儿那般可爱的孩子。” 尽管面上很是有些僵硬,然王熙凤仍恭顺的回答道:“……太太您说的是。” 却听邢夫人又道:“还有,老太太的话,凤哥儿您多听听。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家其实就跟那孩子差不多,你多哄着点儿,就算一时受了委屈,也忍一忍。尤其老太太如今都这般高龄了,凤哥儿你可千万别跟老太太闹脾气。就算心里有甚么不痛快,同我说说也无妨,没得跟老太太争辩,你可知了?” 王熙凤:“……我知了。” 说话间,邢夫人终于停了脚步,王熙凤直到此时,才愕然的发现,这是往贾赦的书房过来了,当下忙拿眼去瞧邢夫人,却见邢夫人好似没甚么反应似的,仍旧牵了她的手,径直往里头走去。 贾赦的书房哪里是她这个儿媳妇儿能去的?! “太太,太太您是不是走岔了?”王熙凤忙稳住身形,好在邢夫人也只是松松的牵着她,倒是不至于被拖着走。 “自家的院子我还能走岔了?”邢夫人比王熙凤更为诧异,不过旋即,她就回过神来了,笑道,“凤哥儿,无妨的,是老爷有话要同你说,又怕我说不清楚,因而让我当着他的面同你分说一二。” 所以,这是贾赦打算借邢夫人的口教训她? 王熙凤觉得自己应该猜到了结果,却仍不明白贾赦为何突然心血来潮要寻她的麻烦,明明她一直躲贾赦躲得远远的。等等…… 忽的,王熙凤脚步一顿,立刻想到了更早些时候,贾母一反常态的唤了小丫鬟阻止她去荣庆堂请安。其实,像这种晨昏定省,原就不是每天都要如此的。且贾母是长辈,哪怕临时起意不用请安了,也大不必特地派人通知她,完全可以等她去了荣庆堂后再告知,便是如此,她也没法指责贾母。 也就是说,是贾母先寻了贾赦,随后贾赦才特地让邢夫人来寻她的麻烦?那么,追根究底,贾母那头定然是因为昨个儿她在贾母和王夫人之间做出的抉择。 “老爷,我将琏儿媳妇儿唤来了。” 王熙凤跟随邢夫人进了书房,却并不曾走入内里,而是只立在外间,看着邢夫人向里间屏风方向行了礼。里头倒是不曾传出声儿来,可王熙凤却明白,贾赦必然在里头。 “给老爷请安。”王熙凤如是道。 闻言,贾赦终是开了口,却道:“琏儿如今不在家,我让邢氏教导一下你如何做事。邢氏。” “是。”邢夫人再度行礼,随后侧过身子无奈的瞧着王熙凤。其实,比起已经猜到了几分的王熙凤,邢夫人更为茫然。在她看来,这简直就是没事儿找事儿。哪怕婆母给儿媳妇立规矩是常事,就算不提俩人之间的出身差异,立规矩也应当是在儿媳妇儿刚进门的那段时间里。如今,王熙凤进门也有三年了,儿女都生养了两个,且管家理事做的那叫一个妥妥当当,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不曾对她这个当婆母的尽孝。可一来,邢夫人自问也不算老,二来,王熙凤却是日日夜夜在贾母跟前尽孝的,完全说得过去。 这般想着,邢夫人是愈发显得底气不足了。 偏生,贾赦先前对邢夫人也不曾解释前因后果,只说让邢夫人教导一下王熙凤何为孝道。无奈之下,邢夫人只好将方才在路上说过的话,翻来覆去的说了好几遍。等她第五回说到要对贾母恭顺时,王熙凤尚且耐着性子听着,里头的贾赦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邢氏,你个蠢货!你进来!” 于是,邢夫人进去挨骂了。等她再度出来时,总算是换了一番说辞,不过大体上却仍然还是那个意思。翻来覆去的又说了几遍,王熙凤不留痕迹的瞄了几眼里头的屏风,总觉得贾赦随时都有可能光火,当下王熙凤开始同情起邢夫人了。果然,没过多久,贾赦又是一通怒骂,邢夫人老老实实的受着,王熙凤则是已经彻底无奈了。 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完全弄明白了。 贾母定然寻了贾赦谈心。以王熙凤前世今生对于贾母的了解来看,贾母必然是希望贾赦助她将二房压下来。可一般的法子根本就没用,而若将事情闹大,只怕会牵连到贾政,那定不是贾母希望看到的。思来想去,唯一的法子就是让某个人出面同王夫人顶牛,而这个人选,非王熙凤莫属。 不过,贾赦真有那般好心? 当邢夫人再度苦着脸来“教导”时,王熙凤终是在来书房后,第二次开了口,道:“太太您的意思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我是琏二爷的妻子,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知晓自己生是大房的人死是大房的鬼。甭管我的性子如何,有一点太太您大可以放心,我这辈子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琏二爷和我那双儿女而活。旁的人……说难听点儿,就是我的亲生父母,能同我的夫君儿女比较吗?” 邢夫人怔怔的看着王熙凤,愣是半响都没找到合适的说辞。 见状,王熙凤长叹了一口气,道:“太太是不是觉得,素日里我都只帮衬着二太太,而总是忘了自己是大房的人?这话却是错了。虽说二太太是我的娘家姑母,可这姑母又算是哪门子的至亲?太太您大可放心,在我眼中,我那位好姑母,甚至不如我家巧姐的一根手指头来的重要得多。” 这就是王氏女! 天生一颗八面玲珑之心,最为擅长察言观色、随机应变、见风使舵,心思慎密又城府极深,偏还自私自利,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端的是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不过,纵是再如何狠戾,王氏女也都是人。也许不会在意父母公婆,至少对于自己亲生的骨肉,却仍是放在心尖尖上的。 “好!你既然都这般说了,咱们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没的管那些个迂腐教义。”随着一声叫好,贾赦从里间走了出来,一双看着浑浊无比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令人心惊胆寒的恨意,“我要将二房逐出家门,我要霸占整个荣国府,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以后所有的家业都会留给你的荣哥儿。琏儿媳妇儿,你可有好主意?” 第119章 以后所有的家业都会留给你的荣哥儿…… 王熙凤听到这句话时,头一个想法既非庆幸也并非无奈,而是格外的想念尚未回京的贾琏。 真应该让贾琏听听他老子这话!!简直就像是从未将贾琏这个唯一嫡子放在眼里过!又或者,这纯粹就是为了拉拢她? 沉默了半响,王熙凤不得不承认,贾赦还真是看得起她,甚至还挺了解她的,知晓单单贾琏的份量不够,愣是将重宝压在了荣哥儿身上。毕竟,王熙凤即便有可能背叛贾琏,也决计没有可能不顾自己的亲生儿子。只可惜,在旁人眼里千好万好的荣国府,于她,仅是一个烫手山芋罢了。 “这般筹码还不够?”贾赦眉头深锁,面上隐隐露出了一丝不快。他自认为拿出这般筹码已经是极为有诚意了,王熙凤就应当欣然接受才对。还是说,他错估了王氏女的贪婪程度? 面对贾赦的质疑,王熙凤只是满嘴的苦涩。贾赦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将二房赶出去,让整个荣国府落到大房手中,并且给予承诺,将来继承荣国府之人必是她所出的荣哥儿。凭良心说,这样的承诺真心已经很不错了。连贾琏都撇开,那便意味着庶出的琮儿不能继承任何东西,乃至将来贾琏若是同别的女人生养了庶子,也一样不会拥有继承权。甚至说的更狠一些,贾赦几乎是明着表示,会将庶子净身出户。 她应该多谢大老爷厚爱吗? 王熙凤笑得异常苦笑,半响,才道:“承蒙老爷看重,可有一事,老爷也许并不知情。” “何事?” “偌大的一个荣国府,看着繁花似锦,实则却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我甚至可以这般说,哪怕只是一个空架子也要好过于如今。老爷,我也好,琏二爷也罢,从未在意过荣国府将来会落到谁的头上。” “你这话是何意?”贾赦原本只是想拿荣国府的继承权跟王熙凤联手逼走二房,可及至听了这话,却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登时冷不丁的打了一个寒颤,喝道,“琏儿媳妇儿,我素来知晓你是个聪明人,那今个儿你就把话说清楚!” 王熙凤沉默了。 其实,自打重生的那日起,她就不止一次的在思索如何从这是非漩涡中全身而退。一次又一次的,不论是从贾琏身上入手,还是从贾母身上入手,亦或是恨到极点,她都想过索性带着儿女直接离开便是,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后来,她索性寻了刘姥姥,以及靠着已改籍的平儿,尽量的将家产保全。她很清楚,前世的自己之所以落得那个下场,除却被荣国府牵连外,最重要的还是她自己作死。像王夫人,无任何罪证,若非本人没能熬住,其实到了后来也是能被释放的。还有贾母,以当今的行事作风,就算贾家人都死绝了,也不会对一个早已年过花甲的老妇人下手。再譬如,守寡的李纨,年幼的宝玉、贾兰…… 即便荣国府再落得前世那地步,因着王熙凤今生并未做过丧尽天良之事,她也不会因此获罪。最多,担一个牵连之罪,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也好,巧姐、荣哥儿也罢,自然皆能被释放。到时候,有刘姥姥、平儿为后手,她将来的日子不说过得极好,至少不会落得前世那般下场。 然而,这是最坏的结果。 王熙凤不希望重生一回,自己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脱身。更何况,她是妇道人家,巧姐、荣哥儿只是孩子,要脱罪不算难,可贾琏呢?前世临死前的恨意,到了如今早已烟消云散。对于贾琏,她早已不恨了,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获罪流放三千里。 还有,贾赦、邢夫人、迎春、惜春…… “老爷。” 忽的,王熙凤双膝着地,恭恭敬敬的向贾赦叩了两个响头。重生一遭,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也做不到真正的冷心冷情。她想救的人远比她原先预估的要多得多!可惜,她救不了。 “你、你这是作甚么?”贾赦被王熙凤突如其来的举动唬了一大跳,且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虽说儿媳妇儿向公爹跪拜实乃常事,可无缘无故的,就来了这么一遭,实在是有些唬人了。偏生,贾赦又不能上前扶起王熙凤,因而等静下心来之后,贾赦立马狠狠的瞪向邢夫人,带着恼怒的口吻喝道,“你瞎吗?你傻愣在那里作甚么?” 邢夫人被吓得原地蹦了起来,难为她年岁也不算小了,连魂儿都尚未安定,就忙忙的上前两步硬将王熙凤从地上拉起来,白着一张脸道:“这是怎的了?方才出甚么事儿了?” 得了,闹了半天,邢夫人愣是没明白贾赦和王熙凤之间到底在打甚么哑谜。 “闭嘴,一边儿待着去!”贾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瞪着邢夫人,旋即又带着狐疑的神情望向王熙凤,“琏儿媳妇儿,你到底是何意?” 也许王熙凤有着诸多缺点,可她半点儿不蠢。 王熙凤站了起来,略一沉吟,道:“既是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我便实话实说了。如今,我承蒙老太太信任,得以掌着荣国府的管家权,可有一点老爷似乎忘记了。偌大的荣国府,在老太太手中掌了几十年,又在二太太手中掌了二十年,待落到我手中,不过才这一二年光景,试问,我何德何能,能将这府中的账目理清?” “你说甚么?”贾赦面色铁青,道,“难不成公中并无钱财?” “多年下来的三节两寿倒是收拢了不少东西,甚么四季衣裳、绫罗绸缎、各色摆件……看着东西确是不少,可哪样都不是能当钱使的。不单如此,我这些日子冷眼瞧着,就算是府上十数个库房里都是满满当当的,可真正值钱的东西却十不存一。再说了,除了那些个古董之外,哪样东西存的久了还能值钱?好好的绸缎搁上几年,还能值当几个钱?” 王熙凤看着贾赦的面色愈发难看,嘴上却并不停歇,只道:“可这些却不是最叫人揪心的。老爷,不知您可还记得,当年咱们贾府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整海塘时,曾接驾一次,那会儿可是将银子花得淌海水一般。虽说那会儿我尚未嫁过来,不对,应当是我尚未出生,却也大略的知晓,只那一次咱们家花费的银钱就有上百万两之多。” 邢夫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满面的震惊之色。 上百万两是甚么概念?京里普通的人家,一家五六口人,一年到头顶多也就花费个三四两银子的嚼用。哪怕像荣国府这般人家,庄子、铺子一年下来的收益也不过才几万两银子。这还是年景好的时候,像前两年,天公不作美,连着两年收益也不过才万把两银子。过日子倒是绝对够的,可谁让荣国府素来讲排场呢?一年年的下来,非但不曾积攒分毫,更是连底子都掏空了。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说那些作甚?再说了,那是圣人对我们家的恩典!”贾赦先是一脸嫌弃的剜了邢夫人一眼,随后才向王熙凤道。 “是呀,这是恩典,可恩典要还呢!”王熙凤苦笑连连,很多事儿她都是在前世荣国府被抄家灭族以后,才慢慢的领悟过来。只可惜,那时候说甚么都晚了。 “甚么要还?” 看着一头雾水的贾赦,王熙凤更无奈了。要说她这个妇道人家没见识,倒也罢了,毕竟王家对于姑娘家的教养实在是不怎么精心。可贾赦是荣国府的袭爵之人,活到这把年岁都还在云里雾里的,实在不得不令人质疑贾家的教养问题。 当下,王熙凤哀叹一声,道:“咱们府上接驾花费的银子,可不是府上出的,而是当年跟户部打了借条的。既是借的,那必是要还的。先前太上皇仁慈,既说不收利钱也没限定期限。可如今却是换了当今即位,老爷能保证,当今决口不提还钱之事?要知道,咱们府上欠的银子,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万两整。” 贾赦一脸“你他娘的在逗老子”的神情望着王熙凤,邢夫人则是干脆利索的软倒在地,王熙凤反应还算快,伸手扶了邢夫人一把,却不想贾赦却急急的道:“你别管她,左右死不了,你赶紧先说说欠银的事儿!” 真看出邢夫人在贾赦眼中的地位了。不过,也不单贾赦这般想,就连邢夫人也望着王熙凤,她只是身子骨发软,还没晕。 “其实,欠银之事还不是最叫人揪心的,说到底,咱们家已经欠了这许多年了,先前既不曾讨要,如今纵是要了,也不至于叫咱们一朝一夕的就将银子筹措出来。倒是还有一事儿,如今日日夜夜悬在咱们头上,却是不得不料理的。” “还有事儿?!”贾赦连说话的声儿都变了。 王熙凤正了正神色,略归整了一下措辞,缓缓的道:“不知老爷可曾听说省亲别院的事儿?” 见贾赦有些茫然,王熙凤就知晓这事儿尚未传扬开来。不过,即便这会儿尚未传开,估摸着也快了。等过完年,当今就该下明旨了,到时候却是连市井小民都知晓了,哪里像如今只是在猜测之中。 “我是打老太太那儿晓得的,说是当今体恤后宫妃嫔思念家人亲眷之心,除却允许亲眷入宫请候探视外,又允了京中有重宇别院之家者,可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即为省亲别院。” 这是圣人的恩典,是别家求都求不来的荣耀。若是搁在今个儿之前,哪怕为荣国府争光的是二房的女儿,贾赦仍觉得与有荣焉。可问题是方才他刚被王熙凤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哪里还顾得上荣耀? 当下,贾赦忙问:“可是又要花银子?” 还真别说,这一次贾赦准确的找到了关键点。 几十年前,贾府尚在姑苏扬州时,因着接驾便花费了大笔的银钱。其实说白了,这钱全部都花在了太上皇身上,因而太上皇也允了贾家向户部借银。当时,贾府上下就没一人将欠银一事放在心上,毕竟钱不是贾府中人花费的。那么,同理可证,这省亲别院是为了贤德妃娘娘而建,有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仍是为皇家花费的钱。可这次,还能借银吗?亦或,借了银要还吗? 一眼就看透了贾赦的想法,王熙凤极为肯定的点了点头:“要花大钱,且不能再向户部伸手了,指不定这次之后,当今就会追讨欠银了。毕竟,咱们府上都能建造省亲别院,再说没钱,可能吗?” 对哦,上次是接驾花了大钱,这次是建造省亲别院依旧要花大钱。可上次欠了银子才顺利接驾,这次没法借银子到时候还不是将省亲别院建起来了? 由此可见,荣国府是有钱的! 屁! 贾赦险些就要爆粗口了,这到底是甚么跟甚么?徒然间,他想起昨个儿夜里在荣庆堂时,将贾母吓了个半死,当时他还道,能吓唬他的人还没生出来呢,结果今个儿就被自家的儿媳妇儿吓得好悬魂飞魄散了。这算不算报应? “老爷,您可知建造一个省亲别院要花费几何?”王熙凤犹嫌不够,反问道。 “你说!”顾不得责怪王熙凤,贾赦只恶狠狠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先说说,这省亲别院真的造起来了,又打算往哪儿造呢?咱们府上可没这般大的空地儿,想来也只能将某些地方夷为平地,再另行建造了。荣禧堂、荣庆堂的地儿是绝对不能动的,那是咱们荣国府的根基。除却这两处,能动的无非就是东西两处。可西面紧挨着街面,于情于理都不能用,免得到时候污了娘娘耳。因而,这能动的也就只有东面了。可若是动了东面,只怕老爷您的园子就铁定保不住了,甚至极有可能连您住的地儿都被划进去大半。若还不够,却是要惦记上宁国府那边的地儿了。” “放他娘的屁!” 这一次,贾赦是真的没能忍住。身为袭爵的继承人,不能住象征着家主之位的荣禧堂已经很委屈了,可碍于贾母的偏心眼,贾赦是真没法子,只能先忍气吞声,再徐徐图之。可如今竟是连他的东面旧院也保不住了?凭什么?那是他爹留给他的! 气愤归气愤,贾赦却明白王熙凤并未诓他。就算再不通俗务,贾赦对于整个荣国府的构造还是一清二楚的。确实,按着王熙凤这种说辞,真要动土建造省亲别院的话,只怕不单单他的东院保不住,宁国府那边也不得不割让一些地儿出来,毕竟要接待宫里娘娘的别院,是绝对寒酸不得的。 因而,贾赦只忍着气恨恨的道:“琏儿媳妇儿,你继续说!” 王熙凤微微颔首,她很清楚贾赦并不是冲着她发火,因而并无半分惧意,只继续道:“这划下了地儿还不够,却是先要人将原本的房舍、园子尽数推平了,才好造别院。单是推平这一花费,只怕也不少了。待一切就绪,便是建造房舍了,若是搁在以往,也许费用尚可,偏生如今京里建造省亲别院的人家不止咱们这一家。如此一来,只怕各色花费是连番往上滚。我估算了一番,单是推平和建造别院房舍这两项,只怕没有五万两银子是决计拿不下来的。”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端。 所谓的省亲别院,重要的肯定不单单是房舍,要知道完工后的大观园,房舍也就那么几个。倒是各色的假山奇石、小桥流水、荷塘月色以及珍稀花卉树木,绝对要比建造房舍花费超过数倍。 按照王熙凤说法,推翻原有的房舍加上建造别院里的新房舍至少要五万两银子。假山奇石等物,却是起码三十万两。毕竟,好些东西到那会儿都是人人争抢的物件,加之要用于招待宫中娘娘的别院,必是精美绝伦如仙境一般,这么一来,花费还能少? 珍稀花卉、树木也绝不是好伺弄的,前世,为了抢着捞活计,王熙凤可真没少从中捞好处。试想想,若其中没油水,谁会吃饱了撑着跑到她跟前要活计?单是花卉、树木这一项,前前后后至少也要五万两银子。 还有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戏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哪一样不要钱?那会儿,这一项倒是不曾从荣国府支钱,而是因着江南甄家收着贾家的五万两银子,索性挪到了这处。王熙凤清楚的记得,单这一项就花费了三万两银子,余下的两万也被挪作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花费。 这般粗粗一算,大观园也至少需花费五十万两银子,然经历过前世王熙凤很清楚,真正的花费远比预算要多得更多。 一层层的拨下银子,加上事情又多又琐碎,哪怕这边漏上一点,那边遗上一分,林林总总的加在一块儿,也是个大数目了。 荣国府建造了一个大观园,肥了多少人的腰包,王熙凤也自认当时借机捞了不少钱,更不提其他的管家管事了。旁的不说,这贾府造了一个大观园,赖大家的却也造了个巧夺天工的小园子,全然就是大观园的缩小版,试问,这造园子的钱财从何而来? 再加上大观园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前后历时一年半,还有耗费巨大的维护,王熙凤依稀记得,当时花卉、数目就在一年半之内连着换了好几茬,有说是水土不服,可真实的原因如何,又有谁知晓呢? “……老爷,当年咱们接驾花费了上百万两银子,如今这省亲别院绝不会低于当时。另有一点,如今娘娘在宫中,咱们府上指不定得时时贴补些,旁的不说,单是前两日,二太太便以此为缘由,在公中支取了一千两银子。” 同方才吓死的数目相比,一千两银子真心不算多,可这一次两次的不多,十次八次呢?几十上百次呢?哪怕如今管家的人是王熙凤,她也无法拒绝王夫人以贤德妃为名支取银钱,至于王夫人究竟将钱挪到哪儿去了,王熙凤没法追问,也不可能让人一一查明。 这注定是一笔糊涂账了。 王熙凤又叹了一口气,总结道:“如今,咱们府上早已亏空无数,却因着前次接驾欠了户部一百万两白银。接下来又要督造省亲别院,粗略估计也需百万两。至于宫中娘娘的花费,尚且无法计算,可宫中的夏守忠夏公公每次过来,咱们都要给不少赏钱,这些俱是从公中出的。” 一百万两,再一百万两,还有无底洞一般的巨额维护费用,以及给宫中的钱财…… 贾赦深以为他可以立马含笑九泉了。 “老爷,如今您可明白,为何我从未想过让荣哥儿继承荣国府了罢?”王熙凤的笑容里除了苦涩还是苦涩,“国公府,听着可真不错。可老爷似乎忘了,老太爷早已仙逝,如今的国公府可是由老太太的诰命撑着的。这妻子的诰命随夫君,然却不能传给下一辈儿。那么,待老太太百年后,咱们这荣国府,还存在吗?” “不是还有我……”贾赦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他是世袭的一等将军,并不是超品国公爷! 其实,真要算起来,在贾代善过世的那一刻起,所谓的荣国府早已名不副实。只不过,太上皇素来仁慈宽厚,没的跟老臣一般见识,因而挂着便也挂着了。可将来呢?当今还会同太上皇那般善待老臣吗?若不是,他为了所谓的一等将军府,就要摊上这么一大笔天价的欠银?! 至少两百万两银子…… “老爷,看在琏二爷是您亲生儿子的份上,看在荣哥儿是您如今唯一嫡孙的份上,还是将荣国府留给二房罢。想来,老太太积攒了一辈子的体己钱必然不少,还有二太太,她嫁过来时,正是四大家族最为兴旺之时,嫁妆、体己必也不少。将荣国府、将爵位都给二房算了,我只求干干净净的来,清清白白的走,免得闹到最后,落了个人财两空。” 王熙凤说到这里,再度跪倒给贾赦磕了一个头,道:“多谢老爷了。” 说罢,也不等贾赦、邢夫人再说甚么,王熙凤便已起身离开。她知晓,应当给贾赦一段时间,让他慢慢的接受这个残忍到近乎无理取闹的事实真相。 可不是残忍吗? 可不是无理取闹吗? 当贾赦满心以为等贾母百年之后,就一定能将二房逐出家门,之后自己这一房就能翻身做主,既得了荣国府又得了爵位,连万贯家产都是他和儿子、孙子们的。 结果,王熙凤给他来了当头一棒,让他知晓,荣国府将不再有,家产全是虚无,唯一仅剩的爵位跟两百万两白银的巨额欠款相比,真心算不得甚么。毕竟,他的爵位是降级世袭的,而非世袭罔替。 相较于二房,贾母管了半辈子的家,积攒了无数体己钱,并当年从史家带来的十里红妆,那皆是要留给她的宝贝金孙宝玉的。王夫人也管了二十年的家,以王氏女的敛财能力,能不从荣国府刮下几层油水来?况且,王夫人还有个贤德妃女儿,单以这个名义就能明目张胆的从公中拿钱。再一个,贾母虽已年迈,再活个几年却是没有问题的。到时候,宝玉的亲事、探春的亲事、贾环的亲事,还有小辈儿的贾兰,不都要花钱?对了,还有贾政的仕途也需要钱财探路,这些林林总总的,哪一样不是从公中出的? 贾赦并非贾政那等清高自傲之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 有些事儿,贾赦先前确实不曾想到,毕竟他是男子,不可能拘泥于后院。可如今听了王熙凤那一番危言耸听的话,他整个人都惊醒过来了,就好似先前几十年活到狗身上一般,说是醍醐灌顶也不为过。 不由得,他就想多了。 想着贾母百年后,他得了荣国府却又很快失了荣国府,得了家产却是空无一物,得了爵位却是越传越低,反而是那无底洞一般的欠银压得他和他的儿孙们喘不过气来。 那二房呢?失去了贾母后,他们仍然能过得好好的,只因他们得了荣国府百多年来的全部积攒,却不用背负任何欠银。毕竟,他们不是袭爵之人。 到时候,大房穷困潦倒,二房却富贵如旧…… 放他娘的屁!! “邢氏!今个儿之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但凡敢往外传一个字,老子恁死你全家!!!” 第120章 走出贾赦书房,走出东院的黑油大门,一直到走进了自己的院子里,王熙凤才终于有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自打重生归来之后,她虽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可心底里却始终压着一块大石头。荣国府只怕终究逃不过抄家灭族的那一日,她却想带着夫君儿女乃至那些她想救之人,一齐全身而退。偏生,以她的能耐,根本做不到十全十美。而如今,难题终是抛给了贾赦,她也总算是可以睡一个安稳的好觉了。 话虽如此,可王熙凤也不至于心大到真的抛开一切去睡大觉。也许贾赦真能在这般刺激之下,将大房平安的脱离荣国府,可在那之后呢? 身在荣国府时,也许会有诸多的不便,也许前程一片灰暗,甚至也许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暗害,可有一个好处,却是连王熙凤都不能否定的。 省钱。 每日的吃喝嚼用,每月的月例银子,每季的应季衣裳,日常的房屋维护、人情往来,还有逢年过节的各色赏赐,以及下人们的何种花费,俱是从公中出的。可别小看了这一笔笔支出,也许单着来看,每一笔都很少,可合在一起却真心不是一个小数目。王熙凤粗略的估算了一下,单是她这个小院,两大两小四个主子,并四个大丫鬟、两个奶嬷嬷,以及十来个小丫鬟,一年下来至少也要花用五百两银子。 估摸着,东院那头的花费只多不少。贾赦、邢夫人加上两个姑娘,还有个琮儿,下人的数目比她这个院子还多一些,因着院子更大还有个小园子,维护的费用更多,算一起,只怕要上千两的银子。 不过,若是大房真的搬出去了,倒是无需花费这许多钱。 王熙凤唤了紫鹃摆上纸笔,一个人待在内室暖炕上,开始算起来账目。 自家人过日子无需那般多的排场,下人也定要精简至少一多半。到时候,在京里买一个带园子的套三四合院,倒也住得开。前头让爷们办事儿用,正院予贾赦,只当是如今的东院便是。后头的套院自然是让她的地盘,再一个不大不小的园子,可以让巧姐和荣哥儿闲时撒欢。 宅子的问题既好处理又不好处理,按说,只要有钱,想要买到合适的宅子也不算难。可有时候,还真不是拿着钱就能买到合心意的宅子,尤其王熙凤先前偷着置办的都是那种二进的小宅子,只适合她这个小家使用。 因而,如今的头等大事,就是命人相看一座合适地段合适大小的好宅子。 而除了宅子之外,例如可靠的家丁护院,也是很要紧的。她这头,丫鬟婆子倒是不少,可小厮本就没几个,多半还都被贾琏带走了。东院那头,下人倒是比她这儿多,可若是真的搬出去了,贴身伺候的下人可以精减许多,可外头的护院却反而要增加不少。 还有重新建立公中账房、库房,以及大厨房、针线房、浆洗处、洒扫等等。要知道,无论是王熙凤这个院子,还有东院那头,看似五脏俱全,然实则却仍是处处依赖着荣国府。一旦离开,甚么事儿都得重头开始。 索性,即便将一切都推翻重新来过,王熙凤也是乐在其中。 忙碌了小半天工夫,王熙凤总算是理出了一个头绪来。遂将丰儿唤到跟前,拿了一封银子予她,吩咐道:“如今也没甚么要忙活的,你就出去瞧瞧你外头的亲戚,再绕道儿往平儿那头去一趟,拿这封银子予她,就说让她帮我相看个宅子。” 当下,王熙凤将自己对宅子的要求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这所谓的外出访亲自是借口,丰儿心知王熙凤特地让自己往外跑一趟必是要紧的事儿,因而只用心听着记着,待王熙凤说完之后,她又复述了一遍,见没甚遗漏的,这才拿着银子准备明个儿一早就出门。 打发走了丰儿,王熙凤又将紫鹃唤到跟前,却是让紫鹃将先前各家送来的礼单尽数拿来,并荣国府连日来的流水账目,仔细查看了哪处有遗漏,哪处记得不是很分明,一副铁了心要在临走前狠捞一笔的模样。 不过,临近年关,荣国府上下的事情也真是繁杂,王熙凤纵是有心捞钱,也不得不分出心力来管家理事。 正当王熙凤忙得连轴转时,邢夫人跟前的大丫鬟往她这儿来,为的是捎带一句话。 ‘将荣国府各处有出产的庄子、能赚钱的铺子,按着收成、收益好坏列个单子,只要京里的。’ 初听这话时,王熙凤愣是半响没能回过神来。不是她看不起邢夫人,实在是以邢夫人的能耐……她就算写了,能看懂?不过,很快王熙凤就回过神来,虽说来传话的是邢夫人跟前的丫鬟,可未必这话就真的是邢夫人吩咐的。当下,王熙凤满口子应承下来,熬了两天一夜,这才将荣国府所有在京里的产业,按着价值和收益,详详细细的列出了一长串单子。又命紫鹃带上几样补品,以探病为由,送到了东院那头。 王熙凤以为,贾赦管她要庄子、铺子的明细目录,只是为了查证这些年来各处的收益,还道看不出贾赦还挺谨慎的,哪怕她先前说的那般言之凿凿,也不曾全盘相信。对此,王熙凤倒没有感到丝毫懊恼,反而愈发放心了。有戒心不要紧,至少贾赦看着比贾琏靠谱多了。 然而,王熙凤却错估了一件事儿。她以为,贾赦会跟她一样,目标是带着大房所有人全身而退,可事实上,贾赦要做的却不单单如此。 <<< 东院书房里,贾赦看着刚送过来的账目和补品,嘴角微微有些抽搐,道:“把补品给邢氏送过去。还有,告诉邢氏,我限她五天之内好起来,另外再多给她一天时间,将房里那些莺莺燕燕,尽数发卖干净了。” 邢夫人自打前些天先被王熙凤惊出一身冷汗,又被贾赦连恐吓带威胁的闹过之后,当天夜里就病倒了。贾赦因忙着各色事务,实在是懒得管她,可旋即又想到若事儿真的办妥了,接下来样样事情都需要人操办。偏生,贾赦手底下能用的人并不多,且关于后院的事儿,也不能让心腹管事去做。王熙凤倒是能耐,可到底她跟前俩孩子年岁都小,且先前是贾母看重王熙凤,这才让她管家理事,可在贾赦看来,甭管邢夫人有多无用,按理说这管家的事儿,还是应该由邢夫人来做的。 因而,才有了贾赦如今这番话。至于发卖屋里的通房,则完全是因为接下来事情太多了,贾赦觉得,索性尽数发卖了,省得一堆人挤在那儿麻烦,等各色事情都妥当了,到时候再买也使得。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邢夫人耳中,虽说限定五日之内大好,听着就有些不靠谱,可邢夫人却没敢质疑,当天就又唤了大夫进来,开了新的药方子,吃了两剂,又狠狠的在屋里发了一通汗。只两日工夫,邢夫人就大好了,又费了一日工夫,将人牙子唤到东院里,干脆利索的将贾赦屋里所有的姬妾尽数发卖了个干净。 东院里这般大的动静,荣国府那头自然得到了消息。贾母先是唤了王熙凤过来问话,见她一问三不知,又听说邢夫人病愈了,索性将邢夫人唤到跟前,细细询问。 邢夫人自然不能跟王熙凤那般一问三不知,不过这事儿因着是贾赦吩咐她做的,哪怕真正动手发卖的人是她,她也有底气讲述。 “老太太,是大老爷他腻味了那些个通房丫鬟,又眼瞅着要过年了,索性都发卖了,等过完年买新的便是。” 这个理由相当得牵强,可问题是,邢夫人说的那般理直气壮,贾母也很是无可奈何。隐隐约约的,贾母总觉得最近府上的气氛有些奇怪,邢夫人在东院里忽的大发雌威,只能算是其中一件怪事儿。可说到底,那也只是件小事儿,贾赦本人不曾反对,贾母最多也就劝两句要宽容不能善妒,旁的也就没法子了。 可等邢夫人离开后,贾母却越想越觉得古怪,总感觉即将有大事发生一般。思来想去,贾母忍不住向鸳鸯道:“鸳鸯,最近咱们府上可太平?” “会老太太的话,咱们府上一切安好,只等琏二爷和林姑娘回来,好一齐过个团圆年。” 秦可卿出殡之前,贾琏跟前的小厮昭儿就曾回来过一趟。只说林如海没了,又说贾琏带着林黛玉往林家祖籍苏州送丧去了,道是年底就能回来。这如今都十一月底了,想来用不了几日,贾琏就该带着林黛玉回京里来了。 “嗯,回来就好。”贾母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旋即像是想起了甚么一般,又问道,“最近可听说赦儿那头有事儿?” 鸳鸯摇了摇头,道:“除了大太太发卖丫鬟外,并不曾有旁的事儿。” “不曾……唉,早知晓就不跟赦儿说那事儿了,没的替我出气,反倒是让我提心吊胆的。赦儿那孩子,打小就被我那婆婆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小时候就一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样子,等长大了,我以为他会懂事点儿,结果却愈发的变本加厉。如今都年过半百的人了,我还老是担心他会干出甚么错事儿来。” 这话,鸳鸯却是没法接了。 贾母一生只得两儿一女,女儿早逝,俩儿子却是个顶个的不省事。贾赦就无需多说了,贾母只要一想起那晚的事儿,就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被气糊涂了,竟是打算找贾赦帮她出气。结果,气是没出,反被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亏得之后没出甚么事儿,要不然贾母铁定会懊悔得恨不得掐死自己。至于贾政,原看着是好,可如今却一心为自己的前程奔波,明知道王夫人对她不恭敬,也只充耳不闻,让贾母不止一次的感到心寒无比。 “罢了罢了,这都是命呢!” 眼瞅着天色也不算早了,贾母索性唤了洗漱,打算早早的歇下。至于晚间的请安,免了也罢。可没等鸳鸯吩咐下去,外头就有小丫鬟匆匆进来,道:“大老爷来了。” 鸳鸯微微一愣,旋即立刻告知了贾母。贾母虽原打算早点儿歇下,却也不是真的疲惫,听了这话,唯恐贾赦又作幺,忙将人唤了进来。 “儿子给母亲请安,不知母亲可曾用了晚膳?” “用了。”贾母见他仿佛并不知晓邢夫人刚离开不久的事儿,便问道,“你打哪儿来?” “刚从外头回来,因惦记着母亲,这才忙忙往这儿来。”贾赦答道。 “可有事儿?” 自然是有事儿的,又或者说,贾赦这是典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旦主动登门拜访,可不仅仅一句有事儿就能带过去的,而是他准备放大招了。却见贾赦站直了身形,又往鸳鸯处瞧了一眼。鸳鸯见状,忙看向贾母,旋即躬身退了出去。 鸳鸯一走,这内室里就只剩下了贾母和贾赦母子俩,贾母道:“赦儿,你有事儿便说罢,咱们母子之间没甚么不能说的。先坐罢。” “母亲您说的极是。”贾赦勉强笑了笑,又依着贾母的意思,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上,道,“儿子今个儿特地过来,除了给母亲请安外,还有一事儿不明,还望母亲您能替儿子解惑。” “何事?” “咱们府上从祖父开始,到如今已逾百年。这百年间,府上各色大事儿小事儿也经历了不少。就拿当年在姑苏扬州的事儿来说,我记得那会儿咱们家还曾有幸接驾过。” 贾母原因为贾赦特地过来寻她,是真的有要紧事儿,及至听了这话,却反被弄得一头雾水,半响都没能想明白。因而,贾母只是略点了点头,证实确有此事。 “那会儿,我年岁还小,很多事儿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却犹记得一点,那会儿咱们家为了接驾,那银子就跟流水似的,不停的往外花。估摸着,少说也有上百万两罢?”贾赦抚着他那山羊胡子,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其实,到了这会儿,贾母已经隐约猜到了贾赦这是来者不善,只是贾赦尚未将话挑明,且一时半会儿的,贾母也实在是猜不透贾赦心里的想法,故而索性拉下脸来,问道:“赦儿,你到底想说甚么?接驾那事儿,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还提那做什么?”心下却道,莫不是贾赦听到了外头的风声,却不打算修改省亲别院?若真这般,她这个老婆子指不定要好生劝一劝。虽说元春是二房的姑娘,可省亲一事,却是整个荣国府的荣耀,万万马虎不得。 “母亲,儿子只是想提醒您,咱们家还欠着户部一百万两白银呢。” “甚、甚么?!”贾母险些从坐着的暖炕上跳起来,当下便将方才脑海里的所思所想抛到了脑后,只一叠声的问道,“赦儿你胡说甚么?我们家何时欠……” “母亲可是想起来了?”见贾母说着说着,便主动住了嘴,贾赦便知晓贾母这是醒悟过来了。其实,荣国府欠银一事,真不是甚么秘密,只是因着年代实在是太过于久远了,且那会儿,又是太上皇特批,且还是用于接驾的。因而,只怕连已故去的荣国公贾代善都不曾意识到,这个欠银是要儿孙们来还的。 贾母原并不曾意识到,这会儿听了贾赦所说,却在心里狠狠的打了个突,道:“这欠银是有名目的,太上皇最是圣明,如何会让咱们家来还这笔银子?这明明就是……”是太上皇用的,可如今这天下却是属于当今的了。 慢慢的,贾母也逐渐明白过来了,只是面色却是愈发难看了。 这里头的道理真的很简单。就拿荣国府来说,譬如贾代善有一个好友,跟荣国府借了大笔的银钱,既说了不用付利钱又说了甚么时候凑手甚么时候还。可今个儿,贾代善没了,轮到贾赦当家做主了。倘若贾赦一口咬定,逼着那人立刻拿出钱财将欠银给了结了,却是既占着理又占了道义。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能将利钱免了,外头的人还道这债主宽厚仁慈呢。至于那些银钱究竟是用在了何处,时隔多年,如何还能说得清楚? “母亲,您是如何看待此事的?”见贾母迟迟不曾开口,贾赦逼问道。 “欠银一事确有其事,可那到底是陈年旧事了。既然太上皇多年不曾追讨,当今应该也不会讨要罢?”贾母拿眼看向贾赦,面上俱是踟蹰之色,语气里也是满满的不确定,“赦儿,你是何意?” “儿子只想同母亲说,欠银一事儿绝对是有的,还银也是铁板钉钉的,只不过究竟何时还,如何还,尚未有定论罢了。”为了确定王熙凤不是在诓自己,贾赦特地辗转托人去户部查问了一下。当然,他还没有傻到直接提荣国府,而是转着弯儿的说了四大家族并江南甄家。所幸这事儿原就不是甚么隐秘,如今没甚么知晓,只能说事情太久了,待一翻档案,就甚么都清楚了。 荣国公贾代善,欠银一百万两。 听到这话时,贾赦险些没直接背过气去。唯一庆幸的是,江南甄家欠银一百八十万两。至于其他三家,王家和史家也有欠银,唯独薛家账目上是清清白白的。 可就是这般,贾赦心里也没有好受多少。试想想,若欠银的只有荣国府,那到时候还能跟其他几家匀些银子来。结果,难兄难弟们都欠了一屁股的债,唯一不欠银的薛家,又被王夫人盯上了,贾赦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在薛家口袋里捞钱的美梦。 “赦儿,你到底是何意?”到了这会儿,贾母若猜不透贾赦的想法,她算是白活了这把年岁,当下冷着脸道,“你可是又想要银钱了?这回,竟是盯上公中了不成?你要明白,这荣国府迟早有一天是你的,何苦这会儿就死盯着家业不放?” 贾赦笑了一声,却半响才开口道:“母亲,咱们先不提欠银一事,左右户部也没催讨,咱们家也无需上赶着凑上去还钱。倒是还有其他的事儿,儿子想同母亲好生说道说道。” 这一次,贾赦没等贾母再度开口,便将这几日来查到消息,竹筒倒豆一般的,尽数说了出来。 说起来也多亏了王熙凤的提醒,要不然贾赦也不会留心到荣国府早已成了一个空壳子。事实上,荣国府的进项还是挺多的,不说金陵的祖产,单说这京里头,庄子、铺子就有不少,每年的进项至少都在一万两往上。可惜,等贾赦仔细一查,却愕然的发现,就算进项再多,荣国府也无半分结余。 管春秋两季租子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管京里铺子收益的则是贾母的陪房赖大。这两项本该是最大且最稳定的进项,可前者每每入账的收成都要比京里同等庄子少了不止两三成,后者则更厉害,往往是四五个旺铺子都不如贾赦自个儿手头一个体己铺子的收益。 这里头要是没问题,贾赦都敢把自己的头拧下来! 除此之外,府中的人情往来也很有问题。当然,王夫人的手段是好的,历年来送往各府的节礼、年礼也都是挑不出错来。这里的有问题指的是,往来。 所谓人情往来,那当然是有“往”也有“来”。来而不往非礼也,除非是给予上峰的,不然对方铁定也会还一份相差无几的礼。至于祝寿、贺喜之类的,别人家有,他们荣国府也有,哪怕其中有着细微的差异,总的来说,也应当是平的。 然而,真实的情况却是,但凡送予别人家的礼,皆是从公中库房出的。然而对方的回礼,却皆被二房从中截了去。 理由简直五花八门,让人瞠目结舌。 譬如王家,那是王夫人的娘家,所以年礼尽归于王夫人。李祭酒家,是李纨的娘家,可李纨尚不曾当家年岁又小,所以年礼仍是归于王夫人保管。还有史家,因着贾母年岁已高诸事不理,因而还是由王夫人收着。至于像贾政的同窗、同僚、好友、门人等等,总之出去的,都是从公中走,回来的皆进了二房的兜里。 这还不算,贾赦也是细查之后才愕然发现,原来府上年年都有给贾政的上峰送上重礼。当然,仍是从公中出的。再如贾政每年采买各色古籍孤本名砚名墨,乃至养门人等等花费…… 他娘的全是走的是公中!!! 贾赦觉得,他如今能全须全尾的站在贾母跟前,好声好气的跟她掰扯,已经证明自己有多么好的涵养了。天晓得,他刚知道这些细则之后,只恨不得立刻冲到荣禧堂里,一把掐死他那混账弟弟! 甚么兄友弟恭,他弟弟都混账成那个样子了,还活在世上干嘛?! “……母亲,您意下如何?” 强忍着森然的杀意,贾赦将他这些日子查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贾母。不仅不曾有丝毫隐瞒,还添油加醋了一番。当然,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实在是一想起那些原本应当属于他的钱,结果全被贾政那个混账弟弟花在那些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之后,他忍不住! “我意下如何?赦儿,你到底在说甚么?咱们可是一家子,父母在不分家,而只要不分家,走的当然是公中的账目。你是长兄,自然要疼惜弟弟。”贾母被贾赦的一席话弄得半响都回不过神来。其实,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因为贾代善并无亲兄弟,贾母倒是管了几十年的家,却从未有过这般切身体会的经验。在她看来,两个都是儿子,给谁花不是花呢?何苦分辨得那般清楚明白? 呵呵,给儿子们花当然没关系,可给混账弟弟花…… 贾赦表示,他的心都快碎成粉末了。结果,他的亲娘非但一点儿也不理解他,反而觉得他无理取闹,不顾惜兄弟情分?这一刻,贾赦简直不知道是该嚎啕大哭还是该放声大笑。托他那儿媳妇儿的福,他活了大半辈子,到今个儿总算是明白了他在贾母心中的份量。 “母亲,旁的我也就不多说了,分家罢。” “你说甚么?你个不孝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怎么敢说?我还没死呢,你竟敢叫嚣着分家?就只因为你弟弟一家花用了公中的钱财?你你你……”贾母气得浑身直颤,险些就要坐不住了。 “母亲,您也先别生气,至少也要听我把话说完。”贾赦一脸的嘲讽,冷笑道,“是分家,却不是让二弟走,而是我走!” 贾母不颤了,却仿佛活见鬼一般的直勾勾盯着贾赦看,满面皆是不敢置信的神情,愣是半响都没寻到话头。 一时间,贾赦只挂着一脸的嘲讽,贾母则是眼神发直的坐在暖炕上,屋内一片寂静。 过了好半天,最终还是贾母耐不住了,带着满腔的不确定,贾母开口问道:“赦儿,你方才说的是……你走?”旋即,贾母面色一沉,怒喝道,“你这是又在说甚么混账话?自古以来,袭爵的继承家业的,历来都是长房嫡长子。就算我素日里更为疼宠政儿,可疼爱幼子是父母的天性,这继承家业的人,至始至终都是你啊!” “是啊,继承家业的人,至始至终都是我。”贾赦冷冷的看着贾母,眼底里非但没有丝毫感情,更是透露出一股子冰冷刺骨的寒意,“儿子敢问母亲,将来母亲的嫁妆和多年的体己归谁?” “放肆!哪里有当儿子的成天惦记着为娘的嫁妆、体己?”贾母大怒,可惜,贾赦比她还要愤怒。 “对,没有哪个当儿子会这么干。可试问,又有哪个当娘的会这般狠心?祖上的欠银就算一时不讨要,迟早有一天也会来讨的。到时候,就算不是我还,那也是我的儿子、孙子们来还。府上的祖产,败的败贪的贪,一年的进项竟还不够咱们一府人的吃喝嚼用。公中的库房里,全堆积着不值钱的破铜烂铁,账目里更全都是亏空。”贾赦越说越愤怒,双目都开始变得赤红,恨恨的道,“说句难听点儿的,到时候母亲您两腿一蹬,倒是舒舒服服的上天去了。我呢?空有一等将军的爵位,外加一个空壳子的荣国府,并一堆的亏空,和欠着户部的一百万两白银!我找谁说理去?找谁!!” “你你你……”贾母全然不曾想到贾赦连两腿一蹬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一瞬间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胸口也不住的发闷,好悬没直接背过气去。 “母亲,我不想跟你吵,也不想再理论您是否偏心的问题。就一句话,这个家,您到底分不分?给我一句准话。” “你想怎样。”贾母一手撑着暖炕,一手捂着胸口,却仍挣扎的将话说了出来。 贾赦冷笑一声,道:“荣国府归我二弟,甚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母亲您,也尽数都归他。可咱们府上的田产、庄子、铺子,甭管是赚的还是亏的,我一概都要九成。” 见贾母瞪圆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贾赦又添了一句:“母亲您也别忙着拒绝,更别同我提那甚么兄友弟恭。我这人蠢,也没读过多少书,左右就一句话,我想分家,您要是同意呢,一切都好说。要是不同意,明个儿我就去宫外头,登闻鼓告御状!让当今来评评理,有没有哪个府上,是袭爵之人住在偏院,却让个五品小官儿坐在正院充大爷的!!” 第121章 “孽子!” 许久许久之后,贾母颤抖着伸出手,控诉般的指着贾赦道:“你个孽子,竟是如此的狠心,要将整个府上都逼到死路上吗?登闻鼓告御状……亏你说得出口!” “既做得又如何说不得?”贾赦冷冷的望着贾母,面上却是一片空白,看不出来他真的是狠心如斯,还是早已被伤透了心。 “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贾母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却仍强撑着地道,“既如此,就将所有人都唤到我这儿来,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究竟孰是孰非,分辨得明明白白!” 贾赦转身便往外头去,不多会儿就传来他吩咐丫鬟的声儿。 其实,这会儿时间并不算晚,尚且不到素日里晚间请安的时间。可晚间请安却不是人人都会过来了,像最近这段时间,王夫人忙着应酬各家宾客,王熙凤忙着管家送年礼,她们二人都是早间过来请安的,王熙凤偶尔晚间也会过来,却并不常来。邢夫人先前一直病着,迎春、惜春则忙着侍疾,除了今个儿贾母将邢夫人特地唤来之外,往前几日,她们都不曾过来。女眷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的男丁了。 好在,这会儿已过了晚膳时分,在荣庆堂大小丫鬟们纷纷奔走相告之下,只过了两刻钟,大多数的人都来齐了。 “三丫头在西院,琏儿还不曾归家,巧姐和荣哥儿无需过来,环儿、琮儿素来不问事。”贾母扫了一眼,旋即将目光落在了贾赦面上,冷笑道,“如今,你可满意了?” 闻言,诸人皆下意识的看向贾赦。 大房这头,邢夫人和王熙凤大略的知晓一些情况,虽不太清楚贾赦又干了甚么丧心病狂的事儿,可显然易见的是,贾赦定然不会坑大房自己人。迎春、惜春颇有些不明所以,却皆一致的选择沉默。 相较于大房,二房才是真真切切的茫然了。 却听贾赦轻咳一声,道:“二丫头,你带着四丫头往你们嫂子院子里去。宝玉,你带着兰儿去歇着罢。” 被点到名的人有着片刻的迟疑,却仍按着贾赦这话去做了,包括宝玉和贾兰。等小孩儿们都走了之后,这屋内也就只剩下魏晋分明的三方人。 其一,高坐的贾母。 其二,贾赦、邢夫人、王熙凤。 其三,贾政、王夫人、李纨。 照这么看起来,倒还算平衡。当然,这也仅仅是表面上看起来罢了。事实上,贾母身为荣国府辈分最高者,且身负超品诰命,无论她站在哪一边,便已是胜券在握。不过,或许今夜会有着些许变化也说不定。 这时,贾赦开口了:“今个儿,咱们就来说说分家一事。” 甚么叫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贾赦这已经不算是一鸣惊人了,这叫吓死人不偿命!事实上,他这话一出口,除了已经知晓却仍被再度气到的贾母外,旁的人皆是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包括自认为知晓很多事情的王熙凤这会儿都是一副惊呆了的模样。她以为,贾赦就算真的将她的话听进去了,并且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大房从荣国府这个是非漩涡中全身而退,那用的也应该是比较委婉的法子。打死她都不会想到,这才隔了没几日,贾赦就直接冲到了贾母跟前,一开口就是:分家罢! ……吓死爹了!! 不过,在诸人之中,王熙凤的反应仍是属于淡定的。若说王熙凤是惊讶的话,那么贾政和王夫人却是十足十的被吓疯了的模样。 “大哥!你在说甚么?分家!!这、这可能呢?父母在不分家,你竟是打算当着母亲的面,将我们这一房逐出家门吗?你怎么敢?你你你……我绝不同意!”贾政一脸魂飞魄散的神情,且即便已惊悚至极,他仍是坚强的把话说完了。至少,他已经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王夫人的神情同贾政如出一辙,不过她却并不曾开口。甭管她的女儿有多么争气,在贾赦、贾政兄弟俩交涉的情况下,她一个妇道人家确是不能随意插嘴。 “你不同意?”贾赦果然无视了王夫人,甚至他贾母都不看一眼,只是斜眼瞥着贾政,讥讽的笑道,“我有问过你的意见吗?” 分家与否,只在于家主。 当然,像荣国府这样的情况,贾母是完全有权利插手分家事宜的,甚至若是她一力反对的话,完全可以不分家。至于贾政,说真的,他的意见完全不重要,甚至在这件事情上,他跟王夫人一样,没有任何插嘴的余地。 这便是长幼尊卑,甭管贾政有多少本事,至少在这个家里,他必须对贾赦言听计从。 “你!”贾政本就不是那等子擅长口舌之争的人,且在这事儿上,贾赦占足了道理。因而在话被堵了回去之后,贾政索性不去看贾赦,而是转身向贾母跪倒,再配上一副悲伤哀恸的神情,带着哭腔道,“母亲,母亲您可要为儿子做主,大哥他欺人太甚!” 贾母无言的在两个儿子面上扫过,见长子一脸嘲讽,次子却是委屈难耐,又忆起方才贾赦对她说的话,当下心中一痛,再度捂住心口,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见状,王夫人和王熙凤这对姑侄俩,倒是极为配合的快步上前。一个占据了左边,另一个守着右边,嘴上“老祖宗”、“老太太”这般的叫着,个顶个的都是孝子贤孙。 可惜到了这会儿,贾母看谁都不会顺眼的。 诚然,贾赦是做错了,可偏生他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说句难听的,今个儿他要是真的豁出去登闻鼓告御状了,虽说他本人是会遭到斥责,可真正难逃一劫的却是贾政!要知道,贾母是长辈,这当长辈的偏心,最多被外人念叨两句,可身为弟弟的贾政,却将袭爵的长兄逼到了那个份上,这官儿还用当吗?甚至宫里刚刚被封为贤德妃的娘娘,还要不要过日子了?再者,作为贾政的儿子、孙子,宝玉和贾兰将来又要怎么做人?这等于就是毁掉了整个二房! 至于大房这头,贾赦是受了大委屈的人,且他原就不曾有甚么出息,连带贾琏也从未想过要走仕途。既这么着,最多也就是被人当成笑话指摘几年,等事情过后,他照样可以安安稳稳的过他的小日子。 “分家……”贾母看也不看争抢着当那孝子贤孙的王夫人和王熙凤,只叹着气挤出了这两个字。 于是,王氏姑侄俩皆白了脸。 王夫人自然是认为自己这一房注定要被赶出去了,想着宫里的娘娘还等着家里建好省亲别院,好与家人团聚,可一旦二房被分出去了,哪里还有钱造那等奢华至极的园子?且指不定外头会不会有人传荣国府的闲话,这前脚娘娘刚封妃,后脚娘家人就被分了出去,万一有人嚼舌根,那岂不是连累到了娘娘?还有,分家以后,他们就不是国公府的人了,贾政仅仅是个五品的工部员外郎,难不成将来他们府上就要挂员外郎府了? ……晴天霹雳啊! 而比起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的王夫人,王熙凤的面色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她甚至开始怀疑贾赦到底有没有脑子,虽说这会儿荣国府的账面上已经出现了亏空,可那些亏空其实并不算很多。荣国府真正出事,那是在前世造好了省亲园子之后。倘若这会儿将二房分了出去,那岂不是正好救了他们一命?这下好了,所有的问题都要由大房背负了。 ……她公公脑子有坑呢! 贾赦并不知晓,这会儿王氏姑侄俩齐刷刷的在诅咒自己。不过,他却是很清楚,贾政确是一副择人而噬的神情死死的盯着他。可惜,他完全不害怕,反而还笑得出来。 “二弟,别说我这个当大哥的对你不好,我明着说罢,是要分家,却不是你走,而是我走。懂了吗?我带着我那一房人离开荣国府。” 这话一出,除了依然陷在悲痛之中无法自拔的贾母外,其他人的眼神尽数都变了。 自然,贾政、王夫人以及李纨皆是满脸的不敢置信,其中又以贾政为最,他甚至有那么一刻,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下意识的伸手掏了掏耳朵,贾政不由得脱口而出:“你说甚么?” “我说,我带着我那一房人走,把荣国府留给你。”这一回,贾赦并没有任何的不耐烦,反而还笑眯眯的看着贾政,一副好哥哥的模样。 不过,倘若真像贾赦说的那般,走的人是他,而留在荣国府的人是贾政,那么贾政还真不介意承认他是好哥哥。可惜,这事儿明显就透着一股子诡异,贾政就算再蠢,也不会认为贾赦会有那么好的心肠。 “大哥,你到底想要做甚么?”深吸了一口气,贾政知晓今个儿的事情绝不是在开玩笑,因而正了正神色,满脸严肃的望向贾赦,“咱们是兄弟俩,大哥有话请直说。” “早这样不就成了?在母亲跟前哭啊喊啊,简直就跟琏儿家的荣哥儿一样蠢。”贾赦讥讽的笑道。 拿尚且一岁多的荣哥儿跟年仅半百的贾政比较……只能说,贾赦也是真能耐。 “……大哥您说!”贾政几乎将一口牙都咬碎了,才挤出了这么几个字。也亏得他不是那等子意气用事之人,要是他跟贾赦性子类似的话,一早就演变成为兄弟相残了。尽管事实也差不多。 贾赦淡然的抚着山羊胡子,一本正经的道:“就如我方才所说的那般,我带着大房所有人离开荣国府,而二弟你就带着你那房人留下来。至于咱们这偌大的荣国府,还有金陵那边的祖宅,都归二弟你所有。” “还有呢?”贾政才不相信贾赦会那么高风亮节,他敢拿人头担保,贾赦定然还有后手。 果不其然,贾赦又道:“荣国府既是归了二弟所有,那么赡养母亲的责任自然也予了二弟。毕竟,母亲是国公夫人。” “可以。”贾政点点头,目光却至始至终都落在贾赦面上,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自然,这祖宅都归了二弟你,家产总要多分我几成罢?按照本朝的律法,长子继承爵位、继承祖宅、继承家产的七成。我如今既然放弃了这偌大的荣国府,自愿搬离此处,那家产……你让我两成如何?”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贾政面色一沉,心下不住的盘算起来。 其实,关于分家一事,贾政原就已仔细思量过了。贾政跟贾赦不同,虽说是次子,却是得了贾代善亲自教导的,且关于律法的书籍他也看过不少。本朝重嫡轻庶重长轻幼,对于嫡长子的厚待让他这个嫡次子眼热不已。虽说现如今,贾母尚且在世,贾政也可以借口孝顺母亲,强占了象征着家主之位的荣禧堂,可往后呢?贾母早已年过花甲,哪怕如今瞧着身子骨也还算硬朗,可她还能活多久?是五年,还是十年,亦或是十五年?甭管还有多久,总不可能比他这个当儿子的还长寿。也就是说,只要贾母一闭眼,他这一房就势必要搬出荣国府。 钱财一事,贾政倒不曾深思过,左右贾母从史家带来的嫁妆以及多年的体己都会留给他们这一房,加上王夫人管家多年,想来即便离开了荣国府,他也不可能缺银钱使唤的。可问题是,他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比起贾赦的市侩俗气,贾政却是那等将脸面看得比甚么都重要的人。若是让他选择的话,他当然愿意拿钱财换取脸面。哪怕是仅剩下空壳子的荣国府,他也要! “大哥,此事可还有商议的余地?” 虽说心中已打定了主意,不过若是有可能的话,贾政还是希望贾赦能再退一步。哪怕再不通俗物,贾政却也知晓,百年荣国府家产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多分了二成他还是挺心疼的。 “商议的余地?”贾赦忽的收敛了面上的笑意,冷哼一声,“那我明个儿就去宫外,登闻鼓告御状,告诉天下人,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逼迫长兄住在偏院,自个儿却一直强占着正院子充大爷!!” 蓦地,贾政悚然一惊,汗毛根根竖起,冷汗一下子从额上渗了出来,脑海里竟是徒然一片空白,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连今夕是何夕都不知道了。 “可曾想好了?” 贾赦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瞬间,贾政猛地惊醒过来,下意识的后退了小半步,带面惊悚的看着贾赦,好半响才道:“大哥,分家一事还要经过母亲的首肯。”言下之意,他对于分配方案没有意见,亦或是不敢再有任何意见了。 随着贾政的话音落下,诸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了贾母的面上,只等着贾母最后的决断。 感受到了来自于所有人的目光,贾母缓缓的抬起头,此时的她早已泪流满面,可诸人却仿佛仿若未觉,仍盼着她做出决断。贾母就这般一个挨着一个扫视过去。 贾赦面上嘲讽眼底冷漠,贾政明着担忧实则期待,邢夫人只一味的装傻充愣,王夫人则是满脸算计。以及一脸麻木的李纨,和神情同王夫人几乎如出一辙的王熙凤。 ……这些全都是她的至亲家人,她的亲生骨肉和晚辈! “我不同意。”贾母一字一顿的吐出了这句话。 “二弟,明个儿宫门口见。”贾赦瞬间面色铁青,丢下这句话就转身意图离开。贾政哪里敢放贾赦离开?到底是亲兄弟,哪怕打小就互相看不顺眼,贾政又怎么会不了解他这个大哥呢?说好听点儿,贾赦就是做人做事都执着,说难听点儿,那就是一头犟驴! 人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上南墙也非要将墙撞出一个大豁口子才善罢甘休。 说真的,贾政不心疼贾赦,他心疼他自个儿!! “大哥您听我说,等等,大哥!大哥您先等等,我自是十分愿意听您的话,真的,我发誓,我听您的!”唯恐贾赦真的豁出去拖着大家一块儿死,贾政死死的抱住了贾赦,说甚么也不撒手。 也亏得贾赦只是做做样子,见贾政是真有心拦阻,贾赦便意思意思的挣脱了两下,随后无奈的叹息一声,道:“二弟呀,不是大哥不体谅你,实在是母亲她不愿意。要不这样好了,咱们不分家,你把九成的家业予了我九成,我只要钱,其他的无所谓。” 不分家,还想要九成家业?! 贾政好悬没忍住喷贾赦一个狗血淋头。他要的是脸面,是象征着祖宗功勋的荣国府,若是如今不分家,等贾母阖眼了,他不一样要分家?到时候,却是轮到他搬出去了,至于家业,天知道还能给他剩下多少。不过,贾政也明白,事已至此,求贾赦是没有用的,毕竟贾赦已经把好坏都说明白了。当下,贾政松开了贾赦,转而重重的跪在了贾母脚边,一下又一下的叩着头。 荣庆堂虽不如荣禧堂来得大气磅礴,可这里是属于最长者的,因而里头的布置皆是极为奢华舒适的。旁的不说,至少贾母所居之处,地上皆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子,因而即便贾政用了死力,一时半会儿想磕出毛病来也不容易。 可贾政是贾母心疼了一辈子的幼子,便是知晓他定然不会有事,听着一声声叩头声,贾母心里是揪着般的疼。有心想叫贾政别叩了,可她更明白,贾政也同样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 ……当两个儿子都希望分家的时候,做母亲的还能怎么办呢?尤其是,两个儿子连对家产都做好了分配,虽说明显不合理,可只要俩人都心甘情愿,她还能如何? “唉,明个儿将珍哥儿请来罢。” 宁国府贾珍,乃是现如今整个贾氏宗族的族长。分家一事,毕竟由族长出面料理,当然,还要通知族内几位德高望重的宗老。 “一切都按母亲说的办,珍哥儿处,还有宗老处,我皆会派人通知。二弟,咱们明个儿一早,仍在这荣庆堂内见了。”贾赦撂下最后一句话,带着毅然决然的气势,转身走了出去。邢夫人在愣了半刻之后,忙连滚带爬的追了出去,活脱脱的跟身后有鬼在撵她一般。王熙凤则是迟疑了一下,旋即强笑着给贾母行了礼,也跟着离开了荣庆堂。 片刻后,屋内只余贾母和二房三人。 贾政迟疑的看了看屋内诸人,叹息着道:“这事儿,这事儿闹的……” “珠儿媳妇儿,你也退下罢。我还有事儿同你老爷太太说。”忽的,贾母开了口。 闻言,李纨二话不说就躬身退了出去,明面上还看不出来甚么,心下却如同惊涛骇浪一般,一出外间,就两腿一软,倒在了地上。早已候在外头的素云一见她这般模样,吓得险些惊呼出声,忙不迭的上前将扶起。主仆二人晃晃悠悠的往后头抱厦而去,期间,李纨一个字都不曾说出口。 李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里,也不知道如何泡了脚,又如何被扶到了床榻上躺了下来。她就仿佛活在梦里一般,像一具牵线木偶般任由素云摆布。 直到灯熄了,夜深了,望着漆黑一片的床幔深处,恐惧如同铁拳一般,狠狠的拽住了她的心。 她真的好害怕。 虽说荣国府分家是迟早的事情,可她完全不曾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更是万万不曾想到,竟会是这般形式的分家。大房要离开,二房却是留下来,按说,身为二房的嫡长媳,李纨应当感到高兴才对,可她完全高兴不起来。自打元春封妃之后,王夫人便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一般,竟是连贾母都不放在眼里了,倘若大房离开了,那整个荣国府岂不是王夫人一家独大?到时候,真的还有她母子二人的容身之处吗? 明明屋里烧着地龙,身上盖着厚实的被褥,怀里也抱着暖和的汤婆子,可李纨依旧感觉彻骨的寒冷。 那种冷意,仿佛并不是来自于外界,而是从她的心底里一点一点的渗出来。真的很冷,冷到几乎连浑身上下的血都要被冻住了,冷到她只觉得周遭充满了绝望,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可言。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贾母究竟同贾政、王夫人说了甚么,外人并不知晓。不过,分家一事仍是照先前的约定于次日一早开始。 宁国府的贾珍被请了过来,同来的还有他的独子贾蓉。族中的宗老们也都到齐了,包括负责族学的贾代儒。当然,荣国府的贾母,以及大房、二房的主子们也皆按时到来,就连昨个儿晚间被支开的孩子们,也来了。包括西院的探春,以及大房二房的两个庶子。可以说,整个荣国府的主子们,也就只有贾琏和巧姐、荣哥儿缺席。 辰时一刻,人都到齐了。 事先,贾珍便已被告知情况,也问过了贾母的意思,不过,出于礼节缘故,他仍是当着诸人的面再度询问了一遍。他问的是贾母、贾赦以及贾政。 贾母道:“分罢,分了干净。” 贾赦道:“一切但凭母亲做主,且不论是否分家,我和二弟永远都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兄弟。” 被抢了话又被噎了一下的贾政只重重的点了点头,却不曾开口。 分配的方式早已于昨晚确定,如今不过是通过贾珍的嘴向诸位宗老以及荣国府上下所有的主子再说一遍罢了。虽说此事乍听之下透着满满的诡异,可因着荣国府这头并无异议,诸位宗老尽管面面相觑,却仍不曾反对。 见诸人皆无意见,贾珍叹息着道:“身为族长,我更希望所有族人皆能和睦相处。可分分合合也算是人之常情,既然老太太没甚么意见,那就按着你们商议着来分罢。荣国府归……次子贾政所有,老太太由贾政赡养,家产中的一成予贾政,九成予长子贾赦。” 贾珍顿了顿,道:“那么,家产的名录可有归整出来?庄子、铺子、库房内的诸物,以及府上的家生子等等,可已备好?” 一旁的王夫人低垂着头,勾嘴笑着。这就是他们昨个儿晚上商议出来的法子,也是留的最后一手。要知道,在家产里做文章是最容易不过的,尤其这个荣国府,她管了几十年。尽管她很乐意将大房分出去,却绝不可能将九成家产拱手相让,她要让大房人财两空! 然就在此时,王熙凤挺身而出,亲手端着一个朱漆的托盘,笑脸盈盈的道:“尽数在此。” 第122章 王夫人看着王熙凤从托盘盒子里取出了荣国府家产明细单子交予了贾珍,又听着贾珍用他那平淡毫无波澜的声音将单子上的内容一一念了出来。王夫人满脑子都是不敢置信,甚至叫嚣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这不可能! 倒不是王熙凤给予的家产明细单子有问题,而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大到庄子的面积、每年的产出,或是铺子的详细地段、盈利亏损,乃至连库房里搁置了许久的东西,都被列入了单子之中。哪怕让王夫人来做这件事情,没有三五个月,她也做不到。甚至她想不明白,王熙凤真正接触管家理事不过就是两三年的事情,可头一年,王熙凤只是给她打打下手,并不曾真正管家理事。且中间还有一年,王熙凤是在怀孕生子。 满打满算,王熙凤最多也就一年的管家经验,仅仅一年,就能做到这个份上?连很多她暂且隐瞒下来的家产,都列在了单子上。 一时间,震惊、茫然、心疼、恼怒、怨毒,种种情绪尽数交织在王夫人心头,让她不由的满脸扭曲,露出了极为狰狞的神情来。 “因着有些物件比较零碎,我索性就按着价值,将咱们府上的东西分成了较为平均的一百份。且因着大房原就取的比较多,大老爷的意思是,不若让二太太来选择。” 忽的,王熙凤开口了,不仅代表着大房的意思,更是将诸人的焦点从贾珍身上,引到了二房的王夫人身上。一瞬间,所有的人目光皆聚焦在了王夫人面上,正巧看到了她那满脸的狰狞恐怖。 “我……”王夫人没想到王熙凤会突然这么说,一下子没能收敛住自己的神情,及至见到诸人皆是一副受到了惊吓的模样,忙慌忙的以手遮面,直到调整了神情后,才勉强开口道,“我倒是想问问,琏二奶奶究竟是何等用心?” 凤哥儿不叫了,索性叫了最为生疏的琏二奶奶。这表示,王夫人已经换快被气疯了。甚至若是有可能的话,她真的很想立刻上前掐死王熙凤! 可王熙凤却依然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甚至还慢条细理的解释了起来:“其实,很简单的。就是咱们府上的家产,除了这份明细单子外,我还另外誊写了一遍,且按着价值分成了一百份。虽不敢说每一份都是完全等价的,却也大致上相差无几。” 说着,王熙凤伸手打开了放置于托盘上的另一个小盒子,取出了里头厚厚一沓纸张,笑道:“便在这里,二太太您请看,且由您来选择其中的十份。” 其实,分家不是这般分的。一般来说,都是按着比例,譬如,长兄取两份,幼弟取一份这般行事。没有说尽数由幼弟挑选,再将剩下的予了长兄。不过,王熙凤这般做法倒是能让人高看一眼,因着是大房集体的决定,更会让人觉得大房有容人之量。 才怪! 以王熙凤的心性,不在里头挖坑,就对不起前世被王夫人坑的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 这一点,了解王熙凤的人都能猜到。贾母、王夫人,乃至连贾赦都隐隐猜到了一些。也因此,贾赦才会同意由王熙凤做誊写家产明细这份活儿,倒不是相信王熙凤的人品,而是相信王氏女的精明狡诈自私自利! ……都承诺了将来大房的所有家业都会由荣哥儿继承,贾赦一点儿也不担心王熙凤会向着她那好姑母。 贾赦做的很对,事实上,在看到了王夫人面色愈发不对时,他就知晓自己又押对了宝。对付王氏女,就必须得用王氏女,所谓以毒攻毒也不过如此。 可贾赦并不知晓,王熙凤先前做了多少的功课。 身为王氏女,王熙凤的确有着王家人精明能干,对于管家理事,也是天生就比旁人更为容易上手。可不管天赋如何,偌大一个荣国府,都不是她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小妇人能够料理清楚的。再说了,就如同王夫人算计的那般,王熙凤满打满算也就真正管家了一年。仅仅一年时间,她是绝不可能将家产弄得那般清晰有条理,甚至将一些王夫人瞒下来的进项也都一一查明了。这不是天才,这是精心算计。 拥有着前世的记忆,让王熙凤对荣国府的家产门儿清,又因着她打从重生那一天起,就眼巴巴的盼着能够早日逃离荣国府这个是非之地。因而,她老早就在算计荣国府的家产了,甚至还比着记忆中的一些疑点,将王夫人辛辛苦苦瞒下来,或者替换下来的进项全部都寻了出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王熙凤终于用她的实际行动,活生生的逼疯了王夫人。 王夫人是真的要疯。 所有的家产都被摆在明面上,且里头的九成都要被大房夺走,这已经够让她心疼的了。可等她上前,看过王熙凤列出来的一百等份的家产单子后,她险些一口血吐出来。 “王熙凤!”王夫人重重的将手上的纸张狠狠的拍在条案上,双目赤红的瞪向王熙凤,满脸狰狞的神情不说,言语之间更是充满了森然的杀意,“你你你……” 王熙凤果断的后退两步,一个闪身就躲到了邢夫人身后。 当然,光是邢夫人真的一点儿用都没有,不过好在,邢夫人身旁就是贾赦。别看贾赦此人,素日里是荒唐得很,可他到底还是有优点的。就拿这会儿来说,他既是传话给王熙凤,此次的分家由她做账目,那就必然会给予全部的信任。再说了,就算贾赦先前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怀疑,如今看见王夫人气得都快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贾赦就知晓,王熙凤一定是干了甚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干得好! “咳咳,二弟,你不管管你媳妇儿吗?”贾赦上前一步,刚好挡在了王夫人面前,却是将邢夫人和躲在她身后的王熙凤护住了。 被贾赦点了名,贾政便是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上前拉住了王夫人,免得她在诸人面前丢人现眼。可王夫人这会儿却仿佛全然丧失了理智一般,近乎低吼般的道:“这里头有问题!”贾政一愣,有心想要细问,可王夫人却立刻低垂着头,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一般。 这时,贾珍却忍不住出声道:“分家一事,最好还是应当由各房的家主出面。” 贾赦却不曾接这话,只冷眼看向贾政,道:“不然,咱们就一人拿自己的份额,如何?或者,二弟你让让我,由我先挑选其中九十份,可好?”虽不知晓里头的具体情况,贾赦却是典型的看到你过的不好了我就放心了的人,因而只放心的拿话去噎贾政。 可这样的法子,贾政哪里会答应?其实,他也有些预感,这里头定是出了问题。可关键是,如今大房占了理,哪怕觉得王熙凤分配的不合适,大不了你挑最好的,总不可能一百份里面连十份好的都没有。 当下,贾政瞪了王夫人一眼:“赶紧去挑十份,别废话。” 碍于诸人都在,加之王夫人也明白这会儿说甚么都迟了,只得无可奈何的再度走上前,挑挑拣拣的,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总算完事了。算上之前浪费的时间,虽分家开始的早早的,王熙凤也准备得很是充分,可依然折腾到了晌午之后。 见事情搞定,贾赦朗声道:“我会派人将属于我这一房的家产尽数搬走。另外,最迟三天,我会搬离荣国府。二弟,你可愿意再多给我三天时间吗?” “大哥想待多久都可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贾政还能说不愿意?开甚么玩笑,哪怕家产大部分予了贾赦,可在外人看来,继承了荣国府的贾政仍是占了大便宜。在这种情况下,再急吼吼的将大房赶走,连三天时间都容不得…… 呵呵,那他的官途算是就此终结了。 “那就多谢二弟了。放心,就算分了家,咱们也依然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好兄弟!” 好话坏话都让贾赦一个人说去了,贾政被气了个倒仰,偏又无话可说,索性甩袖离开,权当眼不见为净了。当然,这么想的人也不止贾政一个,王夫人很快就找借口脱身,贾母更是在分家到了一半之时,就去里间歇着了。 待二房走了个干净,贾赦却好脾气的凑到了贾珍跟前,笑着套近乎道:“珍哥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索性再帮帮我,将这家产早早的弄到我那儿,回头……那个,嗯嗯,扬州来的瘦马,啧啧,那滋味儿……” 贾赦和贾珍虽辈分不同,年岁却相差并不大,这俩人原就挺要好的,几乎就是那种一起吃酒一起女票的狐朋狗友。说起来,前世贾琏跟贾蓉的感情也不错,都好到愿意接收破鞋了。 王熙凤斜眼看着贾赦和贾珍越凑越近,说话的声儿也愈发的低了,间或还有那么一两声意味深长的闷笑。王熙凤果断选择无视,遂向邢夫人道:“大太太,虽说二老爷多予了咱们三天时间,不过我那儿东西倒是都归整好了,要不索性先搬去东院,到时候咱们再一起搬。” “好好。”邢夫人这会儿一半心神落在那些家业上头,一半心思却在贾赦那边,因而听了王熙凤这话,也没细想,就连连点头答应了。 王熙凤也懒得再细说,只唤了一早就安排好的粗使婆子并小厮们,将她院子里的东西尽数搬到了东院那边的东厢房里。当然,东西搬了还不够,最重要的还是她家那两个心肝宝贝儿。 搬家总是那么折腾人,哪怕王熙凤早已命人封了箱奁,也依然忙碌异常。亏得东院那头还有迎春、惜春俩姐妹,虽说在搬家一事上帮不上忙,却是主动将巧姐和荣哥儿揽了过去,连声担保一定将侄子侄女照顾的妥妥当当的。因着奶嬷嬷和下人也都在,王熙凤并没有甚么好不放心的,况且,她的事儿也真是多得要命。 外头的宅邸前些日子倒是相看了几处,也确是买下了其中一处最合适的,可买下并不代表就可以立刻入住,因着时间尚短,里头还尚且不曾修缮归整完毕。再一个,她院子里的东西虽都归整好了,东院其他地方却还是一团乱。这些倒也罢了,接收荣国府的家产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尽管她有算计在先,可等全部处理妥当了,没个一两月是不可能的。 饶是如此,王熙凤在最初听贾赦说了三天期限时,仍是一力支持的。这三天的期限虽是贾赦主动提出来的,到时候一旦传扬出去了,却未必能让所有人相信。 可以这么说,从贾赦提出要分家开始,便处处都是坑,争取将二房坑得吐血却仍要咽回去! <<< 而正当东院那头忙碌不堪之时,荣禧堂里,贾政却黑着脸将手里的东西摔到了王夫人面上。 “这就是你千挑万选出来的好东西?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还是你想告诉我,他们在里头做了手脚?珍哥儿念家产明细单子的时候,宗老们可都在场,若是他们真的敢在这里头做手脚,你为何不说出来?” 若是给贾珍的那份家产明细单子,和后来分成一百份的单子有差别的话,王夫人完全可以当着诸人的面,一一掰扯清楚。真要如此,不单理由俱在二房这头,且大房还要因此作出解释,乃至赔偿。 偏生,王夫人甚么都没说! “是我没说吗?老爷,您也讲讲道理,这真的是我没有说吗?我当时就说了,这里头有问题。”被贾政砸到她面上的,仅仅是写着家产的几张纸而已,哪怕贾政再用力,也伤不到王夫人分毫,可却伤面子! “有问题?我看你才是有问题!你这么说,谁能听得明白?你不能直接将里头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说出来?看看你选的都是些甚么玩意儿!”贾政气得心肝肺都纠在了一块儿,真心是又气又疼,甚至连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拧着疼,“解释!” 解释?没有解释。 王夫人面上闪过一阵怨毒,这让她怎么说出口?王熙凤这次用的是明谋,是逼着她不得不选择这些一看就是价值颇低的家产。原因无他,只因王熙凤在这十份之中的每一份里,都写上了一个王夫人不得不要的东西。直到这会儿,王夫人一想起那些字眼,就觉得一阵阵的惊恐。 明明不曾接手放印子钱的事儿,王熙凤又怎么会知晓那些来往账目?不单知晓,还将那些有问题的当铺、食肆都一一用最醒目的字体标注出来。这还不算,除了放印子钱外,还有包揽诉讼的事情……她到底知晓多少!! 越想越觉得心惊胆寒,王夫人慢慢的软倒在地。 那十份家产是她不得不选的,哪怕上头的价值原比其他要低一半不止,她也不能放弃。其实,那些铺子倒是查不出问题来,可她害怕,若是她不选,王熙凤会不会直接将那些事儿捅出去?或者,这真的是王熙凤干的?还是说,这里头被贾赦动了手脚?亦或是,她这头出现了叛徒? “废物!你个废物!我要你何用!!” 贾政全然不顾已经软倒在地的王夫人,毫无留恋的甩袖离开。分家没那么简单,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哪怕这个亏不得不吃,他也要弄个清楚分明。 “老爷!老爷!” 王夫人吓疯了,连滚带爬的追出了屋子,可惜贾政走得飞快,纵是听到了她的声儿,也依然没有任何停留。倒是外间的花簪和玉钏见状,忙忙的上前扶住了王夫人,却不知如何安慰。 然而,王夫人并不需要她们的安慰。将花簪和玉钏轰了出去,王夫人独自一人待在内室里,除了心疼和怨毒外,更多的却是满满的惊悚和绝望。 也许曾经,她是有想过要将放银子钱的事情转手交予王熙凤,最好是由王熙凤出面做事,她则坐收红利。倘若王熙凤真的接手了,那么她先前的人脉自会交出来,左右俩人都脱不了身,谁也别嫌弃谁。至于旁的那些阴私事儿,她更是捂得死死的,可这到底、到底…… 即使王夫人想破头也绝对不会想到,王熙凤竟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和满腔的怨毒回来寻她复仇的。印子钱的事儿王熙凤自然是门儿清,至于王夫人自认为捂得死死的事儿,却是在荣国府被抄家灭族之后,皆被捅了出来,哪儿还能算作秘密呢? 其实,有时候事情就是这般简单,可惜王夫人这辈子都没有可能知晓真相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夫人终是强自镇定了下来,哪怕所谓的镇定只是流于表面,至少能唬得住外头那些丫鬟婆子了。 “花簪,你亲自跑一趟,去将周瑞家的给我唤来。” 目送花簪离开,王夫人在玉钏的伺候下,简单的洗漱了一番,又用了一壶热热的茶,这才终于恢复了素日里的模样。 ……无论这事儿究竟是王熙凤或是贾赦作为,他们定然会有一个消息来源,王夫人低头绞着手指,而那些个事儿,除了已死的金钏和她的陪房周瑞家的之外,绝没有人知晓得那般清楚分明! 周瑞家的很快被寻了过来,除了这对主仆之外,无人知晓她们在内室里谈了甚么。只是,就在大房即将搬离荣国府的那天早上,周瑞家的被人发现死在了荣国府后街的一条死胡同里。按说死了个卖了身的下人也没甚大不了的,可她到底是王夫人的陪房,又素得王夫人信任,因而当她的死讯传开之时,很是引起了一阵喧闹。 自然,消息也传到了东院那头。 彼时的王熙凤正和邢夫人一道儿,做着最后的检查。大件的家具早在昨个儿就被搬走了,大个的箱奁也都封装好送上了马车,余下零零碎碎的东西,则分别安排了人盯着。而王熙凤和邢夫人也不过是按着账目对照,看看可否有遗漏。 “前头说,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没了。”消息是丰儿带来的,要说这流传于下人之间的小道消息,丰儿那可真的是信手拈来。不过,她并不觉得如今这个消息有甚么值得隐瞒的,因而当着邢夫人的面,就这般嚷嚷了出来。 王熙凤登时愣在了当场,半响都不曾回过神来。 “没了?”好半天,王熙凤才拿眼瞪向丰儿,惊愕的道,“好端端的人,怎的说没就没了?丰儿,到底出了甚么事儿?” 丰儿原就是随口说了句闲话,见王熙凤这般追问,她也有些愣神,只下意识的回道:“仿佛说是昨个儿半夜里没了,今个儿早上在后街那条臭水胡同里发现的。” “越说越胡来了,怎的……”王熙凤悚然一惊,她想到了一个可能。 邢夫人原是听着王熙凤主仆二人之间的对话,这会儿见了王熙凤面色有些不对,忙挥退了几个小丫鬟,只留了两人的贴身丫鬟在屋内,低声问道:“凤哥儿,你这是怎的了?那个周瑞家的,与你相熟?” “她是二太太的陪房,原是我娘家的人,太太您说我跟她熟吗?”王熙凤哀叹一声,她觉得自己应该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因而苦笑着摇了摇头,向邢夫人解释道,“太太,先前老爷让人传话予我,说是尽管在账目上动手脚,能坑一回是一回。太太您也知晓,我原同二太太关系不错,她跟前的人也多半与我相熟,因而很是知晓了她的一些事儿。前两日分家那会儿,我也确是在账目上动了一些手脚,虽说二太太取了十份家产,实则那十份还不如咱们手上的五份来得多。” “嘶!”邢夫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看向王熙凤的目光里却满是钦佩,不由得赞道,“凤哥儿你好生能干!” 可这话却不曾让王熙凤心情转好,她只苦笑道:“太太您有所不知,二太太那就不是个能吃亏的人,我原还以为她顶多就是恨上我,或者就是恨上咱们这一房,左右咱们都要离开了,恨了也无妨。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二太太似乎疑心上了周瑞家的。” “你是说……咳咳咳。”因着连连抽气,邢夫人不由的咳嗽起来。 偏此时,贾赦因着久等不到人,火大的走进了前厅,一眼就见到邢夫人这副模样,登时一脸嫌弃的道:“你瞧瞧你那个熊样儿!让你管家理事,你不会;让你在账目上做手脚,你不会;让你归整库房里的物件,你不会。你说你会甚么?老子讨你当媳妇儿简直就是倒了大霉了!” 邢夫人被贾赦骂了几十年如一日的痛骂着,早已是习以为常。倒是王熙凤一脸的尴尬,忽的想起方才那事儿,忙不迭的为邢夫人开口解围,顺道儿将自己的谋算以及猜测尽数告知了贾赦。 贾赦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其实,严格来说,贾赦并没有让人明确传话叫王熙凤坑二房,可王熙凤素来都是那等闻弦知雅意的人,哪怕贾赦并未说的很明白,她也仍是听懂了。当然,不能否认的是,她本人也相当愿意坑害王夫人,顺带多捞一些银钱。因而,当王熙凤说出她坑了王夫人一把,借此为大房多捞了近半成的家产时,贾赦直接抚掌大笑。可再往下听,他却是笑不出来了。 “琏儿媳妇儿,你是说贾政那倒霉媳妇儿在外头放印子钱?还有替人招揽诉讼?买官卖官?”贾赦整个人都不好了,连声儿都出现破音了,“你知不知道放印子钱要判斩立决,甚至有可能牵累到全家的!!” “我不知道。”王熙凤当然知晓,前世她用自己的小命证实了这条律法的真实性,可这会儿她却依然义正言辞的表示自己甚么都不知道。 贾赦好悬没被噎死:“不知道?!算了,左右也不是你在放印子钱……等等,照你这种说法,就是因为你借机坑了王氏,所以王氏开始疑心身边的人?” “是的。”王熙凤一副乖顺的模样,可惜她却唬不住贾赦。 “别给我装邢氏那副蠢样儿!我问你,你就答!那甚么周瑞家的,到底是不是被王氏弄死的?” “老爷,我真的没有装蠢。打从分家之后,我就搬到了东院,这两日都不曾去过荣国府那头。说起来,周瑞家的没了的消息,还是丰儿方才讲予我听的。只不过,我想着前个儿的事儿,再加上我自认对于二太太还是极为了解的,这才如此猜测。”简而言之,一切都是王熙凤的猜测,是没有任何证据的。 “哈哈哈哈,我还说娶了邢氏倒了大霉,贾政娶了王氏才是真正的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啊!好好,这可真是太好了。你们先搬家,我去找我那二弟好好聊聊!” 贾赦大笑着离开了,不知为何,王熙凤忽的心中有些忐忑,忍不住凑到邢夫人耳畔道:“太太,老爷这般真的可以?我总觉得,二太太如今愈发狠戾了,要是她对老爷心怀不满……” “随他去!”不想,王熙凤的话音未落,邢夫人便很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话,遂又仿佛意识到这般不大好,忙又陪着笑脸只道,“凤哥儿,我同你说,有道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这个倒霉媳妇儿才管不了他赦大爷!” ……怨气还蛮大的。 王熙凤刚想偷笑,不想邢夫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整个人都懵了。 “凤哥儿,咱们都走了,那四丫头可怎么办?” 第123章 四丫头?! 有那么一瞬间,王熙凤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愣愣的瞧着邢夫人。 四姑娘惜春是宁国府贾珍的幼妹,因着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加上荣国府这头,贾母因素来喜欢这些小姑娘家家的,又因着膝下原就有迎春和探春这俩孙女,索性将惜春也一并接了过来,三春便这样养在了一块儿。凭良心说,贾母对待三春也许不像对待宝玉那般精心,可至少在衣食住行方面,从未苛待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人。哪怕迎春、探春才是贾母的亲孙女,可贾母依然对三个姑娘家一视同仁,并不曾有丝毫差别。 尽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才是对惜春的苛待。 贾氏一族,以宁国府为尊,惜春是宁国府大老爷贾敬的嫡幼女。也可以说,她是整个贾氏之中,身份地位最为尊崇的姑娘。就连元春,也不过仅仅是荣国府二房的嫡女,如何能同惜春相提并论? 只是惜春命不好,亲生母亲老蚌生珠,却因此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亲生父亲一心向道,从她出生之后,就不曾瞧上一眼。嫡亲哥哥更不用说,就贾珍那性子,那是连亲生儿子贾蓉都不曾搁在心上的,如何会在意一个妹妹呢?至于嫂子,原先那位倒是还好,可填房尤氏却是比荣国府大房的邢夫人底气更不足。事实上,自打贾母讨要了惜春后,宁国府那头好似将她彻底抛到了脑后。不说送来日常花费,连逢年过节,也仿佛没她这个人似的。 “四妹妹不跟我们走吗?”王熙凤说这话时,其实已经想到了答案,因而这话几乎是叹息着说出来的。 “自然是不能的。”邢夫人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尽管从名义上来说,迎春才是她的闺女,可说到底,迎春同她也没甚血缘关系。惜春虽只是隔房的侄女,可她年岁小,又比迎春嘴甜,在跟前养了两三年,邢夫人完全可以说,自己对两个姑娘绝对是一视同仁,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偏颇。 可他们留不住惜春。 “没有旁的法子吗?老爷那头是如何说的?”王熙凤犹不死心,其实倘若她没有前世的记忆,也许并不会这般坚持。毕竟,若是将惜春留在大房这边,却是真的委屈了惜春。可问题是,前世不仅仅是荣国府被抄家灭族了,宁国府也是!哪怕并未真的牵连到惜春,可到底,惜春也落了个削发为尼的结局。 外人只道惜春冷面冷心,可王熙凤却愿意替她说一句话。惜春一落胎胞就失了母亲,父亲有跟没有完全一个样儿,原就不曾受过太多的温情,乍一下,家毁了甚么都没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有甚么法子?王熙凤甚至怪过李纨不曾出手相救她那苦命的女儿巧姐,却从未苛责过惜春。说到底,那不过是个可怜又无助的孩子罢了。 原以为,重生归来,自己一定能救下惜春,甚至在此之前,王熙凤是将惜春列为贾赦、邢夫人、迎春之后的第四人。也就是说,王熙凤早已拿她当做自己的家人了。 “太太,您不曾问过老爷?”连着追问了两句,王熙凤见邢夫人只一副为难的模样,当下猜到了几分,忙催促道,“太太您去问问罢,咱们家养了四妹妹两三年,我瞧着她也是愿意同咱们亲近的,左右不过是个姑娘家,能花多少银钱?养都养了,不若养到底。” 邢夫人听了这话,却是愈发的为难了:“凤哥儿,不是我不愿意养她,实在是……昨个儿晚上我同老爷提了一句,可老爷说,咱们家不能留四丫头。她是因着没了母亲,亲嫂子后来也没了,原就是想着尤氏的身份不够,恰好老太太要,就送到了荣禧堂里。这先前还没分家,老太太让我帮着照顾着,那倒是没甚么。可如今,咱们都要走了,又凭甚么将她带走呢?我、我的身份不够。” 最后那句话,邢夫人却是略带着哽咽说着。 王熙凤怔怔的望着早已红了眼圈的邢夫人,严格算起来,王熙凤对于惜春并没有甚么深厚的感情。与其说是因着舍不得惜春才想带走她,不如干脆说是知晓了后面的结局,对她有了同情怜悯。可邢夫人呢?因着无儿无女,邢夫人自打得了迎春后,是真的用心在照顾迎春。之后,又意外得了惜春,哪怕两个姑娘实际上同邢夫人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可养了这些年,早已形同母女。 可如今,却是不得不将其中一个女儿舍弃啊…… “太太您也别太伤心了,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今个儿暂且算了,咱们先按着老爷的吩咐,把家搬了再说。左右荣国府那头还没有消息传来,咱们略缓几日,也许还会有转机的。” 事到如今,王熙凤也只能这般安慰了。 邢夫人一脸的苦涩悲哀,她自然听得出来王熙凤这是在安慰她,可她比王熙凤更清楚,惜春是带不走的。别说缓和几日,就连今个儿出门,都是不可能的。 “太太?”王熙凤忽的意识到了甚么,回想起方才邢夫人忽的就跟她提起了惜春的事儿,心头一紧,“太太您方才问我,咱们都走了,四妹妹怎么办?您的意思难不成是,今个儿要将四妹妹留下?太太!” “凤哥儿,我舍不得四丫头啊!”邢夫人终是忍不住了,拿手捂住嘴,小声的哭了起来,“老爷说我身份不够,是我的身份不够啊!” 也是直到这一刻,王熙凤才终于明白,为何方才当邢夫人说到“身份不够”时,会如何悲伤了。 惜春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来到荣国府的,就算她亲娘没了,也有亲嫂子。只是后来,贾珍的原配夫人过世了,填房尤氏的身份不够,这才会让贾母抚养。自然,当年具体是甚么情形,王熙凤并不是很清楚,她只知晓是贾母先提出要抚养惜春,不过也有可能是贾珍私底下托付了贾母,再由贾母开口的。 然而,邢夫人跟尤氏一样,都是填房继室,哪怕邢夫人的辈分更高一层,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绕开贾母和王夫人来抚养惜春的。 这是个死结,不说贾赦,就算今个儿贾珍心里愿意,惜春仍没法名正言顺的送给大房来养。只因惜春的身份太高,而邢夫人的身份远不够。 “凤哥儿,我该怎么办?咱们马上就要走了,可这事儿我还没有同四丫头说。这两日,我看她跟二丫头一起,开开心心的陪着巧姐和荣哥儿玩耍,还说等开春了,带着俩小的去新园子里抽陀螺。可、可我带不走她!” 说着说着,邢夫人终于落下泪来。其实,他们何止是带不走惜春。只怕他们这么一走,要想再见到惜春,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尤其,大房同贾母和二房的关系闹得如此之僵,邢夫人甚至吃不准,等惜春回了荣国府后,会不会被迁怒,会不会因此受委屈。 可王熙凤对此也束手无策。 半响,王熙凤才道:“太太,咱们马上就要走了,还是将四妹妹唤来,好生说一说罢。”说罢,也不等邢夫人开口,王熙凤便让丰儿去将惜春唤来。想了想,又添上了迎春。 不消片刻,迎春和惜春便手拉手走进了前厅。 这会儿,东院大部分地方都已经被搬空了,余下的不过是日常在用的东西,以及主子们和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迎春和惜春原都凑在巧姐那屋,听说王熙凤寻她们,还道是不放心两个孩子,因而刚一进屋,姐妹俩就笑嘻嘻的说上了。 迎春道:“嫂子,方才巧哥儿同四妹妹吵嘴了,把四妹妹给说的一愣一愣的,还哄的四妹妹答应她,回头到了新园子里,亲手给她堆个大大的雪人。” 惜春也忙道:“凤姐姐,我是同巧哥儿斗嘴,才不是吵嘴呢。对了,二姐姐刚才还说,自打巧哥儿大了,她觉得自己说话都顺了好多,得亏巧哥儿教她。” 虽说方才的气氛很是压抑,可听了这话,王熙凤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巧丫头多大,你们俩多大?长点儿心眼罢,别老是被她哄了去。” “不怕不怕。”迎春惜春姐妹俩相视一笑,齐声道,“咱们也是哄她玩儿。” 王熙凤瞧着这俩如花似玉的小姐俩,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侧过脸瞧了瞧已经背过身子的邢夫人,王熙凤苦着脸叹了一口气,又拿眼去瞧小姐俩,见俩人皆茫然的看向自己,只好叹息着道:“有一件事儿,太太和我之前不曾说,今个儿却是不得不告诉你们了。” 小姐俩面面相觑,旋即自也发觉了邢夫人的异常。相较于王熙凤这个素日里并不住在一起的嫂子,小姐俩自然跟邢夫人感情更好。当下,俩人忙凑了上去,一左一右的挨着邢夫人,面露担忧之色。 邢夫人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惜春揽在了怀里,放声痛哭:“四丫头,我的四丫头!你怎么就不托生到我肚子里呢?你叫我如何舍得……” 惜春明显就被吓住了,僵硬着身子任由邢夫人搂着她。就连一旁的迎春也下意识的退了好几步,带着一脸惊愕和惶恐去瞧王熙凤,道:“嫂子,这是怎的了?发生了甚么事儿?” 王熙凤自然不能再沉默下去,比起心痛难耐的邢夫人,至少她还能保持镇定。 “二妹妹、四妹妹,事儿是这样的。咱们家同荣国府那边已经分开了,就像是当年宁国府和荣国府一样,当家的年纪大了,自然而然的就分府而住了。这个道理,你们可知晓?” “嫂子,我知道咱们分家了,可……”迎春面上的茫然逐渐的被惊恐所替代,其实,迎春这人虽然稍微有些木讷,可她擅棋,既是擅棋之人,就不可能太过于蠢笨。有些事儿,先前只是她不曾想到,王熙凤如今都提示的那般明显了,她如何会猜不到呢? 不仅如此,连被邢夫人搂在怀中的惜春也听明白了,只喃喃的念着“宁国府”这三个字,半响才忽的哭出声儿来:“我不要当宁国府的人!我要像二姐姐一样,当太太您的女儿!太太,太太!” 邢夫人和惜春哭成一团,迎春初时只红了眼圈,不多会儿也跟着落下泪来。虽说三春原是一块儿长大的,可近两三年来,迎春一直都跟惜春在一起。东院那头地方不算大也不算小,可小姐俩经常在冬日里钻一个被窝,头挨着头说着悄悄话入睡。尽管其实俩人的血缘关系并不算很近,然实则同嫡亲的姐妹也没甚么两样了。 “嫂子,四妹妹不能跟我们走吗?可嫂子您原先不是说,都给我们备下了房间?”迎春虽满面的泪,却还坚持追问着王熙凤。 王熙凤只一脸的无可奈何,事实上,在此之前她完全不曾想到过这个问题。她这是完完全全的将惜春当成了自己人,因此无论是置办宅子,还是归整东西时,都将惜春算在内。那个新置办的宅子里,迎春和惜春的房间是紧挨在一道儿的,就位于贾赦和邢夫人院子的东厢房,就连贾琮的房间都远不如她们俩。 好半响,大约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屋内的哭声渐渐止住了。王熙凤并不曾回答迎春的话,却转身很是认真的弯下身来与惜春对视,郑重的道:“四妹妹,如今我是真的没有法子带走你,可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将你丢下不管的。你等着,等……等你琏二哥哥回来了,我一定让他想法子,让你光明正大的当咱们家的姑娘。你相信我吗?” 惜春眼神直勾勾的看着王熙凤,说句心里话,她是不相信的。尽管一直都说她年岁小,其实如今的年岁也不算小了,过完年她都九岁了,加上她原就比较容易多想,很多事儿都是门儿清的。 可有时候,就算明知道不可能,心里却还是存了一分期望。 “我相信!凤姐姐,我相信你会来接我的,我要当大房的姑娘。”惜春努力睁开眼睛,不让泪水再落下来,哪怕心里知晓可能性很少很少,她也依然愿意尽全力相信。 王熙凤重重的点了点头,道:“不单要相信我,还要相信你琏二哥哥。要是他连你这个妹子都要不回来,自个儿也不用回来了!” 这般霸气十足的话,好悬没将邢夫人给噎死,却是让两位姑娘对王熙凤的好感蹭蹭往上涨。不过最终,大房一行人还是离开了,只是在离开之前,王熙凤亲自将惜春送回了荣国府,并将她的体己东西都留了下来。 <<< 新宅子才刚买来没多久,索性宅子大部分地方都是好的,也就是后头一排下人房简陋了一些,主子们的正院子都是极好的。王熙凤早两天就让下人们先带着大件的家具到了新宅子里,等这会儿主子们都过去了,宅子也就大致上收拾妥当了。 宅子不算大,因着之前并不曾修缮,看着也有些旧扑扑,加上如今又是冬日里,虽也有园子,瞧着却并无一点儿景致。 王熙凤瞧着邢夫人和迎春都有些兴致不高,知晓她们是在惦记惜春,索性将归整箱奁的事儿交给了丰儿,又让紫鹃安排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儿,自个儿则亲自领着巧姐和荣哥儿,慢慢的逛着。 虽说这个宅子并不能同荣国府比,却也比东院大了一些。其实,东院那头,房舍并不算多,也就是贾赦、邢夫人的正房,原给贾琏准备的东厢房,以及迎春惜春住的西厢房,并后头抱厦里的琮儿。说白了,东院就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加上原荣国府的园子而已。而王熙凤先前置办下的这个宅子,却是一个套三的四合院。 所谓的套三的四合院,就是前后有三个院子。 最前头自然是用于招待来客的前院正堂,以及东面的贾赦书房,西面的宴客厅。当然,也包括前头倒座的下人房,以及门房等。 第二进院子则是整个宅子的正中心,也就是贾赦和邢夫人的院子。贾赦和邢夫人当然是居正中堂屋并两边耳房。东厢房原是布置好了打算给迎春、惜春姐妹俩住,可如今惜春不在,王熙凤也懒得再管,索性都予了迎春照管。西厢房则是住着贾琮和他的奶娘等,说起来这孩子原先在荣国府简直就跟个透明人似的,别说旁的主子了,就连王熙凤嫁进门多年,也不过才堪堪见过他两次。 第三进院子却是属于贾琏和王熙凤的,他俩住的位置同贾赦和邢夫人相当,都是正堂并两边耳房。不过,这第二进的院子因是宅子正中,所以原比第三进要宽敞得多,还有一个半大的园子。而第三进院子则要幽静小巧得多,好在他们家里人丁也不算多,仍是巧姐住东厢房,荣哥儿睡西厢房。 王熙凤就这般一手牵着巧姐一手抱着荣哥儿,慢慢的从前头走到了后头。 也许是天公作美,今个儿难得的是个大晴天,又因着都穿着极为暖和,这么走走停停,倒也不算冷。待一直走到最后第三进的院子里,王熙凤索性将两个孩子都带进了正堂内室里。 “巧姑娘、荣哥儿,今个儿晚上同娘一道儿睡,好不好?”王熙凤也是心血来潮,又或者,猛然间换了一个地方,饶是胆大如她,也隐隐感觉有些不安。这可不是东院,东院那头王熙凤虽之前从未留宿过,却是经常过去的。可如今这个宅子,名义上是她置办下来的,却都是听人来回传话的。事实上,今个儿是她头一回来。 “我要跟娘睡,可我不要荣哥儿。”巧姐鼓着腮帮子瞪着不肯自己走路的荣哥儿,控诉般的道,“娘,荣哥儿他会走路的,他昨个儿还自己走过来抢走了我手上的糖人儿。那是祖父特地买来送给我的!” “荣哥儿的!”荣哥儿也不甘示弱的往回瞪眼。 “我的!是你抢我的,坏荣哥儿,赖皮荣哥儿,回头叫祖父收拾你!”巧姐挥着小拳头,假意恐吓道,“打你,把你打得屁股开花,就跟宝叔叔那样!” 噗嗤。 王熙凤一个没忍住直接就笑喷了。这屁股开花也就算了,怎么就还牵扯上了宝玉呢?明明贾政已经许久都不曾打过宝玉了,王熙凤甚至还记得,宝玉最后一次挨打,应当是两年前了。她家巧姐记性竟是那般好? 当下,王熙凤忍不住问道:“娘的巧姑娘,你是如何知晓你宝叔叔被打得屁股开花?” “祖父说的。”巧姐一本正经的道,“祖父还说,宝叔叔是因着不肯好好念书,又喜欢吃小丫鬟嘴上的胭脂,这才被打得屁股开花。娘,要是荣哥儿长大后也这样,我可不可以揍他?” “不!”荣哥儿怒了。 王熙凤却是很慎重地思量了片刻,严肃认真的回答道:“如果只是不好好念书,那倒是没甚么关系。可要是荣哥儿敢跟宝玉那混账一样,偷吃小丫鬟的胭脂……巧儿你尽管打,狠狠的打,要是嫌手疼,就叫你祖父来帮你收拾荣哥儿。” 巧姐撒欢般的笑着跳着,荣哥儿如今虽才一岁多,可简单的话听着却是完全没有问题了。这会儿,荣哥儿已经不怒视巧姐了,而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王熙凤,旋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下子,巧姐却是慌了神,忙止住了笑声,整个人都扑到荣哥儿身上,心肝肉儿乖宝宝的哄着。也不知晓是巧姐能说会道,还是荣哥儿性子比较二缺,没多久,俩人又好上了,个顶个的笑得没心没肺。 分家,新屋,儿女成双。 渐渐的,王熙凤面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看向两个儿女的目光里,更是透着无限的温情。真要说起来,如今也就只缺她家琏二爷了。 琏二爷,您这会儿到底在哪儿?甚么时候才能归家呢? 正被王熙凤惦记着的贾琏,原本应当再过几日才能到,却因着沿途听说了元春封妃一事,心下大喜,故而命人加快速度往京里赶。不过,他此次归来却不像走时那般轻便,那时只带着路上要用到的行囊,而如今却是各色箱笼数千箱,满满的装了三艘大船。 就在大房搬离荣国府的第五日,贾琏先带着黛玉进了京里,留下小厮照管箱奁,慢慢卸下送往荣国府。 “终于回家了。” 去年的十一月离开京城,今年腊月才回来,哪怕先前贾琏也曾往扬州接过黛玉,可那会儿到底没费甚么事儿,不像这一次,先是探病,结果变成了送丧,还要扶柩去林家祖籍苏州,更别提归整林家诸多家产,以及官府、林氏一族打交道。 忙忙碌碌间,竟是一转眼就过去了一年时间,贾琏望着不远处的宁荣街,嘴角噙着笑意。 回家的感觉,真好。 第124章 贾琏回京的消息,在他下船的那一刻,就已经让小厮快马加鞭的去荣国府送信的。他本人则是带着坐上青布骡车的黛玉,尽可能快的往家里赶。 离京一年,再度归来的贾琏终于体会到了何为归心似箭。 不知家中娇妻可好?心肝宝贝的闺女是否惦记着他?还有临走前才出生没几个月的小儿子,如今是否已摇摇晃晃的开始走路,咿咿呀呀的学着说话?至于他家那从未靠谱过的老子和继母,就不用费心记挂了。 很快,贾琏到了荣国府正门前,从侧门走进了府中,而黛玉则是进门后又换乘了一顶青布小轿,由几个三等婆子抬着往荣庆堂去。 贾琏原是想先回家一趟,这长途跋涉的,好赖也要换身干净的衣裳再往荣庆堂去请安。毕竟,他自打进京后,一路沿途都是骑马而来,不像黛玉一直坐在青布骡车上。可没等他想往自家小院去,就被告知贾政有请。贾琏不是宝玉,对贾政虽也不是很亲近,却并没有丝毫的恐惧。因而,在听了小厮的传话后,贾琏便拔腿往前院书房而去。 书房里,贾政正冷着脸站在博古架前。跟贾赦的书房不同的是,贾政的书房里,十之八|九都是一些古籍孤本,墙面挂着的也都是一些名家书画。哪怕是博古架上头,放着也多半是文房四宝,或者一些颇有些雅意的古董。 总之,贾政的书房,一看就知晓是主人家是个读书人。而贾赦的书房,却是堆满了各色古董玉器,一副暴发户的低俗之气。 “琏儿见过二叔。” 贾政走到书桌后头坐定,却并不曾让贾琏坐下,只是拿眼瞧着他,半响才道:“琏儿,这次辛苦你了。” “回二叔的话,都是自家的亲戚,也是我该做的。”贾琏顿了顿,见贾政仍抬眼瞧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下文,当下醒悟道,“关于林家家产的问题,官府那头按着绝户的标准,取了一部分。林姑父生前则是将一些土地赠予了林氏宗族充当祭田。另外,有一些不方便携带的,我尽数在当地变卖了。如今,所有的东西都已到了码头,估摸着这会儿也该送入京里了。” “琏儿,你做得很好。”贾政伸手抚着胡子,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又道,“你林姑父才华横溢,偏天妒英才,可惜啊可惜……他临终前,可有甚么遗言?” “林姑父临终前,是林妹妹在跟前候着的,我并不知晓他说了甚么。不过想来也应该是好生照顾林妹妹之类的话罢?”贾琏有些不大确定的道。 “嗯,如此甚好。那你就先去给老太太请安罢,老太太一直惦记着你。” 贾琏一头雾水的来,又一头雾水的走。心道,贾政特地唤自己过来,就是为了问清楚林家的家产?还是说,只单纯的关心林如海的临终遗言?其实,林如海倒还真的有临终遗言,不仅如此,还留下了一封书信。可惜那书信是写给他那不着调的老子的,贾琏原是想将此事告知贾政的,可转念一想,万一他老子知道了揍他呢?也因此,他话锋一转就将这事儿给掩了过去。 “昭儿,你去一趟东院,跟大老爷说一声,等晚间我再过去向他请安。”随手打发了昭儿,贾琏这才略整了整衣衫,一路往荣庆堂而去。 从前院到荣庆堂,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贾琏是成年男子,脚程快得很,路儿更是熟得很,往日里走个来回都用不了半刻钟时辰,可今个儿似乎有点儿故意。 贾琏第五次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脸去瞧避到一旁的小丫鬟们,旋即再度拔腿往前走去,心头的疑惑却是一点一滴的积攒了起来。 说起来,整个荣国府,如今最为金贵的肯定是二房的宝玉。可贾琏身为荣国府长房嫡长子,在府中的地位也是极高的。加上他的风评也不大好,往日里在府中行走,多的是大小丫鬟偷眼瞧着他。可今个儿,倒是也有这样的情况,然贾琏却莫名的心头怪异不已。 爱慕的眼神,和那些单纯看热闹的眼神是截然不同的。 待到了荣庆堂的垂花门前时,贾琏已经攒了满肚子的狐疑,却仍是先走进了荣庆堂,打算给贾母请安后,立刻回去好生问一问王熙凤。也许,是府中发生了事儿?或者干脆就是他媳妇儿或者他老子又作幺了。 这般想着,贾琏快步走进荣庆堂正堂,自有丫鬟上前打了帘子,将他迎了进去。 正堂上,贾母正将早一步过来的黛玉搂在怀里,心肝儿肉儿的叫着,不停的诉说着自己的思念之情,以及为黛玉丧父表示由衷的同情和哀恸。除了贾母外,王夫人也在一旁候着,旁的却是只剩下几个体面的大丫鬟了。 贾琏上前两步,一一给贾母和王夫人请安问好,心头却是愈发的狐疑了。他那继母邢夫人不在,那倒不算稀奇,毕竟这会儿并不是晨昏定省的时辰。可他那个极能来事儿的媳妇儿王熙凤呢?按说,就算没得到他回家的消息,也应当在贾母跟前当她的孝顺孙媳妇儿。 “琏儿回来了。”贾母终于放开了黛玉,一面唤人将黛玉带下去洗漱略作休整,一面拿眼看向贾琏,微微沉吟之后,才道,“琏儿,你这一去就是一年多,府上都在惦记你呢。对了,听说你先去瞧了你二叔?” “回老太太的话,正是。” “嗯,你二叔自是个好的,你素日里若是有空,也该在你二叔跟前学学,万不得学你老子那般胡闹生事。”这会儿,贾母的面上早已没了先前的悲痛,取而代之的只是为难和迟疑。见贾琏只点头应允,贾母心头略好受了一些,遂又道,“你来的匆忙,可曾有好生安置你妹妹的东西?” 贾琏恭恭敬敬的回道:“原是担心老太太记挂林妹妹,故我先带着她家来。林家的东西我让兴儿等人看着,算算时间,这会儿应当已经进京了,最迟也会在傍晚之前送到荣国府。” “可有明细单子?” “自是有的,不过一并都搁在行囊里。” “那便好,回头等都到了,先一并搁在荣禧堂的穿堂处,等查验妥当了,再行入库。”贾母说着,拿眼看向王夫人,道,“政儿媳妇儿,倒是要辛苦你了。” 王夫人自是笑着应了,贾琏却是越听越觉得怪异。 去年间,在他离京之前,整个荣国府差不多都落到了王熙凤手上,至于王夫人,则是一早就被罢免了管家权。不过,贾琏再一想,元春都封妃了,贾母也不可能再压着王夫人,不让其管家理事。就是不知道,如今到底是王夫人一人管事,还是同王熙凤分管府上的诸多事务。 才这般想着,贾琏就听贾母又唤了他,忙定神倾听。 “琏儿,你也辛苦了。等会儿同你二叔一道儿用个饭,再到我这儿歇一会儿。等晚间,我还有其他事儿吩咐你。”贾母如是道。 “这……是,老太太。” 贾琏微微皱了皱眉,却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只是,心头除了疑惑之后,又更添了一些惶恐。待出了正堂,贾琏略一迟疑,随后还是决定先回自家院子瞧瞧,等下再去前院寻贾政也不迟。 只是,没等贾琏走出荣庆堂,就瞧见斜刺眼里窜出了一个人影,直把他唬了一大跳。待定睛一瞧,贾琏才愕然的道:“四妹妹?”抬头张望了一下,狐疑的问,“大太太呢?二妹妹呢?还是,你是跟着你嫂子来的?” 惜春瞪着她那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贾琏。 她已经等了五天了。自打大房离开了荣国府后,她日日夜夜都在盼着能早日被接走。又想着王熙凤在临走前跟她承诺的话,哪怕知晓这事儿不大可能实现,却仍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只这么一日日眼巴巴的盼着贾琏归来。 今个儿,她原是待在后头抱厦里同李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忽的,李纨跟前的大丫鬟素云匆匆赶来,说是贾琏带着黛玉回府了。素云的意思自然是让李纨去前头,哪怕仅仅是出去表达一下关切之情也是好的,可这话落在惜春耳中,却让她瞬间心头火热,想也不想的就冲了出来。 “琏二哥哥,你是来带我回去的,对不对?” 诚然,惜春也明白,贾琏是刚到府上,可她满心满眼都是再度回归大房,才不管旁的事儿。因而,只满脸期待又兼忐忑不安的望着贾琏,唯恐被他所拒。 贾琏却是一脸的茫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半响,才带着古怪的神情问道:“回去?四妹妹想去哪儿?东院?”等等,贾琏忽的变了脸色,伸手将惜春拉到了一旁,低声道,“出了甚么事儿?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府上出了甚么事儿?” “是,是。”惜春带着浓浓的哭腔应着。 “到底怎么了?四妹妹……”话音未落,贾琏便见外头隐约有个熟悉的人影闪过,忙往外头疾走两步,却是先前被他打发去东院传话的昭儿。当下,贾琏心头的狐疑愈发甚了,只因昭儿此时是满脸的惊恐不安,且一见到贾琏出来,就立刻冲了过来,不等问就连珠炮一般的道:“二爷!东院那头没人,除了个我不认得的门房外,一个人都没有,而且我瞧着,里头的东西仿佛也被搬空了。二爷,这到底是怎的了?” 贾琏愣愣的看着昭儿,旋即又再度进了荣庆堂,却见惜春待在廊下倚着柱子小声的啜泣着,当下顿感不妙,连声问道:“四妹妹,大老爷是不是出事了?你先别忙着哭,倒是跟我说说,到底发生甚么事儿了?” 偏生,惜春尚不曾答话,外头就闹哄哄的来了好几个人,打头的就是荣国府的大管家赖大,并几个素日里极有体面的管家。 赖大一见贾琏,当下便道:“琏二爷,您的小厮兴儿过来传话,道是您带来的那些东西,刚进京城不久,就被人夺了去。” “甚、甚么?!” 没等贾琏回过神来,赖大又道:“夺走东西的不是旁人,正是刚分家出去的原那位赦大老爷。琏二爷,您还是赶紧去前院罢,我还要向老太太回话。” 贾琏:“……”林家的家产被抢了,且还是被刚分家出去的赦大老爷给抢了?等等,甚么叫做刚分家出去的?他老子到底又干了甚么丧心病狂的事儿?! “四妹妹!” 终于,在贾琏接连不断的追问下,在惜春边啜泣边回答的过程中,贾琏总算知晓了事情的大概。可即便是知晓了,他仍是一副如遭雷击的模样。忽的,贾琏飞起一脚,将心腹小厮昭儿踹出了数丈远,怒喝道:“先前我让你回来报讯,你怎的没说府上分家了?分家……分家也不能把我老子分出去罢?哪个混账东西干的!” “琏儿!” 贾政出现在了垂花门前,怒视贾琏。的确,贾琏的话倒是句句在理,哪怕荣国府要分家,怎么着离开的也不应当是贾赦那一房,可贾政觉得二房既然已在家产分配上吃了亏,旁的事儿也就顺理成章了。再说,贾政自认为对贾琏还算不错,没见即是分家了,他仍愿意招待贾琏吃喝吗?要是搁在一般人身上,只怕老早就将人轰出去了。 “琏儿见过二叔。”贾琏黑着脸给贾政行了礼,旋即忙道,“敢问二叔,我父亲他们如今人在何处?” 既然东院无人,又得知贾赦被分了出去,贾琏自不会认为他家媳妇儿和孩子还在后头的小院住着,甚至他还脑补出了大房上下皆被扫地出门的凄惨情形,当下又是恼怒又是心疼,只觉得若是自己在家的话,大房至少还有个靠谱的人。 “我不知道。”贾政的面色并不比贾琏好看,在听说好不容易才到京城的林家家产被贾赦派人拦下之后,他的脸色能好看才叫怪了。 可惜,这话落在贾琏耳中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其实,荣国府大房和二房之争,贾琏一早就察觉了。可他一直以来,都觉得即便贾母再偏心,也不可能真的让二房欺压到大房头上来。毕竟,贾赦是嫡长子又是袭爵之人,哪怕说破天,也该由贾赦继承荣国府。 “若是连政二老爷都不知晓的话,那么又有谁会知晓呢?就算我父亲素日里同您不睦,可说到底你们也是嫡亲的兄弟,就这样将我父亲以及我妻儿一并逐出家门,我倒是想问问,政二老爷您真的是个知晓仁义道德的读书人吗?” “贾琏!你在胡说甚么?” 贾政对贾琏怒目而视,又因着此处正是荣庆堂外,索性伸手拽住贾琏,试图将他拖进正堂。然而贾琏不是宝玉,若是宝玉,这会儿定然老老实实的,可贾琏却“啪”的一下打掉了贾政的手,旋即狠狠一瞪眼,道:“我自己会走,不用你拖我也想向老太太问个清楚明白!” 甭管事情的起因经过如何,总之荣国府将大房一家子赶出去就是事实。贾琏脑补了一堆自家人受委屈受欺负,间或还有他那对年幼的儿女流落街头受人欺凌的可怜模样,登时心头一酸,可旋即却涌出了滔天怒火。 再度走进正堂,却见赖大正跪在外头的屏风后回话,贾琏上前一脚踹翻了屏风,在诸人连连抽气声中,贾琏怒发冲冠。 “我爹呢?我家凤哥儿呢?还有我的巧姐和荣哥儿呢?他们都去哪儿了?你们到底对他们做了甚么?” 他老子就算再不着调再混账,那也是他的亲爹!他媳妇儿平日里瞧着倒是能耐得很,可再能耐,还不是一个妇道人家?在下人跟前倒是威风得很,可倘若贾母和二房联手对付她,就算她性子再坚韧,又能有甚么用呢?还有他心肝宝贝儿的巧姐和荣哥儿,他们还只是俩不谙世事的孩子啊!贾母和二房到底是多狠的心,才能将那么一群年迈的老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以及年幼无知的孩子一并轰出家门呢?居然还在他跟前冲好人,哼,说白了还不是为了林家的家产? “说!他们到底去哪儿了?要是不给我交代,大不了我豁出去上京都衙门告你们去!” 这厢,琏二爷已经打算豁出去跟荣国府干上了,那厢,丫鬟急匆匆来报。 “老太太,赦大老爷上门了,他说、说……” 第125章 贾母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让人看不出来到底是针对贾琏的无礼,还是丫鬟口中的贾赦。 亦或是,两者皆是。 那丫鬟显然被吓得不轻,她原就不是在贾母跟前伺候的,只是旁的姐姐们都不愿意来传话,这才轮到了她。这会儿,见正堂之中气氛压抑得很,又见贾母面色阴沉得几乎可以滴下墨汁来,登时两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结结巴巴道:“……说林家的家产要送到户部封存。” “甚么?这怎么可以!” “我绝不允许!” 王夫人和贾政几乎同时出声,尽管说的话并不尽相同,意思却类似。倒是贾母,只一味的沉默,并不曾出声。自然,王夫人和贾政都按捺不住了,王夫人急急的向贾母道:“老太太,林姑爷当初可是让您来照顾林姑娘的,如今……这可怎生是好?” 贾政也道:“不管怎么说,这事儿也同大哥无关,他都已经自请分家离开了,凭甚么还插手荣国府之事?” 这话乍一听还是有那么一些道理的,不过,真要反驳起来,却也不算难。旁的不说,林如海之前只说要贾母照顾黛玉,可贾母之所以愿意照顾黛玉,是看在已经过世的贾敏面子上,跟林家家产并无甚关系。换句话说,倘若今个儿林如海并不曾过世,也不曾给予贾母银钱,难不成荣国府就要将黛玉轰出门去?当然,林如海自不会这么做,可宁国府却是做了的。四姑娘惜春自打被送到荣国府后,宁国府那头是连个针头线脑都不曾送过来,惜春不照样过得好好的?至于贾政所说的,贾赦插手荣国府的事儿…… “呸!荣国府的事儿,我不稀罕!啧啧,我倒是想问问咱们这位政二老爷,林家家产怎么就变成荣国府之事了?” 贾赦大摇大摆的走进了荣庆堂正堂,随手照着贾琏的后脑勺就是狠狠一巴掌,直接将贾琏打得一个踉跄,好悬没摔倒在地。 不等贾琏控诉,贾赦张口就喷他:“你个混账东西,谁让你急吼吼的跑到荣国府来?老子眼巴巴的在码头那边吃了好几天的冷风,好不容易今个儿等到了你,结果还不等老子上前,你丫的就骑马走了!!你以为你多能耐啊,大冬天的,你逞甚么威风?好好的马车你不坐,你骑马啊!老子想追你都追不上,你不知道带着黛玉要悠着点儿吗?赶着去偷人啊你个混账小子!” 甚么叫做恶人先告状? 这就是!! 贾琏带着一脸的惊愕捂着后挠头难以置信的看着贾赦。诚然,他有千万个理由为自己解释,甚至控诉贾赦的不着调,可问题在于,他是当儿子的,贾赦是当老子的,就算理由都在他这一边,他老子要是铁了心要收拾他,谁也救不了他。 ……也许以前还有个贾母能够制住贾赦,可如今看来,贾母已经彻底放弃贾赦了。 “算了,回去再收拾你个混账东西!”贾赦算是放过了贾琏,转而看向贾政,冷笑一声,道:“哟,这是谁呢?可不是荣国府那位政二老爷吗?真是久仰大名,呵呵。” “你到底是何意?”贾政懒得跟贾赦绕圈子,如今林家家产虽已到了京里,可只要一天不曾入荣国府,那他就一天睡不安稳。尤其是前两天,当今对省亲别院一事下了明旨,荣国府哪怕并不在意能否跟娘娘相聚,也必须要挣这个脸面。可偏偏经历了分家一事后,府上没钱了。 “何意?早几年我那妹妹就没了,如今妹夫也没了,就只余了我那可怜的外甥女,我这个当大舅舅的,于情于理也要拉拔她一把罢?当然,我是穷,我没钱,不过好歹我也不会眼红旁人家里头的钱。” 尽管尚不曾将话挑明,可贾赦这话,落在贾政的耳中,却是充满了嘲讽意味。当然,贾赦原就是故意的,见贾政被自己气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他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痛快。 终于,贾母开口了。 “赦儿,虽说你已经分家单过了,可分家也不算甚么稀罕事儿。当年,咱们荣国府同宁国府还是一家子呢,祖上是嫡亲的兄弟。由此而见,这本就是常事。” “对,是常事,这不我是过来走亲戚的,顺带给老太太您拜个早年!” 要比不要脸,至少在场诸人是皆不如贾赦的。如今,不过才腊月中旬,离过年还有半月时间,贾赦一口一个走亲戚拜早年,饶是贾母一早就料到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还是被气得胸口一阵翻腾,眼前也是一阵阵的发黑,唬得鸳鸯忙不迭的上前按压,唯恐贾母出事。 这一幕落入王夫人眼中,当下王夫人疾步走到贾母跟前,一面帮着揉肩按背,一面叹息着道:“老太太,您别生气了,保重身子骨要紧,宫里的娘娘还盼着同您见面呢。” 宫里的娘娘? 贾赦冷哼一声,只这般威胁就想吓退他?切,他又不是被吓大的,更何况,这一次甭管他的举动是否妥当,可至少他是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就算荣国府再不满,哪怕他亲娘去状告他不孝,他也依然有理由为自己开脱。 天地君亲师,这亲可从不属于第一位。 “元姐儿是个好的,原在府中千宠万宠的娇养长大,旁的姑娘们只消学一些女红,识几个字,最多也就是学学管家理事的能耐,偏她打小就被逼着跟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学各种规矩。等长成大姑娘了,我还记得,当时府上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踏平了,本以为接下来就是好日子了,不想你们偏回拒了所有的好亲事,愣是将个好好的姑娘家送到了宫里头。送就送呗,左右也是咱们家忠君爱国,可谁曾想到,连着十年,都没有丝毫音讯。好不容易她熬出头了,我这个当大伯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拖她的后腿不让她上进,对罢?这不,我才特地将林家家产当街点清,送到了户部封存,用的就是娘娘的名义。” 一大篇的话说下来,在场诸人皆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说实话,这些话诸人都听得懂,至少拆开每一个字都明明白白的。可把话都连在一起时,却是怎么琢磨怎么不是味儿。当然,贾赦原就不可能说出好话来就是了。 “你到底想说甚么?”最终,还是贾母开口问道。 贾赦向贾母作了个揖,朗声道:“我以娘娘的训导为由,向户部提出,将林家所有家业包括我那可怜的妹妹当年嫁妆在内,尽数封存。只等三年后,黛玉出孝,且安排好亲事之后,再让解封让她带着出嫁。” 说完这些还不算,贾赦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作出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来,道:“咱们家高风亮节啊,虽说妹夫信任咱们,可咱们也应该做出表态才对。这叫甚么?避嫌!林家家产我都点验清楚了,对了,单子是一式两份的,一份留在了户部,一份还在我手上,到时候我会将单子尽数呈给老太太,由老太太您代为保管。不过,说句实在话,户部是不会贪墨那点子钱的,我亲手验过,林家所有的家产加在一块儿,满打满算也就那么两百万两白银,余下多半都是一些纸张书籍,没用的。反正我是看不上,倒是对于黛玉来说,多少是个念想。” ……装,你再装,你继续装! 在场其他人的想法暂且不说,至少贾琏这个当儿子的,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鄙夷。以往,他只觉得他老子颇为不靠谱,然而直到今个儿,他才知晓,他老子有多无耻不要脸! 旁的不说,看贾赦那副样子,就仿佛是真的在为林如海的过世而悲痛似的,天知道贾赦统共也就见了林如海两次,一次是贾敏出嫁之前,一次就是贾敏成亲之日。隔了这许多年,你说你悲痛你妹夫没了?你亲妹妹没了的时候,也没见你个老不要脸的掉两滴猫尿! 正当贾琏还在腹诽之时,贾赦猛地回头,抬头又冲着贾琏后脑勺来了一巴掌。给了巴掌还不算,贾赦顺手就将贾琏拖了出去,嘴上还骂骂咧咧的:“混账小子,瞧你一脸的倒霉样儿,一看就是在心里骂老子!看老子回去收拾不了你!走了!” “走就走,拖我作甚?”这一次,贾琏虽也万分窝火,却是不敢跟贾赦叫板。 方才,他之所以敢跟贾政对着干,一方面是因为贾政并不可能真的打死他,另一方面却是他心忧老子媳妇儿和儿女。如今,在知晓了大房的情况也许根本就没有他想象的那般惨烈之后,方才的那股子怒火,瞬间就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对家人的思念。 当然,他半点都不思念他老子,他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家享受媳妇儿孩子热炕头而已! 就这般,贾琏任由他老子拖着自己走,只片刻,就走出了荣庆堂。然就在离开荣庆堂的那一刹那,贾琏脚步一顿,让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贾赦差点儿反被他拉倒。 “混账东西!” “四妹妹,你还在这儿?” 荣庆堂的外头是一段穿堂,过了穿堂才能到外头廊下,再然后才是最外头的垂花门。而贾琏,就是在走过穿堂的那一瞬间,看到了躲在柱子后头悄悄抹着泪花的惜春。 穿堂是三面透风的,在腊月里,真不是一般般的冷。偏生,惜春只穿着平日里在屋里头的袄子,贾琏看着就替她觉得冷。当下,也不管一旁的贾赦又要打他,只径直向惜春道:“四妹妹,你快进去罢,外头冷得很。至于……我回头仔细问问你嫂子,过几日再给你答复。” 惜春想要回归大房,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哪儿有那么容易? 倘若大房尚且不曾分家,无论惜春真正的照顾者是谁,对外却一直都说是养在贾母膝下的。对于自幼没了亲娘的惜春而言,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长女无母不娶。如今,大房离开了,若是惜春执意要跟着大房走,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可对外要怎么说? 说荣国府苛待惜春?那宁国府呢?贾珍明知道幼妹被欺凌,却一直视而不见? 一句话,惜春要是跟着大房走了,宁荣二府都别想好过。虽说贾琏是不介意看这两个府上倒霉,问题是,人家凭甚么要这么做?荣国府这头,贾母一口咬定就是不放人,大房便无可奈何了。退一步说,就算逼着贾母放了人,只要宁国府开口要回惜春,大房依然没有任何法子。更何况,贾琏还不想同时跟宁荣二府翻脸,他脑子很正常,不像他老子脑子里有坑。 “四丫头?看我差点儿把你给忘了。”忽的,贾赦一拍脑门,随后又想着贾琏破口大骂,“都是你个混账小子,要不然我怎么会把四丫头给忘了?回头我一定要打得你屁股开花,跟宝玉一个样儿!” 贾琏黑着脸看着他老子,有心反驳,最终却只能选择闭嘴。不是他不想开口,而是他发现了,在分开了一年之后,他老子很是有种吃了炮仗的感觉,整个人都是癫狂的。 “行了,四丫头,跟我走!”贾赦随手就甩脱了贾琏,又向惜春招了招手,竟是一副打算直接将人带走的感觉。 惜春瞪圆了眼睛,却连半分迟疑都不曾,提起裙摆颠颠儿的跑到了贾赦跟前。其实,对于惜春来说,贾赦虽不如邢夫人和蔼可亲,却比贾琏熟悉多了。还有一点是贾琏所不知晓的,贾赦在他跟前是骂骂咧咧的,可在巧姐跟前别提有多和善了。惜春虽比不上巧姐受宠,可贾赦平日里却从不曾吼她,自然,她也不怕贾赦。 “等等,喂!不是,你们就这样走了?我说大老爷,天!”贾琏几乎要疯了,简直不敢相信他老子就在荣庆堂里拐人。更难以置信的是,他老子又把他丢下了。 贾琏深以为他若是不赶紧追上去,他老子极有可能真的就把他丢在荣国府了,偏生他还不知道大房新的落脚之处,因而只得没命的追赶上去。幸好,有惜春在,贾赦走得并不算快。只不过也同样因着有惜春在,贾赦原乘坐的青布骡车就这样让予了惜春,俩父子一起骑着马吹着冷风出了宁荣街。 “老爷,咱们就这样走了?” 直到离开了宁荣街,贾琏犹有些不敢置信。虽说惜春跟着他们当然不会有事,可他没想到荣国府竟真的任由他们将惜春带走。 不想,贾赦却只斜眼瞪了他,冷笑道:“老子就抢人了,如何?有种贾政就骑着马追上来啊!摔不死他!” 荣国府祖上倒是军功出身,可到了如今,府上的男丁别说能征善战了,就连稍微擅骑射的都寻不出来。也就只有大房这俩父子,因着爱玩乐,至少骑马是肯定没问题的,而骑射……呵呵。 “呃,我不是说这个。”贾琏虽不大清楚贾政骑马的本事,不过想着应该也不至于这般不堪入目罢?不过,这话他却是不会说出来了,哪怕如今贾赦骑着马打不到他,等回了家,想要收拾他却是极为容易的。偏生,他不是宝玉,没有贾母更没有亲娘护着。 “废话少说,这冷风灌的我。” 听着贾赦的语气明显不对了,贾琏忙住了嘴。管他呢,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就算贾赦真的想不开要跟宁荣二府开战,那也不干他的事儿。 这么一想,贾琏倒是淡定了。 因着临近年关,尽管天气寒冷,可街面上的人半点儿都不少。贾赦一行人走走停停,差不多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停在了一座宅子门口。 宅子很普通,门前倒是有两个石狮子,门上却不曾挂着牌匾。贾琏心头虽狐疑,却仍是跟着贾赦一道儿下马,又让人将青布骡车撵到偏门,进入院中后,才让惜春下车。 片刻后,几人一同来到了前院正厅里。 “去后头跟太太说一声,就说四丫头回来了。”贾赦一副大爷样儿的坐到了高位上,丫鬟递热茶的递热茶,拿衣裳的拿衣裳,还有人捧来炭盆子放在贾赦的脚边。就连惜春也有丫鬟过来搀扶,偏就没一人在意跟着一道儿回来的贾琏。 贾琏站在前厅里,开始憋气运气。 “祖父!姑姑!”随着一阵蹬蹬的脚步声,一个梳着可爱花苞头穿着大红袄子的小丫头跑到了前厅,照样无视了贾琏,只向着贾赦和惜春道,“要抱!巧哥儿要抱!” 第126章 去年冬日里,贾琏奉命带着黛玉离京往扬州而去。那会儿,巧姐不过才是个两岁半的小肉团子。而如今,一年时间过去了,当初的小肉团子却早已大变样了。个头高了,模样精致了,完完全全脱离了小肉团子的范畴,变成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贾琏颇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激动,甚至不由的红了眼圈。 很久以前,贾琏还在进学的时候,听过那句“儿行千里母担忧”。当时,他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可这一次,虽说行千里的人并不是巧姐,可贾琏却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挂心。 ……然而他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那句话的前半句是“母行千里儿不愁”。 “祖父抱抱!祖父最好了,祖父最棒了,巧哥儿好喜欢好喜欢祖父哦!”巧姐进屋时,倒是唤了贾赦和惜春,不过事实上她只是在一进来的时候,往惜春那处瞄了一眼,旋即便果断的往贾赦怀里一扑,随后各种好听的话儿,不要钱的往外蹦,再配上巧姐一本正经的表情,别提有多招人喜欢了。 至少,贾赦挺喜欢的。 “巧哥儿真的最喜欢祖父?”贾赦先弯下腰将巧姐捞到了怀里,随后才眯着眼睛半享受半故意的问道,“可昨个儿你不是哭着吵着要你四姑姑?哄我的罢?” “不不,是祖父,巧哥儿喜欢的是祖父!”巧姐一面点头一面极为肯定的道,“最最最喜欢!” “哈哈哈哈!”贾赦放声大笑,及至笑够了,才将巧姐放到了地上,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道,“知道了,祖父没白疼你。去跟你四姑姑玩去罢,记得别老往外跑,当心受凉。去罢!” 惜春忙上前拉住巧姐,一个低头一个抬头,皆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来。贾琏或许不清楚,可惜春却是一早就知晓了,巧姐这话是王熙凤以前教的,甭管谁问,巧姐皆会一口咬定,最喜欢的人就是贾赦,据说当初王熙凤就是用这一招每每哄得贾母喜笑颜开,而如今巧姐却是哄到了贾赦。 姑侄俩手牵着手开开心心的往后头跑去,虽说惜春是头一回来,可沿途的丫鬟并不少,且有巧姐带着,俩人跑得那叫一个飞快。只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没了踪影…… “你怎么还在这儿?”贾赦喝了一杯热茶之后,见贾琏还站在前厅里,登时不耐烦了,“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别给老子杵在这儿碍事儿。去去,赶紧走。” 跟你孙女说话时,就是当心受凉。搁他身上就成了哪儿凉快待哪儿去?这会儿是寒冬腊月,哪里不凉快了?! 贾琏一脸悲愤欲绝的神情瞪着贾赦,然而贾赦并不曾感到丝毫不妥,反而一脸嫌弃的道:“走走,我看见你就烦,赶紧给我走!” 于是,贾琏走了。 沿着巧姐方才走过的穿堂,贾琏虽是头一次来到这个宅子里,可因着宅子并不大,结构也简单得很,因而他很快就摸到了第二进院子里,并且循着小孩儿银铃般的笑声,直接去了主屋。 屋里烧着地龙,一进去就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贾琏自个儿打了帘子,站在门口往里头看。屋里,邢夫人在炕头搂着惜春稀罕得不行,迎春则和王熙凤一道儿坐在暖尾喝茶吃着点心,而暖炕中间,脱掉了外裳的巧姐将一个真正白胖的小肉团子摁在炕上,且还是那种,肉团子好不容易起身了,她摁倒,待放了手又让肉团子起身,她再摁倒。就贾琏看的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来回三次了。 贾琏:“……”有种自己好多余的感觉。 “琏二爷?” “咦?琏儿你回来了?” “琏二哥哥!” 终于,王熙凤头一个发现了贾琏,随后是邢夫人,最后则是反应素来比旁人略慢一拍的迎春。惜春无所觉,因为她原就是跟着贾琏一道儿来的。贾琏倒是不会因此惜春的反应感到不悦,他更心寒的是他家俩孩子。 “巧姐,荣哥儿,你俩能抬头看我一眼吗?”贾琏上前两步,直接站在暖炕前,向着暖炕中间的俩孩子深情的呼唤着。可惜,有一种悲惨叫做,你稀罕人家,可人家不稀罕你。更悲惨一些则是,人家不仅不稀罕你,而是压根就眼里没你。 贾琏遇到的显然就是后头那一种最为悲惨的情形。 也许是玩得太开心了,巧姐和荣哥儿哪个都不曾抬头看上一眼,倒是王熙凤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笑开了。有了带头的人,很快屋里就笑作了一团,就连方才无知无觉的巧姐和荣哥儿,这会儿也抬头看向笑疯了的诸人,也跟着傻乎乎的笑了起来。可纵是如此,俩孩子也不曾往贾琏面上瞧一眼。 ……还有甚么比这个更悲哀的吗? 自然是有的。 “巧姐!看我,我是你爹!”贾琏在权衡利弊之后,很快就在巧姐和荣哥儿之间,选择了更为年长的巧姐。贾琏的想法很简单,好歹去年他离家时,巧姐也有两岁半了,虽说也有可能将他彻底忘却,可相较于去年六月才刚出生的荣哥儿来说,总归还是有那么一丝丝机会的。反正,贾琏已经对荣哥儿不抱希望了,那臭小子绝不可能认得他。 被点了名的巧姐终于抬头瞧了一眼,可旋即又再度低头跟荣哥儿玩作了一团。俩孩子的笑声皆如同银铃一般,透着一股子无忧无虑不谙世事,却愈发衬得贾琏的悲伤。 “琏二爷,您刚回来还不曾换衣裳罢?” 王熙凤总算良心未泯,从暖炕上起了身,在丫鬟的伺候下披上了大氅衣,又向邢夫人道了别,这才扯着一步三回头的贾琏往外头去了。虽说这屋里都是至亲的家人,可到底贾琏也这个年岁了,还是应当避讳着点儿的。不过,王熙凤也明白,就如同巧姐眼里没有贾琏一般,贾琏的眼里估摸着也没有邢夫人、迎春等人。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俩口子也有一年未见了,所有小别胜新婚,理当格外亲近才对。可惜,咱们那位琏二爷被他家闺女伤透了心,哪怕王熙凤这一年来,恢复了原先的身段,容貌较之先前更甚一筹,依然没能引起贾琏的注意。 自然,等回了第三进院子,王熙凤笑得一脸灿烂的……的动手了。 “嗷!你谋杀亲夫呢?!”贾琏捂着腰间惨叫出声,就在方才,二人刚进了堂屋内室里,王熙凤就忽的出手了,目标直指贾琏腰间软肉,且还不是一下就松手,而是死死的掐住愣是拧了两圈才放手。 贾琏简直欲哭无泪。 “哟,琏二爷您原来还是有直觉的呢?我还以为,在外头待了一年多,你都被榨干了。”王熙凤眉眼弯弯,笑得异常渗人不说,目光更是阴森得很,且随着贾琏的后退,她反而步步紧逼,没一会儿就将人逼到了最里头的床榻边上。 …… 因着刚分家置办宅子,且又恰逢年关,很多事情其实都不曾办理妥当。林之孝家的是分家当时就跟着大房出来的,这会儿她正拿着一叠账目急等着王熙凤过目后,才能去外头回话。 “紫鹃姑娘。” “嘘。”紫鹃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推着林之孝家的往外头走,及至到了西厢房前的廊下,才压低了声音道,“林大娘慢着些,我知晓如今事儿多,可左右咱们已离了荣国府,就算一时耽搁了,也无妨不是吗?” 林之孝家的见状,只低头轻笑一声,旋即便将怀里的账本一股脑的都往紫鹃怀里塞,边塞边道:“我那儿还忙着呢,这些就托给紫鹃姑娘了。也没甚么重要的,原府上的家业都是归整妥当的,这些是奶奶的陪嫁庄子,先前给混忘了,如今趁着还不到年关,得赶紧理清楚了。” “好,交给我便是了。”紫鹃接了账本,又将人送出了院门,这才回转身来。只是,在望向正堂时,紫鹃的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似是有所思量,又似是扼腕叹息。 <<< 这一夜,对于很多人来说,注定是个不眠夜了。 荣国府里,贾政几乎跑断了腿说破了嘴,这才略打听到一些事儿。却是贾赦的确将林家家产尽数送到了户部封存,却仅仅是暂时性的封存。如今临近年关,原就是极为忙碌的,加上林家家产除了金银玉器外,还有不少有来历的字画。虽说能在户部任职的人,都是极为有才华的。可就算是状元郎,也没法保证说,一定能辨识出所有的字画。因而,户部只是挪出了两个空置的库房,暂时安放林家家产,等过完年,再寻几个学识渊博之人,一并验证林家家产,之后才能正式封存。 也就是说,对于荣国府而言,机会仍是有的,只是相较于先前的轻而易举,如今却是难上加难。好在,过年期间,宫中是允许家眷探望的,到时候让王夫人进宫一趟,跟娘娘讨个主意,也未尝没有希望。 若说荣国府是为了林家家产而烦恼得彻夜不眠,那么黛玉却是单纯的感到心慌意乱。 这一年来,黛玉先是从京里赶到扬州,伺候了老父几个月后,最终还是眼睁睁的送走了老父。之后,又从扬州赶到了苏州,为老父办丧事,跟族中交涉,以及带着林家家产再度回到京里。 说实话,这一年对于黛玉来说,过得比前头十年都来得不容易。若说当初从扬州入京时,她还抱着来外祖母家做客的心态,那么这一次,她却成了真正的孤女,无依无靠寄人篱下。这还不算,偏生荣国府仿佛还出了事儿,黛玉并不大清楚分家细则,可在她回到忆慈院后,仍是从随身带的行囊里,取出了要送予王熙凤以及两个孩子的礼物,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从去而复返的平安口中,知晓了大致的情况。 如果说,连唯一愿意对她好的王熙凤也离开了,那她还能依靠谁? 夜已深了,她只能盼着老父来到她的睡梦中,告诉她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说实话,对于林家家产,黛玉并没有真切的感受,倒不是真的是金钱如粪土,而是她的经历中,对于钱财一事,真的没有太深的感触。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宁愿成为衣衫褴褛的乞丐,只要父母和幼弟能死而复生。 而大房这边,贾赦因着又坑了贾政一次,心情极为不错的喝了个酩酊大醉,直接宿在了前院书房里。邢夫人思量着小俩口久别重逢,索性将巧姐和荣哥儿都留在了她的房里。至于迎春和惜春倒是无需她担忧,别说还有奶娘和丫鬟在,就是只她俩,照顾好自己也没甚么问题。 至于王熙凤和贾琏,在真切的体验了一把小别胜新婚之后,终于提到了正事上。 准确的说,是王熙凤将这一年以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儿,尽数告知了贾琏。当然,重点在于最近这段时日的分家事宜。这么算起来,真正的骤变只在于最近这段时日,尤其对贾琏来说,不亚于人生颠覆。 “活了二十多年,我今个儿才知晓,先前就是白活了。凤哥儿,你说你们怎就那么能折腾?你们怎就不想想我?刚回到荣国府那会儿,我魂儿都要吓没了!” 骤变这种事儿,对于从头至尾都处于中心点的人来说,惊愕归惊愕,却不至于吓得魂飞魄散。可对于贾琏这种,出门一趟回来连家门都寻不到了,简直不亚于整个人生都颠覆了。能体会那种感觉吗?就如同他自个儿说的那般,就觉得先前二十多年白活了,脑子都要炸了。 贾琏觉得他迫切的需要安慰,可惜王熙凤听了他这话,却只一味的闷笑。 “还没笑够?罢了罢了,分家这事儿也怪不得你们,都是二房的错!可我就不明白了,巧姐怎么就不认识我了?先前她跟我说好呢,就算在东院住了不短的时日,一回到咱们身边,就跟我亲的呀……如今她跟那臭老头亲!” 最后一点,才是贾琏所最不能忍受的事实。 王熙凤几乎要笑疯了,又恐笑声太大引来旁人的注意,只将头闷在被子里,笑得浑身直颤。 “凤哥儿!”贾琏磨牙再磨牙,恶狠狠的威胁道,“你再笑,信不信我办了你!” “好了好了,我的琏二爷哟,这会儿夜都深了,您还是早点儿歇下罢,毕竟明个儿还有正事要办。”王熙凤终于不笑了,亦或是,她终于能憋住不笑出声儿了。左右如今在床幔里,原就是漆黑一片的,只要没笑声,贾琏压根就不知道她这会儿究竟是何表情。 果然,贾琏被蒙过去了,只道:“正事儿?那臭老头又要作幺?” “应该是去拜访宁国府的敬大老爷。”这事儿,王熙凤倒是很清楚。见贾琏问起,当下便解释起来,“说起来也要怪你那小闺女,原本我跟都四妹妹说好了,只等你回来再慢慢商议,想着是不是有法子将她从荣国府要过来。可没曾想,你闺女寻不到四妹妹,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也就是刚搬来的那一天还好,从第二天起,一直哭到了昨个儿晚间。老爷也是真心疼她,当下就许诺说,等天一亮就去荣国府抢人。不过,我也没想到,昨个儿你竟也正好回来了。” “那跟东府的敬大老爷有甚么关系?”贾琏听得一头雾水,仍不明白为何自己明个儿要特地往道观里去拜访贾敬。虽说他倒是不讨厌贾敬,可大冬天的,道观又是在深山老林里头,这不是瞎折腾人吗? “这也是老爷说的。”王熙凤想了想,道,“我记得他好像说,四妹妹的事儿,珍大哥哥是做不了主的。毕竟,老父尚在,就将嫡亲的妹妹过继出去,怎么也说不过去。” “等等,过继?!”贾琏表示再度受到了惊吓。 王熙凤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事儿我倒是极为赞同的,左右咱们家养了四妹妹这些年,早就跟嫡亲一般了。就琢磨着,与其不明不白的养着,等大了再让东府做主,还不若早早的要过来。等过几年,四妹妹大了,咱们府上也好名正言顺的给她的亲事做主。” 贾琏捂着心口,再度感慨道:“我真的才离开了一年?我怎么感觉甚么都变了呢?” “别闹!”王熙凤没好气的白了贾琏一眼,旋即才想到,在这漆黑一片的床幔里,就算她再甩眼刀子,贾琏也看不到,这才无奈的道,“这事儿还真要同爷您说一声,毕竟将来四妹妹是要记在先头那位太太名下的。” “……甚么?!”贾琏霍然起身,旋即被冻得一个哆嗦,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的一下窜回了被窝,只道,“凤哥儿,算我求你了,你倒是将事儿一并都说了罢。隔一会儿说一个,你这是真打算吓死我?” “如今咱们家这位太太身份不够,填房继室,偏又出身那般低。爷您自个儿想想,当初若不是因为珍大哥哥续娶了尤氏,四妹妹如何会被送到老太太跟前?继室,说到底是立不住脚的。尤氏还是四妹妹的亲嫂子,这都怕毁了四妹妹的前程,咱们家这位太太,只能算是隔房的婶子,若出身高也就算了,可她……唉,那是连教养都不能名正言顺的,更别提记在她名下了。” 反观贾赦原配张氏就不同了,真论出身的话,只怕连史家嫡长女出身的贾母都不如她。哪怕张家如今败落了,可一说张家,哪怕如今的朝廷重臣,也鲜少有没受过恩惠的。 说白了,过继一事,就是人往高处走的现实版。这长房若是没有继承家业的男丁,自然可以从二房或者三房四房过继一个。亦或是,类似于宁国府荣国府这样的人家,一旦没有了继承人,便从族中旁支过继。这样的事情在民间多得是,可反过来却是不曾有的。 譬如说,贾氏宗族里,某一支要绝嗣了,所以跟荣国府过继一个?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也因此,那些旁支庶出,绝了也就绝了,没啥好可惜的,也没人会愿意过继。反过来说,嫡支或者有家产有爵位的人家,就算绝嗣了,也多的族中人家愿意将嫡子献出。 如今,惜春这事儿也是同样的道理。 惜春之父贾敬,虽是正经进士出身,却因着主动放弃了袭爵,又不曾补实缺,故而如今也不过只是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罢了。比起袭了一等将军爵位的贾赦,到底差了一层。而惜春之母倒也是高门嫡女,可出身却也是不如张氏的。 因而,贾赦若想要将惜春过继到自己这一房,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道理我都懂,可这事儿……会不会太吓人点儿了?”贾琏好悬才平复了心情,他倒不是因此感到不悦,而是单纯的惊悚罢了。试想想,他娘都过世多久了?有二十年了,可惜春过完年也就九岁,突然之间,说要将惜春过继到他娘名下,可不是纯吓唬人吗? “爷不同意?”王熙凤极诧异的问道。 “没。”贾琏思量了一下,终于寻到了准确的措辞,这才道,“好事是好事,就是太突然点儿了。不过……罢了,反正今个儿也受了那般多的惊吓,不差这一个。就是敬大老爷那头,会同意这事儿?” “爷明个儿去问问不就知晓了?”王熙凤听贾琏说愿意,这才放下心来。虽说以贾赦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情,根本就不允许旁人置喙,可若是因此引起贾琏的不满,却也没那般必要。王熙凤要的是合家欢乐,而非因为惜春之事让贾琏闹心。 “这就是命啊!爷天生就是被那臭老头折腾的!” 此时的贾琏并不知晓,明个儿真正去道观的,并非他们父子俩,而是仅有他一人。且贾赦一早就放话了,办成了就回来,办不成……要你何用!!干脆留在道观算了,左右他们这一房也已经有了荣哥儿。 这才活生生的人间惨剧,简直惨不忍睹。 第127章 对于贾琏来说,这一年可真是没一刻清闲下来过。如果说在扬州和苏州时,是忙得脚不沾地,那么等他回到京里后,却不单单是身子骨累,更兼心累。 回到京里的第一天,贾琏受到了以往二十多年都不曾有过的惊吓。等好不容易跟家人汇合了,又被自家亲闺女给伤透了心。本想着,晚间总能好生歇一歇了,结果自家媳妇儿一番话下来,贾琏已经对这个世界绝望了。 然而,这真的仅仅是个开端。 次日一早,贾琏被贾赦一脚踹出了家门。当然,马匹和跟班小厮还是有的,可除此之外,旁的却是没了。相反,助力极少,可任务却颇重。贾赦要求贾琏在一天之内,先去道观就惜春过继一事得到贾敬的明确回复,之后还要往宁国府跑一趟,争取在日落之前,将惜春的名讳记在贾琏生母张氏名下。 也许乍一看,也就那么一回事儿,可考虑到大房新置办的宅子离京城郊外深山里的道观极远,等回头还要跑一趟宁荣街,最后再赶在宵禁之前跑回家中…… 贾琏在上马之后,恨恨的回头瞪了一眼自家的新宅子:“这就是亲老子!哼!” 可不就是亲老子吗?使唤起儿子来,半点儿都不心软。 你以为只这般就没事儿了?大错特错。等贾琏奔波了一整日,几乎瘫软着回到了家中后,贾赦特地等候在前院正堂里,意味深长的看着贾琏,道:“琏儿,为父原觉得你年岁尚轻,经历的事儿也不多,为人也不够稳重。如今看来,却是为父错怪你了。咱们这家,里头的事儿就交予你媳妇儿了,外头的事儿从明个儿起就都交予你了。唉,为父老了。” 说罢,贾赦便将双手背在后背,佝偻着腰到后头去了。贾琏听了这话,一时还真有些心酸,虽说背着人时,他也常“臭老头”之类的唤着,可在心里,贾赦却仍是当初那个令他觉得高山仰止的父亲。谁知,原来在不知不觉中,父亲是真的老了。 带着这般感概,贾琏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往自己院子里走,走着走着…… “臭老头又坑我!!” “甚么?”王熙凤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忙打了帘子出来迎,却恰好听到贾琏愤怒的低吼声,一时难免有些回不过神来,只奇道,“好端端的,琏二爷您这是怎的了?可是四妹妹那事儿没办好?” “怎么可能?”贾琏相当不悦的瞧了王熙凤一眼,“别小瞧人,爷真的要办一件事儿,还有办不成的?敬大老爷那头听了我的来意就允了,连个缘由都不曾问,亏得我去的一路上都在琢磨理由,还现编了个悲情的故事,想着万一他不乐意,我就哭给他看。结果倒是好,我才把来意说完,他就提笔写了一封短信,让我拿着给珍大哥哥。” “所以,这事儿是办成了?” “自然是成了,你以为谁都那么稀罕四妹妹?”贾琏走进内室,在王熙凤的伺候下,脱下了外头的大斗篷,以及里头的袍子。在外头奔波了一天,且有大半天工夫都在深山老林里,他的衣裳湿了大半,连靴子上头都带着些冰凌。 王熙凤寻出了干净的衣裳让贾琏换上,又轰他去暖炕上坐着,顺手在暖手炉里添了几块新炭,一并塞到了贾琏怀里,这才道:“既是都妥当了,琏二爷您这又是作甚?” “哼!”贾琏一面暖着身子,一面恨恨的将方才之事告诉了王熙凤,并添上了自己的评判,道,“我敢打赌,那臭老头一定又要作幺了,就是不知晓这次倒霉的是谁。” “呃……”王熙凤颇有些欲言又止,半响才道,“应当是为了林家家产一事,我听说因着户部尚未正式将东西封存,似乎荣国府那位政二老爷,正在四处奔走,希望能够替林妹妹保管这些东西。” 贾琏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大确定的道:“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催着户部赶紧将东西封存?不会罢?” 这大过年的,户部那地儿又不是自家府上的庄子铺子,还能催一催就赶出活儿来的。别说贾琏不过就是捐了个五品的同知,就算是袭了一等将军爵位的贾赦,也没能耐插手户部的事情。当然,若是平日里,塞点银子托着办点事儿,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这会儿离过年也就小半月时间了,就算他们家不过年了,户部官员们却不可能陪着他们瞎折腾。 也就是说,甭管怎么折腾,林家家产的事情注定要等到年后才能处置了,准确的说,应当是过了正月十五,才能正式处置。 ……瞎折腾啥呢! 然而,甭管贾琏心中是何思何想,最要紧的却是贾赦和贾政两兄弟的擂台之战。事实上,不单单贾赦时不时的打发贾琏出门,就连贾政也不曾闲下来。明面上,事情仿佛是一成不变的,至少看不到有甚么进展,然而终于在小年夜那一日,出现了一丝变化。 荣国府得了宫中赏赐。 赏赐的物件倒是无甚稀罕的,不过就是一些有着祥瑞之兆的金银玉器罢了。可有时候,赏赐甚么物件并不重要,哪怕仅仅是一杯水酒,或者一碟点心,也是极为荣耀的。而关键在于,何人赏赐以及谁获了赏赐。 宫中的贤德妃娘娘,特地命公公给荣国府诸人送来了赏赐。所谓诸人,包括贾母、贾政、王夫人、宝玉、探春、李纨、贾兰,以及客居荣国府的黛玉。 更为稀罕的是,所有人中,得赏赐最多的,竟不是贾母,而是黛玉。 消息传来,王熙凤愣是半响都没能回过神来。哪怕不理会前世的记忆,这里头也充满了古怪。按说,既是妃嫔赏赐娘家人,理应按着辈分来。哪怕想额外赏赐小辈儿们,可也没的放着宝玉、贾兰不论,单单挑了客居荣国府的黛玉说事儿。再一个,宝钗呢?说好的金玉良缘,这是又出岔子了? 王熙凤思量了半响,索性唤了丰儿吩咐了几句。虽说大房已经离开了荣国府,可到底待了几十年,旁的或许做不到,这打听些事儿,却是极为容易的。谁让荣国府的下人不单难以管教,还各个心眼都多得跟那筛子似的。 又过了一日,丰儿带来了新的消息,偏生这却是王熙凤最不想听到的。 “奶奶,荣国府那头,听说是想顺着老太太的心思,撮合宝二爷同林姑娘。据说,这事儿已经过了明路了,至少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是同意的。” 宝玉和黛玉?! 一个没忍住,王熙凤失手将茶盏摔到了地上,吓得丰儿忙告饶。王熙凤这才惊觉失态,却只摆了摆手,道:“不关你的事儿……可还有旁的消息?老太太和二太太同意,那其他人呢?” 丰儿听了这话,面上闪过一丝狐疑,只道:“宝二爷自是愿意的,虽说他往日里与林姑娘并不算太亲近,可据说他其实心底里是很愿意亲近林姑娘的,只是碍于林姑娘喜静,又素日里不大出院门,这才疏离了些。对了,听说林姑娘已经从荣禧堂后头的院子,搬到了老太太房里。” “混账东西!”王熙凤气得破口大骂,“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是甚么东西,竟敢这般算计?哼,说的好听些,如今是赞同了,可等往后呢?林家家产一入手,天知晓他们还会做出甚么事儿来。我原还想着,左右林妹妹要守三年父孝,也不着急,只等着将咱们这一房的事儿办妥当了,再慢慢插手。真是万万没想到啊,他们竟是连半刻都等不了了!” “这……”丰儿迟疑的看着王熙凤,似乎不大清楚王熙凤为何会这般愤怒。不过,有一点丰儿却是很清楚的,她是王熙凤的贴身大丫鬟,身上有着洗不脱的大房印记,单凭这点,就足以让她完完全全站在二房的对立面。当下,丰儿便道,“奶奶可是想做甚么事儿?我旁的不成,若只是传播一些流言,倒是容易得很。” 流言? 王熙凤闻言,面露踟蹰之色,不过很快她就淡定了,只轻笑道:“既如此,就烦劳丰儿你再跑一趟,务必将这些话尽可能的传扬开来。有两句话,我教你。‘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你也甭管这两句话是何意,只管记着,先头那句是荣国府宝二爷那块通灵宝玉上的话,后头那句却是皇商薛家大姑娘金项圈上的话。对了,还有一句,金玉良缘。” 当了两辈子的姑侄,王熙凤不说最为了解王夫人,可至少在这事儿上头,却也能够猜到个七八分。 先让人默认了宝玉和黛玉之事,趁机夺了林家家产。可所谓的过了明路,无非就是挂在嘴皮子上说说,又不是真正的三媒六聘。如今,几人的年岁都小,只管慢慢拖着。等过上几年,林家家产渐渐的没了踪影,再来个金玉良缘,又有何人置喙? 要知晓,世人皆是健忘,除非是有着切身利益关系,亦或是真正的至亲家人,要不然等过个五六年的,谁还会记得曾经的林家?偏生,林家几代单传,纵是还留了几房远亲,却也是无权无势,还远在林家祖籍苏州。君不见前世黛玉受尽了委屈,也没人替她做主吗? 到时候,黛玉失了万贯家产,又没有可依靠之人,所谓的“过了明路”,实则根本立不住脚。只消随便寻个过得去的缘由,譬如甚么刻薄小性儿,甚么身子骨太弱不能生养,亦或干脆就是不明不白的晾着,再寻一些真正刻薄的下人故意怠慢…… 以黛玉的性子,能熬几年? 丰儿得了王熙凤的话,很快就离开了。对于丰儿,王熙凤还是很放心的,可这事儿却不单单只是几句流言蜚语能够解决问题的。诚然,用金玉良缘确是可以将人们的注意力暂时从黛玉身上挪开,可这却是治标不治本。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宝玉的亲事,而在于二房的贪婪。 怎样才能让二房不再打林家家产的主意?不对,也许对二房来说,贪婪是永恒的。倘若不能消无声息的占了林家家产,以王夫人的行事作风,极有可能真的应允了宝玉和黛玉的亲事。 ……等黛玉进了门,嫁妆到了手,到时候还不任由王夫人摆布?黛玉,可不是王熙凤,更不是薛宝钗,真落到王夫人手上,只怕不消几日,就该消香玉陨了。 “紫鹃,开库房,我要取一样东西。” 第128章 那是一份账目,被藏在层层皮子下面,若是无人指点绝不可能被翻找出来的一本账。 紫鹃虽得了王熙凤的吩咐,可寻出来还是颇费了一番工夫。及至账本拿到了手,忙急急的交到了王熙凤手里。紫鹃不蠢,哪怕并未打开查看里头写的是甚么,可想也知晓,能被王熙凤如此重视,甚至在此之前,紫鹃压根就不清楚这份账目是何时被放到了箱子底下,一定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你退下罢。对了,唤个小丫鬟等在前院里,一见着琏二爷回来,就赶紧往他来寻我。”顿了顿,王熙凤又添了一句,“让他别一门心思的哄巧姐,那小丫头片子没那么好骗。” “是,奶奶。”紫鹃又候了片刻,见王熙凤并没有旁的吩咐了,这才转身离开了。 见紫鹃离开,王熙凤这才缓缓的翻开了账本,看着眼前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账目。 说是熟悉,那是因为前世的她真心没少跟账目上的人打交道,甚至很多事情,都是她全权处置的,上头的一切更是她一笔一划的亲手写下。说是陌生,倒也没错,重生到如今已经将近三年了,她也有近三年不曾翻看这些东西了。 ……那是她刚重生之时,抱着跟王夫人同归于尽的想法,才写下的东西。 那个时候,也许是刚经历了抄家灭族的大祸事,哪怕重生到甚么事儿都不曾发生过的年纪,可她依然没了往昔的自信。甚至有一度,她还想问问老天爷,既是打算再给她一次机会,何不干脆让她回到尚未出阁的时候。若果真如此,她绝不会再踏上来自于荣国府的花轿,更不会同前世最终放弃了她的贾琏,攀扯上一星半点儿的关系。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在认清楚了这个事实后,王熙凤便一门心思的开始为巧姐谋划。倘若荣国府的最终结局仍同前世一般无二,至少,她要将她的心肝宝贝儿救出来。 幸而,一切的一切都远比她料想中的要好。 巧姐当然很好,贾琏也变了,就连大房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许多许多。王熙凤不知晓这一切究竟是因为她的缘故,还是说,前世的她一叶障目,看不清楚自己周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将好人当成了恶人,将恶人当成了恩人。想想,也是蛮好笑的。 王熙凤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手指抚过已略显陈旧的账本。当年,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再一次看到这些熟悉的字迹,王熙凤却只是单纯的感概,前世自己管了几十年的家,最大的益处就是学会了写字认字。当然,她所会的仅仅是那些个常用字,真要说起文采,她怕是连惜春都不如的。 仔仔细细的将账目翻看了一遍,王熙凤越看越满意,嘴角也不由的泛起了一丝笑意。 账目上清晰的列着前世王夫人交予她的印子钱细则、始末以及交易往来的记录。当然,虽说那是前世的事儿,然而事实上跟今生也并无不同。只不过,前世王熙凤在周瑞家的试探之后,就欣然接受了放印子钱一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的接手了一切。可今生,因着她拒绝了,当然也就没有之后的事情了。 “亏得当年我留了一手,却是不曾想到,如今还能有用。”王熙凤喃喃自语着。事实上,她并不单单只留了一手,而是打从当年就特地改了惯常的笔迹,转而模仿王夫人按着记忆中的一切,默写了这一份账目。 搁置了三年的陈旧账本,上头的笔迹像极了王夫人,而最重要的,当然是里头的东西俱是真实不曾造假的。 王熙凤微微一笑,这一次,王夫人会倒大霉罢? 及至下半响,贾琏终于回到了家中,因着王熙凤事先的安排,他没能第一时间去寻巧姐,因而只带着一肚子的怨气往王熙凤这儿来,且一进门就抱怨连连:“凤哥儿,你有甚么事儿不能晚间再说?我这都离家一年了,要是再不赶紧往巧姐跟前凑,只怕她往后都不认我这个当爹的了。” “老爷几十年都不曾往琏二爷您跟前凑,您不一样还是要认他?”王熙凤全然不在意贾琏的抱怨,她敢肯定,当贾琏得知了她手头上竟有这般好物件后,一定会立刻将巧姐那个小丫头片子抛到脑后的。 当下,不等贾琏再度开口,王熙凤便将手上的账目送到了他眼前,道:“琏二爷您先看看账本,消消气?” “看账本还能消气?” 话是这般说的,不过贾琏还是依言接过了王熙凤手里的账本。初时,贾琏并未太过于在意,只当是自家刚接手了荣国府九成以上的家产,又因着邢夫人并没有管家理事的能耐,这才交予了王熙凤处理。可没一会儿,贾琏就看不下去了,面上的神情更是从一开始的无所谓,到了后来的震惊,乃至一脸的铁青愤怒。 “看明白了?”王熙凤没打算让贾琏从头到尾看一遍,事实上,这账目也没啥好看的。关键只在于,账目是完全真实的,且还是关于朝廷所严禁的放印子钱一事。 要不然,一般的账本子绝对能让人看了打瞌睡。 “这都是真的?”贾琏已经在开头两页瞪了许久许久,这会儿又急急翻了好几页,面上是慢慢的震怒以及难以置信。 “琏二爷您倒是悠着点儿,这账本子可有年岁了。虽说比不得库房里珍藏着的古董字画,可这却是千金都换不来的。”王熙凤这会儿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来调笑,道,“这可是二太太亲笔所写,全天下唯独只有这么一份。” 这话一出,贾琏却是再也不敢粗手粗脚的乱翻了,而是小心的将账本子合拢托在手里,目光却是望向了王熙凤:“凤哥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简单地说,我那位好姑母曾经也打算拉着我干放印子钱这等子缺德事儿。对了,我记得我好像曾经同爷您提过两句。当然,这事儿已经被我拒了。不过那会儿,我额外多留了一个心眼,想了些法子用了些手段,从我那好姑母手上弄到了这样东西。放心,账本绝对是真的,上面记载的事儿我也都一一验证过了,唯独有一点不确定的是,这账本并不是我亲眼看着二太太写的。可凭我对她的了解,上头的笔迹同她至少也有八|九成相似。” 王熙凤说这话时,面色镇定自若,就仿佛是在聊今个儿的天气如何,亦或是咱们晚间用甚么。而贾琏,却是两眼发直的望着她,好半响都不曾开口说出一个字。 太震惊了。事实上,这已经不是单纯的震惊了。贾琏万万不曾想到,王夫人竟真的敢放印子钱,哪怕早几年王熙凤曾同他提过那么一句,可听说是一回事,且那听说还是全靠推测。而如今,事实明摆着放在眼前了,贾琏便是再震惊,也不得不逼着自己相信。 可跟王夫人放印子钱一事相比,王熙凤手里竟有如此铁证…… 前者让他震惊,后者让他心生寒意。这到底是王熙凤手段太过于了得,还是王夫人明面上精明,实则愚蠢透顶?凭良心说,贾琏希望真相是王夫人蠢,要不然实在是太可怕了。 “琏二爷这会儿一定是在心里骂我,觉得我太可怕了,对罢?” 关键时刻,王熙凤开口了,且一开口就将贾琏吓得毛骨悚然,忙不迭的摆手反驳道:“不不,怎么会呢?我……我只是觉得凤哥儿你实在是太能干了。再说了,我又不是王夫人,没干坏事我心虚甚么?” 王熙凤不说话了,只这般挑眉望向贾琏。 要不怎么说,她重生的时间点太好了呢。那会儿,贾琏应当已经见过了多姑娘,却尚且不曾跟多姑娘勾搭上。至于再往前那几个,说实话,王熙凤前世也只是耳闻,又没有真凭实据,甚至连对方是谁都不大清楚,她又如何有闹呢? “真没有,我发誓,真……”贾琏说着说着,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妙。毕竟,真正没干过坏事儿的人是不可能这般心虚的狡辩的。当下,贾琏改了说辞,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道,“我发誓,从今个儿起,我要是再敢对除了凤哥儿你以外的女人动心,我就不得好死!” 以前的事儿真没那么重要,毕竟贾琏就算不偷人,以往房里也有个平儿。甚至在娶王熙凤之前,他房里也是有人的。不过,贾琏并不像贾珠、宝玉两兄弟那般受宠,以往他的房里只有一个贾母所赐之人,以及王夫人送予他但并未过了明路的丫鬟。当然,那俩人最后都被王熙凤打发了。 所以说,追究以往的事情真心没必要,王熙凤太清楚贾琏是个甚么德行的人了。 不过,这以后…… “琏二爷,您说的这话,我可是记下了。不过,比起那些个阴司报应,我更相信*。就像我那好姑母,也许珠大哥哥早亡真的是她的报应,可对我来说,这份账本重新现世,才是她真正的现世报!” “对对。”这会儿,甭管王熙凤说甚么,贾琏都只会叫好。虽说他仍不大清楚王熙凤究竟用了何等手段弄到了这么一份铁证,可有一点儿他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再给他几十年他也绝不可能弄到这种东西,所以单从这一点来看,王熙凤就是比他强。 头一次,贾琏心甘情愿的向王熙凤认输了。 “琏二爷还愣在那儿作甚?赶紧去寻咱们家那位赦大老爷。我算是看出来了,虽说老爷旁的并不靠谱,可他是真心想要给二房寻麻烦。对了,琏二爷替我跟老爷传句话,这二房如何我不管,可先前我同林妹妹交好,只求她别被宝玉那混账东西给糟蹋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将林妹妹从这事儿上头彻底摘出来。” 宝玉配不上黛玉。 这就是王熙凤真正想说的话,不过,这也并不表示她就放弃报复王夫人。显而易见,以贾赦那见鬼的性子,一旦折腾起来,贾政和王夫人绝对是首当其冲的。王熙凤一点儿也不担心王夫人全身而退,她只担心,会因此将黛玉也拖入这是非漩涡之中。 贾琏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旋即重重的点头,保证道:“好,我一定会把这话告诉老爷的。其实,凤哥儿你完全不必担心,咱们提都不用提宝玉,更无需特地说起林家的家产。这放印子钱……哼,老爷替自己枉死的侄子讨说法,岂不更妙?” 枉死的侄子?贾珠! 只一瞬间,王熙凤就明白了贾琏的意思。虽说贾珠明面上是病重身亡的,可事实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谁又能说得清楚呢?就算真的是病重而亡,那病是怎么来的?为何荣国府都请了太医来问诊,贾珠还是没能救回来呢?贾珠死时,已有十九岁了,这个年岁早已脱离了夭折的范畴。再说了,贾珠活着的时候,虽看着一副病弱的模样,可读书人不都这副样子吗?君不见贾政也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这不活得好好的吗? “成,就这么办罢,左右以往我那位好姑母每每都是将罪责归咎到珠大嫂子头上的。我虽同珠大嫂子不合,可说到底只是妯娌之间的小口角罢,且次次都是我占了上风,没啥好记仇的。倒是我那位好姑母哟……那就拜托琏二爷了,我等着爷您给她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 王熙凤笑得异常的灿烂,这一次,贾琏倒是不心虚了,只拍着胸口连声应承下来。虽说这事儿一旦交给贾赦以后,最倒霉的绝对是贾政,可作为罪魁祸首,王夫人那可不单单是个教训,只怕是要拿命填上了。 贾琏带着账本离开了,一整夜都不曾归来。王熙凤让丫鬟去前头瞧了瞧,只说贾琏是同贾赦一道儿待在前院书房里。既如此,王熙凤便没再多问。而前院书房,却是亮了一整夜的灯火。 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是贾琏还是贾赦,都成了传说中的人物。当然,他们还是会回家的,只是就算回家,也是快宵禁时,匆匆赶来,直接宿在了前院书房。偶尔,还会听说他们带回来了几个看起来已经很年迈的账房先生。 爷们的事儿,后头女眷自是知晓的,不过她们皆只知晓贾赦、贾琏父子俩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并不清楚具体事宜。王熙凤倒是心里明白,却至始至终都不打算把话挑明,只是心情不错的照顾两个孩子。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九。 “明个儿就是大年三十了,也不知晓咱们家能不能过个好年。”王熙凤隔着朦胧的玻璃窗,望着外头院子里的雪景。 自打上了十一月后,京里的雪就没怎么停过。几乎都是前一场雪尚未融化,下一场雪又已将至。像富贵人家倒是还好,左右下人多,每天都有将道路清理出来,且结冰的路面也会事先铲掉。至于普通百姓家里,一般都是只清扫屋檐上头的积雪。原因无他,只是单纯的怕积雪压垮了房屋。 王熙凤倒是挺喜欢雪,尤其是坐在耳房里,透过朦朦胧胧的玻璃窗户,望着外头院子里的皑皑白雪,颇有一份趣味。 一旁的紫鹃将刚搬进屋里的浓汤,小心翼翼的舀了一碗出来,送到了王熙凤面前,笑着道:“这穷人家那是担心没钱过个好年,奶奶怎也会担心?” “闲的发慌呗。”王熙凤伸手接过了汤碗,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她其实一点儿也不饿,可瓜子、核桃之类的干果吃的多了,难免嘴巴干得慌,倒是这汤汤水水的,正适合冬日里解闷。 听王熙凤这么一说,紫鹃只掩嘴偷笑着,道:“闲的发慌不好吗?多少人只盼着清闲,却是求也求不来。” 这话倒是正里,旁的不说,哪怕去问问贾琏,他也想学王熙凤的样儿,坐在烧着火龙的屋子里,怀里揣着个暖暖的手炉,再喝着汤水,偶尔往外头瞧瞧雪景。闲是闲了些,可至少舒坦呢! ……喜欢看雪景,觉得皑皑白雪极为有趣味的,那都是不用在雪地里奔波的人! “知了,回头我也给你放个假,让你也好生休息休息。”王熙凤自然明白紫鹃话里的意思,却是故意曲解道。 紫鹃也不忙着解释,只笑着从王熙凤手里接过已经空了的汤碗,笑得一脸喜气洋洋:“那我就先谢谢奶奶抬爱,可要记得多放我两日假,哪怕只甚么都不做,单窝在暖炕上也是极为舒坦的。” “哟!瞧你这话说的,没事儿就只窝在暖炕上,你这是打算抱窝吗?”说着,王熙凤自个儿就先笑开了,“说起这抱窝,我倒是想起来了。昨个儿那啥不是替平儿传话吗?平儿那丫头也真的是好福气的,嫁出去不过才三年不到,连生了两个儿子不说,昨个儿听说又怀上了?啧啧,简直跟下崽似的,三年抱俩还揣一个!” 这话,紫鹃可没法接。倒不是因为王熙凤在奚落平儿,而是但凡她要是往上接了,王熙凤一准会将话题扯到她身上来。也许换成丰儿就无所谓了,可她却没有丰儿那般厚脸皮,怕死了王熙凤提到甚么嫁人、生子之类的。 可有时候,并不是你不接话,话题就不往你身上来。 “对了,紫鹃你也不小了罢?唉,也是我身边一时没凑手的人,要不我早早的就把你打发出门子了。瞧瞧平儿就知晓了,早点儿出去早点儿生孩子。若是等年岁大了,就是想生,只怕也生不了了。”王熙凤很是感慨的摇了摇头,安慰紫鹃,“你呀,也别着急,只再等两三年。你看如今小红也大了,再过两三年,她就能立起来了。等那时,我就将她调回来,让你嫁出去。” “奶奶!”紫鹃不由的羞得满脸通红,急急的辩解道,“谁着急了?奶奶您尽会埋汰人。我我我……我要去做事儿了。” 当下,紫鹃一跺脚,飞快的跑了出去,险些同刚要进屋子的丰儿撞了个满怀。 “这是怎的了?”丰儿险险的闪开,一脸讶异的看着紫鹃飞奔而去的背影,不由的脱口而出,“奶奶,您是不是又埋汰她了?” “你个臭丫头,有这么说话的吗?我这是有多闲才会埋汰她?”王熙凤顿了顿,等丰儿走近时,她才又道,“对了,丰儿你觉得,紫鹃究竟是真的害羞,或者干脆就是不想嫁人?” “还有人会不想嫁?”丰儿奇道。 饶是王熙凤这般能耐的人,也被丰儿如此直白的话给噎住了。这话,乍一听倒是没甚么问题,可问题在于,说这话的人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 “丰儿你啊!”王熙凤伸出手指没好气的点着丰儿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在我跟前也就算了,在外头可不能这般想到甚么就说甚么。就算这世上没有不想嫁的人,可这话也不能从你口中说出来。” “嘻嘻,我这不是知晓奶奶和气,才这么说的吗?”丰儿笑嘻嘻的凑到王熙凤跟前,又是捏肩又是揉背的,一副谄媚的模样。 王熙凤也懒得说她了,左右丰儿也不是那等嘴上没遮没拦的人。就连紫鹃那事儿,王熙凤也压根就没往心里去。说白了,紫鹃就是一个顶着通房丫鬟却仅仅只干大丫鬟事儿的人。白领着一份月钱,不好吗?要知道,丰儿就算再得王熙凤信任,拿的还是一两银子的月钱,而紫鹃却是打从一到王熙凤身边,就拿了二两银子的月钱。 有道是知足常乐,若是紫鹃能够如同平儿那般乖顺,王熙凤自是万般满意。反之,若是不知足了,王熙凤也有的是法子让她得到教训。 “行了,别折腾了。你有这个工夫,倒是多打听些事儿来。对了,荣国府那头,最近可有事儿?” “我这不就是特地来告诉奶奶了吗?”丰儿故意顿了顿,一副显摆的模样,“这可是新鲜出炉的大消息,保准外头都没人知晓。奶奶您可要听听?” “讨打是罢?说!”王熙凤一锤定音。 这下子,丰儿不闹了,正了正神色,很是严肃的说道:“这消息并不是从荣国府传来的,应该说,我是先从荣国府里打听到了二太太最近足不出户,可不是不出荣禧堂的大门,而是连房门都不出了。我就觉得稀罕呢,又特地从王家那头打听,这一打听,却是大事儿不妙了!” “再胡闹撕了你的嘴!”王熙凤冷笑道。 “二太太回娘家。”丰儿语速极快的甩出了一句话,随后低下头沉默不语。 王熙凤:“……甚、甚么?!” 有那么一会儿,王熙凤愣是觉得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好半响,她才缓过神来,却伸手就往丰儿脑门上拍了一下,没好气的道:“究竟怎么一回事儿?你给我从头到尾细细的说来。” 其实,真要细细说来,倒也不算很惊世骇俗,主要是就算丰儿擅长打听那些小道消息,可关系到贾政、王夫人俩口子在房内的事儿,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晓的。 据丰儿所说,事情应该是小年夜过后两天出的。由头是甚么并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贾政发了一顿滔天怒火,波及到了荣禧堂所有人。这里的所有人也包括王夫人跟前最为得脸花簪和玉钏。 说起来,当王夫人的丫鬟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先前在王夫人跟前伺候了多年的金钏,莫名其妙的就投井自尽了。虽说里头具体的缘由至今尚不明确,可连小命儿都玩完了,还不算倒霉?再然后便是彩云、彩霞、绣鸾、绣凤这四个略次于金钏的丫鬟了。自打金钏死后,这四人就没了踪影,虽说未必就丢了性命,可想来以后的日子必然没有往日里那般舒坦好过。 再然后,便是花簪和玉钏了。 “听说二老爷是发了大脾气,这小丫鬟们倒是还好,顶多就是被责骂几句,可怜的是在跟前伺候的大丫鬟们。我打听到,花簪被打了五十杖,说是抬出去的时候,就已经只剩下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玉钏年岁小一些,且到底她姐姐死得不明不白的,听说只打了二十杖,让她娘给领回去了。除了她俩之外,还有好几个体面的丫鬟都被罚了。不过,那些都是后来二太太提拔上来的,且多半都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而不是荣国府的家生子,我就不大清楚了。” 丰儿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荣禧堂的人全被换了,连洒扫的也不例外,不过就只是换了一下位置,没挨打。” “那二太太呢?”虽说已经分了家,不过多年的称呼,一时想要改过来,也真是不容易。所幸大房这头都是这般唤着的,主子没责怪,下人们也就跟着喊了,免得弄不清楚谁是谁。 “先前说的是在房里调养身子骨,后来我打听到,自打二太太进了房里,连着十几日都不曾出门一步,且这吃食倒是有的,却不曾有恭桶送出来。我越想越不对劲儿,这才想法子往王家那头打听。” 王熙凤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算是百密一疏罢?想来,以荣国府那位政二老爷的性子,就算能想到一日三餐照例送去膳食,可例如恭桶这样的腌臜事儿,肯定想不到。事实上,换做是王熙凤,估计也会忽略的。也就是像丰儿这样,成天算计着吃喝拉撒这类小事儿的人,才会抓着细节处不放。 “王家那头怎么说?”王熙凤追问道。 “就是说二太太往王家去了。具体甚么意思我也不大清楚,可以肯定的是,早在七八天前,二太太就被送回了王家。” “你又怎知晓二太太是被送回的王家,而不是她自个儿回娘家的?”虽说心里已经完全信了丰儿的话,可王熙凤仍故意追问道。 只这话一出,却引得丰儿一脸不解的望了过来,奇道:“眼瞅着就要过年了,这个时候回娘家?二太太这是有多闲?再说了,往年我也不见她回娘家呢。至少,打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至于再往前,我却是不知晓了。” “哈哈哈……”王熙凤被丰儿的话给逗乐了,连声笑道,“其实,二太太以往还是有回过王家的。不过,自打老太爷没了之后,她就不回去了。” 这里的老太爷,指的是王家那位已经过世的老太爷,也就是王熙凤祖父,王子胜、王子腾、王夫人以及薛姨妈这兄妹四人的亲生父亲。至于王夫人为何不回娘家的缘由,其实也简单得很。所谓娘家,那就是爹娘的家,等爹娘都没了,只剩下哥哥嫂嫂的家…… 不回也罢! 君不见王熙凤出嫁后,就再也不曾回过娘家吗?要知道,王家也是在京城的,离宁荣街倒是有一段路程,可若是早上出发,傍晚绝对可以到。这还是坐轿子,若是坐那青布骡车,只消半天工夫即可。倘若骑马飞奔的话,估计也就一个时辰的事儿。当然,王熙凤不可能骑马飞奔,可事实上,在她出嫁之前,她时常来往于王家和荣国府之间,半点儿都不嫌累。可等她嫁人之后,就再也不曾回去过哪怕一次。 ……可王夫人却在临近过年时,回了王家。 王熙凤打发走了丰儿,一个人坐在耳房的暖炕上,目光望着外头院中的雪景,脑海里却是在思量着这事儿。 因着大房已经离开了荣国府,想要像以往那般,将所有的事儿巨细无遗的打探清楚,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不过,王熙凤却拥有一项旁人所没有的本事,那就是以身代之并推测出已发生过的事儿。当然,这是建立于王熙凤对王夫人乃至整个荣国府的了解之上的。 倘若她是王夫人,在大房父子俩拿着铁一般的证据上门之后,会怎么做?头一个反应一定是矢口否认,随后发现证据确凿辩无可辩论时,那就哭诉,说自己有多可怜有多无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偌大的荣国府,还可以哭穷,讲诉持家有多辛苦,为了填补公中的窟窿,甚至拿了自己的嫁妆银子去垫。对了,还有就是宫里的娘娘,元春可是王夫人的亲生女儿,拿这个做文章是最最合适,一来元春在宫中的确需要花费钱财,二来其他人也没法进宫同元春对质。哪怕按理说,贾氏一族中,贾母、王夫人,以及大房的邢夫人,宁国府的尤氏,都是有诰命在身的,可元春若不开口召见,她们之中没有一人有资格觐见。 再往后呢? 一边是铁证如山,一边是死不认罪。倘若没有元春,王夫人一定没辙。可就是因为有元春在,只怕贾政就算气死了,也不能对王夫人做甚么事儿。当然,倘若贾赦已经决定将事儿捅破,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王熙凤私以为,贾赦并不会这么干,他只会以此作为要挟,跟贾政要好处罢了。那么,王夫人又该怎么做呢? 入夜,因着今个儿是腊月二十九,已经许久不曾来后院的贾琏,终于姗姗来迟。 可结果,等贾琏一进入内室,抬眼就见王熙凤笑脸盈盈的望着他,登时贾琏一个激灵,冷汗都冒出来了,却听王熙凤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线道:“荣国府那位政二老爷这是打算将我那好姑母给休弃了吗?” 贾琏:“……” “别装傻了,我都让人打听到了。不过,我猜这并不是老爷的意思。只怕老爷还在打甚么歪主意罢?林家的家产,估摸着荣国府那头不放弃也要放弃了,可说白了,荣国府放弃林家家产对于咱们家来说,并无任何好处,左右也落不到咱们手上,不是吗?以老爷的性子,啧啧,贼不走空,他一定还想干甚么。” “他想要钱。”贾琏干巴巴的道。 “猜着了,有我的那番恐吓在先,我猜老爷也不敢接手荣国府这个烫手的山芋。要钱对罢?可荣国府是真的没钱了,分家的时候,我在家产里头动了一些手脚,明面上说是咱们得了九成,二房得了一成,可事实上,落在二房手里的不足半成,且那半成还都是看着好看,实际没有丝毫用处的。” 王熙凤瞥了浑身僵硬的贾琏一眼,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用处,那些个地方都是王夫人用于放印子钱,以及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可以想象,当王夫人以为被王熙凤抓住了所有把柄之后,肯定不敢再用了。如此一来,那些地方也就是真的废了。 “怎的,琏二爷这是觉得我太狠了?可老爷却夸我能干,还说要将家产尽数留给荣哥儿呢。” “我知道。”贾琏两眼发直的看着王熙凤,“那些事儿老爷都跟我说了,他还说,我这人靠不住,为了避免往后我瞧上了某个外头的女人,再将家产给败了,所以他打算只让我管事,但不管帐。” “真可怜。”王熙凤没甚诚意的道,“所以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难不成真的要逼着政二老爷休妻?” 贾琏满脸扭曲的摇了摇头,好半响才吭吭哧哧的道:“老爷想要钱,政二老爷说他没钱。老爷说,不给钱就去告,就算放印子钱祸及全家,可一来咱们已经分家了,二来咱们还是告发者,所谓大义灭亲……反正,老爷的意思就是,告了也有法子保住咱们这一房。” 王熙凤只望着他,并不言语。 “他俩吵了好几日,最终政二老爷决定,由二太太出这一笔钱,如果不愿意出,那就休妻。可显然,二太太也不是好糊弄的,她很清楚政二老爷并不敢休妻,只咬牙不松口。再之后的事儿,我就不大清楚了。”贾琏带着满脸的无奈,说道。 “也就是说,咱们那位二太太这是被逼上绝路了?不对,就像爷您说的,政二老爷不会真的休妻。” 不到死路上,谁会休妻?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可问题是,贾赦也不是好惹的。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尤其经了这事儿,荣国府那头算是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管宝玉的亲事了。 岂料,贾琏忽的又开口了:“凤哥儿,我看老爷那样子,似乎不是开玩笑。” 第129章 不开玩笑的意思,也就是真打算将二房往死逼了? 王熙凤低头盘算了一阵子,有些不大肯定的道:“琏二爷,其他人我不敢保证,可我那位好姑母却是真的不得不防着些。最好给她留一点儿退路。” “甚么?我还以为你是真的打算把她弄死呢。”贾琏挑了挑眉,很是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说王熙凤至始至终不曾说过要弄死王夫人之类的话,可问题在于,王熙凤素日里的举动,以及前几日拿出来的那份账目,就已经证明了一切。 显然,王熙凤明摆着就是不想让王夫人好过。 “我的爷哟,我只是在提醒你……不对,这话应当是提醒咱们那位赦大老爷。我知晓,对于老爷而言,政二老爷才是他真正的对手。不过,无论在甚么时候,我不希望老爷或者干脆就是琏二爷您,小看了我那位好姑母。” 贾琏怔怔的看着王熙凤,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果然,王熙凤在沉吟许久之后,到底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若真有法子,直接将她弄死,我自不会阻拦。怕只怕,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夫人可不就是一条毒蛇吗?前世的王熙凤在她手上吃了不少亏,而今生,哪怕早已有了诸多准备,碍于辈分缘故,纵是王熙凤想要对付她,也寻不到万全之策。偏生,此时的王熙凤早已失了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念头,为今之计,也就只能等待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而在此之前,也就只能蛰伏了。 在王熙凤的百般劝说之下,贾琏终于承诺,绝不会跟王夫人正面对上。可有一点,就连贾琏也不能打包票,那就是关于贾赦。贾赦其人,做人做事的标准都同常人有异,若是如今已吃了亏受了罪,要他收手倒是容易得很,偏生如今占了上风的人是贾赦,在这种情况下,劝说他稍稍往后退一步,却是万万不可能的。贾琏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去劝一劝,当然不是劝贾赦放弃同荣国府作对,而是让他找准目标,起码先得将贾政摁回去,却不是刻意针对王夫人。 此时,正被王熙凤等人心心念念惦记着的王夫人,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杀回荣国府去。 “姑太太,请用饭。” 王家客院里,王夫人已经住了两日了,只是不同于一般出阁女子回到娘家的欣喜,她的心中除了惶恐不安之外,再无其他。娘家这种地方,父母双亲在时,倒还算亲切,可等这里变成了兄长嫂子的家后,却只余下了全然的陌生和冷漠。 这里是位于王家前院的一个偏院,素来用于招待宾客。可所谓的宾客,指的是来拜访王家之人,而非王夫人这等出嫁几十年的姑太太。可惜,如今的王夫人既没法反驳,更兼连见兄长一面都做不到。 没错,即便她已经回来两日了,可至今为止,别说兄长王子腾了,就连王子腾夫人都不曾见到。 外间,两个均已年过六旬的老婆子,颤颤巍巍的端着搁了饭食的托盘,一一将里头的饭食放在了圆桌上。当然,饭食是没有问题的,六菜两汤一米饭,菜是三荤三素的,汤也是一荤一素,连最简单的米饭都是上等的粳米。 王夫人自嘲地一笑,甭管这事儿闹到最后要如何了结,至少在明面上,王家并不会苛待她。哪怕不曾亲自见她,也派了贴面的管事来见她。一应的吃喝用度也并不少她的,就连她回娘家不曾带来一个下人,王家也给她补上了。尽管补的都是老婆子,可她也得领这个情罢? 只是,事情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她怎么就落到了回娘家摇尾乞怜的下场了? 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王夫人走到圆桌前坐下,乍一看目光倒是落在饭食上,实则她却早已想事儿想得出神了。 想当年,她刚嫁入荣国府时,不过才是二八年华的少女。那时候,贾代善尚且在世,她既要孝顺公婆,又要对长嫂恭敬,且在最初,她尚不曾生养之时,长嫂便已有孕,且一举得男。那个时候,又有谁考虑过她的感受? 公婆?也许贾代善和贾母皆很看重贾政,却并不代表会看重她这个二儿媳妇。 夫君?她的夫君虽不像贾赦那般贪杯好|色,却始终醉心于仕途,对于贾政而言,她不过是个盯着嫡妻头衔的女子,若非有这个头衔在,她同那些个通房小妾又有甚么区别呢? 后来,她的长子出生了。在长子刚出生那段时间里,她是真的觉得日子过得还算有些盼头。且也许是因为开了怀,在长子出生的第二年,她又再度怀孕。只可惜,长嫂却仍抢在她前头怀孕,并再度生下儿子。偏生,第二次,她只得了个女儿。 女儿也不错,尤其在长子略长大些,被贾政每日里强逼着做学问之后,她就觉得,女儿多少也是个安慰。尤其是在大房出事之后,她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日子在慢慢转好,直到她的长子珠儿……没了。 该怎么说那种感觉呢?其实王夫人很清楚,贾珠并不是李纨害死的,可她仍然那般坚信。不是故意想要坑害李纨,而是她也无可奈何。 不是李纨害的,那就是她害的?再不然,就是贾政?是贾母?王夫人在丧子之痛稍稍缓和之后,就将矛头对准了李纨。对王夫人而言,这是唯一的法子,唯一能够洗脱自己,又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的法子。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快,她就遭到了报应。 柿子要挑软的捏,在王夫人看来,李纨便是那颗最最软和好捏的柿子。偏生,在贾政眼中,王夫人也是个软柿子。 果然不是不报,是时辰未到吗? “姑太太是觉得饭菜不合口味?”见王夫人久久都不曾动筷子,两个婆子中的一个,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两个年岁六旬的婆子,都是王家的人,不过却是素来就在前院伺候的。人看着倒也算清爽,毕竟王家也是四大家族之一,哪怕是最低等的粗使婆子也比小门小户的老太太好多了。更何况,王子腾夫人还不至于让粗使婆子来伺候王家的姑太太,这两个婆子,皆曾经是管事娘子,也是因为年岁大了,正好趁着过年,被王子腾夫人解了身上的差事,给打发到这儿伺候王夫人了。 “赏给你们吃罢。”王夫人摆了摆手,淡淡的说道。 饭食自是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在于王夫人此时并无任何胃口。且如今还是冬日里,饭食从大厨房拎到了偏院,又摆了这许多时间,早已变得冷冰冰的。当然,王夫人自可以让人将饭食稍稍热一下,可她却是真心没了胃口。 两个婆子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将饭食连带盘子一道儿放回了托盘里,又搬到角落里重新放入了食盒之中。另一人却至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而是凑到王夫人跟前,笑着道:“姑太太若是乏了,何不先回里屋歇一会儿?老婆子我旁的不会,这捏肩揉背却还算凑合的。” 闻言,王夫人抬眼瞧了瞧她,也不知晓是心理作用,还是旁的甚么缘故,她倒是觉得眼前这婆子有些眼熟。一时有些迟疑,旋即索性就遂了那婆子的意思,起身回了内室里。自然,那婆子也跟了回来。 “可是二太太叫你带话?” 王夫人不觉得此时的她还有甚么利用价值,只认为兴许是王子腾夫人有话要对她训诫。啧,不过是个好运之人,且就算运气再好不也生不出儿子来吗?王夫人心道,倘若贾赦早早的死了,她也照样能成为荣国府名正言顺的当家太太。况且,她可比王子腾夫人有福气多了,两子一女,纵是长子已亡故,不也给她留了个长孙吗?再看王子腾夫人,一辈子只得一女不说,还那般善妒,膝下竟是连个庶出子女都无,简直比邢氏都不如。 “姑太太您说的是,正是我家太太让老婆子给您带句话。” “哦?你家二太太寻我何事?”王夫人着重强调了一句“二太太”。 是我家太太,而非我家二太太。那老婆子面色虽不变,心里却在不停的腹诽。这王家同荣国府不同,前者是因为大房只余一个哥儿一个姐儿,且姐儿都出嫁数年了,自然是由二房当家做主。而后者,却是因为二房将大房给轰了出去。虽说都是半斤对八两,可好赖王家还占了个理字,总比荣国府那般不要脸来得强。 那老婆子虽在心中腹诽着,再度开口时,面上的神情却并无任何变化,只带着客气的笑容道:“我家太太是想问问,姑太太这是打算留在娘家过年吗?还是说……明个儿就是大年三十了,我家太太的意思是,知晓姑太太您想念娘家人了,可能不能请您明个儿先回去,等正月初二,咱们家老爷再亲自去接您回来?” 王夫人面色铁青。 敢情除了婆母和夫君的逼迫之外,如今竟是连她的兄长都容不下她了吗?不愿意见她无所谓,可若连个地儿都不予她,她又能往哪儿去? “哼,这是打算合理逼死我?”王夫人霍然起身,冷哼一声道,“好好,我倒是想去问问我那位好二嫂,她是不是非要将事儿做绝!” “姑太太……”那老婆子慌慌张张的就要上前去拦阻,又不敢真的伸手拉扯,只得眼睁睁的看着王夫人掀了帘子走了出去,忙不迭的追在后头。 这时,一个小丫鬟匆匆赶来,一进院子就瞧见王夫人怒气冲冲的走出房门,登时脚步一顿,面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下意识的道:“姑太太您知晓了?” 王夫人瞥了她一眼,冷冷的道:“何事?说。” “我、我……”小丫鬟被王夫人那冰冷刺骨的语气吓得一个激灵,半响才结结巴巴的道,“是大管事叫我过来的,说荣国府二老爷来了,这会儿已经到了前院我家老爷的书房里。” “到了吗?”王夫人面上神情变幻莫测,虽说她早已料到贾政并不会真正将她休弃,可她却不曾期待贾政会早早的来接她回府。按说,以贾政的性子,应该会故意先晾着她,等她的耐心告罄,再施舍一点儿善心,也好借此等好机会狠狠的打压她。 如今,才过了两日,贾政就来了? “姑太太。”先前的老婆子这会儿终于急急的撵了上来,听得小丫鬟的话,又悄悄打量了一下王夫人面上的神情,心头掂量了一下,终是挤出了一个笑容,向王夫人道,“只怕是荣国府的二老爷来接姑太太您了。要不,您先往后院去瞧瞧?不管怎么说,好不容易回了趟娘家,总归要同娘家人见上一面的。” 王夫人在心头冷笑,这会子倒是忙着当好人了,先前又是哪个非要将她撵走的?不过,王夫人却不是那等冲动之人,且她心知,贾政绝不会那么好心的来接她,倘若她再跟娘家人闹翻,怕是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 当下,王夫人按捺下了满腔的愤慨,只强笑着道:“既如此,我就去拜会一下……嫂子罢。” 形势比人强,王夫人在无奈之下,也只好放弃了二嫂子这个称呼,左右她的大哥大嫂都已经没了。不过,她却是还有一个侄子,王家大房并不是真正的消失了。 “顺便也让我瞧瞧仁哥儿罢,上回见到他时,还是凤丫头出嫁那会儿,好些年没见了,怪想念的。” 第130章 然而最终,王夫人依然没能见到王子腾夫人,更不曾见到久违了的娘家内侄儿王仁。事实上,还不等她踏出客院的院门,王子腾就唤了个七八岁的小书僮前来唤她去书房那头。 虽说王子腾乃是王夫人的嫡亲哥哥,可男女七岁不同席,王夫人又是这把年岁了,可以说她已经跟王子腾有十数年不曾相见了,且王子腾为人极为严厉,王夫人一时面露踟蹰之色。 那小书僮得了主子的吩咐,却唤不回人,当下急得红了眼圈,又不敢过分催促,只不停的拿眼去瞧王夫人,满面的哀求之色。 王夫人一见便知,王子腾唤她过去时,定是一副严厉至极的神情,要不然书僮不会如此。当下,王夫人索性问道:“可曾有说是何事?书房里可还有旁的人?” “是荣国府的老爷来了,还说甚么休书!”小书僮年岁不大,又因着心头发急,竟是想也不想的就将自己知晓的事儿都给说了出去。只他这话,却是将王夫人唬得面色发白,险些身形不稳。 站在王夫人身侧的老婆子急急的扶住了她,却不催促,只任由王夫人自行决断。只是到了这个时候,王夫人却是再无选择的余地了。 跟随那小书僮出了客院,让王夫人没想到的是,王子腾竟连一个青布小轿都不曾为她备下,这般寒冬腊月里,竟是指望她一个妇道人家,从略偏僻的客院,靠着两条腿走到前院书房里。当然,真要走起来也不算特别远,至少王夫人以往在荣国府逛园子,也常一逛就是半个时辰。可在冰雪天里赶路,而在鲜花盛开的园子里边走边逛,滋味却是天差地别的。 就在王夫人觉得自己快要死去时,书房终于到了。 “关门,出去。” 尽管已有十数年不曾相见,可对于王夫人来说,王子腾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记忆中,长兄王子胜就跟贾赦似的,不求上进不堪重用,却占着个长子的名份,整日里对王子腾指手画脚的。不过,王子胜却也并非全占着错处,至少他早早的死了,给王子腾挪了地方不说,还留下了一个儿子王仁。对于年过半百却只得一个独生女儿的王子腾来说,王仁这个侄子,之于他绝对是痛并快乐的存在。 凭良心说,王夫人并不喜自己的兄弟姐妹,不单是眼前一脸凶相的王子腾,也包括早早离世的王子胜,以及她那个愚蠢透顶的妹妹薛姨妈。 可惜,这会儿王夫人却是真的没心情计较那么多。 小书僮很快关上房门退了出去,书房里便只余王夫人,以及站在她对面几步远的王子腾和贾政。 一个是她的兄长,另一个是她的夫君,可这俩人带给王夫人的,却绝不是来自于家人的温情,而是滔天怒火和绝路。 “解释!”王子腾将手里的纸张一下子耍到了王夫人面上,好似眼前的王夫人并不是早已出嫁多年且生养了两子一女的中年妇人,而是以往那个成日里跟在他屁股后头摔跟头的小丫头似的。 王夫人没心思计较王子腾对她的态度,只因她的心神已全然集中到了眼前的纸张上头。 那是一张还算华贵的小笺,放在贫寒书生手中倒也算是难得一见了,不过王夫人是何等出身?哪怕王氏女皆不通文墨,见过的好东西却是数之不尽的。当然,此时的王夫人才不会去注意手上小笺的来历质感,只将所有的心神皆放在了上头的字。 简简单单的几行文字,难的是王夫人全部都认得。可即便如此,王夫人却依然面露茫然之色,且越看越发抖,到了后来连失手将小笺落在地上却依旧浑然不觉。 小书僮说的没错,那是一封休书。 “老爷,您竟是打算将我休弃吗?”过了许久许久,王夫人才缓缓的抬起了头来,看向贾政的目光里,充满了阴寒之意。按说,徒然间收到了来自于夫君的休书,她该是震惊的,亦或是难以置信。可事实上,她在看到休书的那一刹那,就已经信了。 贾政原就是那等子冷心冷情之人,她本就不该抱有任何希望,不是吗? 然而,贾政并未回答王夫人的问话,倒是王子腾冷哼一声,道:“你怎么不说说你究竟做了甚么事儿?存周既是打算休弃你,那必是你做了不能原谅之事,你不知悔改也罢,竟还振振有词的指责他人?哼,我王家可没你这等姑太太。” 王夫人霍然抬头看向王子腾,这一次,她倒是换上了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二哥,您怎能这么说?”她都要被夫君休弃了,她的兄长竟是这么一副态度?就算她从未奢望过娘家人给予支持,可好歹也别落井下石罢? “那你要我怎么说?我王家是你的娘家,可存周却是你的夫君,荣国府更是你的夫家。如今,你夫君想要休弃你,自然错在于你。”王子腾冷冷的看着王夫人,面无表情,眼底里却皆是冷漠和疏离。 “我没有错!” “哦?”王子腾冷笑道,“存周的为人我还是清楚的,若非你罪该万死,他何苦要将你休弃?你如今不说悔改,竟还……罢了,索性你接了休书,我回头让你嫂子给你寻一处安静的庵堂,你便去罢。” “不!你们不能这么对我!”王夫人双目赤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此时心中更多的是愤怒还是悲哀。 活了大半辈子,竟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且听王子腾的意思,她下半辈子竟要沦落到庵堂里长伴青灯古佛吗? 绝不! “二哥,我知道错了,我愿意改。”狠狠的闭了下眼睛,再度睁眼时,王夫人面上早已没了先前的恨意,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愧疚的神情。王夫人不傻,非但不傻她还精明得很,深知此时此刻同王子腾闹翻绝对没有任何好处,且王子腾此人,绝对是说到做到,她若再强硬下去,只怕真要带着休书远赴庵堂,再无出头之日了。 王夫人这话一出,王子腾立刻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掂量她这话的真实性。不过,王夫人既已打算将所有的怨毒尽数吞下肚,就算是王子腾,一时半会儿也绝对看不出来。况且,就算看出来了又如何?王子腾自视甚高,绝对不可能将王夫人放在眼里,他也完全不怕王夫人将来报复他。 “存周,你意下如何?” 既然王夫人已经表了态,王子腾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他素来认为女子本就不如男子,且王夫人即便有再多的过错,只要她愿意悔改,再给一次机会也无妨。女人嘛,再能耐又能闹出多大动静? 贾政苦笑一声,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同为男子,且还是相似的出身经历,贾政完全能够体会得到王子腾如今的想法。说实话,在王夫人放印子钱事发之前,他也是这般想的。左右不过是个后宅妇人,使个小性子吃个小飞醋,再不然就是对通房小妾下手,哪怕再狠一些,也不过是冲着庶出子女下手。除了这些之外,女人还能做甚么? 不得不说,王夫人让贾政大开眼界,在从贾赦嘴里听到那事儿之后,贾政有那么一瞬间,是真心想一把掐死王夫人。 这哪里是后宅妇人,这分明就是想让贾家全灭的祸害! 可惜,这种话他却说不出口。原因无他,贾政对王子腾也不是全然相信的。且王夫人已经出嫁了,还是出嫁几十年,都跟他生儿育女了。在这种情况下,一旦事情爆发,倒霉的只有荣国府。当然,对王家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害处,至少会让人质疑王家的家教。可就像贾赦所做的那般,虽也会有小害,却依然梗着脖子跟他叫嚣,逼着他破财消灾,他又能如何呢?说白了,王子腾一辈子只得了一个独生女儿,且早就出嫁了。至于王家那位仁哥儿,左右不是王子腾亲生的,哪怕将来仁哥儿娶妻艰难,王子腾真的会心疼? 无法出口的缘由,变成了不得不接受王夫人,贾政的面色相当的不好看。偏生,王子腾见贾政迟迟不曾表态,也跟着脸色难看了。 “存周,我妹子哪怕有千错万错,她如今竟承认了错误,又愿意更改,你还有何不满?当然,若她的所作所为真不能谅解,你说出来,我看看还能不能教她,真要是不能……放心,我可以替你了结她。” 贾政悚然一惊。 “不不,舅兄此言差矣,王氏既已得到了教训,我自然愿意接纳她。只一点,倘若她将来再度行差踏错,我却不敢保证了。”见王子腾怒目而视,贾政忙不迭的开口。只是即便如此,他仍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原因无他,只因王夫人先前的所作所为,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抹平的。甚至说难听点儿,有铁证在手的贾赦,完全可以要挟贾政一辈子! 闻言,王子腾却不曾立刻回答,而是用森然的目光在贾政和王夫人面上来回扫视,半响,才冷哼一声,道:“若她再犯错,只一碗药下去不就了结了?不过,我却是听说,凤丫头已经被你们轰出了荣国府,倘若我这妹子再没了,贾王两家的亲戚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说罢,王子腾也不管贾政和王夫人是何表情,径直甩袖离开。只留下愣神中的贾政,以及只余满脸哀色的王夫人。 过了好一会儿,王夫人才看向一脸僵硬的贾政,带着满满的绝望之情,哀叹一声:“如今,老爷您可心满意足了?” 荣国府自打贾代善离世后,早已一日不如一日。前段日子,更是连袭爵的贾赦都离开了。可以说,如今撑着荣国府的人并不是仅有着五品工部员外郎的贾政,而是早已年过古稀的贾母。可一旦贾母故去,偌大的一个荣国府,谁能撑得住?! 偏生,贾政还得罪了王子腾。 “闭嘴,这一切的一切还不都是你这个蠢妇造成的?”贾政面色铁青的瞪着王夫人,心头更是大恨。不过,他此时恨的倒不是王夫人了,而是恨跟他出身相似境遇却大不相同的王子腾。 明明同为嫡次子,明明上头都有个长兄压制,明明长嫂的出身也远胜于自己的妻子。可为何,王子腾就这般幸运,而他却这般倒霉!倘若贾赦也跟那王子胜一般,早早的死去,自己就能名正言顺的继承这庞大的家业,无需眼睁睁的看着大半家业流失。还有,倘若自己也能像王子腾那般,有着一展才华的舞台,能够得到当今的信任,他何至于过得这般憋屈? 就拿方才那事儿来说,乍一看,王子腾的确是站在了他这一边,可事实上,王子腾不过是在息事宁人罢了。若能将此事悄无声息的抹平了,那自是完美。可若是不能…… “带上你的休书,走!” 终于醒悟过来的贾政,再也不愿意在王家多停留哪怕一刻钟。其实,他若是能够早一日想通的话,就不会来此自取其辱了。 王氏,王家,王子腾!很好,他记住了! <<< 尽管王夫人还是赶在大年三十之前,回到了荣国府,可她的处境却并未转好。事实上,她明显得感受到了来自于贾政和贾母的施压。 其实,这么看来,贾政还是宁愿相信贾母,而不愿意相信她。不过这也没错,贾母素来偏心二房,她所有的嫁妆包括多年积攒下来的私房,要么留给贾政,要么留给宝玉,旁的人是绝对得不到分毫。贾政相信贾母也是有道理的,可王夫人想不通的,为何贾政却不愿意相信她呢?难道她的银钱还能给旁人吗? 这一年的大年夜,旁人暂且不说,至少王夫人过得一点儿也不好,尤其是在当晚,贾母宣布了一个决定。 让王夫人交出管家权,由李纨暂时取代。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之时,王夫人没有震惊只有愤怒。以往,王熙凤管家理事时,她还能寻到借口自我安慰。毕竟,王熙凤是贾琏之妻,而贾琏则是大房嫡长子,荣国府将来的继承人。可李纨算甚么?出身低微,没能耐没福气,更兼害死了她那前途远大的嫡长子贾珠! 凭!甚!么! 兴许是因为王夫人面上的怒火太过于明显了,李纨根本就不敢接下这个差事,只当下跪在贾母跟前,不停的解释自己并无此能耐。这还不算,李纨还再三强调,自己的腿疾未愈,且因着她是寡妇奶奶,很多事情并不能参与在内。连番推辞之下,又兼她确是说得情真意切,这才使得贾母迟疑起来。 李纨悄然退到了一边,无视一旁的素云拼命的扯她的胳膊,她却坚定的站准了立场。 也许,听从贾母的吩咐会是一件好事儿,可贾母的年岁实在是太大了,天知道还能再支持几年。到时候,贾兰尚未长大成人,她一个寡妇,又没有娘家人支持,能如何?与其得罪王夫人,她还不如干脆利索的装死。 可让李纨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虽推辞了这差事,可贾母在思量再三之后,却依然单方面的决定让她接手。当然,也并不是立刻全盘放手,而是打算先让李纨接手一部分事情,余下的则由贾母亲自照管。 如此这般,李纨也只能选择接受,心下却已打定主意,今个儿晚上不睡了,跪一夜! 果然,次日一早李纨就爬不起来了。因着如今尚在正月里,加上李纨这又是老毛病了,故而荣国府上下皆没有太过于在意,只吩咐等出了年关,再去延请大夫。李纨算是遂了心愿,王夫人的面色也略微好看了一些,唯独贾母却气得心口疼。 “鸳鸯,你说李氏这是何意?烂泥扶不上墙?还是她打量着我这个老婆子已经无用了,打算再度投靠王氏?蠢货,简直太蠢了,她以为她这会儿再回去投靠王氏还有用?哼,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用想法子救下她,只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便是了!” 鸳鸯也是苦笑连连,却不得不开口安抚贾母,只道:“老太太您也别责怪珠大奶奶了,说来她也是个可怜人,出身低,娘家没有出头之人,珠大爷又早早的撒手去了,兰哥儿倒是个好的,可年岁却太小了。她呀,就算您给她机会,她也立不起来。” 准确的说,李纨根本就不是立不立得起来的问题,而是她被吓破了胆子。 倘若没有先前那些个事儿,倘若李纨并不曾被关在西面偏院一年有余,倘若有人能李纨一份依靠,她都不至于吓成如今这副模样。可以说,李纨如今只余了一个念头,安安静静的拉扯贾兰长大,旁的她是再也不会多想了,也不敢再想了。 烂泥之所以扶不上墙,要么本身就是烂泥,要么就是经过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变成了一坨无骨无依的烂泥。 “唉,命啊,这些都是命啊!”鸳鸯能想到的事儿,贾母自然也没问题。先前她是因为过于气愤而钻了牛角尖,这会儿终于想通了,自然也不会再苛责李纨了。 一如王熙凤当年一进门,就立刻大手笔的将贾琏房内大清洗,而李纨当时已进门多年,连儿子都生下了,却是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将陪嫁提拔成了通房,也依然没能守住夫君。 贾琏那是随了他老子贾赦,皆是贪恋女|色之人。只不过,贾琏因着王熙凤看管得紧,不得不偷腥。而贾赦那原配张氏在世时,也只是偷腥,等张氏没了,邢夫人进门后,却是光明正大的同姬妾混闹。可有一点,贾赦、贾琏父子俩,皆不是那等宠妾灭妻之人。 反观贾珠和贾政这对父子,皆是不曾将嫡妻放在心上。贾珠倒也罢了,他离世时年岁尚轻,可贾政呢?君不见王夫人都过了大半辈子了,也依然不曾将贾政的心焐热。 蓦地,贾母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第131章 虽说是正月初一,可因着大房早已搬离,贾母那素来热闹非凡的荣庆堂,也变得极为安静。她本以为,就算已经分家了,大房于情于理也会来看看她。哪怕贾赦还在盛怒之中,那贾琏和王熙凤呢?她疼了半辈子的孙子和孙媳妇儿,总归会来瞧一瞧她这个老婆子罢? 然而,甚么都没有。 从早间等到了晌午,又从晌午等到了日落西山,贾母依然不曾等到,最终也只得意兴阑珊的早早歇下了。临老临老,所徒的还不就是儿孙绕膝?可惜呀,这个年,过的竟是半分滋味都没有。 贾母绝不会想到,就在她抱着哀伤和愁苦慢慢进入睡梦之中时,大房那头却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事情发生得很是突然,几乎可以说没有任何预兆。王熙凤和贾琏原是待在最后一进院子里,吃吃茶聊聊天,只等着天黑了钻被窝。跟贾母不同,他俩一点儿也没惦记荣国府那头的亲眷,倒是聊了几句孩子的事儿。眼瞅着夜幕降临,俩口子正打算唤紫鹃进来简单的洗漱一番,没曾想,前头忽的传来一阵喧哗。 “琏二爷,您过去瞧瞧呗,我听着这声儿像是从老爷太太院子里传过来的。”因着巧姐和荣哥儿今个儿蹦跶得太欢了,太阳还没下山呢,就已经睡眼惺忪了,王熙凤索性让奶嬷嬷早早的带俩人在自己院子里歇着了,因而听着前头传来声响,她完全不着急。 同样不着急的人还有贾琏,却见他抬头往窗户外瞧了瞧,便没好气的道:“指不定那臭老头又要作幺了,别理他。” 话音刚落,连接着前院的抄手游廊里匆匆跑来一人,带着哭腔喊道:“爷!奶奶!太太让你们快些去前头,老爷他忽的吐血晕过去了。” 贾琏手里的茶盏应声而落,王熙凤也跟着心跳都漏了一拍,索性比起贾琏,她经的事儿更多,也更为淡定一些,很快就回过神来,却也顾不上说甚么,只狠狠的推搡了贾琏一把,跟着套上鞋子,连大氅衣都来不及披上,只匆匆往前头赶去。 正院里,丫鬟婆子满院子乱窜,更有那等子被惊吓到的,索性瘫坐在廊下,还有那等子有心尽忠又没甚能耐的,只守在堂屋门口,眼巴巴的瞧着。 王熙凤到正院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情形,登时她的火气就上来了。 “不会做事儿都给我滚!二妹妹、四妹妹,还有琮儿,全都给我去后院里。奶嬷嬷和贴身丫鬟一并去,东西不用带,我那儿皆有现成的。二妹妹、四妹妹往东耳房住,琮儿去西耳房。” 几句话下去,院子里清空了一多半。除了三个主子带走了丫鬟嬷嬷外,更有那些个不怎么懂事又格外胆小的,听了王熙凤这话,只忙忙的往前院跑,只盼着早早的离了这是非地儿。 看到这一幕,王熙凤更来气了:“唤个人将林之孝俩口子唤来,让王善保立刻去请大夫,王善保家的,封了前后院,没我的命令闲杂人等不准入内。若有胆敢无视我命令者,也无需唤人牙子了,直接打死了事!” 正院里一片寂静,好似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了。 紧随王熙凤而来的紫鹃低声劝着:“奶奶您先进去罢,外头有我和丰儿在。琏二爷方才已经去了正堂里。” 贾琏素来不管后院之事,且出事的人是他亲爹,甭管素日里他有多嫌弃那臭老头,可等真出事了,贾琏几乎觉得天崩地裂一般,哪里还有心情理会丫鬟婆子如何? “紫鹃你回咱们院子去,丰儿你留在正院里,等下林之孝家的来了,让她去前院管着。除了去请大夫的人之外,旁的一律不准出门,所有的门,包括倒夜香的后门也给我封了。” “是。”紫鹃和丰儿虽是王熙凤跟前最为得脸的丫鬟,可这会儿也是大气不敢出,只点头答应着。 如此这般吩咐之后,王熙凤这才往正堂走去。 正堂里,看似一切如旧,王熙凤并未在外头作过多的停留,便径直往里间卧房走去。按说,在贾赦待家时,她这个做儿媳妇儿的,定要避讳一些。可如今,贾琏已经进去了,想必邢夫人也定然在,倒是没甚好介意的。 直到进了里间,王熙凤才悚然一惊。 都不用凑到床榻前细看,只一掀开门帘,就觉得一股子血腥味扑面而来。王熙凤并不是一般的后宅妇人,前世临死前,她在羁侯所里待不短的一段时间。虽说羁侯所比不得刑部大牢,可照样每日里都有人死去,且死的还都是她所熟悉的人。 眼前闪过一些前世的画面,王熙凤轻甩了甩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床榻前。自然,床榻前有邢夫人和贾琏,以及几个原就在房中伺候的丫鬟们。 见王熙凤过来,几个丫鬟忙不迭的闪开,就连邢夫人也仿佛见到了主心骨一般,直接扑了上来,哭着道:“凤哥儿,老爷方才也不知怎的了,忽的就吐了一大口黑血,然后就晕了过去,我、我……” “扶着太太去外间坐一会儿,给她一壶茶定定神。”王熙凤这会儿实在是没有心情安抚邢夫人,索性连话也不接,只回头命令丫鬟带邢夫人出去。甭管贾赦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儿,有一点王熙凤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哭,是没有半分作用的,这一点她在前世便已有深刻的体会了。 邢夫人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的搀扶了出去,余下还有两个丫鬟却不曾离开,只颤抖着身子站在一旁,连眼神都不敢往王熙凤面上瞧。 王熙凤却懒得理会这些,只上前两步,站在了床榻前。先是瞧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贾赦,只这么一眼,她却暗叫不妙。 也许是因为前世王熙凤一度自己也处于重病之中,又或者是因为她看多了死人,虽说她并不曾研习医理,却比旁人多了几分眼力劲儿。就贾赦如今这副模样,面如金纸,眼下有浓重的青色,唇色却是透着乌黑,这副样子根本就不是生病,只怕是中毒才对。不过,王熙凤的眼力劲儿也就只达到这一步,能依稀判断出原委便已经很不容易了,要她分辨是何种毒素,亦或干脆追问如何解毒,却是难为她了。 “爷,咱家老爷只怕是中了毒。”王熙凤终将目光从贾赦面上挪开,转而看向贾琏,道,“我深以为,琏二爷这会儿应该去前院追问一下,老爷今个儿到底去了何处。” 贾琏霍然抬头,面上除了震惊外,更多的却是绝望。 “琏二爷!”王熙凤怒喝一声,“我知晓爷很难过,可爷您更应当知晓,老爷他倒下了,咱们家只有爷您能顶门立户!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哭闹,唯独您绝!不!可!以!” 被王熙凤这般怒喝,贾琏不由的倒退了两步,直到背靠上了屏风,这才堪堪停下脚步,只一脸悲痛的望向王熙凤,“我爹他出事了,你怎、怎么……” “我娘当年也出事了,我那会儿才多大?不也照样逼着我爹将他房里所有的美人尽数打死!怎样?也许里头是有无辜之人,可我娘都死了,让她们偿命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至于悲痛,等仇人都死了,我自然有的是时间慢慢的去悲痛,哪怕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怀念我娘,也无人敢置喙。还有,爷您之前不是一直觉得狐疑,旁人都有奶嬷嬷,怎的我这个王家大小姐就偏偏没有呢?哼,我今个儿就告诉爷,我有奶嬷嬷。只是,她死了。在我八岁那年,我亲口告发了她,也亲眼看着我爹命人责打她一百仗。就在我的眼前,她被人堵住了嘴巴,就这样活生生的被打死了。倒是我爹,他是自己作死,贪杯好|色,不思进取,还不到五十岁,就掏空了身子骨,病着病着就没了气息。所以,我大哭了一场,送走了他。” 王熙凤一面说着这话,一面将目光牢牢的锁定在,冷冷的道:“敢问,琏二爷您如今打算怎么做?是跟个娘们一般痛哭一场,还是将仇人找出来千刀万剐?!” “是谁?是谁!”贾琏终是撑不住了,赤红着眼浑身颤抖。 “去问呢!”王熙凤指了指外头,冷着脸道,“我记得清清楚楚,昨个儿大年三十,老爷不单好端端的,还抱着巧姐满屋子乱窜。今个儿,我过来给太太请安时,他就没了踪影,可老爷绝不会一个人出门的。爷您应该去前院,问问今个儿是谁跟着老爷一起出门,再问问老爷到底去了哪里,见了何人,又做了何事。” 贾琏努力控制住自己,半响才挤出一句话:“好,我去,我这就去问个清楚明白!” 第132章 贾琏是带着满腹愤恨离开的,虽说他从未处理过类似的事情,可不得不说,有时候人就是要陷入绝境之后,才能被逼着激发潜能。 半个时辰后,贾琏带着通身难以掩藏的杀意再度回到了正院里的堂屋中。此时,大夫早已赶到,也为贾赦诊了脉,这会儿正苦思冥想着该如今开方子。事实正如王熙凤所猜测的那般,贾赦确是中了毒,还是一种改良过的鸠毒。用大夫的话说,所谓改良其实就是将毒发的时间往后挪了,原本的鸠毒是服下没多久就会即刻毙命。而这种所谓的改良版,却是将毒发时间延长到了一两日乃至三四日。 然而,此毒无解。 “你说甚么?甚么叫做此毒无解?你这个庸医!!”贾琏虽因着方才王熙凤的那番话,勉强将悲痛强压了下去,可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不伤心了。事实上,贾琏这是硬生生的将悲痛扭转成了怨毒,他这会儿极为容易迁怒到旁人身上。 王熙凤上前拦住了他。 “琏二爷,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大夫,毒这种东西,我虽不大了解,却也知晓比病难医治多了。倘若他有那个能耐,就应该去太医院,而不是在街面上开个门脸不大的小医馆了。” “你!我……”贾琏就算想寻个人迁怒,却也不至于迁怒到王熙凤身上,且王熙凤说的句句在理。贾琏被噎了半响,才寻到话来,“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哪个找个这庸医?我去寻太医!” “如今是年关,太医院倒是有轮班的太医,却只面向皇族。琏二爷,要我提醒您吗?咱们寻不到太医,至少在正月十五之前,是绝不可能寻到太医的。”太医院只有轮班的太医是其中一个缘由,可更重要的,却是因为没有哪个太医愿意在大过年的触霉头。当然,倘若当今或者其他妃嫔皇子公主们出事了,太医就算觉得再晦气,也不得不去,可他们家呢?以往还有个荣国府的牌匾撑着,如今却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一等将军府。太医,是有品阶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到底应当怎么做?”贾琏用双手抱住头,悲痛得难以自抑。 “废物!” 因着贾琏住嘴而显得格外寂静的屋里,忽的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声音。可纵是音量不大,语气也并不强烈,却依然让所有人将目光投了过去。 是贾赦。 床榻上,贾赦气若游丝的躺着,两眼虽很是浑浊,却依然强撑着瞪向贾琏。不仅如此,他更是强自开口道:“老子怎就生了你这个废物?怂货,窝囊废,没用的东西!你你你……你气死老子,气死老子了!” “爹,爹,我求求您了,您可一定要撑住。对对,我是废物,我就是个废物,爹您说的太对了,爹!爹!!”贾琏这会儿看着简直就比贾赦还要神志不清,他整个人扑到床榻边上,跪在脚踏上,一手扶着贾赦的头,一手抓住了贾赦露在外头的手,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瞧他这模样,完完全全是荣哥儿翻版。 然而,荣哥儿哭闹是可爱,贾琏这副模样却看得贾赦愈发愤怒。 “琏二爷,您还是先听听老爷是怎么说的。”王熙凤一脸的哀恸之情。 也许,换作是前世,她完全无需在意贾赦的生死,甚至于当她在羁侯所里听闻贾赦有可能会被处以斩立决时,她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悲痛。这也难怪,前世的她,不单单对贾赦毫无亲情可言,连带对整个大房都没甚归属感。哪怕她打小就经常往荣国府跑,却是一直住在贾母的荣庆堂里。等嫁给了贾琏之后,更是留在了荣庆堂旁边的院落里。大房所在的东面旧院,前世的她一共也就去过那么三两回,别说亲情了,只怕跟陌生人也一般无二了。 可今生,一切都不同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贾赦跟王熙凤的父亲王子胜是同一种人,都是家中嫡长子,却都是一样的不争气,还有着相同的爱好。可不同的是,王子胜到死都不曾真的为王熙凤打算过,哪怕有时候不得不为她出头,那也是被王熙凤逼的。可贾赦不同,也许他有千万个缺点,有两点却是无法否认的。 护短,和对孙儿孙女的爱。 在王熙凤的劝说之下,贾琏终于平静了下来。至于邢夫人,她这会儿倒是也再度回到了内室里,只是因着先前哭得太厉害了,很是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若非有丫鬟搀扶着,只怕她随时随地都会一头栽倒。 贾琏安静了下来,邢夫人是真没力气哭闹了,旁的丫鬟们若是敢出个大气,王熙凤都能恁死她们。一瞬间,屋内再度陷入了寂静之中,而这时,贾赦终于攒够了力气,再度开口了。 “你个废物还不如你媳妇儿!”秉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态度,贾赦一开口就先骂了贾琏。当然,骂完之后就应当说正事了,“是贾政那个杀千刀的乌龟王八蛋!老子是被他害了,一定是他!” 尽管只有短短几句话,可依然让贾赦耗尽了所有的精气神。说完这番话后,他就彻底瘫软在床榻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给人一种随时都有可能接不上气来的感觉。 大夫尚未离开,也已经开好了药方子,只是面上却只有无奈的神情。一面将药方子给屋里的大丫鬟,一面低着头叹气道:“这方子是拖时间的,大概能缓个一两日。” 也就是说,倘若贾赦愿意只有一日的寿命了,有了这药能多活两日? 贾琏又要瞪眼,却被王熙凤拦阻。王熙凤只淡淡的向一旁的丫鬟道:“送大夫出去,别忘了给个封赏。” 这屋里的丫鬟自然是邢夫人跟前伺候的,不过这会儿却没有一个人敢置喙王熙凤的命令。一方面是因为王熙凤先前在正院里那雷厉风行的举动,另一方面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贾赦已经是行将就木了,王熙凤身为贾琏之妻,又是那么一番品性,只怕将来整个宅院都要被她捏在手里了。能在邢夫人跟前当大丫鬟的,哪怕比不得紫鹃、丰儿之类的,也不至于蠢到无药可救。自然,所有人都对王熙凤唯命是从。 很快,大夫就被送走了。贾琏又瞪了那大夫两眼,旋即却忽的回过神来,向贾赦道:“爹,你说是政二老爷害了您?这是真的吗?该死的,那个王八羔子!” 贾赦猛地喘了一口大气,唬得簇拥在床榻前的几人面色一白,所幸贾赦没多久就平静下来了,只是贾赦再度开口时,却是向着王熙凤的。 “凤哥儿,让那个蠢货走,我跟你说!” 王熙凤忙将贾琏往旁边推搡了一把,她当然不可能真的将贾琏轰走,不过事已至此,她自然要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因而只道:“老爷,我方才已经让琏二爷去前院素日里跟随您的小厮那里问过话了。想来,老爷您今个儿是去了荣国府罢?” 不让大房去荣国府原是贾赦于昨个儿晚上下的命令,虽说这话听着有些不近人情了,可问题在于大房主子们各自的立场。 邢夫人自不用多说,原就是没甚么主见之人,自是贾赦说甚么她做甚么,哪怕贾母再厉害,这县官不如现管,要让邢夫人在贾母和贾赦之间选择,她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贾赦。这邢夫人决定不去了,迎春、惜春这俩素来跟邢夫人贴心的姑娘,自也不会去讨没趣。至于原就跟透明人一般的琮儿,却是打小就没有给贾母拜年的习惯。 贾琏这边,因着前段时间忙忙碌碌的,几乎没一刻空闲,他早就不耐烦跟荣国府诸人歪扯了。一听贾赦这话,果断的决定正月初一白日里同巧姐和荣哥儿玩耍,培养一下父女、父子之间的感情。等到了晚间,自是搂着媳妇儿上炕。王熙凤的想法同贾琏类似,且她比贾琏更不在意荣国府诸人的想法。只不过是没去拜年罢了,比起前世的种种,这种只能算是冷落,连打脸都不算的行为,对她而言是半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而贾琏和王熙凤没去,巧姐和荣哥儿更是连发表意见的权利都没有了。 然而,没人管得了贾赦。 因着贾赦做事从来不跟大房其他人打招呼,以至于他这一日来,究竟去了何处,压根就没人知晓。当然,贾琏之前就已经知晓了,可随从的小厮却只告诉他,今个儿贾赦一大早就去了荣国府,直到临近傍晚时分,才坐车离开。 只这些便也够了,更别说还有贾赦亲口所说的话。 “荣国府……贾政!!”就算中毒已深,却完全不妨碍贾赦恶狠狠的诅咒。哪怕到了最后,他已经没离开开口说话了,可看他的神情,明显就是在心里诅咒着贾政。 偏此时,王熙凤却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意见。 “有句话,就算是说了不中听,可我还是要说。老爷您是中毒了,可我却不认为是政二老爷所为。虽说我对他的人品颇为不耻,可他的为人,不像是能做出下毒这种下三滥的事情来。”眼见贾赦瞪着眼欲反驳,王熙凤忙不迭的又添了一句,“我更怀疑二太太。” 一句话,成功的让贾赦闭了嘴,再度陷入了沉思之中。 既是下毒,除非能抓个人赃并获,不然所谓的证据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再说了,就算幕后主使是贾政好了,他能亲自动手?那位,可是个出了名的假正经,哪怕是极为寻常的纳妾,也必须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最好还是那种推脱了好几次,却依然推脱不了,最后勉为其难收下了。这种人,这样的性子,会亲自下毒吗? 绝不可能!! 可若非亲自下毒,那就思考一下甚么人会想到下毒。正常人遇到极度愤怒的情况,照理说应当是直接动手,当然动脚也是有的。像王熙凤,前世遇到贾琏偷腥,那绝对是直接撩起袖子就上阵干架的。扇耳光,揪头发,或者干脆将对方的衣裳扒光,再踹上几脚……总而言之,人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是绝不可能会想到下毒这种事情。 那甚么人才是这么做呢? “老爷,我还有几句话想说,您也听听是不是有道理。”王熙凤正色道,“咱们先不提政二老爷的人品,单说一点,他是男子,素日里也是略带着些冲动的性子,单说他以往数次请家法打宝玉就看得出来了。也许,老爷您前往荣国府讨债,让他极为生气。可他会如何做?这般爱面子的人,就算心里再生气,明面上他依然会笑脸迎人的。我想,债已经要到了罢?老爷您可有将那本账目交给他?” 贾赦先是点头,随后却是摇头。 “也就是说,银钱您是要到了,可账目却依然在您的手里?”见贾赦连连点头,王熙凤又道,“那么您可知晓,那笔银钱究竟是何人所出?据我所知,荣国府的公中账目里,绝不可能在短时间里筹措出这么一大笔钱。那么,是老太太出的?还是政二老爷出的?亦或是……二太太?” 这一点,贾赦并不知晓,因而他只是茫然的望着床幔,许久才向着王熙凤摇了摇头。 “不要紧,这点很好查的。又不是商人,谁都没法一下子拿出这么一大笔钱,回头我让人去查查看,到底谁卖了庄子铺子。” “是王氏?”贾赦终于攒够了力气,再度吐出了三个字。 “我方才说了,政二老爷不大可能做出下毒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可二太太却是没问题的。试想想,下毒呢,明明这世上有那么多置人于死地的法子,怎样的人才会选择下毒?”王熙凤苦笑一声,道,“第一,我猜她从没有跟人动手的习惯,也认为直接动手有辱斯文。第二,既是下毒,有一就有二,先前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突然就在荣国府后街那条臭水胡同里暴毙了。哼,暴毙,真是好笑。那周瑞家的是二太太的陪房,如今也不过才四十岁,身子骨好得很,突然就暴毙了?还是在那等地方。” 其实,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缘由,王熙凤却不曾说出来。只因那个缘由一旦说出来了,就显得太歹毒了。 王夫人要害的人,只怕不单单是贾赦罢?甚至王熙凤猜测,也许王夫人一开始是打算害贾政的?毕竟,贾赦今个儿往荣国府讨债一事,先前并没有任何预兆。且贾赦也说了,他是去见了贾政,一般来说,他们兄弟二人会面都是选择在前院书房的。而在书房下毒,贾政中招的几率远远大于偶尔才去一趟的贾赦罢? 可惜,这种猜测王熙凤死也不能说。说到底,王夫人和她一样,都是王氏女。这害人也要看具体情况,王熙凤原在娘家时,就不止一次的打杀过丫鬟婆子,她完全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自然,贾赦和贾琏等人,也没有任何异议。包括王夫人暗害贾赦,虽说诸人对她痛恨异常,却依然还算是能够理解。可倘若王夫人真正想要害的人是贾政呢?或者干脆就是打算一锅端呢? 前者是恶人,后者不是人! 连自己的夫君都要害,往后谁还敢娶王氏女?王熙凤甚至觉得,若此事发了,只怕连贾琏都容不得她了。试问,哪个人有胆量在枕边放一条美女蛇呢? 有道是,生女儿像姑,生儿子像舅。王熙凤之所以能够将王夫人的心理猜个七七八八,说白了还不是因为她和王夫人是同一种人吗?重生之初,她不是也想过,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跟荣国府同归于尽,只求保住自己唯一的骨血。当然,如今她已经不这么想了,这却是多亏了贾琏之后没再让她失望。 对于王氏女来说,夫君真心不算甚么,她们骨子里就是这般薄凉的性子。 “该死的王氏!我要去杀了她!!”贾琏虽被王熙凤挤到了一边,却仍听到了所有的话。当下,他顾不得旁的,只满心满眼都是杀了王夫人给他爹报仇! 王熙凤抬手就干脆利索的给了他一巴掌。呃,还是当着贾赦和邢夫人的面。 贾琏直接就懵了。 “哼,琏二爷真是好本事,天子脚下肆意行凶,且还是独自一人闯入荣国府,刺杀荣国府的当家太太,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胆量!既然琏二爷有如此胆量,何不跟当今请缨,学学祖上率军出征呢?也许如此一来,我这辈子还能当上超品国公夫人呢!” “你!” “我如何?甭管下毒之人究竟是不是二太太,有一点我就明说了罢。咱们没有证据,一点儿真凭实据都没有。琏二爷您要是就这般去了荣国府,且不说能不能杀了二太太,就算您侥幸成功了。之后呢?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您琏二爷是一命抵一命了,老爷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这个当媳妇儿的,还要背上夫君是个杀人犯的罪名。当然,您可以完全不用在意我,可巧姐和荣哥儿呢?如今他们是还小,等将来他们长大了,要进学要说亲了,对外一说,哟,他们的亲爹是个杀人凶犯!” 贾琏面色铁青,却一点一点的低下头来。 “还有,琏二爷您以为杀了二太太这事儿就了结了吗?政二老爷还在,荣国府也还在,等您被判了斩立决,咱们呢?老爷如今已这般了,您又直接撒手走了,得了,咱们这些孤儿寡母的,也不用活了。我看,完全无需考虑巧姐和荣哥儿的将来,他们还有甚么将来可言?银钱嘛,政二老爷肯定会夺走,咱们直接就露宿街头,饥一顿饱一顿,饿了渴了冷了,双手往上一翻,行行好给点儿钱!”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我不去了还不成吗?”贾琏终于被王熙凤给弄崩溃了,他原不是甚么性子刚强的人,所幸出身极好,这才舒舒服服的活了二十来年。哪怕这一年来发生了很多事儿,可总的来说,贾琏受到的也只是惊吓,而非真正的经受磨难。 偏生,王熙凤说话极为富有感染力,连珠炮一般的说了一车的话,就仿佛将那种画面完全展示在了贾琏眼前。这简直…… 丧!心!病!狂! 见贾琏终于服帖了,王熙凤才冷笑一声:“想要报仇当然是可以的,我也很想报仇。凭甚么吃亏的都是咱们,得了益处的都是他们?这些年来,咱们这一房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如今,好不容易把家分了,那原本也该是将他们轰出来,结果出来的却是咱们这一房。这就该知足了罢?不就是多捞了一点儿钱吗?若是他们不愿意,换过来便是了。” “对,他们就是这般不知足,还心狠手辣,简直跟畜生无异!”此时的贾琏,在王熙凤刻意的教唆之下,已经将原本只针对王夫人的仇恨,直接波及了二房所有人。 而这仅仅是个开端。 王熙凤略平静了一下心绪,转而向贾赦道:“老爷,您同二房不对付了这么多年,想必也曾思索过对策罢?以往,您顾忌兄弟情谊,这才对二房处处忍让,可如今您也看到了。虽说下毒的幕后之人也许是二太太,可想也知晓,她这么做是为了谁。为了政二老爷,为了她那远在宫中的女儿,为了她的心肝肉儿宝玉……您真的不打算做点儿甚么吗?” 第133章 正月初二。 大清早的,王家、史家连带薛家都接到了来自于荣国府那已分家单过的赦大老爷的请帖。按说,正月里会亲朋实乃常事,然以贾赦之能,邀请各家当家家主,却未必能了。 薛家也罢,薛父早亡,如今当家做主的乃是薛蟠,他虽有诸多缺点,本人却并不是那等拿乔之人,得了请帖,又支会了一声薛母,旋即着锦衣往贾赦府里赶去。待薛蟠赶至府邸门口,才见王家之王仁,史家之史斌,皆已经陆续赶到。三人虽互相并不熟稔,却好赖都是相识的,互相行了礼,便结伴往府里走去。 贾琏便奉命候在前头,及至见了这三人,忙笑容满面的迎了上去:“大舅哥,蟠弟,史大公子。” 王仁乃是他们这一辈中最年长之人,且又是王熙凤的嫡亲兄长,贾琏先招呼他自是应当的。薛蟠则是王熙凤的表弟,当初尚在荣国府时,贾琏也没啥跟他碰面,因着年岁缘故,俩人并不曾玩到一起,不过总算是混了个面熟。至于最后那位史斌,则是史鼐之长子,年岁却是几人中最小的,跟贾琏也不过只见过两次,俩人并无任何交情。 几人互相见了礼,贾琏便躬身邀请他们入内,且边走边道:“今个儿也是匆忙,只是荣国府那头老太太催得紧,加之我这一房虽是分家了,却也是贾家分支,故而才请来四大家族另三,做个见证。” 王仁和史斌皆一脸茫然,却明智的选择了闭嘴,倒是薛蟠性子直爽,听得这话,直截了当的便开口问道:“琏二哥哥想叫咱们做甚么见证?”顿了顿,薛蟠忽的见鬼一般的道,“别是琏二哥哥打算正月里纳小罢?这可不成,凤姐姐那爆炭性子,一准拿棍子将我打出去!” 贾琏被噎了一下,旋即才咬牙道:“帖子是我父亲下的,并非我。” 许是因着来的都是小辈儿,薛蟠才产生了这般错觉,及至听了贾琏这话,才恍然大悟,道:“所以是赦大老爷准备纳小?” “咳咳,薛大哥哥可真会开玩笑,琏二哥哥别介意哈哈哈。”史斌年岁虽小,论能耐却是几人之中最甚者。眼见薛蟠即将惹毛贾琏,又见王仁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忙跳出来缓和。 被史斌这般一打岔,加之贾琏原也并非要跟薛蟠怄气,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不瞒诸位,是府上那位老太太执意要我父亲让出一等将军的爵位。我父亲是个纯孝之人,虽心头是有些不情愿,可听闻老太太因这事儿都病倒了,我父亲不得不同意此事。这不,我那位二叔比你们早一步就已到了,如今正在书房中与我父亲商谈。待他们谈妥,还要请你们三位做个见证。” 贾琏说罢,抬眼便见王仁等人目瞪口呆的神情,心下冷笑,面上却是满满的无奈之情:“唉,这事儿也不是不能请旁人,可终究好说不好听。想着咱们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你们几位必不会看笑话,是罢?” 王仁等人面面相觑,就连素来心直口快的薛蟠这会儿都被唬得说不出话来。 半响,还是史斌颤颤巍巍的道:“这爵位……还能让?” 当然不能。贾琏心中腹诽不已,面上却依然是无奈和忧愁:“我身为人子,既无才华又无能耐,我父亲备感痛心,这才不得不将爵位拱手让予二叔贾政。” 几人更懵了,贾琏这话一听就是前后矛盾的,可有道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几人虽都是各大家族的家主或继承人,却没能耐过问旁人家里的事儿。像王家、史家倒也罢了,无非就是将此事记在心头,回家告知长辈即可。可薛家的薛蟠却只是懵逼一般的看着贾琏,他虽是家主,可因着薛家原就是四大家族垫底的那个,且他本人辈分低不说,更是毫无能耐,且对于薛蟠来说,贾赦、贾政这两支,显然同贾政这边更为亲近。 然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头。贾琏带着三人才刚刚走进垂花门,就听得前院传来阵阵尖叫痛哭声。 “老爷您这是怎的了?!” “天!政二老爷杀人了!!!” “琏二爷!二奶奶快来呢,老爷殁了,老爷被人杀了!” 贾琏瞬间面色大变,撇下三人,飞一般的奔向了闹出大动静的前院书房。而就在此时,书房的门忽的敞开,有一人急匆匆的从里头出来,面色惊惶,脚步凌乱,不是旁人正是贾赦之亲弟贾政。 “二叔,我爹如何了?”贾琏见状,不由分说的便揪住贾政,双目赤红的瞪着他。 若是搁在素日里,贾政定能发觉异常,可惜这会儿,贾政自个儿也被吓得不轻。就在方才,贾赦忽的口吐鲜血,一旁的小厮探过鼻息之后,只说没了气息,话里话外,竟是指责他杀了人。可他明明只是…… “二叔,我敬您是长辈,又是个读书人,您告诉我,方才您到底做了甚么?”贾琏全然不曾往书房里看,不是他不想看,而是不敢看。明明是按着计划行事的,且如今看来,事情的发展也一如先前所计划一般。可惜,他的心头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有的只是满腔的悲伤。 计划成功了,却也代表着他父亲真的走了。 “琏二奶奶来了!”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而那头三人却不敢上前劝时,王熙凤到了。带着数名丫鬟婆子,王熙凤满身凌厉之气,看着竟不像是个后宅妇人,反倒像是刚浴血奋战归来的将士。 “说,出了何事?” 王熙凤冷着脸站在书房门口,目光却并未落在前院任何一位主子身上,而是径自看向原在书房伺候的大管家林之孝。 林之孝乃是府上的大管家,原自不是在书房伺候的。若是明眼人,一瞧见林之孝,便当知晓里头有异。可惜的是,在场之人多半都是小辈儿,哪怕史家那位大公子学问出众,却因着年岁太小,到底不曾经历甚么事儿,这会儿更是只顾着惊疑,完全不曾发现任何异常。 却见林之孝泪流满面的跪倒在地,虽带着哭腔,却吐字异常清晰的回话道:“回奶奶的话,老爷他殁了。就在方才,荣国府的政二老爷逼迫咱们老爷将爵位让予他。原本老爷都已经应允了,连折子都写好了,可政二老爷犹不满足,还勒令咱们老爷将家产尽数归还予荣国府,只准留三千两银子傍身。可咱们老爷是甚么性子?先前让予祖宅,如今又让予爵位,已是看在府中那位老太太的面子上。如今连钱财都要夺去,老爷自是不允。” “之后呢?”王熙凤冷冷的道。 “老爷不答应,政二老爷竟说要让府中那位老太太状告咱们老爷不孝。这不孝乃是大罪,咱们老爷、老爷……”林之孝哭得死去活来,却依然坚持着将话说完了,“老爷一气之下就吐血而亡了。” 林之孝的话音刚落,一群下人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一般,齐刷刷的跪倒在地,哭喊着:“老爷您死得好惨啊!” 一时间,府里哭声震天,连远处街面上的鞭炮声都微不可闻了。 所有人皆愣在了当场。 忽的,王熙凤掩面哭诉道:“老爷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先前,您为了孝道将祖宅让给了政二老爷。昨个儿您又被老太太召回府中,回来就说连爵位都要让予政二老爷。您是多么得孝顺,普天之下能寻出几个如同老爷您这般纯孝之人。可惜,老太太她不知道,她……老爷您走得太冤枉了,老爷啊!” “爹啊!”贾琏也仿佛终于回过神来一般,脚步踉跄的走进了书房。偏此时,贾政却抓住了这个机会,转身夺路而逃。 “将府门关上,所有人不得离开!”要不怎么说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呢?前一刻,王熙凤哭得梨花带雨,后一刻,却有如战神附体,命令跟连珠炮似的发了出来,“林之孝,你立刻前往京都衙门报案。政二老爷,对不住了,事关我家老爷之死,还请您见谅!” 贾政背后一凉,额上更是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事实上,即便到了这会儿,他依然仿佛活在梦里一般。贾赦竟然死了?那个跟他斗了一辈子,尤其近两年来,每每让他吃亏无数的贾赦,竟就这般死在了他的眼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不,贾赦一定是在装死!”终于,贾政寻到了话头,带着满脸的惶恐不安结结巴巴的开口道,“你们这是诬陷,你们可知,诬陷朝廷命官是何等重罪?” 此时,贾琏已经僵硬着身子从书房走了出来,正好听到了贾政这话,当下眼底里流露出一丝杀意,面上更是满满的寒意:“好,政二老爷这话说的真是太好了。凤哥儿,你留在家中照顾好太太和孩子们,我亲自去……登闻鼓告御状!” 第134章 登闻鼓告御状,这是贾赦生前一直想做,却始终没能成功的事儿。贾琏觉得,身为人子,他应当为父亲尽最后一份心力,至少也要将贾赦的遗愿给完成了! 事情闹大了。 按说,天子脚下最不缺的就是达官显贵了,像贾赦这种,身上只有一个有名无实的一等将军爵位,实在是不算甚么。可让他死得那般壮烈呢?先是在年前被迫分家,且还是身为袭爵的嫡长子带着他那一房人离开待着几十年的祖宅。这已是一个大新闻了,只是后来,因着林如海家产一事,盖过荣国府分家的闹剧。可如今,贾赦再度出事,据说还是因为让爵位引起的。 贾赦府上已然报官,贾琏又亲自前往宫外,以他身上那五品同知的虚衔,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当今的,可谁让他豁出去登闻鼓告御状了呢?等当今派人一询问,得了,居然是已故荣国府贾代善的嫡长孙,且还是宫中近日来极为受宠的贤德妃之堂兄,事情还能不闹大? 一时间,贾赦被其弟逼死的消息,在京城内外传得沸沸扬扬。 生前,贾赦没干啥好事儿,年轻那会儿或许在纨绔子弟的圈子里还算有点儿名气,毕竟他是国公府的嫡长公子,又娶了张家才名远播的嫡长女。可等张家败落了,贾代善也过世了,张氏也没了,慢慢的,贾赦这个名字也就不被人提及了。 谁曾想到,等死了之后,贾赦之名却在京城大街小巷里疯传,连高门大院,乃至皇宫之中,都处处有着他的存在。 ……虽已不在人世,却处处有着他的传说。 “听说了吗?荣国府的大老爷被二老爷气死了!据说,那鲜血一下子喷出了二里地,府里漫天都是血丝,血腥味都传到几条街外了。” “甚么气死的,你都不知道。那是荣国府的二老爷为了家产活生生的把大老爷给打死了。听说死的可惨了,血肉模糊的,连个人形都没有了。唉,这还是有钱人家呢,还不是为了钱都打打杀杀的。” “就是有钱人家才这么干呢,人家那府上,白花花的银子有好几十万两呢!” “说甚么鬼话,知道荣国府是甚么人家吗?那是国公府!好几十万两……你傻了罢?听说,他们家当初嫁女儿,陪嫁的银子都不止这个数!” “天!天!”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贾赦这个名字原压根就不曾听说过。可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妨碍他们八卦。虽说各个消息来源都成谜,可因着所有人都是煞有其事的宣称自己得到的消息才是第一手的消息,因而这相信的人还真不算少。只不过,对于老百姓们来说,贾赦这事儿充其量也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说到底,富贵人家的生活离他们太远太远了。 可对于曾经见过甚至跟贾赦有过些许交情的人来说,却仿佛是一个惊雷。 贾赦年轻那会儿名声就不是很好,等他父亲没了,原配发妻也没了,更是只留下一个贪杯好|色的恶名。说实话,这种名声对于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来说,其实也不算特别恶劣。毕竟,贾赦贪杯他也不妨碍旁人,好|色也只是针对房中丫鬟,或者某些风月场合的女子。说白了,他一不烧杀抢掠,二不占着官位膈应人,甚至近两年来,他几乎是足不出户的,就算是想拉仇恨,也无处去。 再一个,富贵人家总比普通老百姓更容易得到一些额外的消息。 譬如,荣国府分家一事,贾赦是极为反对。只因他孝顺贾母,这才不得不忍痛让出了荣国府,带着自己一房人悄然离开。 又譬如,其实让爵位一事,贾赦已经同意了,甭管是不是出自于真心,如今已知的是,确是在贾赦书房之中发现了原本让爵位的折子,只不过尚未递上去而已。 再譬如,让了祖宅、让了爵位却仍不能让贾政满意,贾政要的是荣国府的全部,包括贾赦那丁点儿安家银子。 而慢慢的,消息越来越多了,就连荣国府正堂被贾政一房所占,而袭爵的贾赦却被迫几十年来偏居一隅。还有便是当初明明属于大房的监生名额,却莫名的予了二房嫡长子。 随着外头的消息越传越烈,荣国府诸人自然也就按耐不住了。 荣庆堂内,贾母自打听说贾赦过世之后,就立刻晕厥过去,缠满病榻不起。诚然,外头那些关于贾母偏心贾政的说法,十有八|九都是真实的。可不得不否认的是,贾母也是在意贾赦的。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若非贾赦身为嫡长子,却丝毫不知上进,贾母也不会在万分无奈之下,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次子贾政身上。其实,哪个母亲不愿意儿女都好呢?可惜,一般情况下,大部分人都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鸳鸯,外头如何了?政儿回来了吗?” 病榻之上,贾母一脸的病容,却仍坚持询问案件近况。随着贾赦之死,贾琏登闻鼓告御状,贾政不可避免的被当做第一凶犯关押在了刑部大牢里。 说实话,这案子一点儿也不难破,行凶动机是有的,目击证人也是有的,若仅仅只有贾赦府上的管家看到也就罢了,偏生薛家家主,王家、史家的继承人也都看到了,这事儿几乎算是铁板钉钉了。当然,想要翻案也不算难,一口咬死是家务事,再由贾琏出面将案子撤回,等再过上几年,风声也就慢慢的降了下来。毕竟在京城里,千奇百怪的事情太多了,弟弟气死长兄……也不算很奇葩罢? “回老太太的话,老爷尚未归来。”许是因着彻夜不眠的照顾贾母,鸳鸯的面色也很是不好看。当然,同贾母比起来,鸳鸯只是面色不好而已。 “政儿……这不可能是政儿做的,绝不可能。”贾母躺在病榻上,老泪纵横,却依然坚持为贾政辩驳。在她看来,贾政是千好万好的,哪怕偶尔做事欠妥当,那也是被王夫人唆使的。可在这事儿上,贾母纵是想要迁怒于旁人,却也寻不到借口,因而只得连着重复着,贾政是无辜的之类话语。 鸳鸯听着听着,不免在面上露出了一丝悲凉。 亏得贾赦已经死了,要不然听到贾母这话该有多伤心呢?说实话,鸳鸯对于贾赦的感观并不好,主要是贾赦为人很有一种老不正经的感觉,加上他对于丫鬟们又是本能的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每每看到鸳鸯等人,要么是带着调笑意味,要么就是打心底里看不上眼。那种滋味,没人会喜欢的。可纵是如此,人都死了,鸳鸯还是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悲凉。 贾赦还是贾母的亲生儿子,如今明明证据确凿,贾母却坚持认为贾政是无辜的。也就是说,贾赦死了也是白死,至少在贾母看来是这样的。 “鸳鸯,你去,你去将琏儿唤来,还有凤哥儿和邢氏。将他们都唤来,我有话要同他们说,你去!” “老太太,咱们这几日已经让人请了无数回了,赖大的腿都快跪断了,可琏二爷他不愿意过来!”鸳鸯带着满腔的悲伤,尽可能的劝着,哪怕连她自己也明白,此时的贾母甚么道理都听不进去。 “你去,你亲自去。”贾母两眼因着哭得太多,早已无比干涩浑浊,饶是如此,她也仍直勾勾的看着鸳鸯,用略有些嘶哑的声音道,“叫琏儿来见我,不然我告他不孝!” 鸳鸯颓废的坐倒在地,一言不发。 仿佛过了许久,外头传来些许声响,不多会儿,有个小丫鬟打了帘子,悄悄探头进来道:“鸳鸯姐姐,林姑娘在外头求见。” “让她进来,进来!”不等鸳鸯开口,贾母听了这话忙不迭的道。小丫鬟立刻将头缩了回去,片刻后,再度打了帘子。 黛玉过来了。 “老太太……”未语先落泪,黛玉面上满是悲苦,却不知她究竟是在为贾赦之死悲痛不已,还是在担忧已经病倒的贾母,亦或干脆就是不曾从丧父的悲伤之中走出来。 “我的玉儿!”贾母挣扎着起身,将坐在床榻边上的黛玉搂到了怀中,泪眼婆娑的道,“好玉儿,帮外祖母一个忙,你往你琏二哥哥府上去,让他过来瞧瞧我,成吗?不然,求求你凤姐姐也好。我想见他们,我一定要见着他们。玉儿!” 贾母说罢,抬眼便见黛玉一脸的踟蹰之色,当下痛彻心腑,哭喊着:“玉儿,若是连你都不帮外祖母了,我还能如何?一把年纪了,我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偏连孙子和孙媳妇儿都不愿来瞧我,我活着还有甚么意思呢?老太爷,您怎么不干脆把我带走了事呢?” “老太太!” 黛玉眼见贾母哭着哭着便闭过气去,登时吓得花容失色。一旁的鸳鸯忙急急的上前,又是抚胸又是拍背,间或还灌了一壶姜茶,这才让贾母幽幽的醒转过来。 只是,贾母一经醒转,便拿眼去寻黛玉,面上更是一片悲容,眼底里更是满满的哀求之色。 “老太太……”黛玉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落着泪点了点头,道,“黛玉答应您便是了。” <<< 青布骡车停在了贾赦府门口,从骡车里下来一个头戴围帽的女子,被好几个丫鬟婆子簇拥在中间,极快的走进府中大门。 因着办丧事的缘故,府门大开。不过,真正来吊唁之人却不是很多。一来,是因为贾赦的亲朋好友本就不多,且这会儿是正月里。二来,贾赦之死尚未有所定论,万一上头看在贾政为官清廉公正的份上,悄无声息的抹平了此事,那前来吊唁岂不是反而惹了荣国府不快? 种种原因交织在一起,直接导致门庭冷落,人烟稀少。 不过,丧事有该有的东西,府里倒是皆置办齐整了。大门外两只大大的白色灯笼,牌匾上虽无题字却也挂上了白色的帐幔。及至进了前院,更是一片素缟,全无半分过年的气氛,加之隐约传来的真正哭泣声,让人听了难免有些心酸不已。 林之孝家的站在垂花门前,她原是认识黛玉跟前的丫鬟、嬷嬷,且又听了门房的回话,自是急急的迎了上来,却并不将人往灵堂上引,而是直接穿过抄手游廊,去了二进院子里的东二房。 “奶奶,是荣……是林姑娘来了。” 自打贾赦过世后,荣国府便成了忌讳的词儿。当然,主子们并未明确的说过不准下人提这个词儿,只是有那些个会来事儿的管事一一叮咛了,只说在事情明了之前,谁也不准提荣国府。 黛玉是何等机敏之人,当下便听懂了林之孝家的未尽之言,将此牢牢记在心中,这才随着林之孝家的走进了东耳房里。 这正院的东耳房,原并不曾有人住。旁边的东厢房原先倒是住着迎春和惜春,可自打贾赦出事后,除了邢夫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挪到了最后一进院子里。如今,巧姐和荣哥儿皆住在东厢房里,旁边是迎春、惜春。西厢房暂空了出来,耳房则让予了琮儿住。好在迎春如今大了,就算邢夫人一病不起,迎春也能照顾好旁的几人,就连惜春也能稍微搭把手,这倒是让王熙凤略松了一口气。 而正院以及前院,却因着邢夫人病倒,彻底没了管束。不得已,王熙凤才搬到到了正院的东耳房暂住,也好方便处理各种事宜。 “黛玉见过凤姐姐。” 原本,黛玉是打算喊琏二奶奶的,可及至想起先前王熙凤曾叮嘱过她,叫她不要见外,只喊凤姐姐便可。虽说这事儿已经过去差不多两年了,可黛玉却依然记在心中。 王熙凤从内室走到了外间,见是黛玉,尚不曾开口先长叹了一口气,遂拉着黛玉坐下,道,“林妹妹可好?说起来,自打前年一别,我竟是隔了近两年才再见到林妹妹。” “凤姐姐。”黛玉见王熙凤面色惨白,全然不复最初见时的风采,当下心中一痛,眼里不由的涌出了热泪,哀声道,“凤姐姐还请节哀。” “倒是让你来劝我了。”王熙凤苦笑一声,林如海于去年九月初三撒手人寰,虽说如今又是一年了,可说白了,从去年九月到今年正月里,也不过才五个月不到的时间。丧父之痛岂是短短数月时间就能抹平的?更何况,对于黛玉来说,林如海可不仅仅是父亲,更是她唯一真正的亲人。 “生死有命,我却是已经看开了。”黛玉收了哀容,只是有些情绪并不是不表现在外,就不存在的。 王熙凤倒是没有捅破,只是附和般的点了点头,道:“林妹妹是特地过来吊唁的吗?还是……” “我是想来送大老爷一程,不过老太太也确实有托我带话予凤姐姐。”知晓这事儿瞒不过王熙凤,黛玉干脆也就不隐瞒了。只是说句实话,她实在是无法接受贾母所为,哪怕贾母是她的外祖母,她依然不敢苟同。因而,只叹息道,“老太太说想见见大太太,或者琏二哥哥和凤姐姐。只是我想着,府上既这般忙碌,不若我回去同老太太学一学,想来老太太也不会介意的。” 黛玉也是好心,有些话她听着都觉得伤心,若是落在贾琏等人耳中,岂不更是伤透了心?再一个,贾母终究是贾琏的祖母,倘若闹得太难看,贾母自是心里难受,可身为晚辈的贾琏又能好过吗? “妹妹也是好心,只怕有些人并不领情。” 说罢,王熙凤扭头吩咐紫鹃准备出门的衣裳,荣国府那头,并不能完全晾着,尤其如今事情尚未有明确的定论,此时无论是荣国府还是他们府上,不管做了甚么事儿,都关系到将来案件的定性。 既如此,她定是要推波助澜。 出门的衣裳很快就备好了,因着有重孝在身,王熙凤并没有戴上任何钗环,只是在发髻上插了一朵白色的绢花。归整好后,王熙凤出来向黛玉道:“林妹妹,我领你去老爷灵堂前磕个头。到底,你也是他唯一的外甥女。” 在灵堂,黛玉自然又是一通流泪,哪怕她同贾赦并不熟稔,却也知晓年前贾赦为了保住属于她的钱财,愣是跟贾政对上了。有时候,黛玉难免多心,是不是林家的家产落到了荣国府手上后,贾赦就不会死了?哪怕并无旁的证据,只单想想,黛玉便觉得愧疚不已。 幸而,王熙凤瞧着不对,忙将黛玉搀扶起来,俩人同坐一车,一齐往荣国府而去。 在路上,王熙凤也劝了几句,她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事儿,可有些话却是真的不好劝,因而只得将话岔开,让黛玉不再沉浸在自责愧疚之中。等到了荣国府,让王熙凤不曾想到的是,还不等她去荣庆堂,就被闻讯匆匆而来的王夫人拦阻了下来。 “见过二太太。”王熙凤面无表情的道。 “来荣禧堂,我有话同你说。”王夫人明显就是担心丫鬟请不来王熙凤,这才亲自在路上截人。可问题在于,她就算想要截人,也得看看王熙凤愿不愿意配合。显然,王熙凤相当得不配合。 却见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二太太好气派,竟是打算将我唤到荣禧堂杀人灭口吗?不瞒您说,今个儿我来荣国府,可不是悄无声息来的,我府上、路上的人们可都瞧见了。若是我好端端的来,却无声无息的被抬出去,您猜旁人会如何猜测?” 然而这话没唬到王夫人,却吓住了黛玉。 “凤姐姐,您、您……二太太,凤姐姐是老太太特地让我唤来的贵客,您这般作为又是出于何意?纵然您是长辈,我也不得不说,您过分了。”黛玉初时还有些慌乱,可随后索性性子一横,冷着脸向王夫人道。 王夫人万万没有想到,伶牙俐齿的不仅仅是王熙凤,还有这个在荣国府客居数年一直呈柔弱状的林家姑娘。登时,王夫人被气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连身子骨都不由的颤抖了起来。 见状,王熙凤倒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可一开口却是满是寒意的话:“二太太您可得多保重,毕竟二老爷犯的是杀人重罪,偏生荣国府如今又朝中无人,想来就算是意图将此事抹平,也没奈何。要是二太太您再病倒了,只怕偌大的一个荣国府,就要落得无人操持的地步了。” “放肆!”王夫人怒喝一声。 “怎的?这就想动手了?哎哟哟,荣国府当家太太打人了!不对,这是打算杀人灭口了!天地良心呢,我好心好意过来瞧瞧据说病了的老太太,没曾想当家太太竟是打算拿我当成人质,要挟我家琏二爷撤了诉状。苍天!您睁开眼瞧瞧,人间不公,世态炎凉!!” 王熙凤说着说着,两眼一闭,身子一歪,整个人就这般摔在了紫鹃怀里。紫鹃忙接住王熙凤,连声呼喊着。而一旁的丰儿,则是接过了王熙凤方才的话头,厉声尖叫着:“杀人了!!!” 原就被王熙凤方才那话弄得半响都没回过神来,这会儿又听到丰儿这番尖叫,王夫人整个人都不好了。 “胡说甚么?我怎么就杀人了?你们就这般诬陷良民吗?混账!我可是有品阶的诰命夫人!王熙凤,你不要太过分了!你信不信我让人拿你进刑部大牢!” 黛玉冷冷的看着王夫人,忽的接口道:“原来,有品阶的诰命夫人就可以随意将无辜之人送到刑部大牢吗?” 第135章 “听说了吗?荣国府分出去的那位琏二奶奶竖着进去横着出去!” “对对,还听说她对她娘家姑母不孝。多新鲜的事儿呢,我咋不知道还要对娘家姑母孝顺呢?这富贵人家就是怪事儿多。” “可不止是娘家姑母,荣国府那位当家太太也是琏二爷的婶娘,听说还一手将爷们拉扯长大,算是半个娘亲了。你想想,他媳妇儿对他娘不孝顺……啊!你作甚?” 贾琏原是刚从京都衙门出来,路过一个茶馆时,进里头叫了一壶茶。没曾想,茶还没喝完呢,就听到旁边那桌人的闲聊,登时不由的起身揪住了那人的衣襟,低喝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喂,你这人有毛病对罢?我说的当然是真的,快松手!不然我报官了!” 好在贾琏尚未失去神智,立时松开手,转身就往外头去。那人还有些不依不饶的,略迟一步的兴儿忙结了茶钱,又予了那人十来文钱,这才急急的追了上去。可彼时,贾琏早已骑上高头大马,疾驶而去。 两刻钟后,贾琏回到府上。 “凤哥儿你……呃,林妹妹你也在?等等,林妹妹你为甚会在这儿?”贾琏是将缰绳甩给门房后,径直往后头院子里来的。因着这些日子,白日里王熙凤都是在正院东耳房里休息的,他索性直接掀了门帘闯了进来。原本,因着是夫妻的缘故,就算撞见甚么不雅的情形也无妨,可贾琏万万不曾想到,黛玉竟也在此。 “琏二爷您慌慌张张的,这是在作甚?”王熙凤比贾琏更为诧异,一面招呼丰儿去拿换洗衣裳,一面却是让黛玉往屏风后头避了避。虽说是表兄妹,可都这般大的岁数了,又是在内室里,怎么着也应当避嫌。见黛玉往屏风后头去了,王熙凤索性推着贾琏去了外间,“到底怎的了?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了林妹妹暂留咱们府上,爷您可不能把人给我吓唬走了。” “我这不是没想到吗?” 贾琏觉得他简直比窦娥还冤,先是在茶馆里被人吓得一愣一愣的,等好不容易飞奔回府上后,却又被自家媳妇儿给强推出来,整个儿就是忒不招人待见的样子,让他既觉得安心又觉得格外的无可奈何。不过,媳妇儿没出事儿总归是好消息。 这般想着,贾琏转身坐到了外间的圆桌旁,操起茶壶直接给自己灌了一肚子茶水,也不管那茶已经半温不热了。 王熙凤斜眼瞧着他,满脸的狐疑。 “凤哥儿你也别瞪我,今个儿我可是被你吓得不轻!”缓了缓气,贾琏开始控诉了,“你今个儿往荣国府去了?还甚么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你知不知道,人吓人也会吓死人的?!” 这话一出,王熙凤总算是恍然大悟了。却见她颇有些自知理亏的凑到了贾琏跟前,半倚在贾琏身上,调笑般的道:“我说琏二爷,以往我怎不知晓您这般在意我?得了,我今个儿是去了荣国府,可您也不想想,若没个万全准备,我能去那地儿?跟您说实话罢,我将二太太气了个半死不活的,随后自己仰面一倒……之后我就被紫鹃她们七手八脚的抬上了软轿,再到二门外换乘了马车,离开了。” “还顺手拐带了林妹妹?你怎么跟老爷……”贾琏的话戛然而止。 也许是因为贾赦去得实在是太过于突然了,哪怕如今阖府上下都接受了这个噩耗,却依然免不了在说话时,顺口提到他。谁让贾赦此人,原就是存在感十足的,就说王熙凤拐带黛玉一事,当初贾赦不也一样拐带了惜春吗?然而,惜春倒是如愿的成为了大房的姑娘,贾赦却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棺木之中。 “爷。”王熙凤认真的注视着贾琏,其实她很清楚,阖府上下对于贾赦之死最为不能接受的,只怕就是贾琏了。 比起有着夫妻之名却无夫妻情分的邢夫人,比起素来不怎么受宠的迎春惜春姐妹俩,比起如同透明人一般的琮儿,再比如至今都不太能理解为何祖父不来寻自己的巧姐,贾琏的悲痛远远超过于其他所有人。 贾琏回看了王熙凤一眼,苦笑一声:“你家爷我没那么脆弱。不过有一点我还是跟你说明白,你往后别再去荣国府了,那可不是甚么好地方,就算你有所准备,我也怕二太太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万一她对你下了毒手,哪怕我将来能报复回来,那值得吗?这就好比瓷器店里打老鼠,一个不小心,瓷器就碎了,哪怕将老鼠千刀万剐了,这碎掉的瓷器还能再恢复从前吗?” 王熙凤默默地看着贾琏,半响才“噗嗤”一下笑出声儿来。 照贾琏这说法,岂不是她是精美的瓷器,而王夫人却成了那阴沟里的臭老鼠?这么想倒是也没错,只是这话若是传入了王夫人的耳中,只怕会活生生的将王夫人气死。 “记住了,往后别去荣国府。对了,既然林妹妹过来了,就让她先去后头住下,让二妹妹看顾着些。左右咱们身上有孝,她身上也有,谁也没不用嫌弃谁。” “知了知了。”王熙凤想起方才贾琏一脸的焦急神色,当下便问道,“琏二爷方才那般,可是听到了甚么流言蜚语?” 恰好此时,丰儿拿着换洗衣裳过来了,因着只是换一下沾染了霜雪的外套,贾琏也懒得矫情,索性就在外间脱了衣裳,换好后又灌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这才总算是浑身上下都暖和了起来。及至想起王熙凤方才的话,索性将自己听到的尽数说了出来,不曾想,听完贾琏所说,王熙凤和丰儿等人皆掩嘴笑开了。 见贾琏满面狐疑,王熙凤主动为其解惑道:“琏二爷您有所不知,今个儿并不是二太太唤我过去,而是林妹妹得了老太太的叮嘱,让我去荣国府瞧瞧她。我本是想着,总这么躲着也不是法子,赖大几乎天天过来,如今又使唤上林妹妹了,与其再这么折腾下去,不若我自个儿上门,只求个痛快。不曾想,我这才进了荣国府,二太太就非要寻死腻活的凑上来,她这般德行,我能不利用?索性将难听的话都给说开了,气得二太太差点儿没直接背过气去见阎王。这还不算,我还掐准了时机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丰儿还特别配合的喊着‘杀人了!’,这不,咱们就趁机跑了。” 贾琏拿手扶着额头,半响没缓过神来。其实,他也隐约知晓,王熙凤那脾性,是注定不会吃亏的,却不曾想,吃亏受罪的竟是王夫人。 “对了,爷您只听到我横着从荣国府出来?可有听说,荣国府的当家太太打算将我这个娘家内侄女抓了当人质,威逼利诱琏二爷去刑部大牢将政二老爷捞出来?还有,那位当家太太还口口声声的说,她是诰命夫人,若是咱们不听话,都要尽数被投入刑部大牢!” “……她以为刑部大牢是她家的园子?”半响,贾琏才忍不住吐槽道,“她也太看得起我了,这事儿当今已经过问了,哪怕这会儿我再说政二老爷是无辜的,一时半会儿的,他也出不来。” “甚么?当今已经过问了?” 虽说先前确有消息传出,说是当今派人去了解事情始末,可所谓的派人了解,而当今亲自过问,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只是依律行事,后者却是代表事情真真正正的闹大了。然而,仅仅是一个五品小官儿气死了长兄,值得日理万机的当今亲自过问吗? 不由的,王熙凤沉默了。 “有一个消息,我不知晓是真是假。”好一会儿,贾琏才有些不大确定的道,“说起来,这事儿我还是在扬州那会儿听说的。据说,当今他……有些不大喜欢父母不慈。” 不大喜欢父母不慈?这算是哪一家的说法?王熙凤仔细思量了半日,却依然没能理出个头绪来。原先,那位太上皇在位时,最是崇尚孝道,且因着太上皇在位时间极长,故而本朝流行的就是以孝治天下。虽说如今轮到当今即位了,可崇尚孝道是无论如何也挑不出错来的,因而没人会觉得,换了天子就会换了固有的行为准则。可听贾琏这话,却是很让人摸不着头脑。 见状,王熙凤只道:“罢了,该做的能做的,咱们都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就要看上头打算如何了。不过,我猜想,即便当今决定饶政二老爷一命,咱们这一房也依然能跟荣国府彻底来个了断。” 恩断义绝,这才是王熙凤最终的目的。要不然,单单只是分家,根本就算不得全身而退。试想想,若仅仅是一般的罪名也就罢了,可前世,荣国府被罗列出来的罪状多达上百条,且条条都是死罪,最终更是落得一个抄家灭族的悲剧收场。在这种情况下,王熙凤哪里敢跟荣国府攀扯上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关系呢? 原本还想着慢慢的将关系撇清,哪会想到,偏生就在此时,贾赦殁了。 也许,这就是天意罢。 第136章 “圣旨到!……” 一天之内,两道圣旨,一道传予已分家单过的贾赦府上,另一道则是传予宁荣街荣国府上。 王熙凤身为女眷,是没有权利亲自聆听圣旨的,因而只陪在邢夫人身边,等着前头的人过来传话。不想,没等到来传话的管事或者丫鬟,却是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琮儿。 “琮儿见过太太,见过奶奶。” 在大房里,最不受宠也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从来都不是原本为庶女的迎春,而是这个生母不详的琮儿。说是生母不详,并不是说琮儿的来历有问题,却是因为直到今日,已经无人记得他的生母究竟是谁了,哪怕他过了年也只有七岁,却无人忆起七年前生下他之后,被贾赦连夜撵走的姬妾了。甚至根本无人问起,贾赦撵人的缘由,只道他不喜那个姬妾,更不喜欢姬妾所出的琮儿。可纵是如此,大房诸人也从未苛待过他。当然,无视却是少不了的。 “是琮儿?哦,我知晓了,是你琏二哥哥让你同他一道儿接了圣旨?上头都说了甚么?”王熙凤很快就醒悟过来了,当是贾琏恐家中男丁太少,颇有失仪之嫌,这才不得不拉着琮儿去凑数。 说起这接圣旨,年前在荣国府,也曾有过那么一次,据说要撤掉一切,摆上香案,再启中门迎接。问题是,他们这个府是新置办的,只能一切从简,且正堂已经成了安置贾赦棺木的灵堂,因而这迎接圣旨就只能在前头院中了。 这大雪纷飞的,接旨又是必须长跪不起的,想想也是蛮不容易的。 王熙凤思量的这档口,琮儿倒是开了口。其实,他虽一直被当做小孩儿看待,然已经七岁的孩子,哪怕至今都不曾好生进学,学几句话倒是没甚问题。 “圣旨上说,咱们老爷仍按着一等将军的爵位下葬,可往后不再世袭。又说特许了五品工部员外郎的职儿予琏二哥哥,可琏二哥哥似乎有些被吓到了,连连推却不说,这会儿更是跟着来传旨的公公去宫里了。”琮儿说的简单,可听在王熙凤和邢夫人耳中,却是大感意外了。 贾赦临终前早已写了那封让爵位的折子,可问题是,本朝自古以来就从未有过让爵位这种先例。像史家那种,也是史湘云之父早逝,且无子袭爵,这才将保龄侯的爵位传给了史家二老爷史鼐。而贾赦却是有子的,不仅有嫡子、庶子,还有个年岁尚小的嫡孙。这于情于理,爵位都是轮不到其弟贾政的。说句难听点儿的话,就算当今直接撸了这个爵位,也轮不到贾政! 可爵位被撸一事,王熙凤尚且有心理准备,问题在于…… 五品的工部员外郎又是甚么鬼?! “凤哥儿,我怎么记得,政二老爷就是这个职位?还是说我记岔了?再不然,这个职位人数很多?还是纯粹只是巧合?”邢夫人因着贾赦徒然离世,虽不至于立刻垮掉,可精神头却一直不大好。这会儿,她也是病歪歪的靠在榻上,直到听琮儿提了工部员外郎的官职,才有些回过神来。 “官场上的事儿,我倒是记得不大清楚。不过,我猜这肯定不是巧合。想来,政二老爷就算事后不曾被追究刑罚,这官儿,也算是做到头了。”王熙凤冷笑一声,她并不为此感到高兴,若是贾赦之死,换来的只是贾政的官途坎坷,那才是不值! “好,总算也给他们一个教训,顶好是往后都不能再入仕途!”比起王熙凤的狠绝,显然邢夫人要柔弱多了。事实上,作为至始至终都知晓实情之人,邢夫人颇有些底气不足,甚至她从未想过能让贾政偿命,只觉得若是能让贾政从未无缘官场,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 听了这话,王熙凤扬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或许旁人不大清楚事情始末,可王熙凤作为一个王氏女,却是没少从娘家父兄处得知实情。这贾政年少之时也是有着勤奋好学、才华横溢的好名声,当然他究竟有几斤几两,外人倒是不得而知。可问题在于,当贾政及冠后,头一次参加科举就名落孙山。若单如此倒也罢了,毕竟科举之事,除了才华之外,更需要天时地利,这朝堂之上许多重臣都不是一朝就金榜题名的。头一次名落孙山,那下次再战便是。 然而,对于贾政来说,却完全没有下一次了。说句实话,科举这事儿也是真正的辛苦,连着考三天三夜,那是连吃喝拉撒都在小小的一间陋室之中的。贾政虽身子骨不差,却也是打小金娇玉贵养大的,哪里就能吃得了那些苦头?只那么一次,就足以令他对科举之事望而生畏了。 之后的事儿,对于外人来说倒不是秘密了,无非就是贾代善临终之前,硬撑着上折子向圣人为次子贾政讨要官职。也亏得那会儿是太上皇执政,念在贾代善那诸多功劳的份上,特予了贾政工部员外郎一职。虽说这个职位也不过是正五品,可要知晓,即便金榜题名也不过是从七品芝麻官做起,若是贫寒书生,至少要苦熬个十来年,才能有幸成为五品官。 邢夫人知晓贾代善为贾政谋官职一事,却并不清楚里头的弯弯绕绕。王熙凤索性将事儿简单的说了一遍,并着重指出,以贾政之能,若非得遇圣人提拔,他这辈子只怕连个秀才的功名都考不到! “对了,小红你过来。” 因着前头事儿多,虽说后头有迎春看顾着,可事关自己的亲生骨肉,王熙凤实在没那么大的心,故而在大部分时候,都是让紫鹃去后头看着,却是将小红提拔到了跟前。这会儿,王熙凤唤了小红过来,向她耳语了一番,便打发她离开了。邢夫人见状,既不好奇也不追问,只是让琮儿先回去歇着。 却说小红,这会儿却是穿过抄手游廊,径直往前头而去,待寻到了她父亲林之孝,才将王熙凤叮嘱的事儿告知。等一切妥当了,她才循原路返回。 <<< 贾赦府上,对于圣旨的接受度还是很高的。虽说贾琏对于当今莫名的赐予他官职感到万分的忐忑不安,可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至于产生逆反心理。最多就是,千推万推的想将官职推出去,且再三言明自己真的不是当官的料。 可相对于此时仅仅只是苦恼的贾琏来说,荣国府却是要惨烈太多了。 同样都是宣旨,贾赦府上好歹贾琏是完全能够出来主事的,再随手拉上一个琮儿凑数,看着虽仍有些冷清,可好赖出不了问题。反观荣国府,贾政如今尚且在刑部大牢之中,贾珠早逝,贾兰年岁太小,做个陪衬也罢,让他主事怎么也说不过去。至于贾宝玉…… 不提也罢。 折腾了一圈,王夫人只能命人快快将宁国府父子俩请来,以贾珍、贾蓉父子俩为首,贾宝玉、贾兰作为陪衬,总算是不出差错的将这圣旨接了下来。然而这道圣旨,却让原本就染上了阴郁的荣国府,愈发的沉闷乃至绝望。 荣禧堂里,王夫人独自一人坐在耳房的炕上,哪怕此时早已过了掌灯时分,屋里却仍是一片漆黑。因着王夫人不曾开口,底下的丫鬟虽有心点灯,却没有一人敢站出来。当然,这里头也有一部分缘由,是因为王夫人的心腹早就被清理了个一干二净,这会儿荣国府虽仍不缺伺候的人,可没有一个是能在王夫人跟前说上话的。 过了许久许久,王夫人才忽的开口:“唤赖大家的过来。” 赖大家的很快就赶到了荣禧堂,甭管王夫人先前在府上的地位如何,只说当下。贾政进去了,何时出来尚且不知;贾母病倒了,何时痊愈不知;宝玉乃是王夫人所出,另外宫中那位贤德妃娘娘也同样是王夫人所出,再加上王家王子腾如今在朝堂上如日中天…… 荣国府的下人们是很会审时度势的,几乎才一两日工夫,整个府上皆呈现一副以王夫人马首是瞻的神态来。 “给太太请安。”赖大家的年岁也不小了,她前年就抱上了孙儿,回到家中大小也是个太太,不过她极能来事儿,一见到王夫人,当下跪得利索,笑得也够谄媚,虽眼瞧着没骨气了一些,可哪里有主子会喜欢有骨气的下人? “除了咱们府上,那头可有得到圣旨?” “回太太的话,那头确也得了。”圣旨是晌午过后下的,赖大等传旨公公一走,就立刻跑到外头打听消息去了,自然也不会错过那边府上的消息。只是,有些话实在是不好开口,因此王夫人没问,也就没人特地凑上去说,可这会儿既然王夫人问起,赖大家的自然也不能继续隐瞒了。 “说。” “那头府上得的圣旨有些古怪,一说免去了赦大老爷的爵位,又说赦大老爷仍以一等将军爵位下葬,且还专门提了,赏赐给琏二爷……一个官职。” “没说具体是甚么官职吗?几品的?” 赖大家的满嘴苦涩,可王夫人都问的那般详细了,她又不能装傻充愣,只得无奈的道:“听说是五品工部员外郎。” 王夫人霍然起身,满脸的难以置信。见状,赖大家的不免有些胆寒,外人也许不知晓王夫人的手段,赖大家的在荣国府待了一辈子,哪里还会不明白这个面上活菩萨心里活阎王的心思?唯独被王夫人迁怒,赖大家的又急急添上一句,道:“据说琏二爷推辞了。” 做官一事,除了上头的赏识外,还有便是本人的自愿了。甭管这里头具体如何,只要贾琏推拒了,这个官职基本上也就黄了。毕竟,当今是绝不可能强迫某个人为官的。 然而,赖大家的这句话,并未安慰到王夫人。事实上,效果却是正好相反的,王夫人原只是震惊,这会儿却是满腔的愤恨。 “推辞了?旁人求都求不得的好事儿,他一个黄口小儿竟是推辞了?哼,顶好让上头降他一个不敬之罪,直接投入刑部大牢才叫妙!” 赖大家的果断低头装死,开甚么玩笑,上头给了赏赐,推拒也不过是个场面话。若是上头执意坚持赏赐,想来贾琏在推辞一番后,也就不敢再多言。反过来说,倘若上头原就是打着赏赐的名头进行试探,那贾琏如此作为,自能顺利的推辞掉赏赐。无论结果究竟如何,当今也绝不可能降罪于贾琏。 ……呵呵,因为不愿当官,所以直接投入刑部大牢?如果当今真的这么干了,那他连昏君都称不上,只能是个傻子! “老太太那儿知晓了吗?”半响,王夫人才看看平静了心绪,开口问道,“有人说了吗?” “并不曾。”赖大家的低声回道,心下却道,谁有那个胆子敢去触贾母的霉头?招来一顿打也就罢了,万一贾母一口气没上来,岂不是连全家的性命都要填进去? “你回罢,我去荣庆堂。” 王夫人看也不看赖大家的,甚至都懒得换一身衣裳,便径直出门往荣庆堂而去。这个点儿,平日里贾母该是歇下了,可王夫人仿佛无知无觉一般,只按着自己的心意,直接闯入了贾母房中,却被鸳鸯拦了下来:“太太,老太太吃了药睡下了。” “去唤她起来。”王夫人冷冷的道,却也不再强求进入内室,而是直接坐在了外间的椅子上,且催促道,“还不快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鸳鸯深深的看了一眼王夫人,心头五味陈杂,最终却仍是按着王夫人的吩咐,进了内室将刚入睡不久的贾母唤醒。待给贾母简单洗漱一番后,鸳鸯又出来请王夫人入内细谈,同时隐晦的提了一句,孝道。 “哼,老太太倒是有个好丫鬟。”王夫人冷笑一声,抬腿便往贾母内室而去,然到了内室里,却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只冷冷的道,“老太太,白日里宫中来了人,特传旨道,咱们老爷被罢官了,且永世不得录用。还有您身上的超品国公夫人的诰命,也没了。当然,我身上的五品诰命一样都没了。咱们家如今,竟是连个官身都没了。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事,当今给了咱们三天时间,三天过后,宫里会来人收走荣国府。” 说罢,王夫人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内室,竟连个眼神都不曾施舍给贾母。 好半响,鸳鸯的哭声响起,同时还有她急切的喊叫声:“快去请大夫!不不,去唤太医,老太太吐血了!快去!” 然而,没有太医。大夫倒是有的,哪怕荣国府即将不存在了,钱财却还是不缺的。因而没过半个时辰,赖大就领着大夫匆匆赶来。大夫只瞧了瞧,便诊断贾母是因着急怒攻心,才吐血晕厥的。若是年岁尚轻,这般病情倒还有的救,偏贾母早已年事颇高,先是因贾赦之死而悲痛万分,之后又因贾政被抓而心急如焚,最后王夫人又给了她会心一击,直接导致了如今的后果。 贾母中风了。 大夫开了一堆的方子,大部分都是富贵的太平方。而所谓太平方,就是绝对吃不死人,可用药却极为金贵,外加效果极为缓慢,通常要吃个一两年的,才能慢慢的体现出效果来。 鸳鸯并不通医理,她倒是识字,粗粗一看皆是名贵的药材,只当方子不错,便交予了赖大管家,让他赶紧去库房里拿药。结果,赖大却告诉她,因着分家一事,库房十室九空。这也罢了,如今掌握着库房钥匙的人是王夫人,只怕要想开库房,极为不易。鸳鸯也知晓赖大所说乃是实情,又忆起方才王夫人竟不顾贾母身子骨,愣是将所有事儿全部托盘而出,当下不由的心头暗恨。思量再三,鸳鸯索性开了贾母的私库,取了贾母的私房银子予了赖大,只叮嘱赶紧抓药,等贾母病愈了,自有他的好处。 可惜这话,却哄不住已成精的赖大。 待出了荣庆堂垂花门,赖大只将他媳妇儿唤来,如此这般的耳语了一阵子,随后赖大往二门外而去,赖大家的却再度往荣禧堂而去。没多久,贾母中风瘫痪一事,便在荣国府传开了。当下,所有人都知晓,府上要变天了,自然身为下人们,他们也该为自己选一条光明的前程。 <<< 宫中。 刚被封为贤德妃不过才两月时间,娘家却连番出事。先是分家,再是林家家产,最后更是贾政入狱,荣国府上下更是被当今勒令三日内搬离…… 这一切的一切,就好似一场久睡不醒的噩梦一般。 至于对于贤德妃来说,就是这般。 “抱琴,你说,荣国府还有救吗?”因着尚在正月里,贤德妃贾元春每日里都是一副雍容华贵的打扮,可惜,她的面上却并无一丝喜色。托当今仁慈的福,她每月都能唤王夫人进宫见面。虽每次见面时间都不长,且每月仅有两次机会,可不管怎么说,对于前头十年都只能孤苦伶仃在宫内蹉跎的贾元春来说,如今的日子已经很好很好了。 可惜,所谓的好日子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娘娘您别担心,咱们府上素来隆恩极甚,如今不过是遇到了些许小问题,想来以老爷太太之能,很快就能摆平的。到时候,府上再造一个美轮美奂的大园子,娘娘您还可以回娘家瞧瞧呢。” 抱琴是贤德妃贾元春从荣国府带出来的丫鬟,算是打小陪着她一道儿长大,又跟着她一道儿入宫。这十来年,更是只有抱琴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名为主仆,实则却是贤德妃贾元春最为亲近之人。可饶是如此,也不是甚么话都可以跟抱琴说的。 默默的叹了一口气,贾元春伸手抚上心口,那里跳动得极为猛烈,却不是欢欣雀跃,而是忐忑不安。 荣国府立府也有近百年了,这百年里一直圣宠不断,打小就生活在府中的贾元春,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她以为,将来的将来,荣国府也依然会如此,直到那一天,她被送入了宫中。 宫中,全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美好,帝王也从不曾瞧她一眼。曾经引以为傲的出身、容貌,搁在这深宫后院里,却是那么得不值一提。美人如画,也得遇到会欣赏之人,可惜,她一直没有遇到。既遇不到,那就只能自己创造。凭借着荣国府掌握的那丁点儿隐秘,她成功的傍上了三皇子,更在三皇子即位不久之后,成为了人人称羡的贤德妃娘娘。 多么令人羡慕呢,本朝立朝以来,第一位拥有两个喜庆字样的封号,她简直比皇贵妃,比皇后还要来得荣幸。 ……真的吗? 倘若她真的是那万中无一之人,为何她的娘家却变成那个样子了?不过是十来年不曾相见,大房和二房竟成了水火不容的存在。这倒也罢了,左右一开始是二房获胜,若是二房至此能够坐拥荣国府,于她而言,也并无任何害处。然而,最终却是让她大失所望,陛下怎会下那般狠绝的圣旨呢? “抱琴,你还记得今个儿陛下说了甚么吗?”颓废的坐在华丽的美人榻上,贾元春满脸的苦涩难耐。抱琴沉默不语,贾元春却愈发悲切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陛下就站在这里,当着她的面,满脸寒霜的说:荣国府国公夫人史氏不慈…… 枉为人母!! 第137章 二月二十,在停棺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贾赦出殡。 以一等将军下葬,饶是京城里贵人多,这般高档次的葬礼也算是难得一见了。可惜,贾赦府中人丁仍算是少的,好在宁国府的贾珍、贾蓉父子俩还算仁义,逼着贾氏族人尽数赶来,总算是全了贾赦最后的颜面。至于王家和史家倒是都派了人过来,唯独薛家不曾来人。 这样的情况,贾琏和王熙凤都早已有所预料,对他们而言,有些人是真的不来更好。薛家也罢,他们最不想见到的,自然是荣国府的人。 棺木从并未悬挂门匾的贾赦府中抬了出去。说来也是真心无奈,原是因为此处乃暂居之所,且好的门匾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好的,因此,贾赦府大门上就这般一直空着,只等着回头寻到了好料,再请匠人雕琢好以后,再悬挂上去。可谁能想到,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以至于到了出殡之日,府门上依然空空荡荡,端的是让人心酸不已。 可这在家人看来心头酸涩的一幕,落在某些人眼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远处的街角,有几辆看似朴素实则暗藏玄机的马车停在角落里,旁的机关暂且不提,单是这马车窗的帘子就与众不同。从外头看,只觉得是普普通通的深蓝锦缎帘子,可从里头往外头去,却只是隐隐约约罩着一层淡蓝色,虽不说看的清清楚楚,好赖也能瞧到个七八分。 “爷,贾将军出殡了。” “为何不曾悬挂门匾?” 若说前头那人的声音只能算是尖细却不惹人生厌的话,后头那人说话声却是天生带着一股子威严,就仿佛哪怕只是一句玩笑话,从他口中出来,也成了金口玉言。 “奴才不知,想来许是因着先前爷驳了贾家的爵位?” “这倒是有意思了。” 这句出口后,那人便不再开口。而前头之人带着几分忐忑,却并不抬眼,只是在心中暗叹,这贾家人也真是异类,分出来的这一支,明明陛下有言在先,贾赦以一等将军下葬,也就是说,在贾赦下葬之前,这府中就是名正言顺的一等将军府,甚至门匾可以延续到府中之人出孝。毕竟,从律法而言,直到出孝,这爵位才算是真真正正的被抹去了。偏生,人家早早的抹了去,也不知晓该说一声胆小怕事,还是知理识趣。 可对于帝王来说,臣子、百姓胆小怯懦并不算过错,至少相较于至今仍然赖在荣国府不走的那一支,这分出去的这一支,怎么瞧怎么觉得顺眼。 “走罢。” 出殡至少也要一整日,除非是推脱不了,不然哪怕是有这个闲工夫,也不愿沾染上一身晦气。事实上,没人能弄懂那位爷的心思,毕竟先前死了王爷,也没见他亲自出面。 偏就在马车即将驶离的那一刻,外头忽的传来一声极为高亢惨烈的哭声。 说是高亢惨烈真的完全不是夸张,哪怕出殡时,常有家人亲朋因悲痛或是不舍而痛哭,可正常情况下,都是低声呜囔。然而,总有些意外情况。 “巧姐的祖父!呜嗷,那是巧姐的祖父!祖父回来,你们要把巧姐的祖父弄到哪里去?祖父,祖父!呜呜呜,爹娘啊,他们要把祖父抢走,不要不要,巧姐要祖父!啊啊啊啊啊啊……” 又哭又嚎又厉声尖叫。 有时候,女人并不是最可怕的生物,年轻尚幼的小女孩才是真正的恐怖。三岁半的巧姐正处于一个尴尬的年纪,若再大一些,至少懂事乖巧了,也就不会嚎啕大哭了。若再小一些,尚在襁褓之中的话,至少容易哄骗。可偏生,巧姐这般半大不小的,不仅脚程飞快的从后头直接飞奔到了前头拦下了棺木,还跟个猴儿似的一下窜到了棺木上,大半的身子都趴在上头,嘴上更是连哭带喊外加尖叫。 抬棺木的自然不可能是贾琏,而是高价雇佣过来的几个壮汉。按说,就巧姐那小身板,哪怕她真能蹦跶到棺木上头,多她一个也算不了甚么。可问题是,诸人都清楚那是主家的小姐,加之她的哭闹声几乎响彻云霄,当下所有人都不由的停下脚步,愣愣的瞧着她。 贾琏愣是在冬日里急出了满脑门的汗水,急急的过来试图安抚巧姐:“巧哥儿,你祖父要出殡了,你别胡闹,快到爹这儿来。” “不!要!” 要说整个贾赦府里,巧姐只唯二卖两个人的面子,其一是王熙凤,其二就是贾赦。前者是她的亲娘,且王熙凤那性子,若真恼火了,板起脸来还是很吓人的,再说了,王熙凤也是唯一一个敢真的向巧姐动手之人。而后者,却是巧姐的长辈兼玩伴,属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那一种。其实,早在年后,巧姐就已经哭闹着要寻贾赦了,那会儿先是有王熙凤压着,后来则是迎春等人皆陪着她,唯恐她闹脾气。等这会儿,真的要出殡了,却是不能不让巧姐出来叩拜。哪儿想到,她才一叩拜好,棺木刚刚抬出府门口,巧姐就挣脱了奶嬷嬷的束缚,跟个脱缰的野马似的,直接冲过重重阻碍,一下子就挂在了棺木上头。 “你走开!不要!走开!” 眼见那个讨人厌的坏爹过来抱自己,巧姐愤怒的打开了贾琏的手,尖叫着说不要,待贾琏强行将她从棺木上扒拉下来时,巧姐瞬间换了个法子。 “爹!祖父他被人抢走了,爹把他们打倒,把祖父抢回来!呜呜呜,爹,巧姐要祖父,要祖父!” 原本,贾琏是一头汗水的想将这个闯祸精弄下来,却完全没料到巧姐说变脸就变脸,不反抗不说,还抱着他的脖颈,嗷嗷哭着祖父。贾琏原就悲痛,也是因着这段时间的事儿真多,加之到底已经出了七七了,再多的悲伤也慢慢的平复了。结果,被巧姐这么一哭,他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姐姐,姐姐,呜呜呜,姐姐……” 原本跟在后头的荣哥儿久寻不到巧姐,偏又听到巧姐的哭喊声,索性也跟着哭了起来。万幸的是,荣哥儿小短腿,哪怕会走路了,在外头仍是需要奶嬷嬷抱着的,且他的奶嬷嬷比巧姐那位靠谱多了,不仅牢牢的抱住了他,还一个劲儿的拿手里的小玩意儿哄着。也因此,荣哥儿虽然哭,却还算是正常范畴之内的。 “巧姐,你听荣哥儿也哭了,你是当姐姐的,过去哄弟弟好不好?”出殡那是有规定时辰的,贾琏即便再悲痛,也不至于完全丧失理智,因而一面哄着一面抱着巧姐往后头去,还不忘使眼色让抬棺木的人先行离开。 到底是个孩子,巧姐最终还是被贾琏抱回了后头,跟荣哥儿一起被塞到了王熙凤所坐的青布骡车里。贾琏叮嘱王熙凤和两个奶嬷嬷仔细抱好了孩子,这才转身继续安排诸事。 青布骡车里,王熙凤也颇为感伤,又恐奶嬷嬷照顾不了巧姐,索性亲自抱在怀里,柔声安抚道:“巧姐乖,祖父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临走前,还说要巧姐乖乖的,不能闯祸,听爹娘和祖母的话。” “真的?”巧姐犹有些不信。 王熙凤只得昧着良心道:“当然是真的,所以巧姐一定要乖乖的,还要帮爹娘照顾荣哥儿。” “那祖父以后还会回来吗?”巧姐歪着脖子想了想,又哭起来了,“巧姐不相信娘的话,祖父那么疼巧姐,他干嘛要走?不要不要,祖父不准走!” “姐姐!”荣哥儿也哭。 巧姐以比荣哥儿高出一百倍不止的音量在骡车里放声大哭:“巧!姐!要!祖!父!” 最终,青布骡车仍随着出殡的队伍往郊外而去,只是巧姐那凄厉的哭声,却让所有的哭嚎声都显得那般的虚情假意。 许久许久,久到巧姐的哭声都微不可闻时,街口的几辆马车才缓缓的从另一头驶了出去。隐隐约约的,从马车里传来一声叹息。 “稚子何辜……” <<< 荣国府,荣庆堂内。 鸳鸯极为耐心帮贾母清洗了身子,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褒衣,并一床熏香过的厚棉被。待一切妥当了,她这才唤了小丫鬟送上今个儿的汤药,亲自端着药碗,拿着小银勺,一点一点的将乌黑的汤药喂进贾母略有些歪斜的嘴里。 贾母倒是极为配合,无奈她纵是愿意配合,也难免有心无力。 中风瘫痪。 多么简单的四个字,却饱含了多少的无奈之情?其实,严格来说,贾母这不算是完全瘫痪,而只能算是偏瘫。如今的贾母,左半边身子是全然无感知的,右半边倒是有感知,却没甚么力道,最多只能勉强将右胳膊抬起一些,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而她的那张脸,虽说因着年事已高,原就看不出年轻时候美貌的模样,可原先还能赞一句天庭饱满极为有福气,如今却变得半边歪斜,丑得令人难忘。 当然,对于贾母来说,却是让她绝望了。 那一日,从昏迷之中醒来,贾母一开口,说出的却不是往昔那清晰的语言,而是先流出了好些口水。在懵了许久之后,贾母才颤颤巍巍的向鸳鸯提出,要照镜子。 搁在往日,这是连要求都不算的小事儿。哪怕贾母早已风华不再,她对于自己的容貌还是属于比较满意的。再说了,贾母房中使用的都是铜镜,这铜镜是不如玻璃镜来得清晰,却胜在自带美化光环,哪怕容貌并不出众,也不至于被吓到。 可惜,那一日,贾母却被自己镜中的模样给吓到了。也是至那一日起,贾母房内再无一面镜子,甚至连净面的铜盆子都被换成了半大的瓷盆子。 不过,倒也因此意外的得到了一个好处。 王夫人跪求觐见贤德妃娘娘,哭诉贾母因着思念尚在牢狱之中的次子贾政,以至于中风瘫痪。据说,娘娘听闻后,悲痛欲绝,间或不知谁将这事儿传到了太上皇耳中,太上皇顾惜老臣遗孀,下令允贾母继续住在荣国府中,直至贾母离世。同时,太上皇也将贾政气死长兄一案暂且压住,只命好生查探实情,万不可冤枉了无辜之人。 消息一出,荣国府上下自是万分喜悦,谁能想到,连圣旨都下了,实情竟然还有转圜的余地。说起来,还真是可怜又可悲,竟无人察觉,这是太上皇在同当今打擂台,还道是自家娘娘在宫里地位超然,不仅得以封妃,连太上皇的旨意都能求来。 待消息传到王熙凤耳中,却只让她冷笑连连。 哪怕是当人奴才的,也该知晓,老爷和老太爷之间该听哪个。这可不是没成家立业的小少爷和已当家做主的老爷,而是掌着实权的老爷和早已退位不问世事的老太爷。孰轻孰重,还不分明吗? 且暂忍着,只待他日,荣国府上下抄家灭族! 不过,兴许是因着太上皇执意如此,当今并未明着跟太上皇唱反调,只当并无先前的旨意,也再不催促荣国府诸人离开,更不再强求立刻对贾政处决。因着当今这般服软的态度,太上皇似乎也自知理亏,亦不再出手。 事情就这般僵持了下去。 荣国府这头,好药好汤源源不断的往贾母跟前送。王夫人倒是再不曾出现过,却俨然一副真正当家人的模样,不单将库房挪为己用,更是屡屡向鸳鸯索要贾母的体己钱。鸳鸯自是不愿意给,可架不住王夫人三番两次的讨要。虽说明面上,王夫人并不敢苛待贾母,可暗地里要做些手脚,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了。 亦如今个儿。 “甚么?你先出去候着,我这就来。”鸳鸯刚喂贾母喝完了今个儿的汤药,便得了小丫鬟来报,说是王夫人有请。若搁在素日里,她一早就同贾母说了,偏生如今的贾母受不得半分刺激,她也只得耐着性子先将贾母哄睡了,这才悄悄的走出房间,又命几个伶俐的丫鬟守着,自个儿则是去了荣禧堂。 荣禧堂里,王夫人摆足了贤德妃之母的架子,虽说能保住荣国府很让她意外,可她却是将一切都归功于自己女儿身上。当然,能生出这般能耐的女儿,她本人也是功不可没的。至于贾母若是没了,他们会不会再被赶出去,却不在她的思量之中。 ……只待过个两三年,她女儿定能诞下龙子,届时谁还敢将他们这一房逐出去?只怕到时候当今一松口,再赐贾政一个国公当当,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而如今,王夫人却仍有两件事儿搁在心头,不上不下的令她万般难受。 其一,自然是贾政尚在牢狱之中。这若是贾政真的没了,她自能扶持宝玉成为家主。反过来,若是贾政出来了,那自是向外头证明他们这一房隆恩不断。偏生如今,上不上下不下的,弄得王夫人颇为心神不宁。 其二,便是捏在贾母手中的银钱了。 “鸳鸯见过太太,给太太请安。” 王夫人手捧着茶盏,眼神更是不曾往鸳鸯身上落,只是漫不经心的品着茶,好半响,才惊觉道:“哦,鸳鸯来了?起来罢。” 得了王夫人的允许,鸳鸯才敢起身,却只不言不语的立在当场,仿佛她全然不是被王夫人特地唤来的,只一脸的淡然。 “鸳鸯,老太太如何了?”王夫人面对如此做派的鸳鸯,心头自是有气的,可她并不是真的将气撒出来。说到底,想要处置鸳鸯何时都可,然要拿到贾母手中的体己钱,却不是那般容易的事儿。为了银钱,王夫人觉得,她完全可以暂时忍耐,不去追究鸳鸯的不敬之罪。 “老太□□好,大夫说,只消好生调养着,待过个一年半载的,许是能痊愈的。”鸳鸯低着头,轻声道。 “还能痊愈?那我倒是要瞧瞧了。”王夫人笑得一脸从容,只是隐约还是能从她的眼底里看出那一丝不屑一顾。说实话,纵是不通医理,也大致清楚中风瘫痪是怎么一回事儿。王夫人原本是大清楚的,可自打贾母病倒之后,她却还是循着惯例问了大夫。那会儿,大夫可是明确的告诉她,中风这种病症是绝无痊愈的可能性,哪怕恢复得再好,也绝不可能恢复不到从前了。而对于贾母来说,所谓的从前也是病弱之躯。 “太太还有何吩咐?”鸳鸯自是知晓贾母的状况,可她仍听不惯王夫人的语气。偏生,主仆有别,纵是心头有着再多的不耐烦,她仍只能咬牙听着受着忍着。 “今个儿,是那位赦大老爷出殡的日子。” 半响,王夫人才幽幽的吐出一句话,然就是这句话,却是将鸳鸯唬了一大跳。当然,鸳鸯早就知晓了贾赦之死,这出殡的日子虽不曾告知于她,可明眼人都会去算。若是普通老百姓家,通常两三日就会出殡了。富贵人家则相对而言会选择多停留一段时日,毕竟要等亲朋好友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而这个停留的时间,也要考虑气候问题。若是夏日里,纵是高价买了冰块来镇着,也放不了太久。反过来若是冬日里,一般都会选择多停留几日。贾赦死于正月初二,又被当今特许以一等将军下葬,自是必须停棺七七四十九日的。 “太太为何忽的提起这事儿?对了,太太可曾派人前往路祭?”鸳鸯定了定心神,她方才之所以被唬到,是因为忽的猜到了王夫人的用意。只是,她纵然猜到了,也不愿从她的口中说出王夫人所图谋之事。 “鸳鸯,你觉得我会派人去路祭吗?唉,咱们府中一团忙乱,老爷又被关进了刑部大牢,我哪儿有心情去管旁人家中的事务?别说路祭了,纵是连吊唁,我都不曾派人去。” 说这话时,王夫人面上的神情淡淡的,淡到几乎看不出她究竟是何思何想,只是那双眼睛,却是终于落到了鸳鸯面上,似是在等鸳鸯开口。 鸳鸯心口一紧,这就是威胁上了?以吊唁和路祭作为威胁?忽的,鸳鸯觉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间或还有种可笑的意味。虽说荣国府已然分家,可分家并不代表就不是一个家族的了,事实上,宁国府和荣国府本也是一家,不过是祖上分家后,自成一府。饶是如此,宁国府先前没了小蓉大奶奶,荣国府这边还不一样要去吊唁、路祭? “太太,您终究是何意?还请明言。” 王夫人略一沉吟,旋即便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道:“听闻老太太当年嫁入荣国府时,也是令人称羡的十里红妆。之后,老太太当家数十年,掌管着偌大的荣国府,更兼老国公生前所得之一切赏赐,尽数由老太太所掌管。如今,老太太早已过了知天命之人,却是不知究竟存了多少稀罕之物。” 这话已经很直白了,至少对于王夫人这个素来以活菩萨面孔示人的伪善人来说,已经是直白到不能更直白了。总不能真的让她开口直接讨要银钱罢? 鸳鸯低头苦笑连连,却压根就接不上一句话。 她不傻,她很清楚王夫人这是在跟她讲条件,她这头替老太太拿出银钱,而王夫人那头则派人前往吊唁和路祭。只是这样的交易,岂不令人可悲可叹,可笑可气。 “既是今个儿出殡,太太不觉得说这话已经晚了吗?”这会儿已是晌午时分,没有哪户人家会选择在晌午之后出殡的,虽说鸳鸯不大清楚贾赦府中的情况,却也知道这会儿只怕一切都已经晚了。 王夫人冷冷的看着鸳鸯,心底里却颇有些扼腕。 这事儿,倒不是她故意做鬼,而是因为荣国府确是一团忙乱。说实话,王夫人的身子骨也不如前两年了,要知道王熙凤先前帮她管了三年的家,虽说大部分时候只是在她身边打打下手,可干的事儿却都是琐碎至极又极为麻烦的那种。如今,王熙凤走了,还顺便带走了好几个能耐的管家管事,偏她这边,李纨拿不出手,她也不愿意予以重任,以至于不得不亲自处理所有一切事务。 也因此,忘了贾赦具体的出殡日子。 “我也不想同你打马虎眼了,直说了罢,公中库房早已亏空无数,如今连下人的月钱都放不出来了。你且从老太太那儿暂支出两万两银子,放心,这可不是予了我的。府中上下多少张嘴,都等着吃喝呢。老爷尚在刑部大牢里,最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更别说咱们去拜祭赦大老爷,不也一样要送些东西吗?” 鸳鸯抿着嘴一言不发,她哪里会不知晓这仅仅是王夫人的托词?先前,王夫人已经用各种各样的由头,从她手里“借”走了不下五千两银子。所谓的借,这辈子还有指望还吗?可偏生,她还不能不同意。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最终,鸳鸯选择了败退,不过她却是额外提出了一个要求。 “两万两银子这么一大笔钱,没那么容易凑齐。老太太身边的现成银票,最多只有三千两。另外,我先予太太三千两银票,只求太太亲自前往祭奠赦大老爷。余下的那些,最多两个月,我会陆续予您。” 王夫人深深的看了一眼鸳鸯,说实话,这样的结果她已经预料到了。毕竟,除非是家里做着大笔买卖的商户人家,一般人手头上根本就不可能有这许多现成银子。三千两,实在是不算少了。至于两个月的期限,也不曾超出她的耐心犯愁。唯一让她略微有些为难的是,鸳鸯额外提的要求。 ……亲自前往祭奠赦大老爷吗? “太太,若是您无法应允,那我也没有法子了。大不了,我跟府上的其他下人一般,拿不到月钱,也无需再做新衣裳。至于老太太日常要服用的汤药,我会将药钱予了赖大,让他将所需药材采买过来便是了。”鸳鸯不软不硬的道。 话说到这份上,王夫人却是别无选择了。好在,大体上她算是满意了,亲自去祭拜贾赦,虽很是晦气,可同这些银子相比,却显得极为微不足道了。 交易达成,王夫人亲自去了一趟荣庆堂,却不曾拜见贾母,而是站在外厅,等从鸳鸯手中拿过了银票后,这才坐上马车,匆匆赶往郊外。 <<< 铁槛寺里,王熙凤颇有些今夕不知何夕。 去年她刚送走了秦可卿,哪怕今生的她并不像前世那般,亲自操持秦可卿的丧事,可到底两家的关系那般近,哪怕她有心躲闪,仍不可能避免的参与了全程。 而今年,她就送走了贾赦。 世事难料。 “娘,巧姐看到了,他们将祖父放在那边的屋子里。”巧姐哭了一路,这会儿连嗓子都是沙哑的。王熙凤虽心疼,却也知晓这是无可奈何的。谁叫巧姐年岁虽小,心眼儿却一点儿也不比大人少呢?哄她祖父去了原处,她也就信了那么一小会儿,回头就寻出了破绽来,让王熙凤又无奈又好奇。 “巧姐,娘的好姑娘,娘知晓你聪慧得很,索性就跟你说实话罢。” 想了一路,王熙凤也曾考虑过编一个像样的谎话来哄骗巧姐。哪怕巧姐再聪慧,以王熙凤心智,苦心营造一个亦真亦假的谎言,只怕连再精明的人,一时半会儿也看不破。只问题在于,她不想欺骗巧姐。 思来想去,王熙凤终是决定同巧姐说出实情来,只是前提是,巧姐愿意静下心来听她说,也愿意答应她一个要求。 “娘?”巧姐抹着眼泪,哑着嗓子,满脸委屈的看着王熙凤。 “唉,娘可以告诉你实情,可巧姐你要先答应娘一个要求。等娘告诉你实情后,你不能再哭闹了,你祖父不喜欢哭闹的小孩子。”王熙凤直勾勾的看着巧姐,她知道巧姐听得懂自己的话。 果然,巧姐并不曾一开始就答应下来,而是思量了半刻后,才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道:“巧姐答应。” “好。”王熙凤顿了顿,旋即却是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以最简洁明了的方式告诉了巧姐。当然,她和贾琏乃至贾赦的盘算,是绝不可能告诉巧姐的,基本上,同巧姐说的,就是他们对外的版本。 荣国府分家,身为嫡长子的贾赦被迫带着家人离开,二房不依不饶,除了祖宅他们还想要爵位,甚至连安家银子都不放过…… 说实话,王熙凤很清楚,她这般说了之后,巧姐同荣国府那头算是真正的老死不相往来了。然而,这就是她想要的。倘若一切同前世无异,荣国府离抄家灭族还有好几年呢,到时候巧姐也长大了,王熙凤不希望她的心肝宝贝儿还同荣国府有着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关系。事实上不止巧姐,等将来,荣哥儿长大了,王熙凤也会将祖辈们的恩怨如实相告。虽说圣人有云,冤冤相报何时了,可王熙凤却私心以为,有些人即便不打算报仇雪恨,也应当永生永世划清界限。 “巧姐,你听懂了多少?” 巧姐怔怔的看着王熙凤,因着王熙凤说的简单,也不曾加那些晦涩难懂的词汇,巧姐听起来并不费劲,然而以她的年岁,想要完全理解这里头的恩恩怨怨,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娘,祖父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巧姐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祖父了?”恩恩怨怨暂且不说,巧姐最关心的却仍是那个最疼爱的祖父贾赦。换句话说,想要她一笑泯恩仇也不难,只要贾赦再度出现,她一准儿忘却同荣国府的一切恩怨。 可惜,并不能。 王熙凤目光深沉的看着巧姐,半响之后,才斩钉截铁的回答道:“是,巧姐的祖父再也不会回来了。娘不想骗你哄你,也不想让你抱着不实际的愿望。祖父,他已经没了。” 巧姐抿着嘴,死死的抿着,眼泪一个劲儿的在眼眶里打转,却坚持不往下落。 这副模样落在了王熙凤眼中,自是让她心疼不已。只是,亦如她方才所说,她不想欺骗巧姐,更不想粉饰太平。半响,王熙凤才将心头的亏欠强压了下去,冷声道:“巧姐,你答应了娘的。” “嗯。”巧姐重重的点头,眼泪一直不曾落下。 然就在此时,丰儿匆匆打外头跑来,带着一脸古怪的神情,小声的道:“奶奶,前头说,荣国府的二太太来祭拜老爷。” 王熙凤面色一沉,原就冷漠的神情,如今更是直接变成了满满的寒意。当下,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人在做天在看,做了这般罪孽竟还敢来祭拜老爷?哼,我倒是想看看,何为善恶终有报。” 既然人都已经到门口了,自没有不相见的道理。当然,王熙凤大可以由着性子将人轰出去,可比起这个,她更希望先将王夫人气出个好歹来。论口舌之争,天下难有比她更强者。尤其是,她这会儿正怒气滔天。 “照顾好巧姐和荣哥儿。”王熙凤丢下这句话,就拔腿往外头走,边走边向丰儿道,“咱们就去好生会一会荣国府的当家太太,看看她究竟何时才能被阎王爷收了去!” 丰儿两眼放光,身为王熙凤一手教导出来的丫鬟,她可比紫鹃那个半路空降的强太多了。总而言之,她更能豁的出去,也更擅长把人心窝子里捅刀。 铁槛寺也不算很大,王熙凤脚程快,加之又是带着满腔的怨愤,故而没多久,就赶到了前头,与王夫人来个面对面。 此时的王夫人,正坐在招待香客的厅堂里,有一口没一口品着老尼送上来的好茶,及至听到脚步声,这才微微侧过脸来,却冷不丁的看到王熙凤冲到了她跟前。 “你这是作甚……” 话音未落,王熙凤却已抬手直接将王夫人手里的茶盏打落,旋即退后两步,带着满脸的愧疚无奈的道:“瞧我这毛手毛脚的,一不留神就打翻了二太太的茶盏。好在二太太素来大人有大量,必然不会同我这等子莽妇人一般见识。” 王夫人面色铁青的瞪着王熙凤。茶盏被打落,其实并不能伤到她,毕竟既是送上来给香客喝的茶,就不可能是滚烫的。加之王夫人也喝了有一会儿了,且又是冬日里,她绝不可能被烫伤,却因着这被打落的茶盏,失了颜面。 “王熙凤!” 第138章 “二太太特地来此,想必是为了给我家老爷上一炷香罢?既如此,还请二太太随我来,老爷就在后头偏殿中。” 见王夫人气得变了脸色,王熙凤当即见好就收。事实上,王熙凤没打算同王夫人在铁槛寺中彻底闹翻,哪怕在这事儿上她是占理的一方,若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将开来,身为晚辈的她,仍属于理亏。当下,王熙凤急急打断了王夫人的话,且不等王夫人反应过来,便转身往后头偏殿而去。 王夫人倒是想向着王熙凤好生发一通脾气,可无奈,一来这厅里不止她和王熙凤俩人,二来王熙凤都转身离开了,就算她这会儿破口大骂,又有何用? 无奈之下,王夫人只得带着满肚子的怨愤,快步跟了上去。 因只是暂时将棺木安置在铁槛寺中,并未设置灵堂。因此等王夫人跟随王熙凤到了后头偏殿后,才愕然发现,这里真的仅仅是用于停放棺木。 “怎么……”王夫人难掩面上的厌恶之情,虽说如今是在冬日里,且棺木厚实得很,并不会因此散发出恶臭来。可这后头偏殿,却是专用来停放棺木的,因此才刚到殿门口,王夫人就连连后退,“罢了罢了,我还不如在这寺里住上一宿,明个儿再行祭拜罢。” 大殿很深很广,里头黑黝黝的一片,连个灯烛都无。别说这会儿已经傍晚时分了,就算是正当晌午,王夫人也未必有这个胆子入内。索性,她卖了个好,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原就有事儿同王熙凤商议。 “今个儿不拜祭了,明个儿再说。”王夫人几乎是满面惶恐的逃开,一直到离殿门足足有几十步远的距离后,才堪堪停下脚步,吩咐身旁的丫鬟去跟寺里要几间厢房,旋即才再度将目光落在了王熙凤面上,哀叹一声,“凤哥儿,我也知晓你心里头难过,可这事儿实在是我家老爷的无心之失。” 王熙凤站在王夫人和殿门中间的空地上,同时目光也在两者之间来回的打量着,半响,王熙凤笑道:“太太,今个儿是我家老爷的七七之日,您既是打算在寺中留宿一晚,那可千万要记得,把紧门窗,免得撞见了甚么。” “你!”王夫人面上一阵扭曲,可旋即却强行镇定下来,强笑道,“凤哥儿,我有话同你说。这回可不是让你去荣禧堂,你总该听我说说罢?” “哦?二太太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上一回您不就是非要留我在荣国府,好拿我当人质要挟我家爷吗?真可惜,同样的法子,我第一次都不曾上当,如何会上当第二次呢?二太太却是将我瞧得太蠢一些了。行,您既是打算明个儿随咱们老爷一道儿出殡……” “你浑说甚么?!” 一道儿出殡甚么的,难免不会让人多想。况且,王夫人自认为极为了解王熙凤,断定这绝不可能是王熙凤的口误,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王熙凤当着这满天神佛的面,竟是开口诅咒自己! 王夫人如何不气?从方才到这会儿,才几句话的工夫,她已经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只恨不得唤人将王熙凤拿下,狠狠杖责一番才好。然而,虽说王夫人也是带了人过来的,却比不得贾赦府上倾巢而出的情形,在明知毫无胜算的前提下,王夫人硬生生的吞下了怨气,转身准备离开。 偏生,在她离开之前,王熙凤又开口了:“二太太,您可别以为我方才那话是哄您玩儿的。我可是听说了,这寺里最是灵验不过了,偏巧今个儿又是我家老爷的七七……唉,您还是多保重罢。” 话音刚落,意外就此发生。 却说王夫人因着恐惧大殿的幽深,故而跑得离大殿远远的。而王熙凤先前也是站在殿门口的,因着要同王夫人说话,这才略往前走了几步。总的来说,大殿、王熙凤、王夫人,是呈一条支线的。当然,王熙凤和王夫人身边皆有丫鬟婆子陪同。 可就在这时,一样东西忽的越过王熙凤及丫鬟婆子们,就这般直直的砸在了王夫人面上。 啪!啪!! 王夫人被砸得有些发懵,可旋即她却凄厉的尖叫起来:“这是甚么?天!快拿开!啊!呸呸,这是甚么?甚么!来人呢,快来人挡住,天!” 没人能帮她,只因受到攻击的并不单单只有王夫人,她身边的丫鬟婆子,除开方才被王夫人使唤去寺里要厢房的之外,其余都无差别的接受了攻击。看这样子,倒是像有人将东西往王夫人等人面上丢。可问题在于,攻击的方向是大殿,且因着距离远,全然不像是人力所能丢到的位置。 而最重要的是…… “这是马粪?”亏得离得有些远,王熙凤这边的人并未受到任何攻击,也因此,诸人能够冷静的判断究竟是何物。 准确的说,是马粪、骡粪混合着一些石块泥巴等物,端的是腌臜异常。尤其因着最初那坨东西糊上了王夫人的眼睛,以至于她因着受惊过度,连声尖叫,成功的张嘴接住了不少。 最终,在王夫人弄清楚自己面上是何物之后,她惨叫一声,仰面晕厥过去。偏生,因着她身旁的人也皆是娇生惯养的大家丫鬟,非但没立刻冲上去伺候,更是在攻击袭来之初,便四下散去,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 就这样,王夫人带着一身的臭味,被回过神来的丫鬟婆子们,连拖带拽的给弄到了厢房里。至于之后要如何处理,王熙凤却没这个心思了。 “贾芊!!” 直到王夫人一行人走得没影儿了,王熙凤才转过身面向大殿,咬牙切齿的低吼道:“还不快给老娘滚出来!” 滚出来了……不单有大名贾芊的巧姐,更有巧姐的小跟班荣哥儿,以及两人的奶嬷嬷和迎春、惜春,以及黛玉。 王熙凤简直要疯。 “你们这是几个意思?”王熙凤被惊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黛玉身上。万幸的是,看黛玉的样子仿佛只是被迫跟随,至少她那双纤纤玉手上并无任何污渍。当然,同样干干净净的还有迎春和惜春。至于巧姐和荣哥儿,却皆是两手污渍,且浑身都散发着令王熙凤感到绝望的气味。 巧姐站出来了:“娘,那个是坏人。” “甚么?” “是娘自己说的,坏人竟然还敢来看祖父,巧姐要打死她!”巧姐的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弹弓,上头也是乌黑一片,只一眼就能看出这才是真正的行凶工具。 王熙凤深呼吸几口气,试图将心情平静下来,却被巧姐身上的味道给刺激得好悬被晕过去。半响,她才颓废的摆了摆手:“奶娘将这俩小祖宗带回去,今个儿的事情我暂不追究。可若是还有下一次,你们自个儿去林之孝那里领板子罢。” 两个奶嬷嬷急慌慌的跪倒在地,只是王熙凤实在是没有经历训斥她们,只摆手让她们赶紧从眼前消失。等奶嬷嬷将俩小的抱走以后,王熙凤却是深深的看了一眼余下等人。 前世,木讷的迎春,冷漠的惜春,以及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黛玉…… “你们能变得活泼一些,我倒是很高兴,可下回能换个方式吗?”王熙凤才不会承认,方才她真的好悬没被噎死。不是因为巧姐的胡闹,而是完全不曾想到,迎春、惜春,乃至于黛玉都能跟着巧姐一起疯。 迎春和惜春姐妹俩面面相觑,旋即愧疚的低下了头。倒是黛玉,看了看王熙凤,颇有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林妹妹?”王熙凤定了定神,旋即索性先打发走迎春、惜春,这才将黛玉唤到了跟前,柔声道,“林妹妹,其实老爷的丧事,你原本是无需出席的。不过,你既有这份心,我和你琏二哥哥也会记在心头,也算是老爷当初没白为林家的家产操心。对了,关于林家家产一事,想来这几日也该有消息了,放心罢,我绝不会让林家家产落到荣国府手上!” 黛玉一脸的踟蹰之色,听得王熙凤这话,才道:“凤姐姐的好意,黛玉自是知晓的,可若是此事为难的话,还是……” “我不会让荣国府染指林家一文钱!” 这不单单只是为了黛玉,更是成了王熙凤的一个执念。其实,林家家产在谁手上,王熙凤压根就不在意。哪怕她再爱银钱,也不会沾手这烫手山芋的。 不想,黛玉却道:“纵有家产万贯,又有何用?不过,既然凤姐姐这般说了,那便依此行事罢。我只有一言,倘若最终家产难保,不若就以亡父之名献给当今罢。” 第139章 第139章 林家三代列侯,及至林如海这一辈,本人又极为出色,任巡盐御史一职数十年,哪怕他本人不贪,这历年来的三节两寿、冰敬炭敬,积攒下来也是一笔不少的钱财,更不提历代主母的嫁妆等物。这旁人家中子嗣众多,花费自然也多,若是再得个闺女,届时陪嫁定然少不了。可偏生,林家三代单传,到了黛玉这一辈,虽有一儿一女,无奈儿子早夭,竟是万贯家产仅有一女继承。 这如何不让人眼红? 不仅眼红,只怕在林家家产送入京城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无数人盯上了。倘若一切如同贾赦预料的那般,那黛玉尚且有机会保全其家产,可偏生,这里头最关键的一环却出了差错。 贾赦殁了。 身为黛玉的嫡亲娘舅,原本贾赦是黛玉最强有力的靠山,要知道,一等将军的爵位在上位者看来或许不算甚么,可至少还是能震慑很大一部分人。再一个,贾母、贾政皆是好颜面之人,只要贾赦死咬着不松口,他们根本就没有法子夺走林家家产,除非他们豁出去不要脸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随着贾赦的身故,贾政也被送到了刑部大牢之中,贾母更是中风瘫痪。如今,黛玉面临的问题,根本就不是荣国府强占她的家产,而是来自于旁的人家。 当初,贾赦为了仿佛荣国府插手,而将林家家产送到户部暂存的举动,在如今看来,反倒是成了最可怕的桎梏。除非贾家能出一个实权之人,不然哪怕是求亲告友,这林家的家产也会被至少夺走一半。 “林妹妹……”王熙凤拉着黛玉往暂住的后头院落里去,边走边叹息道,“老爷去的太快,很多事情都没法安排妥当。更何况那时候,尚未出年关,就算他有心想为你的将来打算一二,也有心无力了。” 贾赦之死虽是先前有所预料,可时间实在是太短了,能够安排好接下来对荣国府的报复手段,已属难事。至于林家家产的归属问题,却完全不是当时的贾赦能够做到的。 “凤姐姐,我真的不在乎。若是有可能,我宁愿用万贯家产换取家人的平安。” “可是……” “凤姐姐,我还是那句话,倘若真的保不住,干脆送给当今算了。”比起王熙凤的一脸迟疑,黛玉反而看得更开,“送罢,正好说是我爹的遗愿,先前因着我太过于悲伤,这才忘却了。” 黛玉的意思很明白,与其落入贼人之手,还不若送给当今博个好名声。若是有可能的话,指不定当今还会给个赏赐之类的。黛玉倒是不在意自己,只想着,给大房求些好处也好。 这事儿事关重大,王熙凤无法立刻给出说法,只说会将黛玉之言告知贾琏,届时到底如何作为,还要再同黛玉仔细商榷。 正这般说着,忽的就从远处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惊得王熙凤直接就从原地跳了起来,再看黛玉,也是白了一张小脸,半响都不曾回过神来。 “是哪个混账东西在寺中作祟?立刻去查!” 命下人去查仅仅是第一道工序,王熙凤回头就让人去瞧巧姐是否安分,得知她被奶嬷嬷拘在屋里后,这才略松了一口气。刚打算安抚黛玉两句,再将人送回去时,王熙凤愕然发现黛玉面色有异,当下,王熙凤怒斥丰儿:“不是说巧姐在屋里吗?到底在不在?” “凤姐姐,应当不是巧姐,是、是……” “不是巧姐还能是谁?”王熙凤倒不是不相信黛玉,而是觉得府中下人不可能有胆量在寺中胡闹生事。而主子们之中,除却巧姐那个闯祸精外,也就荣哥儿不安分。□□哥儿是小跟班,他不是自个儿胡闹,只要拘着巧姐,绝对能保证天下太平。 黛玉抬眼看了看王熙凤,又扭头远远的望向惨叫之处,一脸的犹豫不决,好半响才在王熙凤的催促下,有些不情不愿的道:“琮儿不见了。” 一瞬间,王熙凤真的很想破口大骂。 “把林妹妹带回屋里去。另外,立刻将琏二爷唤来!”因着寺中房舍较少,因而男客和女客是全然分开的。不过,左右都在铁槛寺中,寻起来倒也不算难。只是,王熙凤深深的觉得,心好累。 等贾琏过来时,琮儿也终于被寻回来了。 “这……”贾琏看着莫名出现在王熙凤屋里的琮儿,愣是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其实,按说像他们这样的富贵人家,是很注重男女有别的。以往,在荣国府时,王熙凤和宝玉倒是不曾忌讳太多,可那是因为宝玉是她的表弟。 而琮儿……好罢,他年岁太小。 “琮儿,把今个儿的事儿同你琏二哥哥好生说说!”王熙凤冷着脸瞪向琮儿,唬得琮儿一阵阵的哆嗦。 听闻这话,贾琏也愈发狐疑了,只拿眼去瞧琮儿。琮儿被俩人盯得浑身不自在,无可奈何之下,才颤颤巍巍的道:“是巧哥儿让我去的,东西也是巧哥儿给的,她说我要是不听她的话,就叫人打我。” 贾琏好悬一口气没接下去给憋死过去。 倒是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你几岁,她几岁?你这般任由着她胡闹不说,竟还处处听她的话?这弹弓也就算了,你告诉我鞭炮是怎么回事儿?你以为只是小孩子胡闹,这要是传出去,还道咱们家欺人太甚呢!” 琮儿瘪着嘴一脸委屈的听着,只听着听着,就不由的红了眼圈,还拿手背去拭泪。 “行了,你们还做了甚么?”王熙凤头疼万分,她全然不曾料到,在不知不觉间,她的巧姐就变成了混世魔王,简直比宝玉年幼时更为顽劣不堪。 “鞭炮是过年前老爷买给巧哥儿,只有巧哥儿有,旁的人都没有。可过年那会儿,巧哥儿没放,她藏起来了。今个儿也带上了车。后来,她就把鞭炮都予了我,指了府里二房太太给我看,叫我等那人一身臭味进厢房清洗时,从窗户口丢进去。”琮儿委屈得连连抹泪,不过倒仍是将话说清楚了。 至少,王熙凤全部听懂了。 “凤哥儿,这甚么情况?我倒是听到先前传来尖叫声,可这事儿……” “你那个好闺女,带着你儿子,还有你两个妹子,加上林妹妹,几个人躲在暂放老爷棺木的殿里,用牛粪之类的脏东西偷袭二太太。等二太太受不住仓皇逃到厢房清洗时,你这个好弟弟又将鞭炮从窗户口丢进去。”王熙凤面无表情的陈述着事实,满意的看着贾琏那越张越大的嘴,以及满脸的震惊和不敢置信。 凭良心说,这事儿是挺难让人接受的,尤其所有的事情皆是巧姐那个疯丫头一手策划的。 该怎么说呢?庆幸她生出了一个混世魔王,而不是一个令人欺凌的小可怜儿吗? 王熙凤哀叹一声,打发走了满脸委屈的琮儿,决定先将贾赦的丧事处理完毕,旁的事情以后再说也不迟。当然,管教巧姐一事,已经被王熙凤提到了案头上。对于王熙凤来说,哪怕不去理会林家家产的归属问题,她也一定要好生收拾一顿巧姐。 不对,一顿哪里够,就应该一天照着三顿饭的收拾,就跟当初贾政收拾宝玉一般,不打不成器! “凤哥儿,二太太怎么会在铁槛寺中?你可别告诉我,这仅仅只是一个巧合。” 过了许久之后,贾琏才后知后觉的开口道,只是他这么一说,倒是将王熙凤给问倒了。按说,王夫人来拜祭贾赦也算是正当要求,要知道,甭管真相如何,对外他们一直都是宣称贾赦是被贾政气死的,同王夫人并无一丝一毫的关系。也因此,作为弟媳妇儿,王夫人完全有权利且也有必要给贾赦送丧。 可关键在于贾琏能否接受一个杀父仇人来拜祭自己的父亲。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王熙凤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今个儿一天叹气来得多,偏好多事儿都是她家那个讨债鬼惹出来了,明明前世的巧姐没有那般淘气的。要怪也只能怪贾赦先前太过于宠爱巧姐了。 当下,王熙凤叹着气将王夫人到访一事告诉了贾琏,当然,她也着重强调了,王夫人是完全有权利来祭拜贾赦的,毕竟对于何人下毒一事,他们仅仅是猜测,并无任何实质上的证据。 “我懂了。那便按着凤哥儿你的想法办罢。” 贾琏来得快,去得也快。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王熙凤都不曾回过神来。这话的意思,就算是默认了?王熙凤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以贾琏的性子,怎会徒然间学会了宽容大量? 自然不可能。 当夜倒是一切太平,王夫人虽一身的脏污,且又被鞭炮所惊吓,可实质上的伤害却是没有的。这倒是正常的,毕竟巧姐人小力道也小,哪怕她拿出吃奶的劲儿,也不至于真的伤到王夫人。至于鞭炮,原就是贾赦买来送予巧姐顽的,若是威力太大,贾赦也不会买。 可第二日,却还是出了事儿。 下葬很顺利,出事是在回程之时。按着他们原先的计划,是不打算立刻做水路法事,而是计划在明年的周年祭时,再另外办一场水路法事。也因此,一行人只快马加鞭的往城里赶,盼着能在城门落下之前,进入京城里。 然而,却就离京城不远处,出了意外。 王夫人的马车被惊到了,若仅仅是普通的惊马倒是无妨,毕竟用于拉马车的马匹,不可能是真正的千里马,其讲究的也是负重、长途奔袭能力,而非速度。可万万没有想到,马车竟是在临近城门时,忽的受惊了,就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往无前的向城墙冲去。 当场,两匹骏马撞墙而亡,鲜血四溅,惨不忍睹。 而坐在马车厢里的王夫人和两个贴身丫鬟,则直接被甩出了车厢,重重的砸在了城门外的官道上。 也亏得官道日常都有人来清理,道上并无石头,有的只是一层一层的泥巴,以及连日来大雪化掉的一些脏水。简而言之,王夫人和两个丫鬟皆摔在了烂泥地上,没有当场身亡。 与之随行的贾琏等人,无论是出于何等理由,都不可能撇下她们不管。幸而,宁国府的贾珍、贾蓉父子也在,遂唤了几个婆子将三人一一抬上后头安好的马车,飞快的往荣国府驶去。然而,这一幕却已经被人看在眼里,这会儿堪堪傍晚时分,城门即将落下,那些在京城里做小买卖的人,晚间都要赶着出城好回家,自然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也顺便将这等稀罕事儿传扬了出去。 然而,对于王夫人来说,最可怕的并不是她身受重伤,也不是这一幕被人传扬出去,而是在荣国府门前等候的官差。 “甚么?你们竟是要提押荣国府当家太太?等等,这事儿……官爷,咱们有话慢慢说,先进去喝口茶吃些点心,再歇歇脚,慢慢来也不迟。”亏得今个儿贾珍、贾蓉父子俩都在,且因着顺道,他俩是同重伤的王夫人一道儿回来的,要不然,这偌大的荣国府只怕挑不出一个能主事之人。 “慢慢来?”候在荣国府门前大半日的两名官差皆是一脸的不耐烦,一把甩开了贾珍的手不说,还冷哼一声,道,“你可知爷在你们府门口等多久了?晌午之前,我俩就来了,不说给口热茶喝,倒是请我俩进去坐坐呢,啧啧,那会儿倒是硬气得很,想拿就拿,有种就拿着圣旨来抄家!哼,爷没个本事,可爷奉命来缉拿荣国府当家奶奶王氏!还不快走!” 官差这种生物,好说话的时候,那叫一个好说话。甚至要是钱财到位了,你让他说好听的话儿给你听,那也是没有问题的。可反过来说,他要是真的豁出去跟你作对了,那才叫真正的神烦。 如今,这两名官差究竟是从何而来,尚且不得而知,然可以确定的是,荣国府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他们,且还是那种往死里得罪的。 贾珍、贾蓉父子俩皆在腹中暗骂,又苦劝了几句无果后,只得任由官差将摔得一身伤痕累累的王夫人带走。至于原本跟随王夫人的丫鬟婆子们,却是各个都像是没头苍蝇一般,只会团团转,却没有一个敢跟着王夫人一道儿走。 见荣国府是如此态度,贾珍索性甩手不管了。倒是贾蓉,在迟疑的半响后,敲开了荣国府的门,进去探探是甚么情况。 <<< 今年还真是一个是非年,至少对于荣国府来说是这般的。 从去年荣国府分家之后开始,整个府上就再没有遇到过半点儿喜事。先前,元春封妃一事,以及后来当今允许建造省亲别院一事,都仿佛成了过眼云烟,非但没有落下半分痕迹,更有种冷笑话般的感觉。 贾赦殁了,贾政进了刑部大牢,贾母中风瘫痪了,而如今,王夫人又进去了。 消息一传开,四大家族除了贾家以外的人家皆各怀心思的商榷开了。按说,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在任何一家遇到难处时,都有义务拉拔一把。可问题在于,如今荣国府遇到的事情,究竟该如何拉拔? 薛家首先选择了观望,薛姨妈为了避免薛蟠因义气胡来,索性让薛家的几个管事带着薛蟠去外头做生意。左右如今也将将二月底了,眼瞅着就要开春了,这会儿离开倒也算时机恰当。 史家倒不曾全然撒手不管,而是豁出去脸面请了太医为贾母诊断。当然,诊断的结果不怎么尽如人意,可对于史家来说,也总算是尽到了心意。 王家的态度是最为令人寻味的。在荣国府分家之初,王家一直都在站在荣国府这一边的,就好似大房的奶奶王熙凤并不是王氏女一般。可等越到后来,王家的态度却越是不明确。既不曾出面拜祭贾赦,又不曾为贾政入狱一事东奔西走,可若说王家也打算袖手旁观,却又不然。只因,王家王子腾在同僚旁敲侧击荣国府一事时,曾明确的表明,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他不会坐视不理妹夫入狱的。 外人不甚了解其中的内情,可身为王氏女的王熙凤,却已经猜到了几分。 啧啧,王家嘛,精明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性。旁的甚么亲情、义气,皆可以搁置在一旁不予理会。显然,王家是正在盘算站哪一边更合算,谁让他们素来都最为擅长站队呢? 不过,在数日之后,随着另一个消息的传开,京城里更加混乱了。 第140章 有时候,流言蜚语比一切武器都要来得可怕,那可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倘若搁在往日里,一旦街头巷尾传出了有关荣国府的流言,哪怕仅仅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自有人出面撇清。这倒不是荣国府一家独大,而是富贵人家惯常用的招数。 可谁能想到,一夕之间,流言漫天不说,且还是一面倒的将脏水泼到了贾政身上,甚至还闹到了金銮殿上。 说句实话,连始作俑者都不曾料到。 荣国府,荣庆堂内,贾母已服了汤药,安然睡去。说来也真是应了那句福兮祸兮。倘若贾母先前不曾中风瘫痪,此时的她必然会听到外头的风声,真若是让她知晓贾政如今处于那等风口浪尖,只怕就不单单是中风了,一下子闭过气就此殁了,也是极为有可能的。而如今,正是因为她中风了,以至于外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甭管是荣国府仅剩下的主子们,还是丫鬟婆子们,皆没人敢将消息递给她,自然而然的,被蒙在鼓里的贾母得以安心养病。 可有人却是忧心忡忡。 “鸳鸯姐姐,你还在担心甚么?一切不都是照着咱们的计划来的吗?” “紫鹃……” 耳房里,鸳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相较而言,坐在她身畔的紫鹃却是一脸的坦然,俩人此时的状态比起先前却是正好调转了个个儿。也是,以往的鸳鸯可是贾母跟前的大红人,连主子们都要予她三分面子。可如今,贾母倒了,荣国府眼看就要败了,让她如何能松快得起来? “虽说这事儿的后续是有些出乎咱们的意料,可有一点总是真的罢?二太太也进去了,还被冠上了不孝的罪名。如今的荣国府,也就只剩下这几位主子了。珠大奶奶被吓破了胆儿,兰哥儿又年幼无知,三姑娘倒是能耐得很,可惜她一来还需再在西院待一年时间,二来也欠着我家奶奶一份人情,纵是往后出来了,也不敢同鸳鸯姐姐叫板。至于宝二爷,想来鸳鸯姐姐有的是法子罢?” 紫鹃笑得很平和,就仿佛她只是在跟鸳鸯聊着时下最新潮的花样子。不过,对于她而言,的确是无所谓了。虽说她得到的命令是将脏水往王夫人身上泼,可如今蔓延到了贾政身上,又与她有甚么关系呢? ……左右都不是甚么好东西! “紫鹃妹妹,看在咱们从小一道儿长大的份上,你就给句实在话罢!老太太如今病着,说句难听点儿的,还不知晓甚么时候撇下咱们走了,到时候,紫鹃妹妹你觉得宝二爷能撑起这个家吗?”鸳鸯急得几乎要掉眼泪,她是想将王夫人弄走,可她却从未想过,会因此牵连到贾政身上。 按着鸳鸯先前的打算,王夫人是必须要离开的。理由很简单,她是卖了身的奴才,而王夫人却是主子。这以往,贾母安好之时,她这个贾母跟前一等一的大红人,自然走到哪儿都有人予她脸面。可如今贾母都倒了,她就算往日再得意,说白了还不是一张卖身契就能解决了她?也是因着这个缘由,她一直不敢跟王夫人呛声。最初,王夫人寻了一些明显糊弄她的借口,硬是从她手里拿走了好些银钱,她不也一样无可奈何吗?想说不给,若真惹恼了王夫人,人家直接砸了库房她又能如何是好?可若是给了,今个儿给一笔,明个儿给一注,长年累月的积攒在一起,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更可怕的是,王夫人就像是一个喂不饱的蛀虫,她一次次的松手,王夫人就一次次伸手,且愈发过分愈发贪婪! 其实,早在三五次后,鸳鸯就已经想明白了,她和王夫人之间的博弈,是绝不可能获胜的。区别只在于,她若是服软,就一点一定的将贾母的体己钱慢慢搬空,等到甚么都没了,估摸着她的小命也到底了。可若是她不愿服软,单是先前拿走的那些银钱,就足以让王夫人做文章了。理由都是现成的,家中丫鬟贪墨主子钱财,无论主子将她转手发卖,还是送官流放,甚至直接乱棍打死了,她又能有甚么法子? 也因此,她早早的打算妥当了,可谁曾想仍是出了岔子! “鸳鸯姐姐,正如你说的那般,看在咱们打小一道儿长大的份上,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其实,你如今的处境跟当初珠大奶奶是何其相似。我呀,也奉劝姐姐一句,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别再左右为难摇摆不定了。这人呢,跟外头的西洋钟不一样,摆来摆去的,一个动得不好,只怕是两边都不讨好。亦如当年,老太太将我予了琏二奶奶,自此我便是奶奶跟前的人了,与老太太再无任何瓜葛。” 紫鹃笑着看向鸳鸯,其实同样作为被贾母调|教出来的丫鬟们,最美的当属宝玉跟前的晴雯,再往下则是一批虽也美貌却不算特别出挑的女子,如原跟着王熙凤的平儿,如今的紫鹃,还有宝玉的大丫鬟袭人,湘云跟前的翠缕,各个模样都算不错,却没有晴雯那般夺目。而鸳鸯,却只能算是中等往下的。 鸳鸯之美,在于其气质,更在于其聪慧和忠心,是属于那种一眼看过去并不觉得有甚么,却越看越觉得耐看之人。同样的,这样的人一般都会有一颗玲珑心肝。 “你倒是有福了,我的将来还不知道落在何处呢。”鸳鸯定了定神,然嘴角却仍有些往下耷拉着。其实,很多事情她看得比紫鹃更明白,却因为身在其中,有时候即便看透了,也只能装糊涂。 “怎么会呢?老太太平素最为看重鸳鸯姐姐,哪里会不给姐姐谋个前程?旁的我就不说了,就说咱们奶奶,你别看她素日里总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泼辣模样,可其实呢,她也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先前的平儿姐姐,鸳鸯姐姐总该知晓罢?我去了奶奶跟前没多久,她就出门子了。算起来,也有三年光景了,那可是手上牵一个,怀里抱一个,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 “当真?”鸳鸯满脸的诧异,她自是知晓平儿出门子,也知晓平儿先前生了个儿子,然后头的事儿,却是不大清楚了。 紫鹃掩嘴笑道:“说起来,我也不曾见到平儿姐姐,都是听林大娘说的,平儿先前得了俩儿子。本来因着分家一事,她要打算出来帮衬的,不曾想忽的察觉有了身孕,唬得咱们奶奶连声叫停,只说府里不缺人,让她赶紧消停了。” 鸳鸯沉默了,其实方才她那句问话,只是本能的反问而已,并非真的怀疑紫鹃话里的真实性。毕竟,于情于理,紫鹃都没有必要同她编造谎言。 “姐姐?”紫鹃挑眉。 “紫鹃妹妹,姐姐说句大实话,你可别笑话我。”鸳鸯低头叹息一声,轻声道,“咱们这些个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人,平儿算是最有福气的。” 这里头的有福气,不单单是碰到了一个好主子,更兼她本人也算是争气。可问题在于,鸳鸯自认为不比平儿差,却偏生差在了主子上头。然而,主子才是重中之重。 忽的,鸳鸯起身却向紫鹃跪倒在地,忽的紫鹃一下子跳起来,好悬没将一旁的小几给撞翻了:“这、这……姐姐你这是作甚?” “妹妹,咱们都是当丫鬟的,所求的也无需是吃好喝好得个善终。平儿是个有福气的,想来你的将来也不会差,可我呢?你们只瞧着老太太素日里看重我,却不曾想过,我的将来又在哪里?老太太是对我好,可她多大年岁了?有时候,我真的恨不得跟着老太太一道儿去!!” 说着,鸳鸯伏地失声痛哭,偏生她还不敢大声的哭出来,那压抑的哭声只让人感到阵阵绝望。 跟着一道儿去真的不是甚么忠心,所谓的忠心,当然是在主子生前精心照料,等主子死后,要么继续照料小主子,要么就得了恩赐还发自由身,再不然纵是守陵也好过于跟随一道儿去。若非绝望如斯,谁不知晓好死不如赖活着?一句忠心耿耿,就真的比得上一条鲜活的年轻生命? 反观贾母,若她真的在意鸳鸯,她会舍得让鸳鸯陪她一道儿去死吗?她倒是活够了,一辈子风风光光,且又是这把年岁了,纵是立刻咽气,也算是有福气了。可鸳鸯呢? 真的在意一个人,是全心全意的为对方着想,尽自己一切可能让对方的日子过得更好。一如贾赦归去之前,尽其所能为子嗣谋划好了一切。相较而言,贾母所谓的看重,不过是自私自利的体现而已。 “紫鹃妹妹,有些事儿我没法改变,可若是琏二奶奶愿意相信我,我也愿意至此奉她为主。不过,我还是有一个要求,老太太……甭管发生甚么事儿,我都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老太太的事儿,绝不会。” 第141章 鸳鸯确是极为忠心,可她却先是一个人,随后才是贾母跟前最为得力的大丫鬟。亦如李纨跟前的素云,哪怕王熙凤压根就不曾对她许诺任何好处,为了自己能够生活得更好,她也知晓如何劝慰李纨做出有利于王熙凤,当然同时也是有利于李纨和她本人的决定。 “鸳鸯姐姐……”见鸳鸯如此上道,且提出的要求又是那般的不值一提,一时间,紫鹃不知晓她到底应当感到庆幸,还是单纯的为其叹息。半响,紫鹃才道,“我可以替我家奶奶答应你,今后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老太太的事儿。不单单不会让你去做,也不会让旁人去做,甚至倘若有人想要害老太太,只能在能力范畴之内,我们都会尽可能的帮衬一二。” 也许贾母是曾经做错了一些事儿,可她到底是长辈,哪怕偏心,可对于贾琏和王熙凤,却是真真切切的付出了真心。 ……最重要的是,贾母已经得到了她该有报应。 “我鸳鸯,愿誓死效忠。”鸳鸯笑得一脸惨然,明明是笑着,可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她跟素云还不一样,素云那种情况,只能说是被王熙凤派去的人唆使行事,严格来说,素云从未答应要效忠王熙凤。可鸳鸯,却是类似于背主了。 “姐姐快起来罢,你的话,我会告知奶奶的。至于往后,想来你见到奶奶的机会也不会太多,可你要相信日子总归会好起来的。” “多谢妹妹宽我的心,可我如今只想知晓,琏二奶奶交待我的第一件事情是甚么?” 紫鹃看着明明一脸灿然欲泣却硬要装出笑容来的鸳鸯,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可该说的话,她却还是要说出来。当下,紫鹃便道:“奶奶一早就算准了你定然会选择效忠,所幸头一件事儿并不算难。是关于林姑娘的……” <<< 在夜幕降临之前,紫鹃回到了府上,将她同鸳鸯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的告知了王熙凤。鸳鸯会做出何等选择,早就在王熙凤的预料之中,其实仔细想想真的很容易猜到,毕竟,前世的鸳鸯选择了在绝望之中自缢身亡。而人嘛,但凡有旁的选择,谁愿意去死? 得到了鸳鸯的效忠,便等于是在荣国府的心脏处安插了自己的眼线。不单如此,还顺道解决了黛玉之事,且还因此让王熙凤想到了一个绝好的法子。 ……一个能让贾政出来的好法子。 说实话,没人会认为光凭那些流言蜚语就能将贾政置于死地,哪怕朝堂上吵得沸沸扬扬,可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就算是当今天子,想要治一个人的罪,那也必须讲求一个铁证如山。偏生,无论是贾政还是王夫人,都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俩不孝。当然,倘若当今铁了心想要治罪,那也是无妨,可如此一来,却难免在执政之初,就留下了些许污点,对于当今而言,却是太不值得了。 也因此,王熙凤主动送上了铁证若干,却是件件都归于王夫人。 这也没办法,谁让王熙凤两辈子都跟贾政不熟,偏生对于王夫人熟悉得连她本人都侧目。哪怕不算放印子钱一事,王夫人身上背负的罪名却少不了。 随随便便折腾出了几个,王熙凤却没打算自己将事情捅破,反而将这些罪证尽数让人交给了鸳鸯。鸳鸯也是个聪慧的,查阅之后,立刻觉察到了王熙凤的心思,转手将亲口将罪证念给了贾母听,随后由贾母口述写下罪状书,再以荣国府的名义投书京都衙门。 贾母亲口状告王夫人不孝,同时还命亲孙子宝玉,将王夫人的罪行承上,以此手段保贾政无恙。 简而言之,荣国府确实不干净,可罪魁祸首却是王夫人,贾政最多也就只是个监督不力的罪状,且贾母亲自证明,贾政乃是纯孝之人。 随着贾母的出手,保龄侯史鼐、忠靖侯史鼎同时上书,为贾政担保,所担保之事不是旁的,正是纯孝二字。凭良心说,贾政确是纯孝,不论是对已故的贾代善,还是贾母,皆是一副赤子之心,绝没有任何不孝的念头。当然,甭管怎么说,妻子出事,身为夫君也绝对无法独善其身,可比起自己承担不孝的罪名,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 消息一出,京城里的普通老百姓自是高兴万分,不是为了贾政能够洗脱冤屈,而是为了接下来的连台大戏。而那些知情者,却是各有各的思量了。 而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王家或者就是王子腾本人的反应。王子腾主动跟当今请命,愿意离京巡查九州,为期两年。同时闭门谢客,直到他带着全家离开京城。 直到王家走得连人影都瞧不到了,消息才刚递到了荣国府里头,且又过了两日后,梨香院那头才堪堪知晓了个大概。便是只知晓了个大概,还是将薛姨妈唬得三魂去了两魂半。 “女儿,我苦命的女儿啊!”薛姨妈哭得几乎不能自抑,她并不在意王夫人会如何,她只是单纯的心疼自己的女儿薛宝钗,“原想着你舅舅一定会出手的,哪儿料到事情竟变得如此了?天,你哥哥也被我打发到外头去了,如今咱们娘俩可怎生是好?立刻离了府里,可家里又没个男人支撑着,如何能搬到外头去?天,天啊!” “母亲莫要伤怀,咱们再好生盘算一下,事情也未必没有转机。” 比起薛姨妈的崩溃,薛宝钗显然要镇定多了,可说白了,她不过是个未出个的姑娘家,哪怕心中再有主意,可因着阅历太少,有时候难免会思量不周。而这一次,事关自己的终身,薛宝钗不得不立刻做出抉择,也因此就更显得漏洞百出了。 盘算半日,薛宝钗终是将自己认为还算妥当的法子说了出来:“时间太紧,我也没有万全之策。为今之计,最要紧的还是将我们从荣国府里头摘出去。搬家是必然的,哪怕哥哥不在,咱们也可以先出去。只说哥哥不日即将回来,也没人会这般揪住咱们不放。” 比起近几个月来的好戏连台,皇商薛家里的芝麻绿豆点儿的小事儿,显然就不是那般引人注目了。 说白了,这京城里孤儿寡母的人家也不算少,左右都是有家丁护院的,也没人会这般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老盯着旁人家的后院瞧。 “女儿哟,搬家是要紧,可如今最要紧的是把你从荣国府里摘出去!哎哟,都怪我,都怨我,未出阁时事事都听我那姐姐的话,如今都嫁人多年了,连孩子都这般大了,我怎就还听她的呢?如今倒好,她自个儿一头栽进去了,倒是还拉上了你!这两年,为了你和她那金玉疙瘩的亲事,虽说没往外嚷嚷,□□国府上下,乃至一些交好的人家,谁不知晓金玉良缘呢?” 一说起这事儿,薛姨妈就忍不住扼腕叹息。原以为是一门上好的亲事,还担忧人家看不上,甚至还使了好些个见不得光的手段。可如今看来,当初的好亲事竟是硬生生的成了推却不了包袱! “母亲,您大可不必如此。咱们家至始至终都不曾传扬出去,无论甚么话,都是旁人编排出来的。再说了,当初老太太可是极为看重是史家大姑娘,大不了将这事儿往她身上推,不就得了?” 薛姨妈沉吟了半响,虽说这般做法是有些不妥当,却是如今唯一一个能让薛宝钗全身而退的法子了。 如此这般,薛姨妈很快命人做好了安排,好在她们虽是皇商之家,却正好手头上颇有些使唤的人,再加上这关系到薛宝钗的终身大事,薛姨妈很是舍得花费银钱。没过几日,外头就转了风声,只说史家大姑娘史湘云早已由贾母做主,同荣国府贾宝玉定了亲,过了明路。 若说先前那些关于贾政不孝的言论,还能通过将脏水泼给王夫人来洗白,那么这事儿…… 凭良心说,薛家这一招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姑娘家的闺誉,原就是比性命还重要的,薛家这般一传扬,哪怕事后真的澄清了,又能如何?事实上,就单贾政这一事,哪怕澄清后,至少也需要过个七八年,才能完完全全的将事态平息下去。可史湘云,她等得了?又或者说,不单单是她,她下头还有好几个不曾定亲的堂妹,嫡出庶出的都有,若是身为史家嫡长女的她被人毁了闺誉,等于就是间接的毁掉了史家所有未出阁的姑娘。 狠,真狠! 然而,薛家却忘了一件事儿,做事手段这般狠戾,甚至没给史家留一条后路,就不怕被报复?又或者说,史湘云父母双亡的身世蒙蔽了薛家母女的双眼,可问题在于,史家不是薛家,史湘云就算父母双亡,她还有叔叔婶娘,且她的两位叔叔皆是侯爷! 堂堂侯门千金竟被人侮辱至厮,且这还不是头一回了。 上一回,因着贾母和王夫人为了宝二奶奶的人选而打擂台,却牵累到了史湘云身上,当时,王夫人可是当着史湘云的面,故意提到贾家庶子贾环,其言下之意,竟是史湘云倒贴也要嫁给贾环,偏生荣国府这头还不乐意。那会儿,史湘云气得立刻就要离开,被强留下来后,也不过是多留了一晚,次日一早立刻回了史家,至此以后,再也不曾登过荣国府的门。 说实话,以史湘云的出身,配宝玉早就措措有余了,若非考虑到贾母乃是史氏女,且史湘云又惯常养在她跟前,这门亲事史家是绝不可能答应的。结果,史家那头思来想去有些松口了,却偏生荣国府先反对了。这倒也罢,左右不曾把话说开,可如今…… 士可杀不可辱,史家一门双侯,那可不是区区一个皇商薛家招惹得起的! 在荣国府闹剧尚未完全平息之时,史家炮轰薛家,且直接上书当今,状告薛家欺人太甚,意图毁去一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孤女。 事情直接就闹大了。 这也难怪,对于史家来说,左右事情已经发生了,与其忍气吞声,还不若将一切事情全部摊开来细细掰扯清楚。旁的不说,倘若史湘云真的保不住了,至少也要确保史家其他姑娘不受牵连。同时,史家也打定主意要狠狠的从薛家身上咬下一块带血的肉,要让世人都知晓,一门双侯的史家不是那等会忍气吞声的主儿! 薛家母女懵逼了。 也是直到此时此刻,薛宝钗才清晰的认识到,史湘云跟她的不同。甭管本人品性容貌如何,至少在出身方面,史湘云比她高贵了不止一筹。比起父母双亡却有两位侯爷叔父撑腰的史湘云,她薛宝钗才是那个可以任人欺凌的小女子! 然而,到了这会儿一切说甚么都已经太晚太晚了。 史家绝不善罢甘休,而原本可以调停此事的荣国府自身难保,至于王家则干脆是人去楼空,哪怕这会儿立刻快马加鞭向王子腾求助,一来他愿不愿意帮忙还是一说,二来时间上头也是来不及的。 最终,薛姨妈想到了王熙凤。 再度见到久违了的薛家母女,王熙凤表示,她早已经料到了。从消息传来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猜到是薛宝钗出了昏招,可这事儿她却是从头至尾都不曾插手。原因很简单,她对于薛家、史家都没甚么好感,就算两边真的掐起来了,跟她也全然没甚关系。 不过,来者是客,没的将客人往外赶的道理,更别说薛家母女还是带着重礼才访的。 “小姑母,许久不曾相见了。说起来也是你们仁义,我们家戴着重孝,你们都不忌讳,还亲自登门拜访,实在是太让我感动了。”王熙凤假意拿了帕子抹去眼角那并不存在的眼泪,面上更是一副悲切外加感动的神情,然而这一幕落在薛家母女眼中,就很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原因很简单,贾赦过世,薛家根本就不曾前来拜祭。事实上,就在贾赦离世后没两日,薛蟠就被薛姨妈打发去了外头。甚至别说亲自拜访了,就连个管事都不曾派来,竟好似荣国府分家后,王熙凤这一房就同薛家全然没有任何关系了一般。 说起来挺让人寒心的。不过,搁在这会儿,却也有一种报应不爽的痛快感觉。 薛宝钗的脸皮倒是厚,只仍淡然一笑,好似全然听不明白王熙凤话里的意思。倒是薛姨妈,面上颇有种讪讪的感觉,好一会儿都不曾开口,甚至连眼神都不敢往王熙凤面上落。 “瞧我,好端端的竟是又这般了。小姑母疼我,可千万别怨我。唉,这几个月来,家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说起来,当初咱们这一房离开荣国府的时候太着急了,我竟是忘了同小姑母道一声别。您没怪我罢?” “这……这自然怪不得你,我也知晓那会儿你忙,你这不是忙吗?”薛姨妈越说越显得底气不足。那会儿,王熙凤确是忙得脚不沾地,可问题在于,她不忙啊!非但不忙,还颇有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觉,只想着王熙凤这一房被撵了出去,荣国府还不就落到了贾宝玉头上吗?面对这般大的好处,薛家母女俩一致的将李纨、贾兰母子俩选择性的无视了。 “嗯,那会儿真的特别忙。其实也不单单忙碌,最主要的还是心累。分家那会儿,我家爷还不曾回来,我家太太身子骨素来不怎么好,让她照顾孩子们已经算是受累了。这家里家外,可真是我一人在操持。” 王熙凤说着说着,又再度抹起了眼泪,一副苦涩难耐的模样。 “小姑母,你是真的不知晓,那会儿我的日子有多难过。我就想着,为何我爹娘要这般早早的离开?又想着,我那兄弟素来没啥本事,连个忙也帮不上。唉,要是我兄弟姐妹多一些,哪怕添个妹子,关键时刻也好搭一把手,不是吗?” 一声声诉苦,一声声抱怨,王熙凤倒是说得痛快了,可薛姨妈到底是个普通人,甚至连薛宝钗也越听越不是滋味,很是有些受不住王熙凤的指桑骂槐了。 呵呵,她的意思不就是娘家无人吗? “凤哥儿,你听我说……”听王熙凤说了一大车的话,薛姨妈觉得不能再这般下去了,当下抢先开口止住了王熙凤话头,连声道,“先前的事儿咱们只当过去了罢,这不,今个儿小姑母可是给你寻了一份好礼的。你赶紧瞧瞧,看看是不是合心意,若是不合,回头小姑母再给你换上另外一份。” 礼物那肯定是合心意的,这主要是王熙凤的心意太好猜了。甚么金子银子、金票银票、房契地契,随便来!不用跟她扯甚么来历典故,这些有文化涵养的东西,她全然不懂。反过来那些个越俗气的东西,越能得到她的好感。 简而言之,就是不要大意的用钱羞辱她罢! 显然薛家母女做的非常好。所谓的好礼,不单有厚厚的一沓银票,还有数个庄子、铺子,虽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半大的小匣子,其价值毛估算至少在两万两银子以上。 这诚意够足! 王熙凤在确定了礼物的价值后,果断的唤了丰儿重新上了一份好茶。话说回来,方才她倒是将人迎了进来,却是连壶冷茶都不曾盛上。虽说薛家母女也并不是跑来喝茶的,可大老远的来这么一趟也不容易,结果连杯茶都没有,确实显得挺寒碜的。偏生,王熙凤有的是理由。 “瞧瞧我跟前的这些个丫鬟,一个个连眼力劲儿都没有。没瞧见薛家太太和宝姑娘都来了这么好一会儿了,竟是连壶热茶都不曾送上来。我养你们作甚?留着过年吗?!” 当着薛家母女的面,王熙凤狠狠的数落了丰儿一番。丰儿倒也光棍,毫不犹豫的应下了这莫须有的罪名,且在放下了热茶之后,立刻转身向薛家母女俩跪倒在地,口中更是连连认错道歉,一副羞愧至极的模样。 这下子,却是难倒了薛家母女,尤其是薛姨妈,一脸的憋屈外加左右为难。可甭管如何,她今个儿十来求人的,哪怕装也要装出个样子来。偏这会儿,王熙凤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掩嘴笑着看向薛姨妈,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只滴溜溜的转着,好似在瞧笑话一般。 薛姨妈没了奈何,索性一狠心,亲自将丰儿扶起,又将手腕上套着的一个绞丝金镯子硬塞到了丰儿手里,堆起了满脸的笑,道:“好姑娘,吓到了罢?你家奶奶就是这个性子,平素就喜欢吓唬人玩儿。快起来,赶紧起来,我一点儿也不气,真的。” 丰儿悄悄的一掂量,薛家人的身上就没便宜货,不说这做工,单是这份量少说也有三两重了,绝对的好货。 当下,丰儿笑开了:“多谢薛太太赏赐,我给薛太太磕头了。”说罢,她还真就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旋即不等薛姨妈再开口,就带着一路嬉笑跑出了厅里。 王熙凤几乎要笑疯了,捧着肚子直唉哟,好半响才勉强止住笑意,向薛家母女歉意的道:“小姑母,宝妹妹,还真是对不住了。这都怨我,素日里太宠那些个丫头了,如今倒好,她们个顶个的不怕我,只怕再过几年,都要爬到我的头顶上来了!” 笑了一场,王熙凤忽的话锋一转,正色道:“对了,还不曾问呢,小姑母今个儿特地来寻我,可是有事儿?” 第142章 听王熙凤歪扯了半日,薛家母女其实早已不耐烦了,可冷不丁的,王熙凤忽的言归正传了,薛家母女又颇为有些不适应,甚至有种心累的感觉。 半响,薛姨妈才强撑着开口道:“确是有一事想跟凤哥儿你讨个主意。”原打算好的夸奖也省却了,薛姨妈终于想通了,在王熙凤跟前耍嘴皮子简直就是脑子有坑。 “甚么事儿?哎哟哟,瞧小姑母您客气的,咱们可是亲戚,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血亲。我爹娘去的早,可是打心眼里将小姑母您当成亲娘来看的,这亲娘跟亲闺女还客气甚么?有事儿您尽管说!”王熙凤说的那叫一个慷慨激昂,只差没拍着胸口说,有事儿包在我身上。可惜,哪怕她说得再真诚,薛姨妈也不会当真。 比起嫁到京里荣国府的王夫人,事实上,薛姨妈跟王熙凤真心不算熟悉。虽说薛姨妈出嫁前,王熙凤就已经出生了,可那会儿她才多大点儿?两三岁的小豆丁,她懂个屁!等薛姨妈远嫁金陵后,更是十几年不曾回京,再度见到王熙凤时,王熙凤早已嫁入荣国府,还生下了大女儿巧姐。 在这种情况下,这对姑侄俩能有甚么感情? 可既然王熙凤已经这般说了,薛姨妈说甚么都不能同她唱对台戏,只硬是憋着忍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将所求之事撇去重点,简单的讲述了一遍。 只是在薛姨妈的口中,自家的闺女薛宝钗跟荣国府的贾宝玉就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关系。只能说薛家因着房舍不凑手,外加王夫人的强力邀请,这才勉为其难的留在了荣国府内小住。尽管这小住的时间有点儿长了,可说到底,薛宝钗都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姑娘,几年下来,除了给贾母贺寿之外,旁的日子都是老老实实的待在梨香院的闺房里,描花样子做点儿女红或者打几个络子。总而言之就一句话,人家压根极少离开梨香院,别说同荣国府的哥儿了,就是跟姐儿们也不熟稔。 而亲事问题,因着薛姨妈同王夫人乃是嫡亲的姐妹,偶尔闲话家常时,倒是随口提过两句,可也仅仅如此,毕竟哥儿的亲事那不是一句两句话能够确定的。 至于史湘云和宝玉之事,那就是贾母一力支持的。史湘云作为史家大姑娘,却好端端的不在家里住,只一味儿的往荣国府里跑,且在荣国府小住时,更是从来不曾有过独立的院落,一直都是住在贾母房内的碧纱橱里,甚至在年幼时候,有跟宝玉同榻而眠的经历。谁曾想,这门笃笃定的亲事,却因着荣国府出事而遭遇挫折,更不曾料到的是,史家竟试图将脏水往薛家姑娘身上泼,这简直就是…… 王熙凤心道,简直不能更无耻。 “凤哥儿,史家是甚么样的人家,我们薛家又是甚么样的人家?史家只仗着一门双侯,竟是这般以强权逼迫我们孤儿寡母的。凤哥儿,你说说看,宝丫头已经够可怜了,年岁轻轻就没了爹,如今更落得任人欺凌的地步。唉,这日子真心没法过了,我们娘俩苦啊!” 薛姨妈控诉完了史家欺人太甚的“真相”后,便拿帕子按着眼角,哭诉了起来。 凭良心说,薛姨妈真不愧是王氏女,哪怕在嘴皮子和心计方面远远不如王夫人和王熙凤,可不管怎么说,她多多少少还是遗传到了王家的某些天赋能力。 譬如,睁眼说瞎话。 “小姑母,宝妹妹……”思量着方才薛家送上来的重礼,王熙凤琢磨着,好赖也应当稍微配合一下。当即,王熙凤便陪着薛姨妈哭了起来,“怎么甚么事儿都让咱们给摊上了呢?我也是打小没了爹娘的,这里头的苦呢,我怎么会不知晓呢?可怜的宝妹妹,就算云妹妹自襁褓中失去了双亲,她也不能欺负你这个打小没了爹的苦孩子哟!” 这话一出,薛家母女瞬间僵住了。 其实,打小没了爹娘就是个说法,像王熙凤,她确是小时候没了娘,可她爹死的时候,她其实已经不算小了。至于薛宝钗,差不多也是七八岁的时候没了爹,且她还有亲娘和亲哥哥。真要算起来,她们谁都没有史湘云来得惨。 撇开史湘云的人品不论,要知晓她原本应当是正正经经的保龄侯府嫡出大小姐,可偏生她爹早早的没了,以至于侯爷的爵位给了她叔叔。兼之她娘也去了,连个同胞兄弟姐妹都没给她留。真要比惨,谁比得上她?毕竟,叔父婶娘再好,能跟亲爹亲娘相提并论?更不提将来嫁出去后,她等于就是没了娘家依靠。 “凤哥儿……”薛姨妈讪讪的开口,却不知晓究竟应当说甚么才好。 “小姑母,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就直说了罢,到底想让我帮甚么忙?”王熙凤说的口干舌燥,索性住了嘴,捧着茶盏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 她这话已经说得很清楚的,撇开外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不提,单是王熙凤她本人也是从去年腊月才离开的荣国府。前头那几年荣国府里是个甚么情况,她能不知晓?啧,把旁人当傻子哄的,自个儿才是真傻子。 薛姨妈和薛宝钗对视了一眼,最终,薛宝钗主动开了口。 “凤姐姐,既然你也是明白人,咱们索性把话说开了罢。如今事情已经闹大了,薛家的情况凤姐姐也是知晓的,今个儿我们娘俩过来,就是想跟凤姐姐讨个主意,怎样才能将薛家从这个事儿里头摘出去?” “摘出去?你们居然是这么想的?”王熙凤挑眉,一脸的不敢置信,“宝妹妹,我原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可如今事情都闹成这般了,你还想轻轻松松的把自己摘出去?别做梦了,云妹妹的闺誉已经被毁了,如今只怕史家早已将你们恨之入骨了。这会儿还想将自己清清白白的摘出去,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凤姐姐的意思是?” “脏水怎么泼出去的,就怎么把它收回来。简单地说,该承认的就承认,该道歉的就道歉,该赔礼的就赔礼。说到底,咱们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只要将事儿抹平了,史家也不会纠缠着不放的。” 王熙凤说的淡然,薛家母女却听得心头发冷。薛宝钗尤其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且不说赔礼道歉,单说承认…… 她一点儿也不想承认同贾宝玉有关系!她想要的是嫁到高门大户以此来帮衬娘家,却不是要嫁到一个朝不保夕的破落户。 “宝妹妹,说句不好听的话,无论你们这会儿做甚么都已经再也保不住云妹妹的闺誉了。史家盛怒是必然的,你们就退几步,早些将事态平息才是最为妥当的。万一,一个弄不好牵扯到了旁的事儿上,只怕事态更严重。”王熙凤以为薛家是舍不得钱财,才这般说道。 可问题在于,王熙凤重生后改变了太多太多的事儿,此时的薛宝钗已经不单是不愿意嫁给宝玉,而是恨不得立刻跟荣国府撇清所有关系。 沉默了半响,薛宝钗忽的抬眼道:“既然云妹妹的闺誉已经毁了,倘若我们愿多付出些钱财呢?” 王熙凤诧异的看向她,见她眼底里还有一些期待,当下不禁冷笑道:“宝妹妹同我逗趣呢?外头的流言蜚语都传承那个样子了,你觉得云妹妹还有可能嫁给宝玉吗?别闹了,就算她绞了头发当姑子去,也绝不能嫁给宝玉的。” “她愿意!” “这事儿跟她是不是愿意有甚么关系?”王熙凤愈发狐疑了,她总觉得此时的薛宝钗,同她记忆中全然不同,是因为事关自己才这般慌乱无助吗?王熙凤嗤笑一声,道,“你们污的是史家大姑娘屡次主动前往荣国府,将自己送到荣国府哥儿跟前。倘若史家同意了这门亲事,岂不是等于承认了这些事儿?要我说,史家就算拿一根白绫勒死了她,也好过于将她跟宝玉送做堆。当然,事情也未必会如此,我猜,史家应该会在事态平息后,立刻寻一门截然不同的亲事予她。” “那我该怎么办?母亲,母亲!”薛宝钗是真的乱了。原本一心攀附的好亲事,眨眼间竟成了无论如何都甩脱不了包袱,这让她如何接受? “我的宝丫头,我可怜的儿……” 薛家母女抱头痛哭,可王熙凤却相当惬意的品着茶,坐等她们的大戏谢幕,随后痛痛快快的送客出门。至于薛家母女会不会觉得礼物太重了而肉痛,亦或是否愿意接受她方才给予的建议,那就跟王熙凤没有关系了。 退一万步说,哪怕明个儿薛家打算同史家血战到底,也不干她的事儿。 然而,薛家母女显然没那般蠢笨不堪。只两天后,京里就又传出了薛家和史家和谈的消息,以及关于荣国府宝二奶奶的最新人选。只是,当王熙凤听到后头那个消息时,却直接将身边的所有东西都给摔了出去。 第143章 消息传来之时,王熙凤正坐在东暖阁里算着府中的账目。虽说如今家里人口少了,可因着所有的事儿都必须由王熙凤亲自过目,她每日里要做的事儿,竟是半分不少。当然,这也是因为建府不久,外加先前的丧事来得突然,等熬过这几个月,账目都清晰了后,自然也就轻松多了。 可王熙凤一听到消息,就将手边的所有东西都摔了出去,连带她盘了近半个月的账目,更是被撕碎了之后丢的满屋子都是。 待紫鹃听了动静匆匆赶来时,愣是有那么一瞬间被吓得浑身僵硬。不过旋即,她就看到了躲到了角落里的丰儿,登时没好气的道:“丰儿你又胡说八道了甚么?奶奶您别生气了,回头我教训她。” “教训?”王熙凤两手叉腰横眉竖眼,一副怒目女金刚的模样,恨恨的道,“只教训哪里够?这一回,我不叫她跪下来磕个一头一脸的血,我王熙凤就把姓倒过来写!” 紫鹃再度被吓住了,先是不敢置信的看着王熙凤,旋即又立刻扭头去看缩到了角落的丰儿,全然不明白丰儿究竟做了甚么竟然惹得王熙凤大怒。 “奶奶,您姓王,彩明跟我说,王字不管怎么转悠,都是一样的写法。”不等紫鹃想明白,原本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丰儿忽的弱弱的开口了。 王熙凤当下一瞪眼:“闭上你的嘴,立刻去将琏二爷唤来!” 丰儿飞快起身,旋即一个箭步冲出了暖阁,眨眼间就没了踪影。也是到了这会儿,紫鹃才终于回过味儿来,只怕王熙凤虽生气,却应该不是冲着丰儿去的。这么一想,紫鹃却是放心了,当下便弯下身子归整起了暖阁里的东西。这会儿,王熙凤虽仍是怒火中烧,却也没再动手,只憋着气恶狠狠的低头瞪着小几。 因着守孝的缘故,贾府中人已经很少外出的。当然,没人规定守孝就不能出门,只是忌酒肉忌风流罢了。不过,贾琏身上原就只有一个虚职,他又推却了当今赐予的实缺,又不能出去花天酒地的,可不是只剩下老老实实待在府中带孩子了吗? 也因此,贾琏过来时,是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的。 “噗!”原本屋里的气氛极为压抑,可没曾想,见贾琏进屋,紫鹃一个没忍住就给笑喷了。眼见王熙凤不怀好意的瞪了过来,紫鹃忙摆手解释道,“先前奶奶不是让我去荣国府寻鸳鸯姐姐吗?这不,我同鸳鸯姐姐闲聊时,无意间提到了已经出门子的平儿姐姐。那会儿,我形容平儿姐姐,就是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外加肚子里还揣着一个。” 所以,贾琏只差肚子里的那个了? 王熙凤面上一阵扭曲,又是因着这事儿想笑,又是被方才丰儿带来的消息气得发抖,好半响,才勉强平复了心情,向紫鹃摆手道,“赶紧去沏茶,丰儿留下。”又向丰儿道:“把方才你说的事儿,同琏二爷说说。” 贾琏正被紫鹃的话囧得不行,这会儿虽见王熙凤一脸的严肃,却仍不曾当作一回事儿,只照旧抱着荣哥儿,又将巧姐放开,任她在暖阁里蹦跶。 随后…… “欺人太甚!”贾琏愤怒的低吼道,原本已昏昏欲睡的荣哥儿瞬间惊醒,旋即嚎啕大哭。几乎同一时间,巧姐冲到了贾琏跟前,一把将荣哥儿抱住,同时恶狠狠的向贾琏挥拳,威胁道:“叫祖父打你!” 对于两个月了,都不曾讨到巧姐欢心的贾琏来说,这话简直快成魔咒了。 自家闺女动不动就威胁让自家老子揍他,偏生闺女他疼都来不及,别说骂了,连句稍微重一些的话都不忍心说,而他老子更是前些日子刚没了…… 简直就是戳着他的痛脚加泪点。 “丰儿,把这俩小祖宗给我送到太太那儿去,赶紧的。”王熙凤完全不想在这事儿上头浪费时间,干脆利索的把巧姐和荣哥儿打发走了。等暖阁里只余自己和贾琏时,她才冷笑一声,道,“老虎不发威,她薛宝钗还当我是病猫了不成?哼,我倒是要瞧瞧,究竟谁比谁更狠!” 若说先前薛宝钗算计到了史湘云头上,王熙凤还是抱着爱热闹的心态,可如今,薛宝钗为了脱身,竟是将黛玉也扯到了这是非漩涡之中,那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没错,就是黛玉。 当薛宝钗终于意识到了史湘云乃是侯门千金,哪怕父母双亡也有两个当侯爷叔父撑腰时,立刻就改变了法子。薛宝钗倒还真是将王熙凤的话给听进去了,一开始,先是让管家送上重礼,等史家稍微平复一些后,再由薛姨妈亲自登门拜访,送上了一份更为贵重的礼物,同时诚恳至极的道歉,虽不曾下跪,可薛姨妈为了女儿的终身,却也是低了头折了腰,愣是将脸面丢地上任由史家人践踏。所幸,正如王熙凤所预料的那般,史家还是顾念四大家族的旧情,收了薛家不下二十万的财,终于松口将事情抹了过去。 可这事儿并没有完。 薛宝钗是贪心的,她至始至终都没打算要赔上自己的终身幸福,更不曾用自己来洗脱史湘云身上的脏水。自然,若是不将事情掰扯清楚,史家就算是受了巨财,也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之所以同意将事情抹去,是因为薛家寻到了一个替死鬼。 便是黛玉,从头到尾都不曾参与过此事的黛玉。 “在这里头,咱们只有一个问题。”将事情说开了后,王熙凤已经不像方才那般惊怒交加了。当然,她仍是愤怒的,却是已经打定主意将愤怒全数转为算计报复在薛家人的头上。因而,她只平静的道,“先前那些人,黛玉也就仅仅在六岁进府的头一日,在老太太的碧纱橱里歇了一晚。次日一早,我就另给她寻了住处,至此以后一直到她父丧从苏州归来,都不曾再去荣庆堂小住。” “可她从苏州回来之后呢?我记得,你那位好姑母为了林家的家产,一度想撮合宝玉和黛玉罢?”贾琏冷笑连连。 说白了,这根本就不是正儿八经的谈亲事,而是王夫人为了能够谋夺林家家产,故作文章而已。按着王夫人的算计,只怕是先将黛玉和宝玉捏在一块儿,等林家家产到手之后,要么借故退亲,要么悄无声息的将人恁死,左右到了她手里的钱财,是绝无可能再吐出来的。偏生,贾赦之后的一番作为,打乱她的全盘计划。 “林家家产已经保不住了,索性咱们就再干一票大的!” 王熙凤和贾琏仔细商榷了一番,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重点在于,黛玉的闺誉必须保住,而林家家产则是全盘放弃。除此以外,甚么薛宝钗的闺誉呀终身幸福呀,亦或是荣国府的名声,宝玉的前途等等…… 完!全!不!重!要! 商量妥当之后,次日一早,贾琏便再度前往户部,这一次却不是为了至今尚且寄放在户部的林家家产,而是为了通过户部,向当今表明心迹。 只一天工夫,整个京城再度被这惊人的消息给震撼住了。 林家孤女愿将林家数代所积攒的家产并无数孤本古籍,甚至包括历代主母所遗留的嫁妆,皆尽数捐献给国库。简而言之,黛玉除了一些贴身财物之外,甚么都不曾留下。 这样震撼人心的捐赠,虽不能说是后无来者,却的确也是前无古人了。 很快,皇后下懿旨召见了黛玉。 而就在京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事儿上时,又传出了一个消息。比起前一个的震撼人心,后一个消息却显得那般的让人气愤难平。却说林如海临终前早已留下遗言,将林家家产尽数捐赠。这个遗言,荣国府上下皆知,却故作不知。 当然,在最初那几日,确是不知情的。这也是贾赦为何会将林家家产暂存于户部的缘由,因为他根本就来不及同黛玉见面。等后来,贾赦和贾琏离开了荣国府,黛玉便将此事告知了荣国府上下,不想却因此惹来了事端。 荣国府意图染指林家万贯家产! 可怜黛玉,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无父无母无依无靠。面对荣国府的强势,她总是清楚的知晓林如海的遗言,也只能无可奈何的选择了沉默。可面对沉默的黛玉,荣国府却并不曾就此收手,不单将原本黛玉所居小院收回,更是不顾她的意愿,硬逼着她入住贾母所在的荣庆堂。若仅仅是贾母所居倒也无妨,可偏生荣国府的金贵疙瘩也同样就住在荣庆堂内。 试问,荣国府存了何等心思?又是何等歹毒心肠才会逼着一个父丧未出孝的孤女,强行同男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一切只是为了林家那万贯家产,且还是已经明确表明要赠予国库的家产。 如果不是因为贾赦亡故后,黛玉寻了机会赶往贾赦府中吊唁,也许她这辈子真的就完了。可她却不敢将实情相告,原因倒是简单得很,只因黛玉知晓贾赦是被贾政活生生的气死,她怕因着家产一事,再牵累到无辜之人,平添孽账。 宫中,皇后所居的长春宫内,黛玉泪眼婆娑,将这几个月来,一桩桩一件件委屈尽数告知了皇后。皇后原有一子,尚不到十岁就夭折了。及至见了同儿子当初年岁相仿的黛玉,又听得她带着哭腔说着往事,皇后也不由的陪着她落泪。尤其是那句,不愿因钱财而连累无辜之人,只愿好人一生安康无忧。 甚么是好人,甚么是坏人,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黛玉认为这几年来都极为关照她的王熙凤是极好的;两次陪她来回扬州的贾琏也是和善之人;至于因着林家家产而同贾政掰扯,因而被活活气死的贾赦,也绝对不可能是坏人。还有邢夫人、迎春、惜春,以及巧姐和荣哥儿,他们都很好,比荣国府二房要好得太多太多。用黛玉的话来说,她知晓今生无以为报,可她会感恩,更会穷尽一生之力,为大房祈福。 当然,皇后心中孰好孰坏又是另外一番定论了。 可问题在于,黛玉和大房诸人皆是赞成将林家家产赠予国库的,反过来说,荣国府上下明知晓林家家产的归属,却愣是不怕死的想要谋夺,甚至于不惜毁掉一个无辜孤女的一生。 事情彻底闹大了,比上一次贾政气死长兄贾赦还可怕。毕竟,兄弟俩之间的事情,往轻了说,那还是家务事。可事关国库,事关民生大计,哪怕再轻,那也是抄家灭族之罪! 当今震怒,竟不顾太上皇的意愿,愣是要下旨查办荣国府。可惜,儿子是永远也斗不过老子的。这厢,当今才命人草拟圣旨,那厢,便早已有人告知了太上皇。 于是,太上皇再一次成功的拦阻了当今的“莽撞行事”。非但如此,太上皇还下令将贾政释放,毕竟所谓不孝的罪名皆在王夫人身上。至于王夫人,看在王子腾的份上,也不曾真正治罪,而是杖责之后,送回荣国府里,勒令起诵经礼佛,以赎清罪孽。 如此一来,乍看之下,荣国府仿佛是跌了颜面,可实质上,贾政和王夫人却是先后被释放。除了他二人在牢狱中吃的苦之外,也就是王夫人又被额外杖责了而已。 那些原本打算顺着当今的意思,狠狠弹劾荣国府的朝臣们,瞬间改了态度。当然,唱反调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个天下已经落在了当今手里,因此他们皆果断的选择了沉默。 一时间,京城里呈现截然不同的两个状态,平民百姓里谈论得热火朝天,而朝堂之上,却静寂无声。 <<< 贾府里,依旧借口守孝闭门谢客。 王熙凤将黛玉唤到了跟前,柔声安慰道:“林妹妹别担心,先前不是说,当今已经命人开始查点暂存于户部的林家家产了吗?荣国府那头不着急,他们那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凤姐姐,我不担心,也没甚好担心的。”黛玉淡淡的一笑,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钱财乃是身外事,至于名声,我原就不图名声,只求将来寻一处清净地儿,好让我日日夜夜为凤姐姐你们一家子祈福。” “浑说甚么!” “凤姐姐,您也看开些罢,我虽不曾出门,对于外头的事儿却也仍是有所耳闻的。我猜,凤姐姐原本是打算将事情闹大以后,借着荣国府彻底垮掉,而将我和宝二爷的事儿慢慢抹平了。可惜,荣国府尚在,至少三年五载的还倒不了。可我却不愿意再入虎口,只怕这辈子,也只能长伴青灯古佛了。” 王熙凤面色铁青。 确实,她千算万算,都不曾算到太上皇竟会二度出手,一副死也要护着荣国府的模样。这下倒好,荣国府不曾垮掉,反而放了贾政和王夫人出来。哪怕只放了贾政也无妨,偏生还有一个王夫人…… “怕甚!我那好姑母都出来了,还怕薛家母女又作幺蛾子?哼,她们最好悠着点儿,毕竟我那好姑母可不是吃素的。要是查到这些日子以来,薛家母女干过的好事儿,我保准薛家不死也要脱层皮!不对,只脱层皮哪里够了?狠狠的将她们身上的肉咬下来才好。倒是林妹妹,你如今失了家产,我敢打包票,二太太绝不会再往你身上浪费一星半点儿的精力。” “无妨的,左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我方才说的,长伴青灯古佛。”黛玉仰起脸,甚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模样,笑道,“凤姐姐,真的挺好的,我不介意。” 我介意!! 王熙凤被气得心口疼,偏生她又不好同黛玉说重话。无奈之下,只得任由黛玉离开,独自一人在房里生闷气。可想也知晓,就王熙凤那个性,生闷气完全不是她的作风,没过多久,她就带着一身匪气,杀气腾腾的冲到了前院书房里。 原本属于贾赦的书房,如今却是归了贾琏所有。 “凤哥儿,你来的正好,方才宫里来人了。” 一见到王熙凤,贾琏就立刻大松了一口气,倒是王熙凤被他这话弄得一愣一愣的。等清楚了前因后果之后,王熙凤抚掌大笑道:“好,来得正好。”说罢,又有些不信,“当今真的让琏二爷您任意提一个要求?” 贾琏心中一紧,抹着额间渗出的冷汗,忙不迭的道:“说是任意,可咱们却不能太过分了。不过,我听着先前那位苏公公的话,仿佛要个四五品的官都没问题。” “我懂了,这是打算补偿我们家和奖励林妹妹。” 不曾严惩气死了贾赦的凶手,原已是愧疚了,偏如今还将人放了,连带有着明确罪证的王夫人,也一并释放了。说实在的,只怕当今比他们还憋屈。可再憋屈也只能忍着,谁让上头还有一个太上皇呢?不过,当今的意思也很明白,虽说让贾府和黛玉受了委屈,可在能力所及范围内,要一些好处还是没有问题的。 问题在于,这个要求得怎么提呢? 王熙凤左思右想,觉得要好处倒是次要的,如何狠狠的坑一把荣国府才是首当其冲的。将自己的想法同贾琏一说,果然,贾琏也是类似的想法,皆认为应当抓紧一切机会,让荣国府彻底翻不了身。 “咱们要一个国子监监生名额罢。”王熙凤忽的心中一动,想起了多年前的事儿。 曾几何时,因着贾珠比贾琏上进,所以大房那唯一的一个国子监监生名额,就予了贾珠。可有时候,并不是谁上进就要给谁的,君不见贾政这般上进,袭爵之人仍是身为嫡长子的贾赦吗? “替荣哥儿要的?没必要罢?”贾琏思量了一番,却摇了摇头,他私心认为,很多东西都是有遗传的。譬如,贾赦这般不求上进,他这个当儿子的也没有做学问的天赋,至于他家的宝贝儿子荣哥儿,估摸着也差不多。贾琏甚至怀疑,整个荣国府压根就不可能出真正的读书人。 祖辈舞刀弄枪的,小辈儿们能学好? “不,我是替兰哥儿要的。”王熙凤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模样,倒是确实将贾琏唬了一大跳。 当下,贾琏脱口而出:“你疯了?”可旋即,他仔细想了一番,却是立刻将说出口的话给吞了回来,朗声大笑道,“好好好,凤哥儿你干的好极了,真不愧是王家的女儿,这算计,这阴谋,这……啊!” 从贾琏的腰间收回了手,王熙凤轻飘飘的拍了两下,笑得一脸惬意的看向贾琏:“哦?琏二爷您怎的不说话了?” 贾琏深吸了一口气,果断将话题岔开,道:“那林妹妹的要求呢?我听着这意思,只怕林妹妹也可以要个好处。” “很简单,林妹妹可以要求赐婚呢。”在贾琏懵逼般的神情下,王熙凤笑得异常诡异,“赐婚荣国府宝二爷,与皇商薛家大姑娘。如此般配的亲事,实乃人间少有。” 确实是人家少有,简直就是甚么锅配甚么盖。 半响,贾琏幽幽的道:“二太太当初怎么就没打死你呢?” …… …… 数日之后,当今连发两道口谕,由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传到荣国府。其一,特赐荣国府嫡长曾孙贾兰国子监监生,同于免去其破相不敬之罪。其二,赐婚荣国府嫡孙贾宝玉与皇商薛家女。 第144章 在当今的口谕到来前几日,贾政和王夫人就已先后被放了回来。先回来的是贾政,虽说羁押时日较长,可事实上贾政在刑部大牢里并未吃太多苦头,顶多就是日子过得不如往昔好罢,实质上的伤害半分皆无。可随后归来的王夫人却是倒了大霉了。 却说王夫人当日被羁押之前,就在城门口受了重伤。这若是回到府上好生诊治,问题或许不大,可事实上她尚且来不及看大夫,就立刻被送到了刑部大牢之中。后果可想而知,那些碰撞伤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愈发恶化了。这还不算,之后,王夫人更是因为太上皇亲口赐下的杖责之刑,差不多去了半条命。只能说,能够吊着一口气回到荣国府,已经是用尽了她下半辈子所有的运道了。 也因此,归来的王夫人并不曾如王熙凤所愿,去寻薛家母女的麻烦,甚至她压根就不知晓在她身陷牢狱的这段时间里,荣国府发生了甚么事儿。 然这,却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早半日归来的贾政,一回到荣国府就立刻去拜见了贾母。亲眼看到贾母由记忆中的硬朗康健变成了如今瘫在床榻上几乎不能动弹的模样,贾政瞬间哭倒在地。其实,甭管贾政有多少缺点,可他对于贾母孝心却是不假的。见贾母如此模样,贾政当下悲痛欲绝,哭喊着自己不孝,连累到了母亲。 贾母挣扎着想要起身,却也仅仅在鸳鸯的帮助下,略抬高了身子,直勾勾的看着贾政。 此时,贾母的心里也有着诸多的矛盾,她是偏心次子,可长子就这般逝去,她心中也是有着痛苦的。可贾母更清楚,长子已逝,孙子孙媳妇儿只怕都恨上了她,偏生她如今又成了这么一副模样,除了倚靠次子之外,她还能如何? “王氏……不孝。” 诚然,贾母是能开口,却仍是因着中风的缘故,导致有些口齿不清。连着说了好几遍,贾政才勉强听出了贾母话里的意思,登时勃然大怒。 “王氏!亏得儿子先前这般看重她,以为她是个好的,没曾想咱们都被她欺骗了。母亲,您放心,左右儿子如今也已无前途可言,索性将王氏休弃,落了个干净!” “不!” 贾母说的艰难,鸳鸯凑到她跟前,一面听一面盘算着,待贾母吭吭哧哧的说完了,鸳鸯才道:“老爷,老太太不让您休弃了太太,只说让您遵照太上皇的旨意,盖个家庙让太太去诵经礼佛,以赎罪孽。” “母亲?好,儿子一切都听母亲的。” 母子俩商议得倒是容易,可等王夫人归来后,才知晓让其去诵经礼佛是多么得不靠谱。原因无他,王夫人都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还能作甚?当下,贾政在询问了贾母之后,果断的改变了先前的主意,先命大夫为王夫人诊治,待伤好之后再行教导。 王夫人是幸运的,至少她保住了性命。同时,她又是不幸的,很明显贾母和贾政皆是存了好生教训她的念头。贾政也罢,他并不会私底下动甚么手脚,可贾母却是难说了,哪怕贾母已然瘫痪,她也有的是法子让王夫人得到应有教训,好报复先前王夫人对她的不敬。 过了三两日,王夫人慢慢转危为安,可没等好生养伤,当今的口谕就到了。 随着这两道口谕的到来,荣国府真可谓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而最为欢喜之人莫过于李纨了,一听说贾兰不单被免去了容貌有碍的不敬之罪,更兼得了国子监监生名额,李纨当下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久久不曾起身。那一刻,她仿佛想了很多,却又似乎甚么都没有想,一旁的素云也不由的落了泪,对于李纨对于跟随李纨的丫鬟婆子们来说,真的是贾兰好旁人才能好。 相较于李纨的欢喜,荣国府其他人的心思,却颇有些五味杂陈了。 当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奉命来传旨时,贾政接旨后,却是首先感到了为难。头一道口谕确是好事儿,后头一道却有些不尽如人意了。这王夫人因着伤势颇重的缘故,尚且不知晓这其中的内情,贾政却是早已心知肚明了。 薛家早已改了主意,不愿将女儿嫁予宝玉了。 凭良心说,贾政并不满意这门亲事,一来是因为薛家乃是商户人家,二来却是薛宝钗同王夫人太过于亲近。可相较于一团孩子气的史湘云,贾政勉强觉得,薛宝钗还算妥当,至少薛宝钗还会劝着宝玉上进,而史湘云却只会整日里想着如何玩闹,亦或是可劲儿的使着小性子。 矮子里头拔高个,贾政原本都已经勉为其难的打算接受宝玉和宝钗的亲事,可孰料,他进了刑部大牢一遭,出来后才知晓薛家母女俩捅出了多么大的篓子。 瞧不上宝玉;试图通过毁去史湘云闺誉的手段,将之跟宝玉凑作堆;因此事得罪于史家后,又厚着脸皮用银钱将事情抹平;眼见史湘云脱身,又转而将脏水往黛玉身上泼,逼着黛玉硬是将林家万贯家产送予当今,强行脱身;如今更好,当今下了口谕,虽说口谕不比明旨,可无论是荣国府还是薛家,都没有底气抗旨不尊,甚至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贾政彻底恨上了薛家,然不管怎样,他却只能咬牙接受这个儿媳妇儿。 当下,贾政连荣庆堂都不曾去,径直去了荣禧堂寻王夫人。王夫人因着伤势颇重,一直不曾搬离,可养了这几日,哪怕并不能下床走动,好赖也能开口说话了。 “你干的好事儿!如今,宝玉不得不娶薛家女,这下你可得意了罢!” 从贾赦亡故后,一直到今个儿,这是王夫人多日来头一次见到贾政,却完全没有小别胜新婚的感觉,只有相看两厌。 贾政不满于王夫人总偏向于娘家人,王夫人亦不满于贾政的蠢笨无知。可事关宝玉的亲事,王夫人还是强忍着身子骨的不适,勉强开口询问详情:“老爷,甚么叫做宝玉不得不娶薛家女?究竟发生了何事?” “哼,何事?”贾政冷哼一声,也不管王夫人如今伤势情况,当下便将薛家母女俩在这段时间内干过的所有“好事儿”尽数告知了王夫人。 薛家母女俩的所作所为,在外头无关紧要的人看来,仅是一场不堪的闹剧;在王熙凤那一府人看来,却是蠢人多作怪;落在贾母、贾政眼中,纯粹只是觉得气愤、恼怒;可听在王夫人耳中…… 晴天霹雳! 王夫人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嫡亲妹妹母女俩竟敢在背着她做了那么多不堪的事情。污蔑史湘云,将脏水往黛玉身上泼,那倒不是不能原谅,可王夫人最不能接受的是,薛宝钗竟然瞧不上她的心肝宝玉! “我警告你,当今已下了口谕,宝玉不得不娶薛家女,这事儿没得商议,你也别动甚么歪脑筋。不过,这女儿家之所以如此,还不是被家里人教坏的。你赶紧养伤,也别管家中事务,只一门心思的给我把薛家女教好。我只一个要求,让她知晓心比天高的后头那句话,叫做命比纸薄!” 丢下这句话,贾政再无半点留恋的转身离开,只留下王夫人带着满腔的恨意无处发泄。 薛家!薛家!!薛家!!! 然被王夫人惦记着的薛家母女俩,这会儿也颇为不好受。有甚么比苦心经营到最后,却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更惨的?薛家母女俩折腾了多少日子,付出了多少代价,旁的不说,给王熙凤的厚礼,以及给史家的巨额赔偿,如今都成了一场笑话。 不嫁也得嫁! 非但要嫁,还要感恩戴德的出嫁,甚至因着是当今赐婚,薛家为表明心迹,还必须将薛宝钗厚嫁。 消息传到梨香院时,薛家母女就已经苦涩难耐,待想通了这一切后,更是如同哑巴吃黄连一般,有苦说不出。哪怕她们知晓,是被人算计了,且算计她们的其实就是黛玉和王熙凤等人,可那又如何?不怕阴谋诡计,只怕光明正大的阳谋。人家有本事求得当今赐婚,她们却没底气抗婚。 嫁罢! 打定主意后,薛家母女装扮妥当,带上厚厚的礼物,亲自拜访荣禧堂。 虽说先前太上皇曾下令让王夫人回府思过,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是太上皇保荣国府的策略而已,王夫人回府后的日子究竟过得如何,还得看当家人的决断。因此,即便王夫人一直不曾搬离荣禧堂,也无甚大碍。可对于薛家母女来说,再度拜访荣禧堂,却充满了不甘不愿以及崩溃绝望。 如今的薛宝钗是真心不愿意跳入荣国府这个大火坑,且不说荣国府的将来如何,单是她们母女俩先前做的那些事儿,就不可能被原谅。偏生,如今她们已是骑虎难下,为今之计也就只能用先前王熙凤支的法子。 赔礼道歉,保证绝不再犯。 荣禧堂,王夫人听着丫鬟回禀薛家母女到来,当下冷笑一声,既不说见也不说不见,只这般晾着。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后,才勉强松口见面。 依旧是送上厚礼,说一车好话,薛家母女心中苦涩不已,王夫人却依然冷着脸不言不语。厚礼她倒是不曾拒绝,原谅的话却是一个字不吐露,就仿佛看着薛家母女俩在自己跟前耍猴戏一般,只看不说。 “姐姐,我……”薛姨妈何止尴尬,她简直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正所谓千金难买早知道,若是再给她们一次机会,她们又何苦选择这般迂回不讨好的法子?甭管是打从一开始就不来荣国府投亲,亦或是坚持将薛宝钗送入宫中小选,甚至干脆就甚么招数都不出,坐等宝玉和宝钗成为一对,都成呢!怎么着也比如今这种情况好多了。 是啊,有甚么比撕破脸后,还硬捆在一起一辈子更惨的?到了这会儿,贾母、贾政乃至王夫人都不满意这门亲事,当然薛家也同意不愿意,可偏偏,当今他下了口谕! 赐婚甚么的,简直不能更坑。 “哼,这会儿想起我是你的姐姐了?你愿意喊,我还不敢应呢,真不愧是皇商薛家,事事算计不说,如今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成呢,既是这般不愿意,索性绞了头发当姑子去,也好落得一个贞洁烈女的好名声!” 终于,王夫人开口了,只可惜却没有一句好话。薛家母女虽早已料到她们此次前来必然会碰壁,却也万万不曾想到,王夫人竟是半分颜面也不留。当下,薛姨妈面色惨白毫无血色,而薛宝钗却是气得满脸通红,却没敢多言只将头深深的埋在胸口。 绞了头发当姑子去,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何等的艰难?不说一辈子如此,哪怕像先前探春那般,在西院里一待就是三年,便已是极为不易了。纵然并不缺衣少食,可其中的苦痛,却只有本人才能真切的体会到。 薛宝钗不可能这么做,也因此,即便王夫人的言语再怎么尖利,她都只能咬牙忍着。 王夫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经了此次变故,她很清楚自己在荣国府的地位早已骤降,可纵是如此,她也不能让薛家母女爬到她的头上去。当下,便冷着脸道:“如今府里一团忙乱,老太太病了,我的身子骨也不大利索,可没心思替宝玉张罗亲事。不过,既然是当今赐婚,这事儿就先这么着罢,等过些日子,慢慢再张罗也不迟。” “诶,好,都听姐姐的。”真切的感受着王夫人的厌恶和不耐烦,薛姨妈却只能白着脸勉强挤出笑来,只是她那个笑却比哭都难看。 “那就赶紧走罢,我还要静养。” 顶着寒风过来,又在穿堂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却仅仅才说了两句话就被人毫不留情面的轰了出去。薛家母女这会儿已不单单是苦涩了,而是一回到梨香院就忍不住抱头痛哭。并非作假,实乃真情流露。 日子过到这份上,还有甚么盼头? <<< 外人可看不到荣国府内里的苦闷,他们只知晓最近一段时间里,荣国府风头无量。贾政气死兄长又如何?比起一命呜呼的贾赦,贾政不过就是吃了几顿牢饭,顶多掉了几斤肉,回头略养养就回来了。王夫人不孝又如何?训斥了杖责了,回来依然是荣国府的当家太太。薛家母女俩发癫似的瞎折腾,结果闹了半响,竟还得到了当今的赐婚!更别提还有当今亲口赏赐的国子监监生名额了,只要贾兰别太蠢,将来必是前途无量的。 归拢起来就一句话,荣国府福气滔天,简直就像是老天爷瞎了眼一般。 而就在此时,京城里还有一处也得了当今的口谕,然却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贾府门外,贾琏躬身将当今的心腹苏公公送上马车,又目送马车远离,这才顶着风雪回了府中。算算日子,这大概是冬日里的最后一场雪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该是春回大地的日子了。可惜,对于贾府来说,至少要两年半以后,才能真切的感受到所谓的春日。 “去后院罢。”回府之后,贾琏并未再去前院书房,其实他本就不爱去书房,只是当贾赦故去后,贾琏忽的明白了。原本,那棵为他遮风挡雨的老树已然不在了,他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学会成长,直到长成一棵能为家人遮风挡雨的大树。也正是因为如此,哪怕心头再不情愿,他依然每日抽出空,去书房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家主。 可今个儿,他却是真的累了。 荣国府那头的两道口谕,贾琏早已知晓。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消息传来不到半个时辰,他的府上也迎来了当今口谕。隐隐约约的,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儿,仿佛自己早已深陷泥潭却不自知,更可怕的是,以他之能,根本无法从泥潭里脱身。 贾琏快步走回正院,不曾见到王熙凤,倒是碰到了邢夫人。 邢夫人并不知晓外头的事儿,事实上自打贾赦过世之后,她便过起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贾琏知晓邢夫人没甚本事,心思也不坏,索性随她去了。加之俩人虽名为母子,实则并无丝毫血缘关系,因此素日里即便见了,也顶多点头打个招呼而已。 可今个儿,邢夫人见了贾琏,却主动开口道:“琏哥儿,老爷已经下葬了,咱们家也是时候重新归整院子了。” 听了这话,贾琏很是有些诧异,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明白了邢夫人话里的意思,因而只道:“太太,无妨的,左右咱们家还在孝期之中,且这宅子也只是暂住的。等回头咱们家出了孝期,再换个大些的宅子,顺道也好将称呼改了。” 贾赦已逝,如今贾府的家主是贾琏,且贾琏膝下有一儿一女,按说此时便是将称呼皆提一辈,也是正常的。说到底,他们已从荣国府分家单过,完全可以尊称邢夫人为老太太,让贾琏和王熙凤成为老爷太太。可说句实话,贾琏不是很愿意更改。就仿佛,只要院子不换,称呼不改,贾赦就还在一般。当然,贾琏也知晓永远这般是绝不可能的,因此他给了自己一段时间来接受,父孝为三年,想来足以抹平曾经的悲伤了。 邢夫人叹了一口气,道:“那便听琏儿的。” 辞别邢夫人,贾琏回了自己院子,没有理会一路上给自己行礼的丫鬟婆子,便径直进了正堂内室。及至见到了王熙凤,贾琏的心才微微安定了一些,将屋里的丫鬟打发走,贾琏正色道:“凤哥儿,倘若当今逼咱们站队,你说,咱们应当如何选择?” “甚么?!” 王熙凤原还想问问怎的贾琏今个儿这般早就回了后院,没曾想,她还未开口,贾琏就给她来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惊得当下就从暖炕上跳了起来,满脸的惊疑不定。 贾琏微微一叹,倘若贾赦还在,他定不会将前头的事儿拿来烦恼王熙凤。可谁让他如今连个商量事儿的人都没有呢?不跟王熙凤说,他还能同谁说道? “方才,苏公公来了,同我说,将来荣哥儿长大了,也会得到国子监监生的名额。他还说,就让林妹妹养在咱们家里,无需理会荣国府那头,又暗示我,且暂时不要给林妹妹相看亲事……凤哥儿,你说当今究竟是甚么意思?” 听贾琏把话说完,王熙凤才大松了一口气,复又坐下,好笑的看向贾琏,道:“还能是甚么意思?爷您方才自个儿不也说了吗?这是当今逼着咱们家站队呢,只不过一边是当今,一边是太上皇和四大家族罢了。” “所以呢?” “四大家族攀枝错节,哪怕如今早已不如往昔了,可到底是老臣,且还有太上皇护着……打个比方,就好似当初我在荣国府管家理事时,就格外的不喜赖嬷嬷那一大家子。你说凭甚?明明是签了卖身契的奴才秧子,倒是比主子还能摆谱。就连我想打发个丫鬟,但凡赖嬷嬷开个口,纵是心里再不情不愿,也只能忍着受着。更别说赖家家资不菲,人家不单在荣国府里耍主子派头,待回到家中,更是成了真正的主子爷。” 王熙凤说着,便拿眼去瞧贾琏,语气里有着一种莫名的悲哀:“我当时就想,倘若爷继承了荣国府,我定要拿赖家作筏子,叫他们在我头上耀武扬威!爷您猜,当今会不会也是一样的想法?” 第145章 这就是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正如王熙凤所言,便是富贵人家都有使唤得顺手的下人,待改换家主之时,也正是下人变动最大的时候。当然,也不乏有那等子左右逢源的下人,亦如朝堂之上,也有三朝元老的存在,可那到底是少之又少,乃是极为罕见的事儿。 贾琏听了这话,很是沉默了许久。他跟贾赦还算是感情不错的父子俩,且贾赦手底下用惯的人素日里也皆是捧着贾琏的,饶是如此,等贾赦一死,贾琏仍不可避免的重用了他的心腹小厮。 这并非不信任,纯粹只是习惯使然罢了。 可若是感情不睦的父子呢?亦或如王熙凤那般,原先在赖嬷嬷手底下受过气的,在掌权之后,她能心平气和的仍重用赖家的人?当然,也许王熙凤是格外的市侩,可问题是,世人多是自私自利,能做到大公无私的又有几人? “凤哥儿,我懂你的意思了,可我仍不明白,当今为何要这么做?咱们又有甚么值得当今看重的东西?” 凭良心说,贾琏不在意被当今利用,这年头,能有利用价值,远好过于废物一枚。再说了,那可是当今天子,哪怕给天子提鞋,那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可他却明白,自己或者自家有甚么值得当今利用的? 王熙凤思量了一下,其实她两辈子都不曾同真正的贵人打交道,可不得不说,重生也有重生的好处,至少她清楚的知晓,四大家族最终全军覆没,只留下了几个不成气候的枝桠。也就是说,当今将先前忍着的气都发泄了出来,代价就是,太上皇一死,四大家族包括其他一些老臣,皆没了。 “还是拿赖家来说事儿罢。” 哪怕重生一遭,王熙凤还是没胆子置喙皇家乃至当今的行事作风,因而只仍拿赖家作筏子。 “假若,赖家给了我气受,我却因着老太太的缘故,再不情愿也只能忍着受着,可这个时候,我突然发觉其实赖家也并非是铁板一块。琏二爷,您觉得我会怎么做?” “从外部攻坚,或许两败俱伤或者赢得惨烈;从内部调拨,则再坚固的外防,也终有一日会土崩瓦解。”贾琏怔怔的看着王熙凤,目光却好似落在了别处,带着些许茫然的语气道,“既想不费一兵一卒,又想得一个仁义的好名声,是罢?” 仁义与否,王熙凤不大清楚,毕竟她前世是死在了羁侯所里,对于外界是否会因为四大家族的覆灭而责怪当今不仁义,显然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王熙凤想当然的认为,纵是如她这般不甚在意名声的,若能轻而易举的得到仁义的名声,又何乐而不为呢? 当下,王熙凤向贾琏点了点头,赞同道:“琏二爷此话在理,倘若赖大和赖二两兄弟相斗,我一定乐得看热闹。若能因此使得赖家彻底垮掉,顶好还能将赖家积攒了多年的银钱都归拢在我手里,那却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 贾琏面色惨白,手脚冰冷。 知晓了当今的用意,他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喜悦,甭管大房是否脱离了荣国府,甭管他有多痛恨二房的人,甭管……可他贾琏始终都是贾家的子嗣,但凡有那么一丝希望,他又怎能眼睁睁的看着祖宗基业毁于一旦? 可偏生,对手太强大了。强大到别说抗争了,就是兴起这个念头,都能让他打心底里感到灭顶般的恐慌不安。 倘若四大家族注定会遭遇灭顶之灾,他到底应该拼着赔上一家老子的性命,也仍选择抗争到底,最终与家族同生共死?还是转身投敌成为敌人手中的利刃,亲手毁掉自己曾经的信仰和家族? 说实话,这不是甚么两难的抉择,而是哪怕含着血泪都只能选择后者的可悲事实。 “祖宗基业虽很重要,可凤哥儿你放心罢,再怎么样也没有你和孩子们来得重要。”贾琏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决心已下。 “琏二爷,您今个儿简直就是真爷们!”王熙凤两眼放光,重生到如今,她和贾琏的意见终于统一了。哪怕如今形势并不见得有多好,可王熙凤心中的那块大石头却是终于落了地。原来,有人愿意跟她一起分担重任的感觉,竟是那般的惬意自在。 然而,王熙凤乐呵了,贾琏却阴测测的瞧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眯着眼危险的道:“我今个儿像真爷们,以往都不像,对罢?” 考虑到仍在孝期之中,贾琏最终熄了收拾王熙凤的心思,只是吩咐王熙凤看好府上,而他则准备用实际行动来展现立场。 儿子是斗不过老子的,除非老子是个窝囊废加怂货。同理,老子也是熬不过儿子的,除非儿子是个早夭的短命鬼。 当今和太上皇之间的较量,孰是孰非并不重要,甚至关键根本就不在于四大家族等一些老臣,其实说白了,他们都是那对天家父子棋盘上的棋子而已。贾琏要做的,仅仅是站在棋子的立场上,教唆棋子们内斗。正好,眼下就有一个极好的机会。 王子腾带着家眷离京,归期不定。偏巧史家刚跟薛家闹过一场,哪怕之后勉强将事情抹了去,可裂痕既已存在,再怎么修补也永远回不到从来了。更重要的是,荣国府仍处于震荡之中,且有王熙凤从中作梗,想要阖府上下齐心协力简直如同痴人说梦。 贾琏要做的,并不是针对已离京的王家,也不是打算找荣国府算后账,他只是打算让史家和薛家的矛盾更深入一些,乃至让两家彻底撕破脸。 最好的方式,自然是从史湘云入手。 却说前段时间,因着薛家母女的那些手段,以至于史湘云被迫同宝玉绑在了一起。说实话,一旦涉及到未出阁女子的闺誉,甭管事后如何弥补,都已经是亡羊补牢了。史家做得够果断,薛家也确是很配合,可能够弥补的也无非就是不曾让这些事儿影响到史家其他姑娘们。至于史湘云,却是真的毁了。 原本贾琏还有些迟疑不定,可在打听到史湘云的近况后,却是立刻下定了决心。 史湘云比迎春小了四岁,然而史家却已传出消息,为其说亲。当然,迎春其实早在去年间,就已经打算寻摸人家了,可还没等找到好人家,就遇到了贾赦离世一事,自然也就耽搁了下来。因着贾家姑娘素来晚嫁,迎春倒是也不着急。可甭管怎么算,史湘云这个年纪,说亲确是有些早了,更不提史家放出的风声,根本就不单单是说亲,甚至有种打算立刻将史湘云远嫁出去的感觉。 打听到这些消息后,贾琏迅速安排人手再度传播流言,这次说的却是保龄侯史鼐苛待长兄遗孤。 这档口,荣国府的风声刚刚有所平息,史家和薛家的闹剧则尚有余温,一听说事关史家长房嫡出大小姐,京里的老百姓们各个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只没两天,就自发的传出了无数个版本的孤女悲惨记。 侯门千金,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叔婶苛待,孤苦无依…… 单这些因素就足以引起旁人的兴趣来,更不提前不久史湘云刚闺誉受损,且究其前因后果,却是薛家做的孽。无奈,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史家又收了薛家的巨额赔偿,加之因补救及时并未影响到史家其他姑娘的闺誉,这事儿也就掩了过去。也就是说,最终倒霉的只有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史湘云! 当然,因着贾琏、王熙凤的插手,薛宝钗也倒了血霉。可外人却不会这般看,试想想,当今赐婚商户女予堂堂国公府嫡出哥儿,到底谁更倒霉一些? 也因此,流言直接就没提起薛宝钗,只暗指史家欺凌孤女。 史家一门双侯,且不说那些结仇结怨的人家,单是羡慕嫉妒恨的又有多少?人家才不管你是祖宗基业,亦或是是自身能耐,一门双侯这四个字就足以令人眼红了。 于是,在贾琏的暗中操作之下,在当今的授意指示之下,事情越闹越大,慢慢的竟形成了一波对史家两位侯爷的弹劾热潮。 关键时刻,太上皇再度出手,可问题这一次当今并未参与其中,纵是太上皇有意维护老臣,却也无法改变史家名声渐败的颓势。碍于太上皇的颜面,当今并未严惩史家,只是口头上斥责了两位史侯爷一番,又予了史湘云些许赏赐,以及特命皇后挑选了两个教养嬷嬷予她。 经了此事,史家算是遭了大罪。非但名声坏了,还平白招来了俩活祖宗。别看教养嬷嬷是赐予史湘云的,可一来没有卖身契,二来人家来头那般大,还兼每月入宫回话。史家敢拿她们当下人使唤?不单不能使唤,还要日日供着,甚至还连史湘云的亲事都只能暂缓,整个侯府上下都得捧着这位在皇后跟前记了名的小姑奶奶。 贾琏干完这票,又跑去折腾薛家。 想要让薛家倒霉可比对付史家容易太多了,薛家乃是商户,无论在金陵还是在京城,皆有无数商铺。素日里,因着皇商的招牌,以及四大家族的互相看顾,薛家的生意不单做得极大,且极为顺畅,别说闹事之人了,多得是将生意捧着上门求着薛家赚钱的人家。可反过来说,想要搅和薛家的生意,也是极为容易的。 头一个倒霉的,就是薛家的当铺。 寻个可靠的小丫鬟,乔装成没见过甚么世面的乡下姑娘,带着所谓从路上捡来的极品玉佩,悄然寻上薛家当铺,点明只要死当,要价也不高,价值上千两银子的好玉,只卖十两银子。薛家当铺倒是不欺客,可送上门来的冤大头不宰,岂不是对不住早晚都拜的财神爷?于是,大朝奉收下了玉佩,也给了死当票据以及十两白银。结果回头,小丫鬟摇身一变,成了祖上颇有基业的破落户家的家生子,主子原只是一时手头紧想活当寻些银子周转,又碍于颜面不愿亲自上当铺做那等丢脸的买卖,遂派了家生子前往名声素来不错的薛家当铺。却不提防当铺看小丫鬟窝囊,不单欺客压价还逼其死当。 这事儿尚未平息,另一家薛家名下的当铺却出了拿假货换活当货物的勾当,至于究竟是当铺的朝奉暗自做鬼,还是得了主家授意,总之一句话,薛家当铺不可信。 随着薛家当铺的首当其冲,接下来,金银铺子、古董玉器铺、绸缎庄子、米粮店等等,不到两月时间,薛家名下的铺子竟是无一例外都出了各种各样,近乎千奇百怪的意外。 到了这份上,薛家母女若还是看不透是有人在故意针对她们,那她们还真是白活了。可问题在于,就算看透了又如何?薛蟠外出未归,薛姨妈和薛宝钗虽论智谋比普通后宅妇人、闺阁女子要强,可生意场上的事儿,那就不是聪慧二字所能摆平的。 无奈之下,薛姨妈再度捧着厚礼求上了王夫人,试图借荣国府之势,为薛家铺子保驾护航。 “铺子出了事儿?”王夫人不愧跟王熙凤是亲姑侄,甭管对薛家有多大的意见,哪怕心里恨得要死,面对重礼仍是毫不手软,一副“礼物我收下了事儿等会儿再说”的态度。可纵是这般,薛姨妈也不敢有任何异议。 见王夫人收了礼后并不曾将她轰出去,薛姨妈稍稍心定了一些,又听得王夫人的问话,当下忙不迭的将事儿用最简单的言语讲述了一遍,唯恐因着自己太啰嗦而导致王夫人的不耐烦。 事儿倒是简单,处理起来也不算难……倘若一切还是以往那般的话。 “生意场上的事儿我不大懂,我家老爷醉心学问,只怕也不甚明了。不过,妹妹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回头我会让赖大去跟京都衙门打声招呼的,查查究竟是谁在背后捣乱。你且回去安心等着,不日就会有好消息传来的。”王夫人也不叫人奉茶,只眯着眼睛不甚走心的听完了薛姨妈的话,再随口敷衍两句,就将人打发了。 这样的话语自然安抚不了薛姨妈,尤其待薛姨妈命人悄然盯着,却至始至终不曾见王夫人派丫鬟去前院寻赖大管家后,彻底死了心。 只拿钱不出力,这是人干事?! 可纵是知晓内情,薛姨妈也无可奈何,甚至连回头去跟王夫人要个说法的勇气都没有。可若是荣国府靠不住,薛家还能倚靠谁?王子腾携带家眷离京,薛姨妈很想命人送信过去,可最终还是熄了这个念头。远水解不了近渴,更别说王子腾若是愿意帮忙,又岂会不声不响的离开京城? 思量再三,薛姨妈再度求上史家,倒不是她不愿意去求王熙凤,而是在这事儿上头,王熙凤并无任何作用。倒是史家,甭管怎么样,都仍是一门双侯,若肯相助,知晓几句话下去,便能平了这事儿。可惜的是,史家将求上门来的薛家管家连人带礼物,尽数轰出门去。 这下,薛姨妈算是彻底没辙儿了,只巴巴的派了人去寻离京多日的薛蟠,可她也清楚得很,别说薛蟠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纵是回来了,又能起甚么作用呢? 随着史家的名声渐败,薛家生意一落千丈,而接下来倒霉的自然是荣国府了。不过,这却是王熙凤的任务了。 有着鸳鸯作为内应传递消息,王熙凤轻而易举的就能知晓荣国府内的一切事情。最初,王熙凤要鸳鸯做的是,阻止贾母将黛玉接回荣国府。鸳鸯其实并未做甚么,只是每每当贾母提到黛玉时,就立刻不留痕迹的岔开话题,或是提到宝玉,或是提到贾政,乃至偶尔也会提一下兰哥儿,就是坚决不提黛玉。因着贾母原就有些口齿不清,加之鸳鸯的刻意作为,时间久了,贾母也就被带偏了。而在王熙凤看来,甭管用的是甚么法子,至少在这件事情上,鸳鸯还是做的不错的。 而这次,王熙凤又交予了鸳鸯一个任务,却是挑拨贾母和王夫人的婆媳关系。 凭良心说,在得知最新任务的详情后,鸳鸯是崩溃的。并非任务难以完成,而是这本就是一个事实。不过仔细想想,任务容易总比难以完成来得好。唯一的疑问是,究竟要挑拨到何等程度才算妥当呢? 因着吃不太准,鸳鸯索性按着一日三顿的规律,在贾母跟前给王夫人上眼药。不得不说,效果是惊人的,贾母原就格外厌恶王夫人,加之鸳鸯聪慧,纵是挑拨离间也做得不是很明显,自然而然的,贾母对于王夫人的仇恨值不断上升。 此时,王熙凤又命人辗转传给李纨一个消息,除了点明贾兰有此造化乃是她的功劳外,最要紧的还是提点她,小心王夫人故技重施,将国子监监生的名额挪给宝玉。 得到提点的李纨简直要疯! 别小看了一个寡妇对独子的期待,普通人家哪怕再宠爱儿女,也都会有个度。亦如王熙凤,她极为在意巧姐和荣哥儿,可若是这俩熊孩子闯祸,她照样是该骂就骂,该打就打,绝不心慈手软。再一个,王熙凤对于俩孩子的期望,无非就是健康长大,将来给巧姐寻个好人家,再让荣哥儿娶妻生子。可李纨对于贾兰的期望却不单单如此。 巧姐和荣哥儿之于王熙凤,仅仅是她的心肝宝贝儿。 贾兰之于李纨,却是她和贾珠唯一的血脉传承,她下半辈子所有的依靠,家族传承起复的全部希望,乃至于她这辈子最重要的执念。 这也为何王熙凤对于荣哥儿能不能进国子监会不会有远大前程一点儿也不在意,而李纨却是拼死也要为贾兰铺路的缘故。 “奶奶!奶奶您要镇定,别这样,奶奶!”素云是传递消息的不二人选,也是除了李纨跟前唯一可信任的人。她在接到消息之初,其实是有所迟疑的,怕的就是李纨接受不了这件事儿,而闹出甚么不好来。可她仔细一思量,如今只是王熙凤的提点,若是她将消息瞒下,而后这事儿却成了真,那她岂不是成了罪人? 当下,素云便将消息尽数告知,旋即看着李纨从震惊转为崩溃。 幸好房门是早先就掩了的,且随着贾母的中风瘫痪,荣庆堂早已不复往昔的热闹。素云一咬牙,索性欺身上前,在李纨的胳膊上狠狠的掐了一把,压低了声音道:“奶奶您清醒点,琏二奶奶不过是提前得了消息让咱们好早作打算。这事儿还不曾发生,咱们还是有法子可想的!” “法子?甚么法子?我一个寡妇奶奶,就守着这么一根独苗苗,娘家又靠不住,公婆各有心思,太婆婆又瘫了。我还能有甚么法子?老天爷,我到底做错了甚么事儿?何苦逼我到如此地步!!” 见李纨泪流满面,素云也极为不好受,可相较于李纨这个寡妇奶奶,她一个卖了身的丫鬟,又能有甚么好法子呢? 主仆俩,一个默默流泪,一个暗自神伤,竟是毫无任何法子。 倘若王熙凤亲眼看到这种情况,一定会呕血的。她原以为李纨纵是再无用,遇到难关时,总会奋力反抗。正好,贾母对王夫人的仇恨值已经到了临界点,这个时候,李纨若是跟王夫人闹起来,李纨身为媳妇儿虽会吃亏,可架不住王夫人头上还有个婆婆呢!可惜,王熙凤算错了一点,早在离开西面偏院时,李纨就被吓破了胆子。 “奶奶,要不咱们去求求二太太?不不,这绝对不成!对了,咱们可以去求求宝二爷,他素来就是个好性子,耳根子软好说话。” 最重要的是,宝玉他不爱上进呢! 第146章 对于李纨而言,荣国府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人,莫过于王夫人了。而仅次于王夫人的,却是已经分家单过的王熙凤。只要有那么一丝可能,李纨都不希望跟这对姑侄俩打交道。可相对而言,宝玉就完全不具有任何威胁性了。 沉默了良久之后,李纨毅然选择听从素云所言,径直寻上事件的源头。 贾宝玉! 却说宝玉,虽是打小就养在贾母跟前,可因着先前发生了很多事儿,宝玉被王夫人要了过去,住在了荣禧堂内。不过,等后来贾政、王夫人先后身陷牢狱之时,宝玉又再度搬回了荣庆堂。如今,宝玉和贾兰俩人,皆是住在荣庆堂的厢房里,宝玉在东,贾兰在西。 可饶是如此,李纨想要寻到同宝玉私底下说话的机会,依然是难上加难。原因在于,自打贾政从刑部大牢中出来后,就一直留宿在前院书房里。又因着宝玉在族学里颇为放松,贾政索性不让宝玉再去族学,而是将其拘在书房里,由已失了实缺的贾政亲自教养。 不得不说,这对于宝玉而言是件惨绝人寰的事情,可同样对于贾政而言也绝非甚么好差事。想当年贾雨村体会过的一切,如今贾政也尽数体验了一遍。 这一日,宝玉直到掌灯时分,才拖着疲惫至极的身子骨,饿着肚子慢吞吞的回到了荣庆堂里。刚回房间不久,贾兰便登门,说是房里有备好的家宴,邀请宝玉前往。宝玉不疑有他,只跟袭人打了声招呼,便随贾兰而去。 贾兰所在的西厢房内,家宴确是有的,只是多了一个李纨。 “呃,宝玉给大嫂子请安。”见到李纨,宝玉有些诧异,可想着李纨乃是贾兰之母,又同住在荣庆堂内,偶尔碰见一回,也不算稀罕。行了礼后,宝玉便同贾兰一道儿坐在下首,吃喝起来。 李纨掐着点儿,见宝玉已经吃了个七八分饱,这才笑着试探的道:“宝玉,兰儿先前得了厚赏一事,你可知晓?” 厚赏? 宝玉闻言一怔,旋即却带着满脸的同情怜悯看向身畔的贾兰。这贾兰倒是还好,他颇有些书呆子气,加之心思单纯,见宝玉这般也只是嘻嘻一笑,并不往心里去。倒是李纨,被宝玉这神情弄得有些愣神,不明白宝玉为何这般。不过旋即,李纨就明白了。 “兰哥儿你也别伤心,虽说国子监是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可我瞧着你往日在族学里也挺顺畅的,应当能熬过来罢?” 说这话之时,宝玉面上的神情实乃真诚至极,说到最后,甚至连眼圈都红了。就好似,宝玉对于眼睁睁的看着贾兰往龙潭虎穴里闯,却非但不能阻止还要好言相劝,实在是充满了愧疚不安。 “二叔叔别担心,我爹当年去得,我自然也成。”贾兰依旧笑着,半点儿没将宝玉这话往心里去。 只这话,却让李纨囧得不行,旋即却是大喜过望。当下,李纨便道:“宝玉,我是盼着兰哥儿能上进的,想来太太也是如此。你比兰哥儿长了一辈,年岁也大,我就想着也许太太更希望你能进国子监?” 啪! 宝玉失手摔了杯盏,满脸的惊恐欲绝。 虽说宝玉毫无上进之心,可到底是国公府的嫡出哥儿,他的见识可要比普通老百姓强多了。旁的不说,宝玉相当清楚国子监是个甚么地方,也从未想过,要亲自进入国子监体会一下生不如死的可怕生活。试想想,家学、族学已是无比凄惨,换成国子监,他还有活路?呵呵,只怕到时候,真当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我我我,我不要!” 对着李纨说不要有甚么用?如果李纨能说了算的话,她巴不得宝玉一辈子不上进。富贵人家多得是纨绔子弟,凭良心说,像宝玉这种已经算好的了。一不强抢民女,二不为祸乡里,顶多就是跟丫鬟逗趣,讨点嘴上的胭脂来吃。按着李纨的想法,若是宝玉一辈子都如此,她一点儿也不介意等贾兰长大继承家业后,养着宝玉这个傻货。 可惜,面对快被吓哭了的宝玉,李纨只能作出一副为难的模样,甚么都没有说。 就这般,宝玉哭丧脸走了,一整夜都不曾好生合眼,就仿佛一闭上眼睛就能梦到将来在国子监的惨烈生活。苦熬了一夜,宝玉眼瞅着外头微微有些亮堂了,就急急的跑到了贾母房中。 对于其他人需要通报才能进入贾母房中相比,宝玉就显得自在多了,二话不说径直往里头冲。倒是鸳鸯被唬了一跳,及至见是宝玉,才笑着让开身子,任由宝玉往贾母床榻前凑。 贾母倒是清醒着,中风这种毛病只能慢慢养,且即便养得再细心,想要好起来却是不可能的,顶多就是努力让病情不再恶化。加之贾母一天到晚的躺在床榻上,最是孤单寂寞,见宝玉过来,当下喜笑颜开,只是贾母早已因着中风而嘴歪眼斜的,看着很是有种可怕的感觉。 所幸宝玉并不嫌弃,又或者到了这会儿,他已经不敢再嫌弃甚么了,只苦着脸向贾母求救,连声控诉贾政对他的摧残迫害。却是将贾母心疼得险些掉下泪来,只吭吭哧哧的让鸳鸯将贾政唤来。 很快,贾政就被唤来了。可等贾政知晓事情原委后,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甚么?国子监?你个混账东西还想进国子监?真是有辱斯文!”不等宝玉开口解释,贾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宝玉不配进入国子监。 宝玉原是想辩解的,可听着听着,他却是偷着乐了。挨骂算甚么,从小到大,别说挨骂了,请家法都是极为普遍的。只要能逃过一劫,宝玉觉得,哪怕拼着再挨一顿家法,也是极为值得的。当下,宝玉转了转眼珠子,自以为聪慧的道:“仕途经济最是污垢,我自是不愿沾染。” “我打死你个混账东西!” 眼见贾政就要发作,鸳鸯忙将宝玉护在后头,一面往贾母床榻旁避,一面提醒道:“老爷莫恼,老太太瞧着呢。老爷您就当是体谅体谅老太太,可别再气着她了。” 贾政一看,贾母已经气得面色发青,一副随时都有可能晕厥的模样,当下两腿一软,直接向贾母跪倒,泪流满面的道:“母亲,儿子不孝,没能教导好宝玉,儿子愧对列祖列宗!” 见状,宝玉也赶紧随之跪倒,以头抢地,向贾母哭诉道:“老祖宗,宝玉真的不愿意沾染那些是是非非,左右兰哥儿能耐,就不能指着他吗?我知晓这般做法对不住他,往后我定会对他好,一辈子都念着他的好处!” 鸳鸯绕过跪倒在地的父子俩,走到贾母床头,错开身子将耳朵凑到贾母嘴边,一面听着一面说着:“老太太可是说,让老爷多教导兰哥儿?哦,兰哥儿是个好的,他最是用功好学了。对,珠大奶奶好赖也是书香世家出身的,虽学问比不上那些夫子,比起太太确是要好太多了。老太太不让我提太太?提了太太会生气?别别,老太太您别气了,我不提便是了,左右老爷最是孝顺不过了,宝玉心里头一贯都记着您。是,是,珠大奶奶和兰哥儿也是好的。您还想念三姑娘?哦,除了太太,旁的都好,都好。” 有时候,说话的技巧是极为要紧的。譬如贾母提了句贾政,鸳鸯就接下去说,让贾政教导贾兰。提了句贾兰,鸳鸯就跟着夸贾兰,顺道也替李纨说了两句好话。贾母原就有些昏头昏脑的,被鸳鸯一带,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满脑子都是那气死人不偿命的王夫人了。 “王、王……” “老太太,咱们不提咱们不提。就算太太不孝顺,不是还有旁的人吗?”鸳鸯说着说着,不由的抹起了眼泪来,低声道,“老太太放心罢,如今老爷也回来了,太太再不会欺您体弱了。只是先前她硬从我这儿拿走的银子,怕是回不来了。老太太,是我对不住您呢!” 王夫人曾在鸳鸯处数次支取银子,虽每次数目都不是很多,可加在一起也不算少了。当然,最初说的是公中没钱了,这才迫不得已借用了贾母的私库,可想也知晓,这借是等来还的。 鸳鸯原想瞒着这事儿,左右贾母极为信任她,绝不会盘查账目。且银子既已经支出去了,想要再要回来却是比登天还难的,反而更让贾母气一场,何苦呢?可熟料,王熙凤命人传话回来,只让鸳鸯想法子挑拨贾母和王夫人之间的关系。如此一来,鸳鸯索性不瞒了,寻了个机会先透露给了贾母知晓。而今个儿更是旧事重提,却是明晃晃的在贾政和宝玉跟前给王夫人上眼药。 贾政纯孝,自然看不惯王夫人将主意打到贾母头上。更何况,在他眼里,贾母的嫁妆也好,体己也罢,将来都是要留给他的。如今,王夫人横插一杠子,他能乐意? 至于宝玉,他倒是不曾想那么多,只是单纯的心疼贾母,心道老人家攒些物件也不容易,何苦抢她的心头好呢? 一时间,诸人各怀心思,房内倒是有些静下来了。贾母喘了半响,才勉强平静了心绪,有气无力的道:“政儿,让三丫头出来,陪我。王氏去,去礼佛。” “是,儿子一定照办。” “还有,你去教导,教导兰哥儿。国子监,让兰哥儿去,别管王氏那个蠢妇!” “是,儿子全听母亲的。” 对于宝玉来说,事情的进展简直不能更顺畅。因着他的一席话,贾政算是对他彻底失望了。不过,这样更好,宝玉索性主动要了侍疾的差事,只说要留在贾母跟前替父母尽孝道。贾兰则白日照样去族学,晚间由贾政亲自教导学问,等过两年,学问更精进了,再送去国子监。至于探春,有了贾母的这番话,她算是彻底脱离西院了。倒是王夫人…… 甚么事儿都不曾做的王夫人,莫名其妙的就被送到了西院里。左右在哪儿都能养伤,西院偏僻寂静,更合适不是吗? 除却王夫人外,至少荣国府其他人都满意了。尤其在贾政发觉,贾兰在做学问方面真的是极为有天赋,甚至远超其父贾珠。当下,贾政便索性将宝玉丢在了一旁,专心教养起了贾兰。 荣国府里的大小事儿,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巨细无遗的传到王熙凤耳中。而王熙凤在得意了好几个月后,头一次觉得有些懵。 原本,王熙凤是打算坐等李纨和王夫人撕起来。等李纨快失败了,再由鸳鸯唆使贾母介入,扳回一局。自然,以王夫人的性子定不会轻易认输,旁的不说,她有儿有女,儿子虽无用,可女儿了不得,且娘家哥哥虽离了京,这不还有薛家母女吗?两厢争斗,贾母铁定会寻上贾政,命贾政教训王夫人。一来一去的,等于就是将整个荣国府扯进了是非漩涡之中。而家族内斗这种事儿,根本就没有一个真正的赢家,一旦内斗开始,必定以两败俱伤收局。 可甚么叫做人算不如天算?王熙凤终于真切的体会到了。 等王熙凤将事儿告诉了贾琏后,却引得贾琏捧腹大笑,直道她也有今天! 王熙凤也没想到,一贯强悍至极的王夫人,竟完全没有了还手之力,而是被荣国府阖府上下所有人齐心协力的给恁到了西院里。甚么靠着儿子啊,女儿能耐啊,亦或是娘家哥哥妹子外甥女…… 各个都靠不住!! 这一刻,王熙凤是苦逼的,倘若王夫人这么好对付,那为何她前世会被折腾得如何之惨烈?反过来说,难不成真正蠢的人是她? 等等! “琏二爷,我还有个法子,只这事儿却是要靠琏二爷相助了。”王熙凤忽的又心生一计,向贾琏招了招手,道,“当今可是对琏二爷您寄予厚望的,如今虽说史家和薛家先后倒霉,□□国府□□静了,只怕当今会对爷您失望呢。” “有话直说!” “宝玉不是不想去国子监吗?苏公公先前不是暗示琏二爷,咱们家的荣哥儿长大后进国子监没问题吗?我就是想……” “让宝玉也去?那他还不把荣国府闹得鸡飞狗跳?”贾琏先是一脸的震惊,旋即抚掌大笑,“好好,凤哥儿你真不愧是王氏女,一肚子坏水!哈哈哈!” 王熙凤:“……” 第147章 位于京城闹市口的南悦楼,已经连着半年来每日早晚都客满,只是掌柜的却既不曾请说书人逗趣,更不曾请舞姬助兴,偏偏南悦楼里一天到晚皆是热闹非凡。 都说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早有同一条街面上的掌柜过来取经了,也确实看出了些许门道。可惜,这个没法学。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荣国府嫡出哥儿大闹金銮殿,以失仪之罪杖责五十板,其父更是因着教养不当,杖责八十!” “你说的那哥儿,可是当年闻名京城内外衔玉而生的那个?” “可不就是!说是衔玉而生,有大造化,可听说抓周的时候却是抓了胭脂!哈哈哈,我家小闺女抓周还抓了绣活,他一个大老爷们,抓胭脂!这就是大造化?我看是天大的笑话才对!” “老周你还真会埋汰人,甚么天大的笑话,人家是国公府的哥儿,大富大贵的人!” “说我爱埋汰人,我看你才是罢?啧啧,国公府……逗趣儿是罢?老荣国公都死了多少年了?说起来,也亏得他早早的去了,要不然看到儿孙这般德行,还能好受?还把袭爵的大房轰了出去,只留下了没官没爵的二房,这不傻吗?” “谁傻?二房精着呢!” “这话我赞同。可这精倒是精了,却精得不是地儿。你们说说看,这国子监监生呢,哪怕我是个斗大的字儿不识一箩筐的大老粗,我也知晓那是个好地儿。人家求也求不来,那国公府的哥儿往死命的往外推。你说这推也就推了罢,还叫嚣着,当官如何不堪,啧啧啧!” “喷啥唾沫星子呢?人家国公府的哥儿是你这种老爷们能想象的?听说那叫一个细皮嫩肉的,素日最喜同美人儿打闹,我记得那哥儿有一句话,叫甚么水甚么泥来着?”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 “说得好!” 一楼大堂里,满堂喝彩。 …… …… “昭儿你讨打呢?”南悦楼二楼雅座,贾琏一巴掌糊向昭儿的后脑勺。方才,贾琏正听得热闹呢,结果冷不丁的,一旁的昭儿就探出头去,嚷嚷了一声,唬得贾琏一口茶就喷了出来。 “二爷,这凑热闹不能光听不说呢。再说了,咱们不开口,谁知晓咱们的身份不是?”昭儿一面揉着后脑勺,一面笑嘻嘻的凑上来给贾琏添了茶,砸吧砸嘴道,“爷您真的只喝茶?要不偷偷的抿口小酒?” “滚你丫的!” 贾琏一脚踹出去,昭儿顺势滚到角落里,雅座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其实,贾琏对于喝茶喝酒真心没有以往那般看得重了。尤其如今才过了几个月,他虽已接受了贾赦身故的事实,却依然有些走不出来。当然,日子还得照样过,只是偶尔想到的时候,难免还是有些感伤的。 低头一口将茶盏里的茶水喝尽,贾琏还来不及放下茶盏,就听得旁边传来一声调侃。 “琏二爷好气魄,这喝茶还能同喝酒这般豪爽大气。”随着话音落下,一个俊逸不凡的少年郎走进了贾琏所在的雅间。 南悦楼并不是多高档的茶楼,一楼大堂只叫一壶茶的话,也就十几二十文钱。雅间当然要贵一些,可即便如此,沏一壶好茶配几碟上好的点心,最多也不过一两银子。贾琏之所以喜欢泡在南悦楼,实在是因为这儿消息多且快。因此,他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竟会在这种地方遇到眼前之人。 眼前之人虽不及弱冠,却是一副与生俱来的好相貌,且一言一行中,更是透着极佳的教养和风韵。 “王……” “你我祖父素有交情,虽如今先人已故,然却不至心生隔阂。我唤你琏二哥,你唤我溶弟如何?”来人不等贾琏相请,便已在贾琏对面坐下,一旁的随从唤了茶小二过来,重新换上好茶好点心。不多会儿,茶小二离开,随从也将昭儿唤了出来。雅间里,只余来人和贾琏。 贾琏表示,他有些腿软。 可再腿软也不能怠慢了眼前之人,贾琏虽颇有些纨绔子弟的习气,却因着近几年经事颇多,好赖学会了与人相处之道。更不提前些时候,还连着见了几次当今心腹苏公公,连带在面对贵人时,虽心中打鼓却也勉强撑得起台面来。 “王爷您……好好,溶弟。”面对北静王爷水溶,贾琏说不惶恐是不可能的。所幸贾琏也极为会看人脸色,见水溶确是有心相交,贾琏也就硬着头皮唤了一声“溶弟”。心道,弟弟甚么的哪里有这般让他自惭形愧了?像庶弟琮儿,堂弟宝玉,还有那个上不了台面的贾环,哪一个都不如他,可眼前这个弟弟,简直不能让他更心塞。 “琏二哥可觉得这南悦楼不错?” “对,不错。”贾琏略显僵硬的点头附和道,这会儿,只怕水溶说甚么他都会点头称是。 水溶也明白,他同贾琏差距太大,哪怕已尽可能的放下身段平易近人了,想让贾琏真正的与他称兄道弟,却是一个耗时巨大的工程。当下,水溶只淡笑着道:“这南悦楼乃是我名下的产业,因着消息来得快,倒是在平头百姓中,颇有些名气。” 消息来得快甚么的,贾琏瞬间悟了。 他说呢,怎的很多事儿,连他还不曾得到具体的消息,南悦楼里却将细则描述的详详细细,简直就跟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一般。旁的不说,就说昨个儿之事,因着王熙凤的馊主意,外加他的鼎力支持,且通过苏公公的传话,以及当今的采纳,格外顺利的坑了宝玉。不对,准确的说,是将贾政和宝玉父子俩都给坑了。可问题在于,事儿是昨个儿发生的,就发生在早朝之上,当今召见贾政、宝玉父子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决定给予荣国府恩赐,特恩准宝玉也进入国子监。于是,就在这文武百官跟前,宝玉说了大实话,直说仕途经济皆为肮脏不堪,只愿一生一世逍遥自在,绝不入仕。而结果,亦如先前茶客所言,宝玉挨了五十杖责,贾政挨了八十杖责。 贾琏倒是在昨个儿傍晚就知晓了结果,可消息却是从荣国府那厢传来的。只是,荣国府那边仅仅知晓最终的结果,也就是贾政、宝玉父子俩被杖责一事,其具体的经过,乃至于罪名,都说不清楚。这不,贾琏今个儿起了个大早,来南悦楼打听消息来了。 “原来这南悦楼是……溶弟您的产业呢,难怪消息如此灵通。” 北静王爷水溶的产业,那么就算知晓昨个儿金銮殿上的情况,也没甚么稀奇的了。唯一让贾琏不解的是,这茶楼虽看着生意兴隆,可因着是小本买卖,一年下来只怕撑死也就几千两银子,何苦来哉? 虽是这般想着,贾琏却没有蠢到把心里话说出来,而是扯东扯西的跟水溶闲聊。他可不曾忘记,当初刚从苏州回京时,王熙凤同他说他离京一年来发生的事儿时,曾提过一句,北静王爷水溶同宝玉交好。 贾琏吃不准所谓的交好指的是何种程度,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以北静王爷水溶的消息灵通程度,一定能知晓,是他坑了荣国府。这么一想,贾琏就有些不好了,所幸他及时想到,如今他背后的靠山乃是当今天子,除了久居深宫的太上皇外,他无需惧怕任何人。 不想,水溶却忽的笑了起来,道:“琏二哥可是知晓了,我同荣国府宝二爷之间颇有些交情?” “溶弟先前不就说了吗?你我二人的祖父乃是至交,既如此,溶弟同我那不争气的堂弟有交情,也是自然的。”贾琏略提了一句不争气,旁的却是不打算说了。 “对,你我二人的祖父有着过命的交情,却不曾想,到了咱们这一辈,交情反而愈发淡了。” “那是我没这个福气。”贾琏伸手给水溶倒茶,心中却不停的腹诽着,贾代善那是荣国公,水溶的祖父则是王爷,俩人皆是上过战场的。所谓袍泽之谊,那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可到了这一辈,贾琏身上就一个捐来的五品同知,而水溶则仍是王爷,俩人虽皆知晓对方,可论起交情…… 不好意思,贾琏虽见过水溶,而今个儿却是他平生头一回同水溶交谈。 “甚么福气不福气的?说白了,咱们都是效忠于当今陛下的,同为臣子,即便出身有异,职责不同,却实属一路人。” 贾琏霍然抬头,旋即忙低垂下头,掩去了眼底里的震惊。电光火石之间,他甚么都明白了。水溶是王爷,可他却是早已选择了站队,且贾琏虽不知晓原委,水溶却是早已知晓贾琏乃是当今安插在四大家族中的眼线,甚至往更深处想,水溶当初跟宝玉交好,只怕也是存了旁的心思的。想也是,祖辈的情谊同孙辈又有甚么关系?北静王爷一脉,传承数代,却依然不曾被降爵,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们这一脉的能耐了。比如家族传承,所谓的袍泽之谊,不提也罢。 “琏二哥还是不信?”水溶端着茶盏稍稍抿了一口,淡笑着道,“那我说另一件事儿罢,不知苏公公可有同琏二哥提过,暂且不要给客居府上的那位姑娘寻亲事?” 这话一说,贾琏却是将心中的大石头彻底放下了。 苏公公乃是当今最信任的心腹,贾琏不信水溶还有法子买通苏公公。而既非买通,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当今将消息透露给了水溶。至于为何透露这样的消息…… “溶弟明年也该及冠了罢?不知府上可有给溶弟说亲?”贾琏终于恢复了常态,极为放松的拈了一块点心丢进嘴里,面上也露出了略显促狭的笑意。 果然,水溶闻言后,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却还是老老实实的道:“我要后年才及冠。至于亲事,据说年幼时,家父曾给我安排过一门亲事,只是对方尚不满五岁便已早夭,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而如今,我已贵为王爷,亲事只怕要让当今操心了。” 贾琏放声大笑,旋即却故意问道:“那若是当今给溶弟挑了一门亲事,可对方无甚嫁妆,又当如何?” 水溶颇有些无语的瞧了贾琏一眼,摊手道:“琏二哥觉得我应当如何?这嫁妆倒也罢了,倘若对方觉得我克妻又当如何?” 俩人相视而笑。 饮了几杯茶,又说通了事儿,贾琏和水溶的交情仿佛忽的就深了。俩人又笑谈了一会儿,贾琏想起一事,颇有些取笑意味的道:“溶弟可知,你那位颇有交情的宝二爷,却是倒了大霉。” 宝玉倒霉是必然的,有些话,在自家说说倒是无妨,可一旦到了外头,哪怕是大实话,你也只能憋在心头,绝不可能胡说八道。当然,若是搁在素日里,宝玉也不至于这般胡来,可谁让他被吓懵了呢? 凭良心说,一般人哪怕是出身国公府,这头一次觐见天子,都会感到惶恐不安。宝玉虽颇有些灵气,可说到底却仍是一个凡夫俗子,原先在面对北静王爷水溶时,他尚且可以保持本心,然在面对当今时,却难免心有戚戚然。若是单纯的觐见,出事的概率倒也不大,可谁让贾琏和王熙凤铁了心要跟荣国府过不去呢?通过苏公公,当今清楚的知晓了如何让宝玉失态,乃至癫狂。 甚么仕途经济,甚么学问科考,再略提几句民生大计。 得了,宝玉只说出了心里话,就已经代表他很敬畏皇权了。倘若搁在荣国府里,只怕才听了一句,他就拂袖离开了。甚至摔个玉发个癫,都是极为正常的。 问题在于,若是在荣国府里,甭管宝玉闹成甚么样子,都有贾母护着。更兼如今贾政已经放弃了宝玉,哪怕他再胡来,贾政也权当甚么都没听到,左右贾兰比宝玉靠谱多了,荣国府的兴起完全可以交给贾兰。 可那会儿却是金銮殿上! 当今在上,周围皆是文武百官。虽说武官并不在意甚么学问科考,可宝玉一开口,却是直接来了个地图炮,竟是炮轰所有的官僚。口口声声的,竟是将官僚贬得极低,甚至一脸的嫌弃,就仿佛满朝文武皆是腌臜东西。 试问,谁能忍受得了? 别何况,当今立刻拉下脸来,开口便是斥责贾政教子不严。这档口,哪怕满朝文武中,有一多半仍记得太上皇看重老臣,可自个儿都被侮辱了,加之当今又是这么一个反应,饶是最忠心于太上皇的臣子,那会儿也都纷纷选择了闭口不谈。至于当今的心腹臣子们,自然跟着批起了贾政、宝玉父子俩。 教子不严还算是好话,更难听的还在后头呢。贾政原就不是擅长口舌之争者,更别说宝玉只在后院厮混。俩父子被喷得狗血淋头,却无可奈何,只能选择默默忍受。 至于后头的杖责,则是理所当然的。甚么殿前失仪,甚么侮辱朝廷重臣,理由多得是。 然而,这却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而非结束。 “我昨个儿傍晚得到消息,政二老爷回到荣国府后,拖着重伤的身子骨,硬是请了家法。虽说老太太已得知消息就立刻派人拦阻,却依然没能拦住。唉,可怜的宝玉,只怕这会儿也就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了。实在是太令人心酸了,唉。”贾琏连声叹息道,可眼底里却是难掩幸灾乐祸。 水溶只但笑不语。 他和宝玉所谓的交情,其实不过是他愿意礼贤下士,而宝玉此人,虽有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实则见到俊美不凡的男子,也是乐意相交的。至于水溶为何要折腰同宝玉相交,无非就是得了当今的暗示罢了。 北静王一脉乃是纯臣,不站队不结伙,永远是效忠当今天子。也是为何他们这一脉虽永远不在权力中心,却依然能够长长久久的传承下去。 第148章 荣国府。 正如贾琏所预料的那般,宝玉这一次却是遭了大罪,尽管他并不是一个人。 先是被以失仪之罪杖责五十,等好不容易回到了府上,又被彻底失去理智的贾政请了家法。伤上加伤不说,偏宝玉也不过只是个半大的少年郎,身子骨尚未长成,等到了晚间,就有些不好了。宝玉是住在荣庆堂的,袭人忠心,一发觉宝玉浑身滚烫,便立刻报给了鸳鸯。鸳鸯忙唤了人去前头同贾政说,可偏生贾政本人也伤得不轻,加之先前他带着伤痛打宝玉,等来人去瞧时,却贾政也处于昏迷状态之中。 这下可好,赖大顾不得早已过了宵禁,赶忙溜出去请大夫。所幸,荣国府有用惯了大夫,关键时刻也舍得花钱,好歹将贾政、宝玉父子俩的性命给保住了。可便是如此,这俩人也是吃够了苦头。 连着发烧、盗汗,加之后头伤势又流脓恶化,贾政怎么说都已经上了年岁,且他是挨了八十杖责,最重要的是,他可不是宝玉那没心没肺的。一想起荣国府现如今的情况,他哪里能安心想伤?连伤带病外加思虑过去,贾政彻底沦落到了躺在床榻上养伤的份上,连着一个月都无法正常起身。 宝玉就更不用说了,打小金娇玉贵的养大,哪怕幼时也被贾政请过家法,可那会儿毕竟救援来得及时,并未真正的伤筋动骨。可这一次,金銮殿外的杖责倒也罢了,当今只是想落荣国府的脸面,从未想过要真正置宝玉于死地。可贾政却是真的对他下了死手,初时且看不出甚么问题来,等他的伤势略好了一点儿,及至要下床时,才警觉不妙。 腿软,走不动道儿。 这会儿,贾政尚还在前院书房养伤,没人敢去打扰他。贾母虽在荣庆堂里,可一个中风瘫痪的老人家,能起得了甚么作用?贾兰因着贾政伤重,已不再往前院而去,只是每日上族学,外加晚间自个儿用功,他能管好自己,却实在是管不了宝玉。李纨早先就被吓破了胆子,就算如今府上并无主事之人,她也不敢胡乱插手,最多也就是偶尔关怀一下贾兰,对于宝玉之事,她是半点儿都不予理会。 莫名的,府上的事儿竟是落到了离开西院不久的探春身上。 探春还是有几分能耐的,加之还有鸳鸯在旁帮衬着,管家理事虽尚不利索,倒也勉强可行。毕竟,如今的荣国府并没有旁的大事,虽主子仍不少,却没有一个是敢挑事的。可等袭人哭着求上门时,探春还是被吓傻了。 “甚么叫做走不动道儿?是累了,是乏了,还是……”探春说着说着,慢慢的也是自动止住了话头。 袭人不是蠢货,相反她也是个极为聪慧精明之人,倘若只是累了乏了,她大可不必嚷嚷出来。毕竟,如今的荣国府,并没有人整日里往宝玉房里凑,倘若她不说,只怕要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被人察觉到异样。 可是,袭人她却开了口。反过来想想,若非觉得事情太大了,她如何会这般作为?毕竟,主子不好了,她这个主子跟前最得脸的一等大丫鬟,也绝不会落得好。 “先带我过去瞧瞧,别告诉老太太。” 将近三年的西院生活,让探春成长了不少。这种成长,并不单单只是身子骨方面的,而是在于气度。三年前的探春,不过是个心比天高的小丫头片子,满心满眼瞧不上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弟弟,可劲儿的巴着王夫人,只恨不得自己是从王夫人肚子里出来的。可近三年的时间,让她性子沉稳了不少,整个人的气质也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旁的不说,若是搁在以往,她遇到了这般事情,早就跟着腿软,甚至立刻告知贾母。可如今,她学会了自己判断事情,也学会了尽可能完美的处理事情。 探春离开西院到达荣庆堂时,却是真的令人大吃一惊,说是变了一个人,一点儿也不为过。 “还请姑娘同我过去瞧瞧。”袭人面上仍带着泪,态度却极为恭敬的请探春往宝玉所在的东厢房而去。 不多会儿,探春便到了东厢房,也见到了数日未见的宝玉:“二哥哥,您如今觉得如何?可有甚么不适的地方?”宝玉当初被人抬着进入荣庆堂时,探春也是在场的,也是因为见过那会儿的情形,因而看到如今这个面色惨白形容枯槁的宝玉时,探春并不觉得有多么惊讶。 “我……”宝玉迟疑了一下,近三年的分离,哪怕宝玉已经见过探春好几次了,可兄妹俩之间的隔阂,却不是短短数次见面就能消除的。因此,宝玉很是犹豫不决了一阵子,才勉强开口道,“不知道为何,我的脚好像没甚力道。” “那就请大夫再过来看看。”探春吃不准这到底是甚么问题,为了以防万一,她又命人多请了几个大夫。等几个大夫分别诊治之后,饶是镇定如她,都不由的惶恐起来。 大夫的话,倒并不是一致的。 先前一直负责给宝玉治伤的李大夫说,宝二爷只是卧床时日太久,以至于一时半会儿的,手脚无力。 另一个据说极为擅长棍棒伤的周大夫却说,宝二爷的双腿并不曾受伤,恐怕他只是心底里不愿意行走而已。 还有一个赖大特别推荐过来的,曾经在太医院任职的王大夫却道,宝二爷虽不曾伤筋动骨,却是受了暗伤。 这些大夫尽管所说的话皆不相同,可有一点却是一模一样。他们都不曾开药方,都说并没有好法子来治伤。而这种情况,才是探春却是恐慌的。想也是,荣国府家大业大,以往甭管哪个主子身子骨不适,大夫不都是开了一堆的药方子。甚么药材金贵就开甚么,从来都不会替荣国府省钱。可如今,那些大夫竟都不愿意赚这个钱了。岂不是说…… 探春思忖再三之后,还是不曾告知贾母,生怕贾母知晓后又有个甚么万一。说她胆小怕事也罢,亦或是单纯的出于孝道,总之探春不仅自己不曾说,还命人将消息瞒下,只道宝玉伤势已大好,却被政二老爷强行叫到前院书房念书。 对此,贾母还真没有太多的怀疑,只是连声叮嘱让人看着书房,绝不可能再让贾政动手了。 而彼时,探春却再度去了西院,那个她曾经待了近三年时光,如今却让予了王夫人居住的院子。 没人知晓,探春在西院同王夫人说了甚么,这对面和心不合的所谓母女俩,是单独在内室里说话的,且一说就是一个时辰。等探春出来后,她的面色倒是比先前略好看了一些,而王夫人却在当夜病倒了。 <<< 荣国府里发生的事儿,是瞒不过王熙凤的。除了鸳鸯这个已暗投了她的耳目外,探春本人也是同王熙凤有所联系的。当然,两者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毕竟鸳鸯是卖了身的奴婢,而探春却终究是荣国府的嫡出姑娘。 “……鸳鸯姐姐说,如今的荣国府已闭门谢客了。其实,就算他们不这么干,也没人登门拜访。还有便是三姑娘的事儿了。” 宝玉的事儿,瞒得住贾母,却瞒不了鸳鸯。事实上,给宝玉看伤的几个大夫中,就有贾琏派去的人,足以证明宝玉的伤势是真的,且还是至今不得原因的。 “三妹妹说了甚么?”王熙凤漫不经心的拈了块点心,小小的咬了一口。宝玉的伤势虽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却也不至于让她伤怀。一来是伤情并未确定,二来不曾亲眼见过总归是差了一些。旁的不说,她如今对于贾母中风瘫痪一事,也总有一种不怎么真实的感觉。 丰儿小心的瞧了瞧王熙凤,见她将咬了一口的点心随手放回了碟子里,这才轻声道:“她叫奶奶给她寻个夫家。” “噗!咳咳咳……”就算点心已经被放回碟子了,可王熙凤方才已经咬了一口。 “奶奶。”丰儿弱弱的瞧着王熙凤,迟疑了一会儿后,才一面递上茶盏,一面给王熙凤顺气,还带着些许无奈解释道,“三姑娘的年岁也不算小了,再说了,寻个夫家也不是立刻出嫁。对罢?” “对你个头!”王熙凤顺了气后,恨恨的剜了丰儿一眼,旋即才抚着胸有气无力的道,“二妹妹如今也不过才十三岁,说亲倒也勉强可以,可三妹妹比二妹妹又小了两岁,她急甚么?再说了,就算着急,她也不用说出来罢?二妹妹都还没急呢!” 丰儿听了这话,却是颇为有些不赞同,只道:“二姑娘不着急,那是因为去年间事儿多,没能给她定下来。如今她又是在重孝里头,哪怕再着急,也不能在这档口定亲呢。怎么着也得过了老爷的周年祭罢?再说了,二姑娘有太太操心,她有甚么好着急的?” 言下之意,探春年岁虽小,却一不需要守孝,二没人操心。 当然,其实严格算起来,贾赦故去后,身为侄女的探春也是要为其守孝的。以本朝素来的惯例,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身故皆为重孝,一守便是三年。而叔伯亦或在室的姑姑过世,则是守孝九个月。若是已出嫁的姑姑过世,则是五个月。 像荣国府里,除了贾母不用守孝外,就连身为弟弟和弟媳的贾政和王夫人也应该意思一下,在五个月内不得行酒作乐。至于探春却是要实打实的守足九个月的孝。 问题就在于,荣国府。 王熙凤清楚的记得,前世黛玉先是丧母后是丧父,□□国府该怎么热闹便怎么热闹。乃至于大观园造好后,元春省亲之时,尚在父孝中的黛玉,也已一样打扮齐整出来参加宴请。 黛玉双亲故去尚是如此,更别提探春这个当侄女的,只怕整个荣国府压根就没有一个人想起还要给贾赦守孝。也是够悲哀的,却是悲哀到让人无话可说。 “说亲对罢?三妹妹可有说具体要求?”王熙凤很快就将守孝一事撇开了,她从不要求旁人做根本无法做到的事儿,且如今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大不了等过了再熬两个月,她再出面便是了,问题不大。 “奶奶您这是真的打算给三姑娘说个夫家?可……”丰儿颇有些欲言又止。 “有甚么不成的吗?”王熙凤挑了挑眉,想起前世荣国府的最终下场,她私心认为,走掉一个是一个。再说了,前世的探春最后是远嫁他国,虽说她并不清楚探春过得如何,可想来应该不会太好的,毕竟远嫁他乡的日子都不好过,更不提是语言、风俗全然不同的异国他乡了。 丰儿想了想,最终还是提醒道:“三姑娘是荣国府的人,虽说府里如今看着是败落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怕他们自个儿尚不曾觉得自家败落了。奶奶想给三姑娘说亲,是往高了说,还是往低了说?您可不要忘了,三姑娘早已记在了二太太的名下,是实打实的嫡女了。” “放心罢,三妹妹不是那等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王熙凤叹息一声,话题也就此终结。其实,她太清楚了,探春的亲事只能往低了说。先不提荣国府败落一事,就算仍同以往那般,探春也依然没法高嫁。旁的不说,嫁妆就是最大的问题。想也知晓,已经被掏空了底子的荣国府,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置办出一份像样的嫁妆来的。而让贾母或者王夫人掏私房,却是犹如痴人说梦。 至于嫡女的名分,最多也就只能保证探春能成为人家的正妻,而非予人做妾罢了。 将此事记在了心中,王熙凤还不忘同邢夫人打了个招呼,提醒她就算如今不能立刻给迎春说亲,也应该开始帮着置办嫁妆了。女儿家的嫁妆真要是认真置办起来,还真是不容易。同男子要出聘礼不同,所谓的聘礼只要有银钱在手,不出三五日的,定能办妥。可女儿家的嫁妆,除了各种繁琐的东西外,更多的却是要迎春亲手准备的。当然,真要是来不及,还是可以请绣坊帮忙,只是如此一来,仍是需要提前做准备,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万幸的是,邢夫人虽无甚能耐,帮着准备嫁妆却还是没有问题的,王熙凤让林之孝家的在旁帮衬着,遇到需要账房支取银子时,也好方便一些。 而除了迎春之外,府中还有惜春、黛玉。 迎春乃是贾赦姬妾所出,记在继室邢夫人名下,因此她的嫡女身份其实颇有些名不符合。很多富贵人家都是很忌讳这样的身份,甚至明着就说,要正正经经的长房嫡长女,亦如当年荣国府给贾琏相看亲事时,看重了王熙凤这个王家大小姐,以及给贾珠相看时,也同样看重了李纨这个李家的长房嫡长女。不单如此,贾母之所以看重史湘云,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史湘云乃是史家真真正正的大姑娘。 而迎春在出身上头却是弱了一层,在很大程度上,必须放弃高门大户的长房嫡长子。 好在,以迎春那性子,谁也没指望她将来能成为当家奶奶,故而诸人包括她自己也不觉得失望。邢夫人一面给迎春置办嫁妆,一面留心着哪家有嫡次子或者嫡三子之类的。 惜春年岁太小,一时半会儿的倒是不着急,且她的身份远比迎春高,王熙凤私心认为,完全可以将惜春托付给黛玉。毕竟,黛玉亲事几乎已经是铁板钉钉了,堂堂北静王妃,到时候还搞不定惜春的亲事吗? 唯独探春…… 庶出,改记在了嫡母名下,可府中已败落,几乎无甚嫁妆,乃至娘家连个可依靠的人都寻不到。 在周旋了两个月后,王熙凤宣告放弃。 当然也不是全然放弃了,而是王熙凤放弃从自己手头上的人脉中给探春寻亲事了。原因无他,最重要的还是在于探春没有嫁妆。这年头,不是所有人家都看重嫁妆,反过来说,也不是所有人家都不在意女子的嫁妆。偏生,王熙凤的人脉中,多半都是重利者,只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 无奈之下,王熙凤在中秋节的前两日,回到了久违了的娘家。 王子腾虽然带着亲眷离开了京城,可王家老宅还是留了人的,毕竟只是暂时离京,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回来。王熙凤回到王家后,头一个寻的,就是她亲娘的奶嬷嬷。 却说王熙凤的亲娘虽过世多年了,好在以王家的规矩,老人都是留下来的。再说了,除了王熙凤这个注定要嫁出去的闺女外,这不是还有一个王仁吗?身为王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王仁就算再怎么不学无术,却依然是王家的金玉疙瘩。 “许嬷嬷安好?”王熙凤送上厚礼,笑脸盈盈的往她亲娘奶嬷嬷跟前凑。 老人家姓许,早已年过六旬,身子骨倒还算是硬朗,却因为她素来爱管着王仁,素日里王仁极为不爱往她跟前凑。这不,王子腾携带家眷一道儿离京,王仁立刻便以许嬷嬷年岁大为由,将她强行留在了王家老宅。所幸许嬷嬷也已经看透了,左右她这辈子只得两个闺女,又在几十年前便已出嫁了,如今无牵无挂的,王家又定会养她终老,没啥好计较的了。 这会儿,见到了好些年不曾见面的王熙凤,许嬷嬷眯着眼睛瞧了好一会儿,才道:“凤哥儿这是遇到难处了?得了,说说罢,嬷嬷能帮就帮你,不能帮我也没辙儿。” 许嬷嬷是典型的人老成精,且她也算是看着王熙凤长大的,虽说这些年王熙凤又多了不少心眼子,却依然逃不过许嬷嬷的眼睛。 王熙凤讪笑道:“还是嬷嬷厉害,不过这事儿您一定能办妥当。却是关于我那好姑母家的闺女。” “你姑母……宝丫头?不对,你别以为我真老了,薛家那姑娘已经跟荣国府的哥儿定亲了。对了,不就是小姑太太家的闺女嫁给了大姑太太家的儿子吗?亲上加亲,挺好的。” “不是宝丫头,是荣国府的三丫头。”王熙凤说完便立刻后退了几步,果然,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许嬷嬷直接将手上的团扇拍了过来。可惜王熙凤躲得极快,还有脸笑道,“嬷嬷好身手,只怕还能再蹦跶个二三十年的。” “再活十年我都能老妖怪了,还二三十年!”许嬷嬷没打到人,因而只发狠道,“你个凤丫头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有空就多管管你府上的小姑子,再不然就去照看你自个儿生的闺女。管荣国府的丫头……你也不嫌噎得慌。” 王熙凤就知晓许嬷嬷会是这个反应,可她如今也没辙儿了,且她深以为探春及时逃离火坑是明智之举,因而只舔着脸凑到许嬷嬷跟前,说了一车的好话,这才说动许嬷嬷往她外祖家去瞧瞧。 没错,王熙凤打的主意就是她外祖家的哥儿。 曾几何时,许家也是名噪一时的富贵人家,要不然许家的姑娘也不可能嫁给当时王家的嫡长子王子胜。不过,很多时候,富贵只能持续个一两代,且许家还跟贾琏的外祖家张家不同。人家张家是曾经权倾朝野,可惜后来出了大事儿,这才瞬间败落了。许家却是因着子孙没啥本事,从王熙凤之舅开始,就慢慢的走了下坡路。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曾经的显赫人家,只能算是还算有些余钱的普通富户了。 配探春应当可以罢? 王熙凤是这般想的,只可惜究竟能不能却还要看接下来的具体情况了。要知道,她自打出嫁后就不曾回到王家,而她娘也是自打嫁到王家后,就再也不曾回过娘家。好在许嬷嬷念旧,加上她两个亲生闺女都嫁给了许家的管事,倒也不曾断了联系。 成不成,没那般快有结果,王熙凤也算是将许嬷嬷的话听了进去,回到府上老老实实的过起了她的小日子。 因着是在重孝期间,先前六月初六荣哥儿的生辰不曾办,等到了七月初七巧姐的生辰,也没有办。当然,家人小聚还是有的,可也仅此而已。至于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贾府里倒是好好的办了一场,却是祭拜贾赦。 就这么着,时间一晃就到了年关,待过了一个极为不是滋味的大年夜后,本着自个儿不好受,也要让旁人跟着一道儿不好受的想法。正月初一,贾琏亲自前往荣国府,邀请诸人于次日一早,同去祭拜贾赦。 第149章 都说新年新气象,因着过去的一整年里,荣国府发生了太多太多不好的事儿,因此大年三十,府上所有人展望未来,都盼着来年能有个好兆头,也能去了一整年的霉运。 然而,大年初一,贾琏登门却不是为了拜年,而是为了相邀去祭拜。 凭良心说,在很多家族里都有正月里祭拜祖先的习惯。可因着贾家的祖宅在金陵,自然祠堂也在金陵。虽说荣国府并不缺钱财,却也不可能在大冬天来往赶。因此,荣国府历来都只是由当家之人去贾代善牌位前磕个头。往年一般都是贾赦和贾政一同前往,贾珠在世时,也曾跟随前往,可贾琏却是一般都不参与的。 问题是,祭拜祖先跟去坟前进行周年祭,真的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儿。前者只能算是例行的一种仪式而已,后者却显然是触了霉头,还是在正月里就触了大霉头,沾染了大晦气。 偏生,荣国府拒绝不得。 非但无法拒绝,且整个荣国府上下,除了已然中风瘫痪的贾母外,所有人都必须参与。如若不然…… 贾琏没将话说绝,只是看他的面色,隐去的定然不是甚么好话就是了。要说小辈儿的意见还不算大,那么其中最憋屈的莫过于贾政和王夫人了。贾政的伤势倒是已然痊愈了,就是经此一遭后,身子骨彻底坏了,明明不过尚未到半百之寿,看着却好似一个六旬的老叟一般。还有王夫人,先是碰撞伤又是羁押,随后更是杖责,直到被撵到西院静养,可以说她绝对是整个荣国府最为凄惨且最没人同情的人,更不提她原本心思就重,外加因着宝玉的腿伤,她一度无法安眠。说起来,她比贾政还小了两岁,看着确实比贾政更为老迈。 待贾琏回到府中,倒是将贾政的形容告知了王熙凤,却因着并不曾亲眼见到王夫人,只寥寥带过。也因此,等次日一早,两家人在城门口碰头时,王熙凤好悬没被王夫人吓死。 怎么说呢?贾政看着像是比他实际年龄老了至少十岁,且面色憔悴不堪,可总的来说,人家至少能够正常的行走、交谈。可王夫人,却是真真正正的需要旁人搀扶才能行走,并不是腿脚的问题,而是王夫人整个儿就像是被掏空了身子骨,一副随时都有可能晕厥在地的可怜模样。 对此,王熙凤由衷的表示,真他娘的活该! 相较于这俩凑在一块儿的倒霉夫妻,宝玉颇有种无辜受累的感觉。当然,总的来说,宝玉仍是自作孽不可活。即便最初是王熙凤动用了手段,可她却仍不曾料到,宝玉竟会在金銮殿口出不逊。你说,即便不愿意去国子监,说两句自己没能耐,不配成为国子监的监生不就成了?既能让荣国府跌颜面,也不至于踢到硬铁板。可宝玉偏不,他没有羞辱自己,而是羞辱了国子监以及满朝文武,甚至还包括当今天子。 杖责五十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更别提宝玉所谓的伤势,多半都是由其父贾政所谓。 这一日的祭拜,宝玉是被小厮背着下了马车,他不是身子骨不好,而是单纯的腿脚无力。王熙凤颇为关切的询问了几句,得知荣国府已求了宫中贤德妃帮忙,寻了太医院的老太医来诊治,可惜依然没有任何起色,甚至连缘由都不大清楚。 王熙凤思忖了半响,仍觉得是王夫人造的孽报应到了宝玉身上,一如当年莫名早夭的贾珠。 周年祭很是顺利,荣国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敢闹腾,就连贾母也命鸳鸯代她祭拜。说起来,在经历了诸多事宜,又得了鸳鸯开解之后,贾母也有些认识到了自己的偏心。只可惜,如今已经太晚太晚了,而很多事情,也并不是知道错了就能得到原谅的。 从贾赦坟前归来,两家在城门口就分开了,若说当初宁国府和荣国府分家时,尚且存了兄弟情谊,那么荣国府和贾府,却是彻底的掰了。虽有些令人唏嘘,却也是王熙凤所盼望的事儿。 然而,只一个月后,王熙凤就知晓自己错了。 永远不要高看了某些人的脸皮厚实程度,王熙凤原以为,这辈子除了贾母逝去外,自家应该不会同荣国府来往了。毕竟,贾赦已故去,连周年都过了,两家确实没甚必要打交道了。不曾想,因着宫中的一道口谕,王夫人再度登门拜访。 “我可以把她轰出去吗?” 后院后,王熙凤望着外头皑皑白雪,面上是满满的嘲讽。时间过得真快呀,仿佛贾赦刚离开不久,然实则却是过去了一年有余。不过,虽同样都是寒冬里,王熙凤的心境却是与之去年截然不同了。甭管她有多坚强,在去年遇到这般突然的事情后,她仍是无法坦然接受。而如今,一年的时间足以抹平一切悲伤,至少王熙凤再想起去年的种种时,哪怕某些情形犹如还在眼前,心底里却已经没了丝毫感触。 “奶奶若真想将她轰出去,不若由我去?”丰儿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却被一旁的紫鹃狠狠的瞪了一眼。 紫鹃道:“奶奶,好歹人家登门了,甭管您心里头怎么骂,总归是要去见见的。大不了,咱们给她上冷茶,或者是在茶里放巴豆?” 丰儿一头冷汗的看着紫鹃,默默的往后退了好几步,一副被真真切切吓到了模样。 “行了,少出馊主意,我去还不成吗?”王熙凤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觉得还行,便索性也不重新梳妆打扮,而是径直往前院而去。按说,像这般关系极近的女眷登门,管家一准会将人让到正院里来。可惜,荣国府在贾府中是个忌讳的词儿,也因此,王夫人只被让到了前院的偏厅里,连壶冷茶都没有。 王熙凤大步流星的走进偏厅,见确是只有王夫人并几个嬷嬷打扮的人,当下便开口道:“哟,这不是二太太吗?许久不见了,您老人家还没有仙去呢?” 说着,王熙凤便走到了王夫人上首,坦然坐定后,又拿眼直勾勾的盯着王夫人,也不说话,只这般目光极为不善的盯着她猛瞧。 “你……”王夫人好悬没被王熙凤给气死,却只能硬生生的忍了下来,抚着胸口,半响才道,“你家太太呢?” “我家太太忙着呢,既要照顾二妹妹、四妹妹,还有贵客林妹妹。对了,琮儿如今也养在她跟前了,更不提我家的巧姐和荣哥儿了。”王熙凤一脸讥讽的笑意,道,“她可不像二太太那般清闲,每日里只需要诵经礼佛,除此之外,甚么事儿都无需操心。” “王熙凤!” “怎样?”王熙凤挑眉,一副要战便战的嘚瑟样儿。 见状,王夫人反而蔫巴了。比起王熙凤如今夫妻恩爱,膝下有儿有女,婆母和善,整个府上都捏在手里,王夫人只觉得自己的日子简直就不是人过的。好在,她的希望近在眼前,等熬过这一关,往后定能越过越好的。当下,王夫人强行平静了心情,也不看王熙凤,只尽量心平气和的开口道:“娘娘前些日子又下旨了,你可知晓?” “这普天之下,有权利下旨的,除了当今和皇后,也就只有太上皇了罢?当然,若是太后在世的话,倒也可以。”轻飘飘的甩出了两句话,王熙凤永远都拥有着把王夫人噎死的本事。 “口谕!口、口信!” 从下旨,改成口谕,再改成口信,王夫人越说越没有底气。其实,她何尝不知晓自己的女儿纵是地位再高贵,这辈子也难逃一个妾字。可那又如何?能给皇家当妾,那也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再说了,元春也不是一般般的妃子,而是本朝至今唯一一个拥有着两个吉祥字号的妃子! 亏得王熙凤不知晓王夫人心中的想法,要是知晓了,她一准喷回去。 其实,本朝拥有两个吉祥字号的妃子很多的,事实上,除了太后、皇后,以及格外有地位的贵妃等人外,普通的妃子死后都是两个吉祥字号,也就是常人说的,谥号。哪怕不提这般丧气的话,贾元春乃是贤德妃,贾贤德,真的是好话? 当然,王熙凤并不知晓王夫人心中的想法,因而她只嗤笑一声,道:“口信?哦,那二太太倒是说说,娘娘传了怎样的口信出来?” 听得这话,王夫人倒是面露一丝得色,哪怕她面容极为憔悴,这会儿因着心情不错,难得的看着有点儿像是活人了。 “娘娘说了,咱们府上仍可以建造省亲园子,等园子造好了,娘娘就会回府省亲!”说罢,王夫人终于将目光落在了王熙凤面上,扬了扬下巴,仿佛施舍一般的道,“正好咱们府上一时银子不凑手,虽说薛家捧着大把的银子求我收下,可说到底,那终究是外人。我就想着……” “丰儿,给二太太拿个封赏!您走好嘞!” 第150章 “自己蠢就别出来祸害旁人!脑子给驴踢了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诵经礼佛!可他娘的竟还能厚着脸皮上门来跟我讨要银子?这是自己傻还道旁人比她还傻呢,白日做梦也不是这般的。居然有能耐来要银子?她咋不上天呢!琏二爷!!” 愤怒的王熙凤径直冲到了书房门口,一巴掌拍开书房门,向着里头正在归整账目的贾琏就是一通吼,弄得贾琏半响都没能回过神来。 沉默了许久,贾琏才迟疑的道:“我方才好像听说二太太来了?这人呢?” “人?!她也配称之为人呢?就她那人头猪脑的德行,亏得我以前往认为她这人就算精了点儿狠了点儿,至少脑子还是灵透的。可我错了!!这蠢货,说她是人头猪脑还是赞誉过头了,人家猪脑还能吃呢,她呢?我要是她,一早就拿根绳子上吊自缢了!” 贾琏:“……二太太走了?” “走走走!赶紧给我走,不走还指望我留饭给她吃吗?丰儿你个死丫头叫你去拿个封赏,你溺死在夜壶里了?还不赶紧将荣国府的当家太太给我送走了!免得将那猪瘟传到了咱们府上!哼!”王熙凤冷哼一声,猛地一扭腰身,送给贾琏一个妖娆的背影,抬脚往后头走去。 徒留贾琏在书房里懵了半响,才急急的走出书房门,却只看到丰儿从影壁前头走来。 “二太太到底走了没?甚么时候走的?”贾琏隐隐有着不详的预感,却仍坚持开口问道。 丰儿奇道:“这不刚走吗?琏二爷寻她有事儿?”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就是方才奶奶骂我溺死在夜壶里那会儿,二太太就已经走到垂花门了。这不,我追上去给了个一两银子的大封赏,她还不要,我就硬塞她怀里了。” 贾琏默默的伸手抹了一把脸,心道,真不愧是甚么样的主子养出甚么样的丫鬟来。 “琏二爷可还有事儿?”丰儿又问道。 “没,你赶紧走罢。”贾琏回过身子又进了书房,却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儿不对,索性也不管账目了,出了书房径直走过抄手游廊,也往后头而去。 王熙凤并没有回自己院子,而是去了邢夫人的房里,当然,迎春等人也皆在,满室的热闹温馨,让原本积攒了一肚子怨气的王熙凤稍稍缓和了一下情绪。 邢夫人这边,虽从不曾真正管家理事过,可她也不是聋子,前院来了客人,林之孝家的又急急的去后头唤王熙凤,以及之后王熙凤站在前院书房门前破口大骂的声儿,正院子里都听得到。这也难怪了,毕竟这临时置办下来的宅子小得很,倘若是在荣国府里,只怕站在二门里大吼大叫,也未必能传到后头来。 因而,见王熙凤过来,邢夫人只笑道:“把人撵走了?” “快别提了,我都弄不懂这世上怎么就有人这般厚脸皮?两家都闹成这般了,她有脸登门不说,竟还一开口就是要银子。要是只是讨个赏钱倒也罢了,我权当是打发叫花子了。可她倒好,竟是打着让咱们家出省亲园子的钱,还一副施舍的模样!真不知晓在她眼里,我到底是傻呢,还是贱呢!”王熙凤是真的被气到了,原是想着,两家已经彻底掰了,就算王夫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自己总能等到荣国府抄家灭族的那一日。因此,前世的仇怨,她不说全然放下了,可多多少少也有种搁置一旁不管的想法。 没曾想,王熙凤本人倒是安生了,王夫人却又开始蹦跶了! “别气别气,跟这种人有甚么好生气了,左右我是知晓的,你定不愿意拿出钱来。”相较于气得跳脚的王熙凤,邢夫人却是真的淡定。不过,她之所以淡定却是因为她清楚知晓王熙凤的性子,想也知晓,从王熙凤的手里抠出钱来,是多么得异想天开。 “我又不傻!”王熙凤一挑眉,伸手就将蹦跶个不停的巧姐捞到了怀里,点着她的鼻子道,“巧姑娘,你是个姑娘家你记得吗?好歹安分一些,等回头开春了,娘教你管家理事,可不能跟那人头猪脑的二太太学。” 巧姐向王熙凤吐了吐舌头,一面奋力挣脱,一面道:“别抓着我,我要跟荣哥儿顽!娘,娘快放了我,爹说娘最凶了,是母老虎,是河东狮。娘,巧姐不好吃,快放了我!爹!!” 要说这不赶巧吗?巧姐才刚告了一通黑状,丫鬟便打了帘子让贾琏进来。哪怕事实上贾琏尚未进来,却已经落在了巧姐眼中,并在她的“好心提醒”之下,引起了王熙凤的全部注意。 于是,巧姐奔向了自由,搂着荣哥儿在屋里撒欢。 最倒霉的是贾琏,他真的不记得自己甚么时候当着巧姐的面说过这些话了。可关键在于,一来这话听着就不像是巧姐这个年岁能够瞎编出来的,二来就算是瞎编的,只要王熙凤信了问题就大发了。 “等等,凤哥儿你听我解释……那个,二太太她脑子给驴踢了呢,甚么省亲园子,我看她是真的嫌命长了!眼瞅着去年的纷争还未完全停歇,这刚出了年关呢,她又开始作幺了。你说说看,她是不是真的傻了?”解释是没用的,转移话题倒是更为简单一些。 王熙凤恶狠狠的剜了贾琏一眼,心道,回房收拾他也不迟,倒是王夫人的所作所为瞧着古怪得很。当下,王熙凤便道:“她不是傻了,她这是当咱们家人都是傻的!” “怎么说?”贾琏问道。 “还能怎么说?这都一年过去了,旁的妃嫔,譬如吴贵妃、周贵人这等娘家也在京里的,前年爷还未回京那会儿,人家家里就已经开始动工了。等去年年末,那园子就已经造得差不多了,顶多也就是缺一些摆件之类的。□□国府呢?没影儿不说,银钱更是不凑手。当然,也不能完全说不凑手,老太太管家几十年,二太太也管了差不多十来年的,她俩能不捞公中的钱财?只怕体己银子不要太多!” “不是,凤哥儿你的意思是,荣国府有钱但是不愿意花钱,这才打了咱们家的主意?不不,我想说的是,造园子这事儿太怪了,不说娘娘在宫中究竟是否受宠,单说去年经了那么多事儿,荣国府不说闭门谢客个三五年,还可劲儿的蹦跶……脑子真的被驴踢了?” 王熙凤横了贾琏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嘴上却道:“琏二爷您才知晓呢?那府上,统共明事理的人也就只有没了的珠大哥哥,旁的人能有好?” 贾琏接收到了王熙凤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当下心中微动,面上倒是极为配合的讪笑着,还作揖道:“对对,凤哥儿你说得对,荣国府上下确是没脑子了一点。” 一屋子的人都被贾琏这副怕老婆的怂样给逗乐了,笑得最厉害的却是巧姐和荣哥儿,且姐弟俩还颇为不怕死的拿眼瞧着贾琏偷笑不已,气得贾琏真想冲过去给俩小兔崽子一通胖揍。 待俩口子回到了自己院子里,贾琏终于憋不住了,只道:“回头我一定要收拾巧姐,叫她知道我是她老子!” “她本来就知道。”王熙凤顶着一脸你也傻了的神情,上前帮贾琏脱下外头的大袄子,换上了家常的衣裳,道,“今个儿不去书房了?账目算完了?” “这些可以略缓缓,不急。”贾琏迟疑了一下,仍是旧事重提,道,“凤哥儿,你是不是已经想到荣国府出了甚么问题了?不对,这事儿我觉得源头不在荣国府,倒像是在宫里的娘娘。你说,她怎么会这般拎不清?明明以往……” 所谓的以往,已经过去了十来年,贾琏虽曾跟元春一道儿养在贾母膝下,到了这会儿,却也不是那般肯定了。毕竟,十来年的时间里,可以发生太多太多的事儿,元春又是在深宫后院那等地方,又如何奢望她能够保持本心呢? “放心,娘娘不蠢。如果她蠢,她也不可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我猜,应该是当今又作孽了。”王熙凤漫不经心的道。 “噗!” 贾琏刚换好了家常衣裳,才拿起热茶打算喝两口,结果茶还未进口,就先喷了出来。当下,贾琏一面连连咳嗽一面控诉王熙凤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甚么叫做当今又作孽了?” “这不是明摆着吗?以娘娘的性子,她不疯魔就不可能让荣国府蹦跶起来。亦如琏二爷所说的那般,去年的事儿闹得多大呢,娘娘不也是让人传话,叫荣国府闭门谢客。我懂她的意思,左右当今不曾真正降罪,至于外头人说甚么并不要紧,只等过个三五年的,京里的事儿多,保准外人忘了荣国府的那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儿!” 诚然,贾赦之死在贾府诸人眼中乃是一件大事儿,可其实早在去年下半年,就早已无人提及了。说白了,贾政是气死了贾赦,而非直接拿着刀将贾赦捅死,这两者是截然不同的。 至于王夫人的不孝,明眼人也能瞧得出来,这是荣国府打算将贾政身上的罪名都推诿到王夫人头上。毕竟,若王夫人真的不孝,荣国府能容忍她几十年,并让她生下两儿一女,且还掌管着中馈?别闹了,七出之条中,就有不孝的罪名,哪怕荣国府不愿休弃,随便捏个名头,也足够恁死王夫人了,完全不需要真的去京都衙门状告王夫人不孝。 事实上,早在去年年中那会儿,京里最大的消息,便是荣国府嫡孙贾宝玉在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乃至当今的面,大肆羞辱国子监以及天下读书人。相较而言,贾赦之死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 当然,就算是宝玉之事,翻过了年关后,也就慢慢的淡了下去。要不怎么说京城的老百姓见多识广呢?人家连改朝换代都能淡然的接受,旁的事儿就算闹得再厉害,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不过,身为当事的一方,但凡荣国府还有些许脑子,就应该闭门当缩头乌龟。毕竟,事情才过去了一年,虽说普通的老百姓都已经懒得提旧事了,可一些官宦人家却仍分神注意着四大家族的动静。在这种情况下,荣国府唯一的出路,就是老老实实的缩个三五年,等风声彻底掩了,确定再无人提及了,这才是重新出仕的好时机。 可惜呀可惜,荣国府有脑子的人真不多,更妄论这一次有幕后推手。 “琏二爷,您也别费那个脑子了,我敢跟爷打赌,这一准不是娘娘的原意。怕只怕,她不愿让荣国府出风头,可有人却希望荣国府再闹腾一出。顶好三不五时的,便闹出些不美的事儿来,也不用多,主子们、管事们每年犯个一两件,等回头当今上面那一位殡天了,再将所有的罪证一收拢!齐活,抄家灭族罢!” 贾琏一个腿软好悬没直接摔地上,亏得他原就打算往暖炕上坐,这会儿只得半个身子撑在炕上,回头恶狠狠的瞪向王熙凤:“你就嘚瑟罢!话说这有甚么好嘚瑟的?” 是没啥好嘚瑟的,不过王熙凤素来说话都是抑扬顿挫的,加之她根本就不是在推测,而是将前世的诸事皆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只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描述的情形更是犹如在眼前一般。要不怎么说前年末分家之前,王熙凤愣能凭着三言两语把贾赦吓得魂飞魄散。如今,自然是轮到可怜的琏二爷了。 ……这名儿取的挺好,琏二爷可不就是天可怜见吗? “那你说怎么办?咱们家是绝不可能插手的,不说钱财,就算是想寻个人告诫一番,估摸着也难。”贾琏迟疑了一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略带丧气的道,“罢了,上头要折腾,我又能怎办?眼睁睁的看着呗,大不了到时候真的出事了,咱们府上出点儿银钱帮着料理后事。” “别介,旁人也罢了,我是不打算给二太太收尸的,爱咋咋地。”王熙凤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掀了帘子,唤道,“丰儿,再换一壶热茶。” 丰儿倒是一直守在外头,闻言,忙打发小丫鬟去茶水间拿热茶、点心,随后才亲自端到了内室里,却被两位主子之间的对话给唬了一大跳。 当然,在丰儿跟前,王熙凤和贾琏并不会谈论真正隐秘的事儿,倒不是担心丰儿背叛,而是没必要去吓唬人家小丫鬟。因而,贾琏只是向王熙凤瞪眼道:“就你能耐。可俗话不是说,人死如灯灭吗?你看我都这般宽容大量了,你就不能忍一忍,帮二太太收个尸吗?” “屁话!就她那腌臜东西,就活该丢到乱葬岗里喂野狗!还收尸呢,我没鞭尸就已经是看在她是我嫡亲姑母的份上了。哼!”王熙凤示意丰儿给她倒茶,却冷不丁的瞧见丰儿一脸懵逼的模样,登时来了气,伸手轻拍了一下丰儿的手背,笑骂道,“你也傻了?敢情二太太那蠢病还真能过人?还不给我和爷倒茶!” 得了提醒,丰儿终于堪堪回过神来,忙给两位主子倒茶拿点心,还顺手给两人都添了一个暖手炉,只是直到离开之时,丰儿一直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神情,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等丰儿出了门,也不曾将端盘、冷茶交给小丫鬟,而是穿过抄手游廊,自个儿往茶水间而去。走到一半时,遇到匆匆赶来的紫鹃,又挨了紫鹃一记轻拍。 紫鹃道:“你傻了吗?怎这副模样?爷和奶奶可都在屋里?” 丰儿怨念的瞪了紫鹃一眼,没好气的道:“在呢,爷和奶奶在屋里拌嘴呢!” “甚么?”紫鹃一脸的诧异,原正打算往里头去的脚步也停了下来,面露踟蹰之色。 “爷说要宽容大量一些,得给二太太收尸。奶奶却说,她想把二太太丢到乱葬岗里喂野狗,还说恨不得鞭尸呢!”丰儿用肩膀撞了一下紫鹃,随后扬着头一脸嘚瑟的往茶水间去,看也不看被她吓傻了的紫鹃。 有时候,当丫鬟不可单单需要忠心和眼力劲儿,胆量也是极为重要的。 纯属无辜的紫鹃,愣是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堪堪平复了心情,壮着胆子往堂屋里去。好在这会儿,王熙凤和贾琏已经闹够了,俩人正偎依在暖炕上,各拿了块点心互相喂着玩。及至听到紫鹃在外头的声音,王熙凤才甩了个媚眼给贾琏,朗声道:“进来罢,有何事?” 紫鹃半掀门帘,低垂着头道:“回奶奶的话,薛家太太跟前的同喜来了,说是有要事儿同奶奶说。” 第151章 薛家来人? 听了紫鹃之言,贾琏和王熙凤面面相觑。随后,贾琏忙道:“凤哥儿,你可别老想着把人轰出去。我知你因着林妹妹的事儿厌烦薛家,可好赖都是故交,稍稍敷衍一下,再打发了人便是了。” “还用爷说?”王熙凤横了贾琏一眼,没好气的道,“再说了,我没事儿干嘛将财神爷推出去?” 贾琏被王熙凤这话给噎住了,这才忆起在王熙凤心目中,薛家等同于财神爷,还是那种人傻钱多的。这腹诽着,贾琏又听得王熙凤吩咐紫鹃,将同喜直接请到后院内室来,当下面露不解,待紫鹃出去了,贾琏才狐疑的道:“见就见呗,还特地请到后院来?那我怎办?都换了家常衣裳了,我才懒得避出去呢。” “不过是个丫鬟,避讳甚么?”王熙凤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笑道,“琏二爷,您猜这一回小姑母又遇到甚么难处了?” “啧,还能是甚么?不过就是二太太手心朝上向薛家要银子了呗。”跟王熙凤待得久了,贾琏也难免染上了毒舌的习惯,瘪了瘪嘴一脸不屑的神情。 还真叫贾琏给说中了,待紫鹃领着同喜过来后,同喜当下就向着贾琏和王熙凤行了大礼,带着哭腔道:“琏二爷、琏二奶奶,我家太太让我过来寻您二位要个救命的法子。” 贾琏挑眉,旋即只低头品茗不语,想也知晓,薛姨妈是绝不可鞥想到自己的,估摸着也就是同喜瞧见自己在场,不好落了他。倒是王熙凤见状,忙让紫鹃将同喜扶起来,长叹了一口气道:“唉,自打去年间宝丫头赐婚之后,我便再不曾见到小姑母。如今她二人可好?” ……呵呵,当然不好。 虽说王熙凤这话说得平淡,可听在同喜耳中却是燥得慌。自家太太、姑娘当初打了甚么主意,她这个贴身大丫鬟能不知晓?看不上荣国府的宝二爷倒是无妨,错只错在太太和姑娘先是将脏水往史家大姑娘头上泼,待吃了大亏之后,又转而陷害林姑娘。同喜一想起旧事,就极想在地上钻个洞儿,她可是将两位主子之间的商谈记得清清楚楚。 而这也是为何薛家母女不曾亲自登门拜访,却让她这个当丫鬟的跑一趟的缘故。若非没脸见人,偏又不得不求上门来,何苦这般呢? 同喜垂着头,掩了满脸的尴尬羞愧,只低声道:“回琏二奶奶的话,我家太太、姑娘都很好。” “那便好,我还生怕荣国府去年间出了那般多的事儿,会影响到小姑母和宝妹妹。如今,听得她们安好无事,我就放心了。”王熙凤一派和气,面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声音也是一反常态的柔和,“你可是特地来报平安的?还是得了主子吩咐来问安的?我们府上都好,你回去学一学,也好让你主子放心。” “噗!咳咳……”贾琏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喷出来,又赶紧以咳嗽作为掩饰,低头只管猛喝茶。 王熙凤连个眼神都不曾给贾琏,只依然笑看向同喜。同喜满心满眼皆是苦涩难耐,却不得不替主子圆谎,只勉强笑道:“是,同喜一定将琏二奶奶的话带到。”顿了顿,同喜又道,“琏二奶奶,我们家太太和姑娘也是心里苦,这次是真的要向琏二奶奶讨个救命的法子。” “怎的了?病了,还是伤了?哎哟哟,这可要不得。”王熙凤眼波流转,笑得异常明艳动人。怎奈她一副猜到事实却完全不往上头扯的模样,却是让同喜又急又气,偏无可奈何。 忽的,同喜心中一动,忙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件扁平的包裹,递给紫鹃,并向王熙凤道:“琏二奶奶,我家太太命我带了些薄礼过来,奶奶您要不要瞧瞧?” 紫鹃快手快脚的将包裹展开,里头只有一沓纸张,却是紫鹃所熟悉的银票。将礼物递予王熙凤,后者瞧了一下票面的数额,又目测了一番银票的数量,当下笑得异常和气,忙吩咐紫鹃道:“还不快些给同喜寻个座儿?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枉费我先前这般教导你,没见同喜是替我小姑母过来的吗?要对人家客气,就当是自家亲眷一般。”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同喜倒是不知晓鬼认不认钱,她只知晓,王熙凤却是最认钱的。 坐了紫鹃拿过来的绣墩,同喜定了定神,这才将临出门前,自家主子叮咛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王熙凤。 贾琏先前确是猜对了,然却仅仅猜对了一半。这荣国府早已不大如前,旁的不说,单是公中却是早就被王熙凤掏空了,更兼那会儿贾赦还狠狠的坑了王夫人一次,如今整个荣国府就成了一个空架子。去年间,王夫人变了法的从鸳鸯手里抠钱,一方面她是存了趁机夺走贾母体己的想法,可另一方面却也是府上真的没钱没进项了。也就是说,此时的荣国府倘若想造出前世那巧夺天工的大观园,最要紧的就是先解决银钱的问题。可王夫人却远比贾琏想象的更狠,她不单想让薛家帮她造这个省亲别院,更想趁机掏空了薛家的家底,好填充自己的荷包。 王夫人的想法很美,可惜薛家却不都是酒囊饭袋。 “所以,小姑母的意思是,打算尽快搬离荣国府?”王熙凤说这话时,颇有种看好戏的意味。 甭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薛家对于荣国府的态度一贯都是捧着的。前世,这种态度一直持续到了荣国府被抄家灭族,而今生却仅仅是停留在了大观园建立之初。 不对,省亲别院尚未开始建造,何来大观园之名? 王熙凤自嘲的笑了笑,摇头叹息道:“来不及了,小姑母错过了最好的两个机会。”见同喜满脸的不解,王熙凤又添了几句,“咱们府上搬出荣国府之时,便是头一个机会。小姑母完全可以借口荣国府分家忙乱,而趁机离开。真若是如此,府上诸人也不会怪罪的。而第二个机会,则是去年当今赐婚之时。既然都已经赐婚了,薛家出去避避嫌也是正常的。亦如当年我和琏二爷定亲后,中间足足有两年不曾见面。” 本朝对于男女大防其实并不如前朝来得那般严格,像青梅竹马定亲的,多得数不胜数。只是,就算再不严苛,一旦男女订了亲,该避讳的也应该避讳一些。 王熙凤未出阁时,就如同前些年史湘云那般,一年到头足有大半年时间都是待在荣国府的,可就如她所言,自打定亲一直到成亲,她和贾琏都是互相避讳着的。 这倒不是迂腐,而是礼教。 “琏二奶奶……”能在薛姨妈跟前当一等大丫鬟的,同喜绝不是蠢货。王熙凤所说的道理她都明白,甚至不仅仅是她,薛家母女更是心知肚明。 可惜的是,有些机会一旦错过就不会再来了,薛家母女就是因为想不到旁的法子,才不得不奉上重礼求助于王熙凤。其实,薛家母女会不知晓王熙凤这个见钱眼开的德行?谁让薛家已经沦落到走投无路求助无门的地步了? “唉,我也知晓我那大姑母是个甚么性子的人,想来作为她的嫡亲妹子,小姑母也是心知肚明的。可惜呀,如今太晚了,但凡去年间,我还有些法子。” “琏二奶奶,真的没有旁的法子了吗?我家太太说……”同喜心思动了动,压低了声音道,“太太说,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话音刚落,王熙凤就抚掌大笑,道:“早说嘛!其实这法子不就是人想出来的吗?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你等我再仔细琢磨琢磨。” 贾琏都快把俩眼珠子给瞪出来了,他觉得他今个儿实在是涨见识了。王氏女果真不愧是王氏女,虽说王夫人如今是蠢了一点儿,可总的来说,王氏女都是一个德行,自私贪财。 亏得王熙凤这会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不曾注意到贾琏那异样的眼神。还真别说,在一盏茶的工夫之后,真就让王熙凤想到了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我说同喜,你可有多长时日不曾见到宝玉了?不说你,就说你家太太和姑娘,有多久了?” 同喜虽心下诧异,却仍乖巧的回道:“也不算很久,先前正月就见过的。不过,宝二爷年前着了凉,太太和姑娘都去宝二爷屋里瞧过,我却只是留在外间同麝月、秋纹她们几人说话。” “着凉?”王熙凤乐了,几乎眉飞色舞的道,“我猜,就算你家太太和姑娘进了内室,也只瞧见躺在床榻上的宝玉罢?那之前呢?宝玉被杖责之后,你们可曾见过?亦或是,荣国府中可有人见过四处晃悠的宝玉?” 这话问得稀奇,同喜却越听越觉得不是个味儿,当下边思量边道:“琏二奶奶不说这个我倒是不曾想起来,如今听您这么一说,仿佛先前,我家姑娘也是在宝二爷伤着的时候去探望的。之后,要不就是在老太太那儿,可那会儿宝二爷是坐在暖炕上的。再不然就是后来宝二爷病了,卧床不起……这这!” “可是猜到了甚么?”王熙凤早就料到宝玉受暗伤的事儿定然不会传出去。当然,知情人也不是没有,譬如贾政、王夫人、探春,以及鸳鸯、袭人等一些大丫鬟们。恐怕,就连李纨都被蒙在鼓里。 同喜面色惨白,却不敢轻易发一言。 王熙凤原就不是真要为难她,便哀叹一声,一面拿帕子按着眼角,一面悲悲切切的道:“宝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好端端的,竟是摊上了这样的事儿。就算殿前失仪,这当今都已命人杖责了,怎就还嫌不够呢?偏政二老爷是个狠心的,全然忘了当初在老太太跟前立下的誓言,明明说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对宝玉动手,他却不单动了手,还下了死手。可怜的宝玉,他才多大的人儿呢,就这般落下了毛病,如今更是连行走都不能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唉!” 贾琏往后挪了挪,靠在垫子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瞧着王熙凤。还真别说,他家媳妇儿可比那唱大戏的能耐多了,简直就应了那句,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不知情的人还道她真的是在为宝玉担忧呢。 相较于贾琏的看热闹心态,同喜却是再也坐不住了。她原就只稍稍坐了绣墩的小一点儿,这会儿身子骨一软,直接瘫软在了地上,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见状,王熙凤更伤怀了,只带着哭腔道:“宝玉都成这般了,亏得有当今的赐婚,要不然往后还怎么寻亲事呢?倒是委屈了宝妹妹,不过,我却是知晓,宝玉只是无法走路,想来夫妻之事却是无妨的,要不然我说甚么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宝妹妹往火坑里跳呢!” “噗!”贾琏再度没能忍住,不过,在接收到王熙凤一枚恶狠狠的眼神之后,他就瞬间蔫吧了。 ……家有悍妻怎么办?憋着忍着受着!贾琏这般想着,不由的为自己捏了一把辛酸泪。 亏得此时,同喜已经彻底茫然了,满脑子都是宝二爷废了的这个重磅消息,别说贾琏的异样了,她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连如何告辞离开,如今上了骡车,如何回了梨香院,全然都不知晓了。不过,她却是将王熙凤所说之事,皆回禀了自家主子。 没过几日,鸳鸯照例让人带消息过来,却道薛姨妈在西院里同王夫人吵了个天翻地覆,险些把整个西院给掀了个顶朝天,连带荣国府也一度陷入了鸡飞狗跳的可怕境地。 第152章 王氏女皆是彪悍的,哪怕存在因人而异的情况,可总的来说,每一个王氏女都不是好惹的。说得更明白一些,那就是…… 都不是甚么好东西! 薛姨妈是她那辈儿最小的孩子,又是个女孩儿,因而在教养方面,她其实是最欠缺的。想也是,长兄王子胜虽不争气,可到底占了一个嫡长的位置;二哥王子腾天赋过人,虽是嫡次子却胜在最得父母和长辈的心;姐姐王夫人年轻那会儿,甭管是容貌还是性子,皆同王熙凤一般无二;唯有她,容貌不出众,身段普通得很,就连性子也显得那么不出挑,若非如此,她的父母也不会让她下嫁给薛家。 其实,薛家没甚么不好的,钱财名声都有,唯一一个重大缺陷,便是商户。哪怕是商户中最为能耐的皇商,奈何仍逃不脱这个“商”字。 认为自己这辈子也就如此了,薛姨妈只一门心思教养儿女。可惜,儿子是个憨货,虽也是纯孝之人,怎奈性子已经形成了,如今再谈这些也已经晚了。至于女儿…… “娘的宝丫头,宝丫头啊!你怎就这般命苦,偏就让你摊上了这些事儿了?宝丫头,是娘对不住你,对不住啊!” 梨香院里,薛姨妈抱着薛宝钗失声痛哭,而薛宝钗也是低着头默默流泪。可母女俩一听到外头传来薛蟠的声音,就立刻扭过头将眼泪擦掉,只装作甚么事儿都没有发生。 薛蟠是年前回来的,到如今也差不多有两个月了。据他本人所说,出去一趟收获颇丰,可随行管事在薛姨妈问话时,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只道哥儿没闯大祸。薛姨妈听闻之后,也只能叹息一声,原就不曾抱有希望,倒是算不上失望。因而当薛蟠回京之后,再度过上了早出晚也未必归的生活后,薛姨妈只权当没这回事儿,暗地里倒是有托人帮薛蟠寻摸亲事。 “母亲,妹妹!你们这是怎的了?”薛蟠今个儿回来得倒是有些早,却是因为他有事儿要同家人说。可薛蟠是憨了点儿呆了点儿,却尚不算真正的傻,因而在见到薛家母女异于往常的面色后,很是有些迟疑。 “哥哥回来了?正好,娘方才还说有事儿要寻哥哥。”薛宝钗偏着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向薛蟠道,“也不是甚么大事儿,也就是娘想让哥哥送点儿东西给凤丫头。” “凤姐姐?”薛蟠伸手挠了挠后脑勺,面上不解的神情愈发浓重了。其实,薛蟠对于贾琏、王熙凤俩口子的态度并不显热络,可因着是近亲,倒也勉强算熟稔。可有时候,正是因为熟稔,才更能显出问题来。旁的不说,薛蟠再呆也知晓自家妹妹不大喜欢王熙凤俩口子,准确的说,是不喜欢王熙凤,对于贾琏,薛宝钗一点儿也不熟,也就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了。 当下,薛蟠迟疑了一下,道:“妹妹,你甚么时候同凤姐姐要好了?” 薛宝钗面色一僵,旋即干脆扭过身子不去看薛蟠,却嘴硬的说道:“谁同她要好了?哥哥方才定是听岔了,我是说,娘让哥哥送东西过去。” “哦哦。”薛蟠在外头倒是横得很,可在家时,却绝不会同家人产生任何矛盾,尤其是这个素来被爹娘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妹妹,因而只讪笑道,“好,我等下就跑一趟。对了,先前咱们家在京里的宅子已经修缮完毕了,另外我也额外又置办了一个新宅子,只等让丫鬟婆子略归整一番后,就能立刻搬过去了。” 这话一出,满室寂静。 半响,薛姨妈才勉强开口道:“蟠儿,为娘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搬了。那个……你等一下,帮我把东西带给凤哥儿罢。” 薛蟠虽仍有狐疑,却只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道:“好,儿子都听娘的。” 于是,这天傍晚时分,薛蟠便亲自登门拜访,将一份厚礼送予了王熙凤,并得到了贾琏的热情款待,心情很不错的离开了贾府。 <<< 贾府内。 王熙凤命紫鹃将厚礼收好,转而便手心向上放在贾琏眼前,道:“琏二爷,赌资。” 贾琏好悬没被王熙凤这话给噎死过去,只能僵着脸故作不知:“甚么赌资?凤哥儿,咱们还在孝期之中,怎么能赌博?那个,我答应了巧姐今个儿要陪她玩儿的,我去寻她了。” “琏二爷,您这是非逼着我说大实话?巧姐才不稀罕您呢。”王熙凤横了贾琏一眼,又道,“行,爷既然想耍赖,那我也没辙。您就去陪您的好闺女罢!” 说罢,王熙凤一扭身回了内室,看也不看一脸纠结的贾琏。然而没过多久,贾琏便带着一脸的别扭,吭吭哧哧的凑到了王熙凤跟前,并双手奉上了两封银子,道:“给,赌资。爷我愿赌服输!” “哟,爷您还真有气魄。”王熙凤毫不犹豫的收下了贾琏的体己钱,也不细看,便直接揣到了怀里,轻笑道,“爷想知晓甚么?问罢!” 贾琏只想呵呵。 先前,薛姨妈跟王夫人血战三百回合的事儿,早已由鸳鸯派人传到了贾府内。自然,这等消息也不可能瞒得过贾琏。那会儿,贾琏便自得的断言,薛家这次算是搬定了。不曾想,王熙凤却坚持称,薛家想要脱离荣国府没那么容易。俩口子各执己见,一时间僵持不下。最终,贾琏索性跟王熙凤打赌,他坚持认为薛家一定会搬家,王熙凤则坚持认为薛家不会搬家。而赌资倒是不丰,仅仅是两封银子,也就是整好一百两银子。 可贾琏虽被迫愿赌服输了,却还是心有不甘。当然不是心疼银子,而是他始终想不通,王熙凤都主动将宝玉的近况告知了薛家,为何薛家还不能借机离开? 要知道,所谓的离开并非真正的跟荣国府斩断一切联系,旁的不说,贾宝玉和薛宝钗的亲事乃是当今赐婚的,单这一点就决定了两人这辈子都会被绑在一块儿。薛家搬离荣国府,仅仅是为了逃避出银子造省亲别院一事。考虑到是荣国府隐瞒在先,薛家又不曾悔婚,仅仅搬家不应该受到阻挠。亦或是,即便受到了阻挠,也完全可以不予理会,径自搬家便可。 然而,事实上却是薛家输了,输得一派涂地,赔上薛宝钗的终身幸福不说,荣国府还是个靠不住了,如今更恐怕是连家产都要折进去了。 天可怜见的。 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只是贾琏说这话时,面上、言语间颇有一种轻视的意味。在他看来,薛家没法摆脱荣国府,只能是薛家窝囊无用! 对此,王熙凤不予置否,只问道:“琏二爷可还曾记得,多年前,薛家为何要千里迢迢的从金陵赶到京城投奔荣国府?” 贾琏先是一阵茫然,旋即却是面色大变。 “想到了?其实我一早就猜到了,我那小姑母这辈子都斗不过二太太。不过也无所谓,左右薛家如今已经如此了,无非就是谁有本事就多咬一块肥肉下来。我是没有二太太那本事,可好歹这些年来得到的也不算少,不亏不亏。” 王熙凤当然不亏,因为一直以来在做亏本买卖的,始终都是薛家。事实上,打从一开始,薛蟠闹出人命,携带母亲妹妹投奔荣国府之时起,薛家便已经利于了惨败之地。 诚然,贾宝玉的腿伤极有可能今生今世都无法治愈,可那又如何?一来,他是被当今下旨杖责的,二来,他之后又被他亲爹请了家法。然而,无论哪一条都是占了道理的,且婚事是当今赐下的,等于就是铁板钉钉了。哪怕这事儿真的捅出去了,荣国府顶多也就是丢人,宝玉最坏也不过是落人口舌,旁的完全没有任何损失。 反观薛家…… 薛蟠杀人且不曾偿命,哪怕那案子已经被荣国府和王子腾联手按了下来,可万一再度捅出去了呢?也许,贾政会因此受到牵连,可他如今已经被罢官了,还能如何?再说了,贾政从头到尾也只是一个牵线之人,他是工部员外郎,不是刑部的!至于王子腾,或许也会遭到训斥,可王夫人会在意吗? 事情一旦闹出去,薛蟠却是要填命的。 王熙凤嬉笑着看向脸色变了又变的贾琏,唉,贾琏生活的环境还是太单纯了,今生也罢,多少历练了一些,且贾赦之死除了给贾琏带来巨大的打击外,也确实让他成熟了不少。可总得来说,他还是太软弱了。王熙凤努力说服自己,前世的贾琏更白目,一心认为贾母和二房都是好人,甚至一度将王夫人视为亲母。相较而言,今生的贾琏看着顺眼多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荣国府果真开始轰轰烈烈的造省亲别院,不消多问也能猜到银钱来自于何方。对此,王熙凤选择了置之不理,而贾琏却开始对生意真正的上了心。 如今的贾府,虽说往后都不能再世袭爵位了,可因着孝期未过,仍是一等将军府。不过,贾琏并不愿意再提这事儿,因而对外他一直宣称自己是捐来的五品同知。可不管怎么样,贾府仍是官宦人家,且看当今的意思,只等太上皇一上天,当今彻底掌权之后,还会重用贾琏。 重用不重用的,贾琏并不在意,他只想趁着荣国府建造省亲别院之际,狠狠的捞上一票。 亦如王熙凤所言,薛家就是一块巨大的肥肉,谁有本事就能上前狠狠的咬下一口。贾琏自不例外。 然而,等贾琏真正插手之际,却愕然的发现了一个让他震惊不已的事实。但凡涉及到建造省亲别院所需的一切,贾府皆有参与。大到砖块木料奇石,小到古董玉器画作摆件,甚至连去江南采买戏子都曾干过。贾琏愣了半响之后,立刻命人调看去年乃至前年的账目,这才发觉,原来早在荣国府尚未分家之前,王熙凤就已经命人逐渐插手这些生意了。 贾琏简直要疯。 有甚么比起自己打算大干一场,却愕然发觉其实自家媳妇儿早已插手多年且干得相当不错,更令人惊愕的?若光是惊愕倒是还好,只是贾琏颇有种吐血不甘的感觉,就好似…… 费劲千辛万苦都比不上王熙凤一个随口吩咐。 于是,贾琏几乎一脸血的滚回后院寻王熙凤要个说法。咳咳,也可以算是讨教一二。 王熙凤听了贾琏之言,只奇道:“琏二爷您才知晓?这不,您那会儿带着林妹妹离京大半年后,宫里就下了旨说了娘娘被册封一事。除了娘娘外,还有数个妃嫔也得了封赏。就那会儿,外头就传来消息说,当今有意让宫里的妃嫔回娘家省亲。不过,当时消息并未被证实,我也就这么听了一耳朵。再后来,又听说好些人家本着宁可烂在家里也一定要趁早建个园子,我干脆就命人做起了这些生意。算算时间,这有一年多,近两年了!” 贾琏心中在滴血,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王熙凤的不是,最终只能狠狠的抹了一把脸,认栽了。 日子便在荣国府的欢欣,薛家的吐血,贾府的忙碌中飞快的过去了。 开春后,听说薛家倒卖了好几个地段绝佳的铺子,王熙凤命人偷偷接手。入了夏,许家那头终于有了消息,递了帖子予王熙凤瞧。等到夏末初秋时,平儿那头传来消息,她又生了个儿子。与此同时,刘姥姥也带着板儿、青儿再度登门拜访,临走前却带走了撒欢的巧姐,留下了嗷嗷哭叫的荣哥儿。等到了年底,巧姐回来了,比先前更为健康结实,看着也黑了不少,活脱脱的就是一下乡下的……野小子! 终于,年关到了。 第153章 年关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代表着热闹非凡。可惜,贾府至今尚未出孝,就算贾赦已故去近两年时间,贾府也不可能张灯结彩。新衣裳倒是人人都有,却并非往年那般色彩艳丽,哪怕是小主子们,穿的也是偏素净的,就不用提府上的下人们了。 其实,说是三年的孝期,事实上细算起来其实也就二十七个月。也就是说,黛玉早在腊月之初,就已经算是出孝了。不过,黛玉体贴贾府,因而特地同王熙凤交代,索性等来年四月里,再跟贾府上下所有人一道儿出孝便罢了。王熙凤想了想,当初既已打定主意将黛玉养在府上,就应当将她当成自家人一样对待,且左右也就只差那么三四个月时间,倒也无需着急。再一个,府上未出阁的姑娘家有好几个,依着长幼有序的规矩,到时候铁定是迎春先出阁,而黛玉,因着当今的那一番话在先,再给王熙凤一百个胆子,她不敢插手黛玉的亲事。 如此这般,王熙凤索性将规矩做到底,虽不曾减去任何人的份例,却在暗中给所有人做了规矩,除了不让外人抓到把柄之外,也铁了心打算好生祭奠贾赦一番。 不过,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甭管王熙凤怎么做规矩,贾赦到底已经过世近两年了,别说下人们了,就连主子们也不可能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 以邢夫人为例,她对于贾赦的感情其实并不算深。之前,贾赦徒然出事,她也确实悲痛欲绝,可与其说是她在为贾赦悲伤,不如说是她担心自己下半辈子无着无落的。然而,近两年时间过去了,邢夫人在发觉自己的日子非但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反而比以往更轻松后,这心也就彻底定了下来。且邢夫人知晓王熙凤有暗中托人给荣国府的探春说亲事,她倒是不曾因此不悦,却也暗暗跟王熙凤较这劲儿,非要给迎春说一门比探春更好的亲事不可。因此,临近过年,邢夫人咬牙从自己的私房里拿出一注钱,请京里头有名气的绣坊给迎春置办了两身好衣裳。 迎春一开始倒是拒绝了,却不是不想要好衣裳,而是觉得旁的姐妹都没有,光她一个人有,颇有些没意思。尤其贾府的情况有些特殊,迎春虽不是邢夫人所出,却是唯一一个记在邢夫人名下的。迎春担心的是,邢夫人这般作为,反而会惹得黛玉、惜春离了心。 好在,黛玉和惜春皆不是那等小心眼儿的人,惜春年幼,原先在那段左右为难的时间里,倒是想得颇多。等后来,惜春过继给了贾赦这一房后,就彻底放开心思,只当一个单纯的孩子。如今的惜春,倒是意外的同巧姐有着好些共同语言,俩人名义上是姑侄实则是玩伴,整日里上窜上跳,气得王熙凤不止一次骂这俩人是泼猴儿转世的。 而黛玉更不会将这等小事记挂在心上了,反而调侃迎春,说邢夫人之所以这般惦记着她,不单单出于疼爱的缘故,更兼是打算出孝除服之后,给她说一门好亲事。这一番话,却是惹得迎春又羞又恼,好几日都不跟黛玉说话。 主子们都如此,更枉论下人们了。 以往在荣国府时,下人们的衣着打扮颇有些没规没据的。当然,小丫鬟或者粗使下人定然不敢耍任何心眼子,可一些主子跟前得脸的大丫鬟们,私底下却是一个个打扮得比主子还像主子。这一点,王熙凤前世就颇有些感触,只可惜前世她到死都不曾真正的将管家大权捏在手里。而这一世,她终于可以大刀阔斧的整顿下人。 因此,贾府这头,二门外小厮们皆是藏青色和靛蓝色两种,管事则是褐色和棕色,例如林之孝这类的大管家,衣裳的颜色跟管事相似,料子却是比主子们稍差一点的缎子。二门里,丫鬟、婆子们肯定要比小厮们难办一些,王熙凤只大致的划分了几种,譬如婆子们都是浅灰色一类的,管事嬷嬷的颜色相似,料子却都是由主子另外赐下去的。丫鬟们按着等阶不同,衣裳的料子颜色皆不同,包括头上的首饰数目,王熙凤也一一做出了规定。 其实,严格来说,贾府的下人数目并不算多,特地为下人们额外制定复杂的规矩,乍一看确是有些没必要了。可等实施了数月之后,府里看着就规矩多了,仿佛整个风气都不一样了。 而为了能够让下人们更守规矩,王熙凤又制定了极为详尽的赏罚措施。这新规矩,加上有奖励也有惩罚,还愁规矩展不开? 也是借着这个机会,王熙凤也顺道提了不少人的月例银子,其中之一便是丰儿。说来也是好笑,因着当初紫鹃是王熙凤借着通房丫鬟的名头,从贾母跟前要来的人。因此,紫鹃的月例银子一贯都是二两。而这一次,王熙凤也顺手提了丰儿的月钱,唬得丰儿有好几日都心神不宁的,直到王熙凤将事儿说开。 “以往我头上有人盯着,纵是想吃醋,也要寻个名目顶上去,免得长辈责备同辈嚼舌根。如今我算是看开了,索性把话给挑明了。我有儿有女,又是那么个性子,往后谁若是将心思放在琏二爷身上,索性一拍两散,我倒是要看看,最终是我胜了还是那狐狸精走了狗屎运!” 王熙凤都这般说了,别说丰儿这等原就不曾存了心思的,纵是有那么几个心思微动之人,也只能咬牙平了心绪。不然还能如何?挑战一下王熙凤的能耐,顺便瞧瞧自己究竟能死得有多惨? 可饶是规矩森严,王熙凤也不能指望所有人都不存任何小心思。她最多也就只能给下人们划定一个框框,只要明面上不出错,私底下如何,王熙凤也懒得计较。 倘若真要有人这般想不开,爬上了贾琏的床,王熙凤丝毫不介意拿那人来立威。而如今看来,有这般胆子的人不多,倒是有几个小丫鬟一门心思的落在如何不留痕迹的打扮自己上。譬如说,在袖子里头绣朵花儿,在领口绣一道暗纹,等等。 这些个芝麻绿豆点儿的小事儿,王熙凤都知晓,却是随她们去了,懒得管了。 本以为,剩下三月有余的守孝日子,也就是在这般小事儿之中慢慢过去了。不曾想,小年夜刚过,又有事儿寻上门来了。 仍是不甘寂寞的荣国府,仍是明知没甚活路却依然蹦跶上天的王夫人。说实话,在听到消息的一刹那,王熙凤真想给王夫人上一炷香了,祝她早死早下地狱。 “奶奶……”丰儿瞬间就看懂了王熙凤心里的想法,当下偷笑不已,只道,“先前不是有消息传来说,荣国府的省亲别院已经造好了吗?对了,听说还占了原先那东院大半的地儿,花了数之不尽的银子,把个园子造得跟个仙境一般,可美了。” “仙境那是给神仙住的,区区凡夫俗子也不怕折了福气。”王熙凤冷哼一声,她明白丰儿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提醒她,王夫人亲自登门拜访并非为了要钱。可纵是如此,王熙凤依然心情不妙。 有一种人,就是属于一提及心里就来气,一看到就忍不住喷火,若是再勉强说两句话,只恨不得拿把刀子在她身上戳几十个冒血的大窟窿。 很不幸,王夫人在王熙凤心中就属于这一类人。 “奶奶您说的是。”丰儿依然好声好气的劝着,虽说她也厌烦了王夫人,可两家只是分家,又不是贾府被逐出了宗族,哪里就能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君不见,宁、荣二府只是祖上是亲兄弟,到了如今血缘都已经淡了,却依然常来常往。王熙凤指望跟荣国府彻底摆脱关系,捏着贾赦之死,倒是有那么一丝可能,可有些话说久了,却是难免伤了自己的气度,反倒是落了下乘。 丰儿都知晓的道理,王熙凤自然也明白,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转着眼珠子想着辙儿,全然不理会王夫人已经在前院等了许久了。 还真别说,王熙凤多少还是有些急智的,思量了一盏茶的时辰,还真就让她想出了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来:“走,去前院。” 前院,王夫人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这一次,茶倒是有的,却是冷茶,点心也是有的,却是隔夜的。没法子,如今的贾府是王熙凤当家,邢夫人整个儿就跟个摆件一般,贾琏又是男子,才懒得管府里的事儿,下人们哪个不需要看王熙凤的脸色过日子,自然都记着王熙凤的喜好,对王夫人相当得不客气。 “哼。”王夫人冷哼一声,决定这一次定要给王熙凤一个深刻的教训。 因此,等王熙凤过来时,王夫人直接摆出了一副说教的模样,道:“凤哥儿,我府上的省亲别院已经造好了。宫里也传来消息,说是来年开春就省亲。我是想着,好赖都是亲眷,说起来,你们府上可要比宁国府更亲近一些。娘娘省亲,也说了要唤亲朋好友作陪,到时候你一道儿来罢,记得带上所有人。” 王熙凤挑了挑眉,这是打定主意自家倒霉还要拉着人作陪?可等她仔细瞧了瞧王夫人的神色之后,却是果断的划去了这个可能性。 怎么说呢?王夫人这会儿看着压根就不像是寻个倒霉蛋儿垫底,而是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终究是亲姑侄俩,且还是斗了两辈子的,王熙凤虽最初狐疑,可很快就明白过来了,王夫人不是来寻她麻烦的,而是来炫耀的。 亲闺女入宫得了圣宠当了娘娘,这是一件多么值得自豪的事儿!自家建了省亲园子,不日娘娘就要回府省亲,这已经不单单是自豪了,简直就是光宗耀祖。再加上大房这头,颇没有眼力劲儿的,说分家就分家,说闹掰就闹掰,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件大喜事儿,能不寻上门来,让大房醒悟醒悟? 简而言之,元春省亲这般值得夸耀的事儿,怎能不显露出来炫耀一番?! 只片刻,王熙凤就完全弄懂了王夫人的心思,可如此一来,她就不能答应下来了。尽量避免同荣国府扯上关系是一方面,不过更重要的是,她就不愿意给王夫人自得的机会,看到王夫人不爽,她才能乐呵呵的过她的小日子。 “不去,我们府上要替老爷守孝!” 话音刚落,王夫人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变得面色铁青一副择人而噬的模样,冷着脸低声道:“凤哥儿,你别太过分了。就算赦大老爷故去是一件不幸的事儿,可这都过去那么久了,你如何总捏着这事儿不放?变着法子指责我家老爷吗?哼,我家老爷该罚的也罚了,如今这事儿可算是两清了罢?再说了,先前那事儿严格说起来,赦大老爷也不全然是无辜的。你这般小心眼子,有些过了。” 王夫人的这一番话,再度成功的挑起了王熙凤的满腔怒火。 甚么叫做两清了?贾赦赔上了一条命,贾政却只是被毁去了仕途。还指责这事儿贾赦也有错?就算有错,那也罪不至死。居然还有脸指责她掐着这事儿不放,显得小心眼儿了?! 当下,王熙凤冷哼一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王夫人怒骂道:“哪儿来的丧门星,眼瞅着要过年了,竟将这么个东西放入府内!丰儿,去把林之孝给我唤来,甚么狗东西都往府里放,要是不想干了,趁早给我滚!大过年的,一个个都给我警醒着点儿,我这儿是人住的地儿,牲口一律不准进!” “你……”王夫人倒抽一口凉气,哪怕她先前被王熙凤指桑骂槐过,那说到底,王熙凤从来不曾指着她的鼻子痛骂过。而今个儿,王熙凤算是豁出去了,不单骂了,还直接将手指头戳到了她的面上,若不是她躲得快,指不定都要把她的眼睛给戳瞎了。 还真别说,王熙凤确实是这般想的。 “怎的我还说错了不成?这做人得凭良心,人在做天在看,别等下坏事做绝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王熙凤!你够了罢!我甚么时候做过丧尽天良的事儿了?倒是你,你……” “我怎么的了?我做人凭良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牲口,都快被你气得都不会说话了!”无视王夫人跳脚的模样,王熙凤忽的话锋一转,嬉笑着道,“哟哟,我的好姑母,您这是怎么的了?对了,有个事儿不知道您听说了没。却说,这京里有户人家,当媳妇儿的想要毒死她家相公,结果恰巧她相公的哥哥误食了□□,就这么死了。没曾想,所有人都觉得是她相公害死亲哥哥,这漫天怒骂,险些就将人给逼死了。最终,她相公承担了所有的责任,可到底做没做,他能不知晓?后来呀,无意中事情被捅了出来。姑母你猜,那人如何了?” 王夫人面色大变,说是堪比死人脸都毫不夸张。不单如此,王夫人转身便离开了偏厅,头也不回的出了垂花门,竟是连王熙凤在后头唤她,都没有效果。 “就这德行,说你是全然无辜的,连猪都不会信!”王熙凤向着王夫人的背影狠狠的啐了一口,转身却正好对上了一脸崇拜神情的丰儿,当下无奈的道,“你个丫头作甚么怪呢?” “奶奶您太了不起了,三言两语的就将二太太打发走了。对了,奶奶您方才说的是真的吗?那么隐蔽的事儿,您是如何知晓的?”丰儿何止是崇拜,她简直就快对王熙凤全身心膜拜了。 然而…… “呸,老娘怎么会知晓?我那是胡说八道忽悠她的,她那是做贼心虚,你这叫甚么?纯傻!”王熙凤白了丰儿一眼,扭着腰身就往后头走去。不曾想,她才走了两步路,就听得不远处传来噼里啪啦放鞭炮的声音,与此同时,还夹杂了几声骡子的呜咽声,以及女子的惨叫声。 王熙凤有些茫然的扭头看向影壁,声音来得突然,且感觉异常的近,令她忽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丰儿还是很有眼力劲儿的,又或者说,她本人也是极为好奇的,因而忙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影壁处走去,边走边扬声问道:“前头出甚么事儿?到底怎的了?” 事儿确实是出了,还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王夫人。至于如何出的事儿,说起来非常简单,却是王夫人被王熙凤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径直走出贾府门上,便上了等候在外头的青布骡车。然而,就在她上了骡车后不久,就有数个鞭炮忽的爆炸,威力自然不大,却是惊到了骡子,也自然吓到了车上的王夫人。 可怜的王夫人,原就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外加心神不定的。骡子受惊之后,又本能的往前冲了好长一段路。若非贾府门前这条路很长,且这会儿街面上也没甚么人经过,加上骡子原就跑得不算太快,这才没有造成惨案。倘若前头正好有一堵墙,或者是马车的话…… 王熙凤面色铁青的看着被拎到自己跟前的巧姐:“你就没甚么想说的?” 丢鞭炮的人就是巧姐。不过,因着王夫人受惊过度,却不曾造成太大的伤害,这会儿王夫人早已命人立刻回府,压根就没想到要追究肇事者。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王夫人不认为她能寻到罪魁祸首,毕竟如今是年关,街面上也确有放鞭炮之人,且那会儿她人在车子里头,外头的车夫又一个劲儿的试图将骡车停下来,根本就没有发觉是人干的。 可问题是,王夫人能放过此事,并不代表王熙凤也能。尤其是在王熙凤隐隐发觉不对的时候。 这不是头一次了,甚至不是第二次了。 目光深沉的望着巧姐,王熙凤努力回想到底是哪里做错了。诚然,干坏事的人是巧姐,王熙凤却不会将所有的过错都推给她。就算没念过几天学,王熙凤也知晓那句‘养不教父之过’。当然,这话是没错,可王熙凤依然认为,女儿的教养在于她,而不在于贾琏。 巧姐显然有些被养歪了。 “她是坏人。”许久,巧姐才吭吭哧哧的说了一句话。而在这句话出口之后,巧姐反倒是觉得自己没错,接下来的话就说得顺畅多了,“娘,巧姐不是坏孩子,她是坏人,打她是好人。巧姐记得的,就是她害死了祖父,我都记得!!” “你先告诉我,上一次是不是你干的。”王熙凤眯着眼睛,她知晓在送贾赦出殡那一日,巧姐曾在铁槛寺中,拿脏东西打王夫人,也知晓巧姐曾唆使琮儿将点燃的鞭炮往王夫人厢房里丢。可她更想知晓,等出殡回来后,王夫人为何会在城外出事。在此之前,王熙凤一直认为那是老天爷显灵,或者是已故的贾赦要教训王夫人,如今仔细想想…… 这里头明显就有问题! “娘。”巧姐笑得甜甜的,眉眼弯弯,配上她一副来自于父母传承的好相貌,完全就是个小美人胚子。 “说!”王熙凤怒斥一声。 巧姐瘪了瘪嘴,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大眼珠子却是不停的转悠着,半响才道:“巧姐才没有干坏事,巧姐只是让旁人帮我了。” “你那会儿才多大!两年前!”王熙凤简直要气死了。 其实,准确的说,是一年半之前,毕竟贾赦是在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才出殡的。可那会儿,巧姐确实还小,也就三岁半罢。可就是这个年岁,不单知晓暗中下手,还会唆使旁人去做。 等等,旁人?! 在王熙凤追问之下,巧姐终于一五一十的将真相说了出来。王熙凤越听越咂舌,听到最后,很是有一种想将贾赦刨出来鞭尸的冲动! “真该让你爹听听,你都干了甚么?!” “巧姐干了甚么?”贾琏回来了。 第154章 干了甚么? 巧姐已经过了五周岁的生辰了,如今又已临近过年,等翻过年她就算是虚岁七岁的小姑娘了。这个年岁,当然不算大,却也不能完完全全拿她当小毛孩子来看了。旁的不说,巧姐却是贾琏和王熙凤的嫡长女,若是大房不曾分家,她上头倒是还有个堂兄贾兰,可如今既已分了家,她却是实打实的嫡长。尤其等明年出了孝除了服,贾府诸位主子的辈分都要往上提一辈,到时候巧姐算是府上正正经经的嫡出大姑娘了。 可别小看了这个名号,像王熙凤,她便是王家她那一辈儿的大姑娘,可严格来说,她上头却仍是有个嫡亲哥哥王仁的。也就是因为王仁打小就不靠谱,人人都道他像父亲王子胜,这才愈发显得王熙凤能耐了。可事实上,王熙凤的出身仍是略差了一层。 四大家族之中,最前头贾母那一辈儿的,贾母乃是出身最高者,史家长房嫡长女。等到了贾赦那一辈儿,女眷之中却无真正的嫡长。史家、薛家干脆就没嫡女,荣国府的贾敏乃是幼女,王家的那两位上头也有哥哥。等到了王熙凤这一辈儿,倒是出了一个史湘云,却可惜是个父母双亡又拎不清的主儿。 而到了巧姐这一辈,恰好大房二房彻底闹掰了,巧姐的身份地位却是同辈儿姑娘中最优者。 说句难听点儿的,元春这个荣国府二房嫡长女都能进宫谋前程,巧姐单论出身却是要远胜于元春的,前程却不会比她差。当然,王熙凤是绝对不舍得让巧姐豁出去一切去谋那虚无缥缈的前程,她只会苦心为巧姐谋划好将来。 前提是巧姐别这么瞎折腾!! 都说三岁看到老,王熙凤已经不指望巧姐将来成为一个如同黛玉那般的才女,可好歹也不能养成疯丫头罢?再说了,如今的巧姐压根就是在往狂暴的熊小子发展,王熙凤都不敢想象,再这么折腾下去,她的心肝宝贝乖女儿是不是打算直接披挂上阵杀敌了。 ……还真别说,这种可能性虽然小,却仍是存在的。 憋着一肚子的气,王熙凤将自己的猜测告知了贾琏,且她一面说着一面留神观察着巧姐的反应,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巧姐不单干了她猜测的事宜,估计还有旁的问题。 “巧姐,巧姑娘,巧哥儿!”王熙凤终于体会了一把被人逼死的感觉,这会儿,她真的很想爆粗口,却只能硬生生的忍了下来,“你倒是跟我说说看,那会儿到底是谁帮了你,在二太太所坐的马车上动手脚的?” 虽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估计王夫人都已经不打算追究了。可如今王熙凤得了真相,却很是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那会儿巧姐才不满四周岁呢! 试想想,一个三岁多的小豆丁,不单用弹弓将秽物打得王夫人一头一脸,还唆使比自己年长的小叔叔琮儿帮着用鞭炮吓唬王夫人,甚至于还央了旁人帮忙,在王夫人所坐的马车上动手脚,险些害死了好几个人…… “我闺女好能耐!”贾琏一开始是懵逼的,可等听了王熙凤的话后,却两眼放光的看着巧姐,满脸的震惊和自豪。 巧姐“嗖”的一下抬眼望了贾琏一眼,向他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后,又飞快的低垂下头作羞愧状。然而,就算巧姐的动作再快,这一幕还是落到了王熙凤的眼里,气得她转手就在贾琏腰间掐了好几把。 贾琏含泪去墙角蹲着了。 “巧姐!你给我说!” 说就说呗,巧姐低着头,双手的食指对戳着,声音软软的甜甜的,还带着一股子奶味儿,糯糯的开口道:“娘,帮巧姐忙的就是以前祖父跟前的小厮,祖父说过的,巧姐是心肝宝儿,说的话比爹娘都管用。” 王熙凤:……呵呵。 得了,事情既然已经造成了,再怎么悔恨都没用。王熙凤很快就下定了决心,亲自接手巧姐的教养问题。不过,有一点却是极好的,比起前世那个乖巧柔弱的巧姐,今生的巧姐那叫一个身强体壮,旁的不说,往后收拾起来就无需手软了。 不过,还有个事儿继续处理。 “琏二爷,旧事也就罢了,可今个儿的事儿,我恐二太太回去后琢磨透了,反过来寻咱们的麻烦。若仅仅是今个儿的事儿也无妨,就怕她联想到当年的旧事。” 事实上,若非当年王夫人从马车上跌下来,结果一回府就被缉拿到了刑部大牢,这事儿绝对没有那么好糊弄。毕竟,王夫人一点儿也不傻。当然,就算彻查下去,也未必能真的扯到巧姐身上,可贾府却是脱不了干系的。王熙凤虽不介意给王夫人一个狠狠的教训,却并不想将自家牵扯进去。 贾琏听了王熙凤之言,迟疑了一番,道:“凤哥儿,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二太太寻些麻烦?” “这不正好就有现成的吗?”王熙凤将今个儿自己怒骂王夫人的话都告诉了贾琏,见贾琏听得一脸瞠目结舌的模样,王熙凤又特地添了一句,“这些都是我胡说八道的,琏二爷您别当真。” “我怎么会当真呢?哈哈哈。”贾琏干笑几声,然而事实上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当真了。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有些不大可能。原因很简单,在一个男子看来,媳妇儿就算喜欢拈酸吃醋,或许整日里想着捞好处,甚至下狠手针对庶出子女,有一件事儿却是绝不可能做的,那就是谋杀亲夫。 试想想,哪有女子会对自己的夫君下手呢?这绝不可能! 王熙凤笑看着贾琏,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到贾琏这会儿心里的想法。自然,王熙凤不可能反驳,也不可能去特地纠正贾琏错误的想法。然而事实上,对于王氏女来说,没甚么是不可能的。旁的不说,王熙凤本人就能想过要人不知鬼不觉的恁死贾琏。 ……亏得贾琏不知道!! “对了,还有一个事儿,往后巧姐的教养归了我,荣哥儿就由琏二爷教养罢。当然,日常琐事我会全权接手,可好歹荣哥儿如今也有三周岁多了,等翻过年,论虚岁也有五岁了,该启蒙了罢?”尽管王熙凤从未想过让荣哥儿走仕途,可反过来说,她也不可能让荣哥儿目不识丁。最少最少,总要学会看账本罢? 贾琏深以为是,可思来想去,却仍不打算亲自教。不是他不尽心,而是他有自知之明。 “凤哥儿,干脆我想法子给荣哥儿请个先生好了。再过几日就要过年了,索性就等明年出了正月罢。也不消寻太好的,我看看有没有落魄的秀才举人之类的。” “顺便也瞧瞧附近有没有私塾。”王熙凤说着说着,扭头便是一个眼刀子下去,登时原本打算偷偷溜走的巧姐僵住了。 “私塾?”贾琏纳闷了,道,“你打算将谁送到私塾去?凤哥儿,你可知晓,外头的私塾一般只收七八岁,或者更大一些的孩子。” “琮儿。” “呃……”被王熙凤干脆利索的回答给惊到,贾琏半响才回过神来,吸着气慢慢的道,“琮儿去私塾倒是无妨,左右他年岁也大了,可你是打算将来如何做?总不至于指望他走仕途罢?” 王熙凤给了贾琏一个“我又不傻”的眼神,吐槽道:“我能怎么做?等来年出了孝除了服,我要先将二妹妹嫁出去。再过两年,看看当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还要给林妹妹归置一份厚厚的嫁妆。四妹妹的亲事,我是指望着林妹妹的,我就盼着林妹妹高嫁,且一进过去就怀孕生子,最好跟平儿似的,四年生了仨小子。真要是这样,四妹妹的亲事我就真的不用发愁了,指不定连带将来巧姐的亲事都能指着林妹妹了。” 贾琏默默的注视着王熙凤,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失去了语言功能。 又听王熙凤道:“至于琮儿,他的出身摆在那儿,本人又不是个机灵的,没见巧姐这小破丫头都能将他使唤得团团转吗?回头看具体情况再说罢,左右多认识点儿字总是没错的。要是他真有念书的能耐,咱们就供着他,也不差那几个钱。要是没能耐,就学学管账,将来他若愿意跟着咱们,就去外头当个大管事,要不愿意就给他娶门媳妇儿,再予一些安置费,打发了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贾琏还能说甚么?要是他跟琮儿兄弟情深也就算了,然而事实上,他跟琮儿的熟悉程度,还不如迎春、惜春、黛玉她们几个呢。不单如此,就连贾赦当初在世时,也是对琮儿漠不关心的。 那就这样呗! “琏二爷您一定要记得分轻重缓急!荣哥儿也好,琮儿那事儿也罢,这些都不着急,您倒是先将二太太那事儿给办了,我回头也会递消息给鸳鸯,让她再好生添一把火!” “成!”贾琏满口子答应。 <<< 王夫人也是真倒霉,按说如今贾府也忙碌着,虽说因着在孝期之中很多事儿都是简办的,可问题在于这不马上就要出孝期了吗? 对于贾琏来说,出了孝期就代表着悲痛彻底过去,说到底人还是要往前看的,贾琏就算无心仕途,可既然当今看好他,甭管他愿不愿意,有些事儿还是得去做的。尤其是一些原本不大方便的事儿,等出了孝期后,桩桩件件都等着他去做。 而王熙凤要忙的事情就更多了,且也更琐碎,更耗费心力。 贾府如今有三个正值妙龄的未出阁少女,哪怕惜春稍年幼一些,一时半会儿的不着急,可该忙的还得赶着忙。 迎春的亲事是最要紧的,亏得邢夫人难得动了一回脑子,虽说孝期不宜说亲,邢夫人却是紧赶慢赶的将迎春的嫁妆归整出来了。当然,迎春的嫁妆并不丰厚,虽说她如今已经是嫡女了,可毕竟成为嫡女也没多少年,加上邢夫人至始至终都不曾真正的管家,且她本人也没有甚么嫁妆好贴补女儿的,因此迎春的嫁妆只能算是还凑合。不过,也亏得有邢夫人帮衬,至少一些琐碎的物件,她都给备齐了。大不了回头王熙凤再贴补一些压箱钱和头面首饰,也就能过得去了。 黛玉的亲事不用愁,可她的嫁妆简直要逼死王熙凤。倒不是王熙凤不舍得钱财,而是不知道怎么才算是合适的。 按说,黛玉乃是林家唯一的一根独苗苗,无论怎么厚的嫁妆都是理所当然的,可王熙凤不可能学着林如海的样子赔上全部家当,他们家还得接着过日子不是?再说了,黛玉也不可能接受比迎春丰厚多得多的嫁妆,这是黛玉的底线。 更为难王熙凤是,黛玉的亲事还不曾过了明路,王熙凤就算是想找个样板都没法。无可奈何之下,王熙凤只能回了一趟王家,想法设法要到了当初堂妹出嫁时的嫁妆单子。 至于惜春,也不好折腾,哪怕如今王熙凤已经打定主意将惜春的亲事推到黛玉身上,问题是嫁妆呢?! 惜春原是宁国府贾敬之女,正正经经的贾家嫡长出身,可问题在于,她生母早逝,那可真是一丁点儿的东西都不曾给她留。等过继到大房后,因着时日尚短,且前头还有两个姐姐,王熙凤根本就不可能先顾到她。无奈之下,王熙凤只能折中一下,先在一年之内将迎春打发出门子,然后再将主要的精力放在黛玉的嫁妆上头,再抽空给惜春置办嫁妆。 偏生,王熙凤还有个嫡亲的闺女巧姐要教养…… 而就在贾府忙忙碌碌之际,王夫人好死不死的非要往上头撞!王熙凤深以为,不给王夫人一个深刻的教训,简直就对不起王夫人拼命作死的伟大精神!! 于是,王夫人倒霉了。 哪怕仅仅是一些流言蜚语,而并无任何实质上的证据,也足以将王夫人彻底毁去。说白了,讲究证据的只有官府衙门,普通人哪里会在意证据不证据的问题?君不见当初贾珠死后,王夫人就将矛头对准了李纨,可那会儿又有何证据显示,是李纨害死的贾珠?哪怕彪悍如王熙凤,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恁死贾琏,更不提李纨此人,总的来说还是偏正常的。 这不,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一传到贾政耳中,他就立刻杀向了荣禧堂。 说来也是好笑,王夫人最近几年的经历简直就如同荡秋千一般。忽上忽下,飘忽不定。 最初得罪了贾母,被狠狠的削了一顿。后来元春得以封妃,她就起复了。再然后大房二房分家,因着银钱问题,又成功的被贾政所迁怒。等贾政进了刑部大牢,她又得以重掌管家大权。然而没高兴多久,她也跟着进去了,再次出来后,被全府上下的人针对,直接丢到了西院里。只是后来,因着元春传信让荣国府建造省亲别院,身为贤德妃娘娘的生母,王夫人又再度出来膈应人。 闹到了这番地步,王夫人其实已经得了所有人的厌弃。贾母是直接恨上了她;贾政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甚么秽物一般;宝玉只管养病,不管事儿;探春和李纨虽仍有些惧怕她,却并无尊重的意思;就连荣国府的下人们都各怀心思,让王夫人觉得心累的同时,更多的却是心寒。 荣禧堂里,面对忽的杀到跟前的贾政,王夫人虽也有那么一丝愕然,更多的却是在预料之中。 诚然,外头的流言闹到了甚么地步,她并不是十分清楚。可她却是在贾府里,亲耳听到了王熙凤对她的讥讽。回来之后,她也有仔细思量过,为何王熙凤会知晓那么多的事儿,甚至还起了恁死王熙凤的心思,无奈大房早已离开,又不往荣国府来,想要悄无声息的恁死王熙凤,实在是犹如登天。 “解释!”贾政才不管王夫人这会儿有多么的无奈,他只满怀恨意的瞪着王夫人,目光犹如毒蛇一般,仿佛正等待时机择人而噬。 王夫人并不惧怕贾政,却也不愿意同他闹翻,因而只勉强笑道:“我不知晓老爷想要甚么解释。对了,宝玉的年岁也不小了,先前为了建造省亲园子,我妹妹也拿了近百万银钱,我就想着,要不索性趁娘娘省亲时,给两个孩子做个见证?” 贾政深深的看着王夫人,虽说他并无做官的天赋,却也不算蠢笨。王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他都听懂了,可正是因为听懂了,他才愈发的恼火! “哼,宝玉的亲事自有珠儿媳妇儿和三丫头帮着操办,无需你多费心。薛家那事儿,左右是他们主动贴上来的,我虽领情可也无需太过于刻意,大不了等公中有了银钱,再还予他们便是。倒是娘娘,你也应当明白,娘娘在宫里不容易,不说多体谅一些,你倒是少惹一些事儿!” “老爷,旁的事儿也许是您有道理,可宝玉是老爷您唯一的嫡子了,您竟是打算让一个寡妇奶奶操办他的亲事?至于三丫头,她自个儿都不曾嫁人,懂这些?还有薛家,他们可不是主动贴上来的,是我千辛万苦求着借过来的,老爷您可是想要看看欠条?” “你你你……哼,我不管了!” 见话头颇有些不对劲儿,贾政索性甩袖离开。诚然,他是很想问清楚贾赦之死的具体情况,可他更清楚甭管外头传得如何,他都不可能对王夫人下手,要不然却是坐实了此事。原本他也只是想问个究竟,随后自然而然的就能甩脱心理包袱,毕竟当所有人都指责他谋害嫡亲长兄之后,他自个儿偶尔也会有种恍惚,就仿佛真的是他干的。 可惜,王夫人的底牌太多了。 然而贾政并不知晓,等他走后,王夫人却是面色惨白的瘫坐在了地上,半响都没能起身。曾几何时,她是如此的风光,可如今竟是落得绞尽脑汁互相拆补的境地了。 面对贾政,王夫人要以王家和薛家作为要挟;面对薛家,她只能用荣国府作为底牌;面对王熙凤等人,她口口声声提着宫里的娘娘;面对府中的下人,她一面心虚一面扯虎皮当大旗…… 这种日子过得有甚么意思!! 王夫人不知晓自己能撑多久,更不知晓甚么时候又会有飞来横祸。将自己闷在房间里思量了两日,王夫人这才勉强梳理出了一个头绪。 先将省亲一事办妥当,借着娘娘的名头先办了宝玉和宝钗的亲事。顺带将薛家的欠债尽可能的拖着,最好是能借着这事儿,将管家权重新要回来…… 大年三十,贾府虽因着孝期不能大办,却胜在一个和乐融融。荣国府倒是能办得热热闹闹的,却是表面热络,实则人人都各怀心思,一顿年夜饭吃得极为敷衍。 过了大年夜,便是正月里了。这一年,贾琏并未邀请荣国府诸人一道儿去祭拜贾赦,事实上贾府也没去,而是打算索性等除服那日,大肆操办一番。 等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却是贤德妃贾元春省亲之日了。 娘娘省亲乃是一件大事儿,哪怕去年间就已经有很多位娘娘都回过娘家了,轮到荣国府时,仍是大喜事儿。为了显得更热闹一番,荣国府广邀亲朋好友,就连贾府也收到了帖子,却被王熙凤丢到了一旁不予理会。不过,除了贾府之外,旁的人家就算家主不去,也多多少少会派几个人去凑凑热闹。像宁国府,干脆就是全家出动。 然而,荣国府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儿,宝玉的腿疾。 更惨烈的事情还在后头,因着鸳鸯的教唆,贾母对王夫人的仇恨值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喷薄而出。偏生贾母因着中风瘫痪的缘故,素日里只能躺在床榻上,好不容易让她寻到了一个去外头透气,且周围有很多人的机会…… 她能不利用?! 于是,元春省亲之日,不单宝玉的腿疾瞒不住了,连带贾母也趁此机会爆发了。 第155章 “荣国府又送帖子来了?还不死心?”王熙凤透过东暖阁的玻璃窗户,远远的瞧着紫鹃托着一封帖子从抄手游廊走来,眉心微跳,颇有些不耐烦。而坐她身畔正拿着笔描红的巧姐“嗖”的一下抬头,随后不等王熙凤瞪眼,又再度低下头老老实实的继续描红。 片刻后,紫鹃便掀了东暖阁的帘子,面上带着笑意走到了王熙凤跟前,且将手上的帖子递了上来,只道:“奶奶瞧这个。” 王熙凤随手拿过,略翻了翻便兴致缺缺的丢到了一旁:“真是有够闲的。” “只怕荣国府那头是真以为咱们府上推脱罢?”紫鹃走到王熙凤身后,一面捏肩揉背,一面笑道,“我猜,还有可能是荣国府那头好不容易寻到了一次显摆的机会,若没有奶奶过来瞧上一眼,岂不可惜了?” “啧啧,以为谁都稀罕。” 还真别说,这宫里的娘娘省亲不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可至少本朝至今,也就当今开了先例,原应该是挺稀罕的。当然,若是搁在王熙凤前世,荣国府的确是头一份,也是莫大的殊荣。等到了这一世,省亲对于荣国府来说依旧是件天大的事儿,可对于外头人来说,却不甚稀罕了。 谁让去年间就有好几位娘娘回娘家省亲了?虽说荣国府的省亲园子造得也相当不错,却到底有些拾人牙慧的感觉,更兼荣国府如今的名声简直可以说是臭不可闻,这档口又闹着省亲事宜,就仿佛活脱脱蹦跶出来让人看热闹一般。 都傻得冒泡了! 偏生,荣国府浑然不知自家在外头明眼人看来,就如同耍猴戏一般。更不幸的是,除了荣国府自身之外,还真就有那么一大帮子愿意配合的人。 可别人犯傻并不代表王熙凤也要跟着犯傻,事实上,她不单完全没打算去凑这个热闹,连份薄礼都不曾送去。 这般疏离的态度可真是有够让荣国府恼火的,恐怕这也是为何明明都到了元春省亲之日,荣国府仍匆匆派人过来另送了一份帖子的缘故。可饶是如此,贾府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曾受到丝毫影响。 “奶奶,那人还在外头等着呢。”紫鹃瞥了一眼被王熙凤丢在一旁的帖子,手上的力道半分不减,依然不轻不重的为王熙凤捏肩揉背。 “想等就等着呗。” 像这种说不上名头的管事,就算过来送帖子,也不会被让到前院坐,顶多就是待在门房里烤烤火,更有甚者,指不定门房都嫌弃,那就只能倒霉的站在大门外吃风了。 还真让王熙凤给猜对了,因着来送帖子的只是个很普通的小管事,门房索性就没让人进来,只收了帖子送到二门里,至于主子要怎么处置,门房表示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倒是那专程过来送帖子的管事险些没忍住哭出来。今个儿是正月十五,天是真的冷啊,早先有太阳时,还稍稍能忍受些,等到了后半晌,太阳也下山了,站在刺骨寒风中,那小管事好悬没直接冻成一个冰疙瘩。 不过,外头的事儿却是同王熙凤无关了,只取笑了荣国府几句,她就死命的盯着巧姐描红了。 却说荣国府那头,这会儿早已顾不上贾府诸人不曾前往这件事儿了。事实上,打从元春进了荣国府后,事态就急转直下。 元春省亲,荣国府上下并一些特邀前往的宾客们,都是要给元春行礼的。当然,在外头行礼时,元春并不露面,可等到了后院,面对诸多女眷时,元春终是露了真容。凭良心说,元春的容貌也是真的出众,不同于黛玉的娴静柔美,也不同于宝钗的珠圆玉润,元春之美在于品貌端庄气质出众,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贵气。 可惜,宝玉却轻而易举的夺走了诸人的目光。 腿疾一事,终是没能瞒过去。想也知晓,元春省亲,宝玉根本就不可能寻到理由不出面。且不说他是荣国府的哥儿,单是他乃元春的嫡亲弟弟这一身份,就注定他必须在诸人面前露面。 宝玉露面了,却是被人抬用藤椅抬上来的。元春倒是知晓内情,事实上她不单知晓,之前还吩咐太医登门为贾母和宝玉诊治过。可惜,无论是贾母还是宝玉,皆是极为麻烦的病症,太医倒是为贾母开了个调养方子,于宝玉却只是苦笑着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因此,在明知内情的情况下,元春故意开口询问,王夫人抢着说是宝玉前段时日着凉染了风寒,这才导致身子骨羸弱。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宝玉压根就不是风寒。得亏被邀前来的宾客都是愿意给荣国府面子的,哪怕心里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面上却只不动声色的配合着。而很快,早已中风多时的贾母被抬到了前头,诸人包括元春在内,皆开始关怀贾母,以此撇开宝玉之事。 问题就出在此。 “元姐儿!”贾母看到元春自然是激动万分,虽说她膝下并不缺孙女,可一来元春是独一份的真正嫡女,二来也是贾母唯一一个从襁褓之中养到出门子的。 当然,元春严格来说不叫出门子,而是进宫当了女官。可甭管怎么样,元春之于贾母的意义绝对是不同于其他几人的。 可惜,很多时候,并不是你在意旁人,旁人就一定会在意你的。元春虽是由贾母亲自教养长大的,可她依然是王夫人的亲生女儿。亦如贾赦当了二十年的甩手掌柜,可当他真的将贾琏放在心上后,贾琏不可能不认这个亲爹。而元春,亦是如此。 “老太太。” 元春走到贾母跟前,如今她已贵为贤德妃,自然不能同以往那般给贾母行礼,事实上若非贾母中风瘫痪,如今该行礼之人当是贾母才是。好在元春还是很能来事儿的,走到贾母跟前,半俯下身子,一手握住了贾母那骨瘦如柴的手掌,一手则是捏着帕子轻按着眼角,叹息般的道:“老太太,您可千万要多保重身子骨,我在宫中也常惦记您,只恨不能贴身侍疾,无法报答老太太教养之恩,实乃人生一大憾事。幸而有母亲在,我也好放下心来。” “王氏!不孝!!” 谁也不曾料到,当着所有宾客的面,贾母竟拼命吼出了这么一番话。 第156章 这话要怎么说呢?哪怕之前荣国府闹出了不少的是非,可总的来说,都不能真正的盖棺定论。尤其因着贾政闹出不孝的罪名在先,贾母之后硬将不孝的罪名按在王夫人身上,在很多人看来,只是贾母爱子心切,为了救出贾政不折手段,这才将屎盆子扣到了王夫人头上。 可今个儿,当着贤德妃贾元春的面,当着荣国府众人的面,当着被特邀前来的贵客的面…… 纵然这会儿聚集在后院中的,大多数都是女眷,可女眷也是见证人,亲眼目睹亲耳听到贾母控诉王夫人不孝,这事儿怕是再也按不下去了。 “老太太!” 有那么一瞬间,往日里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贤德妃贾元春,却是真正的变了脸。好在她素日里便极有城府,纵是事态了那么一瞬,也很快就回过神来,仍换成了往昔的淡然,只微微颦眉叹息道:“老太太既然病了,还是要好生休息,本宫……” “王氏不孝,实乃我荣国府不幸,元姐儿你竟是眼睁睁的看着,不闻不问吗?”贾母老泪纵横,她原就身子骨极弱,今个儿早先,鸳鸯倒是服侍她喝了一剂药,可在先前吼了那一番话,如今又说了一通后,整个人只觉得胸闷气短,仿若随时都有可能咽气一般。 贤德妃只沉默不语,周遭的旁人却皆又惊又疑,一时间除了贾母的喘息声外,竟没有任何的声响。半响,鸳鸯才装着胆子上前为贾母按压胸口,帮她顺气。 “老太太身子骨不适,劳烦府上的太太和奶奶下去好生照顾。”最终,还是贤德妃先开了口,却是让王夫人和李纨皆陪伴贾母退下。 无论是王夫人亦或是李纨,都不会拒绝。片刻后,贾母等人尽数退下,加之大房诸人皆不在,竟是只余宝玉和探春独撑场面。然事实上,宝玉是个靠不住的,探春虽有心上前同元春套近乎,无奈元春入宫前她尚且年幼,加之她原就只是记在王夫人名下,是非真正的嫡女,见着这高高在上的大姐姐,早已自卑暗藏,因而只低头不语。 场面一时凝重异常,原先打算好的赛诗会、猜灯谜也显得有些枯燥乏味了。好端端的一场省亲盛宴,隆重的开场,却遭遇意外的结局。虽说后来,王夫人命李纨照顾贾母,自己又匆匆赶往前头,可依然没能挽回这已变了味儿的省亲盛宴。 戏曲依旧进行着,该予的赏赐也一一赏了下去,元春就仿佛一个牵线木偶一般,按着既定的行程麻木的做着事儿说着话儿。 苦捱到了子时,元春不等宫人催促,便带着满腔的愁绪离开了省亲园子,临走前,只复杂的回望了一眼王夫人,目光里饱含着难堪、绝望、不甘以及满心满眼的苦涩。 王夫人瘫倒在地,望着元春的背影忽的哽咽出声,偏她身边的丫鬟虽是后来提拔上来的,却没有原先那些丫鬟来得警醒得用,见她如此只束手无策。见状,先前不方便离去的宾客们,只匆匆起身离开,竟是连个借口都不曾留下。 省亲盛宴,只这般匆匆了结,徒然笑话一场! 却说在诸人离开之后,王夫人连最心爱的小儿子宝玉都顾不上了,只愤然转身往荣庆堂而去。探春想拦又不敢,宝玉则更是有心无力,薛家母女倒是出席了宴请,却从头至尾都隐在宾客之中,丝毫不打算出头。倒是有那机警的,一溜小跑着去了前头,欲将这事儿告知贾政。 贾政自是知晓省亲园子里出了意外,可一来他有男宾要招待,二来园子里皆是女眷和半大不小的孩子,他若是急慌慌的冲进去,反倒是不美。因而便是心中再焦急,也只得一味忍着。如今,刚送走宾客,叮嘱焦大看好门户,便急急的往园子里赶。及至行到半路,才得知王夫人已怒气冲冲的往荣庆堂去了,当下暗叫不妙,索性甩开袖子拼命往荣庆堂赶去。 荣庆堂里,贾母房中。 原本立在床榻之前的屏风倒在地上,鸳鸯跪倒在地哭着哀求道:“太太,老太太年岁大了脑子糊涂了,您何苦同她一般见识呢?再者,她如今已经这般了,您只发发善心,放过老太太罢!” 王夫人气得浑身战栗不已,她如今真的只是凭着怒气才强撑着不曾倒下去。元春省亲,这是她盼了多年的大喜事儿,为了建造省亲别院,她不惜同嫡亲妹妹翻脸,逼着薛家拿出大注的银钱,又没日没夜的操持各种事务,哪怕有探春帮她打下手,这一年间,她依然衰老了很多。 可是,她这一年来耗费的心血,薛家拿出的近百万巨财,还有她苦心盼了多年的母女团聚…… 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被眼前这个老虔婆毁掉了!! 她恨,她真的恨不得与之同归于尽,也好过独自一人承受这本不该由她所承受的一切痛苦。 “王氏!你休要做对不住母亲的事儿!”贾政匆匆赶来,只是尚未走进内室,便听得鸳鸯的痛哭声,贾政心中一紧,更是加快了脚步,并出言警告了王夫人。 “我对不住她?”王夫人猛地转身,却因为怒气冲天,险些脚步不稳的栽倒在地。可饶是如此,她仍是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只双目赤红的瞪着贾政,“老爷您倒是问问您这位好母亲,到底做了甚么事儿!娘娘在宫里过得那么辛苦,好不容易盼到回娘家一趟,她不说给娘娘撑台面,反而当着那些人的面,竟给我这般难堪!我到底是做了甚么孽!” “你做了甚么孽你自己心里清楚!”贾政撂下这句话,便不再理会王夫人,只径直走到贾母跟前,见贾母面色极为难看,当下暗叫不好,赶紧吩咐下去唤大夫进府。又询问鸳鸯,贾母的近况,得知王夫人一进来就连声痛骂之后,贾政再也忍耐不住了。 “王氏,母亲素日里总指责你不孝,我却给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可惜,再没有下一次了。来人,拿纸笔来,我要写休书!” 休书! 王夫人不敢置信的看着贾政,实则心中却并无半分意外。在贾母当着诸人的面指责王夫人不孝后,贾政除了顺从之外,还有旁的选择吗?不,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往昔的遮羞布被贾母统统扯掉,哪怕贾政写下休书后,仍会遭人诟病,这封休书他也不得不写。如若不然,只怕贾政也要跟着一道儿承受这不孝的罪名。 而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王夫人头上,再做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来,实乃是贾政唯一的脱罪机会。 ……既然贾母已坐实了王夫人不孝的罪名,贾政当然不可能陪着一起受罪。 大夫还没被唤来,笔墨纸砚却是来了,毕竟荣庆堂里住着宝玉和贾兰,想要寻一副笔墨纸砚却是极为容易的。贾政到了这会儿,也不拘旁的细节,直接就着丫鬟端着的托盘,便挥毫写下了休书一封。也不等墨迹干透,贾政便直接拍到了王夫人眼前,冷着脸道:“我允你再留一日,明个儿一早立刻离开我荣国府。从今往后,我贾政同你斩断夫妻情分,再无任何关系。” 王夫人看着贾政,直勾勾的看着,仿佛要看到天荒地老。 好好的省亲盛宴不欢而散不说,王夫人还得到了来自于贾政的“馈赠”,她是如何出了荣庆堂,又是如何回到了荣禧堂自己房里,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倒是她跟前的丫鬟们,虽听到了贾政之言,却因着王夫人往日的威压,没有一个人敢给王夫人气受,仍按着素日的习惯,伺候王夫人洗漱歇下。 然而,丫鬟们是没那个胆子同王夫人叫板,却有一人敢这么做。 赵姨娘。 不说妻妾之间原就存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也不说这些年来赵姨娘在王夫人手底下吃了多少的亏,单说探春庶女改嫡女一事,便让赵姨娘不止一次的心生杀机。可惜,这几年来,荣国府的事儿太多了,饶是赵姨娘颇有种不怕死的横劲儿,也不可能傻乎乎的一头撞上去送死。因此,赵姨娘颇是忍耐了几年,直到今个儿听说贾政终于写下了休书,赵姨娘却是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了。 把自个儿打扮成一朵娇花,赵姨娘欢欢喜喜的来到了王夫人房里,甚至在听闻王夫人已经歇下的话后,仍精神头十足的在外头连唱带喊的叫唤着:“太太,我是来给太太磕头的!过了今个儿,明个儿只怕我想给太太请安,也再没这个机会了,可不要紧着些吗?太太!太太您倒是出来呢,我来给太太磕最后一个头了!” 这话,乍一听就不是甚么好话,仔细一琢磨,这里头的意思就更不对了。王夫人虽是歇下了,却不可能立刻合眼安睡,因而外头的动静她也是尽数都听在耳里。可稀奇的是,她竟是一点儿也不生气。 真的,她不生气。 赵姨娘闹了一通后,见无人理会自己,又不敢真的闯进王夫人内室,故而只悻悻的离开了。 …… …… 谁也不曾想到,次日一早荣国府就出了一桩惊天大事儿。 贾政暴毙了。 第157章 正月十六,京城里漫天飞雪,普通老百姓们要讨生活,自是哪怕下了暴雪也要出门找活儿。可搁在那些富贵人家里头,不出正月那就不算过完了年。 尤其是有钱又颇有些无可事事的贾府。 说来也是蛮不容易的,因着守孝的缘故,哪怕再过几个月就该出孝了,贾府这头也不能大宴宾客。事实上,不单不能大宴宾客,连走亲访友都是不成的。去年间,贾琏是存心膈应荣国府,才会在大年初一提出一道儿去祭拜贾赦。可这换成旁人家,就不能这么干了,要不然就不是联络感情,而是结仇了。 孝期,除了格外亲近的人家,通常情况下还是挺让人忌讳的。 因着这些缘由,贾府索性继续闭门谢客,纵是有类似贾琏奶娘家,以及刘姥姥那一家子的过来拜年,也只是略坐了坐,只道等四月初出孝除服之后,再好生聚聚。而除了极少数时候有客来访之外,旁的大多数时候,贾琏和王熙凤只管窝在房里。 林之孝家的匆匆从前院奔到了后院里,且为了抄近路,她索性撇开抄手游廊,只一头往院子中间栽,等跑到最后一进院子时,早已满头满身都是雪花了。 丰儿被唬了一跳,忙将林之孝家的往东耳房里拽:“这是怎的了?前头出事儿了?” “是出事儿了,却不是咱们府上。”林之孝家的也知晓这般模样进正堂不好,却实在是没心情好生抖雪了,索性伸手将外头的大斗篷脱了下来,随手塞给一旁的小丫鬟,又拉着丰儿往正堂去,“丰儿你赶紧帮我通传一声,我这儿有急事呢!” “爷和奶奶还没起身呢。”丰儿在听林之孝家的说不是自家出事后,就有些漫不经心了,又抬眼看了看日头,算了一下时辰后,才道,“那我进去催催。” 其实,这会儿也不算早了,估摸着再过一个时辰也该到晌午了,且丰儿知晓里头那两位主子仅仅是纯盖棉被孵冬呢,因而也没甚么好顾忌的,径直进了里头,低声唤着:“奶奶,您可起了?林之孝家的说急事要寻奶奶您。” “让她进来罢。” 里头,王熙凤懒懒的起身穿上衣裳,也没管一旁的贾琏,只径直绕过床榻前头的屏风,走到梳妆台前,拢了拢头发。 很快,丰儿和林之孝家的便一道儿进来了。见状,丰儿立刻上前为王熙凤梳洗,可没等丰儿走到跟前,林之孝家的便急急的开口道:“奶奶,荣国府那头传信儿来了,说是政二老爷……殁了!” “噗!咳咳咳!”王熙凤纯粹就是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的,可饶是如此,她还是坚强的出声问道,“你说甚么?谁殁了?政二老爷?!琏二爷!!!” 贾琏原本是睡得迷迷瞪瞪的,可在王熙凤这般恐怖的厉声尖叫之下,他瞬间惊醒了,等弄明白了王熙凤尖叫的原委之后,贾琏觉得他可能需要好好静一静。 凭良心说,这事儿确是有够惊悚的,哪怕今个儿荣国府传信儿说贾母故去了,也更能让人接受一些。虽说因着两府彻底闹崩,无论是贾琏还是王熙凤,都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贾政了。可饶是如此,因着荣国府那头隔三差五的都会传来消息,俩口子对于贾政的近况还是挺清楚的。 可问题在于,没人会开这种玩笑。 “让林之孝去荣国府打探打探。”贾琏一脸木然的看向林之孝家的,后者忙不迭的答应着跑出去了。旋即,贾琏又看向王熙凤,“凤哥儿,你不是收买了鸳鸯吗?让你的人去打听,我总觉得这里头有鬼。” 于是,丰儿也跑了。 等屋里再度只剩下俩口子时,王熙凤略带迟疑的道:“昨个儿不是娘娘省亲吗?荣国府还特地让人送了帖子来,我没在意,就给丢在一旁了。可若是政二老爷有甚么意外,荣国府那头还会想起咱们吗?” “会不会……”贾琏面露踟蹰之色,好半响才咬牙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是当今派人干的?” 王熙凤:那她宁愿相信是王夫人干的。 是谁干的,这一时半会儿根本就说不清楚,事实上连贾政究竟死了没有,或者是怎么死的,贾府这头也一概不知。概因前来报信儿的只是荣国府前院的一个小厮,后来问明了才知晓是赖大管家让手下的人往京城各处同荣国府有联系的人家都报了一遍。这么做倒不像是在报丧了,反而颇为令人生疑。 及至到了晌午时分,终于传来了详细的情况。 先是昨个儿省亲时候发生的事儿,被一五一十的尽数传来。接着便是省亲结束后,王夫人大闹荣庆堂,气得贾母再度病倒。之后则是贾政发飙,怒而写下休书一封,且责令王夫人次日一早滚出荣国府。最后,王夫人回了荣禧堂自己房内,赵姨娘闻讯赶来大闹一场,无果后也离开了。 这些事儿大半都是由鸳鸯说明的,小半则是其他几个被王熙凤收买的下人传来的。不说尽数都是真相,可至少表面上的确是如此的。 “所以呢?政二老爷写了休书后去了哪儿?”虽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可贾琏仍像是活在梦里一般。这跟贾赦过世又不同,贾赦是先病倒,再策划坑人计划,最后才吐血而亡的。也就是说,贾赦之死是有预兆的,前后差不多两日时间,可贾政…… 说死就死了,也不提前给人打个招呼,真的是死了也不消停! “琏二爷,我虽在荣国府安置了不少耳目,可我针对的却是后宅。荣庆堂里有个鸳鸯,因而人手虽不多,消息却是不少。荣禧堂我安置了五人,可都是二等丫鬟,或者仆妇之类的,人虽多消息却不如鸳鸯一人。其他的几个院子,包括梨香院在内都有我的耳目,唯独除了前院。” 不得不说,王熙凤还是棋差一招。 这也难怪了,身为女眷,哪怕王熙凤比寻常后宅妇人更有远见,可她到底只是一个普通的妇道人家。她会想到在后宅各处安置自己的耳目,却从未留意过爷们所在的前院。当然,眼界是主要原因,还有一个问题便是,她无法收买贾政跟前的人。要知道,贾政自打同王夫人闹翻之后,便经常宿在前院书房里头,偶尔也去赵姨娘房里歇觉。这赵姨娘房里的事儿好打听,前院书房却不是王熙凤能力所能及的了。 见贾琏沉默不语,王熙凤又道:“如今只能确定,政二老爷应该是宿在了前院书房里,旁的就不知晓了。” “赖大呢?如今尚在正月里头,他就急吼吼的派人四处报丧?他疯了?” “我猜是赖嬷嬷吩咐的,想也知晓,赖家是老太太的心腹,只怕是防备着二太太。”王熙凤目光放空,哪怕全无证据,她仍怀疑这事儿是王夫人做的。只是,有一个问题却是寻不到答案,那就是王夫人为何要选择让人立刻暴毙的□□。 想要下毒,无论是亲自动手还是命心腹动手,都是有一个过程的。倘若是自己动手,中间并无任何人知晓,安全倒是安全的,可考虑到一旦失手就再无回头路了。而吩咐心腹动手,虽说知晓内情的人多了,可胜在万一出事,还能寻到一个替死鬼。然而无论怎么样,最好的法子都是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只要能拖延,哪怕只有一两日,自身的嫌疑也会减少许多。就王夫人而言,她次日一早就要离开荣国府,若是贾政死于她离开之后,那她身上的嫌疑就会减少许多。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王夫人巴不得贾政立刻去死,原因恐怕就在于那封休书罢? “凤哥儿,你觉得是二太太下的毒手?!”说这话时,贾琏的声儿都开始飘了。 其实,这个可能性贾琏并不是完全没有想到,只是不敢去想而已。同是下毒手,王夫人暗害贾赦,贾琏是悲痛和怨愤,可若是王夫人暗害了贾政…… 贾琏只觉得一股子寒气从脚底直窜上脑门,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猜的,毕竟琏二爷您也不能否认有这个可能性。”话是这么说的,可王熙凤其实并不单单是猜测,而是基本上已经笃定下毒手的人就是王夫人了。当然,除非贾政是自然病死,那就跟王夫人无关了。可只要贾政是被人害死的,那么王熙凤认定凶手就是王夫人! 除了王夫人,谁也没有杀人动机。 “奶奶!奶奶!”丰儿大呼小叫从前头冲进院子,一头扎进屋里,顶着帘子就吼了起来,“抓到凶手了,听说是赵姨娘!” 王熙凤:……你逗我?! 许是王熙凤面上鄙夷的神情太过于明显了,丰儿在喘了几口气后,忙不迭洗脱自己:“是二太太说的,不是我说的。” “二太太说的?她说赵姨娘害死了政二老爷?”王熙凤挑眉,心下却是愈发肯定这事儿定是王夫人下的毒手,没跑了。 “是的,听说是从赵姨娘的房里发现了□□,二太太一怒之下,命人责打赵姨娘,一百多板子下去,人直接没了。”丰儿大喘气道,“三姑娘和珠大奶奶都吓坏了,她们没敢告诉老太太,也没敢出来阻止。后来听说三姑娘带着侍书偷跑了出去,打算去京都衙门击鼓鸣冤。” 王熙凤漠然的回望贾琏,如今的形式已经很明了了,甭管下毒手的人是不是王夫人,至少王夫人是得利最多的人,且若是贾府这边再看戏的话,只怕下一个遭毒手的人就是贾母了:“琏二爷,您真的不打算管管?” “管甚么?狗咬狗一嘴毛!就算王氏是个毒妇,贾政也不是甚么好东西,死了干净!” 贾琏先前只是震惊于贾政说死就死,事实上,他一点儿也不悲痛,隐约还有种庆幸的感觉。只是,碍于身份,他也不好大肆庆祝,可要他出面为荣国府做事,甚至为贾政伸冤。 呵呵,想多了罢! “琏二爷,我不得不提醒您一句,政二老爷死就死了,大不了咱们依着规矩守孝九个月,左右算上原本老爷的孝期,也就多了小半年而已。可倘若老太太也去了……”王熙凤托着腮帮子幽幽的看着贾琏,道,“二妹妹可真成老姑娘了。” “哼,备车,爷要去荣国府!” 第158章 男人永远猜不到女人狠起来有多可怕,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这句话真心不是说着玩儿的。 当贾琏匆匆赶往荣国府,并且在前院灵堂里看到了已经躺在棺木中的贾政时,很是唏嘘不已,可旋即却暗道,该! 好在甭管怎么说,贾政都是荣国府的当家人,纵是如今没气儿了,也没人敢怠慢他。这不,灵堂布置得极为妥当不说,连棺木瞧着都是上等的,旁的一应祭奠物件皆是齐全的。 站在灵堂之上,贾琏接过下人递过来的香烛,好生祭拜了一番后,心道,他老子去了两年,如今总算是盼到伴儿了。 “你们太太呢?” 祭拜完毕,贾琏决定干正事儿了。可惜,有些事儿不是他想干就能干的,有些人也不是他想见就能见到的。虽说前院里的下人多半都是给贾琏面子的,也答应去后头通传一声,可直到贾琏喝完了两壶茶后,面对的依然是无人来请的局面。 当下,贾琏火气上来了:“既然你们太太忙,那我就去给老太太磕个头,这总成罢?” 甭管是否分家了,贾琏总归是贾氏族人,旁的不说,哪怕是宁国府的贾蓉过来给贾母磕头,下人们也不敢拦着。因而,下人们虽面色都不好看,却也没人胆敢拦着贾琏不让他去后院。 贾琏轻轻松松便进到了荣庆堂里头。 宝玉和贾兰都在,见贾琏过来,贾兰忙起身给他请安:“见过琏二叔叔。”宝玉虽是坐着,倒也唤了一声,“琏二哥哥。” “太太不在?那老太太呢?可是在里头?”贾琏问道。 回答的还是贾兰:“太太应当在荣禧堂里头,老太太在屋里,可先前三姑姑叮嘱了,谁也不准将外头的事儿告知老太太,琏二叔叔您……”贾兰颇有些欲言又止,事实上,别说已经分家了,就算还是一家人,他身为晚辈也拦不住贾琏,更兼就算他惧探春,贾琏也不在意。 “我知了,不会打扰老太太的。”贾琏虽反感贾政和王夫人,却也不至于迁怒到完全无辜的贾兰身上,甚至于他连宝玉都不怪,毕竟无论如何,先前发生的那些事儿都同这俩人没有半分干系。 因着吃不准里头如何了,贾琏索性让贾兰先进去瞧瞧,至少先给贾母透个口风,别等下他一进去,贾母又因着激动过度晕厥了。 事实证明,贾琏很有先见之明,因为就算有着贾兰先提醒了一下,贾母见到贾琏时,仍是一脸的激动,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太太,琏儿来瞧您了。先前家里的事儿多,没能早些给您拜年,今个儿补上。”贾琏见贾母这般激动,心里也颇为不好受。哪怕知晓贾母偏心异常,可说到底,在他小时候,贾母仍是对他真心疼爱的。甚至因为贾珠自幼就被贾政拘着做学问,本人也不是爱争宠的性子。贾琏一度是贾母跟前唯一的一个男孩儿,说是最受宠一点儿也不为过。面对这个疼了自己多年的祖母,贾琏心中也是五味杂陈,“老太□□好,等回头,我带着巧姐和荣哥儿来瞧您。” 贾母浑身都在颤抖,可努力了半天,却仍是不曾蹦出一个字来。贾琏心里纳闷,他不觉得贾母会记恨他,再说看如今这情况,贾母也不像是在生他的气。当下,贾琏拿眼去瞧在贾母跟前伺候着的鸳鸯。 鸳鸯满脸的苦涩,却只是悄悄的向贾琏摆了摆手,没有言语。 倒是一旁的李纨叹息了一声,轻声道:“琏二爷有心了,老太太先前还念叨着您和凤哥儿呢。” 李纨乃是贾琏堂嫂,哪怕贾琏知晓她同王熙凤的关系不睦,却也不曾给她脸子看,左右就算这俩妯娌对上,吃亏的也不可能是他媳妇儿。当下便笑道:“珠大嫂子安好,回头我让凤哥儿带着孩子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说完了场面话,屋内的气氛却是有些僵了。想也是,在场的人中,贾琏和贾母祖孙俩的感情倒是曾经挺不错的,可贾母却一言不发,而鸳鸯身为丫鬟又不配合。至于李纨,她跟王熙凤最大的不同在于,她不会活络气氛,再说她原就跟贾琏不熟。 沉默了半响后,贾琏干笑几声,告辞离开。 不过,贾琏事实上并未走远,只是回到了方才的厅上,耐着性子等待答复。果不其然,没过半刻鸳鸯便追了出来,见贾琏尚未离开,才略松了一口气,她倒也不瞒着宝玉和贾兰,直接开口道:“琏二爷,昨个儿老太太又气了一场,紧着唤了大夫过来,只道是病情加重了。原想着今个儿一早去请名医过来,可谁想……琏二爷可能帮着请个好大夫过来给老太太瞧瞧?打从昨个儿起,老太太便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我恐她仿佛不会说话了。” 鸳鸯说着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 偌大的一个荣国府,一旦出了事儿,竟没有一个得用的人。王夫人自不用理会了,鸳鸯压根就没想过向她求救。之前,她去寻了探春,探春却因着赵姨娘的事儿,心生恐惧,竟是不管不顾的带着侍书逃离了荣国府,只说要去为贾政伸冤。事儿到底如何了,鸳鸯不知,她只知晓整个荣国府寻不出一个真心为贾母着想的人。哪怕李纨并不曾有坏心,可她却是一点儿用都没有,更不提宝玉和贾兰这俩孩子了。算来算去,竟是只能倚靠分家单过的贾琏了。 “行,我去。”贾琏也不说旁的了,不管是为了全曾经的那份祖孙情分,还是单纯的为了不让迎春当老姑娘,他都不希望贾母就这般撒手人寰。 贾琏很快离开,可等他千辛万苦的寻了大夫再度回到荣国府时,却再也进不去了。 荣国府被人带兵封锁了。 <<< 正月里头发生了命案,无论是之于荣国府,还是整个京城里,皆算是一件稀罕事儿。又因着探春不顾一切的上京都衙门替父伸冤,事情彻底闹大了。 据说,当今一怒之下派南安郡王带兵封锁荣国府,彻查此事。 据说,经过仵作验尸后证实,贾政实乃中毒身亡。 据说,尽管确实在赵姨娘房里寻到了与之相符的□□,可南安郡王却不曾因此结案,而是将荣国府上下数百号人皆一一审问,最后将除了贾母之外的所有主子统统丢到了牢里。 “也就是说,老太太跟前除了一个鸳鸯外,没旁的人了?这还是看在她年迈的份上格外开恩的?”消息传到贾府,王熙凤很是头大。尤其这会儿贾琏尚未归来,王熙凤只能依靠原先的耳目,尽可能的查探消息。可问题在于,她原先安置在荣国府的诸多耳目,十之八|九都被拘在了别院里头。 当今天子大怒,这可真心难办了。 可再难办也要办,王熙凤可以不管荣国府其他人,却不能将贾母置之不理。哪怕先前两家闹腾得再厉害,于她和贾琏而言,贾母仍是他们的祖母,纵是贾母做得再过分,出于孝道他们也只能忍着受着。甚至还必须在荣国府出事之时,略微帮衬一把。 凭良心说,真他娘的憋屈! 王熙凤很快就收拾妥当,打算亲自往荣国府去一趟,与她同行的还有邢夫人,至于几个姑娘家,就没必要折腾了。可没等王熙凤出府,前院就传来消息,道琏二爷回来了。 贾琏确是回来了,却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贾母和鸳鸯。 “凤哥儿,甚么都别说甚么都别问了,赶紧先让人收拾房间,把老太□□置好。再唤几个机灵的丫鬟,对了,大夫也过来了,等开了方子立刻让人去抓药。” 对于王熙凤来说,安置一个人不是难题,只有一点略麻烦,贾母身份贵重辈分又高,若是贾府地方大的话,还能寻个位置不错的小院子安置她,偏贾府统共也就三进的院子,撇开前院不提,一共俩院子,能如何? 最终,邢夫人让出了正院的正房,搬到了原本属于迎春、惜春的东厢房,而迎春、惜春则去了西厢房,顺便把琮儿挤到了前院的客房。也亏得琮儿脾气好,见诸人一团忙乱的,他只老老实实的带着奶娘丫鬟去了前院,半点儿意见都没有。 勉强安顿好了,王熙凤等人去给贾母行礼问安,又命人照着大夫开的方子去抓药,等一切都妥当了,王熙凤才揪着贾琏要答案。 贾琏累得都不想说话了,可又知晓王熙凤那性子,只得无奈的道:“别问我缘由了,我只说我知晓的。荣国府被封锁了,所有的主子都被抓了,包括不良于行的宝玉。对了,我是求爷爷告奶奶的才得了允许,将老太太接出来。至于到底是谁干掉了政二老爷……我真的不知道。” 王熙凤斜眼瞧着贾琏,见他确是一副累惨了的模样,只得摆手让他去歇着罢。可没一会儿,前头又传来消息,说是有贵客相见。 “贵客?” 丰儿一脸的紧张,一直凑到王熙凤的耳朵边,才神秘兮兮的道:“是个公公,听林之孝说,先前来过两回的。” 得了,琏二爷您赶紧起来接客了! 第159章 贾琏和苏公公在书房里说了甚么,没有人知晓。贾琏没说,王熙凤也没问,俩人心知肚明有些事儿是无法诉诸于口的,便索性闭口不谈。只是自那日之后,贾琏的日子开始变得忙碌不堪。 比起贾琏的忙碌,贾府内的气氛倒是不错。两年多的时间,足以让当初的悲痛随风飘逝,哪怕偶尔想起时还有些唏嘘不已,却没人再会为此而悲伤了。可以说,整个贾府上下皆在为数月之后的出孝除服忙碌着,至于贾政的逝去,则是无人提及。就连本该最为伤神的贾母,也因着诸人的善意谎言,而不曾发觉那些异样。倒不是诸人隐瞒得好,而是再度中风的贾母,神智有些不大清晰了。 如此一来,邢夫人更是急得跳脚了。 这贾政死或不死,问题不大。哪怕像贾琏这等小辈儿要守孝九个月,可邢夫人本人是不需要的。也就是说,邢夫人完全可以在四月除服之后,就给迎春说亲。至于出嫁的日子,只要在十月之后即可。算算日子,非但完全不耽搁迎春的亲事,反而能更不急不缓的。 可若是贾母也跟着去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所幸的是,经过了这两年的孝期,迎春的嫁妆都已经归整的七七八八了,如今只差个婆家了。 邢夫人自知娘家是靠不住的,好在她到底嫁入荣国府多年了,虽谈不上至交好友,可面子情总归是有的。兜兜转转了半日,邢夫人归整了一副名单,先是试探着问了迎春的意见,之后则是揣在袖口去寻王熙凤了。 尽管这些日子以来,贾琏忙的脚不沾地,可王熙凤的小日子却仍是优哉游哉的,顶多就是每日里都将巧姐逼得死去活来,单是描红就写了厚厚的一沓。邢夫人过来时,王熙凤仍坐在东暖阁里,怀里揣着个暖手炉,手里头捧着蜜枣茶,身畔则是五六碟点心、干果,只时不时的往巧姐那头瞄一眼。 “凤哥儿,你可忙着?” 丰儿掀了帘子让邢夫人进去,见着里头这一幕,邢夫人先笑了,连带方才那火急火燎的心情也仿佛变平静了,只道:“巧哥儿如今乖了许多,还是凤哥儿你有法子。” 巧姐苦着脸抬头望了邢夫人一眼,旋即只觉得背后一凉,顾不得回头看,便立刻低头继续描红。 王熙凤笑脸盈盈的起身将邢夫人迎进屋里坐下,又唤丰儿上新茶,笑道:“太太您是不知晓,巧姐那性子,可有的磨呢。我是想着,如今她也不算大,先把常用的字给认全乎了,等天暖和一些了,我再寻个人教她针线活儿。等明年了,我再央林妹妹教她诗书。” “那敢情好,说起来,我瞧着黛玉同四丫头倒是挺要好的,先前还凑在一道儿写诗作画呢。挺好的。”邢夫人笑了笑。 如今,迎春和惜春已经玩不到一块儿去了,毕竟她俩差了五岁,原先与其说是姐妹俩玩,不如说是迎春在照顾惜春和巧姐。如今,巧姐被拘在了王熙凤跟前,迎春又被邢夫人勒令待在房里绣嫁妆,倒是因此让黛玉和惜春的感情好了许多。 “可不是?”王熙凤说着瞄了一眼有些呆滞的巧姐,轻咳一声,唬得巧姐立刻再度用功起来,完全没心思再想自己的将来有多惨烈了。 “对了,我今个儿来寻凤哥儿你是为了二丫头的亲事。”邢夫人从袖口里将先前誊写的那副名单予了王熙凤,面带期待的道,“这上头是我先前寻摸的,一共八个,我瞧着都还不错。不过,还是想让凤哥儿你瞧一瞧,免得误了二丫头的终生。” “那我可要仔细瞧瞧了。” 给迎春寻亲事乃是正经事儿,王熙凤可不敢有任何马虎。其实,若是搁在旁的人家,皆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可搁在迎春身上,却有些变了味儿。这主要原因倒不在于迎春的出身,而是贾府的处境。 怎么说呢? 以往,尚未分家之时,贾府乃是堂堂国公府的长房,哪怕迎春的出身比不得正经的嫡女,可总算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惜,如今贾府已经同荣国府脱离了关系,且好死不死的,荣国府刚出事!如此一来,恐怕迎春的亲事就有些棘手了。 王熙凤照着邢夫人予的名单,一一往下看。说实话,邢夫人对迎春也是真的上了心,只看这份名单便知一二了。旁的不说,上头除了人名家世外,还特地标注了家风、脾性,连是否有通房小妾都写明了。 其实,对于王熙凤来说,成亲前有个把房里人真心无所谓,大不了等成亲后尽数撵走便是。可因着有李纨的先例,加之前世迎春的悲剧,王熙凤对此并不抱任何希望。深以为,与其巴望着迎春能耐,不若直接寻个老实的。 只是…… “太太,您是打算从中挑选一个?”王熙凤匆匆过了一遍,面上有着明显的迟疑。她可以确定,邢夫人是真心为迎春好,可她更能确定,这副名单完全没用。 “这里头有甚么问题吗?”邢夫人虽不似王熙凤那般精明,可也不至于蠢到完全看不懂脸色,见王熙凤很是有种欲言又止的感觉,忙不迭的道,“也不是非要从上头挑一个人,若有更好的,自然最好。” 王熙凤略一沉吟,思量一下该怎么说话,这才缓缓的道:“太太,这几日琏二爷很是忙碌,太太您可曾注意到了?”见邢夫人点头称是,王熙凤又道,“先前,咱们府上来了一位贵客,是……一位公公。” “甚么?”邢夫人被唬得面色都白了,“到底怎的了?凤哥儿你同我好生说说。” “具体的事儿,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有些话琏二爷并不会同我说。只是我想着,咱们都是臣子,还不是上头说甚么就是甚么的?您仔细想想,去年间那一门双侯的史家倒霉成甚么样儿了?再瞧瞧,如今的荣国府又剩了甚么。更别说原就只靠着亲眷支撑的薛家,还有那豁出去一切逃命的王家……太太,二妹妹不能嫁到那些故交之家。” 其实,王熙凤是真的憋屈。只能说邢夫人有点儿好心办坏事了,她挑中的人家,看着都不算差,问题却在于,她只一味儿的从荣国府故交家里头挑。 故交啊! 名单上排行第一的就是江南甑家的旁系嫡次子,可要知道,前世头一个倒霉的就是甑家。其他几位,也无一不是栽在了当今手上。真要是让迎春嫁过去了,估摸着弄到后头还是抄家灭族。可王熙凤总不能说,您老挑的人家将来都会被当今恁死,因而她只能格外憋屈的摆事实讲道理,试图说服邢夫人改主意。 邢夫人还真被说服了,几乎没费王熙凤甚么劲儿,她就又惊又怕又庆幸的道:“亏得有凤哥儿你掌眼,要不我却是害了二丫头了。凤哥儿,要不你帮我瞧瞧人家?也没啥旁的要求,家风好一些,只要嫡子,到时候小俩口好生过日子就成,不求大富大贵。” “我先寻摸着,太太您也别着急,咱们至少还有大半年时间呢。”王熙凤安慰道。 可惜,这番话完全不曾安慰到邢夫人,她只苦笑一声,道:“我如今心里头最怕的就是老太太有个好歹,我只每日跟老天爷祈祷,求老太太长命百岁!” 贾政死不死的,跟贾府真没太大关系。说白了,两家已经分家了,就算要守孝,也是贾琏这个嫡长孙。迎春不过是个姑娘家,意思意思也就得了,没人会在意的。可贾母若是没了,那贾府可是要披麻带重孝的。邢夫人、贾琏、王熙凤,这仨全部要守孝三年。迎春、惜春、琮儿、巧姐、荣哥儿,则都是一年。黛玉倒是无所谓,外祖母的话,充其量也就五个月的孝而已。可问题在于,顶头的那仨守孝三年,谁为下头的姑娘们操办亲事? 王熙凤和邢夫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奈和艰辛。不管怎样,她们也一定要赶在贾母过世前,先把迎春和黛玉打发出门子。惜春和琮儿倒是无所谓,不过三年完全耽搁得起。至于巧姐和荣哥儿,哪边凉快待哪儿去罢! 许是老天爷知晓了王熙凤的无奈,待快出正月时,好消息来了。 却是王熙凤之母的奶嬷嬷,许氏。 “凤丫头!你又坑我!”许嬷嬷虽早已年过六旬,身子骨却硬朗得很,兼之嗓门极大,一到后头院子里,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好你个凤丫头,连我都敢坑,亏得没让你得逞,不然我这老脸也不用要了!” “哟哟,许嬷嬷您这是怎的了?我就算坑我家琏二爷,也不能坑您呢!”王熙凤听着声响,起身迎了出来,却冷不丁的瞧见许嬷嬷后头跟着的人,登时噎住了。 许嬷嬷后头……贾琏呵呵笑着,伸手将许嬷嬷扶进了正堂里,回头看王熙凤:“凤哥儿你倒是接着说呢,还打算坑谁?” “琏二爷您不忙活了?”王熙凤斜了贾琏一眼,没好气的道,“既然闲着,就去东暖阁帮我瞅着巧姐,别等下一不留神,那小丫头又上房揭瓦了。” 贾琏强忍着笑意,直接往东暖阁去了。可没过一会儿,王熙凤和许嬷嬷也过来了。贾琏奇道:“这般不放心我?” “哪儿呢,是许嬷嬷想瞧瞧巧姐。”王熙凤一脸无奈的望着许嬷嬷,后者却完全无视了她,只径直走到了巧姐跟前,上下打量着,旋即却是满口子的夸奖。 “好姑娘,瞧着比你娘当年还好看一些。也难怪,你娘那是像了你外祖母,而你却是像了你爹娘,好看,真好看。”许嬷嬷这话乍一听有些不清不楚的,可仔细一想却是很容易就明白了。王熙凤的模样似她亲娘,也就是说她亲爹长相堪忧。反过来,巧姐却是继承了王熙凤和贾琏的优点,小时候只觉得可爱,略大一些了,却能轻易的瞧出,是个小美人胚子。 巧姐原就惯会看人脸色,小嘴儿更是抹了蜜一般的甜,三两句话下去,把许嬷嬷哄得见眉不见眼的,只心肝肉儿的唤着。听得王熙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险些没酸掉牙了。 笑闹了一阵子,许嬷嬷放巧姐继续描红去了,她则是跟王熙凤说起了正事儿。 “先前,凤哥儿你不是托我给你妹子说门亲事吗?我帮你打听了,许家那头乐意得很。不过,因着事儿没成,我说得也含糊。亏得如此呢,这不前几日,我那在许家当管事的大外孙子特地来王家寻我,说是许家主子托他来问个清楚,凤哥儿你那妹子到底是你这一房的,还是荣国府那一头的!你说,你叫我怎么说?怎么说!” 王熙凤面色微变,旋即却长叹了一口气,道:“还真是为难嬷嬷了,这事儿……”忽的,王熙凤心头一动,当下话锋一转,“那就麻烦嬷嬷同许家说一声,是我这一房的妹子,原是庶出,却是打小就记在太太名下的,早几年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如今却是由太太在教养。” “你改主意了?”许嬷嬷当然知晓王熙凤原不是这么说的,不过她也深知王熙凤的性子,因而只奇道,“你家太太能舍得?别说是已经记成嫡出的,就算是庶出,配许家哥儿……你要知晓,许家已不是几十年前老太爷在的那时候了。” 想当年,许家也是富贵人家。试想想,能让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老太爷为嫡长子求娶的媳妇儿,能差到哪里去? 可惜,时间这玩意儿太可怕了,王家尚且有王子腾撑着,许家却是自许老太爷过世之后,正式退出了朝堂。 见王熙凤犹有些迟疑,许嬷嬷又道:“我原是打算说许家的二哥儿,毕竟你那会儿提的是荣国府那姑娘。可要是你改主意了,我不妨去说说许家那三哥儿。放心,都是嫡出,只是那二哥儿如今十九了,捐了个五品的虚职。三哥儿虽说只十六,却在去年间考中了秀才,估计还能再进一步。” 王熙凤沉吟了一番,旋即看向一直不曾开口的贾琏,道:“琏二爷您说呢?” 虽不知前因后果,不过听了方才那一番话,贾琏也有些明白过来了,因而便开口问道:“许家……当初曾任翰林院正三品掌院学士的许泰之?” “不错,那便是我的外祖父。” 贾琏目光深沉的看着王熙凤,半响才略带茫然的道:“那凤哥儿你告诉我,为何你外祖父乃三元及第,你却大字不识一箩筐?” “问得好。”王熙凤眯着眼睛危险的瞪着贾琏,“也许琏二爷您可以先告诉我,为何您祖父战功赫赫,您却连十步远的箭靶子都能射偏?” …… …… 屋内很是沉默了半响,最终贾琏认输,伸手狠狠的抹了一把脸,道:“我觉得许家挺好的,他跟咱们家不同,贾家那是子孙不肖,丢了祖宗的脸面。许家却是纯倒霉,争气的都短寿,不争气的……咳咳,反正再不争气也比我争气。” 许家是真的倒霉,许泰之是个真正的老学究,三元及第便可彰显他的学识。而他的儿子们中,也确有天赋了得之人,无奈就如同贾琏所说的那般,两个最争气的儿子,都是短寿之人,一个高中状元后不久因病过世,一个则是放外任时遇到意外过世。剩下那个最不争气的小儿子,等两个哥哥没时,年岁也不小了,再逼也没用。偏许泰之本人寿数也不长,没能将孙子教养出来。而许嬷嬷方才说的哥儿,却是许泰之的曾孙了。 三个嫡出的曾孙,老大得了父辈的传承,虽不是纨绔子弟却也是真没读书的天赋,老二勉强做了几年学问,后来给捐个官凑合着过日子,老三…… “我觉得成。”贾琏总结道。 “要不再去问问太太?”王熙凤问。 俩口子对视一眼,很快就做出了一致的意见,让丰儿将邢夫人请到了东暖阁里。而结果却丝毫不意外,邢夫人很是乐意,只道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哥儿自个儿有本事,好过于祖宗留下的万贯家产。而许嬷嬷也明着说了,许家哪怕最鼎盛之时,也不能同荣国府相提并论,且穷文富武,单就钱财而言,许家很穷。 邢夫人拍板决定:“无妨,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好处,至少不会宠妾灭妻!” 王熙凤和贾琏皆拿眼瞧着邢夫人,您倒是瞧瞧贾政那老东西!不过,严格说起来,贾政也确是没有宠妾灭妻,在贾政眼里,妻子那就是个物件,而妾室那就不是个东西。 这门亲事就暂时那么说定了,当然离真正定亲还差得远呢。王熙凤同许嬷嬷说好,等贾府出孝除服之后,贾家会同许家恢复来往,到时候由两家长辈去慢慢商议。 在诸人没有注意的角落里,巧姐嘿嘿笑着,等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她便悄没声息的溜到了正院的西厢房。 “二姑姑,巧姐跟您说……” 第160章 贾府里倒是一派和乐融融,可远在刑部大牢之中的荣国府诸人却不怎么好受了。 半个月了,距离贾政之死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了,同时也预示着荣国府诸人被羁押了半月有余。比起只是被禁足于荣国府偏院里的下人们,那些曾经金娇玉贵的主子们下场更惨。想也知晓,刑部大牢是甚么地方?就算不被用刑,仅仅在里头待半个月,也是非人的折磨了。而在这其中,最难熬的自然是王夫人了。 作为荣国府活着的主子里头,唯一一个曾经来过刑部大牢之人,王夫人打从进来的那一日起,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上一次,她能够平安脱困,已经耗尽了她下半辈子所有的运气。而这一次,王夫人哪怕一直在强调自己是无辜的,也明白她算是难逃一劫了。 又到了送饭时间,刑部大牢倒是没有虐囚的先例,一天供应两顿饭,且饭菜也是正常的,绝对不存在馊臭的情况。饶是如此,王夫人依然没法习惯。这怎么可能习惯得了呢?无论是未出阁前在王家过得娇小姐生活,还是出嫁之后在荣国府的富贵太太生活,王夫人都不是一个能吃苦受罪之人。刑部大牢里餐餐白水粗面馒头的日子,她上次已经经历过了,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如此,偏生…… “牢头,替我告诉大人,我没有害人,我是无辜的,我真的是无辜的!”看到送饭的牢头,王夫人并不着急伸手要食,而是抓紧一切机会哭诉自己是无辜的。 可惜,没人会在意。 “别逗了,我在大牢里干了几十年,就没见过哪个犯人会主动承认自己有罪的。放心罢,先前是因为还在正月里,大人们懒得同你计较。这不,明个儿就是二月了,到时候各种刑具一下去,保准你再不会说自己是无辜的了。”牢头嗤笑一声,随手将两个粗瓷大碗从栅栏里推了进去。 两个粗瓷大碗,一个装着个乌黑的粗面馒头,另一个则是盛了七八分满的白水。只是因着牢头下手没准头,粗面馒头滴溜溜的滚了,而白水更是撒出了大半。 王夫人面上一片空白,完全不曾往粗瓷大碗上瞧一眼,而是整个人慢慢的从栅栏上滑坐到了地上。 她完了。 次日便是二月初一,其实严格来说,只要出了正月十五就算是年关过了,三省六部也正式开始做事了。可官老爷也图一个吉利,到底还未完全出正月,若是在此时沾染上了人命,哪怕对方是罪该万死,这不也显得晦气吗?当然,若是逼不得已,为了自己的仕途,就算晦气也没法子。□□国府这事儿却是真心没甚么必要,左右苦主贾政已经死了,苦主的家人更是差不多都进刑部大牢了,至于已分家单过的贾府和宁国府那头,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对于刑部来说,自然是能拖就拖,好赖也要拖过正月。 这不,正月过了,该拉出来溜溜了。 先前去荣国府缉拿的官兵早已将所谓的证据递到了刑部尚书的案头上,包括仵作验尸所得之结论,以及从贾政妾室赵姨娘房中搜出来的毒|药等证物。 可惜,单单这些并不足以说明甚么,至于对于刑部尚书来说,最重要的根本就不是为贾政伸冤,而是揣测圣心。 君不见贾政一死,当今非但不曾赏赐安抚,反而命南安郡王带兵封锁缉拿荣国府主子,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刑部尚书倒也是太上皇当年亲自点的榜眼,可惜他苦熬了几十年,却是在当今即位后,才有了一展抱负的机会。 刑部侍郎携带卷宗匆匆赶来,先是拜见了刑部尚书,随后才呈上手中卷宗,道:“尚书大人,有意外情况。” “意外?”刑部尚书接过卷宗,才发现最上头是新鲜出炉的犯人口供,然却并非来自于贾政之妻王氏,而是贾政之子,登时他来了兴致,“莫不是下毒手之人并非王氏,而是其子?” 当然不可能。 一如毒|药虽然是在赵姨娘房中发现,可没有一个人怀疑真正下毒的是赵姨娘。想也知晓,一个姨娘就算早已生儿育女,也不可能去毒害老爷的。毕竟,赵姨娘虽美其名曰姨娘,实则根本就是荣国府的家生子,等贾政一阖眼,王夫人就是立刻发卖了她,旁人也无话可说。事实也的确如此,王夫人借口在赵姨娘房内发现了毒|药,而将其活活杖责而死。可惜,刑部尚书完全不予采纳。 可就像赵姨娘绝不可能暗害贾政一样,贾宝玉也完全没有动机。 也许,贾宝玉有着所有纨绔子弟的坏毛病,可总的来说,他还是一个纯孝之人。更重要的是,一个不良于行的人,是无法行凶杀人的。尤其自宝玉双腿残废之后,贾政便再不曾同他近距离相处过。 “下官认为,此事绝不是贾宝玉所谓,可他也未必是清白的。”刑部侍郎道。 “那……”刑部尚书刚想说些甚么,忽的面色大变,旋即拍案而起,“贾宝玉竟是装病?哼,若是心中无鬼,他为何要假装腿疾?当瘸子很好玩儿吗?” 刑部尚书绝没有侮辱不良于行之人的意思,实在是被贾宝玉气得不轻。你说若真的天生腿疾,或者由于意外伤害造成的残疾,世人都应该表现出同情来,可若是装的呢? 恁不死他丫的!! “去大牢!” 刑部大牢面积极大,鼎盛时期曾羁押过上百号人。不过,因着去年秋后处斩了一批人,也流放了余下的人,到了如今大牢里倒是空得很。事实上,除了荣国府的主子们之外,也就那么小猫三两只了。也因此,荣国府主子们的羁押条件还是挺不错的,至少每个人都有单间。 宝玉在荣国府上下看来,只是个孩子,可惜在外人眼里,他已经是个少年郎了。原本,他和贾兰、贾环三人,分别被关在相邻的三间牢房里,可因着后来从宝玉嘴里掏出了了不得的事儿,因此宝玉被特许到了最里间的重刑室。 很荣幸不是?开国至今,重刑室里一共也就接待了不到五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荣国府金孙贾宝玉。 刑部尚书过来说,宝玉被绑在重刑室的十字栅栏上,呈一个“大”字。值得一提的是,尽管绳索挺结实的,然而宝玉却并未被固定在栅栏上,而是双脚着地,仅仅被绑住了躯干和双手。 “啧,真看不出来,原来我刑部大牢里还藏着绝世人才!听说宫里的娘娘才曾赐下过太医?真该让那庸医来瞧瞧,咱们不需要药材也不用针灸,这不就治好了。”刑部尚书一脸嘲讽的看向宝玉。 始终跟随在他身后的刑部侍郎淡笑着回道:“尚书大人您说的是,这等稀罕事儿还真得让太医来瞧瞧,说不得人家不是装的,真是被咱们的牢头给治好的。” 一旁的牢头弯腰哈气,连声表示自个儿甚么都没做,不敢邀功。 可不是甚么都不曾做吗?人家牢头只是按着吩咐,打开了宝玉所在的那间牢房的大门,漫不经心的说了句:“走罢。”可旋即,他就回过神来了,宝玉是个残废,他刚打算伏下身子将宝玉背起,就眼睁睁的看着宝玉先是连滚带爬,后干脆踉踉跄跄的往外头跑去,惊得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等回过神来之后,忙飞一般的冲上去将宝玉撂倒在地。 将事情经过简单的说了一遍,牢头努力为自己洗白,他当然不能说是自己给忘了,而是将一切罪过尽数往宝玉头上推,只道:“二位大人,小的真以为他是残废,这才一时大意,显些让人给跑了。小的也是没想到,这才开了门,他就飞奔出去了。” ……说好的不良于行呢?忒么逗老子! 牢头认为,他是无辜的。刑部尚书和侍郎则是压根就没理会他,左右就算宝玉能跑出男牢,还真能跑出刑部大牢外头的大铁门?真要是成了,那也别追究责任了,绝好的将相之才,应当立刻将其丢到边境披挂上阵杀敌,功过相抵。 “我没有害我父亲,我只是……”宝玉面色惨白,相较于人生阅历丰富且好歹曾经来过刑部大牢的王夫人,宝玉才是真正的娇贵脆弱。打从出生之日起,宝玉就从不曾吃过哪怕一星半点儿的苦头,对他而言,人生最惨烈的便是父亲逼他上进,以及一怒之下请家法。 “行了,不动真格他是不会说的。”刑部尚书面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向一旁的刑部侍郎吩咐道,“你留在这儿看着,无比要从他嘴里得到真相。不过,最好别直接弄死了。” 刑部侍郎答应了一声,随后先是亲自将上峰送了出去,这才折返回来,向着宝玉灿烂一笑:“荣国府的宝二爷,啧啧,来罢,想先尝尝甚么?浸了辣椒水的倒刺鞭,还是来块烧红的炭?其实仔细瞧瞧,宝二爷挺细皮嫩肉的,要么先来点儿娘们玩意儿?” 宝玉面色惨白的望着眼前之人,他并不认识刑部侍郎,却本能的明白这不是单纯的吓唬他。 见宝玉不曾回话,刑部侍郎便直接吩咐下去了:“把拶指拿来,尚书大人有令,悠着点儿别给弄死了。” 牢头答应一声,很快便将拶指拿来了。 其实,在刑部里并不缺刑讯好手,不过面对像贾宝玉这种没啥本事的公子哥儿,劳动那些刑讯好手显然有些小题大做了。牢头又唤了个同僚,俩人一起对贾宝玉实施了拶刑。 凭良心说,宝玉怕归怕,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丝好奇心的。他虽说并不爱做学问,各种杂书倒是没少看。可对于方才刑部侍郎所说的拶指,却是完全不曾听说过,尤其是那句“娘们玩意儿”,让他本能的有些轻敌了。 事实证明,就算刑部侍郎看不上拶刑,可这也不是宝玉能吃得消的。 拶指是拶刑专用的工具,在市井也有一种通俗的说法,叫做:夹手指。所谓“拶指六把,连绳价七分”,其实就是六根长短粗细差不多的竹签子,用细麻绳上下穿孔,连成一串,两副一起再打个绳结,便成了。如此简洁易学的刑具普遍用于女子身上,只因女子多巧手,拶刑则会造成手指永久性的伤残,严重者甚至十指尽数连根断裂,及其残忍。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拶刑很疼,十指连心嘛,反正女子多半是支撑不住的,至于贾宝玉…… “啊!我说!啊啊啊!!我都说!放手!放……啊!!” 刑部大牢里从来不缺惨叫声,可因着如今是年初,去年收押的犯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如今整个刑部大牢里除了小猫三两只外,其他都是荣国府的主子。而显然,甭管是哪个主子,想要分辨出宝玉的声音是极为简单。哪怕这重刑室位处偏僻,隔音的效果却几乎全无。 随着宝玉那凄厉至极的惨叫声连连响起,其他被羁押着的荣国府主子们,皆吓得要死。这真不夸张,哪怕是心理承受能力最强悍的王夫人,听到最心爱的幼子这般惨叫,也是又惊又怕又心疼。至于其他人,当然是害怕得多,担心得少。 待当日晚些时候,得刑部尚书之令,众多刑讯好手纷纷出马,争取在一天之内弄清楚所有的事情。而这个时候,宝玉已经将他该说的不该说的,尽数都说了。 甚么十岁就同屋里的大丫鬟袭人翻云覆雨,甚么目睹贾母和王夫人的暗自较劲,甚么偶尔听到王夫人怒吼林家的家产应当由荣国府保管等等,当然也包括他装腿疾的缘由。 说来真当好笑,宝玉之所以装腿疾,竟是因为他不想上进不想入仕途更不想同朝堂之上的贪官污吏同流合污。 刑部尚书:……呵呵。 至于荣国府的其他主子们,刑部那些刑讯好手也不是吃干饭的,再牛逼的江洋大盗落到了他们手上,也要脱层皮,这些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和贵太太们,有甚么用! 还真别说,掏出了不少的内情。 探春是唯一一个不曾受到任何刑罚,甚至她只是暂住在女牢的牢头房里,条件不可能好,却比其他倒霉蛋幸运太多了。之所以给她特别优待,原因在于,探春逃离荣国府为亡父贾政击鼓鸣冤。再结合她的出身以及往昔在荣国府的处境,探春完全不存在暗害贾政的可能性。当然,不行刑是一回事儿,追问就又是另一回事儿了。探春也光棍,左右她自认除了那一次算计王夫人逼其将自己记在名下的事儿外,这辈子她也没干过任何昧良心的事儿,索性旁人问甚么她答甚么,全无半点儿隐瞒。 从探春口中知晓的事情并不多,她倒是指认王夫人经常打骂身边的丫鬟婆子,也曾扣罚月钱,或者是将下人的份例东西以次充好。可惜这些不算罪名,至少刑部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李纨也不曾受到太多的刑罚,挨了两鞭子,淋了一头一身的冷水,仅此而已。不过,她比探春说得要多得多。 地位不同,眼界也不同。即便李纨没有王熙凤的大气,可她终究是出身书香世家,且一度是荣国府的大奶奶。在贾珠尚未过世之前,李纨虽不得王夫人的心,可地位却比探春要高得多。哪怕后来贾珠过世了,因着有贾母护着,李纨的日子也远比探春要好,自然接触的事儿也就多了。 据李纨所言,王夫人曾经包揽过诉讼。当然,证据全然没有,可她供出了几个人,除了已故的周瑞家的,还有便是被撵出去的花簪和玉钏,以及另外几个王夫人的陪房下人。有了李纨的提示,刑部很快就将这些人从荣国府的偏院提溜了过来,重刑之下,甚么都兜不住了。 除了这俩女眷之外,便只剩下贾兰和一贯没甚么存在感的贾环了。 比起素日里被众人当孩子看的宝玉,其实这俩年岁更小,命也更苦,好处没享受到,遭了难他们却要连带着受刑。好在刑部也不全是丧心病狂之人,加之两个孩子年岁确实小,几番吓唬之后,又挨了十来鞭子,见问不出甚么来,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而事实上,贾兰和贾环确实一无所知,且他俩绝对没有暗害贾政的动机。贾兰就不必说了,贾政素日里很重视他,倒不是溺爱,而是单纯的看重,毕竟贾兰是荣国府里最有读书天赋之人。贾环平日里倒是挺没存在感的,为人也颇有些猥琐上不得台面,可他年幼蠢笨,又素来不得宠,一来没途径寻到毒|药,二来也没有机会给贾政下毒。一番问询之后,这俩依然被放回了先前的牢房。 到底挨了十来鞭子,别说贾兰了,贾环这个打小没过过甚么好日子的庶子,也有些受不住了。相对于贾兰的安静,他颇有些耐不住性子,只骂骂咧咧的道:“一定是太太搞的鬼,一定是!还有宝玉,他居然假装残废,这个泼皮王八羔子……” 骂了许久,贾环最终还是闭了嘴。伤口太疼,安静不动且疼得慌,骂起来更不用说了,哪儿哪都疼! 哼,都是宝玉那对母子俩造的孽! 就连全然不知实情的贾环都猜到了七七八八,刑部诸人就更不用说了。比起其他人只得一两个刑讯好手,王夫人那儿却是足足有十来个人。拶指就不用了,想也知晓像王夫人这等女中豪杰,起码也得来个车裂啊烹煮啊,或者直接上凌迟,不信她不开口! 得亏王夫人不会读心术啊,要不然吓都要吓死了。当然,她暂时还死不了,刑部的那些刑讯好手们,有的法子让犯人得到教训,且吊着一口气。 <<< 二月里,不单单刑部豁出去一切开始办正经事儿了,贾府也没有消停。碍于尚且在孝期,走亲访友就不必了,可拜访一下京都衙门却是没甚关系的。 贾琏想要保出几个小的,准确的说,是探春、贾兰、宝玉、贾环。自然,这就是贾琏心目中的循序,如果只能保一个,他宁愿将探春捞出来,哪怕二房断子绝孙了,这不还有他和荣哥儿吗?放心,贾家的香火绝不会断。 这想法得到了王熙凤的赞同,不过,王熙凤还额外多提点了贾琏一番。简单的说,就是给王夫人略添一把火,放印子钱的事儿不能提,提了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哪怕贾府已经分家另过了,最好还是别沾惹上。可包览诉讼、买官卖官之事…… 提!! 贾政已经死了,王夫人那就是替罪羔羊的不二人选,左右她也不是干净的。 因此,贾琏是带着收集起来的颇多线索、罪证来到京都衙门的。他不是不想直接去刑部,而是三省六部皆禁止闲人入内。虽说贾琏身上有个捐来的五品同知,可他很清楚,刑部尚书绝对不会卖他的面子。本着不被人触霉头的想法,他只得跑了一趟京都衙门。 王夫人绝对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凭良心说,有很多事儿,都跟王夫人没甚么关系。放印子钱倒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可类似于包揽诉讼、买官卖官的事儿,还真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够独立完成的。以往,尚未分家之时,连贾赦那一等将军的名帖都被王夫人私下挪用过,贾政的就更不用说了,她甚至还屡次借用娘家兄长王子腾的名号狐假虎威。 问题在于,贾赦他都死了两年多了,贾政也死了半拉月了! 有道是人死如灯灭,就算生前做过再缺德冒泡的事儿,那也该由阎王爷来断案。可也有人没死不是? 除了王夫人,还有个王子腾。 第161章 “都说苍天有眼,原先那是时辰未到!这不,时辰一到,善恶皆有报!瞧瞧荣国府原先的排场,这下好了,全进去了。不单他们这一家倒霉,听说还牵连到了宁国府!” “也不算牵连,无非就是南安郡王奉旨督办时,顺手查了一下宁国府。这下可好,敢情宁国府比荣国府还腌臜,就跟往常人家说的,估计就门前那俩石狮子是干净的,啧啧。” “不止呢,你们都没听说吗?先前荣国府被查封时,借住在那府里的薛家人也被抓了起来。薛家啊!皇商薛家知道不?曾经的紫薇舍人薛公,多能耐的人?那可是连太上皇都赞过的人!可惜呀,子孙不肖!” “唉,作孽啊!” …… …… 一开始,诸人还道是当今想给老臣一个下马威,只道有太上皇在,哪怕真捉了,也很快就会释放的,君不见上一次贾政、王夫人也进了刑部大牢,虽吃了不少苦头,却也是被全须全尾的放了出来。 然而,事情并未像外人想象得那般。 荣国府被南安郡王带兵查封仅仅是一个开端,很快,宁国府就步了荣国府的后尘,除了已经入道多年的贾敬之外,其余人等尽数被捉拿归案。至于薛家,倒是没人刻意提起他们,可惜薛家原就势弱,偏还银钱众多,哪怕上头没有直接的命令,下头的人会放过他们? 又有传言道,太上皇身子骨不适,连唤数位太医入宫诊治。 尽管这仅仅是流言,并未经过任何人的证实,可有时候,流言却比甚么都可怕。尤其朝中几位重臣借口生病请太医着家诊治遭拒后,哪怕没有任何实质上的证据,也有大半人相信了这则状似无凭无据的流言。 一时间,京城里人心惶惶。 而在这档口,自然也会跳出几个急于立功,或者干脆就是在当今跟前刷存在感的所谓跳梁小丑。 太上皇已病重,甭管究竟能否治好,单看太上皇如今的年岁,也知晓没甚么指望了。且当今登基数年,哪怕最初确有些根基太浅,几年下来,却也算是稳如磐石了。此时再拍龙屁看似有些晚了,可晚了总比甚么都不做来得强罢? 抱着这般心思,就有那些个不长眼的人,将目标对准了已经分家单过的贾府。 贾府里,贾琏已经放弃了四处奔走,而是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先前得了消息,有人会对他们府上不利。贾琏最初还道是王夫人的报复,只想着先行避开,以此避免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贾琏会有这样的想法实属正常,要知晓,他们如今所暂居的府邸,乃是王熙凤当初在分家前夕,命人紧赶慢赶的采买下来,虽说乍一看也算是不错,可严格来说,这处府邸并不适合他们。 以往,宁国府和荣国府毗邻而居,虽说俩府的府邸乃自朱漆大门开始,然实则从宁荣街的牌坊起,就已经是贾氏一族的地盘了。为数众多的贾氏族人,并无数依附的门人、仆从等等,可以说,倘若有人想要对宁荣二府下手,他们早早的就能得知消息。 当然,若是摊上像南安郡王这种直接带兵将府邸封锁这样的事儿,外头的人再多也无济于事。可若是宵小闹事,却是完全不惧的。 可如今的贾府面临的就是宵小混混闹事,且不说他们并未究竟是何人,单是这些小打小闹,对于府邸不大院墙不高,甚至护院都极少的贾府而言,已是一件无法忽略的大事儿了。 贾琏经历了这几年的是是非非,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意气用事的纨绔子弟了。他很清楚,那些混混们绝对是被人指使的,可他不希望拿自家人的安危当赌注。 搬家! 只是搬家这种事儿,往往都是说着容易,做起来极难。贾府得了原先荣国府九成以上的家产,手头上并不缺铺子、庄子,可前者多半是在闹市区,后者则干脆就出了京城,皆不适合贾府主子们居住。当然,京城里并不缺好宅子,无奈地段绝佳之处的宅院,皆是有主的。 ……有钱也买不到好宅院,简直不能更糟心。 在懊恼了好几日,尤其在贾府又屡次遭人上门挑衅之后,贾琏终是耐不住了,同王熙凤好生商议接下来要如何是好。 “琏二爷的意思是,咱们赶紧跑路?”王熙凤挑眉问道。 听了这话,贾琏只一脸的无奈苦笑,道:“话也不是这般说的,咱们家同荣国府早已没了干系,并不怕被他们牵连。说句难听点儿的,哪怕四大家族都死绝了,咱们背后靠的是当今,怕甚?可我这不是担心你和孩子们会有事儿吗?如今只是宵小上门闹腾,万一冲进来了呢?就算只是惊吓,也划不来。” 贾琏从不曾有平等待人的想法,在他看来,若是妻儿受到了伤害,纵是将罪魁祸首全部凌迟处死,那吃亏的还是自家。 这个想法,王熙凤倒是能够理解,这也是为何她慢慢的失去了跟王夫人同归于尽的想法。当人陷入绝境之地,只觉得无论作甚么都不会吃亏了,这就是俗称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等她拥有了心肝宝儿的巧姐,又得到了前世失去的遗憾,甚至还收拢了贾琏的心……她毫不意外的变得更为贪心。重生之初,她愿意跟王夫人来个玉石俱焚,可如今她却再也不愿意了。 原因无他,王夫人的命比不上她的性命和她的幸福。 可在这事儿上,王熙凤却无法赞同贾琏的想法:“琏二爷,您的意思我明白。既如此,不若让太太带着姑娘们和孩子们暂时离开罢。” 太太指的是邢夫人,姑娘们则是黛玉和迎春、惜春,孩子们便是巧姐和荣哥儿了。也就是说,王熙凤愿意跟贾琏共担责任,共度难关。 贾琏有些发懵。 不等贾琏回过神来,王熙凤便已经吩咐下去了,她倒是没说旁的,只让人传话给邢夫人,帮着收拾行囊,随时准备搬家。待吩咐好了,王熙凤转头一看,贾琏仍是一副发懵的模样,登时不由得偷笑道:“琏二爷这是怎的了?您不过是担心咱们家人受到惊吓吗?让太太带着他们暂时离开,旁的您就不用担忧了。” “不担忧?我怎么可能不担忧?”贾琏终于醒悟过来,眉头紧锁一脸的不悦,“凤哥儿,我的想法你会不清楚吗?从头到尾,我就不曾在意过太太,我只在意你和巧姐、荣哥儿。” 这话,相当得不孝。 可王熙凤表示,她就是喜欢听这种甜言蜜语。 “放心罢,那些人的目的我大致上也能猜到一些,无妨的。”王熙凤心头暗喜,面上却不露分毫的安慰道,“我的胆子琏二爷还不清楚吗?这年头只有我吓唬旁人,就没旁人能吓唬我的。而那些人,不过就是受人指使,绝对不敢做出太过分的事情来。” “甚么意思?”贾琏奇道。 王熙凤思量了一番,慢慢的将自己的猜测讲述了出来。 其实,王熙凤有这个想法也不止一两日了。早在贾府头一次被人欺凌上门时,她心中就有了些许怀疑。当然,这仍是托了她前世记忆的福,虽说那时候她人在羁侯所里,可到底不曾真正的同外头没了联系。很多事儿,前世的她仅仅是听说,今生联系在一起,却是了不得了。 就拿宵小上门一事来说,想也知晓,前世宁荣二府垮台之后,那些原本依附生存的贾氏族人也都吃了诸多苦头。那会儿,多得是人欺上门来,而贾氏族人们,有能耐的拿出搏命的气势同人争斗,宵小们大半都是欺软怕硬的,事儿也就慢慢平息了。有钱财的想法子另寻靠山,或者干脆回了金陵祖籍。若是既无能耐也无钱财的,那也就只能忍气吞声了。说到底,京城也是天子脚下,挨骂挨打受气那是没法子,可类似于杀人放火的事儿却是没有的。也就是说,若咬牙忍着,多捱一些日子也能混过去。 而这一世,贾府可不就是前世宁荣二府倒台之后的贾氏族人吗? 听了王熙凤略委婉的说辞后,贾琏瞪圆了眼睛:“凤哥儿,你的意思是说,那些人不过是来捡便宜的?” “我猜,这里头主要有三拨人。头一波就是心思最单纯的,人都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也有三斤铁。宁荣二府虽败落了,可咱们家却不曾蒙受损失,自然要赶早讨便宜了。第二波则是同咱们家有怨仇的,想也知晓,当初宁荣二府行事那般嚣张,若说不曾同人结怨,鬼都不信。先前贾家兴盛,他们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如今既已败落了,可不是趁机痛打落水狗?”王熙凤笑道。 “这话倒是在理,可我听着怎么就那般别扭呢?”贾琏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极为纠结的神情。 “有甚么别扭的?对了,我还没把话说完呢,还有第三波人。” “你说。” 王熙凤故意卖了个关子,并不直接说,而是将话题绕开,道:“琏二爷您猜,当今先对荣国府下手,再趁机挖出宁国府的罪证,顺手又将薛家给撸了,接下来是谁?” “史家、王家!”这压根就不用猜,四大家族以贾家为尊,这带头大哥都倒了,旁的人家能有好处?不过,史家和王家的当家人皆不在京城里,恐怕当今就算想要下手,也颇为麻烦。 “我也是这般想的,只要这两家到底哪家先倒霉,却是不好说了。不过,琏二爷若是你,眼见着盟友出事,您会如何是好?” 贾琏以为王熙凤问的是救不救,因此很是思量了一会儿,最终仍是摇了摇头:“我不救。若是盟友得罪了旁的人,或许还能伸手拉拔一把,就像当初薛蟠杀了人,左右只是个穷书生,帮衬着也无妨。可如今是跟当今天子对上了……我又不傻。” 救人的前提是自己安然无恙,当然也不乏一些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换取朋友的人,可若是明知道救人的后果是诸人一起排队去黄泉,估计就没人会这么干了。如今,宁荣二府出事,之所以没有一个人替他们说话,最主要的还是,众人都看明白了,这一次当今是动真格了,偏生太上皇病重,没人能拦得住。 “琏二爷您的说辞很对,可您仿佛误会了我的意思。”王熙凤眨巴眨眼睛,难得的露出了一丝俏皮的笑容,“我的意思是,假如作了大死的盟友就快歇了,您是打算置之不理呢?还是顺手给他一板砖,送他归西的同时,顺便撇清自己?” 贾琏:……明明都二月中旬了,这天怎么就那么冷呢? 第162章 面对同样的问题,贾琏的选择是救亦或不救,而在王熙凤看来,却变成了不救亦或死命踩上一脚。虽说道理也不难理解,可贾琏依然感觉阴风阵阵,寒冷刺骨。 ……吓死爹了! “琏二爷还有甚么疑问吗?”王熙凤一脸坦然的看过去,正好看到贾琏打了个寒颤,当下便开口问道。 贾琏忙不迭的道:“没、没有。呃,我是说,假如今个儿出事的不是宁荣二府,而是我的话,你打算怎么做?”话一出口,贾琏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这话乍一听虽然不算甚么,可仔细一琢磨,却颇有种吃干醋的意味,特别像王熙凤刚嫁给他时,时常询问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能救当然救,如果明知晓救不了,甚至还会拖累其他人跟着一道儿去死……琏二爷,您觉得我会怎么做?”王熙凤挑了挑眉。 “嗯。” 虽然这个答案是在预料之中,可贾琏嘴里却忍不住泛起了阵阵苦涩,心中更是闷闷的,仿佛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正在悄然升起,憋得他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没好气的应了一声。 王熙凤托着腮帮子好笑的看着贾琏,慢慢的,嘴角勾出了一个魅惑的笑容,好半响才幽幽的道:“大不了等琏二爷您把自个儿的小命给玩完了,我也跟着爷您一道儿下黄泉呗。” 不就是死吗?人固有一死,她是重生一遭的人,前世死前最担心的就是无依无靠的巧姐,可今生…… 没甚么好怕的。 “咳咳,我知道了,我还有事儿要忙活。”贾琏起身快步离开了房里,直到走出了最后一进院子,他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才忽的展现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惊呆了一路上的丫鬟婆子们。 不过,贾琏所谓的有事儿要忙活也是真的,甭管是他们所有人搬家,还是邢夫人带着姑娘们、孩子们搬家,身为一家之主的贾琏,要忙活的事情都不算少。好在王熙凤管家能力极强,将整个后宅管理的服服帖帖的,且跟以往荣国府将大丫鬟当成小姐养不同,王熙凤让贾府真正的做到了令行禁止。 贾琏到了前院,唤来林之孝一一吩咐下去。既然他们俩口子不打算离开,那么所谓的搬家就不需要太显眼了。 又过了两日,破晓时分,贾府里便出来了两辆青布骡车,也没惊动旁人,就这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骡车里,一辆坐着邢夫人和三位姑娘,另一辆则坐着巧姐、荣哥儿以及他俩各自的奶嬷嬷。除此之外,便只有马车夫了。当然,原先伺候几个主子的丫鬟婆子皆在前两日陆续离开了。只是当时,丫鬟婆子们皆是乔装打扮过的,有些假装去采买东西,有些则是打着走亲访友的旗号,更有几个是借着被主子撵出来的由头离开的。 谁也不知晓,贾府里的主子们悄然离开,只剩下贾琏、王熙凤,以及……贾母和琮儿。 贾母是无法离开的,中风瘫痪之人,原就很难移动,且大夫也明言,最好不要轻易移动,只安生养着,兴许病情不会恶化,贾母也能尽量多撑一段时日。 没错,就是捱日子。所有人都明白,贾母不可能好起来了,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尽量的拖着。且之所以拖着,也不是为了贾母着想,而是担心贾母之死会影响到底下孙女、外孙女的亲事。说起来,也是蛮悲伤的,好在贾母本人并不知情。 也不知晓是因为先前元春省亲之后,贾母同王夫人大吵一架的关系,亦或是受到了荣国府被官兵封锁的关系,总之贾母的病情一度恶化。所谓的恶化,并不单单指的是她的身体状况,而是指精神头。 中风瘫痪的病人,也许最初还能有平常心,可时间一长,没人能够忍受这日复一日的折磨。尤其在病情加重之后,病人很容易出现敏感多疑,乃至愈发迟钝,慢慢的转为痴傻,最终彻底没了神智。 贾母的情况没那么严重,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倒是认得跟前伺候的鸳鸯,也时不时的会提起金孙宝玉,可这仅仅是极为少数的时间。事实上,在大多数时间里,贾母都是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时日,更别说时辰了,通常都是吃吃睡睡,说会儿胡话,按时吃药,再浑浑噩噩的睡过去。 在邢夫人带着一众人离开后,王熙凤取代了邢夫人,每日都去贾母跟前晨昏定省。可惜,多半时候王熙凤看到的都是睡着了的贾母,因而只能转而吩咐鸳鸯好生照顾,若有任何需求,都要及时告知。 至于倒霉蛋琮儿…… 天地良心,贾琏和王熙凤只是一致将他忘了而已。至于邢夫人,则是早已习惯了听从儿子、儿媳妇儿的话,让干嘛就干嘛,完全不曾提出任何反对的意见,也就错失了将琮儿带走的机会。最要命的是,因着先前贾母过来时,房间不够,琮儿被暂时安置到了前院的客房里。当然,房间不会差,却导致琮儿愈发的没了存在感。 直到邢夫人一行人离开了五六日,贾琏才发现了这个问题,可这时,却有些晚了。 王子腾前来拜访。 贾琏都不知晓王子腾是甚么时候回京的,至于究竟是当今传召,还是他自个儿偷偷的回京,就更不清楚了。不过,甭管怎么说,王家同贾家有旧,王子腾更是王熙凤的嫡亲叔父,于情于理,都不能闭门不见。 唤了个小厮去二门里报讯,贾琏亲自迎了出来,将王子腾请进了前院的大堂里。 “叔父大驾光临,侄女婿不能远迎,实乃罪过罪过!”贾琏跟唱戏似的跟王子腾连声道饶,尽可能的拖些时间。 这真不怪贾琏,四大家族之中,若说最难缠的人,莫非王家家主王子腾莫属。宁荣二府自不用说,全他娘的是窝囊废,包括贾琏。薛家更不欲多言,薛蟠连窝囊废都称不上。史家那两位侯爷,保宁侯史鼐那不叫有本事,那叫命好,史湘云父亲早逝,这才将世袭的侯爷爵位留给了二弟史鼐。忠靖侯史鼎倒是有真本事,可他很早就外放了,十数年都不曾归京,贾琏对他的感观就跟听话本儿似的,完全没有任何感触。 然而这王家家主王子腾…… 初任京营节度使,后擢九省统制,奉旨查边,旋即升九省都检点。整个人生就是大写的牛逼,更重要的是,虽说王子腾跟史鼐一样都是命好之人,可关键在于,人家压根就不在意!史鼐还有爵位可继承,王子腾只不过继承家主之位,他有如今的地位,全靠他本人。 说实话,贾琏有点儿犯怵。 “琏哥儿。”王子腾轻飘飘的看了贾琏一眼,直接就将贾琏唬得把剩余的话都给吞回了肚子里,“听说荣国府出事了,如今又是甚么光景?” 尽管贾琏一点儿也不想跟王子腾打交道,可人家都问了,贾琏也不能故作不知,索性将自己知晓的情况,挑不甚重要的讲述了一番,又恐说的太少,贾琏还拼命回忆着茶馆酒庄听来的流言蜚语,添油加醋的说了一大通的废话。 等王熙凤过来时,就看到贾琏跟说书人似的,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而一旁的王子腾则跟看猴戏一般,时不时的扫过去一眼,满脸皆是鄙夷的神情。 王熙凤:……琏二爷您过了。 “叔父!您可算是回京了,前些日子咱们家出了好多的事儿,偏您老人家又不在京里,我纵是受了委屈,也无处诉说。”王熙凤快步走进了正堂,按说她早已嫁人为妇,应当避讳外男。可一来,王子腾是她嫡亲的叔父,二来则是王熙凤亲娘早死,亲爹比贾赦还不靠谱,王子腾之于她也跟亲爹无异了。 “凤丫头你少作幺,你是个甚么德行的,我能不知?”王子腾终于将目光从贾琏面上挪开了,望着缓步走来的王熙凤,冷笑一声,“说罢,这次你要做甚么?” 明人不说暗话,比起极好糊弄的贾赦、贾政,王熙凤至始至终也不曾想过要隐瞒王子腾。事实上,也真没这个必要,因着前世之事,王熙凤恨死了她的嫡亲哥哥王仁,却也不至于牵连到王子腾身上。 “见过叔父,给叔父请安。” 所谓先礼后兵,王熙凤先是老老实实的请了安,旋即便开始了她的诉苦之旅。 “叔父您恐怕有所不知,宁荣二府这一次算是逃不了了。不是他们做了多大的错事,而是当今已经下定决心要对付他们,我能做的也只是将自家摘出去,而不是蠢到跟他们一起去死。叔父您也不用怪我狠心,姑母虽重要,却比不上我的夫君和儿女。人都是自私的,我没念过几天书,圣人的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晓,既有选择的机会,当然是让姑母他们去死,让我的至亲家人活下来。” 王熙凤顿了顿,又道:“薛家那头问题不大,只要姑母别蠢到将蟠哥儿的人命案子翻出来,薛家就不会出事。钱财的损失那是必然的,可等某些人捞够了,自然也就会放人了。” “叔父,您也替我想想,我多不容易呢。我亲娘早早的就没了,亲爹……唉,不说也罢。这打小,我就将叔父您和婶娘当成亲爹娘看待,也多亏了您,我才能嫁到荣国府,当上大房奶奶。可说是这般说的,结果我嫁过去好几年了,头上顶着个荣国府嫡长孙媳妇儿的名号,实际上做的却是管家娘子的事儿,这像话吗?姑母口口声声都说为了我好,有好处的事儿从来不想着我,猫嫌狗厌的事儿却是每次都少不了我。好人都让她做了,坏名声却落在我头上。我又不傻,凭甚?!” “要单单只是名声问题,我忍也忍了,左右她是我姑母。可叔父您知晓吗?姑母她太过分了,明明琏二爷才是荣国府的嫡长孙,她却做梦都想着将爵位、祖宅、家产都留给她的宝贝儿子!苍天呢,您倒是开开眼,可怜可怜我这个打小就命苦的孩子罢……” 说着说着,王熙凤忍不住掩面痛哭,惊得身畔的贾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愣是好半响都没能回过神来。 然而,王子腾却淡定依旧。 “继续,怎的不说了?人人都道,生儿子像舅,生女儿像姑。别人我是不知晓,单看你们俩,确实挺像的。” 王熙凤也不装哭了,只用幽怨的眼神剜着王子腾,何为骂人不带脏字,她算是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索性,王熙凤抛开一切,发狠的道:“左右姑母已经栽了,叔父您就算再不愿意,还能将她捞出来不成?如今,贾府就我一个王氏女,您说罢,往后是扶持我,还是跟贾府彻底断了联系,权当没了这门亲眷?” 无视一旁已经被吓懵了的贾琏,王熙凤径自说道:“赶紧的,我可没有闲工夫同您在这儿墨迹,到底想怎么样,您就直说了呗。要是您铁了心的打算捞我那好姑母,那尽管去,左右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可要是您愿意舍了她扶持我,那我回头告诉您一个消息,保准您不会吃亏!” “跟你谈事儿会不吃亏?哼,行了,你说罢。”王子腾冷冷的道。 说到这份上,已经算是表明了王子腾的态度,其实打从一开始他登门拜访,就已经表明了立场。没见先前大房刚分家单过时,王子腾只一味的站在荣国府王夫人那一边,哪怕他明知晓王夫人做了孽,也不曾拉拔王熙凤一把。 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一如王熙凤素日里表现的那般,对于没能耐的人,王熙凤会坐看他去死。而王子腾也是同样的人,在他眼中,无论是王夫人还是王熙凤,皆是王氏女,他宁愿等这俩人厮杀出个胜负来,再选择支持胜利者,而并非从一开始就选择某个人。 王家只愿意支持胜利者,旁的譬如孰是孰非,亦或中间那荡气回肠的过程,全然不重要。 第163章 王家人重利轻义,区别只在于谁比谁更心狠而已。例如王仁和王熙凤这对兄妹,别看王熙凤已经够心狠手辣了,可她依然不是王仁的对手。并非才智不如,而是她至始至终都拿王仁当做嫡亲哥哥来看待,而王仁却只拿她是个钱袋子。 当然,那是前世的事儿了。 早在重生的那一刻,王熙凤便已不再将王家人拿至亲看待了。 “叔父,我可素来都是拿您当我亲爹看待的,虽说如今贾家已不如往昔了,可好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着也没断了这门亲来得强罢?”王熙凤笑得一脸和气,间或还流露出一丝女儿对父亲的依恋,语气软糯的道,“我想告诉叔父的消息就是,贾家在宫里还有位娘娘呢。” 别看宁荣二府皆出了事儿,可从未有消息证明贤德妃也被牵连在内。反过来说,没消息就等于是好笑,元春依然是高高在上的贤德妃,贾家依然是皇亲国戚。 “只这点?”王子腾冷冷的看向王熙凤,嗤笑一声,“宫里的娘娘是你姑母的亲生女儿,我既想得到她的帮衬,何不先将你姑母从牢里捞出来呢?” “您捞不了。”王熙凤一脸无奈的摊了摊手,若非肯定王夫人这次在劫难逃,她如何敢跟王子腾面对面的谈条件? 说起来,王夫人已经很能耐了,先前那几次的绝境,竟都让她全身而退了,只可惜好运气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至少这一次,王夫人再也逃不了了。 贾母在元春省亲之日,当着满席的宾客,亲口控诉王夫人不孝。且今时不同往日,上一次尚可以说是贾母为了救贾政,而将罪名都推到王夫人头上,那么这一次呢?贾政安然无恙的在前院大宴宾客,贾母却在后院,当着贤德妃的面,泣血控诉其母不孝,若非确有此事,贾母又怎会这般作为呢?尽管真相只有王熙凤和鸳鸯知晓,可在外人眼中,贾母绝对是受到了诸多的欺凌,忍无可忍之下,才会当众发作。尤其是贾母已经中风瘫痪,更兼在那元宵节之后,病情一度加重。 这里头若没有王夫人的缘故,谁信? 王夫人栽了,彻底的栽了,除非贾母能够恢复身子骨,并亲自出面为她洗脱,不然说甚么都是晚了的。然而,在贾政死后,这唯一的一丝希望也早已不复存在。 试想想,就算贾母今个儿脑子再度抽了,打算为王夫人洗脱罪名,王熙凤只消轻飘飘的一句“贾政被王夫人害死了”,贾母还能有好?一口气没接上来直接死去也是极有可能的,饶是如此,这笔账也仍会记在王夫人头上,毕竟是王夫人害死了贾政,间接的气死了贾母。 “凤哥儿,我一贯认为你姑母狠戾,没曾想……你竟是半点儿希望也不给她留吗?”王子腾目光冷冽,却不单落在了王熙凤面上,更多的时候,他是瞧着一旁的贾琏的。 贾琏面无表情的装死。 话说回来,贾家的人虽说品性各不相同,可总的来说,真正坏良心的还真没有。贾赦就不用说了,贪杯好|色搁在纨绔子弟里头那就不叫个事儿。贾政虽为人自私,可他多半都是利用贾母对他的疼爱,而非真正出手暗害大房。小辈儿里,贾琏原也不是甚么好东西,可偷人偷到下人媳妇儿上,这只能算是荒唐,不能说他黑良心,毕竟他从未强迫过旁人,愿意跟他厮混的,也不是甚么好人。贾珠为人相当不错,顶多有些迂腐。宝玉尚年幼,虽也干过吃胭脂的事儿,可他走的是甜言蜜语路线,多得是俏丫鬟自动送上门来。贾环更年幼,下人之中他的风评最差,然而贾环真的没有干过任何坏事。贾兰比其父为人更正派,也就不用多说了。姑娘们之中,元春大气,迎春木讷,探春精明,惜春冷漠,这些跟品性无关。 而王家…… 简直一言难尽啊! 角落里,贾琏默默的封闭五感,学着往日里邢夫人的模样,权当自己是个摆件玩意儿。这对付王家人,还得由王家人亲自出马,左右甭管王熙凤有多狠戾,自己和两个儿女都是她的软肋,安全得很。 王子腾见贾琏完全无视了自己,只在心中冷哼一声,瞬间将贾琏划分到了窝囊无用的地界。虽说他很清楚,王氏女除非如薛姨妈那种没甚么脑子的,要不然想要借机控制住夫君简直太容易了。甚至就连薛姨妈那个没脑子的蠢货,不也照样将薛父治得服服帖帖的,后院连个通房姨娘都没有。 “好处呢?” 既然挑拨未见成效,王子腾索性直接将话挑明。若是王熙凤只想拿宫里娘娘这种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来诱惑他,那铁定是行不通的。不说贤德妃还会不会再帮衬着贾府,就算帮衬了,所谓的表姐妹、堂兄妹……能有多可靠? 王熙凤眼波流转,笑得那叫一个天真无邪,只道:“如今的贾家只余我们这一房还算像样,可惜琏二爷也不过是个五品的虚职,想来叔父您一定看不上眼。倒是当初分家之时,咱们这一房因着割让了祖宅,得了荣国府九成的家产。这事儿,叔父您也应当听说过罢?” “五成。” 待王熙凤的话音一落下,王子腾便开口要了好处,且一下子便是荣国府百多年来的一半家产。虽说荣国府不如薛家那般富裕,可历年来公中积攒的家产也不是一笔小数。再说了,如今的薛家恐怕就算能够平安脱困,钱财也一准损失惨重。倒是贾府,比起其他几家,可以说是毫发无损。 只是,五成的家产,完全不是王熙凤能够做主的。 “叔父未免也太过于心狠了,荣国府五成的家产,叔父您真的吃得下?”饶是王熙凤早已料到王子腾的贪婪,却仍不由的动了怒。 “凤哥儿,你弄错了,我说的五成并非荣国府,而是你们贾府所有家产之中的五成。”王子腾冷笑道。 这话一出,王熙凤瞬间变脸。 要知道,荣国府的九成半家产都落到了贾府手中,可反过来说,贾府可不仅仅只有荣国府那九成半的家产。贾赦曾是其祖父母心头肉掌中宝,其祖父给他留下的东西倒也不算多,可其祖母却是将所有的嫁妆和体己钱尽数留给他一人。更不说贾赦原配张氏所遗之嫁妆,也落在了贾赦手中,还有便是贾赦积攒了大半辈子的体己。自然,贾赦亡故之后,这些钱财宝贝都落到了贾府的公中库房里。 除此之外,还有贾琏积攒多年的体己,以及王熙凤当年带到荣国府的十里红妆。 怎料,王子腾一开口就是要贾府所有家产的一半! “我的好处呢?平白舍去一半家产,所得的只不过是叔父您的一两句话?”王熙凤强忍着怒气,咬牙切齿的道。 “哼,你的好处?这不明摆着吗?你的好处就是贾府剩余的另一半家产。” 只有更无耻,没有最无耻。王子腾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地位,除了他本人的能耐之外,更多的却是狠戾。当然,面对上峰和圣人时,他自是另外一副嘴脸,可在面对明显不如自己的人,哪怕是亲侄女,他也完全下得了手。而更重要的是,王子腾并不认为贾府能安然逃过这一劫。 “成交。” “告辞。” 目的已达到,王子腾也不废话,转身便离开了大堂。王熙凤没有半点儿想要亲自送客的意思,只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廊下扫了一眼,正好瞧见琮儿从房里出来,便朗声道:“琮儿替我送送你王叔。” 琮儿虽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老老实实的上前送客。王子腾原就不曾走远,瞥了琮儿一眼,略有些不解的道:“这是赦大爷的庶子?凤哥儿,你让他住前院?” 前院乃是迎客之地,从没有主子住在前院的说法。当然,像以往贾赦偶尔会宿在前院书房里就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总之,没有哪个主子的房间会在前院的客房里。 “叔父,您若是有这个闲心,不若回家多收拾收拾我那好哥哥。至于贾府的事儿……东西我会尽量早些归整出来,家事就不牢您费心了。”王熙凤冷冷的道。 王子腾回看了王熙凤一眼,知晓他这次要价算是从王熙凤身上狠狠的隔了一刀肉,心疼也是自然的,没好气那就更不用说了。当下,王子腾也懒得再啰嗦,便由琮儿领着出了贾府大门,很快就打马扬长而去。 片刻后,琮儿归来,向王熙凤禀道:“二嫂子,人已经走了,我看着他消失在街口的,也吩咐了门房,以后再不放他进来。” “我知了,你去玩儿罢。” 重回了正堂,王熙凤拽着贾琏直接去了后院。也是直到回到了后院里,贾琏才堪堪回过神来,却没有任何恼怒,而是一脸的纠结。 “凤哥儿,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恁死你叔父?”贾琏也是心里苦,贾府一半的家产听着特别吓人,然而对于他而言,王熙凤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王子腾的要求…… 更吓人好不好?! 别看王熙凤对于大房诸人都挺厚待的,对黛玉更是温柔体贴,就连她以往并不看在眼里的琮儿,也答应等出孝除服之后,就送其去私塾念书,且只要琮儿愿意,贾府会无限期的供下去。 可对于外人,尤其是一开口就索要一半家产,还一副“老子施舍你”的态度…… 凭良心说,贾琏不心疼家产,他心疼王子腾。 “琏二爷您这是怎么个意思?”王熙凤挑眉道。 “我猜,你叔父是觉得咱们家已经没指望了,毕竟连宁荣二府都垮了,咱们这个家,估计在他眼中,也是朝不保夕了。”贾琏的面上虽没有任何表情,眼底里却透着一股子恨意。没人会愿意旁人看不起自己,而就在方才,哪怕贾琏自顾自的装死,可他又不是真的死了,王子腾面上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厌弃之情,他却是看了个一清二楚。 诚然,贾琏自己也明白,他不是甚么有天赋之人。说的好听些,那叫不擅长仕途。说难点儿,根本就是文不成武不就。问题是…… 他爹他媳妇儿他闺女儿子都不嫌弃,王子腾一个外家亲戚,凭甚嫌弃他?! “这就是我的目的。”王熙凤自然看出了贾琏眼底里的怒意,当下轻笑一声,“先前,咱们府上被人无端闹事,我不是特地叮嘱了,让你千万别寻人帮忙,他们愿闹就让他们闹,大不了花几个小钱打发了便是。” “所以?” “让叔父他老人家觉得咱们府上已经没甚么用了,等捞完了最后一笔,大可以拿咱们给当今撒气,顺便展现自己对当今的忠诚。” 没人知晓贾琏早已暗中向当今效忠,当然,王子腾多少还是有些怀疑的,毕竟眼看着宁荣二府都倒了大霉,可贾琏府上却并未受到一丁点儿的损伤,这就有些违背常理了。也因此,先前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贾府,倘若贾府真的另寻了靠山,面对宵小的骚扰,应当会毫不留情的给予打击。 可惜,贾府忍了。 于是,王子腾误会了。 “凤哥儿你的意思是,先前那些人是王子腾派来的?!”也不唤叔父了,贾琏一脸怒气的转身就要去寻王子腾算账。虽说仅仅是一些宵小,也不曾做出太过分的事情来,可说到底,对贾府的影响也不算少。旁的不说,若非这个缘故,他也不能将家人送出去暂避风头。先前不知晓是谁干的,他还能忍一二,可如今知晓了…… “琏二爷您慌甚么?再说了,我甚么时候说过那些人是我叔父派来的?”王熙凤一脸的稀罕。 贾琏堪堪止住脚步,还不曾回头,就阴测测的道:“凤哥儿你不用护着他,不是他还能有谁?” “多着呢。王家的确有可能做出这般试探,可史家?虽说两位侯爷都不在京里,可史家的旁系绝不比贾家少。除了这两家,还有薛家你忘了?被缉拿的只有蟠哥儿,我小姑母和宝妹妹只是暂时被拘在了梨香院里出不来罢了。可薛家多得是钱财,捞出蟠哥儿估计够呛,可花钱买通几个人来寻咱们的麻烦,很容易不是?” 见贾琏回过身来,一脸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王熙凤更觉稀奇,只道:“琏二爷您不会觉得,咱们府上这般善良和气,没有任何仇家,是罢?别闹了,就算不提外人,贾氏一族中瞧咱们不顺眼的也有一大波,毕竟先前荣国府是政二老爷当家的,说不定他的门人还会寻咱们麻烦呢。” 不知不觉之中就被按了一大坨仇人的贾琏,整个人都不好了。更让他觉得无比糟心的是,王熙凤的话还没有说完。 “其实,除了咱们熟悉的这几家,这不还有旁的人家吗?四王八公之中,就咱们如今知晓的,北静郡王早早的投效了当今,南安郡王则原本就是支持当今的。可旁的呢?东平郡王、西宁郡王,想当年他们可是支持那位的……” 听王熙凤提到了“那位”,贾琏险些没被吓死。慌慌张张的瞧了瞧四下,见并无旁人在场,贾琏才大松了一口气,很是有气无力的道:“咱们家还有甚么仇家?凤哥儿你干脆一气儿都说完罢,免得隔三差五的来一次,更吓唬人。” “也不算甚么仇家,不过就是看宁荣二府倒了霉,唯恐自家也会被牵连,这才急吼吼的想将咱们家推出去。一来,显得自家忠心无比,二来,也好趁机捞一笔好处。” 王熙凤顿了顿,回忆了一下方才的话题,又道:“至于看咱们家如今的对手,其实极为简单的。四王中的两位,以及八公里除了宁荣二府之外的六位……都想恁死咱们。” 噗通一声。 贾琏忍不住给跪了。 然而,对于王熙凤来说,这些也不过是前世一起倒霉的难兄难弟罢了,说起来还要再加上一个江南的甑家。也是因着早已知晓那些人家的下场,王熙凤半点儿不惧。 她都投靠了当今,还有甚么好惧怕的?想来,就他们这一大家子,窝囊的窝囊,年幼的年幼,剩下一个她,不过就是个妇道人家。至于贾府里钱财,当今坐拥国库,才看不上呢。大不了到时候她主动敬献一部分家产,给自家换一个好名声。 “琏二爷,其他的人家暂且不说,您且想法子联络上苏公公,或者寻一下北静王爷也无妨,我有一事儿需要上头的配合。”王熙凤巧笑倩兮,朱唇轻启,“五成的家产只是个开始,我想我那位跟亲爹似的好叔父真正的目的是将咱们府上的所有人尽数诛杀。既如此,咱们不如遂了他的愿,来一出以自身作饵,引那条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蠢蛇出来。” 蠢蛇甚么的…… 贾琏私以为,王熙凤说的应当是引蛇出洞,可惜他已经完全没有心情纠正她了。这一刻,他真正的明白了甚么是传承。 王家人果然没一个是好东西!! 第164章 先不论王家人到底是个甚么德行,至少王熙凤本人确实是一个合格的王家人。 贾琏按着她的意思,寻到了北静郡王水溶接洽,俩人又商量了一番细则后,决定耐着性子等待王子腾的发难。 当然,也许是王子腾,也许是旁人也不一样。一如王熙凤所言,即便他们俩口子并未得罪甚么人,可想要贾府毁灭的却不止是一家。这般想想,他们也是蛮值得同情的。 不过很快,值得同情的就换成了其他人。 因着先前贾府做事隐蔽,除了他们府上的人,以及北静郡王之外,外头的人并不知晓如今的贾府已经没剩几个主子了,自然也不会想到贾府早已有了提防之心。 没几日,贾府就出事了。 依然是混混打头,只是当敲开了黑油大门之后,原本的混混却眨眼间掏出了长刀、匕首等物,当时便刺伤了好几个下人。就在一片惊呼之中,行凶之人很快传入了垂花门,随后直冲二门。 可惜,也就只是如此而已。 贾母虽不能随意移动,可从正院挪到后院的话,问题并不大。琮儿也早早的就从前院挪到了后头,左右他是贾母的亲孙子,就算祖孙俩待一屋也无妨。至于贾琏和王熙凤则是坐镇后院,坐等倒霉蛋儿闯进来。当然,既是进来了,就不用再想出去了。 一行十数个行凶之人,刚一进入正院,就遭到了官兵围攻。长刀、匕首算甚么?上百个身披战甲全副武装的将士,正用手中的弓箭瞄准了来人。不单正院里,就连方才他们路过的前院也忽的从各个隐蔽之处冲出来几十人,呈前后包抄之势。 逞凶者们:…… 也许这世上确有那等子以一敌百的绝世好手,可惜若真有这般本事,也不会沦落到被人收买行凶的地步了。更何况,比起他们这些被人圈养的私兵,北静郡王却是得了圣命带来的皇城禁卫军。 玩笑开大了。 “你们是谁的手下?该死的,你们可知道我们的主子是谁?”到了这一刻,那些人仍不曾死心,他们是身负重任的,若是栽在了这里,却不单单是他们性命堪忧,更兼家中妻儿老小只怕都难以活命。可惜到了这份上,再拼命已是无用,万箭穿心的滋味,没人想尝试。 …… …… “得到了一些很不错的东西,只可惜并不能让你们瞧。”北静郡王在临走之前倒是绕到了后头寻贾琏。 贾琏面色异常的难看,却并非是针对北静郡王,因而只道:“多谢王爷相助,我只想问一句,他们是谁派来的?”尽管他一直都在后头,可前面的事儿却也听说了的。那些人来者不善,根本就是奔着灭门的打算来的,可贾琏依然不敢相信,竟有人恨他们恨到要灭门的地步。 “这……”听贾琏这般问询,北静郡王微微有些迟疑,却仍是道,“具体的情况还要审问之后才得知,倒是从他们身上得了不少好东西,虽不能让你瞧,本王却可以告诉你,里头全是贾家的‘罪证’。” 说罢,北静郡王告辞离开。 直到贾府再度恢复了平静,贾琏才堪堪回过神来,转而进了房内,瞥了一眼满脸平静的王熙凤,又扫了一眼茫然无措的琮儿,还特地走到床榻跟前看了看至今尚且在昏睡之中的贾母,贾琏只觉得满嘴的苦涩。 <<< 却说北静郡王离开贾府后,并不曾将所有兵马收回,而是只带了五个亲兵,其余人等尽数留在贾府。一多半在前院守候,剩下的则跟木桩子一般,杵在了贾府门口。一时间,贾府所在的一整条街面瞬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法子的人家皆投亲靠友,没法子的也门户紧闭。 京城的百姓就是这般警醒。 宫中,当今亲自查看北静郡王快马加鞭送来的‘罪证’。还真别说,这些罪证确是实打实的。不单有包揽诉讼的、买官卖官的,甚至还有同义忠老亲王来往的亲笔书信。 “可笑!真当可笑之至!” 苏公公低头躬身,整个人就跟个煮熟的大虾一般,一副恨不得把头埋在胸前的模样。别看在外头,人人都要喊他一声苏爷爷,就连文武百官也对他好声好气的,可他在当今跟前,就是一孙子。还是那种他舔着脸上赶着当孙子的!不过,那又怎样?苏公公心里清楚得很,这不学会当孙子,能在外头充大爷吗?君不见三皇子见了他都得讪笑着问声好。 愿意当孙子,且这个孙子当得极好的苏公公,这会儿却只自顾自的装死。等当今发完了脾气,苏公公也摸清楚了脉络,这才幽幽的接口道:“陛下您可要宣南安郡王进宫觐见?” “宣!” 比起尚不到弱冠之年的北静郡王,南安郡王却一贯都是当今的心腹。如果说,北静郡王那一脉是乖巧安静的,那么南安郡王这一脉就有些不走寻常路了。 首先,南安郡王很嚣张,非常得嚣张,嚣张到旁人都觉得他生来就是不带脑子的。有句话叫做,无事也能起三分浪,说的就是南安郡王。那货小时候就是个熊孩子,长大了就是熊少年郎,如今都娶亲生子了,则干脆利索的变成了熊青年俊杰。 甚么上房揭瓦,甚么贪杯好|色,甚么调戏民女……南安郡王最能耐的一次,是跑到京城里极为有名的醉仙楼里,以郡王的名号强行撵走一批恩客,霸占了当红头牌。 然而,就是这么个东西,当今对他却颇有些好感。 蠢笨胡闹算甚么?身为天子,他要的是臣子的忠心。当然,在忠心的前提下,若能有本事自然是更好的。可反过来说,有本事但不忠心的,全部恁死! 相较而言,南安郡王虽品性有瑕疵,可胜在忠心不二。 得了当今的传召,南安郡王很快就来了,待他知晓当今给他的任务是胡来后…… “陛下您放心,我一定让他们知晓我的厉害!”不就是使出浑身解数闹个鸡飞狗跳吗?这事儿他在行! “去罢,记着朕说的话。” 南安郡王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带着他的亲兵,径直往贾府而去,在顺利的接手了皇城禁卫军后,他开始胡来了。胡来的事儿,南安郡王以往真没少干,因此他格外有经验的先在外头怒骂了一通,随后横刀立马的杵在贾府门口,一派小人得志的模样。 这还不算,南安郡王很快就吩咐下去,将贾府团团围住,又拉出了好些个粗使的下人,五花大绑之后,跪倒在贾府门口,又是训话又是甩空鞭,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嚣张样儿。 府门口的事儿,自然很快就传到了王熙凤耳中,她刚命人归整出一些伤药,给那些先前受伤的下人送去。又因着如今不好叫大夫,只得吩咐其他无恙的下人互相帮衬着上药。只是没多会儿,林之孝家的就匆匆赶来,告知了王熙凤外头的情况,着重提到了来者是先前查封了宁荣二府的南安郡王。 王熙凤只向林之孝家的摆了摆手,道:“你让你家那位将人名都记下来,回头我会给重赏。若是外头的人熬不住了,你就挑选些身强体壮出来轮换。记着,受伤不要紧,别出人命就成。” 林之孝家的虽有些诧异,却还是按着王熙凤的吩咐照做了。这下人也是会看眼色的,主子们坦然,下人们自然也不会心慌。倘若这档口,王熙凤先慌了,只怕贾府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待林之孝家的领命而去后,贾琏示意王熙凤去东暖阁,随后见四下无人,才低声问道:“这是没有实质上的罪证?” “应当是有罪证的,只怕还不够。又或者,我猜是当今还想多抓几个。琏二爷您想想,宁荣二府倒了,先前跟二府有过勾当的,还不早就吓疯了?将罪证推到咱们头上是一回事儿,只怕他们更害怕的是,我们会知道些甚么。” 其实,他们又会知道甚么? 宁国府的事儿自是不用说,前生今生王熙凤都不曾掌握过任何罪证。□□国府这头,要说他们俩口子甚么都不知道,只怕压根就没人相信。试想想,一个是荣国府的当家奶奶,另一个则是袭爵家主的唯一嫡子,再说自己全然不知事儿,说的出口吗? 还有一点,王熙凤不曾说出来,心头却暗叹,只怕这一次当今是打算将所有人一网打尽的。 不过,饶是王熙凤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不曾料到当今的心有多黑。先是贾府出事后的次日,王子腾被直接带去了大理寺,罪名是贪赃枉法。第三日,理国公柳彪的后裔三等将军柳赟即也进去了。十日之后,治国公马魁的嫡孙,已年过六旬的马晋在官兵登门造访之时,一口气没接上来,嗝屁了。第十七日…… 直到一个半月之后,眼瞅着就要到贾府出孝除服之日了,王熙凤盼星星盼月亮的,只盼着该死的赶紧都去死,省的耽误贾府给贾赦办水路法事。 许是王熙凤的诅咒起效了,待外头传来史家两位侯爷相继被押解回京之后,一直盘旋在门外的皇城禁卫军终于如潮水般退去了。说实话,也是难为他们了,连着守了近两个月,尽管贾府将前院都让予了他们,以方便他们轮班替换,可这么多日子下来,也是蛮辛苦的。毕竟,为了早就尽可能真实的场景,他们是真的没日没夜的“封锁”贾府。 终于禁卫军都退了,连带那明显脑子略有坑的南安郡王也撒丫子跑了,王熙凤大松了一口气,旋即命人大开库房,犒赏三军……咳咳,下人们。 受伤的,按伤情轻重程度,分别赏赐两百到五百两不等的银子。去外头受过五花大绑跪刑的,按照时间次数,分别赏赐五十到两百两的银子。旁的人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一律都奖赏五十两银子。赏赐可以叠加。 分发了近三千两银子,王熙凤却是从未有过的舒爽。大手一挥,所有人归整行囊,赶去京城郊外的铁槛寺为贾赦做最后一次水路法事,之后便是对于贾府而言极为重要的出孝除服礼了。 仪式进行得很是顺利,或许是因为京城里乱成了一锅粥,反倒没人盯着贾府了。毕竟,比起陆续落马的诸多贵人,只有区区一个五品同知的贾府,就显得不是那般重要了。 礼毕,贾府诸人归来,包括二月里离开贾府的邢夫人等人。然而,谁也不曾料到,还有件大事儿在等待着他们。 苏公公手捧着明黄色的圣旨,笑得一脸抽筋:“诸位可算是回来了,洒家掐着点儿等你们呢。来罢,贾大人接旨!” 王熙凤忙命人备下香案等物,随后同一众女眷退避回后院。而贾琏则顺手将琮儿扯了过来,兄弟二人齐齐的跪倒皆圣旨。 两刻钟后,贾琏带着满脸的无奈回到了后院。不出所料,所有人都等在正院里,看到贾琏进来,皆拿眼望着他,盼着他赶紧说究竟出了何事。而在这其中,最为淡定的仍是王熙凤,弄得贾琏颇有些无趣,因而他故意调侃道:“凤哥儿好生气派,竟是一点儿也不好奇?那你说说,圣旨上写了甚么?” “圣旨上写了甚么我怎么能猜到?左右还不都是一堆文绉绉的话,就算你念给我听,我也听不懂。”王熙凤横了贾琏一眼,其实她也不是完全不担心,只是当贾琏开口之际,她就彻底的放下心来。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想来圣旨上说的应当是好事儿罢?想也是,好歹他们家也算是立了一功,哪怕出力的主要是当今和南安郡王,可贾府没功劳也有苦头,就算不给赏赐,也不用担心会挨罚。 贾琏愈发无趣了,亏得几个姑娘却还算给面子。 黛玉道:“琏二哥哥快别卖关子了,说给咱们听罢,可是圣人要给琏二哥哥升官了?” 迎春道:“升官?那可真是大好事儿。” 惜春道:“也有可能是圣人打算把公主嫁给琏二哥哥,戏文里不都这么说的?” 巧姐:…… 原本还想跟着凑热闹的巧姐,头一次感受到了被人活生生噎死的感觉,回头恶狠狠的瞪了惜春一眼,巧姐一个饿虎扑食直接将贾琏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没仰面摔死过去:“公主有我娘好?叫荣哥儿打你!” 曾经,巧姐的口头禅是“叫我祖父打死你”,然而贾赦已经故去多年,巧姐在接受了这个事实后,慢慢的也改了口头禅。只是,如今的她却知晓弟弟很厉害,至少长大以后会很厉害,因而只嚷嚷着让荣哥儿帮她揍人。 贾琏森然的盯着巧姐,又回过头瞪了缩在王熙凤身后的荣哥儿一眼,一副气疯了的模样,道:“你们俩!老子养你们有甚么用!好好,爷不跟你们俩小东西一般见识,圣旨上没提公主,只提了林妹妹。” 巧姐瞬间两眼放光,动作飞快的从贾琏手里夺过原本要供奉起来的圣旨,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黛玉跟前,递上圣旨,催促道:“林姑姑您瞧一瞧,是不是给您说亲事来了?巧姐上回偷听到祖母和爹娘商议,要在十月里将二姑姑嫁出去,这回可是轮到林姑姑了?快看看,快看呀!” 看甚么看! 王熙凤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上前,一巴掌糊在了巧姐的后脑勺:“作死的小丫头片子,没见你林姑姑都快羞死了吗?叫你多嘴,叫你多嘴!” 说着,王熙凤强行夺走了巧姐手里的圣旨,展开一看:“呃。”比起前世,她也算是认识很多字了,可惜圣旨上头的字,至少有六七成她不认得,剩余的字拆开她都认得,可混在一起就不大懂上头的意思了。不过,饶是如此,王熙凤还是辨认出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林氏孤女……赐婚……北静郡王水……特命……皇后操办?!凭甚么?明明林妹妹已经是咱们家的姑娘了,就算不是由我帮衬着,也应当让太太来呢!” 其实,王熙凤真正想说的是,只要将亲事交予了邢夫人,她想要插手简直不要太容易。 “凤哥儿,你应当质疑的不是谁负责操办亲事,而是咱们家刚出孝。你说说看,先前当今围困了咱们近两个月,昨个儿禁卫军才走,今个儿就赐婚!!” 贾琏这会儿何止心塞,简直都快心碎了。要知道,原本贾府完全可以充作无辜,毕竟他们家原先也被禁卫军盯上了。可如今,这道圣旨一下…… 没脑子的人当然只盯着圣旨上头的赐婚,稍微有点儿脑子的,可不是怀疑上他们先前的立场了吗?虽说贾琏早已做好了效忠当今的准备,可他一点儿也不想背上吃里扒外的名声。然而如今,说甚么都已经晚了,圣旨一下,吃里扒外这个锅,贾琏就算不愿意背也只能背上了。 “这有甚么关系?左右我不过是个后宅妇人,太太上了年岁,姑娘们尚未出阁,两个孩子又这般年幼,扯不到咱们身上来。”王熙凤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拉着邢夫人一起商议给黛玉备嫁一事。 “那我呢?我要怎么办?”贾琏瞪眼,一副震惊于王熙凤无情无义的模样。 不曾想,王熙凤只轻飘飘的蹦出一句:“巧姐,让荣哥儿把你爹拖出去,别妨碍咱们女人家商议事儿。” 第165章 严格来说,此时的荣国府仍在孝期之中。毕竟,贾政乃是正月十五那日才过世的,如今不过四月初,像贾琏、王熙凤等贾家的晚辈们,皆要守孝九个月。当然,黛玉并不用守孝,估计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当今才会紧赶着赐婚,并且命皇后操办。 话是这般说的,然事实上那些琐碎的事情,还是得由王熙凤和邢夫人商议着来。所幸,因着当今的那道圣旨,贾府这头虽仍不能张灯结彩的,可至少稍稍热闹一些,也是无妨的。 前提是,没有捣乱之人。 “我的奶奶哟,人家周夫人已经等候多时了,您真不打算去瞧瞧?太太,您说呢?”丰儿在一旁急得直跳脚,无奈正主儿不着急,她这副模样愈发显得逗趣了。 王熙凤瞥了丰儿一眼,伸手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下,没好气的道:“说不动我,就来唆使太太?别胡来!” “这怎的是胡来呢?奶奶,您可是忘了那位周夫人是个甚么性子的人?天呢,万一她真生了气,不上咱们家的门了,那该如何是好?”要说丰儿这丫鬟,忠心是有的,胆气也是有的,然而却要看人。简单地说,她跟她的主子王熙凤一样,都是看人下碟的。而她口中的那位周夫人,不是旁人正是王子腾夫人,娘家姓周。 “要不凤哥儿你去瞧瞧?”邢夫人到底是性子软和的人,见丰儿急得额间冒汗,便有些不忍的道。再者,由她看来,到底是王熙凤娘家的长辈,去瞧瞧也是应当的。 “瞧甚么?太太您可别怪我矫情,若是她真值得我去应酬,我自会去的。可惜呀……” 见王熙凤确是不想前往,而非拿乔,邢夫人迟疑了一番索性不予理会了。说句不好听的,左右那是王家的亲眷,同她又有甚么关系?没的为了一个外人同自家儿媳妇儿闹气的。 丰儿眼瞧着邢夫人也放弃了,气得面上涨红,索性赌气扭身跑了。 王熙凤又好气又好笑的道:“瞧瞧,都是我惯得这丫头,打眼瞧着,就跟我闺女差不多了,矫情的!” “那是你脾气好。”邢夫人笑着摇了摇头,仍低头细看嫁妆单子。 迎春的亲事已经差不多说定了,不过却还要等许家挑个好日子正式请媒人上门提亲。黛玉的亲事就更简单了,当今赐婚哪里有人敢嚼舌根?只是虽说黛玉的亲事由皇后操办,贾府这头却不能不作任何表示。邢夫人和王熙凤商议到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索性比照着迎春的嫁妆,置办一份相差无几的。虽说论出身,迎春不如黛玉,可反过来说,黛玉也不是贾家的姑娘,因此同贾家嫡女一般无二的嫁妆,既不显得亏待了黛玉,又不会衬得贾家攀龙附凤。 自然,黛玉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事实上自打那一日贾府接到圣旨之后,黛玉就一直躲在房里,羞于见到任何人。 这贾府里头的其他人倒是皆善解人意,就连最喜欢调侃人的王熙凤,也忙着为黛玉置办嫁妆,没这个闲工夫去调侃黛玉。可惜,巧姐显然不在此列。 “丰儿!丰儿!”连着唤了两声,王熙凤依然没见丰儿过来,倒是候在外头的紫鹃听着声儿赶紧过来回话。 “奶奶可是寻丰儿?先前我瞧着巧哥儿拉着她去前头了。”紫鹃如是道。 王熙凤面上一怔,旋即气恼的将手里的账本子摔在了小几上,冷哼道:“俩作死的小丫头片子!”得了,都不用问了,铁定是方才的话让巧姐听了去,顺手拉着丰儿往前头看热闹去了。这要是来的是旁的人,王熙凤并不介意巧姐瞎折腾,可那周夫人…… “凤哥儿,可有麻烦?”邢夫人试探的问道。 “太太,不要紧的,我过去瞧瞧便是了。”王熙凤强笑一声,转身快步流星的离开了正院的东厢房,带上紫鹃匆匆往前院而去。 前院正堂里,虽说王熙凤一点儿也不待见周夫人这个娘家长辈,可贾府的下人们却还是送上了热茶点心,虽不算极好,却也是全了礼数。只是,再好的茶点也掩盖不了王熙凤不愿相见的事实。周夫人等了足足两刻钟,面上的神情是愈发的难看了。 直到巧姐蹦蹦跳跳的进了正堂。 “你是谁?”巧姐眨巴眨眼睛,她天生一副好相貌,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面颊上两个小小的酒窝,配上软糯娇憨的声音,别提有多可爱了。至少,头一次见到巧姐的人,都会被她的表象所蒙蔽。 周夫人也不例外。 “你是府上的姑娘?凤哥儿的大姐儿?”周夫人思量了一下,虽说她极少同荣国府联系,可到底是亲眷,大致的情况却还是了解的。像大房这头,她也清楚的知晓,贾琏的两个妹子年岁都大了,年长的听说都打算出门子了,年幼的肯定也已过了十岁。眼前这个容貌俏丽但年岁尚幼的姐儿,显然只能是王熙凤生的大姐儿了。 巧姐当然知晓凤哥儿指的是自家那彪悍的亲娘,可她并不清楚甚么是大姐儿,因而只鼓了鼓腮帮子,脆生生的道:“我是巧哥儿,爹娘的心肝宝贝儿。” “我是你娘的婶子,乖孩子,去唤你娘出来。”凭良心说,周夫人对巧姐并无任何恶意,相反,因着巧姐的容貌颇像王熙凤,连带着跟周夫人的独生女儿也有几分相似。爱屋及乌之下,周夫人只强压着怒火,笑着同巧姐说话。 “可是我娘忙着给林姑姑置办嫁妆呢。对了,你知道吗?我林姑姑马上就要嫁人了,她要嫁给北静郡王,你听说了吗?” 这话一出,周夫人原本强压下来的怒火,瞬间又升了起来。只是,面对一个软糯的小胖丫头,她实在是没法与之斗气,所能做的也无非就是板着脸冷声道:“去将你娘唤来!” “嘤嘤嘤,坏人欺负小孩儿了!”巧姐说变脸就变脸,方才还眨着眼睛装可爱,一回头就嚎上了,“救命啊!杀人了!放火啦!快来人救巧哥儿呀!” 周夫人面上的神情变了数遍,好半响才勉强撑住,开口道:“我不是坏人,我说你……” “巧哥儿!!” 不等周夫人解释清楚,王熙凤便到了,她打眼就看到自家闺女将周夫人气得面色发绿,原本积在心头的火气不知不觉的就散了,伸手将巧姐护在身后,王熙凤皮笑肉不笑的看向周夫人,道:“哟,我当是甚么贵客上门了,原来是堂堂九省都检点王子腾王大人家的夫人。那话是怎么说来着?未曾远迎……你咬我啊!” 要说方才巧姐只是将周夫人气了个够呛,那么如今王熙凤却是好悬没将周夫人气个半死。或者应该这么说,再任由这对母女说下去,周夫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闭过气去。 “王熙凤,我今个儿登门拜访的用意,无需我说明你也应当能够猜到。我就想问问你,你的良心呢?施毒计谋害宁荣二府也就罢了,左右他们同你并无甚血缘关系,可你怎么敢害你叔父?这些年来,若非我和你叔父照顾你,你能安然无恙的活到出阁吗?做人要讲良心,你告诉我,你良心去哪儿了?” “被你吃了。”王熙凤闷闷的憋出一句话。 周夫人一个倒仰,险些直接背过气,伸出手指遥指着王熙凤,哆哆嗦嗦的愣是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倒是王熙凤,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极为诚恳的开口道:“婶娘,我瞧着您似乎身子骨有些不适?这可了不得了,听说叔父先前进了大理寺,还不曾出来罢?您若是再倒下去了,王家可怎么办呢!唉,要是堂妹没嫁出去或者被休回来就好了,至少王家还有个明白人儿。” “你浑说甚么?!” “哎哟哟,瞧我都说了甚么呢,堂妹神仙般的人儿,这得多瞎了眼才会被休回来呢?掌嘴,掌嘴!”王熙凤一面拿手轻拍着脸颊,一面摆出一副懊恼至极的模样,自责的道,“就堂妹那性子,只怕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接休书的。婶娘,我说的是罢?” “你你你……”周夫人原就不是擅长口舌之争的人,只是以往王熙凤未曾出嫁之前,对她都是毕恭毕敬的,用她之前的话来说,却是真的将王子腾夫妇俩当成亲爹亲娘来看的。然而仔细想想,这话真不是在夸人,毕竟她亲爹亲娘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这档口,巧姐忽的伸手扯了扯王熙凤袖口,低声道:“要哭吗?” “哭!” 于是,在周夫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巧姐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嚎哭声,且旁的姐儿哭起来都是梨花带雨般的,例如黛玉便是如此,可搁在巧姐身上,甚么梨花带雨,那叫惊天地泣鬼神。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端,王熙凤忽的改了口,道:“换一个,像哭你祖父一样的哭。”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叫周夫人。” 哭祖父…… “周夫人你死的好惨啊,巧哥儿叫人给你烧纸钱!呜呜呜,不怕纸钱不够,叫他们多烧点儿!嗷呜,死得好惨啊!” 周夫人捂着心口,面上一阵阵的发青发紫。其实,她原本身子骨就不算很好,这还是当初生下独生女儿时留下的病根。哪怕仔细调养了十来年,一旦遇到事儿,老毛病还是时不时的会犯。本来已经多年不曾犯了,可谁让先前王子腾进去了呢?正如王熙凤所说,王家的人丁太单薄了,一旦出了事儿,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所有的事儿压在心头,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老毛病就犯了有五六次了。 “别嚎了,人真的快死了。”王熙凤及时制止了巧姐的嚎哭,随后吩咐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合力将周夫人抬出去,“婶娘,看在我打小视你为亲娘的份上,你可千万要撑住,暂时别死。” 没死也要被你气死! 这是得到信儿,立刻从外头赶回来的贾琏内心真实的想法。不过,本着不拆自家人台的想法,贾琏仍是眼睁睁的看着两个粗使婆子将周夫人抬出去后,才带着一脸的无奈扫视着自家妻女。 “凤哥儿,我记得你先前还在说,要寻个机会好生收拾一下巧姐,让她知晓正经的闺阁小姐是怎么个样儿。对罢?” “对,确有这事儿。这不,原先我正收拾着呢,结果二月里不是出了那档子事儿吗?巧姐一走就是近俩月,我就算想收拾也没辙儿。”王熙凤颇有些遗憾的道。 贾琏深深的看了王熙凤一眼,带着一股子憋屈控诉道:“你既想收拾她,又这般纵容她,到底是指望她学你呢,还是跟你反着来?” 王熙凤被噎住了。 其实,仔细想想,虽说巧姐在一定程度上,被贾赦给宠坏了。可问题是,贾赦都死了这般久了,再说是他宠坏了巧姐,很是有些说不过去。当然,三岁看到老,贾赦死时巧姐已经三岁半了,性子确是定型了,可更多的却是像了她亲娘。 也就是王熙凤本人!! 面对贾琏难得真凭实据的控诉,王熙凤无语凝噎。好半响,她才伸手拉着巧姐往后头走去,边走边道:“我才不信巧姐能像我呢,都说生女儿像姑,生儿子像舅。哼,巧姐是像她亲姑姑!” 贾琏:……擦,那还不如像你呢!! 待愣了片刻之后,贾琏更冒火了,朗声道:“这巧姐像二妹妹也就算了,荣哥儿呢?他亲舅舅是王仁那混账东西,我才不要我儿子像那混账!” 迎春就算老实了点儿,木讷了点儿,可大体上来看,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然而,王仁就惨了一点儿,可以说,纨绔子弟该有的一切坏毛病,他一个不落的全都有。 心塞不已的贾琏跟周夫人似的,手捂着心口踉踉跄跄的往后头而去,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还是巧姐好奇的扭过头往后瞧了好几眼,于心不忍的道:“我不像二姑姑,我像娘。荣哥儿也不像舅舅,他像祖父!” 贾琏:……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第166章 王子腾夫人拜访一事,并未在贾府内掀起任何波澜,倒是贾琏因此神伤了好一会儿,最终却仍被巧姐拉着去正院的小院子里玩了。也是到了这会儿,贾琏才意识到自家真的太小了。 三套进的四合院,最外头的倒座房住着下人们,前院客房里住着琮儿。正院里的人最多,正房如今给了贾母,东厢房一半住着邢夫人,另一半住着黛玉,西厢房则是住着迎春、惜春姐妹俩。后院则是贾琏、王熙凤俩口子,带着巧姐和荣哥儿。 这若是搁在京里的普通人家,确也不算甚么,可贾府到底是从荣国府里分出来的,哪怕以往大房并不受宠,也不曾这般吃苦受罪。 虽说如今已经不用担心有人上门找茬了,毕竟当今亲自赐婚已经说明了一切,可贾琏深以为,自家仍需要搬家。 “凤哥儿,我是这般想的。如今看来,老太太定然是由咱们养老送终了,虽说她有些事儿做的确是不大地道,可她终究是我的祖母,哪怕行动不便,也不能让她就缩在屋子里,好赖也应当为她准备一个环境清幽的院子。还有太太,就算继室不如原配,也没的委屈她跟老太太和姑娘们一起住在一个小院子里,她定然也是需要一个院子的。至于二妹妹、四妹妹还有林妹妹……” 贾琏叹息一声,以往总觉得自家人口不多,可这般盘算起来,确是不算少了。 王熙凤耐着性子听着,见他不说话了,才道:“还有巧姐和荣哥儿,对罢?” “那倒是不着急,我是想着给三个妹妹都安排一个小院子,等她们都嫁出去了,分一个给巧姐,一个给荣哥儿,还有一个……琮儿虽是庶出,可到底是咱们贾家的哥儿,如今年岁小,住在前院也无妨,可等他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院子。还有,指不定咱们以后还会有孩子呢。”说着,贾琏开始眯着眼睛上下打量起了王熙凤。 “美得你!”王熙凤横了贾琏一眼,没好气的道,“照你这种说法,咱们至少要买个五进的大宅院。这钱财方面问题不大,就算一时不凑手,卖掉几个铺子庄子,也就够了。” “就是好宅子没这么容易,对罢?” 说罢,贾琏哀叹一声。有甚么比有钱在手却买不到合心意的宅子更为心塞的?偏生,钱财不够还能想法子凑,可没好宅子,让他如何是好?买个旧宅子翻盖?可照他的想法,那可不是一两个旧宅子推翻后能造起来的,起码也需要五六户人家。再一个,迎春、黛玉就快出嫁了,虽说贾琏对于这两个妹妹的感情实属平常,可他却也是极爱面子的人,想着若是能在气派的大宅院里风风光光的将妹妹嫁出去,该多体面呢?不单全了他的面子,也能让妹妹们将来在夫家能硬气一些。 俩口子又商议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甚么头绪。王熙凤只道,她会尽量想法子归拢现钱,顺道将几个不怎么盈利的铺子转手凑钱。而贾琏思来想去,也就只能尽可能的命人寻摸好宅子了。 这事儿还真急不得,偏贾琏焦急上火。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贾琏便出门忙活去了。王熙凤知他心里所虑,也不以为意,只安慰自己,能寻到也好,寻不到想来以迎春、黛玉的性子也不会怪他们的。 谁想,贾琏还不曾将宅子寻到,倒是又有“贵客”登门拜访了。 王仁。 作为王熙凤重生之后,唯二想弄死的人,事实上王仁跟王熙凤却并无甚来往。王熙凤出阁前,倒是隔三差五的能跟王仁见上一面,可自打出阁以后,也就是两年多前,贾赦死的那一日,王仁被诓来做见证人时,见了那么一面。可饶是如此,那一次也是火急火燎的,俩人虽为嫡亲兄妹,却并未交谈过一句。待后来,王子腾带家眷离京后,王熙凤算是彻底的同他断了联系。 仔细想想,也是蛮可悲的。 前世,当王子腾徒然过世后,王家瞬间垮台,余下的钱财多半都被周夫人卷了送到了她独生女儿的手上,仅剩的一小部分也被她拽在手里,根本就不曾给王仁留下那么一分一毫。想也是,虽说王仁乃是王家唯一的独苗苗,可王家是否断子绝孙跟周夫人有甚么关系?那会儿,王仁倒是无数次寻王熙凤接济,却在王熙凤将女儿托付于他时,狠心卖了巧姐。 而今个儿,王仁再次登门拜访,王熙凤却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强忍住没弄死他。 “让他先在堂上等我,记得给他上好茶点心,我过一会儿再去瞧他。”王熙凤迟疑了一瞬,遂对丰儿吩咐道。 丰儿倒不曾有任何的怀疑,虽说她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可丫鬟也是分三五九等的。最初,王熙凤跟前的四个大丫鬟,年岁都是相仿的,只不过其他三个都因着心思不纯,被她打发了事,唯独只有平儿被她留在了跟前。至于丰儿,她比原先那四个大丫鬟小了五六岁,本就不是一拨的,要不是王熙凤陆续打发了她们,也轮不到丰儿起来。 因此,丰儿对于王熙凤同王仁的关系并不清楚,只道嫡亲的兄妹哪里会有感情不睦的?听了王熙凤的吩咐后,她便点头应了一声,领命出去了。 倒是紫鹃,面上颇有些迟疑。 紫鹃在王熙凤跟前也伺候了好几年了,原先还可以说因着时日尚短,有些不大了解主子。可如今好几年过去了,紫鹃又本是个聪慧伶俐的,这会儿见王熙凤虽面上挂着一丝笑,眼底里那满满的杀意几乎喷薄而出。 ……这是即将见到嫡亲哥哥的正常表现吗? “紫鹃,你想出去嫁人吗?”王熙凤忽的轻启朱唇,吐出了这句话。 “奶奶!”紫鹃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面上的慌乱怎么也遮掩不住,额上更是渗出了阵阵冷汗,惊呼道,“奶奶,紫鹃是不是做错了甚么事儿?奶奶您尽管开口,紫鹃愿自领责罚!” “不,你没错。”王熙凤收敛了一下眼底里的杀意,面上的神情也柔和了些许,笑道,“你也跟了我好几年了,我是个甚么人,你还不清楚?若是你真的惹恼了我,我又何苦这才绕弯子呢?直接唤个人牙子来,不就解决了。说实话,紫鹃你的年岁也不算小了,再拖个一两年倒是没问题,若再久一些,怕是不好生孩子了。你瞧平儿,早几年放出去,正当妙龄,一口气麻溜的生三个儿子,哪怕她年岁大了,容貌不显了,身段也不再妖娆了,也无妨罢?” 以色|伺人终不长久,哪怕是当小妾通房,也都是抓紧一切机会,早早的生儿育女。毕竟,男人没有儿女来得可靠。 紫鹃不傻,在确定了王熙凤对她毫无恶意之后,她便镇定了下来。虽说她并非家生子,可却也是从小养在荣国府里的,还是贾母跟前的丫鬟。很多事儿,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哪怕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极为明白的。 “但凭奶奶做主。紫鹃只一句话,今生今世皆只效忠奶奶,如违此誓,就让我不得好死永不超生!” 王熙凤只淡笑着看向紫鹃,既不阻拦也不赞同,等她说完了,才道:“原本,我是想慢慢的给你寻摸亲事,可你也看到了,咱们家老太太如今这个样子,谁也不知道她甚么时候就……虽说没有下人给主子守孝的道理,可也没的主子在守孝,下人却婚嫁的。你说,对罢?” 见紫鹃只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王熙凤知晓她这是被前途逼的连害羞都不敢了,当下轻笑道:“别担心,我既说了要让你出门子,就不会反悔。哪怕我和琏二爷因着政二老爷的丧事仍有些不方便,这不还有太太吗?放心,回头我定给你准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再求求太太,让她帮你做主,最好赶在一两个月内,把事儿办了。至于人选,你也无需担忧,回头我就让林之孝家的将咱们府上铺子、庄子上的管事名单列给我,若你不喜欢,也可以托街面上的媒人帮着说一户良民,如何?” 紫鹃心头闪过万千思绪,她当然知晓王熙凤是忽的心血来潮,毕竟在今个儿之前,王熙凤并未流露出任何给她说亲的意思。当然,也许就像王熙凤所言,原是打算一两年内给她说亲的,这才不着急,可为何…… 先头也说了,紫鹃是个聪慧伶俐的姑娘,她很快就找到了关键,王仁拜访。再联系到她方才说愿意一生为王熙凤效忠,却没有得到任何反响后,紫鹃瞬间明白了。 “奶奶,您有甚么吩咐,紫鹃哪怕是豁出性命去,也要替奶奶分忧解难。奶奶,您相信我!” 王熙凤需要的并不是紫鹃一生的效忠,事实上,王熙凤从来不缺使唤的下人,哪怕紫鹃嫁人后还能回来当管事嬷嬷又如何?甭管是原先的荣国府,还是如今的贾府,都不缺下人。也就是说,王熙凤要的,可能只是一件事儿,一件难以启齿或者极难做到的事儿。 “我娘家哥哥来了,他素日里最爱的就是调戏俏丽的女子。待会儿,你同我一道儿去前头,我会先将丰儿打发了,也会给你留下足够长的时间。对了,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应当是骑马来的,你说……马儿若是忽的受惊,那骑在马上的人会死吗?” 紫鹃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嘴上却没有一丝的犹豫,只道:“奶奶,时候已经不早了,咱们要不先去前头?到时候,我让丰儿回来拿奶奶您特地备下的礼物,可好?” “走罢。” 尽管王仁是王熙凤除了王夫人之外最想弄死的人,可不得不说,这俩人原就不是同一等级的。想要弄死王夫人极难,当然,同归于尽不再此列。而除了同归于尽外,王熙凤根本就没有任何法子悄无声息的弄死王夫人。借刀杀人的话,也不大可能,王夫人生了两儿一女,若非贾母被逼到了绝境上,在元春省亲那一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捅出了王夫人不孝的事实,贾政根本不可能休弃她。可就算休弃了又如何?以王家的权势,哪怕勉强接受了,王子腾仍会将王夫人安置到某个妥当的庵堂里,王熙凤想要杀人,仍是一件极难的事儿。 可王仁…… 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唯一一个还算在意他的王子腾,如今自身难保,况且王子腾也并非真的在意这个侄儿。至于周夫人,经历过前世的王熙凤可以肯定,周夫人恨不得王仁立刻去死,她也好将王家的家产全数留给她的独生女儿。 王熙凤只觉得,不弄死王仁都对不起前世耗尽家财救赎巧姐的刘姥姥! <<< 然而,许是有老天爷庇佑,亦或真的是还不到时候,王仁没有死。尽管在他离开贾府后,因着马儿意外受惊狂奔,而从马上狠狠的摔落在地,王仁也依然命大的没有死。 仅仅是没有死而已。 当天晚些时候,贾琏被人唤到了前院,之后则带着一脸的悲伤,无比沉痛的告知了王熙凤这一噩耗。 “凤哥儿,你哥哥他……唉,总算保住了性命,就是恐怕要一辈子躺在床榻上了。凤哥儿,你别太伤心了,明个儿我陪着你回一趟娘家。” 贾琏倒是好心,哪怕他知晓王熙凤对于王子腾夫妻俩没甚感情,可他还是认为,王熙凤极为在意她的嫡亲哥哥王仁。将心比心嘛,没见大房二房虽闹成那个样子,可在贾琏心目中,贾珠依然是个好哥哥,而贾珠过世之时,他愣是有大半年都沉浸在悲痛之中。这还是堂兄呢,若是嫡亲哥哥,得伤心成甚么样子。 王熙凤怔怔的看了贾琏好一会儿,才道:“琏二爷您有心了,不过我刚得罪了婶娘,暂时还是不相见为好。至于我大哥……”迟疑了片刻,王熙凤道,“王家已经这般了,怕是请不了好大夫,琏二爷不如想法子给寻个妥当的大夫,我再送些药材过去,也算是尽了一份心。” “也好,也好。”贾琏没有丝毫的怀疑,只道王熙凤是个实在的人,毕竟比起探望,此时大夫和药材才是至关重要的。 寻大夫送药材都是极为容易的事儿,没过两日就一切妥当了。至于紫鹃的亲事,也不算难,王熙凤后来想了想,也没让贾琏掺合,只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帮忙寻摸。不止紫鹃,还有府里的其他几个年岁大了的丫鬟们。之所以这般做,一方面确是为了其他丫鬟着想,可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王熙凤不想凸显出紫鹃。至于嫁妆,每个丫鬟都会得一笔赏钱,唯独只有紫鹃,王熙凤私底下赏赐了三百两银子以及一对赤金镯子作为陪嫁。 待五月初,由邢夫人起头,将府里到了年岁的丫鬟们尽数发嫁,又额外每人赏赐了两匹颜色鲜亮的布,并允了成亲安顿下来后,仍可以回府当嬷嬷。 因着一连发嫁了十来个丫鬟,贾府倒是添了几分喜气,就连余下的丫鬟小子们做事儿也更为来劲儿了。想也是,虽说体面的大丫鬟嫁的是外头铺子、庄子里的管事,可普通的二等、三等丫鬟,还是嫁给了府里的小子们。在丫鬟们看来,做事儿卖力一些,说不定自个儿也能寻一个体面的管事嫁出去。而在小子们看来,对主子效忠的直接好处就是,漂亮媳妇儿抬回家! 而这档口,又迎来了一件不知算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的消息。 刑部派人来贾府传信,只道可以去刑部大牢接人了。 说实话,刚听着这消息时,王熙凤很是诧异,她倒是知晓贾琏一直没放弃从刑部大牢里捞人,可同时无论是她还是贾琏,都不曾抱太大的希望。也许在最初,俩口子都认为好歹能将探春全须全尾的捞出来,可时间拖得越长,希望却是越渺茫。 旁的不说,就算能捞出来,在牢里待了那么久,人还能好吗?男子受刑,女子受辱。哪怕是京城刑部大牢,那也不是甚么干净的地方。若说年初那会儿,大牢里还算清净,如今都五月里了,还不是甚么蛇虫鼠蚁都混在一道儿了? 然而,贾府并不能拒绝。 俩口子特地寻上邢夫人,征求了她的意见,也说了自己的想法,最终三人达成一致的意见。人还是要去接的,只是因着不知道到底接的是谁,就由贾琏和王熙凤一同前往。若是出来的,是探春之类的,那就接回府上。倘若是王夫人这种,那就只能直接丢到京城郊外的庄子里,让她自生自灭了。 待到了约定的日子,贾琏骑马,王熙凤带上丰儿坐着青布骡车,后头还跟了一辆空车,并数个小厮,一行人往刑部而去。当然,真正进入刑部的,只有贾琏、王熙凤并丰儿,旁的人只能候在外头。 等进了刑部,验明身份后,刑部官吏将三人带到了一个小隔间里,只吩咐让等着,却连杯冷茶都没有。足足半个时辰后,才有人过来敲门,并将两个人推搡进屋。 探春、李纨。 凭良心说,能在一瞬间认出她俩,王熙凤真想夸自己一句慧眼如炬。这完全不是自夸,而是她们确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相见了。况且,俩人如今的样子,同王熙凤印象中的差了太多太多。 先说衣着,或许是因为被缉拿入狱时,还是正月里,这俩人身上衣裳的料子皆是极好的,可那却是冬衣。如今,大概是里头的棉花被掏出来了,且俩人皆消瘦了不少,看着就像是身上挂着麻袋一般。就算料子好又如何?四个月不曾换洗,再好的锦缎都不曾样子了,且还带着一股子熏人的味道。 贾琏和王熙凤当下就愣在了那里,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的,探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着道:“琏二哥哥,琏二嫂子,求求你们带我走罢。甭管是叫我作甚么,哪怕让我当个洒扫丫鬟也是好的。哥哥、嫂子!” 旋即,原本有些愣神的李纨也跟着跪倒在地,惊得贾琏和王熙凤快速跳开。 开甚么玩笑,探春那是小辈儿,虽说没有当妹妹的跪哥哥嫂子的道理,可就算是跪了,也无所谓。然而,李纨却是他俩的嫂子,哪里有年长者跪年幼者的? 可惜,李纨并未察觉任何不对,仍跪下苦求道:“琏二爷,琏二奶奶,我不求旁的,只求求你们救救我那可怜的兰哥儿。一切的孽都是我造的,兰哥儿他年岁小,他从未做过任何错事。求求你们了,救救他罢!我愿意来生给你们当牛做马,生生世世报答你们!” 贾琏眉头紧锁,瞧了一眼王熙凤,才道:“珠大嫂子您先起罢,我和凤哥儿也是刚得到消息过来,这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们也不大清楚。” 王熙凤很想过去将李纨搀扶起来,可李纨身上散发的那股股恶臭,愣是让她狠不下这个心。这档口,她才想起前世自己在羁侯所苦捱的那段时日,只不过那会儿她真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可怕。 略往后缩了缩,王熙凤给丰儿使了个眼色,丰儿只好苦着脸上前,硬将李纨扶了起来。本着好人做到底的态度,丰儿也顺手将探春扶了起来。好在这小隔间里虽无茶水点心,椅子倒是不少,待俩人皆坐下后,丰儿这才松了一口气,打算回到王熙凤身边,结果却愕然的发现,王熙凤一脸嫌弃的摆了摆手,让她伺候那两位去。 ……有这样的主子吗?! ……回去犒赏你。 瞬间,丰儿安心了。 第167章 王熙凤和丰儿的互动,也许不曾被探春、李纨这两个正紧张不安的人看到,却逃不过贾琏的眼睛。当下,贾琏头疼的扶额,不过比起王熙凤的浑闹,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弄清楚刑部的意思。 宁荣二府是倒了大霉,可并非所有人都会处以极刑。像宁国府的尤氏,压根就没犯甚么错,荣国府里除了王夫人估计难逃一死外,其余人等皆罪不至死。 偏生,最无奈的是,贾琏如今身上只有一个五品同知的虚职,莫说插手刑部的事务,就算仅仅是打听,难度也不小。更让他为难的是,他既不能撇下荣国府诸人不管,也不愿意为了他们再度去求北静郡王。先不说北静郡王愿不愿意帮衬,这将人情用在这处,贾琏颇觉得不值,更别说眼瞅着黛玉就要出门子了,身为“娘家人”,没能帮着撑场面已是罪过,还拆台…… 权衡再三,贾琏最终还是决定听天由命罢。若出几个钱就能摆平,他愿意帮忙,不然的话,他就只能帮着收尸了。 “凤哥儿,你同珠大嫂子、三妹妹先待在这儿,我去看看,能不能寻个人行行方便。不说旁的,好赖也让我去瞧上一眼。”贾琏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将心里话说出来。事实上,都四个月过去了,贾琏甚至不敢肯定,那些人是否都活着,毕竟刑部大牢的死亡率一直居高不下,且根本就没处寻人说理。 哀叹一声,贾琏转身出了房门。 王熙凤只坐在靠门边的长椅上,面无表情的望着几步远的探春和李纨。半响,王熙凤才向探春道:“三妹妹,你且放宽心,我不会让你当甚么洒扫丫鬟的。倒是老太太,原就病着,荣国府出事那会儿病情又加重了,偏生她念旧,只允了鸳鸯在旁伺候着。我是想着,三妹妹你也需要好生调养一下身子骨,不如同老太太在一块儿?” “好好,我愿意。”探春只怕自己出了刑部大牢就落了个无家可归,甚至更惨,毕竟她一个十来岁的妙龄少女,独自一人在京城里,很容易出事。真落到那个地步,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今听说只是去照顾贾母,探春自然没有不乐意的。 倒是一旁的李纨,急得面上一片赤红,她也有心想要表忠心,可她更明白,王熙凤不会接受她的忠心,哪怕先前给了她些许方便,那顶多也就是同情怜悯。更重要的是,李纨此时满心满眼都是贾兰的安危,倘若拿她一命换一命,只要贾兰平安无事,她也是愿意的。 “珠大嫂子也不用着急,只要有希望,琏二爷就会出手。”言下之意,若真救不回来,也甭想怪罪到他们俩口子的头上。 李纨听懂了王熙凤的言下之意,动了动嘴唇,却最终甚么也没有说出口。若是搁在几年前,她或许会将此事推到旁人头上,可换成如今的她,却绝不会也绝不敢如此了。她甚至想过哭求,想过跪下磕头,想过拿命去填,却独独不敢出声责备。 她是真的怕了,从在荣国府西面偏院时,她就已经怕了。而如今,在刑部大牢里待了四个月,她仅剩的那点儿胆量,彻底的消磨没了。 约莫一刻钟后,贾琏返回了此处,却看也不看旁人,只对王熙凤道:“我打听出来了,如今上头言明的,只有二太太会被秋后处斩,东府……宁国府那头的珍大哥哥和蓉儿大概是流放,具体的尚且不大清楚。旁的人,如今尚不曾有定论。”顿了顿,贾琏飞快的瞥了一眼探春和李纨所在的方向,低声道,“三妹妹无罪,珠大嫂子是看在她守寡多年的份上,当今额外开恩。” “也就是说,二太太必死,旁的人应当是有活路?”王熙凤挑眉。 “大概是这般的,不过一日不曾下判,就一日没有定论。我猜想,女眷们应当不至于被判流放,可我朝却有官妓和官奴的先例……” 贾琏说话的声音虽轻,可他毕竟不是在王熙凤耳边说的,且这隔间极小,几步远的距离完全不足以隔阻声音,贾琏这话自然而然的便落在了探春和李纨的耳中。 探春尚可,李纨却是一个倒仰,直接就从没有靠背的长椅上跌了出去。也亏得丰儿机警,伸手扶了一把,这才没有造成头破血流的惨案。饶是如此,还是将旁人唬得不轻。 王熙凤颦眉道:“三妹妹,你也帮着照顾一下珠大嫂子。琏二爷,您有没有法子见他们一面?” “我塞了银子,那人也同意了。这不,我就是过来问问你,要不要与我同去。”贾琏也知晓牢房不是甚么好地方,因而急急的又添了一句,“二太太的秋后处斩是定了的,如今也没人帮她疏通关系。到时候虽是在菜市口处斩,可人数有些多,我是想着也许你想见她最后一面。” 菜市口处斩时,围观的人极多,却不包括富贵人家。哪怕有亲眷在那断头台上,也绝不会出面的。就这一点来看,富贵人家的确没有普通老百姓有人情味儿。 “我与琏二爷同去。”王熙凤只思量了一瞬,便下定了决心。 当下,俩口子也没管旁人,径直离开房内。只有已经晕厥过去的李纨,自有丰儿和探春照看着。 却说这刑部大牢,远比王熙凤想象的要大,也更为脏乱恶心。俩口子虽先前说了要去见王夫人最后一面,可事实上却是先去的男牢看望宝玉等人。 也是进了男牢后,王熙凤才明白前世她的待遇还算是好的,至少在羁侯所里,她是一人一间牢房的,且附近都是自己熟悉的人。而刑部大牢,或许因着以往羁押的都是重刑犯,里头的情况比之羁侯所要差上百倍不止。 王熙凤紧跟在贾琏身后,走了约莫半盏茶时辰后,她就开始后悔了。尽管刑部大牢跟羁侯所有着天壤之别,却依然让她不由得想起前世最难堪的那段时日,有心想说不见王夫人了,可王熙凤却不愿就此低头认输。这一世,她活得好好的,她的至亲家人也都好好的,她怕甚么呢?左右前世的种种都已成为泡影,再也不会重现了。 “到了,就是这里。”狱卒停在了一间牢房外,却并不掏钥匙,只道,“就隔着栅栏说话罢,上头说了,这些人都是顶顶要紧的。” 贾琏和王熙凤对视一眼,皆不曾提出异议。 “这些就给小哥买壶酒喝罢。”贾琏掏出一个荷包塞给了狱卒,旋即才回头看向栅栏里的人。 刑部大牢里的牢房很小,估摸着都没贾府耳房的一半大小,可里头却横七竖八的躺了好几个人,因着牢里昏暗无比,且地上都铺着很厚一层稻草,贾琏实在是无从分辨。 半响,贾琏迟疑的出声道:“宝玉?”比起另俩人,贾琏跟宝玉还算是熟稔的。 又过了片刻,里头才颤颤巍巍的起来一个人,可没等那人开口,另一面却“嗖”的一下窜过来个人影,扑在栅栏上大喊:“琏二哥哥救我!救我!” 是贾环。 这档口,先前那个人影总算也挪了过来,还伸手拽过了另一人:“琏二哥哥。”另一人跟着道:“琏二叔叔。” 贾琏眯着眼睛很费力的瞧着他们仨,凭良心说,若非他们先开了口,让他自己辨认的话,他压根就分不清楚谁是谁。当然,仔细看的话,还是能从身量上勉强判断出,个头最高的是宝玉。至于贾环和贾兰,不过相差两岁,贾环又天生个头矮小,真的分不清楚谁是谁了。 “你们……”贾琏抿了抿嘴,就算他先前有想过万一见到了人之后,该怎么说。可如今真的见着人了,贾琏只觉得满是陌生感。 “救我!救我!琏二哥哥,我真的没有干过坏事,真的!”贾环哭得最厉害,也嚷嚷的最大声。而事实也的确如此,相较于多少知晓一些情况的宝玉和贾兰而言,贾环是真的无辜。身为庶子,他打小就不被长辈看在眼里,别说外头的事儿了,连荣庆堂里发生了甚么事儿,他都不清楚。忽的有一日,亲爹死了,亲娘被嫡母认定为凶犯,被活生生的杖责而死,紧接着嫡母和府上所有主子包括他在内,都进了刑部大牢。可直到四个月过去了,贾环依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甚么。 “宝玉,等会儿我们要去看二太太,你有甚么话要我们帮你带吗?兰哥儿也是,有吗?”王熙凤忽的开了口,却并不提李纨已经被释放一事。说实话,这一世改变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就连她也没法肯定贾兰一定能被释放。与其给他希望再让他失望,还不如先悄悄的想法子,能救一个是一个。 宝玉和贾兰尚且开口,贾环就已伤心的哭倒在地。 有些事儿,不是一句年幼就能摆平的,况且贾环也不算年幼了,他只比宝玉小两岁,宝玉今年十四了,他也十二了。这个年岁,搁在有些着急的人家,只怕都打算说亲了,等再过个两三年也可以成亲了。贾环打小就知晓自己出身卑微,哪怕赵姨娘将他疼进骨子里,他依然只是个没人在意的可怜虫罢了。一如他们仨如今都在牢里,可贾环却很清楚,除非都能被救出,若只能救一个或者两个,他绝对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他没有不甘心,有的只是撕心裂肺的悲痛。也许,再过不了多久,他就能见到唯一疼爱他的亲娘,以及他那又惧又想亲近的亲爹了。 见贾环如此,栅栏外的贾琏和王熙凤也颇有些不忍,至于里头的宝玉和贾兰,原是想要说甚么的,却最终只是低头垂泪,沉默不语。 “罢了,我会告诉她们,你们一切都好。”贾琏长叹一声,他也明白这会儿说甚么都没用。待狱卒转过来接他们时,贾琏又递了一个荷包,拜托尽量看顾着一些。 从男牢到女牢的途中,王熙凤意外的看到了一个熟人。 比起在牢里待了四个月且无人探望的宝玉几人,王子腾的处境显然要好上不少。至少,小小的一间牢房里只有三人,地上除了稻草外,还有几床略显肮脏的棉被,身上的衣裳也还算整洁,且一眼看去并无任何伤痕。 王熙凤并未停下脚步同王子腾说话,甚至她都不曾提醒贾琏,王子腾在那边的牢房里,只这般悄然离开。 待到了女牢,却又是另一番情形了。 其实,在前朝时,大牢并无男女之分,虽不至于将男女混在一室,可隔栏相望却是常事。且前朝原比本朝更为在意女子的贞洁,哪怕入牢并不等同于*,可想也知晓,就隔着这么一道栅栏,三餐如厕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女子的名声还能保住?也因此,但凡有牢狱之灾的女子,要么死了,要么成了官妓,再不然就算恢复了自由身,最终也只能落得长伴青灯古佛。 而在本朝,情况虽不至于那么严重,可女子入了牢,哪怕无罪释放了,将来的日子也很难捱。 像李纨这种也罢,左右她是寡妇,又是被夫家牵连入狱的,贾家也甭嫌弃她。倒霉的却是探春,哪怕她并无罪,可在牢里待了四个月,就算清白无损,也没人敢娶。要不怎的原先许家有意,回头就变了卦呢?这真怪不了许家,像探春这种情况,还不如一般的小寡妇呢。 思量间,狱卒再次停下了脚步。 “呶,就这个,秋后就要处斩的。”狱卒努了努嘴,这次却不曾拦阻他们,反而主动将牢门打开。或者是因为女牢里的人数少,亦或是原本李纨和探春就是在这里头的,总之牢房里就只有王夫人一个人。 时隔多日,王熙凤再度见到了王夫人,却是面目全非且上着枷锁的王夫人。 忽的,王熙凤笑了。 第168章 前世,王熙凤也曾想象过王夫人临终前的模样,是面带绝望,还是伤痕累累?可当今生,她真的亲眼看到了已经被判处秋后处斩的王夫人时,仍是不由的被震住了。 怎么形容王夫人如今的状况呢?首先,比起其他人依旧穿着入牢前的衣裳,王夫人的外裳却早已不见了踪影,仅仅只着褒衣。按说,女子身着褒衣是容易被人联想到甚么不堪的事儿,然而搁在王夫人身上却并非如此。原因无他,王夫人实在是太脏了。原本白色的褒衣上,也不知道是血迹凝结之后的黑色,或是旁的甚么污垢,总之王夫人从头到尾都是不怎么均匀的深色污渍。其次,便是王夫人所戴之枷锁了。王熙凤明明记得很清楚,方才一路走来,莫说宝玉他们仨了,就连王子腾身上也并无枷锁,可王夫人的手腕上、脚踝上,却皆戴着沉重的枷锁。而这些还不是最为可怕的,王熙凤深深的注视着王夫人面上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嘴角的恐怖伤痕,笑得一脸惬意温和。 “凤哥儿,你别笑得那么吓人。”贾琏低声提醒了一句,旋即才抬头正眼瞧向王夫人,迟疑着道,“二太太?呵,看到您这般,我想我爹也能真正安息了。” 贾赦之死至今都不曾有定论,不过贾琏却是早已被王熙凤说服,贾政不可能是凶手,倒是王夫人的嫌疑极大。当然,如今再追究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可但凡有希望,贾琏还是想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不想,王夫人却连个眼神都不曾给他,只冷笑一声,低头看着污糟的地面,低声道:“特地来瞧我的笑话?那便索性瞧个仔细。”声音异常嘶哑,全然不复以往的柔和动听。 王熙凤倒是知晓贾琏的心结,而事实上,除了贾赦之死外,她自己也有事情问王夫人,至于王夫人配合不配合,却完全不在她的考量之中。 “二太太,好姑母。”王熙凤笑脸盈盈的略上前一步,柔声道,“人道我是脂粉堆中的女英雄,我看姑母您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不过,纵是再能耐,只要是人就定有软肋,姑母您觉得我能不能猜到?” “我都快要死了,还怕甚么?” 人当然都是有软肋的,王夫人很清楚,自己怕吃苦受罪怕穷困无依,然而她更怕死。如今,在明知道自己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她反而看开了。也是,连死都不怕了,还怕甚么? “宝兄弟他……” “王熙凤!!”王夫人原本是坐在牢房的地上,一听王熙凤这话,却猛地跳了起来。然而,还不等她站直腰身,她身上的枷锁便猛得绷紧,以至于她重重的跌回地上。 也是到了这会儿,王熙凤才反应过来,原来王夫人身上的枷锁并不单单锁住了她的手脚,而是连接着后头的墙壁。 “姑母您先别激动,免得回头狱卒将我和琏二爷赶出去,那样您就听不着关于宝兄弟的消息了。您说,我说的可对?”王熙凤轻挑了挑眉,嘴角微微往上翘,似笑似嗔的看着王夫人,耐着性子等着后者的回话。 许是因为原本身子骨就不大好,又或者是四个月的牢狱生活彻底弄垮了她的身子,王夫人愣是好半天都没有开口,只痛苦的喘息着。足足半刻钟后,王夫人才吭吭哧哧的道:“你想要甚么?” 这才是王家人谈论交易的正确方法。 “我想要甚么?啧啧,姑母您自己说说看,您还有甚么?荣国府被当今派人封锁了,您当年的十里红妆以及这些年里辛苦攒下的体己钱,都没有。您觉得,您如今出得起我要的价钱吗?”王熙凤当然有自己的目的,可她却希望由王夫人来开口,左右如今心急如焚的人不是她。 王夫人终于抬起头,目光森然的看向王熙凤。 “姑母,我的胆子小,您可别吓唬我,万一我被吓出毛病来了,还怎么想法子将宝兄弟捞出来呢?”王熙凤微微皱眉,一副“我很柔弱我需要保护”的模样。王夫人倒是还好,却是将贾琏恶心得不轻,直接撇过头去不看这对姑侄俩。 却听王熙凤又道:“姑母,有一点儿我希望您能明白。事情已经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了,您是真的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简单地说,这个亏您是吃定了,且今生今世都绝不可能讨回来了。您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全力给宝兄弟多积一点儿阴德。免得您下了十八层地狱,还留宝兄弟在这人世间吃苦受罪。唉!” “呵,呵呵,好你个王熙凤,好!”王夫人忽的变了脸色,又哭又笑的看着王熙凤,仿佛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儿又仿佛正面临着人世间最大的悲苦。 “我是挺好的,可宝兄弟好不好,我就不敢保证了。” “你们不就是想知道事情原委吗?对,贾赦是我杀的,我不单想要杀了他,我还想顺道将贾政也给杀了。可惜,贾政运气好,居然让他逃过了一劫。倒是贾赦,其实他那杯茶里的份量不算重,我原想着,他好赖也能活个三五天再死的,哪里想到,只隔了一天,他就被贾政活活气死。哈哈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妙!要是他早十几年就死了的话,如何会有后头那些事儿!你看,我娘家大哥大嫂不就早早的死了吗?多好啊,早死早超生!啊!” 王熙凤眼睁睁的看着贾琏上前狠踹了王夫人一眼,也不阻止,只凉凉的道:“琏二爷您要是生气,大不了回头照一天三顿饭的揍宝玉出气,我不会拦着您的。” “你、你们!” 贾琏方才那一脚是真的没收敛力道,好在王夫人虽体弱却闪得挺快的,那一脚直接踹到了王夫人的大腿上,只听得一声脆响,就知晓腿骨折了。可若是王夫人不曾躲闪,那一脚指不定就踹到了她的胸口上,真若是如此,命丧当场也是极有可能的。 不过,当王熙凤出声后,贾琏倒是冷静了下来,往后退了几步,冷冷的看向王夫人,警告道:“我爹已经过世了,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儿。还有,凤哥儿的父母如何,你没有资格置喙!” “不不,琏二爷,我更想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儿。我爹当年真的是病死的吗?”原本,王熙凤倒是从未怀疑过,毕竟她爹王子胜几十年如一日的败坏自己的身子骨,寿数不长才是正常的。可被王夫人这么一说,她却是有些不确定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王夫人似的,喜欢用见效快的毒|药。 “我不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那个时候我都嫁到荣国府十几年了。不过,我知道你娘是谁害死的。”王夫人阴测测的一笑,配上她面上那道恐怖之极的疤痕,简直就如同鬼魅一般,“凤哥儿,你想知晓吗?” 王熙凤微微有些愣神,其实,她母亲死得很早,也许最初她确实有些悲痛的,然而时间却能冲淡一切。如今的王熙凤完全想不起来有关母亲的一切事情。唯一的印象,估计就是她哭着闹着逼迫王子胜将房中所有姬妾尽数打死。 ……她一直认为,母亲是死于姬妾之手。 ……前世今生,她都认为此事已经了结,哪怕因此连累到了很多无辜之人,可她始终都坚信,自己已经为母报仇了。 “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对了,那人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活得极为幸福极为滋润。凤哥儿,你想知道吗?” 尽管声音沙哑难听,可这话落在王熙凤耳中,却仍是充满了诱惑力。然而,她最终还是忍住了,侧过身子看向贾琏,轻笑道:“琏二爷,我觉得咱们应该救的是兰哥儿。左右只能救一个,当然要救嫡长孙。老太太那儿虽然交代不过去,可大不了就说宝玉已经死在了牢里,她一个中风瘫痪的老人家,还真能寻咱们麻烦不成?就这般罢,您只管救兰哥儿,总算也能说得过去。” 贾琏极为配合的道:“行,其实我也觉得兰哥儿好,乖巧懂事不说,回头我想个法子还了他的清白,再将他送到国子监去念书。等他金榜题名封侯拜相之时,也能给珠大嫂子挣一个诰命。” 这话说得诛心?! 王夫人恨得几乎将眼珠子给瞪出来,哪怕贾兰是她的嫡亲孙子,可孙子哪里有儿子来得重要?更何况,还有李纨那个贱人!! “王熙凤!好,好,我告诉你,我甚么都告诉你。你娘是被周氏害死的,因为你外祖父和你舅舅他们一直都在帮衬着你爹娘,许家一门读书人,哪怕如今败落了,可在你娘死之前,许家是清流人家,是书香世家,他们……对,就是周氏,她一心想要霸占王家的家业,可她清楚得知晓,有你爹娘在,王子腾就算再厉害,也越不过那句‘长幼有序’!” “为何是我娘?!”王熙凤厉声叱道。 她这话虽说得有些没头没尾,可王夫人依然听懂了。当下,王夫人放声大笑:“为何?你说这是为何?张氏死了,琏儿就被养在了老太太跟前,我当年多疼他啊,他一度拿我当亲娘看待。凤哥儿,你说为何周氏要对你娘下手?因为女子原就比男子容易下手,而且你爹房里乱成那样,就算她死了,也没人会疑心到周氏头上的。” 的确,完全没有人猜到。一来,王熙凤之母原就身子骨不大好,二来,却是正如王夫人所言,王子胜房里的姬妾实在是太多了。 王熙凤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更是死死的握成拳,就连指甲早已嵌入手心都不曾感知到任何痛苦。 忽的,贾琏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原本握成拳头的手一点一点掰开,再两手相握,低声道:“凤哥儿,你原也是不知晓仇家,如今知晓了还怕甚么?王家都那样了,咱们想要报复容易得很。” “王家怎么了?”王夫人惊呼道。 贾琏白了她一眼,冷哼道:“你都快死了,还关心这作甚?大不了回头跟王子腾一道儿被秋后处斩,黄泉路上还能有个伴儿。”顿了顿,贾琏忽的想起了甚么,又道,“你说那周氏是看到了荣国府的例子,才学了去?那我娘,你告诉我,我娘到底是不是你害死的?” “她是自己把自己坑死的。”王夫人恼火的瞪了贾琏一眼,不过旋即却是嗤笑一声,似乎很是瞧不上张氏的蠢笨,“说来也真是好笑,许是张氏打小就没吃过苦头罢?就算嫁了人以后,也是顺风顺水的。琏儿你别看你爹后来成了那副样子,他原先可怕你娘了。对了,就跟你和凤哥儿似的,你爹一个妾都没有,通房丫鬟也都是摆设,一年到头都用不了两回。逼得你爹只能偷摸摸的尝个腥,还生怕被你娘发觉了,一副心虚到极点的模样。窝囊废!” “你……好好,你说,你尽管说,干脆就将你知晓的都说出来!” “说甚么?说张家突然败落了?那可不关我的事儿,我至今都不大清楚张家父子们到底卷入了甚么事儿中,竟是在一日之内被尽数罢官。而张氏,她原本心思就重,对娘家也极为看重。娘家一垮台,她整个人就有些不大好了,结果那档口,瑚儿还出了事儿。溺水,被救上来时,倒是还有那么一口气,可没捱几日就去了。等瑚儿一去,老爷子就撑不住了。说起来也是笑话,琏儿你这般胡闹,可你那大哥却是真的天资聪慧,比我的珠儿还要聪慧,简直不像是咱们贾家的孩子,倒像是他们张家的。可惜,瑚儿死了,老爷子熬了几个月也跟着没了。你娘当时真的快疯了,娘家垮台,长子早夭,公公还为此过世。对了,老太太当时也不大好,虽不曾明着指责,却总是指桑骂槐的。呵,也难怪,搁我身上我也绝饶不了这样的儿媳妇……” “我娘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说!” “就这么着呗,从头一年病到第二年,从最初只是精神头不好到后来连着几日滴水未进。琏儿,这点我可以发誓,我可以用宝玉来发誓,从张氏娘家出事,到后来那一连串的事情,我一点儿都没插手。最多最多,也就是跟我房里的大丫鬟们说说嘴。可那会儿,大房住在东院里,我住在荣禧堂后头的院子里,我跟你娘井水不犯河水。” 贾琏沉默了,他努力分辨着王夫人的话,却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也许真的是天意,种种事情交织在一起,才将他的亲娘活生生的逼死。 “知道的事儿,我都说了,你们会帮我照顾宝玉吗?” 许久许久,王夫人才用气声开口道,只是言语之间早已没了往昔的志得意满,甚至充满了不确定和迟疑。诚然,她说出了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可她并不清楚这些能否打动贾琏和王熙凤。最关键的一点是,至始至终她都不曾得到任何保证。 王熙凤定了定神,回道:“我们会尽力而为,可最终却还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宝玉年幼,判秋后处斩或者流放的可能性并不大。可纵是如此,王熙凤也不敢打包票,主要是不想给王夫人太多的希望。 “若是救出来了,我会让宝玉去菜市口见你最后一面。”不过,在临走之前,王熙凤还是留了一句话,随后同贾琏一道儿转身离开。 从刑部大牢里出来,王熙凤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只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贾琏虽在里头有些愣神,可见了王熙凤这般模样,倒是笑开了:“何苦这般折腾自己呢?对了,周夫人……” “以后再说罢。”王熙凤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后,又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侧过脸向贾琏笑道,“琏二爷,我忽的想到一个法子,也许能捞个人出来。” “哦?甚么?” 王熙凤向贾琏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的说了一番话,只听得贾琏瞪圆了眼睛,完全懵了:“……就这么简单,琏二爷可愿意试一下?左右也没甚么损失,万一成功了,好歹也给政二老爷留条骨血。” 贾琏苦笑一声,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成,那我就试试罢。” …… …… 半个时辰后,贾府一行人离开了刑部大牢,仍是贾琏骑着马,后头跟着两辆青布骡车,王熙凤在头一辆上,李纨和探春则坐在第二辆骡车上。只是,王熙凤所在的骡车外头,除了车夫外,还有一个衣着破烂身形瘦小面黄肌瘦的少年。 第169章 贾府里,一贯都没甚存在感的琮儿,今个儿却心情极好的飞奔在前后院之间。其实,贾府的规矩一直都不是很森严,当然前院的小厮们是绝对不能进入后院的,可琮儿却无妨。哪怕如今他人是住在前院客房里的,可事实上,几乎每个白日都会跑到后院里玩闹。 而就在早些时候,林之孝忽的寻上琮儿,告诉他上私塾的事儿已经办妥当了,明个儿他就可以去了。贾府这头,会每日早上派车夫驾青布骡车送他去私塾,每日傍晚接他回来,同时也特地寻了两个年岁同他差不离的小男孩,安排做他的书僮。 琮儿简直高兴得飞起。 确定此事属实之后,琮儿就蹦蹦跳跳的去后院寻巧姐和荣哥儿。尽管从辈分上来说,他是贾琏的亲弟弟,可他年岁小,别说贾琏了,连迎春都不爱带着他,也就只能沦落到跟巧姐和荣哥儿玩在一道儿。 “小叔叔要上私塾?”巧姐早在年前就被王熙凤强压着描红识字了,她是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可眼见琮儿一脸的兴高采烈,巧姐不由的狐疑了,“私塾除了认字外,是不是还有别的好玩的?” “荣哥儿也要去!要!去!”荣哥儿跳着脚叫着,拼命的想要旁人注意他。 “我也不知晓好不好玩,可识字也算是一样本事罢?将来我认了字,就可以跟琏二哥哥说,去家里的铺子当个管事。”琮儿真没甚么抱负,也压根就没想过要考科举走仕途,在他看来,在自家铺子里当个管事就已经很能耐了,若是侥幸做到大掌柜,那简直不能更棒。 巧姐虽聪慧,可对于这些事儿却也不大明白。歪着头想了想,巧姐唤了她跟前的小红,去她房里取了一套簇新的文房四宝,回头递给了琮儿:“那小叔叔就去罢,我把这送你。” “这……这不大好罢?”琮儿面露踟蹰之色。 身为府里最受宠的小辈儿,巧姐房里的东西就没有差的,琮儿知晓这一点,虽看着好东西颇为有些心动,却并不敢真的收下。偏生,巧姐误会了他的意思,只低头狐疑的瞧了瞧,一脸不解的问道:“这个不好吗?嗯,我原倒是有一份比这更好的,可先前年关那会儿,我瞧着林姑姑很喜欢,等花朝节她过生辰时,就送予了她。”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琮儿原就不是擅长言辞之人,见巧姐执意要给,琮儿也没了奈何,索性先收了下来。回头又想起先前过年时,邢夫人等赏了他一些金银锞子,当下便有了主意,只道要先将文房四宝拿回自己屋里,趁机去取了那一荷包的金银锞子。 不想,琮儿刚放好了文房四宝,又将荷包揣进怀里时,就听得外头有动静,跑出来一看,才发觉是贾琏等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三个叫花子打扮的人,登时便立在廊下愣住了。 这厢,贾琏还在跟王熙凤说话:“三妹妹的身量跟二妹妹差不多,回去问问她可有没穿过的衣裳,先将就着。珠大嫂子倒是无妨,凤哥儿你瞧着办罢。倒是环儿怎么办?家里没他那么点儿大的孩子,我的旧衣裳这么多年了,估计也寻不出来了,要不先拿两身小厮的衣裳对付着?” 王熙凤倒是眼尖,打眼便瞧到了立在廊下发愣的琮儿,不过她也在意,仍笑着回答贾琏的话:“都依琏二爷的。左右也就是先对付着,我让丫鬟们手脚麻利些,环儿的衣裳简单,今个儿晚上就成。珠大嫂子和三妹妹的,倒是有些麻烦了,不过她们还在重孝中,不绣花纹也很容易。” 量体裁衣简单得很,难点就在于衣裳上头的各色花纹褶皱,要不怎的一件普通衣裳两三日就成了,可用于专门场合的大礼衣裳却少说也要好几个月才成。 “琏二嫂子无妨的,我穿二姐姐的旧衣裳就成。”探春忙忙的开口,想了想似乎又怕王熙凤生气,赶紧又添了一句,“再不然嫂子予我一匹料子,我自个儿就会做衣裳。” 王熙凤转身向她笑道:“行,怎样都行,这些小事儿咱们都可以慢慢商量着来。倒是先赶紧收拾一下,换身干净的衣裳,再饱饱的吃上一顿,美美的睡上一觉。旁的事儿咱们明个儿再说也不迟。” 探春张了张嘴,甚么都没有说,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在她身畔的李纨则有些茫然的跟进跟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因着知晓内里,也没人管李纨如何。倒是王熙凤的目光落在了同样有些神情恍惚的贾环面上,略一迟疑,便转身向廊下的琮儿招了招手,朗声道:“琮儿,先借你的地儿让环儿收拾一下。对了,让你的丫鬟将旁边的厢房归整出来,往后环儿就住你的隔壁。” 琮儿乖巧的点了点头,可旋即忙道:“我要去寻巧哥儿。” “去罢去罢,真不知晓你们都稀罕那疯丫头啥!”王熙凤没好气的摆了摆手,至于她方才吩咐下的事儿,琮儿房里的丫鬟也听到了,忙答应下来。 前院的事儿,王熙凤不欲多管,只领着李纨和探春往后院而去。贾琏并未同去,他还有些事儿要做,因而只向着贾环略点了点头,便快步走向了书房。 李纨和探春的到来,让后院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不过,邢夫人一早就猜到这俩人不会有事,倒也并不诧异,只吩咐丫鬟们烧水准备干净的衣裳,又对王熙凤道:“凤哥儿你若是有事儿就去忙罢,这儿有我呢。” 邢夫人确没甚能耐,可如今的李纨和探春也翻不出浪花来,仅仅是吩咐丫鬟照看她俩,邢夫人肯定行的。再说了,王熙凤本也没甚么不放心的,又确有事儿,当下便笑着接受了邢夫人的好意,撇下俩人往自己院子里去了。 及至进了自己的院子,王熙凤才发觉,原来姑娘们孩子们都聚在她这儿了,难怪正院子安静得很。 “巧姐你是不是又在作幺了?”王熙凤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不过却并未察觉到任何端倪,索性摆了摆手,“赶紧的,去正院寻你祖母,别来吵吵我。对了,三丫头来了,你们也一道儿去瞧瞧罢。” 原本正拥着巧姐笑闹的迎春、惜春登时愣住了,相较于跟探春并不熟稔的黛玉,她俩和探春才是真正打小一道儿长大的,哪怕先前姐妹之间隐隐有些不愉快,可时间久了,却只记得当初的姐妹情了。当下,惜春惊呼一声,也别告别,直接拉着迎春就往前头跑。余下的几人面面相觑,旋即也一哄而散,很快院子里就再度恢复了安静。 王熙凤翻了翻白眼,唤了丰儿:“也给我烧些水儿,去了一趟刑部大牢,只觉得浑身都是一股怪味儿!” <<< 入夜。 贾环躺在温暖柔软的被褥上,明明身子骨疲惫不已,双眼却是瞪得大大的,竟是一星半点儿的睡意皆无。 自己就这么出来了?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刑部大牢里,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出来了?他还以为,已经待了四个月的他,会一直待下去,直到某一天睡着后再也不会醒来,可万万没想到,在自己最绝望之际,他就这么……出来了。 下意识的,贾环伸出手小心的摸了摸盖在身上的被褥。其实,这只是最为简单的纯棉被褥而已,倒是背面是蓝色缎子,可也说不上有多好。毕竟,他用的被褥原是琮儿的,贾府虽不会苛待庶子,却也别指望会娇惯着,就王熙凤那性子,只要是过得去的就成。可对于在阴暗潮湿的牢里待了四个月,每夜都是拥着破稻草入睡的贾环来说,这已经很好了,好到他完全不敢置信自己竟有这般好的运道。 ……一定是姨娘在天上保佑他。 恍恍惚惚间,贾环还是睡了过去,直到他被琮儿大呼小叫的声音给吵醒。 贾府不大,前院更小,所谓的客房其实只是一明两暗的套房。原本只有琮儿一个人时,他住的是明的大房间,两个暗房其中一间住了丫鬟,另一间则是摆放物件的。如今,多了个环儿,丫鬟便将她原本那个较好的房间让了出来,自个儿搬到了琮儿的榻前歇着。这会儿,琮儿在房里大呼小叫的,自然就吵到了贾环。 说实话,贾环还有些懵,尤其在醒过来的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刑部大牢,直到琮儿那清脆的声音闯进了他的耳朵。一瞬间,贾环跳了起来,麻利的穿上搁在床榻边的衣裳,又套上鞋子,急慌慌的冲出了房间。 这会儿,琮儿已经穿戴好了,外间的小桌上也摆好了早膳,见贾环出来,琮儿微微一愣,旋即招呼道:“环儿哥哥?快来吃早膳,咱们要迟了。” 虽不大清楚甚么事儿迟了,贾环却仍听话的坐在了圆桌旁。也许曾经的他还不甚在意吃食,可在刑部大牢待了四个月,他是吃粗粮馒头都觉得香。 圆桌中间摆着一小锅白米粥,周围则摆了一圈小菜,有爽口的酱菜、微辣的榨菜、油汪汪的笋干等,旁边还有一个大白瓷盘子,上头是六七个成人拳头大小的白面饽饽。 都不用琮儿招呼,贾环便吃上了。 其实,早在昨个儿晚间,贾环便饱餐了一顿,可那会儿他颇有些心不在焉的,压根就没觉出味儿来。可这会儿,虽说早膳简单得很,贾环却愣是吃出了龙肝凤胆的滋味来。 “走走,再不走真的要迟了,环儿哥哥你要是饿的话,抄几个饽饽路上慢慢啃。”琮儿自个儿吃饱了,就又开始催促。贾环虽不明就理,也仍停了手,倒是真的顺手抄了俩白面饽饽,随后跟着琮儿跑出了房门。 昨个儿就已安排好的两个书僮早已等在了外头,俩人都背了书箱。琮儿瞧了他们一眼,旋即打头往外头冲去,很快就跳在了等候在府外的青布骡车,之后一头雾水的贾环也跟着上来了,再然后便是那俩书僮。 直到青布骡车往外头驶去,贾环才后知后觉的问:“咱们去哪儿?” “去私塾!我昨个儿问过琏二哥哥了,他说咱俩可以一起去。环儿哥哥,以往在荣国府里,你有去族学念书吗?那会儿我还小,没去呢。” “念书……”贾环的脸色变了。 “对,咱俩一道儿去私塾,等回头认识字了,会算账了,我去求求琏二哥哥,让他送我去铺子里当管事!”琮儿对上私塾有着极高的热情,可惜无论是贾琏还是王熙凤都不明白他那伟大的志向,不然指定吐血。 “管事?”贾环迟疑了。 贾环比琮儿大了好几岁,且他跟琮儿虽说都是庶子,到底还是有区别的。琮儿是大房的庶子,跟上头的哥哥姐姐年岁差得有些大,且贾琏这人虽毛病一大堆,却唯独没有跟弟弟妹妹争宠的爱好。事实上,琮儿虽打小就不受宠,可反过来说,他也从未被苛待过。可贾环就不一样了,他只比宝玉小了两岁,却亲眼目睹自己和宝玉之间如同鸿沟般的待遇差距,说实话,他不怨是不可能的。可惜,就算怨了,也没有任何作用。 “对呀,先当个小管事,再当大管事,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将来还能当上大掌柜!”琮儿斗志昂然。 “好。” 再怎么样还会比在刑部大牢里更惨吗?贾环曾经怨恨过贾政只疼宝玉不在意自己,可他却无法埋怨贾琏俩口子。再看琮儿,还是贾琏的亲弟弟呢,都只能当个小管事的话,他还矫情甚么?人家愿意给他饭吃,给他衣裳穿,给他地方住,还让他念书识字,真的是天底下心地最好的好人。 贾琏和王熙凤绝不会想到,因着灵机一动的想法,使得他俩在贾环心目中,一跃成为了最好的好人。尽管事实上,贾琏只是听了王熙凤的馊主意,用贾环是庶子,而贾琏想给贾政留个根儿的说辞,才将人忽悠出来的。 不过,贾环也不会想到,这俩他心目中最好的好人,这会儿正盘算着干一件丧心病狂的复仇惨案。 第170章 对于贾琏来说,荣国府里除了王夫人这个祸害外,其他的都算是他的亲人。纵是原本并不算很亲近,可真当落了难,他也不能完全袖手旁观。好在贾琏的理智尚存,他只会伸手拉拔一把,却不会将一切赌上。尤其如今贾环被捞出来了,怎么着贾政那一房也算是留了后,贾琏相当欣慰的表示,接下来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他问心无愧了。 而对于王熙凤而言,荣国府算甚么?哪怕先前同探春交情不错,可王熙凤依然不曾将探春真正放在心上过。更别说,探春被捞出来了,其他人的死活,跟她有关系吗? ……显然没有。 才过了一日,王熙凤就带着贾琏雄赳赳气昂昂的杀向了王家。左右荣国府诸人已经这般了,她当然将重心放在寻仇一事上。 “天!是凤姑奶奶!” “大姑奶奶来了,快快,快去回禀太太!” “姑奶奶您劳累了,您这边请!哟,姑爷也来了?来来,这边请,还不快上好茶上点心!您请!” 贾琏目瞪口呆的看着王家一众仆从纷纷展示出谄媚至极的笑容,卑躬屈膝般的将他和王熙凤围住,再簇拥着到了王家前院正堂里。且俩人刚坐下,好茶好点心便送了上来,更有丫鬟婆子主动替王熙凤捏肩捶背,却并不敢对他太过于热情。 ……这是怕王熙凤会吃醋? 不由得,贾琏觉得他真相了,同时深深的同情起了自己。想他还曾是荣国府长房嫡长孙,结果地位却连二房次子都比不上。可王熙凤呢?诚然,王熙凤也是长房嫡长女,可自古女子不如男,王家又是独一个哥儿,怎么说都应该是王熙凤被人忽视。然而事实却跟贾琏想象的完全不同,他怎么觉得王熙凤曾经在王家干过甚么大事儿呢? “琏二爷,咱们夫妻多年,您可千万别认为您在心里骂我,我就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王熙凤没空理会那些丫鬟婆子,直接挥手让滚开,旋即压低声音向贾琏道。 贾琏一个激灵,本能的辩驳道:“凤哥儿你说甚么呢?我、我在骂你婶娘,这有贵客上门,她居然不立刻迎出来,简直太可恶了!” 王熙凤幽幽的望着贾琏,虽说她对于周夫人的感观极差,可不得不说,贾琏这话太贱了。不提他们不过刚来片刻,单是那句“贵客”…… 请问,有人会自称贵客吗? 事实上,周夫人并未让贾琏和王熙凤久候,哪怕先前她在贾府遭受了怠慢,如今王子腾生死不知,她也不可能再给王熙凤脸子瞧。一来是没必要,二来则是周夫人的忍功极好。若非如此,她当初也不可能瞒得过那么多人。 “凤哥儿来了?哟,琏儿也来了。”只过了半盏茶的时辰,周夫人便在丫鬟的搀扶下,来到了前院正堂。 其实,按说姑奶奶回娘家,完全可以直接进后院拜见各位长辈,可事实上王家的人口比贾府还要简单得多。若是早十几年,好歹还有五六口人,可如今的王家,除了周夫人之外,也就仅剩下那个从马上跌落重伤瘫痪的王仁了。 “是呀,许久不曾回来了,我今个儿特地带着琏二爷回来瞧瞧。”王熙凤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目光却极为放肆的上下打量着周夫人。 说起来,王熙凤自打出嫁后,就再不曾回到娘家,可她前不久才刚见过周夫人,这么说的话,俩人也不算很陌生。等仔细细瞧了瞧,王熙凤毫不意外的发觉,此时的周夫人比之上次见到时,要老了起码十来岁。 ……是因为自知救出王子腾无望? 王熙凤低头思量了片刻,旋即抬头向周夫人露出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道:“婶娘,咱娘俩许久不曾见面了,我却是极惦记您的,当然也惦记着王家的近况。这不,昨个儿我随琏二爷一道儿去了刑部大牢探监,碰巧见到了叔父,就想着说甚么也要来同您说道说道。” 一旁的贾琏听到这话,颇为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就掩饰了面上的神情,只当王熙凤又在糊弄人了。 倒是周夫人,许是因着关心则乱的缘故,周夫人压根就不曾怀疑王熙凤的说法,只急急的道:“我家老爷如何了?上头可有说他甚么时候能被放出来?对了,我先前托人给他送了东西去,不知晓他到底收到了没。” “东西?可是几床破破烂烂的被褥?哦,应当还有几身替换衣裳罢?我说怎的旁的囚犯都穿着冬衣夹袄的,就叔父……脏是脏点儿,好赖是合乎季节的衣裳,原来是婶娘您托人送进去的?”王熙凤边回忆着边开口问道。 有了这番印证,别说周夫人原就不曾怀疑,纵是有疑惑也被彻底打消了。当下,她急急的追问道:“还有呢?老爷他可有说甚么话?凤哥儿,我知晓先前你同老爷有些不愉快,可你们到底是血脉至亲,如今宁荣二府出了事儿,咱们王家也难以幸免,更应当聚集在一起,免得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逐个击破了。” 这话听着极好道理,前提却是王熙凤不曾从王夫人口中得到当年的那段真相。 “婶娘您说的真不错,我也是这般想的。”王熙凤笑得甜甜的,完全不同于她往日的嚣张肆意,只是这个笑容落到了身畔的贾琏眼中,却再度让他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贾琏板着脸抿着嘴,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权当自己是个摆设物件。 周夫人虽不曾怀疑王熙凤的用意,可到底上一回见面俩人闹得颇为不愉快,她也不可能认为才这么点儿日子没见,王熙凤就彻底改了性子,当下便转了转眼珠子,笑道:“凤哥儿你可有法子让我也去刑部大牢瞧瞧你叔父?唉,我倒不是不信你,只是这些日子,咱们家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儿,我这心里哟……” “成啊,不过今个儿恐怕不行,再过两日,我一定让琏二爷想法子让您去牢里瞧瞧叔父。”王熙凤保持着笑不露齿的淑女笑容,回头看向贾琏,道,“琏二爷您说是罢?” 贾琏:……这个时候他还是保持微笑好了。 “对了,先前听说我大哥出了事儿。婶娘,您能让我瞧瞧他吗?”王熙凤说变脸就变脸,方才还笑得一脸开怀,转瞬间却立刻换上了悲悲切切的神情,好一副伤心欲绝的可怜模样。 周夫人能说不好吗?显然不能。 待见到了王仁后,王熙凤又是红了眼圈,又是拿帕子按着眼角,嘴里更是不停歇的为王仁抱委屈。哪怕王仁出意外同周夫人并无任何关系,可王仁至今尚未成亲,他出了事儿,不怪周夫人又能怪谁呢?最初,周夫人还能舔着脸听着,可越到后头,随着王熙凤说得愈发过火了,周夫人就听不下去了。可一想到方才王熙凤许诺的话儿,哪怕希望并不算很大,周夫人也不能彻底放弃,毕竟如今的王家已经没人可求了,而贾府,除了那位在宫里的娘娘外,当今也下了圣旨,将黛玉赐婚予北静郡王。不管怎么说,想要捞出王子腾,王熙凤已经是唯一的那么一丝希望了。 “凤哥儿,我想起上回你叔父还叮嘱我,准备一份礼金予你,说是先前你那两个儿女洗三满月周岁之类的,咱们家不够隆重……我这就吩咐人拿给你。” 急急的寻了个借口,周夫人匆匆离去。 王熙凤挑眉望去,嘴角浮现一丝冷笑,直到周夫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时,她才吩咐道:“许嬷嬷呢?去将她寻来。” 许嬷嬷,王熙凤生母的奶嬷嬷,也是帮着贾府和许家牵线搭桥的中间人,当然更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真正将王仁、王熙凤兄妹俩放在眼里心上的人。 只是,听了王熙凤这话,原先那些听话乖巧的丫鬟们纷纷争抢着往后退,面上也不由的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来。王熙凤瞧着不对,冷哼一声,道:“你们信不信,就算我已经出嫁了,只消我一句话,不出一个时辰你们都会下黄泉!” “大姑奶奶饶命!许嬷嬷她被调到了洒扫处。”终于有个胆大或者是胆小的丫鬟脱口而出。 “洒扫处?”王熙凤眯着眼睛,露出了近乎择人而噬的神情,吓得余下的丫鬟们纷纷跪倒在地,哭求饶命,并一再申明许嬷嬷确是在洒扫处。 见小丫鬟们并不像是在说谎,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更渗人了,当下便吩咐跟前的丰儿,道:“丰儿,你跑一趟,就跟周夫人说,我许久不曾回娘家了,想见见原先养过我一场的许嬷嬷。” 王熙凤自个儿的奶嬷嬷被她亲自推上了黄泉,而对于她生母的这个奶嬷嬷,她却是难得的还有些孺慕之情。当然,许嬷嬷最在意的人还是王仁,不过她对于王熙凤也确是极为疼爱,两者并无冲突。毕竟在前世,王熙凤也是直到进了羁侯所,才彻底看清楚了王仁的真面目,在此之前,她跟王仁的关系虽不算极好,可到底是嫡亲的兄妹,总比一般人的关系来得更为亲近一些。 许嬷嬷很快就被寻来了,显然周夫人并不打算在这等小事儿上作刁难。 “凤丫头,仁哥儿遭大罪了!!”一见到王熙凤,许嬷嬷顾不得诉说自己的委屈,先拉着王熙凤的双手老泪纵横的哭了起来。可惜,许嬷嬷永远都不会知晓,王仁之所以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全拜王熙凤所赐。 “嬷嬷快别伤心了,我……”王熙凤顿了顿,拿眼飞快的扫视了一圈,凡是被她所扫过的丫鬟婆子们,纷纷不由的躲避出去,而丰儿也极为警醒的跟了出去,并守在了门外。 一时间,房内除了里间躺在床榻上不能动弹的王仁外,也就只剩下了王熙凤和许嬷嬷,以及至始至终都打算装死到底的贾琏。 其实,若是搁在旁的人家,贾琏都不能进入后宅。不过王家到底是个例外,除了如今六神无主外,最主要的还是王家并无未出阁的姑娘家。想也是,贾琏跟王仁都是男子,避讳甚么?至于周夫人,年岁差距太大了,也没有避讳的必要。及至这会儿见到王熙凤似乎有话要同许嬷嬷说,贾琏主动请缨去里头陪伴王仁。 很快,房里就只剩了王熙凤和许嬷嬷俩人。 “许嬷嬷,我跟您也没必要客套,咱们就长话短说,我说着您记着。”当下,王熙凤便开始了她素日里擅长的忽悠*,“先前,我在外头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是从叔父入狱之后才传开来的。说是婶娘她在外头偷偷的转卖家里的铺子、庄子,还有人瞧见她的心腹在同保宁侯府私底下联系。” “这话怎的说?”许是已经猜到了王熙凤接下来要说的话,许嬷嬷面色微变。 果然,王熙凤接着道:“因着堂妹嫁到了保宁侯府,婶娘同那边有联系也不稀奇,可我还听了一些言语,却道婶娘将自家府里的钱财偷偷的送到了堂妹的陪嫁庄子里。许嬷嬷,您说……” “甚么时候的事儿!” “叔父出事之后,仁哥儿出事之前。”王熙凤冷冷的道,在看到许嬷嬷面露震惊后,又添了一句,“嬷嬷,以往我不曾出嫁时,确是同大哥有些许矛盾。可如今我嫁人生子后,才知晓娘家对于女子而言有多重要。就算以往有些口诀之争,可我和大哥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嬷嬷您说我贪财也罢,可王家的钱财却是轮不到我的。倒是婶娘和堂妹……” 许嬷嬷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有些事儿没往深处想时,自是无妨的。可一旦得了旁人的提点,却是难忍震惊和怨恨。 被王熙凤这么一带,许嬷嬷很容易将所有事儿都联想在一块儿。王子腾一出,周夫人就开始变卖家产,将钱财偷偷的送到独生女儿的陪嫁庄子上。那么后来呢?好端端的,王仁怎么会出事儿?就算王仁不务正业,整日里溜猫逗狗的,可在许嬷嬷眼里,那只是个还不曾长大的孩子。可如今…… “周氏好狠的心,她这是打量着二老爷不在家,就指着将王家的家产尽数留给她的女儿!!” 第171章 在王熙凤的忽悠之下,许嬷嬷很快就认定周夫人是个蛇蝎心肠之人。对于王熙凤接下来的要求,自然也是满口子答应下来。 其实,王熙凤的要求很简单,不过就是让许嬷嬷帮着将某些东西放在王家各处。虽说许嬷嬷原不是王家的人,可她在王家待了几十年,哪怕先前因着得罪了周夫人的缘故,被调拨到了洒扫处,然而她若是真的有心做甚么事儿,就算是周夫人也防不了她。 “对了,嬷嬷您怎会调去了洒扫处?”待王熙凤将那些东西塞给了许嬷嬷又叮嘱了一番后,这才想起了前事。 许嬷嬷早已年迈,先前因着王仁一事伤了神,后来又被调拨到洒扫处干粗活累活,这会儿她看起来比前几个月更显老迈。听了王熙凤的话,许嬷嬷板着脸怒道:“还不都是周氏!” 连夫人也不唤了,许嬷嬷如今可算是真的恨上了周夫人。 “仁哥儿出了事儿,我这不是心里头难受吗?急吼吼的让人请了周氏,想让她赶紧去给仁哥儿求个好大夫。可凤丫头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哼,她说家里最近事儿多,实在是没空理会那点儿小事。可仁哥儿受伤这是小事儿吗?是吗!要不是后来琏儿让人送了个大夫过来,仁哥儿只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了!”许嬷嬷越说越伤心,说到最后忍不住落下泪来,“凤丫头,你母亲是我一手奶大的,偏生好人不长命,她去得那般早,弥留之际她直勾勾的盯着我,让我好生照顾你和仁哥儿。如今,你倒是还好,可仁哥儿……” 王熙凤面上的神情颇有些挣扎,经历了前世的种种,她很清楚王仁是个甚么东西,可她仍然不能否认,那个混账偏就是她的嫡亲哥哥。 可那又怎样呢? 前世她不相信因果循环,所以甭管做甚么事儿,她都是率性而为,也因此遭了报应。可今生,她倒是信了这个,却仍是没忍住对王仁下了毒手。其实,她做这件事儿,与其说是为了报复,不如说是永绝后患。 她的嫡亲哥哥,那是一辈子都甩不脱的包袱。在宁荣二府彻底败落,王家也面临败落之际,可以说,只要王仁好好的,她这一辈子都要在后头给王仁善后。就像前世,见王仁那般,她不也屡次予了钱财?可结果呢?一次比一次过分,若是不给就冷嘲热讽,甚至为了自己的私利,不惜将她的心肝宝贝儿卖到那种地方去。 说实话,这还是一场博弈。既然王熙凤不愿再被王仁剥削,那么唯一的法子便是让王仁去死。当然,王仁落到如今这般不死不活的下场,确实不在她的预料之中。 ……若是今生她还会有报应,她只愿老天爷将一切都报应在她的身上,千万不要波及到她的心头肉。 “嬷嬷,已经被送到堂妹陪嫁庄子上的钱财,是注定要不回来的。宁荣二府已经算是完了,叔父又在狱中,若是大哥没有出事,尚且还有一搏之力,可如今咱们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筹码。所以钱财一事,嬷嬷记得千万别沾手,左右她也不能真的不管仁哥儿。”王熙凤抿了抿嘴,缓缓的道。 这话倒是在理,可听在许嬷嬷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了。 “怎会变成如今这般?原本都是好好的。要是太太没死,她一定会好生教导仁哥儿,早早的给仁哥儿捐个官,娶一房妻室。这哥儿嘛,年轻时候谁不是这般荒唐的?等大了,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之后,自然就会好的。可偏偏事情变成了如今这般。天呢!这叫我往后怎么去下头跟太太交代啊!”许嬷嬷老泪纵横。 见许嬷嬷这般,王熙凤心头也是酸涩不已。可有些事儿,注定是不可能回头的,更别说就算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仍然会对王仁下手。 嫡亲哥哥,终究没有夫君和儿女来得重要,她不可能用自己的小家去换取王仁无休无止的剥削索取。 不过,王熙凤思量了半响,终还是不曾告诉许嬷嬷关于自己母亲死亡的真相。一来,她有些担心许嬷嬷年岁大了,无法接受这般沉重的打击。二来,消息的来源是王夫人,哪怕这事儿并不像是谎言,在未曾验证之前,王熙凤也不打算说破。尽管,这事儿要验证起来真的极为困难。 如今她能做的,也就只有坐实了王子腾的罪证,最好是能将周夫人一并拖下水。至于王仁,当今素来标榜仁义,想来就算要抄家灭族,也不至于去为难一个重伤瘫痪之人。 临走前,王熙凤还是去里间瞧了瞧王仁。因着是嫡亲的兄妹,且身为夫君的贾琏也在场,所以王熙凤并不曾联想到避讳之类的。只是,当王熙凤站在床榻前仔细打量王仁时,才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对劲儿。 “大哥?”王熙凤轻轻的唤了一声,可王仁却一直目光呆滞的望着她,看着情形哪里是瘫痪,反倒像是被弄傻了一般。当下,王熙凤不由的面露踟蹰之色,眉头紧锁的细细打量着,片刻之后又侧过脸去瞧贾琏,道,“琏二爷,您瞧我大哥这模样,真的是从马上摔下来的?他摔到了脑袋?” 贾琏进里间已经好一会儿了,事实上,他方才也有凑近细看过。跟王熙凤一样,他第一眼就觉得有些古怪,可他到底没碰到过类似的病例,哪怕家中有个贾母,也不代表贾琏就懂医术。再说了,贾母虽也是瘫痪,可她是中风,且病情也是一点一点的加重,更别说她原就年岁大了,跟王仁这种情况是完全不能比的。 “看着是有些不对劲儿,不过我也说不上来哪儿有问题。对了,先前大夫没说甚么吗?”后头那句话却是向着许嬷嬷问的。 许嬷嬷原在外间哭得有些头晕,这会儿进了里间看到自己一手拉拔长大的王仁这副模样,愈发的伤心了。以至于王熙凤和贾琏先后说了这些话,她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只喃喃的道:“大、大夫开了方子。” 方子自是要开的,可诊断的过程却不会写在方子上。 王熙凤再度将目光落在王仁面上,因着此时的王仁是躺在床榻上的,哪怕如今五月的天气已经蛮热了,可王仁身上依然盖着薄被。王熙凤能瞧到的,也就只有王仁那露在外头的脸上。 仔细看着,王仁的面上倒是没甚么伤痕,想来当初从马上跌落下去,应该不是脸朝下摔的。可再仔细瞧着,王仁这眼神怎么看怎么有问题。难道是摔到了后脑勺? 将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贾琏不置可否:“许嬷嬷虽不知晓详情,回头我让林之孝将大夫唤来仔细问问不就知晓了?借口都是现成的,给三……给环儿调理身子骨。” 贾琏险些就脱口而出“三妹妹”了,可探春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哪怕是当着许嬷嬷的面,最好也不要轻易说出口。毕竟,姑娘家身子骨弱或者生病受伤,都是很忌讳的。 “那就仔细问问罢,我还是觉得这里头有问题。” 忽的,一个念头涌上了心头,王熙凤眼神漂移了一下,倘若她的猜想属实,那还真是老天爷保佑了。不过,可能吗? 离开了王家后,俩口子也没去旁的地儿,径直回了贾府。他们是大清早就出门的,回来的时候,日头升得老高,唤了丫鬟们摆饭,王熙凤却只枯坐在炕上发呆。 贾琏因着要吩咐林之孝,略慢一步进了房里,见王熙凤这般魂不守舍的,还道她是在担心王仁,当下便宽慰道:“我已经叮嘱林之孝了,想来最初今个儿傍晚,大夫就会过来了。到时候,我帮你问清楚,看看还有没有法子治好大舅哥。” 这却是全然宽慰了,想也知晓,就王仁那副样子,想要治好绝对是白日做梦。别说只是名医了,就算神医都没辙儿,王仁需要的是神仙! 果然,待下半晌大夫过来后,得知了贾琏的疑问,大夫明确的告诉他,王仁是不可能痊愈的。事实上别说是痊愈了,想要稍微好转一些,估计都够呛。如今能做的,无非就是积极医治,免得病情急剧恶化。 大夫是在前院同贾琏见面的,说完了这些后,贾琏便亲自领着大夫去了后院。虽说原本是以贾环当借口的,可贾琏回忆着昨个儿的情形,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贾环需要大夫,倒是探春和李纨,俩人都是一脸的病态,看一下大夫,再开几个调养方子才是要紧的事儿。 探春很是配合,李纨则是麻木的任由旁人摆布,不过甭管过程如何,结果还算可以。探春并没有外伤,李纨虽在入狱之初挨了一鞭子,也泼了一头一脸的冷水,可她既然能熬过四个月,就说明问题不大。大夫倒是依着贾琏的吩咐,给俩人各开了方子,还另外给了几个补身子的药膳方子,只道先吃上半个月,之后再视情况而定。 而这时,得了消息的王熙凤匆匆赶来。 见状,贾琏当下就知晓她还是放不下心,只得叹息一声,将王熙凤拉到一旁,将方才大夫的话尽数告知了她。可王熙凤却并不满意,只道还有其他事儿询问。 贾琏拗不过王熙凤,只得摊手任由她胡来。 然而,王熙凤却并不是胡来。待探春和李纨先后离开后,当着邢夫人和贾琏的面,王熙凤便直截了当的问大夫:“听说先前您还给王家的哥儿看过诊,能告诉我,那位哥儿是因为甚么缘故才变得如今这般的?” 这话问得稀奇,邢夫人倒不觉得有甚么,她先前只听说王家哥儿出了意外,具体是甚么情况,她没问,王熙凤也没特地告诉她。可这话听在贾琏耳中,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可出于对王熙凤的信任,贾琏一言不发。 “甚么缘故?”大夫略一沉吟,伸手抚了抚胡子,道,“应当是两处伤,一为摔伤,二为击伤。我料想那位哥儿应当是从略高处摔落翻滚,以至于双手双足尽数折断。不过,这并不危及性命,倒是他脑后的击伤才是最为致命的。也是他运气好,后脑有一个成人拳头大小的肿包,竟没有完全破裂。要是那处破裂了,只怕早已性命难保。我倒是开了活血化瘀的方子,想来三五剂下去,情况应当能够缓解,那哥儿虽不能痊愈,一时半会儿的也不至于伤了性命。” “多谢大夫为我解惑。”王熙凤一脸平静的吩咐给大夫一个大封赏,便让人将大夫送出去了,随后她也同邢夫人告辞,步履沉重的离开了正院。 贾琏被吓得不轻。 尽管大夫看似并不知晓实情,可贾琏却是猜了个七七八八。毕竟,他很清楚先前王家来报讯时,说的是王仁从马上跌落。怎的一转眼,竟变成了击伤? 可饶是心里直打鼓,贾琏仍然紧赶慢赶的追上了王熙凤,凑在她耳畔低声道:“凤哥儿,可要我想法子去寻个高手?” “甚么高手?大夫的话不能作数吗?”王熙凤仍保持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青天白日的,却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咳咳,我的意思是……”忽的意识到这话说出来会倒霉,贾琏迟疑了,可问题是王熙凤直勾勾的盯着他,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模样,贾琏只得无奈的妥协,“就是仵作。那个,凤哥儿我不是在诅咒大舅哥,实在是论起验伤的本事,大夫肯定比不上仵作。再说了,仵作也不一定那个啥啥的。” “我懂了,那就麻烦琏二爷替我寻一个经年的仵作,最好再帮我寻个能耐一些的状师。”王熙凤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道,“王仁他浑闹也是我的大哥,倘若他是意外受伤,我自不能说甚么。可若是这里头真有人作怪,我却是不能不管的。” “好,我知道了。”贾琏重重的点头,旋即直接转身离开,去前院吩咐下去了。 然而贾琏并不知晓,在他离开之后,王熙凤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背后,朱唇轻启,无声的道: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当我看到王仁那副凄惨的模样时,我有多痛恨自己。既想对他除之而后快,又不由的恨自己心狠手辣,可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痛下杀手。其实,我才是许嬷嬷口中那个蛇蝎心肠之人。 ……你也不知道,当我察觉到王仁这事儿里头另有文章时,我有多庆幸。那是一种恨不得一个人去死,却又希望他死在旁人手中,自己全然无辜的感觉。很自私,很虚伪,可偏生这就是事实。 ……你更永远不会知道,我比任何人都厌弃我自己。 当夕阳在天边映出了美丽的晚霞时,王熙凤站在自己院中,默默的流下两行清泪。其实,她是想笑的,可莫名的,笑容就是定格在唇边,化作了泪。 她果然是个天生的坏胚子。 第172章 这一日的贾府有些异于往常的安静。 邢夫人唤了管事去外头抓药,待熬好后径直给李纨和探春送去便是,她只舒舒服服的歇了个午觉。可等醒来之后,饶是再迟钝,邢夫人依然察觉到了异常。 唤了丫鬟过来询问:“老太太如何了?府里的姑娘们孩子们呢?怎的今个儿不吵闹了?” 丫鬟只笑着回道:“老太太比太太略早些睡着,这会儿还不曾醒来。二姑娘在林姑娘房里一道儿做针线,四姑娘在巧哥儿房里,荣哥儿估摸着还在睡罢?说来也是有意思,也许如今天气愈发热了,荣哥儿每每总是爱犯困。这慢慢的,其他人就不爱带着他玩儿了。昨个儿我还听巧哥儿说他是个怎么也睡不够的小猪崽。” “这鬼丫头,简直就跟她娘似的,鬼精鬼精的。对了,昨个儿让你们给珠儿媳妇儿和三丫头送的料子,给拿过去了?索性再挑几匹好的出来,珠儿媳妇儿也罢了,四个丫头一人一匹,免得嫌弃我这老婆子偏心眼儿。” 所谓的四个丫头,指的是三春以及黛玉。只不过,如今可不是在荣国府了,在贾府的下人看来,迎春姐俩和黛玉才是正经的小姐,至于探春则是“亲戚家的孩子”了。至于李纨,那就更不用说了,寡妇奶奶搁在哪儿都不怎么受待见,偏贾府的丫鬟婆子还都是原先从荣国府带出来,都知晓李纨和王熙凤之间的那点儿矛盾,虽说王熙凤至始至终也不曾吃亏,可俩人不睦却也是事实。 这也是旁人常说的,风水轮流转罢。 丫鬟得了邢夫人的吩咐,很快就寻出了好几匹料子,拿过来给邢夫人过目。可瞧了瞧料子,邢夫人却颇为有些不悦。倒不是料子不好,可毕竟搁了几年了,到底有些不那么鲜亮了。可若是就此舍弃,邢夫人更不舍得,迟疑再三,索性唤了林之孝家的过来,问问她可有甚么法子。 林之孝家的也正在为这些事儿头疼呢。 却说当初,贾府从荣国府分出来,虽说失了祖宅,却得了九成半的家产。这所谓的家产,可不仅仅包括房契地契之类的,也包括公中库房里的古董玉器字画古籍等等。当然,也少不了各色布匹料子,以及头面首饰。 这古董一类的物件,只要保存妥当,那绝对是年头越久越好的。首饰类的也无需担忧,顶多就是略微泛黑了,知晓出小小的一笔钱,让匠人好生炸一炸,绝对能立刻鲜亮起来。 唯独这布匹料子,纵是保存得再好,也难免会失了原先的色儿,可京城年年的流行也不同,搁了两三年,可不就是损了好些? 邢夫人的私库里都是她往年攒下来舍不得用的。只不过,在往常不曾分家单过之时,邢夫人攒上一年也不过两三匹料子,她纵是再舍不得,每年过年还是得做新衣裳,这个是绝不能将就的。再克扣一些,打发陪房悄悄卖掉,好换几个体己钱。因此,邢夫人先前根本就没有这些烦恼。可自打搬出荣国府后,虽说管家理事的是王熙凤,可王熙凤再怎么贪财,也实在是看不上邢夫人那些破玩意儿,非但不曾克扣,因着公中库房里东西堆积如山,但凡逢年过节,都会翻倍的发东西。再加上前两年在孝期,也用不着特地裁新衣,这不都节省下来了。 不多会儿,林之孝家的就到了正院子里,听了邢夫人的话,却只连连苦笑。 “太太,咱们家库房里的东西那才叫一个多呢。这两年,也算是悄悄卖了不少。可原先荣国府那库房里,多半东西都是有印记的,就算是想要转手,也不能了。奶奶倒是吩咐了,只慢慢的来,先紧着会过时的东西来。仔细算算,这两年咱们府上单是卖那些料子,就赚着至少两万两银子。” “甚么?”邢夫人大吃一惊。 也别嫌弃她小家子气,实在是邢夫人出身小门小户,哪怕耗尽下半辈子所有的运气嫁到了高门大户,可依然没甚么见识。要不怎么的,她将大半辈子的精力都耗费在如何省吃俭用,如何克扣份例,甚至在王熙凤前世里,邢夫人才曾将手伸到迎春的月例银子上头。 所以,才有了那句眼界决定命运的话。 试想想,同样是贪财,邢夫人做的那些个事儿呀!只能说是透着一股子寒酸至极的小家子气。反观王夫人,她可是样样缺德事儿都干了,只要能捞钱,就没她不敢的! 这不,为了建个省亲园子,王夫人跟薛家索要了至少百万两雪花银,可邢夫人却在听说了两万两银子这个数目后,震惊得难以置信。 ……人和人的差距就是那么大。 “太太,咱们府上存的料子都是极好的,虽说有些已经过时了,可到底是平常人家一辈子都见不到的。这不,好些人家在嫁女儿时,都习惯买一些稀罕的料子压箱。倒不真的想要做衣裳,而是存着充充场面。”林之孝家的不曾说完的却是,尽管已经卖出了两万两银子的料子,可库房里存货却只去了十之一二。 “嫁女儿……”邢夫人灵机一动,道,“稍稍留一些罢,可千万别都给卖了。这二丫头今年定是要嫁出去的,林丫头也不定甚么时候就要出门子了,到时候她俩都需要添妆。” “是是,太太您说的是。不过,奶奶早在年前就吩咐下来了,让我按着十万两银子的预料给两位姑娘备嫁妆。另外,到时候夫家出的聘礼,咱们家一文钱都不要,尽数陪嫁过去。且奶奶也说了,主子们的添妆另算,定要给两位姑娘好生做做脸面。” 邢夫人已经被林之孝家的这番话震惊得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愣是半响都没能蹦出一个字来。 不由的,邢夫人想到了二十多年前,她刚嫁到荣国府时,带来了父母给的二十箱嫁妆,足足价值五千两银子呢!想起当年对于嫁妆的骄傲自得,再联系到当时荣国府诸人的鄙夷。原先那些不曾想明白的事儿,如今却完全懂了。怪不得,荣国府上下没一个人待见她,只怕都嫌弃她那副土鳖样儿罢? 可价值五千两银子的嫁妆是少了些,十万两…… “会不会有点儿多?”邢夫人面露踟蹰之色。 林之孝家的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不过却还是正了正神色,回答道:“怎会多呢?当初奶奶嫁给琏二爷时,可是真正的十里红妆,连着那些铺子、庄子在内,只怕三十万两都不止。这还是因为王家那时已不如老太爷在的时候了,荣国府那位二太太当年出嫁时,少说也陪嫁了五六十万。还有薛家那位太太,王家给她备下的嫁妆倒是不如她姐姐,可薛家下的聘礼都归了她,单是聘礼的价值就不下百万。” “呃,凤哥儿很好,我年岁大了,近年来身子骨颇为不爽利。我看要不然,三丫头和林丫头的事儿都交予她罢,我呢,就好生伺候老太太。”邢夫人深深的觉得,她大概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只因受惊过度。 “一切但凭太太做主。”林之孝家的笑得很是无奈,却还是替主子应承了下来,左右王熙凤就喜欢做这些事儿。 <<< 因着这事儿打岔,以至于邢夫人忘了她原本的打算。不说布匹料子没给姑娘们送去,连原先她想着去后头瞧瞧孙子孙女都没成。偏生,她孙女正在干一票大的。 贾琏和王熙凤从王家回来时,才不过晌午时分。这会儿,歇完了午觉,也不过下半晌。巧姐却在自己房间里,鼓着腮帮子瞪着惜春:“四姑姑,真的不是有人欺负我娘?那先前是我看岔了不成?我明明瞧见我娘哭了。” 巧姐是用完午膳,在自己房里蹦跶时,偶然间透过半开的窗子看到院子里的王熙凤的。最开始,她是看到贾琏和王熙凤在院子里说话,之后却是贾琏先行离开,王熙凤却是迎风落泪。 说实话,巧姐当时就被吓傻了。 凑巧的是,正当巧姐还在发懵时,奶嬷嬷却进屋催促她去歇午觉。被“亲娘竟然哭了”这个事实给吓到的巧姐,唯恐她屋里的声响传到外头,忙不迭的飞速窜到了床榻上,用最快的速度脱了鞋袜衣裳,倒头就睡。到底是个孩子,哪怕存着心思,她也没能捱多久,只片刻之后,她就睡过去了。可等清醒过来,巧姐头一件事儿就去寻跟自己最要好的惜春姑姑,逼着她想法子。 惜春能有甚么好法子?她原养在贾母跟前时,是略清冷的性子,可自打被送到了大房之后,每天都是没心没肺的乐着,倒是慢慢的改了性子。可问题是,性子能改,脑子也能改? “肯定不是我欺负了琏二嫂子呀。”惜春一脸的委屈,她不仅没这个胆子,更没这个本事呢。 “我知晓不是四姑姑,也不是二姑姑、林姑姑,还有祖母。”对于家里人,巧姐还是很信任的,“我爹也不可能。” “为何?”听到前面一半时,惜春都是附和的猛点头,可听到最后一句话,惜春却是纳罕不已。 巧姐横了惜春一眼,带着满脸的鄙夷道:“我爹那么蠢那么笨那么没用,他要是真敢欺负我娘,只怕我娘一脚就将他踹出十里地!” 这话一出,惜春明显就被噎住了,可仔细想想,仿佛也挺有道理的。登时,惜春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哪怕她并没有迎春的木讷,也不知道这会儿该怎么回嘴,只两眼发直的盯着巧姐。 “琮儿小叔叔也不可能,他比我爹还傻。曾祖母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更不可能。”巧姐才不管惜春会不会被她给噎死,只径自掰着手指头计算着,“也不会是下人们,我娘最喜欢拿人牙子吓唬他们了,他们才不敢。那就只能说昨个儿刚来的那三个叫花子一样的人了。” “那不是叫花子!”半响,惜春才急急的回道,“那是珠大嫂子、三姐姐,还有环儿。” “他们是谁?” 昨个儿,李纨等三人过来时,时辰已经不算早了。巧姐倒是知晓自家来了三个叫花子,其中两个她还见到了,可具体的身份,却并不曾有人跟她真正介绍过。哪怕巧姐曾经在荣国府见过他们,可如今贾赦的三年孝期都过了,虽说再过一个半月就是巧姐六周岁的生辰了,然而并不能指望她记得三年前的事儿不是吗? “珠大嫂子是珠大哥哥的媳妇儿,不过珠大哥哥很早很早以前就没了。三姐姐和环儿是姐弟俩,他们都是宝二哥哥的弟弟妹妹。我以前,是跟二姐姐三姐姐住在一道儿的,跟环儿倒是不大熟悉。”惜春努力为巧姐科普着,可显然效果并不佳。 “肯定是他们欺负我娘了!坏人,打死他们!”巧姐说着说着,索性跳下炕,皱着眉头出了房门。身后的惜春急急的跟了上去,姑侄俩一前一后的跑到了正院子里。 偏巧,有丫鬟见着她俩,随口笑着道:“巧哥儿这是要去寻琮儿吗?他刚从私塾回来。” 一听这话,原本正打算去前院的巧姐一个转身,径直往前院而去。尽管对三人都不大了解,可本能的,巧姐认为住在前院的那个环儿一定比住在后院的两个女子更可怕。 可怜的贾环。 琮儿和贾环今个儿是头一天去私塾,俩人正待在房里说说笑笑的,还拿着描红本互相看着。这档口,巧姐冲进来了。 “是不是你欺负了我娘?”尚不到六周岁的巧姐,双手叉腰,鼓着腮帮子,摆出了一副自认为凶狠的神情。只可惜,碍于年岁和身材的缘故,哪怕她再恼怒,看着也半点儿不可怕。 至少贾环觉得这个小女娃蛮可爱的,且还逗趣得紧,因而只笑道:“你是谁?你娘又是谁?” “我是巧哥儿,我娘是琏二奶奶!” 贾环:……我有点儿害怕。 第173章 “巧哥儿,不准欺负人。” 得了下人的告密,贾琏匆匆赶来。结果还不曾走到门口,就听到巧姐气势汹汹的控诉,贾琏赶紧疾走几步,正好看到贾环那被吓得一脸惨白的可怜模样。 “是他欺负了我娘!”巧姐愤怒的道。 贾琏无奈的摇了摇头,就算他确实不聪明,也清楚的知晓贾环没那个本事。又往贾环处瞥了一眼,贾琏仅剩的同情心占了上风,拉过巧姐安抚道:“来,巧哥儿同爹说说,你怎么就认为他欺负了你娘?” “因为我娘哭了。”巧姐这下不凶了,只换了可怜兮兮的神情,委屈的瞧着贾琏,“巧姐都是被欺负了才哭的。” “……呵呵,琮儿你继续跟环儿顽罢。巧哥儿你跟我来。”贾琏伸手拉过巧姐白乎乎的小手,走出房门后就看到缩在抄手游廊角落里的惜春,登时不由的直冒冷汗,道,“四妹妹你也过来罢。” 到了书房,贾琏还很善良的给两个小姑娘每人各两块小点心,这才好声好气的问道:“跟我好生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先开口的惜春,到底年岁大了些,她还是能忍得住点心的诱惑,用最简单的语言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等她说完之后,巧姐也把两块点心吃下肚了,忙附和着点点头。 贾琏更头疼了。 巧姐和惜春的话倒是未必有假,可王熙凤只怕不是因着受了委屈,而是在心疼王仁罢?也是,在贾琏看来,王仁是个只会吃喝玩乐溜猫逗狗的纨绔子弟,可在王熙凤眼里,却是她唯一的嫡亲哥哥。两者的感受能一样吗?况且,王仁如今根本就不是受了风寒之类的小毛病,而是注定下半辈子就这般了,更别说罪魁祸首还有可能是周夫人。这让王熙凤如何能平静的接受?如何能不心疼万分? 扶额长叹一声,贾琏不可能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尽数告诉两个年岁尚小的姑娘家,可也不能全然隐瞒的,惜春倒是无妨,麻烦的在于巧姐。 “巧哥儿,你娘没有受委屈。”迟疑了半响,贾琏只能挑挑拣拣的道,“你娘是因为你舅舅出了事儿,伤心了。知道了吗?是你舅舅出事了。” “出了甚么事儿?”巧姐不明所以的道。 “他……他病了,病得很严重,非常严重,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好了。”贾琏可不希望巧姐不断的追问,索性一次性的将问题往严重了讲,左右他也不曾说谎。 “那怎的不请大夫?”巧姐歪着脑袋,一脸狐疑的道,“曾祖母也生病了,祖母不就请了大夫?” “当然请大夫了。可巧姐你自己也说了,曾祖母也是病着的,有些病就算请了大夫吃了药,也未必能好。你舅舅就是这么个情况,所以你娘才会那么伤心。” 巧姐是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哦,那娘以后还会伤心吗?” “伤心过一阵子也就好了,就像当初你祖父过世,巧姐你也不是很伤心吗?可人呢,不可能一辈子沉浸在悲伤之中,等过段时间,也许是三五个月,也许是一年半载的,总归会过去的。”贾琏哀叹一声,王仁这事儿只怕比贾赦之死还难以处理。一来,前者比后者年轻太多了,甚至尚未成亲无儿无女;二来,有时候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生不如死更令人心惊,也更让其亲人难以平静心绪。 “我懂了。”巧姐终于明白了,哪怕近三年的时光,让她完全忘记了当初在荣国府的生活,也忘记了李纨、探春等所谓亲人,可她却始终记得,祖父当年对她的疼爱。 有些人转眼就过去了,而另外一些人,就算时间久了,淡忘了当年的悲痛,却永远不会真的忘记那个人的存在。 待贾琏亲自领着巧姐和惜春回了后院,这才往王熙凤的房里走去。在这段不算长的路途中,贾琏想过数种说辞,可真的走进房里见到王熙凤后,他却是卡词了。真正开口时,贾琏所说的完全不是安慰的话,而是一本正经的告诉王熙凤,仵作和状师都不会有问题的,最迟明个儿晌午,一定帮她去京都衙门状告周夫人,替王仁讨回公道。、 “那便有劳琏二爷了。”王熙凤平静的道。 不知道为甚,也许是因为见多了王熙凤明媚动人甚至嚣张跋扈的样子,当贾琏看到王熙凤面无表情时,只觉得心中一抽一抽的疼。 ……有时候,太坚强也不是一件好事儿。贾琏心道。 ……明个儿状告周夫人,最好能让官兵直接登门搜查,想来一天工夫也足够许嬷嬷将“罪证”落实了。王熙凤心道。 <<< 状告周夫人异常得顺利,却并不是因为贾琏的面子有多大,亦或是京都衙门同情王仁,而是…… 当今早已暗示其心腹,尽力搜寻王子腾的罪证。 虽说贾琏命人递上的状子上明确的写了,状告王子腾夫人周氏,可对于京都衙门来说,这里头可操作的空间大了去了。旁的不说,单是王仁父母早逝,里头有多少文章好做?要知道,王仁之父乃是王家的嫡长子,一如贾赦。这贾政能谋害兄长,王子腾为何不能?当然,关键不在于王子腾会不会谋害兄长,而素日里偏帮老臣的太上皇早已病入膏肓。 不等贾琏暗中使劲儿,便有人通知了当今。本着一事不烦二主的想法,当今很快就传召了南安郡王,左右后者已经得罪了宁荣二府外加薛家,再多添一个王家也无妨。 南安郡王倒不是那么想的,他的想法比北静郡王还简单,他今生最大的兴趣就是到处惹麻烦。如今有圣旨在手,就算他闹了个鸡飞狗跳,也有当今护着他。很合算的买卖不是吗?至于名声之类的,南安郡王完全不考虑,左右他就是个痞子。 就在贾琏回府耐心的等待消息时,南安郡王便以带兵浩浩荡荡的杀向了王家。仍是先封锁各处道路,再以禁卫军开道,强行进入王家,将主子拿下将下人们锁进各处院子。 因着已经干顺手了,比起最初在荣国府前后折腾了整整两日,这一次在王家,只费了半个时辰,就搞定了所有事情。 咳咳,这里头当然也有王家人丁稀少的缘故。 撇开已经进了刑部大牢的王子腾,以及两个早几十年便已出阁的姑太太,两个几年前出阁的姑奶奶,王家也就只剩下了周夫人和王仁两个主子。而王仁重伤瘫痪,你纵是给他机会,他也跑不掉。所以真正麻烦的唯有周夫人一个。可就算周夫人比一般的后宅女眷强一些,在面对南安郡王特地派遣的一千禁卫军时,她还是怂了。 禁卫军铁定比不上那些真正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军队,毕竟禁卫军是驻守在京城里的,保护的是皇城的安危,且能进入禁卫军的多半都是官家子弟,看着是壮观了,实则能力也不怎么样。可惜,周夫人是王子腾的妻子,而不是王子腾本人,若是今个儿是王子腾在场,或许还有周旋的余地,然而周夫人没这个能耐。 三两下的被人拿下,再几句话下去被吓得魂飞魄散,待南安郡王命人四下搜索且真的搜到了“证据”后,周夫人是彻头彻尾的懵圈了。 许嬷嬷果真不负王熙凤所托,事实上,在昨个儿王熙凤走后,她就想法子将东西分别塞到了府中各处。且还不是胡乱放的,而是多半都藏到了周夫人的体己箱子里,小半塞到了王子腾的书房里。 “不不,这不是我的,我不认识这些东西……对,是你们!一定是你们诬陷我!绝对是你们!” 周夫人一口咬定自己从未见过那些所谓的证据,可惜压根就没人理会她。南安郡王留下五百禁卫军守着王家,又命人将周夫人五花大绑送去了刑部大牢,他本人则是携带这些罪证亲自去觐见当今。 事儿再度闹大了。 这是完全不可避免的,哪怕压根就没人盯着王家,可谁让南安郡王大张旗鼓的带兵去了王家?老百姓们都不瞎,当然略晚些时候,这事儿就传到了文武百官耳中。 次日早朝,便有那朝臣发难了。 “启禀陛下,昨个儿南安郡王私带兵丁前往九省都检点王子腾府上,在无凭无据之下,将其府邸封锁,将其妻子捉拿。如此嚣张跋扈之行为,令百姓纷纷为之侧目。臣以为,若任由南安郡王如此荒唐下去,只怕会令天下百姓失望。” “臣复议,如此下去国将不国。” “臣等皆复议。” 被数位重臣点名的南安郡王仍挂着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只斜眼瞧着出声的那几人。了解的人这会儿心里都在发寒,要知晓,南安郡王那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吃亏,而最擅长的也是记仇。旁人都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搁在南安郡王身上,却是既记仇又想当场就报,且这人不是那等你给他一刀他就还你一刀的,而是会十倍数十倍乃至上百倍的奉还! 可惜,总有那么多人记吃不记打,一看南安郡王又惹了事儿,只想着先前被他得罪的事儿,全然忘了他是个甚么货色。 “哦?”当今轻挑了挑眉,很快便将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南安郡王面上,朗声道,“霍非,你可有话要说?” 南安郡王闻圣言,忙走到殿中,行礼道:“陛下圣明,臣乃得到密信,得知王子腾杀凶,且其妻欲谋害王家唯一嫡子王仁,这才急急登门。不想,除此之外,竟还意外获得关于王子腾夫妇二人诸多罪证。如今,罪证已随折子传上,陛下一览便知。” 虽说南安郡王性格乖张肆意,可他并不是一个信口雌黄之人。相反,他素日里就算每每闯祸,待事后一询问,他必将事实告知,从不隐瞒自己的行为。因此听他这般说辞,先前复议的重臣们纷纷打起了退堂鼓。 可惜,已经太晚了。 有关在王家搜罗出来的罪证,大半都是关于义忠老亲王的,还有一些则是同平安州那边有联系。尽管只是一些书信往来,聊得也不是甚么机密的事儿,甚至于当今根本就不能确定罪证是否属实,可只要他愿意,就此定下王子腾的罪名,也无妨。 当然,态度还是要有的。 尤其在某位死鸭子嘴硬的重臣提出,所谓证据乃是南安郡王所捏造的。自然,南安郡王绝不会认下此等罪名,当今也不会坐视不理。 “霍非,既然诸位爱卿有疑惑,不若你就当着朕的面起誓,这些罪证尽数都是从王家搜罗出来的,而非你伪造。”当今道。 南安郡王半点儿迟疑都没有,直接当场立下重誓:“……我南安郡王霍非如有半句谎言,愿天打五雷轰,魂飞魄散不入轮回!”这还不算,南安郡王甚至还特地多添了一句,“若是我命人所为,也同样如此。” 一句话,堵住了所有的可能性,也轻而易举的洗脱了他的清白。毕竟,本朝还是极为在意因果轮回的。一时间,朝堂上一片寂静,无人再开口质疑。 ……当然无须质疑,捏造罪证的人是王熙凤,投放罪证的人是许嬷嬷,南安郡王何其无辜。 三日后,判决下。 王子腾、周夫人皆被判秋后处斩。 然而王子腾的罪名却并非谋反,而是所谓的贪赃枉法。证据当然也是有的,毕竟王子腾原也不算干净,如今不过是将他为官数十年的罪证归拢,再略微添油加醋一番,左右也无人敢为他伸冤。至于南安郡王先前控诉其谋害兄长一事,因着时间久远且毫无证据,并不曾列入王子腾的罪名之中。 周夫人的罪名则是试图谋害王仁,经调查王仁当日只是因着马匹受惊落下,虽受了伤却伤势并不算很严重。当日,手脚骨折那是肯定的,却完全不至于落得后来重伤瘫痪的地步。而造成这一后果的直接原因,却是王仁被抬回王家后,由周夫人的心腹陪房用镇纸在其脑后重击所致。 于是,在经历了两月独居一室的好日子后,王夫人迎来了久违的狱友。 第174章 姑嫂这两种生物,在大部分情况下,都不是那么友好的。譬如,王夫人和贾敏的相看两厌,再比如周夫人和王夫人互相算计。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那却是因为其中一方太弱了。譬如,王熙凤和迎春、惜春姐妹俩,虽说王熙凤本人不是甚么好东西,可她却从不曾与两位小姑子为难,这里头的缘故,不在于王熙凤人品有多好,而在于小姑子们太弱了,实在是兴不起为难之意。 由此可见,当周夫人带着枷锁进入了王夫人所在的牢里时,会是怎样一个惨烈的重逢场景。好在,这俩人都是重刑犯,但凡是已下秋后处斩判决的犯人,都是手链脚铐一应俱全的,俩人除了恶狠狠的对视以及互相咒骂之外,也翻不起甚么浪花来。 倒是王家的麻烦事儿并未因此消失。 诚然,王子腾夫妇二人都被判处了秋后处斩,可他们的罪名尚且不到抄家灭族的地步。更重要的是,王家仅剩的唯一一个哥儿,已是重伤瘫痪。哪怕是碍于百姓言论,当今都不可能对王仁下手。 禁卫军们倒是不曾立刻离开,南安郡王却是去而复返。当今有命,先将王家家产归整后,暂封存于户部,待王仁病愈后再行返还。倘若王仁不幸丧命,则按照律法处置王家家产。只是如此一来,王家家产却是注定要旁落了,甚至王家很有可能就此绝了香火。 得了消息,王熙凤颇为沉默。 贾琏比之更为懂一些律法,因而特地遣了丫鬟,只同王熙凤二人在房中商议诸事:“凤哥儿,如今王家这种状况,等于是没人管家。虽说我并不怀疑南安郡王会做手脚,可我更确信,王仁是守不住家产的。” 那是肯定的,别说王仁如今已经重伤瘫痪,就算他仍全须全尾的好生活着,也绝对没能力保下所有家产。更何况,没人觉得王仁能长命百岁,诸人包括王熙凤在内,都觉得他活不长了。 见王熙凤不言不语,贾琏索性将自己知晓的事儿尽数告知了王熙凤:“前几年,林姑父出事时,我带着林妹妹往扬州而去,那会儿得益于林姑父派人照看,我多少也懂了些是非。” “王家并不等同于林家。”王熙凤淡淡的吐出一句话。 “对,王家的情况跟林家是完全不同的,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林家是数代单传,就算还有几门所谓的族亲,可律法明言,除了五服的族亲连当嗣子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林家是绝户,林妹妹作为绝户的在室女,她可以得到林家所有的家产。当然,说是这般说的,可事实上林家当时还是拿了一部分钱财上下打点的。而王家,是有亲眷的。” 这是两家最大的不同。当然,细节之处不同点更多,旁的不说,林家当时是近亲都没了,而王家却是家主夫妇入了大牢。倘若王仁能一直捱着,那么问题不大。唯一王家唯一的哥儿,他享有王家家产的全部继承权。可万一,他死了呢? 按着本朝律法,一旦出现无亲子继承家产,又有嗣子的情况,共有五种可能性。 其一,如家中只有在室女,则由在室女得家产的四分之三,嗣子得其余,官府无权插手。 其二,如既有在室女又有归宗女,则两者共计得家产的五分之四,嗣子得其余,官府仍不得插手其中。 其三,倘若家中并无在室女,只有归宗女,便由归宗女得家产的五分之二,嗣子得五分之一,余下由官府收没。 其四,也便是王家这种情况,既无在室女也无归宗女,那便将家产平均分为三份,由出嫁诸女继承一份,嗣子继承一份,另外则由官府收没。 其五,若无亲女,则由嗣子继承家产的三分之一,余下尽数归官府。 所谓在室女,指的是未出阁的姑娘家,黛玉便是林家的在室女。而归宗女,则指的是被夫家休弃,亦或丧夫后回到娘家之人。李纨因有子且夫家愿意养她,因而并不算归宗女。倘若当时王夫人接下了休书,并在官府备案后回到王家,那倒是名正言顺的归宗女了,可惜因着少了一步,王夫人仍然是贾家人。至于出嫁女,就无需多言了。 “……凤哥儿,我劝你不要对王仁抱有太大希望。先前当今为了确定王仁的伤情,不单让大理寺的仵作前往,也让太医院的院判大人出诊。结果很不乐观,王仁如今也只是苦捱着,甚么时候会出事,谁也预料不到。”有句话贾琏没说,就算王仁不出事,王家也完了。毕竟一个瘫痪之人是根本守不住家产的,与其如此,还不如由已出嫁女继承王家家产。 “嗣子会由谁来挑选?” 出乎贾琏的意料,王熙凤对于这些事儿的接受度相当高,且一眼就瞧到了重点。当下,贾琏道:“按着以往的惯例,应当是由宗族族长或者宗老们商议后挑选一人。不过王家的情况特殊,先前王子腾一人便力压王氏宗族,且他为族长后,族中再无宗老。我猜,最后应该会由官府来指定。” “也就是说,我要同堂妹,以及两位姑母共同继承王家三分之一的家产?”王熙凤挑眉,一脸的嘲讽。 “呃。”贾琏有点儿愣神,他先前只考虑到了王子腾那位已经嫁入保宁侯府的独生女儿,却将上一辈儿的人给忘了。而律法中,所谓的出嫁女,指的是已出嫁并在世的女儿,显然王夫人和薛姨妈都在此列。 迟疑了一瞬,贾琏道:“二太太已经被判秋后处斩了,凡是有重刑加身的人,是不能继承家产的。薛家也出了事儿,不过薛家太太本人没甚么大问题,到时候应当是凤哥儿你和你堂妹以及薛家太太共同继承王家家产的三分之一。” 王熙凤盘算了一番,对于王家的家产,她是真的不甚在意,不是她忽的不贪财了,而是原先压根就不曾想过还有这么一出。倒是还有另外一事,她却很想去做。 “琏二爷,这有道是能者多劳,像爷您这般能耐的人,怎么着也得比那些窝囊废多干些实在事儿罢?我原先没指望能染指王家家产,所以甭管周氏做了甚么,我都懒得去理会,左右不是被她挪用了,也是被王仁挥霍了。可如今仔细想想,却是不能不在意了。” “凤哥儿,有话直说。”贾琏一点儿也不想被王熙凤夸奖,尤其是这种明显画风不对的赞美之言。 “好,那我就直说了罢。周氏先前将一部分家产偷偷送予了我那堂妹,可惜我只是听说了这事儿,并无任何证据。原本,我也不曾对此抱有希望,可琏二爷您先前说了,当今派了南安郡王归整王家家产暂存于户部?那敢情好,我倒是要折腾一下这位京里恶名昭彰的南安郡王,只说我记忆中好些个家产不见了,逼着他彻查以证明自身的清白,如何?” 贾琏:……这个想法简直不能更糟心。 再糟心也要去办,贾琏很清楚,外人也许只看到王子腾夫妇作孽,认为他们罪有应得,可有一个人绝不会这么认为。 王子腾独女王熙鸾。 尽管王熙凤才是王家长房嫡长女,可论起受宠程度,十个她也抵不过一个王熙鸾。更不提,王熙鸾打小便同保宁侯之子定亲,虽说当今尚不曾允了保宁侯册封世子的折子,可因着保宁侯统共就只有二子,王熙鸾嫁的乃是嫡长子,另一位庶子则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与其任由王熙鸾发难,还不如紧赶着先捅上一刀。至少,贾琏是这般想的。 而王熙凤比贾琏想的更多一些,甚至寻了个机会笑闹一般的同贾琏道:“琏二爷,要不您干脆休了我算了。毕竟,王家已无在室女,若有了我这个归宗女,那我便能得全部家产的五分之二了,还不用分给我堂妹和我小姑母。” 对此贾琏只回了王熙凤一个阴测测的笑容。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就在贾琏刚将王家家产缺失的帽子扣到南安郡王头上时,保宁侯府出了一件大事儿。 王熙鸾被休弃了。 最初先得到消息的自然是忙进忙出的贾琏,他当时好悬没喷出一口老血来,只捂着心口赞道,果然不愧是王氏女,比他家媳妇儿更心狠更能算计!! 却说王熙鸾得了休书,在其夫君的陪伴下,很快就在官府里备了案,并在次日一早便携带嫁妆返回了王家。可惜,此时王仁还有气儿在,官府还尚不曾开始挑选王家嗣子。甚至压根就没人在意王熙鸾被休一事。 只因南安郡王再度挑事了。 挑事的原因在于,贾琏明里暗里的控诉南安郡王趁归整王家家产之际,中饱私囊。这个莫名其妙的黑锅,就算换成旁的老实人,也定然不愿意背,更别说是素来行事乖张的南安郡王了。更因着贾琏不单放出了风声,还提供了某些似是而非的“证据”。 所谓的证据是指某些极为有来历的古董玉器,自然都是由王熙凤提供,且她还特地挑选了一些几十年前曾被人“欣赏”过的物件。也就是说,有明确的证人可以证明,那些东西曾隶属于王家那位已过世的老爷子,却没人能证明,王家曾变卖了这些物件。偏生,南安郡王还不信邪的查看了王家去年的库房名册,可以肯定的是,那些好东西至少在去年年底查验时,都还是存在的。 这一下,南安郡王直接炸了。 “禀陛下,臣绝不曾染指王家任何财物,自不愿替人背下这个黑锅。臣恳请陛下派人彻查此事,以证明臣的清白!” 因着先前打脸一事才过去了十来日,故而这一次朝上重臣们总算是学乖了一次,甭管人家心里头是如何思量的,至少没人主动站出来质疑南安郡王。倒是当今,他虽信任南安郡王,却担忧是否有人故意诬陷,思量再三后,当今派出了北静郡王督查此事。 对此,倒是没人有异议,主要是这俩人虽都为郡王,祖上也颇有些交情,无奈俩人年岁差得有些大,南安郡王早已娶妻生子,长子都十岁了,而北静郡王则才是弱冠之年。因此,俩人虽互相认得,却实在是谈不上有甚么交情。只是,没有人知晓,这两位看似并不熟稔的人,实则早在太上皇身子骨还康健之前,便已然向当今投诚了。 熟不熟悉有甚么打紧的?他俩有一个共同的主子,也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王子腾必须死,王家必须没落。 当然,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于是,北静郡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坦然接受了新差遣,并朗声道:“臣定不负陛下信任,无论此事有任何内情,无论牵涉到朝堂中的任何人,臣必将此事彻查到底!” 这话听在当今耳里,是北静郡王效忠的宣言。落在南安郡王耳中,则是代表俩人是一伙的,定会将真相公之于众的意思。可惜,在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看来,则更像是北静郡王同南安郡王的宣战。 甭管牵涉到朝堂中的任何人…… 呵呵,除了南安郡王和已经入狱的王子腾外,这事儿还能扯上旁人不成?四大家族早已败落,若是搁在去年间,王子腾还有几个交情不浅的好友。可惜呀可惜,自打王子腾获罪之后,那些所谓的好友早已退避三舍,连一门双侯的史家都没了声响。 南安郡王死定了! 要不怎么说南安郡王做人失败呢?之前被他得罪过的人,皆揣着满满的恶意,坐等看他的笑话。 第175章 就在大部分人默默围观南安郡王倒霉时,北静郡王只耗费了两日工夫,便将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不单将王家缺失的那部分家产彻查清楚,还寻到了那部分家产的所在地,更兼弄清楚的事情原委,另外还附带了一个特大消息。 “禀陛下,王家缺失家产同南安郡王并无任何关系,早在王仁出事之前,那部分家产便被当时的王家家主夫人周氏私自挪走,送予其独生女儿的陪嫁庄子上。臣已将所有东西尽数追回,并在户部官员连夜核对之后,确定并未少任何一件。” 北静郡王是在场之人中,年岁最小的一个,哪怕再过两个月,他也该到了及冠之年,可站在一群中年男子之中,他仍是那般的显眼。 在今个儿之前,所有人提到北静郡王,头一句先是赞他的容貌。可惜,对于男子而言,夸赞容貌真心不是甚么好话。而过了今日,一切就会大不相同。他北静郡王虽在未及弱冠之年便得以世袭郡王之位,然而他并非那等只能蒙祖荫的纨绔子弟,先前不曾显露能耐,只因缺乏一展才能的机会。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说。” 只给诸人留了些许回神的时间,北静郡王便再次开口。这一次,他要说的便是意外打听到的重磅消息。 “爱卿请讲。”当今道。 “回陛下,先前周氏谋害王家唯一嫡子王仁的案子早已定罪,可却并无一人察觉到她如此作为乃是有深意的。原先,臣也不大明白,直到在彻查此事之时,才意外得知了一个消息,却是周氏独女自请下堂,以归宗女的身份回到王家,只等王仁身死,她便能按照律法获取王家家产的五分之二。”北静郡王坦然相告。 这话一出,满朝哗然。 先前周氏一案早已结案,可谁也不曾想到竟还会有后续。也就是说,周氏派人谋害王仁,目的便是将王家的家产悄无声息的送予其独女手中。而在此事失败之后,周氏独女更是利用了律法的漏洞,以归宗女的身份意图染指王家其余家产。甚至往更深处想,周氏和其独女竟能狠辣如斯,那又凭甚么不能对王家嗣子下手呢?到时候,王仁身死,王家嗣子再死,除非仍有那不要命的前赴后继赶来送死,要不然王家家产必会尽数落在周氏独女手中。 如此狠毒,如此算计! 此时,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南安郡王也主动请求发言,得到允许后,他道:“陛下,此事绝不能姑息,倘若人人都学那周氏母女,暗害家中子嗣后还能得到全部家产,岂不天下大乱?更有甚者,女子在无亲生子的情况下,完全可以效仿周氏,让其夫无子,并暗害其他几房的子嗣,最终害得夫家断子绝孙,自己却享尽荣华富贵。” 一番话,听得朝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尽管有那等同南安郡王不睦之人欲指责他危言耸听,可定下心来想一想…… 细思恐极!! 这王家跟林家不同,像林家乃是数代单传,在撇开每一代当家主母都是心狠手辣这个不怎么靠谱的想法之后,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林家天生子嗣单薄。 可惜,王家完全不是! 单说王子腾之双亲,一生得了两子两女,这男女得看缘分,至少四个嫡出儿女就足以证明王家的子嗣不弱。再看王子腾兄弟姐妹四人,其长兄王子胜有一儿一女,之所以后来没有儿女,却是因为其嫡妻早逝,而姬妾无所出的缘由很多,指不定是王子胜不想要出身低贱的儿女呢?王子腾的两个妹妹,大妹妹嫁入荣国府生育了两子一女,小妹妹嫁到了薛家生育了一儿一女。唯独只有王子腾本人,一生只得了一个独生女儿。 这么看来,很有问题! 倘若是在有嫡子的情况下,不希望庶子出生,那还说得过去。可若是没有儿子呢?尤其王子胜早逝,其所遗之子王仁是京城里闻名的纨绔子弟,王子腾真的就能将这么个不堪大用的侄儿当亲生儿子养?若真如此,您倒是费些工夫好生教养呢。若并非如此,王子腾年岁也不小了,嫡妻无妨生下儿子,倒是寻个出身清白的良妾呢! 人嘛,尤其是站在高位上的男人,难免会多疑。原先,从没人往那方面去想,自然不觉得有甚么。可一旦脑洞大开,甚么狗血的宅门内斗都能脑补出来。 当下便有人道,王子腾的姬妾恐怕早已被周氏下了暗手,这才会导致其并无半个庶出子女。 又有人道,你怎知是姬妾中了毒招?女子在头次生产遇险之后,很容易终身不孕。而为了避免产生庶出子女,给其夫君下药才是永绝后患之策。 更有一人略带惊恐的道,王子胜呢?能让嫡妻产下一儿一女,足以证明其夫妻二人身子骨皆不算差。偏在其妻过世后,王子胜竟一无所出,若是他房中无姬妾也罢,可京城里年岁略长一些的,谁人不知王子胜是个贪杯好|色之人?往深处想,周氏能给其夫君下药,那又为何不能给王子胜下药呢?再换个角度,早逝的王子胜夫人呢? 自有那集思广益之人,最初默默地听着诸位同僚的意见,而后却暗暗将事情串联在了一起。 ……却说王家家门不幸,娶到一毒妇周氏,入门多年一无所出,终怀孕后却只得一女,且还伤了身子骨,终身无法受孕。怨愤之下,周氏对其长嫂下了毒手,又将给其夫君兄弟二人下药,彻底绝了王家子嗣。许是觉得这般仍不够,最终害死了王子胜,又趁其夫君在外任职,将王家唯一的子嗣养废。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其夫君因罪入狱,周氏唯恐王家家产落入王仁手中,索性将其害死。不想,王仁命大没死成,自己反进了牢中。倒是其独生爱女颇有周氏本人的风险,为了能得到王家家产,不惜自请下堂,只等王仁死去。当然,若王仁不死,也可以顺手将他弄死。 吓死爹了!! 说到最后,就连开口诉说之人都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更别提其他人了。倒是南安郡王和北静郡王默默的对视一眼,同时伸手将额间的冷汗擦去。 这哪里是三人成虎,分明就是一群人在编排戏曲,哪里就会有这般夸张的事儿了? 可惜,这会儿说甚么都迟了,更不提无论是南安郡王和北静郡王都无替周氏辩驳的想法。左右周氏已经被判秋后处斩,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将秋后处斩改为斩立决罢了,无所谓。 不过,在退朝之后,北静郡王并未径直回府,而是绕到去了南悦楼,并让心腹小厮悄悄摸到贾府,唤贾琏来此一叙。 半个时辰后,贾琏如约而至,一进雅间便笑着开口道:“溶弟一有好消息就想到我了,真不枉费我前个儿特地给你送信儿。” 前个儿,贾琏得知当今命北静郡王彻查王家家产缺失一案,当下他便略乔装一番,急急的赶到了北静王府,将此事的真相悉数告知。也是因着如此,北静郡王才能在短短两日时间里,将所有的一切查明。 “是有好消息,却不知是否乃琏二哥预想中的。” “溶弟,你又卖关子?啧啧,你可要悠着点儿,免得过些日子被我为难。”贾琏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所谓的为难,指的当然是花轿临门时,娘家人故意为难新郎官。 北静郡王听懂了,却一点儿羞恼的神情都不曾有,只道:“快了,不是九月便是十月,快了。” “咦?这么快?你们家还没下聘礼呢。” 贾琏也真的是有甚么说甚么,北静郡王虽不至于羞恼,却也被他这话噎得不轻。愣了半响之后,北静郡王索性将话题扯开,只谈今个儿早朝发生之事。虽说朝堂之事是不能同外人道的,可今个儿却是个例外。事实上,如今的北静郡王满脑子都是集百官智慧脑补出来的戏剧,完全忘了早朝上还曾谈论过国事。 将事儿简单的说了一遍,北静郡王仍有些唏嘘不已,一面暗叹同僚们各个能耐过人,一面则打心底里同情周氏及其独女。 事情已经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事实的真相完全不重要了,左右周氏母女俩心狠手辣恶毒如斯的名声已然坐定。 至于贾琏,他懵圈了。 “溶、溶弟!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完全不知道里头竟还有那么多的内情,所以这一切都是周氏造的孽?对了,那她独女也是被她给教坏的,跟我媳妇儿没关系罢?”懵归懵,有些事儿贾琏还是有谱的。他最担心的就是王家之事会牵连到王熙凤,这不是指罪名,而是流言蜚语。可若是一切的罪孽都是周氏造的,那就跟王熙凤没甚么关系了,哪怕王熙凤自幼丧母,那她也是养在贾母膝下的,跟周氏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对了,琏二嫂子也是王氏女。”北静郡王仿佛才想到一般,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旋即道,“琏二哥放心罢,此事之中,王家乃是受害者,莫说琏二嫂子了,就是已入狱的王子腾也是无辜的。” 这里的无辜,指的是谋害王家子嗣。王子腾的贪赃枉法确是有实证的,因此,他的秋后处斩判决并不会有任何改变,顶多就是惹人同情罢了。 “还有一事。”北静郡王忽的又道,“我从家人处获悉,贾府那位林管家正在寻一处上好的宅院,可有此事?” 贾琏的心神还放在王家一事上,以至于乍一听北静郡王这话,愣是有些回不过神来,半响才茫然的点了点头:“是,是罢?” “那贾府是打算寻怎样的宅子呢?先前,我府上倒是有个别院,位置不错,离我府上只有两条街的路程。宅子虽称不上有多大,却胜在风景极佳,前后院落加在一块儿,也有七八个。如此,琏二哥可瞧得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贾琏就算再蠢也听出了北静郡王的画外音,当下忙躬身作揖:“那敢情好,只怕我府上没福气接手郡王府的别院。” “这有甚?不如这般罢,回头我让管家去贾府拜访,顺道将那别院的构造图纸也一并拿了去。琏二哥同嫂子好生瞧瞧,若是满意的话,顶好还是尽快搬离。”顿了顿,北静郡王有些迟疑的道,“虽说周氏乃是自作孽不可活,周氏独女也得了报应,可到底他们家还有门贵戚……” “好好,一切但凭溶弟安排。” 半刻钟后,贾琏先行离开了南悦楼,打马回府。待回府后,他立刻唤了林之孝安排诸事。这换府邸一事绝不是一两日之内能成的,倒是方才北静郡王的话给他提了一个醒。 王家虽已然败落,可王子腾和周氏的独生爱女王熙鸾却曾是保宁侯府嫡长子之妻。纵然王熙鸾有休书在手,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谓休书不过是保宁侯府谋夺王家家产的一个手段罢了。律法有云,若无在室女,归宗女可获家产五分之二。同时,律法另有明文,归宗女有三个选择,复嫁、再嫁、在娘家守节。 所谓复嫁,便是第二次嫁予曾经嫁过之人。 岂料,贾琏刚回到自己院子,就听见一阵哭声,当下脚步先是一顿,后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堂屋疾走而去,掀了帘子便问:“凤哥儿,出甚么事儿了?” 屋子里,王熙凤和许嬷嬷正抱头痛哭,听着贾琏的声儿,王熙凤才堪堪抬起头,带着一脸的泪水,悲痛欲绝的道:“琏二爷,我大哥他、他没了……” 第176章 王仁死了?!! 那一瞬间,贾琏绝对是惊讶多过于悲伤的。不过话说回来,他也确实没甚么好悲伤的。说白了,王仁不过是他的大舅哥,又因着王家、贾家同在京城的缘故,贾琏以往曾见过王仁数次。可有时候,相识并不代表就真的有交情。可以说,在贾琏眼中,王仁不过是比陌生人多了一层称呼而已。 “凤哥儿,你也别太伤心了,死者已矣,你……节哀罢。”因着完全无法感同身受,贾琏只能干巴巴的劝着。 不想,王熙凤忽的向他怒目而视,恨恨的道:“我不会让我大哥就这么白白死去,这事儿我定要追究到底,绝不会让那个毒妇好过的!” “甚么?”贾琏话一脱口,才忽的暗叫不妙,尽管他也明白方才在南悦楼时,北静郡王同他说的那些话里,大半都是在胡说八道,可联系到王熙凤这话,却不能不叫他多想。 “我大哥是被人害死的,一定是的!”说着说着,王熙凤便落下泪来。诚然,前世在得知王仁将她的心肝宝贝儿卖到那等腌臜地儿时,她是真的恨不得将王仁千刀万剐了。而这一世,在重生的最初几年,她一方面是忙于同王夫人周旋,另一方面也是跟王仁没甚么联系。直到大房离开荣国府,直到贾赦身死,直到她再度见到王仁…… 说不恨,那是骗人的。可等王仁真的死了,王熙凤却又感觉到那般的不真实。从血缘上来说,王仁是她的同胞兄弟,他的身上流着跟她一模一样的血。那句话是对的,人死如灯灭,再多的仇恨也会随风飘逝。也许这么说很虚伪,可在得知王仁的死讯后,尤其许嬷嬷告诉她,王仁是被人害死的,她完全不恨了,非但不恨她还涌起了一股子疯狂的怨愤。 她要给王仁报仇。 这么想想,她还真不是一般般的虚伪…… “到底怎么回事儿了?”贾琏急急的问道。 这一次,没等王熙凤开口,一旁早已哭得睁不开眼睛的许嬷嬷声音沙哑的道:“姑爷!您可要给仁哥儿做主呢!先前他还好好的,我今个儿早间去他院子里洒扫时,还曾偷溜进去看他。那会儿他真的好好的,刚吃了药,还多喝了小半盅米汤,他跟前的丫鬟都说他在慢慢好起来……天杀的周氏,她入了牢都不消停,真该让当今判她个斩立决,免得留在这世上祸害人!我的仁哥儿啊!他死得好惨,哪里就是病重了,分明就是被人闷死的……仁哥儿,你让我死后怎么跟太太交代啊!我没脸活了,可我不敢死啊,我哪里敢去见太太……天杀的!” 许嬷嬷边哭边说着,因着她原就哭哑了嗓子,再加上情绪又格外得激动,说起话来难免颠三倒四。贾琏半句话都不敢插嘴,只竖着耳朵努力分辨着,半响弄明白了七七八八。 “琏二爷,您说这事儿该如何是好?报官吗?”王熙凤虽早已打定主意要给王仁复仇,可过了半响,她自己也慢慢明白过来了。 先不说王仁原就病重,单许嬷嬷这个卖了身的老奴的话,只怕官府也不会采纳。当然,贾府可以寻人暗中施压,可谁都清楚王熙鸾的背后是偌大的保宁侯府。 平静下来之后,王熙凤唤了丰儿将许嬷嬷带到耳房里休息,自己则略洗漱一番后,躺在床榻上不言不语。 其实,她何止虚伪,她还自私自利,明明在悲痛之中发誓要替王仁报仇,可细细一想,她却不希望因着王仁一事,牵连到她的夫君和儿女。 “琏二爷,您当初怎会瞎了眼看上我呢?我这么虚伪,这么自私,还贪财善妒……女儿家所有一切的毛病,我全都有。琏二爷,您说实话,是不是早就后悔当初念着儿时情谊娶了我?” 贾琏哭笑不得。 当他了解了王熙凤的想法后,更是无奈的摊手叹息道:“照你这么说,我也是个既虚伪又自私的人。当初,我明知道我爹是被贾政那俩口子害死的,可我做了甚么?若真是孝子,我就应当不顾一切的冲进荣国府,跟那两个混账东西同归于尽,用他们的鲜血抚慰我爹在天之灵。可事实上呢?凤哥儿,报仇是一回事儿,可我们不能为了报仇就放弃现有的一切。我为了你和孩子们,被迫咬牙暗中谋划,数年后才得以将荣国府拉下马。那你呢?假如你今个儿为了王仁,而将咱们全家置于死地,我才会觉得当初自己瞎了眼。” 活人永远比死人来得重要,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凤哥儿,你的决定我一点儿也不意外。其实……今个儿就算死的是我,我也希望你能先将巧姐、荣哥儿拉拔长大,给巧姐择一门好亲事,给荣哥儿娶一房好妻室,再将老太太、太太送走。放心,我会一直等着你。” “呸呸!”王熙凤原本是有气无力的躺在床榻上的,听了贾琏这话,一下子跳了起来,当面就啐了贾琏两口,发狠道,“你要敢丢下咱们娘仨不管,回头我直接在府里放一把火,全家都一道儿下黄泉,看你怎么办!” 贾琏伸手抹了一把脸,无奈的道:“行了,我一定长命百岁,你就放心罢。” “哼,爷您知晓就好!不然的话,我甚么都干得出来!” “是是是,我错了,我给琏二奶奶赔不是了,这下奶奶您可满意了?”贾琏自知理亏,索性舔着脸向王熙凤讨好卖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哄好了王熙凤。贾琏只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作死的典范,明明先前说的是王仁的事儿,怎么一下子将王熙凤的火气拉到自己身上了呢?不过好在,效果还是有的,至少王熙凤这会儿远不像方才那般悲痛万分了。 俩口子略略用了一顿午膳,待王熙凤小憩片刻养回了一些精神后,贾琏才将今个儿见到北静郡王一事告知了她,当然同时也将今个儿早朝上发生的事儿,以及北静郡王原割让别院一事也一并告知了。 别院的事儿大可以交由林之孝去处理,若是搁在往日里,王熙凤倒是愿意亲自过问。可这档口,王熙凤连贾府的家事都不愿理会了,想着迎春和黛玉今年都要出门子,索性唤了紫鹃去正院里传话,让邢夫人带着两位姑娘管家理事。 邢夫人得了传话,也知晓了王仁身亡这一消息,在唏嘘了片刻后,便让跟前的大丫鬟去唤迎春和黛玉,又遣了个小丫鬟去前院唤林之孝家的。 “二丫头、林丫头,你们俩也别整日里待在房中绣嫁妆,如今天气暖和了,偶尔也应当在院子里逛一逛。”邢夫人先是打趣了俩人一番,待林之孝家的过来后,又向后者道,“凤哥儿如今忙碌得很,正好两个丫头今年都要出门子了,索性由你带着她俩管管家事罢。她俩年岁都小,经的事儿也少,回头你多看顾着些,万一出了差错也好提点一二。” 林之孝家的虽有些狐疑,却清楚的知晓邢夫人绝不是王熙凤的对手,又想起今个儿王家来人,当下便大包大揽道:“太太您说的是,我定不负太太嘱托。要是碰到一两件棘手的事儿,我再来同太太求教。” “别别,你都觉得棘手,我能有甚么法子?真没法子了,你就去寻凤哥儿。不过凤哥儿最近是真的抽不开身来了,要不是很紧急的话,先放一放,待以后空了再说。” 邢夫人都这般说了,林之孝家的自然满口子答应。说白了,林之孝家的虽是王熙凤的陪房,真正效忠的主子也是王熙凤,可若是邢夫人同王熙凤之间并无任何矛盾,她自然也乐得当这个好人。不过就是教导一下未出阁姑娘们一些管家理事的手段,这没甚么,左右两位姑娘也只能再待几个月了,完全不怕她们跟王熙凤□□。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林之孝家的对王熙凤有着盲目的崇拜,断定两位姑娘绝不是王熙凤的对手。既如此,她还有甚么好在意的? 贾府这头倒是风平浪静,就连林之孝开始跟北静郡王府接洽购买别院一事,也并未影响到贾府上下。除了王熙凤多多少少还有些走不出王仁身死的悲痛外,旁的人完全是该干甚么就干甚么,顶多就是巧姐有些惶恐的陪在王熙凤身畔。 然而,才过了两日,另一个消息打破了贾府的平静。 王仁下葬了。 得知这一消息,王熙凤直接就炸了! 当初,宁国府秦可卿身故,因着诸多事宜缠身,足足过了好几个月,才得以下葬。后来,贾府贾赦身故,也是停棺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才出殡的。尽管律法上并无关于几时下葬这种明确的规定,可传承了几百上千年的习俗却不是那么容易糊弄得了的。 一般情况下,摆放着棺木的灵堂一直会到五七之后才撤走,若是家人很在意的话,则会直接干脆出了七七再出殡。当然,停棺时间长短跟家庭的富庶程度也有关。倘若是大冬天的,那么就算停棺时间久一些也无妨,可反过来若是在酷暑时节,每日所耗费的冰块就是一笔大数目。而除此之外,停棺时间越久,香烛冥币等等消耗也会翻倍,更不提若有人吊唁,还必须招待,就算不曾摆饭,茶水点心总是需要的。 也因此,若是贫寒之家,通常停棺个两三日也就下葬了,顶顶孝顺的,才会过了头七再下葬。可问题在于,王家并非贫寒人家。 如今已是五月底了,天气也确实慢慢热了起来,虽离酷暑还有段时日,可若是设灵堂的话,冰块那是决计少不了的。可若说王家是因为钱财问题,才将王仁匆匆下葬的,那绝对说不过去。那这里头的原因,就足以令人遐想了。 “我要登闻鼓告御状!” 待贾琏得了消息匆匆赶回后院时,听到的便是王熙凤怒气冲冲的宣告,当下他险些两腿一软,没给她跪下去了:“凤哥儿,登闻鼓告御状那是好玩的吗?别闹了!王仁的事儿我绝对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等着周氏母女俩倒霉罢!” 其实,周氏已经倒霉了,如今只消看王熙鸾的下场便是了。 哪知王熙凤闻言却直接横了贾琏一眼,道:“那就状告王熙鸾草菅人命!” 贾琏不由的伸手抹了一把额间的话,成亲多年,忽的有一日发觉自己媳妇儿有文采了,本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儿,可为甚他非但没有任何自豪感,反而觉得心头发寒呢?当下,贾琏再度确定道:“你真的要我状告王熙鸾?” “对,我知晓以她的性子,绝不可能亲自对我大哥下手,甚至极有可能她只是命人怠慢我大哥,不曾下毒手也说不准。再说了,我已出嫁,她虽也曾出嫁过,如今却是归宗女,我再无插手娘家事务的权利,她却是王家现如今唯一的主子。” “你既然知道这些,还让我状告她?”贾琏愈发不解了,按着他的理解,王氏女皆不是好惹的,王熙鸾既然敢做下那些事儿,定然会留有后手。也是因着这个缘故,贾琏正努力让前两日早朝上的事儿尽可能的传播开来,用流言蜚语来逼死王熙鸾。尽管这么做的效果不佳,可至少对贾府没有任何危害。 可惜,王仁匆匆下葬一事,激怒了王熙凤。 “告她!就算没有罪证又如何?她娘为了家产害死了我的双亲,还害得我大哥重伤瘫痪。如今,她又急吼吼的让只去了两日的我大哥下葬,你说她心里没鬼,谁信?” “道理我都懂,可京都衙门并不受理没有罪证的案子。”贾琏一头冷汗,其实他更想说,外头的那些流言蜚语十有八|九都是他传出去的,不是真的啊! “琏二爷您若不愿意,那我去!”王熙凤作势要往外头走,贾琏忙不迭的拦阻了她,却也知晓她这次是来真的了。 “成成,我的姑奶奶哟,您别折腾我了,我听你的还不成吗?我这就去……唉,只怕她以大家闺秀不方便出门为由,让丫鬟代她前往。”不然的话,只要王熙鸾敢去京都衙门,贾琏就有法子用流言蜚语毁了她! 不想,王熙凤听了这话,忽的心头一动:“琏二爷,倘若我先用法子毁了她的名节呢?” “你说甚么?” 说甚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行事。当下,王熙凤没再强求贾琏去京都衙门,而是着手另安排心腹手下往王家而去。要知道,王熙凤也曾是王氏女,她的陪嫁皆是来自于王家的家生子。虽说如今还跟在她身边的,已经只剩下寥寥几人,却各个都是极为能耐的。旁的不说,寻个法子从王家偷那么一两样不起眼的小东西,还是蛮容易的。 没几日,京城里便又兴起了一阵新的流言,而流言的开端却是一个黑壮的庄稼把式上京都衙门自首认罪。 在那人的口中,他原是保宁侯府的远房亲眷,因家贫才上京投奔。保宁侯府倒是挺念旧的,正好他极会侍弄花草,索性让他在侯府园子里当差。不料,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里,他同侯府的大奶奶勾搭上了,在大奶奶口中,他得知堂堂侯府大公子竟是个子嗣艰难之人,这才会娶妻多年一无所出。而大奶奶也不是真的看中他这个人,而是指望着能借个种,毕竟从血缘上来说,他跟保宁侯府乃是族亲关系。原本俩人谋划得极好,他占了便宜也得了银子,而大奶奶则能得个孩子。当然,最终的结局肯定没那么完美,才没几个月,便有人撞破了他们的好事。 于是,大奶奶被休弃回了娘家。 于是,他也失了差事,灰头土脸的离开了京城。 然而这事儿并没有就此完结,只因他尚未出京城就遭到了追杀,勉强躲过几次后,也受伤颇重。那人倒还有几分急智,在又一次遭到追杀并甩掉杀手后,他索性转身往京城而去,在确定无人尾随后,敲响了京都衙门外的大鼓。 那人说,他知道错了,不该同已嫁的妇人勾搭在一起,还道他有负保宁侯府的恩情。可不管怎么说,这事儿也称不上死罪罢?就算搁在那些个穷乡僻壤里,要沉塘也该让保宁侯府大奶奶同他一道儿。这侯府既然放过了大奶奶,又为何不能放过他呢? ……问得好! 京都衙门忍着牙帮子酸疼受理了该起案件,并从那人手里接过了若干财物。除了银两之外,还有两根刻着王熙鸾名讳的金簪子,另外便是一个大红色的肚兜。 府尹是崩溃的,可再崩溃他也不能辜负皇恩,作为当今的心腹,他不得不接手此案,并将一应卷宗证物尽数呈到了当今跟前,铁了心要当今也跟着崩溃一把。可惜,当今只听了一遍概要,便将此事交予了南安郡王。 一事不烦二主,能者多劳嘛! 第177章 没人在意南安郡王的想法,倒是有一帮子曾经被他得罪过的人幸灾乐祸的看戏。要知道,如今这事儿比不得先前,毕竟这是当今亲口下令让南安郡王接手的,就算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的,他也不能辜负皇恩。 ……呵呵,皇恩浩荡! 南安郡王只为自己哀悼了一瞬,旋即便再度充满了斗志。尽管身为郡王竟沦落到处理这等红杏出墙的事儿,的确很是丢脸,可仔细想想,亏得他是处理这事儿的,倘若他是这事儿中某个头顶绿油油的主角呢? 啊呸!他媳妇儿好着呢! 就算性子泼辣一些,爱吃些干醋,偶尔跟他娘掐一架,再按着一天三顿的规矩收拾他房中的姬妾……可跟保宁侯府的大奶奶一比,完全不叫个事儿! 在阅览了全部卷宗之后,南安郡王当下便愉快的决定,回头就去京城里新开的那家锦澜银楼里买一套头面首饰送给媳妇儿,顺便在心里下定决心,哪怕他媳妇儿下回再将他的爱妾打成了猪头样儿,他也一定不生气。 说实在的,南安郡王倒真的是心大,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为人颇为放荡不羁,旁人看来略带羞辱的案子,他则连半点儿为难都没有。左右他跟保宁侯府也没甚么交情,犯得着替他们尴尬吗?就算真的有人要丢脸,也不能是他这个负责处理案子的主审官员,怎么着也有保宁侯府垫底。 垫底的保宁侯府:……闭门谢客!! 有些事儿绝对是越描越黑的,事实上,保宁侯府不是没想过将事情说破,拼着摊上一个窥视亲家家产的名声,也比如今这般来得强。问题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一句两句话能够解释得清楚的了。最简单的一件事儿,如今京城里已经有人开始猜测,王仁之死是王熙鸾造成的。 贾琏可以摸着他那仅剩的良知发誓,这事儿真不是他干的。就算他想过要在此事闹得最沸沸扬扬的时候,将王仁之死的疑点尽数抛开,可事实上他还没来得及去做,老百姓们已经学着当初文武百官的样儿,脑洞大开了。 于是,就在贾琏觉得他可以收手之际,又出事了。 这一次出事的是身陷牢狱的王子腾。早在多日之前,王子腾和周夫人就已被判秋后处斩,一般来说,除非是谋反叛国之类的重罪,不然极少会有斩立决的情况发生,更没有原秋后处斩的人改判斩立决的先例。也因此,就算王家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依然没人再提王子腾。这里头最关键的缘由是,诸人都将王子腾当成了将死之人。 可就在五月末的最后一日,王子腾这个将死之人忽的……死了。 据悉,王子腾是从后入狱者处听闻了京城里近日来发生的大事儿,当下便喷出一口心头血,旋即抱憾离世。哪怕当时便有人大喊着唤来狱卒,然而却早已无济于事了。 王子腾死了,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刑部大牢里。 考虑到他早已被判秋后处斩,且跟他同监舍之人中,也并无有仇怨的人,因而刑部那头只口头上责怪了牢头,并未彻查此事。倒是王子腾之死传开后,原那些同他有来往的人家皆纷纷叹息不已,却也有人那等好事之人,将王子腾之死按在了王熙鸾头上。 莫名的,在背负了红杏出墙的罪名后,王熙鸾又多添了一个气死亲父的罪名。偏生,这种无凭无据的罪名是最难以洗脱的。 …… …… “凤哥儿,咱们收手罢,别管王家的事儿了。” “嗯,收手罢,林之孝方才让人传话,说是已经买下了新宅子,只花了五千两银子。” 是到了收手的时候了,左右即便保宁侯府还愿意替王熙鸾撑腰,即便王熙鸾仍能以归宗女的身份继承王家家业,对于王熙凤来说,也无所谓了。人言可畏这句话,不是说笑的。王家,王熙鸾,也就到此为止了。 最重要的是,贾府要搬家了。 搬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好在贾府的下人并不少,王熙凤在平静了心绪后,见迎春和黛玉将家事管理的井井有条,索性任由她们去,自个儿则专心开始安排搬家事宜。 前院那头无需王熙凤多费心,林大管家是也能耐人,在买下新宅子后的第一天,便让人领着一批粗使丫鬟婆子并所有的小厮去了新宅子。许是因着北静郡王府原就对别院挺经心的,只花了一日工夫,便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接下来便是搬家了,王熙凤一早就命人将库房里的东西先归整出来,搬家也是先搬库房,却并非从这个库房挪到那个库房,而是将原先存在库房里的好东西,尽数挑拣出来,用于布置新宅子。 如此一来,等那头新宅子已经布置妥当了,这边府里的生活却半点儿都不受影响。自然,待全部稳妥之后,贾琏和王熙凤便带着全家乘坐青布骡车去了新宅子。至于余下的东西,则由丫鬟婆子们慢慢归整,左右旧宅子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出手,慢一些也无妨,顶多就是主子们的体己东西先行搬过去便是了。 忙忙碌碌间,日子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待贾府诸人安顿下来后,王熙凤这才诧异的发现,已经是六月十五了。 六月十五倒不是甚么重要的日子,可六月初六却是荣哥儿的生辰。可怜的荣哥儿,除却抓周那日大办过之外,余下的所有生辰,不是被忽略了便是被迫只能简单的小聚一番。而今年则更好,这已经不算是忽略了,而是彻底忘却了,往年即便再怎么不重视,生辰礼物总还是有的。 唯一庆幸的是,荣哥儿对于时间完全没有任何概念。当然,他清楚的知晓早中晚,却无论如何也记不住日期。 王熙凤带着满心满眼的愧疚,在搬家的次日,也就是六月十六这一日,给荣哥儿补办了一次生辰宴。自然,在此之前王熙凤同所有人都打了招呼,让其他人配合自己,只当今个儿就是荣哥儿的生辰好了。 还真别说,荣哥儿半点儿都不曾察觉,只是乐得又蹦又跳的,除了饱食一顿外,更是没忘却收生辰礼物。幸而,就算王熙凤忘了宝贝儿子的生辰,这寻一份像样的生辰礼物还是难不倒她的,旁人也差不多都如此。 除了整日里浑浑噩噩捱日子的贾母外,所有人都给荣哥儿送上了生辰礼物。长辈们多半送的都是文房四宝一类的,或者是一副字帖,或者是笔洗镇纸之类的。别看荣哥儿年岁虽小,眼光却不差,好东西尽往自己怀里揣,待揣不过了,才让奶嬷嬷帮着收好。王熙凤倒是从未考虑过让荣哥儿走仕途,因而她送的是一套精致的小弓箭,从弯弓到箭篓一应俱全,连小靶子都有,直看得巧姐双眼冒绿光,恨不得今个儿过生辰的人是她。至于而作为荣哥儿唯一的姐姐,也是唯一的同辈儿,巧姐送的是一套陀螺,只是送是送了,巧姐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道那是祖父留给她的,非要荣哥儿保证一定会好好保护。 巧合的是,等荣哥儿过完生辰的次日,许家便登门拜访了。 许家,王熙凤生母许氏的娘家,当然也是许嬷嬷曾经的主家。对了,还有一事,自打那一日许嬷嬷哭着来寻王熙凤后,就再也不曾回过王家。一来,是因为许嬷嬷就此病倒了,二来,则是王熙凤恐她回去会遭了毒手。如此这般,许嬷嬷便索性在贾府住下了,而王家那头也并未因逃奴一事来寻贾府的麻烦,就好似两家暂时保持着一定距离的相安无事。 这一日登门拜访的是许家的当家太太,也就是生养了三个嫡子的那位。许家太太的长子早在五年前便已娶妻生子,次子原并不曾说亲,两年前,王熙凤还打算帮探春撮合一下,可惜的是,这门亲事如今已经彻底不成了。至于三子,据说极有读书天赋,是许家未来的希望,经由许嬷嬷从中传话,已经算是同迎春定了下来。 而今个儿,许家太太便是借口庆贺贾府乔迁之喜,前来相看的。 说实话,王熙凤颇有些不乐意。并非认为迎春拿不出手,而是按着原先的说辞,这门亲事是已经定下来的,既如此就应当先遣了媒人上门提亲,之后爱走动便走动。可如今这般,倒是有种相看不成就不算数的样子了。尽管许家是王熙凤的外祖家,可惜在她心目中,十个许家也比不上自个儿的小家。 秉着来者是客的原则,王熙凤还是对许家太太笑脸相迎,一面吩咐上好茶好点心,一面唤人去请邢夫人。尽管邢夫人在贾府几乎没甚话语权,可到底是贾府的太太,面对同样辈分的许家太太时,自然也更有共同话题,毕竟这俩人不日便将成为亲家了。 邢夫人很快便赶来,却并不曾带上任何一位姑娘,只是端着茶盏同许家太太说笑着。相似的年岁,到底还是有很多话可以聊的,虽说邢夫人是小门小户出身,可许家这位太太也不并非高门贵女,只因她嫁到许家时,许家已经趋于败落了。 见这俩人聊得不错,王熙凤借口告辞,转身去了后院。 说起来,也是因着事儿多,尽管已经搬家两日了,可除了前院和正院子外,王熙凤都没工夫逛其他地儿。对了,搬家之后,贾琏和王熙凤便住进了正院子,代表着贾家正式接棒予了贾琏。只是因着如今贾母尚在,故而贾府并不急于更改称呼。因此,尽管住进了象征着家主的正院子,贾琏仍是琏二爷,王熙凤也仍是琏二奶奶。 王熙凤很快就回了自己院子,想了想,又让人去唤了迎春。 迎春来得很快,与之同来的还有黛玉。说来也是好笑,以往是迎春、惜春姐妹俩感情最好,可自打迎春和黛玉先后说亲之后,却变成这俩姑娘感情深厚了。不是互相交换花样子,便是凑在一块儿绣嫁妆,当然偶尔也会同榻而眠,说一些只有大姑娘才会有的甜蜜烦恼。而惜春,则是莫名的就跟巧姐好上了,尽管差了一辈儿,可许是惜春这人比较天真,而巧姐却是异常的早熟,俩人居然玩得挺好,甚至乍一看像姐妹多过于像姑侄。 这会儿,见着了迎春和黛玉,王熙凤忽的笑开了。 “唉,二妹妹也罢,原就是打小看着的,倒是林妹妹,我还记得你当初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被领着进了荣庆堂。再好的模样,也无法掩盖面上的憔悴,我那会儿就想,如此神仙般的妹妹可定要好生养着,可不能让那些个凡夫俗子给污了。” 黛玉偷笑一声,比起最初进荣国府的忐忑,以及失去父亲之后的茫然,如今的黛玉却是早已看开了。除了再度拥有一个温馨的家外,估计巧姐的作用也不少。在惜春尚未跟巧姐玩到一块儿时,黛玉算是照顾巧姐最多的一个人了。毕竟,迎春木讷,又同惜春更要好一些,因着父母早逝而颇稳重大气的黛玉,便成了照顾巧姐的不二人选。 跟甚么人在一块儿,就要做好被那人带着走的风险。显然,在这一点上,巧姐做得极好,至少在她的带领下,黛玉完全没闲工夫伤春悲秋了。有这点儿时间,还不如去外头蹦跶两圈呢。 “笑甚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对了,先前听太太说,你俩只顾着在屋里绣嫁妆,如今可改了?”王熙凤故作恼怒,可惜却早已唬不住迎春和黛玉了。 迎春只是笑笑,并未往深处想,只道:“回嫂子的话,如今,我和林妹妹正跟着林大娘学管家理事呢。昨个儿刚学到怎么瞧账本,怎么管库房。” “二姐姐!”显然,比起实心眼儿的迎春,黛玉要更灵透一些,且她也更为了解王熙凤那促狭性子,当下又气又恼的跺了跺脚,“凤姐姐这是在取笑咱们呢!” “取笑?”迎春仍有些不大明白,主要是她对王熙凤全无戒心。当然,就她的性子,勉强对王熙凤起了戒心估计也没甚么作用。用林之孝家的话来说,黛玉是聪慧过人却本性天真,而迎春却是实打实的老实木讷了。 王熙凤托着腮帮子好笑的看着这对姐俩:“哟,林妹妹倒是说说看,我怎就取笑你了?” 这下子,黛玉却不说话了。不然还能怎么办?跟迎春解释王熙凤方才是借着闷在房里绣嫁妆暗指她们恨嫁?还是说,所谓管家理事也是为了将来出门子做准备?哎哟,羞死人了!! 可惜,迎春虽近年来同黛玉交好,却仍不曾练就心有灵犀的本事。见黛玉不说话了,她生怕王熙凤会尴尬,忙急急的道:“林妹妹比我能干多了,甭管是管家理事,还是学看账本,她只听一遍就能学会。不像我,总要林大娘教上好几遍,才能有点儿头绪。” “哟,既这么着,要不你俩分开学罢?” 见迎春一脸诧异的神色,王熙凤索性耐着性子同迎春解释道:“人嘛,都是各有本事的,我从不指望你们几个样样都精通。再说了,如今也只剩下没几个月了,这可得抓紧一些了。方才,二妹妹你说才学到看账本?这可不成,起码也要学着如何人情往来了。二妹妹你倒还好,许家三个哥儿,就算嫁过去了,你头上也有两个嫂子,不怎么擅长管家理事,也并非大错,无妨的。就是林妹妹呀,北静郡王是家中独子,其母素来身子骨有些弱,只怕你一嫁过去就要掌管中馈的。” 这话一出,迎春当下变成最初的呆滞转为满脸通红。而一旁的黛玉,早已羞得恨不得将脸埋在胸口。 见状,王熙凤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瞧瞧你们这样儿,乐坏我了!林妹妹你也别恼,我方才说的可都是正事儿。好好,我不逗你了,正好如今我也空了,往后让二妹妹继续跟着林之孝家的,林妹妹你就跟着我罢。我还是那句话,身份不同责任不同,二妹妹学不会管家理事真心无妨,而你……必须学会怎样当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乃至北静郡王妃!” 有一句话,王熙凤并不曾言明,那边是迎春嫁予许家三子,实际上乃是低嫁。不是许家不如贾府,而是作为没有继承权的三子,本身就配不上贾府的嫡长女,倘若是许家的嫡长子,那就是门当户对了。可一来,许家嫡长子早已娶妻生子,二来迎春的性子也确实不是当家主夫人的料。 至于黛玉,尽管王熙凤觉得,她配的不上世间任何男子,可不得不说,在世人眼里仍是黛玉高攀了。 “哟,瞧我这糊涂的,只顾着同你们闲聊了,倒是忘了许家太太来拜访了。二妹妹别急,用不着你前去,倒是你俩可以留在我这儿帮我归整一下铺子里新送上来的料子,我请许家太太过来小坐一番,可好?” 第178章 之后不久,王熙凤便将许家太太请到了自己院子里,考虑到迎春此时不大方便与许家太太面对面,王熙凤并未让她出来作陪,而是让丰儿将巧姐和荣哥儿唤了过来。不曾想,惜春也跟着过来了,甚至连探春都来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一群孩子,王熙凤略有些懵。 “凤哥儿,这俩小的便是你的儿女罢?瞧瞧这小模样长得多好。我还记得你娘当初未出阁时的模样,倒是同你有着七八分相像。再瞧你家这姐儿,却是比你娘,还有你小时候更为出挑得多。”比起王熙凤的愣神,许家太太倒是见识颇多,这也没法子,毕竟身为当家太太,别说儿子了,她如今连孙子孙女都有了,面对这些小不点儿,自是淡然得很。 “唉,舅母您可别夸他们,这帮子孩子里头,单属巧哥儿最淘气,简直就跟个小皮猴子似的。有时候呀,我真恨不得狠揍她一顿!”尽管在最初对许家太太的印象一般,可人家夸自己闺女,王熙凤也不能不搭话,况且仔细想来,许家太太也不一定存了旁的心思,也许真的只是单纯的庆贺乔迁之喜呢? 这般想着,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更甚了,撇开向自己瞪眼的巧姐,只拉过惜春搂在怀里,笑道:“比起那几个大的,我倒是更喜欢我这四妹妹,她原就年岁小,我瞧着她竟像是瞧着自家闺女一般。不过,我这四妹妹可比我生的乖巧太多了。对罢,巧哥儿?” 巧姐鼓着腮帮子,瞪圆了眼睛,控诉般的道:“四姑姑是祖母的闺女,我才是娘您的闺女!” 王熙凤原就是在逗她,偏巧姐一时没察觉,竟真的被哄住了,当下王熙凤便笑开了,旁的几人也纷纷掩口偷笑。巧姐不傻,方才只是被套住了,回头一思量,当下便明白自个儿中计,可她却不气不恼,只转了转眼珠子,狡诈的道:“娘既这般喜欢四姑姑,索性同祖母商议一下,将我跟四妹妹换了不就成了?” “我打你个小皮猴子!”王熙凤抬手便要打,可没等她将手落下,巧姐便笑嘻嘻的扑到了她怀里,撒娇着道:“娘疼我,娘最疼我了,咱们不理荣哥儿。” 荣哥儿原是在一旁傻笑着,忽的听到自己的名字,又想了一下巧姐这话的意思,登时不乐意了:“娘!娘!” “行了行了,我真拿你们俩没法子。巧姐你也别闹腾了,方才我让你二姑姑和你林姑姑帮着我归整新到的好料子,你且去东暖阁里将她们唤出来,让她们许你一匹好料子!” 巧姐虽并不缺好料子,可她继承了王熙凤的精明,一听说有白得的好处,跑得比谁都快。不一会儿,巧姐便将迎春、黛玉唤了出来,且随之跟出来的丫鬟手里捧了两匹好料子。巧姐道:“娘把这两匹都许我罢?” “你就鬼精灵!去罢。”王熙凤摆了摆手,就看巧姐欢呼的唤小红拿料子,当下王熙凤无奈的摇头叹道,“这甚么破丫头,一心只惦记我这儿的好东西。得了,你们几个人待会儿也各去挑一些罢,省得回头都被巧哥儿贪了去!” 几个姑娘到底都大了,因而只笑着点点头。 王熙凤说罢便看向许家太太,笑道:“太太可要随我去园子里逛逛?” “不了,我都老胳膊老腿儿了,只在这儿瞧着几个鲜亮活泼的姐儿就成了。”许家太太满脸堆笑,目光频频落在迎春面上,又急急的挪开。不过瞧着她的样子,倒是对迎春颇为满意。 那是自然的,贾家也不知晓是积德还是作孽,男子鲜少有成器的,然女子却各个皆是才貌双全。迎春还是其中最不打眼的,可若是跟旁的大家闺秀相比,却胜了不止一筹。如今,其余几位姑娘尚未完全长开,能与之相比的,也就只有黛玉和探春了。然黛玉早已由当今赐婚予北静郡王,这一点许家太太定是有所耳闻的,因而即便迎春被黛玉比下去了,亦是无妨。至于探春,不是王熙凤想要贬低她,实在是经过了那四个月的牢狱之灾后,又因着守孝的缘故,只能着较为素净的色儿,探春在一群姑娘们之中,显得毫不起眼。 许家太太并未在贾府多作停留,在送上了贺乔迁之喜的礼物后,便带着满面的笑意告辞离开。 两日后,官媒上门替许家三子向贾府提亲,因着这事儿两家都极为乐意,很快便交换了庚帖合了八字。走了纳采和问名后,六礼之中余下的四礼便依次进行。虽说迎春如今的年岁也不是很大,可贾府到底还有一个年老体弱的贾母在,就算贾母过世后,迎春也只消守一个月的孝,问题是倘若邢夫人和贾琏、王熙凤皆要守大孝,何人替迎春操办亲事?这一点,许家也是心知肚明的,虽六礼一样不少的进行着,然却仍比正常情况下略快了几分。 只是快归快,却仍比不上黛玉。 就跟比赛似的,这厢贾府还不曾忙完迎春之事,那厢北静老王妃忽的造访,寻的理由简直比许家太太更奇葩,人家竟是来贺巧姐生辰的。 没错,北静老王妃造访的那一日,正是巧姐六周岁的生辰。尽管贾府忙得很,可因着已经荣哥儿生辰的乌龙事件,这一次王熙凤确实不曾忘记。再说了,就算她忘了,巧姐也会提醒她的,毕竟七月初七原就是一个大节日,早两三天前,大小丫鬟们就已经不消停的,更不提府上还有两位即将出门子的姑娘。 北静老王妃过来时,已是后半晌了。按说,这个点儿真不是贺喜的时辰,可人家既然来了,王熙凤就必然要笑脸相迎。这般想想,王熙凤觉得自己也蛮可怜的,毕竟府中姑娘们多,她还要操办好几次亲事。 “见过老王妃。” 因着北静老王妃的身份特殊,这一次是邢夫人和王熙凤一起候在二门迎接的。不过也是直到见着了本人,王熙凤才忽的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错得有多离谱。 说起来,这也怪不了她。谁让人人提起北静老王妃时,都会特意强调“老王妃”这个词,甚至还有人会提那么两句关于老王妃身子骨不好的事儿。也因此,在王熙凤的心目中,北静老王妃的形象就跟贾母似的,哪儿想到,待见了真人,才愕然发现,人家只是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的美貌妇人。 ……据悉,北静郡王水溶今年年底才刚到弱冠之年,由此来看,北静老王妃年轻貌美也没有半点儿违和之处。 王熙凤虽被真相囧得一脸血,好在她反应极快,几息之间便调整了状态,好话跟不要钱似的连着往北静老王妃身上丢。这还不曾从二门走到正院的正厅里,北静老王妃已经被哄得满脸皆是笑,怎么止也止不住。见状,王熙凤更卖力了,争取在今个儿之内,就将北静老王妃哄得晕头转向,彻底将心偏向贾府不可。 还真别说,北静老王妃虽出身地位皆极高,然却是个性子较为天真之人。王熙凤想起传言中,那位英年早逝的北静老郡王,仿佛是个爱妻成痴之人。按说,依着本朝律例,身为郡王除了王妃之外,还可以立两位侧妃。这侧妃跟寻常人家的小妾是截然不同的,不仅同样是三媒六聘迎进门的,所出之子女也皆为嫡出。然而,那位老郡王非但无侧妃,听说连个小妾通房都没有。原先王熙凤还认为是老王妃手段高深,及至见了真人后,才晓得自己果然错得很离谱。 “凤哥儿,你要是给我做闺女多好呢,再不然要是我早几年生儿子,定让他聘你当媳妇儿!” ……听听!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会是个手段高深之人吗? “哟,你问我今个儿真来给巧哥儿贺喜?倒是真的,不过我却还是存了一点儿私心的。想着最好能在儿媳妇儿进门之前,让我先瞅上一眼,也好回头跟溶儿炫耀一番,让他嫉妒嫉妒!” ……借口相看儿媳妇儿的人多了去了,却没有三两句话下去就将自个儿的老底卖了的。更别说,相看儿媳妇儿的目的竟是让自己儿子嫉妒的! 王熙凤觉得自己有点儿不好了,尽管她自认套话的本事不小,可面对北静老王妃时,却格外的没有成就感。也是,以往套话那是拐弯抹角,你来我往皆是算计。可搁在老王妃这儿,全然不是这般情况,简直就跟二木头迎春对话似的,你问一句她答一句。 才一刻钟工夫,王熙凤连北静郡王水溶几岁尿床的事儿都知道了。 “咳咳,老王妃您想去瞧瞧今个儿小寿星?”再扯下去就该将北静郡王府的老底都掀了,王熙凤及时制止了愈发可怕的话题,略有些勉强的将话题扯到巧姐身上。左右巧姐如今年岁小,甭管是让老王妃细瞧还是拿来打趣都无妨。 “好呀,我还给你家巧哥儿带生辰礼了。”言下之意便是,虽然是特意来瞧未过门的儿媳妇儿的,可我并不曾将正事儿忘却。 王熙凤被耿直的北静老王妃噎得半响没开口,只好示意一旁憋笑憋得极为痛苦的丰儿去瞧瞧巧姐这会儿在哪儿。 说来也很无奈,以往在贾府旧宅时,因着宅邸极小,巧姐最多也只能在两个院子里蹦跶,想要寻人只消在院门口瞄几眼便是了。可自打搬家之后,王熙凤敢打包票,巧姐绝对比她这个当家奶奶更为了解新宅子。没法子,王熙凤她忙呢,不单要操办迎春的亲事,还要亲自教导黛玉,毕竟黛玉将来是要当主母的人。 片刻后,丰儿回禀道:“巧哥儿同姑娘们在园子里顽呢,奶奶可要过去瞧瞧?” “老王妃意下如何?” “那便去瞧瞧罢。对了,凤哥儿,你也别喊我老王妃了,我想了想,这辈子是没可能让你当我儿媳妇儿了,索性你认了我当干娘,如何?”北静老王妃带着一脸可惜的神情道。 王熙凤还能如何?无视了老王妃那满脸的可惜,老老实实的唤了一声干娘,心头倒是替黛玉庆幸,耿直一些怕甚么?总比心机颇深来得好罢?想来,以老王妃这性子,黛玉嫁过去以后,只消嘴巴甜一些,小日子必然过得舒坦。 这般想着,王熙凤心情倒是好了不少,三人从正院离开,走东面的抄手游廊往园子里去。说起来,这还是王熙凤自打搬家以后头一次来园子,而邢夫人虽有空,却不是一个爱动弹的人,因而莫名的就变成了身为主家的邢夫人和王熙凤沉默无语,而作为客人的北静老王妃向二人介绍起了园子的特色。 ……新宅子原是北静郡王府的别院,所以没甚好奇怪的。王熙凤内心泪流满面的自我安慰道。 好不容易循着声儿找到了巧姐一行人,可只一眼,王熙凤就想给她们跪下了。 园子的东北角上,一溜儿的竖着七八个靶子,而距离靶子十来步远的地方,以巧姐为首的姑娘们人手一套小弓箭站成一排,正在比试射箭。 前世,荣国府的一众姑娘们,在大观园造好后,便纷纷搬入其中,之后结诗社赏花品茗,每日的消遣都是那般的高贵优雅。尽管王熙凤一直不太理解吟诗作对的乐趣何在,也从未参与其中,可等她亲眼看到,一群本该作诗赏画的姑娘们,忽的齐刷刷的拿起了弓箭开始比赛射箭,那滋味何等酸爽。 王熙凤:……你们倒是玩一下投壶啊,好歹那也是闺阁女子的消遣,射箭甚么的,好想把贾赦那老混账从棺材里揪出来暴打一顿!! 第179章 王熙凤是崩溃的,她跟旁人还不一样。要知道,虽说前世她并不参与大观园里的诗社活动,可她偶尔还是瞧见过那么几回的。如今,人倒是没甚么变化,顶多就是多了她家的小皮猴儿,可也正是因为多了那个小混账,姑娘们整个画风就变了。 一旁的邢夫人也有点儿发懵,不过她却比王熙凤更能接受眼前的事实。主要是以往大房还住在荣国府东面旧院时,巧姐每日里都跟着贾赦东游西逛的,这射箭还叫好的呢,那阵子巧姐啥地方没去呢?连清倌都是见过的。 这般想着,邢夫人便淡定了,又见王熙凤的面色不对,唯恐姑娘们挨骂,忙不的向王熙凤解释道:“凤哥儿,这都是老爷惯出来的,你别怪巧哥儿。唉,真要说起来,也是咱们原先那府邸太小了,这两三年来,可真是憋坏她了。” “太太您说的是。”王熙凤仍然僵着脸,却还是应了邢夫人一句。不过,话是这般说的,她却不曾作出任何保证,回头照样可以将巧姐揪过来狠狠的收拾一顿。 ……甚么憋的,这分明就是欠的!! 岂料,就在这时,原先微微有些愣神的北静老王妃却忽的抚掌大笑,朗声道:“好好,都是好孩子,我就欢喜瞧孩子们嬉笑玩闹。小孩子嘛,就应当站在太阳底下蹦蹦跳跳的,整日里闷在家里,憋坏不说,指不定身子骨还弱呢。瞧这般多好,各个都那般结实!”说罢,老王妃还扭头看向王熙凤,问道,“哪个是我儿媳妇儿?” 饶是王熙凤自认为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会儿却愣是没能寻到话头。 “是那个穿藕色堆花襦裙的吗?”没等到王熙凤的回答,北静老王妃没有半分不自在,竟是直接猜起来了,“瞧那小脸红扑扑的,笑起来真好看。” 王熙凤顺着北静老王妃的目光看过去,怎么说呢?尽管是一群姑娘们玩在一块儿,然而却仍可以清晰的看出哪几个是大姑娘,哪几个是小皮猴子。旁的不说,单说身量,迎春和黛玉就比旁的几个高出一截。而今个儿迎春穿的是霞彩裙,藕色衣裳的除了黛玉之外,也就唯有她家的巧姐了。目光在黛玉和巧姐之间对比了一下,王熙凤瞬间放心了。 “老王妃……哦不,干娘,您猜猜?” “我猜就是她了!”北静老王妃的目光落在了黛玉身上。 彻底放下心来的王熙凤也开始淘气了,索性拉着北静老王妃的手,便往姑娘们那头去。被丢下不管的邢夫人也不生气,只是偷笑着,她已经大致的猜到王熙凤想要干甚了。 果然,待仨人靠近后,王熙凤不等姑娘们察觉,便直接唤了起来:“林妹妹,这位是我干娘。干娘,这便是我先前同您说的,我们家最出众的一位姑娘。” 黛玉有些愕然,旁的姑娘们却都只是笑着推搡着过去,可谁也没能快过巧姐。只见巧姐一个箭步冲上前,向北静老王妃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格外自来熟的道:“干姥姥。” 王熙凤一个激灵,实在是这个称呼太熟悉了,旋即才想起,以往刘姥姥过来时,巧姐都是这么唤的。哪怕这两三年,刘姥姥来的次数极少,可有那么一年,王熙凤却是将巧姐托付给刘姥姥照顾了小半年的。 所以巧姐这是将北静老王妃当成刘姥姥那般看待了?王熙凤忽的觉得头有点儿晕。 万幸的是,甭管巧姐心中是怎么想的,至少她这般亲热的称呼非但没有引起北静老王妃的不满,倒是引得她连声大笑,旋即更是将巧姐搂在怀里爱得不行,还连声夸奖道:“对对,就这般叫,姥姥疼你!” 黛玉等几位姑娘瞧着,纷纷掩口偷笑,谁也不曾好奇来人的身份,还只当是王熙凤娘家的亲眷,毕竟前不久许家太太才来拜访过,再多添那么一位也没甚大不了的。 然而更为出乎意料的是,北静老王妃竟还是个能文能武之人。当然,文的方面只能靠传言了,武的方面只消看她轻轻松松的连中十此靶心后,差不多就能肯定了。 “哇!哇!姥姥好厉害!天,姥姥比我爹还厉害!”巧姐兴奋的又蹦又跳,尽管她是喜欢玩这些男孩儿的游戏,可不得不说的是,她的准头并不咋样。想也是,贾赦也好贾琏也罢,都是文不成武不就的,这巧姐继承了他们的能耐,也如此这般,简直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没多久,北静老王妃就跟一群姑娘们玩开了,尽管最咋呼的那个永远是巧姐,可其他几位姑娘,包括黛玉在内,也都是毫无顾忌的疯玩疯闹。 站在角落里的王熙凤和邢夫人对视一眼,皆不由的齐齐笑了起来。 这一玩便是小半个时辰,眼瞅着天色将暗,北静老王妃才恋恋不舍的跟姑娘们道了别,还特地强调道:“我家的园子比这儿更大,好玩的东西比这儿更多,回头我请你们去玩,如何?” 姑娘们看起来都挺乐意的,只是这话却不好立刻应承下来,因而只齐刷刷的拿眼瞧王熙凤,显然诸人都明白,王熙凤才是最有话语权的那个。而巧姐则不单眼巴巴的瞅着,还抓着王熙凤的手,拼命的摇晃着,嘴上不依不饶的道:“娘!娘答应!娘!!” “一定要答应?”王熙凤挑眉,目光却只落在黛玉面上,道,“那林妹妹你说,我该不该答应呢?” 黛玉压根就不知晓北静老王妃的身份,只当这位美貌妇人真是王熙凤娘家亲眷,又因着方才几人玩得极好,加上这会儿老王妃一直目不转睛的瞧着她,一副期待的模样。不由得,黛玉便心软了:“凤姐姐,您就答应了罢。” “好,我答应了!”王熙凤一脸掩不住的笑意,只是这会儿却没人注意了,因为姑娘们都乐翻了。想也是,哪怕迎春和黛玉即将出门子了,从年岁上来说,她们仍只是个孩子。其实,若非担忧贾母去过,贾府三年内都不能办亲事,王熙凤真想多留她们一年,明年秋日里出嫁不也挺好的吗?可惜,留一年是无妨,留三年再加上三媒六聘所需的时间,真到那会儿,却是真成老姑娘了。更别说,北静郡王水溶年底便到了及冠之年,让他再等三年是完全不实际的。 “太太,原来这姑娘大了,胳膊肘往外拐是真的,唉!”王熙凤轻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邢夫人已经憋不住笑翻了,听了这话登时没好气的横了王熙凤一眼:“凤哥儿,你便嘚瑟罢,等林丫头回头知晓你在戏耍她,看她如何!” “顶多就是收拾一顿巧哥儿呗,怕甚!”不由得,王熙凤想起了方才北静老王妃的话,登时连连失笑,“老王妃还道姑娘们这是身子骨结实,我却道,这分明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 …… 黛玉很快就知晓自己又被坑了,原因很简单,就在北静老王妃离开之后,贾琏就回来了。在正院子里没寻到人,问了丫鬟们才得知全跑到园子里来了,贾琏便索性也走过来寻人。 见了王熙凤,贾琏很顺口的问道:“凤哥儿,你今个儿见到老王妃了?北静郡王再三叮咛,老王妃没甚么恶意,就是说话比较直接一些,你觉得如何?” 得了,没的玩儿了。 王熙凤并不曾立刻回答贾琏的话,而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黛玉瞧。眼睁睁的看着黛玉从最初的茫然无措,瞬间变成一脸血红,真不是瞎说的,黛玉的小脸羞得简直能滴出血来,且不等旁人明白过来,她便捂着脸一跺脚,飞快的转身跑开了。 “瞧见了罢?我就说林丫头会生气的。”邢夫人一面幸灾乐祸,一面唤上迎春等人,往园子外头走去,只给王熙凤留了个巧姐。 巧姐眨巴眨眼睛,在贾琏尚不曾开口时,便叽里呱啦的将方才的事儿说了一遍,听得贾琏一头冷汗,只道:“林妹妹居然一点儿都没能察觉?” “那可是北静老王妃。”王熙凤重点咬一下“老”字,无奈的摊手道,“在没见到真人前,我还以为她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太呢。我猜,林妹妹一定也是这般想的。” “竟然不是吗?”贾琏奇道,显然他也是这般想的。 王熙凤默了一下,看到有这么多人跟她蠢到一块儿了,尽管这并不证明自己比别人聪明,她心里也仍好受了许多:“琏二爷,您以后会知晓的。” <<< 在王熙凤看来,经过这次见面,北静老王妃应该会尽快安排宴请,邀请贾府女眷前往。不曾想,还不曾收到帖子,却等到了官媒上门。 虽说黛玉是由当今赐婚的,而事实上,即便如此,三媒六聘仍是少不了的。哪怕在某种意义上,当今才是这门亲事的媒人,可显然,媒人的作用不单单只是撮合亲事,接下来一系列事儿都需要媒人在场。因此,北静郡王府又另请一位。 若仅仅是官媒上门,王熙凤还不会太惊讶。只是,就在官媒上门没两日,八字便已合好。又过几日,聘礼便到了。 别说王熙凤了,贾琏也有些发懵。 “这是甚么意思?打算亲事简办?” 在一般情况下,三媒六聘一应礼节全部走一遍的话,最少也要两个月时间。前提是,双方府邸都在同一个城中,若是分隔两地,一门亲事操办个两三年也是有的。当然,普通老百姓肯定没那般讲究,甚至有些人家只消三五日之间便能办妥亲事,可很明显,无论是贾府还是北静郡王府都不能算是那等普通人家。 贾琏和王熙凤面面相觑,尽管心头疑窦丛生,却并不敢直接告诉黛玉,生怕她会多心。可是很快,就瞒不下去了。 当今、皇后一并赐下重赏,明言这是给黛玉添妆的。这可是了不得的恩赐,先不提赏赐的价值,单是有了这么一着,黛玉的脸面可算是撑起来了。毕竟,贾府之于黛玉只是亲眷之家,况且就算王熙凤有心为黛玉做脸,就贾琏那个五品虚职,也没甚么作用。 幸好,如今一来,等于当今和皇后共同表示愿为黛玉撑腰。 这倒是一件好事儿,黛玉知晓后,虽也颦眉思量许久,可仍甚么都没有说,却慢慢变得懒了,很是不愿再去园子里玩闹。王熙凤担心她多虑会伤身,只唤了巧姐去捣乱。这一来二去的,黛玉被折腾得没了法子,倒是暂且忘了那些烦心事儿,只当是北静郡王水溶年岁略长,许是府里头等不及了。 可问题又来了,就算再着急,也不用这么夸张罢?如今不过才六月中旬,尽管黛玉无需为贾政守孝,可毕竟贾府这边仍算是孝期,何不索性等十月出了孝,再热热闹闹的大办一场?左右也不过才一两个月的时间,何苦这般着急? 再问贾琏,可惜贾琏也完全不明所以,只道:“先前北静郡王倒是同我说过,可那会儿他说的是,‘快了,不是九月便是十月’。” 王熙凤苦笑连连:“照这个速度下去,便是六月底也勉强来得及。” “别闹!怎么可能是六月底呢?我猜……至少也要七月罢?”贾琏说这话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底气。毕竟,甭管是六月还是七月,贾府都处在孝中,尽管贾政之死同他们关系不大,可张灯结彩的办喜事,却到底有些不妥当了。 正这般想着,六月底,忽的又一道圣旨传来,不单吓傻了贾府诸人,甚至连整个京城都被震动了。 ……赐封林氏女为嘉宁县主,特准入宫待嫁。 第180章 嘉宁县主…… 本朝,县主为从二品,享俸禄。每年春秋两季发放,分别以正月二十和七月二十为限。县主若居住京城,则俸银一百一十两,禄米一百一十斛。若下嫁于外藩则俸银一百一十两,俸缎十匹。 凭良心说,就这点儿东西,连县主本人都养不活。当然,事实上其他的官员也一样,若单靠俸禄过活的话,那绝对只能简衣缩食勉强糊口。不过,官员是有冰炭孝敬的,而显然县主不可能有。 就拿贾赦来说,他当初是世袭的一等将军,享俸银二百一十两,禄米多少王熙凤已经不记得了,左右也不知晓是谁领的,又送到了何处。总之,就贾赦那爵位,够谁花的?至于贾琏,因着是捐来的官儿,直接连一文钱都拿不到。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官无官的差别还是很大的,完全不在于其俸禄问题。 “林妹妹,你可算是熬出头了。” 圣旨仍是由贾琏代为接的,最后自然交予了黛玉。贾府诸人皆集中在正院的堂屋里,见无人开口,王熙凤主动上前将黛玉拥入怀中。 其实,王熙凤还是担心的。也许在外人看来,黛玉嫁得极好,北静郡王地位超然,年少有为,且模样极为出挑,即便是见过黛玉的人,也觉得是她高攀了。当然,这话并没有错,别说黛玉如今父母双亡,宁荣二府又败落了,即便甚么事儿都不曾发生,黛玉也算是高攀。要知道,当年元春还是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呢,为了进宫不也一样当了女官?就算她如今还算不错,却依然掩盖不了皇室宗族超然的地位。 而高攀,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儿。 高嫁女低求媳,这句话确实没错,可所谓的高低却仍是指差距不大的情况下。例如四大家族之中,贾家的地位高于王家,因此王熙凤嫁予贾琏,严格来说也是高嫁,但更多的则是称之为门当户对。 “凤姐姐,姐……”黛玉原是愣愣的站在原地,听着贾琏告知她圣旨详情。其实,圣旨上说得极为简单,统共也不过才四五句话,大半还都是场面话。可那些明明极为简单的话,听在黛玉耳中,却是那般的不真实。 嘉宁县主,这说的真的是她吗? 相较于王熙凤一听到县主,脑子里就立刻浮现该得的俸银和禄米,那么黛玉则要感性得多。事实上,黛玉完全不在意甚么俸禄,她只知晓,有了这个封号,外人便再不能轻视她了。县主,哪怕是异姓县主,那也是当今亲口赐封的,若敢有异议,侮辱的就不是黛玉,而是当今了。 “好妹妹,莫说了,今个儿才叫大喜呢。往后,你就是嘉宁县主了,回头咱们见了你,还得给你行礼呢。”王熙凤看得出黛玉这是喜极而泣了,想也知晓,贾府就算愿意看顾黛玉,可若她嫁人之后真的受了委屈,却也照样无能为力。一来,北静郡王府地位太高了。二来,说句难听的,贾府算甚么?又不是同族同宗的,就是想出头,连个名头都寻不到。 幸好…… “凤姐姐你又欺负我。”黛玉红了眼圈,泪珠儿在眼眶里转悠着,片刻后,她却忽的破涕为笑,“欺负就欺负罢,左右也欺负不了多久了。” “哟哟,林妹妹你这话说的,敢情有了靠山就不理我了?啧,亏得当初还说一辈子拿我当亲姐姐看呢!不管不管,别说你如今只是县主,就算成了公主又如何?当了我的妹妹,这辈子就改不了了!”王熙凤是甚么人?一张嘴皮子战四方,饶是黛玉也算是伶牙俐齿的,面对王熙凤耍无赖时,也只能甘拜下风。 “先前说要给我行礼,我顺着姐姐的话说罢,又说我有了靠山不顾姐妹之情了……得了得了,左右好话坏话都让姐姐说尽了,我不跟你贫了。”黛玉一扭身子,索性一溜儿小跑的去了邢夫人身畔避难,还向王熙凤淘气的吐了吐舌头,道,“凤姐姐你就欺负我罢,回头我欺负巧哥儿去!” 巧姐一个激灵,瞪圆了眼睛看着黛玉,想也不想的接话道:“林姑姑你不怕我去寻我姥姥吗?姥姥说最疼巧姐了!” 姥姥…… 诸人皆一愣,旋即立刻明白过来了。巧姐嘴里的姥姥,根本不是全家都帮王熙凤做事的刘姥姥,而是先前仅来过一次的北静老王妃。 当下,黛玉再度红了脸,也不知晓是羞的还是气的。倒是惜春笑嘻嘻的抱着巧姐,调侃道:“林姐姐怕了罢?叫你想不开去欺负巧哥儿,就算真要欺负,也要寻个老实的。” “回头欺负你!”黛玉恨恨的一跺脚,转身便拉着迎春跑了。迎春倒是配合得很,姐俩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外。 余下的人又是一通笑闹,待闹够了才一哄而散。 只是也并非所有人真的开心,倒不是因为嫉妒之类的心情,而是单纯的为自己的将来感到茫然无措。譬如探春,又譬如李纨。 先前是因着圣旨来了,全府的主子们,除了瘫痪在床的贾母外,旁的人都到了。并非好奇,而是一种礼节。可待知晓了圣旨的内容后,无论是探春还是李纨,皆五味杂陈。 “珠大嫂子。”探春离开后,并未立刻走远,而是候在外头的小径上,耐着性子等着李纨。不过,李纨显然没想到探春会等着她,还唤了她,一时间有些诧异,因而只瞧了她一眼,并不答话。 探春道:“珠大嫂子可有家里人的消息?” “没有。”李纨僵着脸,硬邦邦的蹦出两个字。这倒不是李纨想给探春脸子瞧,而是每每有人提到家里人,李纨都会浑身僵硬。原因很简单,她在担心尚在刑部大牢里的贾兰。 “珠大嫂子就没想过以后该怎么办?”探春又问道,不过一面问着也一面往前走着。如今,探春和李纨皆是住在贾母的院子里,而王熙凤为了让贾母更好的调养身子骨,拨给贾母的是一个极为安静的小院子,自然位置就难免偏僻了一些。 李纨倒不曾拒绝与探春同行,说来也是无奈,尽管贾府上下并不曾苛待她们,可毕竟她们已经不是真正的主子了,哪怕隶属于同族同宗,可既然早已分家,那边只能算作是亲眷。要不怎么以往荣国府也有那般多的旁系依附呢? “我要等兰哥儿。”半响,李纨才道。 贾兰是李纨的执念,以前是,如今也是,自然将来也不可能改变。有时候,李纨自己也在问,倘若贾兰真的出不来了,那又该如何呢?然而,她寻不到答案。似乎自打贾珠去了的那一日开始,她所有的生活重心皆落在了贾兰身上,全然不曾深思,倘若贾兰真的没了,她接下去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也许,答案就是没法过。 “兰哥儿一定会出来的。”探春淡淡的说道,语气里却有着无比的坚定。她坚信,不单贾兰会出来,宝玉也一定会出来的。 “借三妹妹吉言。”李纨瞧了探春一眼,也许俩人曾势同水火,可往事如云烟,如今连家都没了,很多事儿也就没有必要计较那么多了。二房,只剩下李纨、探春以及贾环了,再吵闹下去意义何在? 探春长叹一声,接下来俩人皆不曾开口,只这般无言的走回了贾母院子里。其实仔细想想,如贾母这般也挺好的,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到老了尽管出了事儿,可也早已浑浑噩噩诸事不知,也不算坏罢?再看李纨,至少她还有个盼头,不像自己,连将来的路在哪儿都看不清楚。 <<<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贾府的其他人来说,是忙碌且充实的。黛玉在接到圣旨后的第二日,便由宫里派人接她入宫了。至于她的嫁妆等物,则由贾府慢慢归整,连带北静郡王府送来的聘礼,以及当今和皇后御赐之物皆算在内,一并装箱后送往宫内。 黛玉在宫里住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十日之后,便出嫁了。 从时间上来看,确是有些着急了,可外人却万万不会这么说。说来也是好笑,倘若女方略急了些,便是女子恨嫁;倘若是男方急了些,却是看重亲家看重未婚妻;而如今,急的是当今,那只能证明当今英明神武,再没有旁的解释了。 因着黛玉是从宫里发嫁的,故而三日回门,回的也是宫中。等于就是皇后成为了黛玉名义上的娘家人,而贾府仍只是亲眷。贾府这头倒是没人计较,王熙凤还恨不得多添几门这样的贵亲,毕竟四大家族如今只剩下了史家还算中用,贾府如今最缺的就是亲戚了。 “琏二爷,你说咱们家要是多几门这样的亲戚该有多好?” 有些话不能乱说,黛玉发嫁后不久,还没等贾府重新忙碌迎春的亲事,刑部便来人了。 第181章 “你可以走了。” “还有你,家里人来了,快走罢。” “回去!乱挤甚么?给老子滚远点儿!!” 刑部大牢永远都是那般的暗无天日,纵是狱卒手上也不过是多了一盏昏暗的灯笼罢了。搁在以往,每个囚犯都只龟缩在各自监舍的角落里,只恨不得不被狱卒注意到。这也难怪,能进刑部大牢的,怎么可能是小罪呢?要么就是重刑犯,要么就是全家一道儿入狱的。无论是哪种情况,探监的概率近乎为零,狱卒过来只能证明要挨刑罚了。 不过这几日却是个例外。 快到中秋了,尽管还不到秋后处斩的时候,可那些被判以流放之刑的囚犯们,却也是时候上路了。另外,还有一批罪行略轻一些的,则会被充作官奴发卖。当然,也有极少数人,运气极好的被无罪释放,可惜不论甚么时候,后者都是少之又少的。 再少,也仍是有的,对罢? 某个昏暗的监舍角落里,宝玉浑身颤抖的抱着膝盖无声哭泣。而在他的身畔,贾兰背靠着石墙,时不时的瞧一眼栅栏外头,偶尔也会侧过脸瞥一眼宝玉。忽的,贾兰伸手推了推的宝玉,压低声音道:“二叔叔,狱卒朝咱们这儿来了。” 宝玉头也不抬的回道:“别是又来打我的,我可没甚好说的了。”这倒是实话,从正月里被抓进来,如今都八月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在受刑以后,宝玉都说了。甚至就连同袭人翻云覆雨的事儿,他也没能守住。可惜,有时候并不是说了实话就会免于受刑的,尽管宝玉年岁并不大,可怪只怪他隐瞒了腿疾一事,以至于贾兰、贾环等人并不曾怎么吃苦,独独宝玉弄了个遍体鳞伤。 “不会的,这几日都没人挨打,许是琏二叔叔想法子来救咱们了。”贾兰素来便是天真的性子,哪怕在牢狱里待了数月,可因着他的年岁实在是小,又时常露出一副懵懂的神情来,再加上荣国府的事儿,确是同他没甚关系,因而并未怎么吃苦头不说,连性子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可惜,宝玉完全没被说服,反而悲观的道:“不会有人来了,咱们已经完了。” “三叔叔不是被救出去了吗?一定会轮到咱们……”贾兰眼睁睁的看着提着灯笼的狱卒去了隔壁监舍,到了嘴边的话,只能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大大的眼珠里露出了难过的神情,索性也学着宝玉的样儿把头埋在了膝盖之间,闷闷的道,“许是琏二叔叔太忙了,琏二叔叔……” “咋?” 贾兰猛地跳了起来,一下子就将紧挨着他的宝玉掀翻在了地上,可这会儿他却甚么也顾不上了,只瞪圆了眼睛看着栅栏外的人。 “喂喂,我就说了在这儿,怎的你还不如来过一次的我清楚?”贾琏没看监舍里头的贾兰,只是向着旁边招了招手。不多会儿,提着灯笼的狱卒便急急的赶来,谄笑道:“是是,小的蠢笨,琏二爷真是聪慧过人。” “……开门。”搁在几年前也罢,可如今的贾琏却一点儿也不乐意旁人夸他聪慧,只因他终于有了自知之明。 狱卒一手提着灯笼,一手从腰间摸钥匙。贾琏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才伸手帮他拿着灯笼。少许工夫,监舍的门终是被打开了,因着这个监舍里的囚犯皆是被关了半年以上的,故而没人敢胡来,唯恐挨顿莫名的打。 一见监舍的门被打开,贾兰忙急急的往外走。在走了几步后,贾兰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宝玉,又回头去拖拽宝玉:“二叔叔,走了!” “他真能走?”贾琏迟疑的看着宝玉,尽管他在外头听说了宝玉假装腿疾一事,可毕竟不曾亲眼看到。哪怕上回过来探监,也只是瞧到宝玉连滚带爬的样子。不过,贾琏上下打量了一阵子后,果断的放弃了亲自背宝玉的想法,因而只道,“宝玉你要是不能走的话,我就先带兰哥儿出去……”等下让兴儿进来背你。 然而,贾琏的话并未说完,就见宝玉飞快的窜出了监舍,连带贾兰都被他甩到了后头。当然,贾兰很快就回过神来,也忙走了出来。 贾琏伸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再度肯定了自家媳妇儿的话。 ……某些熊孩子就是欠的! <<< 贾府二门里,李纨从今个儿天不亮便已经候在这儿了,而探春则是在用完了早膳后,才慢慢的走到了二门里。同样都是期盼着家人归来,李纨是真的望眼欲穿,而探春则是五味杂陈。 于李纨而言,贾兰是她今生今世唯一的指望。 于探春而言,宝玉比贾环还靠不住,可偏生因着她早已记在了王夫人名下,如今宝玉才是她真正的哥哥。 然而,直到将近晌午时分,外头才传来了些许动静。李纨一个没忍住,直接冲了出去,连避讳之类的都不讲究了。倒是探春,迟疑了许久,仍还是选择等在二门里。左右不过十来步的路程,没甚么大不了的罢?再说了,还不知晓到底是不是宝玉他们归来了。正这般想着,探春忽的听到外头传来李纨响亮的哭声:“兰哥儿,娘的兰哥儿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兰儿!!” 只片刻,以贾琏为首的诸人便往二门里走来。当然,李纨和贾兰落在了最后头,要不是有婆子催促着,只怕这对母子能直接哭死在二门外了。 “珠大嫂子,您进去哭,成罢?咳咳,我的意思是,兰哥儿他吃了很多苦头,嫂子难道不该让他洗个澡换身衣裳?走走,进二门再说。”贾琏明明已经走进了二门里,还是头疼万分的回身道。 李纨原就胆子极小,连巧姐都能轻而易举的唬住她,更不提贾琏了。当下,李纨忙忍住哭声,拉着贾兰快步走到了贾琏跟前,两腿一软就要给贾琏跪下。 贾琏差点儿没给她跪下!! “珠大嫂子!我……好好,你要感谢我对罢?来,兰哥儿给我磕个头。”贾琏大致上也能猜到李纨心中的想法,可他真不能受这个礼。好在,尽管李纨不成,可贾兰却无妨了。侄儿跪叔叔,虽不能说是理所当然的,可跪一跪也无妨。 “兰儿跪谢琏二叔叔,叔叔大恩大德,兰儿绝不会忘却的。”贾兰也是个乖觉的,尽管方才他并未察觉有甚么不对,可既然贾琏这般说了,他也就老老实实的给贾琏跪下磕头。 “这下成了罢?得了得了,先回去洗漱一下,让孩子好生休息,若还有旁的事儿,干脆明个儿都去寻凤哥儿。”贾琏算是怕了李纨了,急急的撂了两句话,索性扭头跑了。 见状,李纨也不好再追上去,只抹着泪拉着贾兰回了贾母的院子。 待这边的闹剧结束了,一旁的探春才堪堪回过神来,望着站在二门边上那个脏兮兮的人瞧了半响,才隔着十来步的距离,惊疑不定的问道:“你是二哥哥?宝玉?” “三妹妹!”比起宝玉已经不成人形的样儿,探春虽比起荣国府出事前消瘦了很多,可养了这两三月,多少也养回了一些。宝玉没费多大劲儿就认出了眼前之人,当下便冲到探春跟前,又哭又笑的道,“三妹妹你还在真是太好了!父亲母亲都出事儿了,我都不知晓该怎么办了……” 这话一出,探春的脸色明显变了。 记在王夫人名下又如何,先不说当初记名时发生的诸多纷争,单说王夫人先对贾政下了毒手,后又命人活活打死了赵姨娘,这笔账探春永生难忘。 “二哥哥,你先同我回去罢,祖母也在。” …… …… 半个时辰后,王熙凤所在的正院子里,匆匆跑进一个小丫鬟,见丰儿站在廊下,忙不迭哭道:“丰儿姐姐,快去告诉奶奶,老太太她不好了!” “甚么?!”丰儿直接跳了起来,都顾不得进正屋子,便在窗棱下头嚷嚷了起来,“奶奶!奶奶您可听到了?老太太她不好了!” 王熙凤匆匆从屋里出来,边往外走边问那小丫鬟:“可曾让唤大夫了?鸳鸯有让你带甚么话不成?”贾母早已病入膏肓,原就是活一天算一天,因而王熙凤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不过,大夫却仍是要唤的。 “鸳鸯姐姐只让我来这儿唤奶奶,我来的时候,只看到兰哥儿往前院跑了,应当是去唤林管家的。”小丫鬟带着哭腔,显然被吓得不轻,好在还算伶俐,估计这也是为何鸳鸯会让她过来报信儿的缘故。 “行了,我又没怪你。”王熙凤眉头紧锁,摆手略安慰了一下小丫鬟,步子倒是愈发的快了。 待王熙凤赶到贾母所在的院子时,大夫尚未赶到,倒是听得里头传来阵阵大哭声,王熙凤不由的心头一紧,忙小跑着往屋里去。 贾母住的自然是正堂,王熙凤进去时,宝玉正跪在床榻旁痛哭流涕,探春则同鸳鸯一道儿守在贾母床头,而李纨则是整个人都软瘫在一旁的小榻上,面色惨白如纸。 “除了鸳鸯之外,其他人都给我出去!”王熙凤冷冷的道。 李纨和探春倒是听话,探春不但主动离开,还搀着李纨一道儿走,唯独宝玉哭着喊着不走,非要留下来陪着贾母。可惜,王熙凤不是王夫人,她对宝玉也许还有那么一丝丝姐弟情,然而她的性子就是那种火气上来连巧姐都会揍的,相比之下,宝玉也就不算甚么了。 “把宝二爷给我拖出去!” 很快,屋里便恢复了安静,只隐隐从外头传来宝玉的哭声,不过哭声却是渐行渐远,显然是丫鬟婆子们生怕王熙凤的怒火牵连到自己身上,将宝玉直接拖到了院子外头。 “鸳鸯,老太太如何了?先前可有发生甚么事儿?”王熙凤也是这么一问,话说回来,方才被宝玉的哭声给唬了一大跳,她差点儿都以为贾母病逝了。不过,在细瞧之后,王熙凤却知晓,贾母如今应当是晕厥了过去,只是看贾母的脸色,恐怕真的要不好了。 “琏二奶奶……”鸳鸯先前一直在帮贾母顺气,可惜收效甚微。及至听了王熙凤的话,她的面上闪过一丝踟蹰之色。 “说!”王熙凤厉声道。 “是宝二爷。”鸳鸯噗通一下给王熙凤跪下了,再也不敢替宝玉隐瞒半分。也是,如今的贾府也不是曾经的荣国府了,若是搁在以往,甭管宝玉闯下了多大的祸事,自有人替他隐瞒、抹平。可惜,王熙凤绝不会惯着他。 “到底怎么回事儿?” 尽管王熙凤已经隐隐猜到了一些,可等听完了鸳鸯的诉说后,还是被气得青筋直跳。昨个儿刑部来人让贾府去牢里领人,这事儿王熙凤自然是知晓的。不过,王熙凤对于宝玉和贾兰都不是很在意,再说了,既然能领人了,那就在家里等着呗。因此,王熙凤非但不曾随贾琏一同前往,连二门都没去,只想着待歇个午觉后,再去贾母处一并探望了。 可谁能想到,宝玉一回到贾母院子里,不忙着洗漱更衣,竟是直接冲到了贾母跟前。也许真的是命该如此,在大多数时候里都浑浑噩噩的贾母,却在听到宝玉的哭声后,忽的清醒了过来…… “哼,很好,真的是太好了!”王熙凤气得浑身直颤,若非宝玉已经被人拖了出去,她能亲自上阵打死那混账东西。不过,此时最要紧的还是贾母的安危,毕竟宝玉是逃不掉的。 一刻钟后,大夫由林之孝家的领着匆匆赶来。经过一阵针灸,勉强算是保住了贾母的性命,可惜大夫直说了,赶紧准备后事罢,这人是撑不了多久的。 王熙凤尤不死心,在送走大夫后,又让人去北静郡王府寻黛玉,看看能不能求来一位太医。其实,救贾母反倒是其次,关键还是在于迎春的亲事。 贾政死于正月十五之夜,以九个月的孝期来算,要一直到十月十四才算是出孝。而嫁娶要挑选吉日,如此一来,迎春最快也要十月中下旬才能出门子。如今尚不到中秋佳节,两个月的时间,贾母真的能撑的住吗? 第182章 贾琏闻讯赶来时,王熙凤这边已经开打了。 准确的说,是王熙凤亲自挥着皮鞭,一下接着一下的抽在被捆在抄手游廊立柱的宝玉身上。再往细了说,皮鞭是巧姐特地从她屋子里拿来的,而将宝玉捆住的则是比贾琏更快一步赶回来的贾环、琮儿。这也怪宝玉在牢里损了身子骨,哪怕牢饭是有的,可也是饿着的。贾环和琮儿虽年纪小,可两人加在一起也够了。当然,最要紧的还是有王熙凤镇场子,宝玉怕归怕,却愣是不敢有任何反抗。 “这这……这是怎么说的?”贾琏彻底傻眼了。 一旁的巧姐很善良的帮他解惑,除了说明前因后果之外,还不忘为自己请功。这皮鞭虽不是甚么稀罕之物,可偌大的一个贾府里,除了马房之外,还真寻不出鞭子来。毕竟,正常人家便是要请家法,那也是直接打板子,或者是用藤杖的。 “所以你娘就疯了?”听了巧姐的解释,贾琏虽也震惊于贾母的病情,可不管怎么说,贾母也病了很久了。坊间不也有“久病床前无孝子”的说法吗?搁在贾府这头,则是病得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说到底,人们还是普遍能够接受年长者的离世,贾母早已年过古稀,就算去了也是喜丧。 “我觉得是因为二姑姑的亲事。”巧姐悄悄的瞥了尚在盛怒之中的王熙凤,拉了拉贾琏的袖子,示意他弯下身子来,“方才,其他人也都在这儿,我看到祖母搂着二姑姑哭起来了,说甚么好命苦的女儿……爹,如果老祖宗没了,二姑姑是不是就嫁不出去了?” 贾琏沉默了。 “救命啊!琏二哥哥!快,琏二哥哥快救我!”被打得伤上加伤的宝玉,忽的一眼瞥见了刚进院子的贾琏,当下忙不迭的高呼求救。 可惜,一如方才的邢夫人、迎春等人,贾琏也不曾上前帮衬。一方面,是他觉得宝玉的确欠收拾,另一方面,则是连他也不敢在王熙凤盛怒之下触霉头。说实话,除了邢夫人是因为伤感于迎春的亲事,旁的人都是因为没胆子上前。 “琏二爷您回来了。”王熙凤也打累了,见贾琏归来,索性放下了皮鞭,向贾琏道,“太太方才哭乏了,我让二妹妹、四妹妹陪她回院子休息了,琮儿和环儿,我也打发他们回去做功课了。老太太这儿,大夫的意思是,看她本人的毅力了,至于能不能请来太医,就看黛玉的了。” 说实话,王熙凤并不抱太大希望。倒不是怀疑黛玉,而是觉得就算太医来了,也没甚么作用。 “呃,凤哥儿你做得很好,那我先进去瞧瞧老太太。你……你继续。”贾琏很快就在王熙凤和宝玉之间做出选择,脚底抹油般的溜进了贾母所在的正房。 不过,王熙凤并未继续,而是阴测测的瞧了一眼宝玉,吩咐道:“先带咱们这位宝二爷下去休息,该吃吃该喝喝,谁知晓还有没有下顿了!” “凤姐姐!”宝玉哭得那叫一个惨烈,几乎可以说是涕泪横流,“凤姐姐,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可我不是故意想要害老祖宗的啊!凤姐姐你要相信我,宝玉怎么会害老祖宗呢!真的没有,真的!!” “我信你,可这并不妨碍我教训你。”王熙凤冷冷的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滚出去。” “凤姐姐……”宝玉不敢置信的看着王熙凤,记忆中,以往每次挨打,王熙凤都是最护着他的,可从甚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变了呢? 恰在此时,正房里传出鸳鸯惊喜交加的声音:“老太太您醒了!”又有贾琏唤贾母的声音,王熙凤再不看宝玉,丢下皮鞭径直往正房而去。 贾母确实醒了。不单醒了,且看她的情形,竟仿佛连脑子也清醒了过来。诸人也瞧不出缘由来,又恐贾母这是回光返照,故而皆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又忙命人将大夫再唤回来。如此这般,忽的贾母拿眼扫视了一圈,颤颤巍巍的道:“宝玉呢?” 呵呵,不用寻缘由了,将贾母从浑浑噩噩的情况下唤醒的,除了宝玉再无旁人。 “快将宝玉……”贾琏刚打算命人将宝玉唤进来,可一想到宝玉浑身是伤,登时又有些迟疑不定了。倒是王熙凤果断的命人放了宝玉,完全不怕贾母受刺激一般的道:“老太太,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我知晓您疼爱宝玉,所以也不妨就把话撂在这儿。只要您老人家还有一口气在,咱们府上绝对仍将宝玉当成大爷一般的供着。反过来说,您要是那啥了,我敢保证,回头就将他丢出家门!” “你!”贾母如今的神情,简直就是方才宝玉的翻版,都是一模一样的不敢置信,偏生毫无他法。 “老太太您既然清醒了,想来没忘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罢?我就这般说罢,政二老爷和二太太都进了刑部大牢,二房差不多都毁了。如今,也是琏二爷心善,这才收留了二房诸人。可说白了,咱们两房早就分家了,既如此,穷亲戚来投奔,善待是一回事儿,我便是不招待,旁人也拿我无法。老太太,您可明白?”王熙凤挑挑拣拣的说道。 “好,好,便是为了宝玉,我也要撑住。宝玉!” 这档口,宝玉进来了。贾母先前已经见过一次宝玉了,不过只瞧了没两眼,便吐血晕厥。这会儿再度见了宝玉,纵是有了心理准备,仍将她心疼得浑身直抽抽:“宝玉,我的宝玉啊,你可吃苦了!鸳鸯,我的私房呢?体己钱呢?都给宝玉,都给他!” 鸳鸯一脸尴尬的瞧了一眼王熙凤,见后者只是向着贾母翻了一个白眼,当下忙低声道:“老太太,府里被封了,咱们甚么都没能拿出来。”说罢,鸳鸯紧张的瞧着贾母,唯恐贾母再度晕厥。 “我就知道……”贾母长叹一声,她已经病了很久了,就算因着刺激过度,让原本浑浑噩噩的脑子恢复了清明,可身子骨却是彻底坏了。强撑着说了那番话,这会儿已经极为疲惫了,不过贾母更清楚,以王熙凤的性子,若还有所图谋,必不会这般言语。只是如此一来,却是苦了她的宝玉了。 “老祖宗,宝玉不要钱财,宝玉只要老祖宗!”宝玉哭着喊着,瞧他那样子,倒也是情真意切。 “行了,那宝玉你就守在这儿罢,好生看顾着老太太。放心,我说话算话,从今个儿起,你便仍是金贵的宝二爷!” 丢下这句话,王熙凤甩袖离开。 贾琏则是一脸为难的瞧着贾母,可惜后者这会儿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宝玉身上,竟是全然不曾发现他这个嫡长孙也在此。贾琏苦笑得摇了摇头,旋即叮嘱了鸳鸯几句,也转身离开。只是,等贾琏出了房门,院子里却早已没了王熙凤的身影,倒是巧姐蹲在抄手游廊里,颇为不舍又面带纠结的瞅着被丢在地上的皮鞭。 “行了,别瞧了,回头爹再给你买一条更好的。”沾了血的东西还怎么用?贾琏上前拉起巧姐,又道,“巧哥儿,你娘呢?” “我娘拉着三姑姑出了院子。”巧姐倒是没太过于留恋那条皮鞭,像这类的东西她还有好多,至于那些贾赦留给她的东西,更是被她好生保管着,除了曾送给荣哥儿的之外,旁人就是想要看一眼,她都不让。 “三妹妹?”贾琏当下心头一紧,暗叫不妙,“巧哥儿你自己回院子去,别到处乱跑。”贾琏边说边往外头跑去。 万幸的是,没一会儿,贾琏就追上了先前而去的王熙凤和探春。 “……我不想调查,只一句话,若老祖宗没了,你也给我滚!”王熙凤一脸的铁青,而站在她面前的探春则是满脸的绝望。这会儿,王熙凤也瞧见贾琏了,当下便道:“回去罢,我不想再看到你。” 探春浑身都在颤抖,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强撑着转身往贾母院子走去,就连侧身而去的贾琏都不曾发觉。 贾琏望着探春的背影消失在小径的终点,微微叹了一口气:“何苦呢?” “琏二爷这是在说我?”王熙凤挑眉。 “是三妹妹怂恿的罢?”贾琏跳过了王熙凤的问题,直接道,“宝玉是胡来了一点儿,可他是真的没有坏心,我不相信他会去害人,且害的还是最在意他的老太太。所以,就是三妹妹干的罢?可是为甚?就算老太太不怎么在意三妹妹,可也没必要罢?都这把年岁了,又是这么一副身子骨,老太太还能活多久?” 王熙凤沉默了,半响,她才道:“巧哥儿呢?” “我来了!”巧姐蹦蹦跳跳的从小径后头跑过来,仰着脸瞧王熙凤,“娘,方才爹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了,他也不怕我被宝叔叔打死。” “你宝叔叔打不过你。”王熙凤伸手拉过巧姐,想了想,还是吩咐道,“往后别往这儿来了,就算要侍疾也跟你无关。还有,你只记着,你二姑姑、四姑姑,再加上已经出门子的林姑姑,她们仨才算是你的亲姑姑。知道了吗?” “我知道啊,祖父说了,二房没一个好人,全都是心肝肺儿都黑透了的混账东西。”巧姐脆生生的道。 “难为你这么多年还记得你祖父的话!”尽管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可王熙凤却仍忍不住咬牙切齿,“回去叮嘱荣哥儿,要是他敢跑过来,我允许你揍他!” “好……”巧姐不傻,她听出了王熙凤话里的森然寒意,因而只是乖巧的点点头。 不过,单这般王熙凤根本就放心不了,她回头就命林之孝家的寻了十来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将贾母所在的院子团团围住。又派人将贾兰唤出去,让他去前院跟琮儿和贾环作伴,至于二房的女眷们,再加上宝玉,则是被变相的□□了。 待一切都办妥当了,已经傍晚时分,王熙凤甚么都没吃,只倚靠在床榻上,面无表情的瞪着床幔。 半响,王熙凤才仿佛自言自语的道:“我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为甚么……” 第183章 “还在生闷气?” 贾琏进了屋,绕过屏风来寻人,见王熙凤果真半躺在床榻上生闷气,登时又好笑又无奈:“先前听丰儿说时,我还不信,结果竟是真的。啧啧,这可不太符合琏二奶奶往日的作风,我还记得以往谁敢给你气受,你一准大耳括子扇了过去,怎如今年岁长了气量也长了?” “琏二爷您说谁年岁长了?还是您想提醒我,早已半老徐娘了!”王熙凤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完全是咬牙切齿的模样。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也不错。”贾琏不怕死的凑近说道,“行了,别生气了,大不了回头寻个由头好生收拾一顿呗,左右不过是外人,至于嘛。” “您大气,我小气,成了罢?”王熙凤微微叹了一口气,与其说她方才是在生闷气,不若干脆说她是被恶心到了更为恰当一些。诚然,她本人也不是甚么善心人,却仍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儿。主要是,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儿?王熙凤自认为还算较为聪慧之人,可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事情怎会变成如今这般境地。 “这不是大气小气的问题,我猜,琏二奶奶您这是被吓到了罢?徒然之间发现,家中养了一条疯狗?”贾琏挑眉,一脸嘲讽的道,“行了,丰儿已经摆好膳食了,同我一道儿吃点儿,回头你若真想出这口气,寻个庵堂让她待着也无妨。” “你舍得?好歹她也是你堂妹。”话是这般说的,可王熙凤很清楚,贾琏能说出“疯狗”这样的词,就代表探春在贾琏心目中一文不值。当下,她轻叹一声,顺着贾琏的意思起身去炕上用膳。 “凤哥儿你故意糗我?你又不是不知晓我的性子,别说堂妹,就算是亲妹妹,你以为我会在意?你别看我对家里人都还算凑合,可其实呢?这么说罢,你冲我发脾气,我倒是无妨,换个人你试试?别说二妹妹、四妹妹,就算太太……啧,若想好好过日子,我也乐得配合一下当个孝子,若太太跟你那姑母似的,你看我纵不纵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贾琏和王熙凤是真的绝配,一样的冷血,一样的利己主义。 万幸的是,大房这头除了个贾赦外,其他都是老老实实的,就连之后寄住的黛玉,也是性子极好的人。这若是来个能折腾的,只怕家里早就翻天覆地了。 “所以我更不能理解三……哼,贾探春,她到底是甚么意思?对,我是自私自利,为了达到某些目的,我不惜损人利已。可她呢?哪怕是因着仇恨,损人不利己,我也认了。问题是她如今根本就是损人害己!她有病吗?对,琏二爷您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她就是一条疯狗,逮谁咬谁!”王熙凤恨得要死,除了怨恨探春将她的全盘计划都打乱外,还替迎春担忧,更觉得简直愚蠢透顶,当初还想着若是二房只能救出一个人,定要先救探春。如今想想,自己果真是眼瞎了。 倘若今个儿贾母真的一口气没接上来,就这么去了,贾府可以说顷刻间就要大乱。迎春的亲事算是彻底泡汤了,倘若贾府还有近亲,那还能从那头发嫁。可很明显,并没有。除了这事儿之外,贾母一旦故去,贾府就又要闭门谢客,且还有黛玉呢,尽管身为外孙女,并不需要替外祖母守孝,可黛玉是曾经养在贾母膝下的,为了不被人讲究,好歹也要守个一年做做样子,可黛玉才刚刚嫁人! 即便不提这些事儿,贾母可是探春的亲祖母!纵然贾母素日里偏爱宝玉,可身为孙女,竟是处心积虑的想要害死自己的亲祖母…… 狼心狗肺!! 王熙凤在贾琏的劝解下,勉强用了一点儿饭食,可仔细想了想,仍觉得不妙。这以往,大房尚不曾分家单过之时,二房取代大房占据荣国府正院,已是毫无道理可言。之后,分家时又是袭爵的大房离开,其更为不妥。而如今既已分家,说句难听的,大房凭甚么还要养着那一帮子废物?! “啪”的一声,王熙凤把筷子重重的砸在的小几上,横眉怒目:“我都差点儿忘了,咱们如今不叫两房,叫两家!就算我没念过甚么书,也知晓既已分家单过,往后就只能算作是亲眷,咱们养着他们留着过年吗?” 贾琏正吃着欢呢,猛地听着这一声,登时张着嘴巴不知晓该怎么回才好。其实,比起盛怒的王熙凤,这件事儿对于贾琏的影响几乎微不可闻。说白了,贾琏是继承了贾赦的没心没肺,想着左右贾母就算没人气她,估摸着也活不了太久了,至于迎春和黛玉会因此受影响,更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也是,贾琏对几个妹妹多半都是面子情,根本就别指望他设身处地的为她们考虑。 艰难的咽下嘴里的炖羊肉,贾琏迟疑的看向王熙凤,道:“所以你这是打算将他们全部轰出家门?”尽管贾琏并不是很在意名声,可这么做也太夸张了,会被人骂死的。 “逼他们离开不就好了?”王熙凤的目光落在了贾琏方才频频伸筷的那一盘子炖羊肉上,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其实,贾府如今尚在孝期,尽管叔父过世只消服丧九月,可孝期一应的忌讳却仍是有的。像嫁娶之类的大事儿就不用多说了,单是夫妻之间不能行房,以及三餐茹素不得饮酒等等,这些仍要讲究。可说是这般说的,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像前几年贾赦突然离世,贾府上下悲痛欲绝,在这种情况下,至少在头一年里,所有的忌讳都避免了。可之后呢?嫁娶先不提,行房只消确保不怀孕即可,而三餐茹素之类的,若不是特地跑到酒楼里,只在家中的话,谁能知晓? 当然,真正讲究礼数的人家绝不可能放任家人这么干,可惜贾府在规矩上头欠缺的太多了。王熙凤倒是有心立规矩,因而在贾赦过世的头一年,将规矩咬得死死的,可之后却是真的没了法子。 旁的尚可,三餐茹素能将一个身子骨很好的人直接拖成病秧子!若是成年人也罢,换成才几岁大小的孩子,不夭折才怪了。这也是为甚么,王熙凤后来索性让刘姥姥将巧姐带走,就是生怕当时正长身体的巧姐亏损过度。而后来,王熙凤又暗示丰儿,尽管膳食里头不能出现大块的肉,可油却可以换成猪油,再炖些鸡汤等等,总之诸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装傻而已。 待出了贾赦的孝,轮到贾政时,那就更无所谓了,该怎么就怎样,完全不带任何愧疚感的。哪怕被人知晓了,一般也一笑置之,除非有深仇大恨,不然谁吃饱着去上告? 贾政对于贾琏等小辈儿来说,仅仅是叔父,而对于宝玉等人却是亲生父亲,俩人是截然不同的。 假若在这上头做文章…… “凤哥儿,你又想到了甚么坏点子?”贾琏将手伸到王熙凤面前晃了晃,“你说你怎么就一肚子坏水呢?来,同我说说,有甚么好法子既能将二房那些讨厌鬼都轰出去,又不会让人嚼咱们舌根的?说,我听着呢。” 王熙凤眯着眼睛危险的盯着贾琏,半响才咬着牙根儿道:“守孝期间饮酒作乐算甚么罪?” “你想陷害?”贾琏满脸的跃跃欲试,可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他们如今在咱们府上,真要出了事儿,咱们也得担责任。毕竟,膳食都是从大厨房过来的,按理,除了太太的饭菜外,就连下人们也要陪着咱们茹素。” “那就先让他们滚。原先那个旧宅子还不曾卖掉,借予他们暂住。哼,哪里就需要诬陷了?咱们只消等他们闯祸便成!” 确实,前世的贾琏都敢在孝期偷娶外室,贾家的人呢,本事不大胆子却不小。忆起往事,王熙凤向贾琏露出了一个令后者毛骨悚然的笑容,她自个儿却仿佛终于恢复了平静,有滋有味的品尝着佳肴。 <<< 尽管在同一个府邸里,可显然里头的人皆心思各异。 邢夫人以为今个儿一直都是她在劝着迎春,而事实上却是迎春担心她多虑,一个劲儿的哄着她。其实,守孝三年又如何?迎春今年十六岁,三年后也不过十九岁。贾家姑娘素来晚嫁,当初贾敏不也是在守孝结束后,才以二十岁“高龄”出嫁。就连王熙凤嫁给贾琏时,也已经十九岁了,可见虽少见了一些,却也并非完全没有。迎春只觉得,若是对方有心,自会愿意等她,若无心,趁早了结了不也正好?还有一点,许家三子的年岁并不大,事实上他比迎春还小一岁,且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即便真等了,又有何妨? 待迎春好不容易安抚好了邢夫人,这才领着妹妹惜春一道儿回自家院子。 自打贾府搬了新家之后,便是贾琏和王熙凤带着两个孩子住在正院子里。邢夫人居西面院子,迎春、惜春居邢夫人后头的小院落,黛玉未嫁之前同迎春、惜春同住。而琮儿和贾环、贾兰如今仍住在前头的客院,倒不是后头没院子了,却是因着还有贾环、贾兰这已经分家的亲戚,不好同招待,又不好怠慢了,索性便让琮儿作陪。至于贾母所在的院子,位置略有些便宜,倒是清净舒适,二房诸女眷及宝玉与之同住。 整个格局换算成以往荣国府,便是贾琏所在的正院相当于荣禧堂,邢夫人所在的西院算是荣庆堂,迎春姐妹二人所居院子却是以往王熙凤那个小院子,至于贾母那块,却有些像是原借予薛家的梨香院了。 当然,新宅子没有荣国府那般大,充其量也不过其五分之一不到。好在如今的贾府,主子下人都不算多。若是照王熙凤的想法,回头将二房诸人尽数丢出去,那家里还能多腾出好些个空地儿来。 迎春和惜春出了邢夫人院子时,已是掌灯之后了,外头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可也确是有些暗了。索性如今已是六月,头顶月光星光,享受着徐徐清风,倒也算是惬意。 一路走来,姐俩也是有说有笑的,迎春道:“四妹妹,我还以为你只跟巧哥儿好了,都不愿意理我了。” 惜春忙解释着:“哪里是我不理二姐姐?分明就是二姐姐嫌弃我年岁小,只愿同林姐姐在屋里绣嫁妆。”话一出口,惜春惊觉不对,刚打算改口,便听迎春一声叹息:“我瞧着,嫂子又要发大火了。” “可不是?我白天瞧嫂子那样子,都快喷火了。”惜春被迎春一带,瞬间忘了方才的事儿,只取笑道,“听说那院子被封了,要我说,封得好,咱们那般待她,她却这般回报,算甚么?还以为自己做得有多隐蔽,打量着旁人都是傻的。二哥哥是甚么人,咱们能不知晓?打小玩到大的,他便是有再多的不是,对老太太别提有多好了。” “四妹妹,咱们的二哥哥是琏二哥哥,往后你要记得唤堂哥。”迎春忽的正了正神色,尽管旁人都觉得她木讷,却不知晓她只是嘴笨,很多事儿总是憋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想好几遍,直到嚼吧出滋味来了,才敢开口。 “啊?哦,我知晓了。”惜春乖乖的点头。 说话间,俩人回到了自己院子里。迎春到底性子软,见惜春低头不说话,唯恐方才自己说话严厉了些,忙笑着拉她进屋子,道:“先前我给你做了件褙子,事儿一多竟给忘了。你来,我拿给你。” 拿褙子倒是小事儿,其实迎春还有一事想要说予惜春听。又或者说,是希望惜春转达给王熙凤。 “四妹妹,其实三妹妹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我猜她压根就没想到这事儿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更不曾想到,咱们那位嫂子呀,多年来一直不改脾性。唉,为难她竟一头撞上去。”迎春顿了顿,一面思量着一面道,“我也不是想帮她说好话,只是她到底也是个可怜儿的。要是嫂子一怒之下,真的将她赶出去了,只怕她连条活路都没有了。” “姐姐就是面团捏的!”惜春接了褙子倒是很开心,可听了迎春这话,却又生气的丢到了一旁,撅着嘴连看也不看一眼。 迎春很是无奈:“你呀,也是跟巧哥儿待久了,磨出了一副倔脾气。你怎的不想想,到底是打小一道儿长大的姐妹,何苦闹成这般?对,这事儿是她的错,可往后咱们还会遇到多少人?就一句她错了就赶尽杀绝?” “不然呢?做错了事儿就应当给个教训,免得她往后再犯!” “没有往后了。”迎春叹息一声,“咱们那位嫂子,是绝不可能再给她第二次机会的。” “那也是她活该!”惜春向着迎春扮了个鬼脸,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其实,三春的确是打小一道儿长大的,可惜春年岁小,五岁那年就被邢夫人养在跟前了,真要算姐妹之情,有也是有的,要不然当初在荣国府时,她俩也不会这般惦记探春了。可惜,再多的感情也抵不过时间的流逝,贾赦都死了三年了,惜春也有三年多不曾见到探春了,儿时的记忆又不甚清晰了,又怎会在意那点子所谓的姐妹情呢? “她是觉得我们抢了她的幸福!” 忽的,迎春脱口而出,可旋即就下意识的捂住了嘴。然而已经迟了,至少惜春听了个真真切切。见状,迎春索性将一切说了出来,然这事儿却是从探春离开刑部大牢之后说起的。 那会儿,探春和李纨一起离开刑部大牢,被接到了贾府原先那座宅子里。刚开始,探春确是活得战战兢兢的,可从本质上来说,探春和李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性子。李纨被吓过一次,这辈子都不敢再出昏招。而探春,眼看着曾经她瞧不上的姐妹过得却比自己舒心多了,她心里确实不好受。迎春和惜春也罢,最让她感到不舒服的,却是黛玉。 “她为甚么不喜欢林姐姐?林姐姐多好的人呢,还帮巧哥儿写描红……啊!二姐姐你千万别告诉嫂子!”惜春先是惊恐,旋即一脸哀求的看着迎春。 “你们就惯着她罢!我才懒得管你俩这小坏东西。”迎春没好气的道,“谁不知晓林妹妹好?可你怎么也不想想,当初林妹妹来咱们家时,又是个甚么情形?” 在最初的荣国府里,三春之中唯独只有惜春才是嫡女,不过贾母对三个姑娘素来都是一视同仁的,又因着迎春木讷惜春年幼,可以说三春里打头的其实是探春。谁让那会儿是二房强势呢?作为二房独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探春何等骄傲,别说黛玉了,连带出身侯门的史湘云,她也颇为鄙夷。可仔细想想,她凭甚么那副模样?旁的不说,单是正经嫡女的身份,便比她高贵太多了。即便是同为庶女的迎春,可迎春是袭爵大房的姑娘,照样比她高贵。然而,就是在一群贵女之中,探春永远是自视最高的那一个。 可惜,一场变故,将她彻底打回了原形。 “许家太太来的那一日,我就瞧出三妹妹有些不大对劲儿了。后来北静老王妃也来了,那会儿她已经明显有些问题了。再后来,林妹妹接到圣旨入宫,嫂子尽全力凑了一份极为厚重的嫁妆,还将我唤了过去,说到时候也会为我备嫁,可我的嫁妆必不如林妹妹,因为咱们家承了北静郡王府的好处,用极便宜的价格买下了府邸,还有便是林妹妹有御赐的物件。” “对呀,嫂子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惜春颇有些不以为意。 “可那会儿巧哥儿忽的说了一句话……” 第184章 “娘!这个可以给我当嫁妆吗?”次日一早,巧姐探头探脑的出现在了王熙凤房里,一眼就相看摆在一旁八宝阁上的釉下五彩花盏,伸出手指遥遥的点着,向王熙凤讨要道。 这会儿,贾琏和王熙凤也刚起没多久,正在炕上用着早膳。王熙凤倒也罢了,她早已习惯巧姐时不时的抽风,哪怕言语再惊人,她也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可怜的是贾琏,他正喝粥呢,直接被米粥给呛到了,咳嗽了半天后才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巧姐,道:“浑说甚么呢?人还没板凳高就想着嫁人?!” 巧姐茫然的看着贾琏,随后走到放置在墙边的板凳旁,先是比划了一下,随后一屁股坐下,托着腮帮子仿若自言自语的道:“祖父说得对,我爹果然是个蠢蛋。” 贾琏:……信不信老子抽你! 反观一旁的王熙凤,则是慢悠悠的用完了最后一口粥,唤丰儿拿水净水后,才将目光落在了巧姐身上,轻飘飘的道:“是谁唤你来说情的?” “呃,四姑姑。”巧姐本能的回道,随后大概意识到这么说不大好,又忙添了一句,“是二姑姑让她来的。” 贾琏:……他是不是漏听了甚么话? “哦?那她俩是怎么说的?我就不信,那事儿还能是我冤枉了她不成。其实罢,人嘛,稍稍自私一些也无妨,毕竟咱们都是凡人,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可我不会允许家里养了一条疯狗!”王熙凤用帕子将手上的水滴擦拭掉,随手掷在了小几上,下了炕走到八宝阁前,将方才巧姐讨要的釉下五彩花盏取了下来,亲手交给了巧姐,笑道,“巧哥儿,你知晓甚么叫做区别对待罢?” “就是我犯错了,祖父一样喜欢我。可我爹犯错了,祖父把他骂成狗头。所以祖父疼我,不疼我爹。” 贾琏:……这么说来也没错。 等等! “巧哥儿,那骂了个狗血淋头,甚么狗头!!”话音刚落,贾琏就被王熙凤剜了一眼,当下他更无奈了。这就甚么?以前老爹在的时候,成日都被老爹教训。如今老爹没了,就轮到他媳妇儿闺女联合起来收拾他?可问题是,他最近没犯错呢! 王熙凤才不想理会贾琏,只径直向巧姐道:“这么也不错。就像巧哥儿是爹娘的心肝宝贝儿,你向爹娘讨要东西,一定能成。可若是换成旁人呢?你自己想想。” “二姑姑、四姑姑来讨,娘不会给?”巧姐迟疑的道,“那换成林姑姑呢?我瞧见娘给了林姑姑很多漂亮的好东西。” “首先,爹娘最在意的人,只有巧哥儿和荣哥儿。其次,你林姑姑的情况是个例外,当今钦赐的亲事、咱们欠北静郡王府的人情、将来唯一一门能倚靠的姻亲等等,你林姑姑之所以能够得到十里红妆,并不是因为娘更喜欢她。再说了,以她的性子,也绝不会开口讨要甚么。再然后,你二姑姑、四姑姑,她俩才是你的亲姑姑。她们也许会讨要甚么,娘也可以选择给或者不给,可无论如何,娘不会生气,她们亦不会。”顿了顿,王熙凤嘴角不由的浮现出一丝嘲讽,道,“至于旁的人,连自个儿的身份都认不清,还总认为全天下都欠她的,这种人全然不用理会!” 正如王熙凤所言,黛玉的厚嫁是有特殊缘由的。当然,即便没有这些缘由,王熙凤依然为会她准备嫁妆,却不可能这般丰厚。按着王熙凤原先的打算,她会拿家产的十分之一给巧姐当嫁妆,可迎春、惜春则可能只有不到巧姐的一半。至于黛玉,她从来不是贾府的责任,不过因着黛玉的脾性好,王熙凤还是愿意比着迎春、惜春的份例给黛玉备嫁。 这很正常,莫说王熙凤原就是个自私自利之人,便是再宽容大量,也没的将自家的家产给旁人冲门面的道理。 迎春记在了邢夫人名下,惜春记在了贾赦原配张氏名下,她俩才是贾府的责任。至于黛玉,她是得了王熙凤的喜爱。可惜,再怎么样,王熙凤的心头肉也仍然是巧姐。 “四姑姑早些时候来寻我,跟我说,因为那一日我说了一句话,才会让三姑姑那般的。”巧姐将花盏抱在怀里,嘟着嘴略带委屈的说道。 “我猜到了。”从巧姐忽的掀开帘子跑到房内指着八宝阁上的花盏说那番话时,王熙凤便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一切都是为了嫁妆。 嫁女讲究的是厚嫁,大到庄子、铺子,小到锅碗瓢盆、针头线脑的,一应俱全。对于娘家而言,意指我家姑娘虽嫁到了夫家,却并不靠夫家供养,甚至嫁妆不单够一生花用,将来还能给女儿添妆,给儿媳妇儿见礼,乃至死后留给后人。而对于夫家而言,未必就是真的缺这份厚嫁,可律法有云,嫁妆是单属于女子之物,万一将来家族遇到祸事,可能就需要嫁妆来救急。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家都看重嫁妆,像黛玉所嫁的北静郡王府,就不是很在意。只是如此一来,王熙凤却认为更应当为黛玉撑腰,毕竟没有娘家加上高嫁,将来黛玉的日子会略有些艰难,有那么一份钱财傍身自然更为安心。 又譬如迎春将来要嫁的许家,尽管许家和贾府也算是门当户对,可因着迎春是嫡长女,而许家那头却是三子,因此迎春仍算是下嫁。自然,贾府这头即便嫁妆稍稍薄一些,许家也不会有怨言。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人家是完全不给姑娘准备嫁妆的。非但不准备嫁妆,还要高价讨要聘礼,且聘礼并不让姑娘带到夫家。这种行为在外人看来,绝对要被说一句“卖女儿”。可那又如何?很多穷苦人家若不这么做,自家儿子绝对讨不到媳妇儿。 所以,人各有命。 “巧哥儿,你回去就同你四姑姑说,你娘我就是这般小气抠门。一句话,将来贾探春若是说亲了,我最多最多予她十两银子。”王熙凤笑着摸了摸巧姐的头,旋即立刻将她轰了出去,“传完话之后立刻回来,我让林之孝家的寻了个手艺极好的绣娘,回头教你女红。” 巧姐抱着花盏,飞一般的窜走了。 见媳妇儿和闺女终于将正事儿聊完了,贾琏已经完全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了,可早膳也都已凉透,贾琏索性将碗一推,走到王熙凤跟前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道:“凤哥儿,我今个儿才知晓巧哥儿她绝对是像了你!” “她是我闺女,不像我像谁?”王熙凤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得了,琏二爷您不就是想知晓我俩在说甚么吗?” “对对,我就是想知晓,为甚你俩说的话我……听倒是能听懂,可我总觉得我漏听了甚么。听你们的意思,三妹妹是因为嫁妆闹别扭?”贾琏面露不解之色,他不是不明白嫁妆对于女子的意义,却不明白探春为何会因此闹别扭,难不成探春以为他和王熙凤是冤大头二傻子?谁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给亲眷家的姑娘备厚嫁罢?当然,添妆是没问题的,可厚嫁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我原是打算给三位姑娘皆准备大致十万两银子的嫁妆。当然,不是说真的就十万两银子,而是算上其他物件。譬如铺子、庄子一类的,总之全部算在一块儿,大概十万两左右。再加上额外的添妆,总共不会超过十二万两。”王熙凤道。 “林妹妹不止罢?” “嗯,是的。林妹妹那头,除了十二万两打底之外,我将咱们府上购买新宅子的差价也补进去了。对了,咱们这宅子,买来只花了五千两白银,可事实上十万两都未必能拿下。还有当今和皇后御赐之物,估算下来,至少也有七八万的样子。这么一算,林妹妹的嫁妆统共约在三十万两白银。” 三十万两看似很多,其实真不算多。当年贾敏出嫁时,少说也陪嫁了五六十万的嫁妆。王夫人嫁到荣国府时,陪嫁也不下五十万。薛姨妈的嫁妆倒是少了,主要是因为她低嫁了,可因着薛家给的聘礼极多,这么一算倒是有七八十万的钱财。 因此,黛玉的嫁妆搁在贵人云集的京里,真心算不上丰厚。不过那也没法子,王熙凤就算再喜欢黛玉,也绝不可能掏空家底给她置办嫁妆的。若她真的这么干了,贾琏也绝对不会依。 至于探春,呵呵…… “奶奶!老太太又不好了。” 正当贾琏和王熙凤可劲儿的嘲讽探春时,紫鹃急急跑来。说的消息虽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尽管前一日,王熙凤用宝玉作要挟,逼着贾母撑下去。可问题是,并非你不想死就不会死的。真要是如此,那还要大夫做甚么?能有几个脑子有病的不想活了?大部分人都希望自己长命百岁。 贾琏和王熙凤对视一眼,皆轻叹气。 也许一日两日的,贾母撑得住,可要她撑两个月,实在是太为难了。况且在这件事儿上,贾母并无任何过错,她比任何人都想活得长长久久。 “去请大夫,再……让林之孝看着准备一下罢。” 第185章 准备甚么?自然是贾母的后事! 也许昨个儿王熙凤还抱有一丝期望,然而才隔了一天,贾母再度病重,所谓的期望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巧合的是,这厢刚传来坏消息,贾琏和王熙凤尚且不曾赶过去,林之孝家的便领着一人匆匆而来。一问,竟是北静郡王府昨个儿得到消息后,便忙忙去请的。只是昨个儿太医院实在是没空,因而今个儿一上衙才赶过来。 “我带太医过去。”贾琏主动请缨,他很清楚贾母这一病重,府里有多忙碌,因而并不让王熙凤前往。当然除此之外,贾琏也很怕王熙凤再度发飙。不管怎么说,若是贾母真的无药可救了,贾琏也希望老人家清清静静的走,别再拿宝玉的未来吓唬她了。 ……尽管,那根本不是吓唬。 太医多少还是有点儿用的,可惜贾母早已病入膏肓,非人力所能挽救。即便是太医,最多也只能保证略延长几日寿命,旁的却是完全无能为力了。说白了,贾母这种情况,甚至不能单单说是命,还要加一个“命”! 年过古稀的老人家,即便能治愈病情,也未必能救得了命。 晌午过后,黛玉也赶来了。 “琏二嫂子,老太太她……”尽管在荣国府里有诸多的不愉快,可不得不说,至少在最初,贾母对于黛玉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只是有时候,真心又如何?贾母疼爱黛玉,却更疼爱宝玉,毕竟人心原就是偏着的。然而当黛玉得知贾母病重之时,她仍是忍不住伤感。 “林妹妹与我同去瞧瞧老太太罢。”王熙凤原是坐守正院子,方便处理府上诸多事务。她也想过要守在贾母跟前,可一想到也许贾母并不愿意瞧见她,也就懒得去触这个霉头了。如今,既然黛玉要去,王熙凤索性顺水推舟的一道儿前往了。 贾母所在的院子较为偏僻,周围的环境却是几个院子里顶顶好的。只可惜,贾母至始至终都不曾出过房门,来之时是昏迷着被人抬进去的,而如今更是不可能轻易挪动。 王熙凤和黛玉过去的时候,贾母刚吃了药再度睡下,尽管面色极差,可至少人还是在的。 “琏二爷……” “走,去外头说话。”贾琏急急的打断了王熙凤的话,也没顾得上同黛玉打招呼,便将王熙凤拉到了外头院子里。王熙凤本能的感觉到不妙,顺着贾琏的意思走到了院子里,也不发问,只这般静静的看着贾琏。 “老太太知晓了政二老爷的死讯。”许久,贾琏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甚、甚么?!”王熙凤目瞪口水。说实话,在方才那一刻,她甚至想到了贾母会不会以死威胁贾琏休妻之类的,却全然不曾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贾政死于正月十五,即元春省亲的当天晚上。按着诸人的猜测,以及当今择人调查的结果来看,元凶当是王夫人,而起因自然是贾政欲休弃王夫人。也是自那一天后,荣国府彻底垮了。要知道,大房已然分家单过,贾政才是荣国府真正的家主,可惜他死了。余下的幼子宝玉,长孙贾兰,皆无法撑起这个家。更不说当今早已打算拿老臣开刀。 可这些事儿都是瞒着贾母的!! 即便荣国府垮了,贾母的诰命夫人也早就没了,可她年事已高这个事实却是真实存在的。也因此,南安郡王带兵封锁荣国府时,虽将其他的主子们尽数投入了刑部大牢,可他仍不曾动贾母。不单给贾母留了贴身丫鬟鸳鸯,更是在贾琏寻人脉试图接人时,大开方便之门。 ……所有人都知晓贾母即将不久于人世,哪怕是个毫无关系的外人都不忍心她年老受苦,贾府上下更是极力隐瞒着贾政的死讯,只道贾政和王夫人皆在刑部大牢。 “是谁。”王熙凤说这话时,面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语气更是平静异常,可了解她的人都知晓,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罢了。 贾琏一样知晓,可他却不可能再度隐瞒。当下,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重重的吐出了两个字:“宝玉。” 王熙凤一眼不发。 “凤哥儿,我知晓你气得厉害,可这事儿你必须答应我。太医方才明确的说了,老太太绝对救不了了,也许就在这两日了,最多最多也不过三五日的样子,她……你答应我,老太太在的时候千万别发火。我也答应你,等她一走,哪怕你把宝玉吊起来毒打,我也不管。” 到底是嫡亲的祖母,纵是贾琏知晓贾母的心有多偏,在贾母最后的这几日里,他仍有些于心不忍。 “琏二爷您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如何?”王熙凤笑得很是无力,“您真当我这般冷血吗?其实,我方才都已经想好了,等老太太走了,便让二房搬到咱们的旧宅子去。记着,是二房,而非宝玉一人。” “行。” “还有一件事儿……”王熙凤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说了出来,“琏二爷您告诉老太太罢,也许当今会归还她的嫁妆。” 贾琏诧异的看向王熙凤,似乎完全不曾想到这个问题。 王熙凤道:“先前也是我想岔了,早间巧哥儿跟我扯来扯去的,我那会儿就心中一动。方才我又思量了许久,才忆起,女子的嫁妆原就是夫家用来保证子孙活路的,那些忽遭大难的人家,好些都是靠着女子的嫁妆才能勉强糊口,保住了最后一丝血脉。” “对对,你不说我都忘了。也就是说,不单老太太,还有珠大嫂子的嫁妆其实也是可以要回来的?”贾琏惊喜交加。他倒不至于看中那点子嫁妆,而是如此一来,贾府这边知晓提供一个落脚处,便能理所当然的将二房轰出去了。 “珠大嫂子那点子嫁妆有甚么用?对了,李家虽清贫,却也是讲道义的。当初荣国府下的聘礼,应当都当做她的陪嫁了罢?”李纨嫁进荣国府那阵子,恰好王家有事,王熙凤有好长一阵子不曾前往荣国府,因而并不清楚当时的具体情形。 可贾琏就算在场,也不可能去翻看李纨的嫁妆,想了一阵子,他便直接放弃了:“管她呢,左右不是还有老太太的嫁妆吗?高门大户嫁女儿,好多都是在衙门里有备份的。当初,林姑父不也将林姑母的嫁妆单子予了一份你?甭管最后有没有用到,左右寻起来不会难的。” 能寻到就是好事儿,比着当初的嫁妆单子去户部要钱财,即便不可能全部要回,有那么个三五成也是好的。至少,够二房糊口了。 这般想着,贾琏兴冲冲的跑回了贾母房内,因着贾母尚未清醒,他便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在场的其他人。说实在的,女子嫁妆并不随夫家,是诸人都知晓的事儿。可事实上,在大部分情况下,若真的是抄家灭族,很多女眷都会被充作官妓,若这么着,嫁妆也就没有甚么意义了。 ……卖身者,无法拥有私产。 幸好,贾母因着年事已高不曾被追究罪行。李纨则是因为年轻守寡,为世人所崇尚,自然也不会被牵连。至于王夫人,那就只能随缘了。 贾母的嫁妆单子是鸳鸯寻到的,甚至里头还有贾敏、张夫人、王夫人以及王熙凤和李纨的嫁妆单子辈分。这旁人没甚么问题,只是当贾琏翻看其生母张氏的嫁妆单子时,才惊觉异常。 尽管张氏的嫁妆早在贾赦过世前,就都给了贾琏和王熙凤俩口子,可很明显,里头缺了不止一成。贾琏当然不会怀疑贾赦,毕竟贾赦已死,隐匿钱财一点儿意义都没有。那么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贾母或者王夫人做的手脚了。 之所以不曾怀疑邢夫人,是因为邢夫人乃是张氏死后一年多才进的门。而那会儿,张氏的嫁妆早已尽数落在了贾赦手里,邢夫人没本事从贾赦手里抢东西。 拿着张氏的嫁妆单子备份,贾琏转身就给了王熙凤。有些东西,他未必能看出甚么,可王熙凤一定能。 果不其然,只粗粗的扫了一遍,王熙凤就指出了十来处异常:“这个鎏金八宝宫灯,我曾在姑母那里瞧过。这套红木雕花大床、衣柜、梳妆台等十件家舍,我记得在我婶娘那儿见过,听说是某一年姑母送给她的礼物,以求得我叔父支持政二老爷。还有这个……” 简而言之,张氏的嫁妆单子里头有着太多熟悉的物件,一部分曾在王夫人处瞧见过,一部分曾根本就是在王家。王熙凤只认出了十三四样东西,旁的却不大清楚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只是名称相似,纯属巧合而已。 可真有那般巧合的事儿吗?说实话,贾琏完全不相信。 “琏二爷,以老爷那性子,按说不太可能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尤其人已经没了,他应当会第一时间将遗产接手。”王熙凤仔细想了想,仍不觉得贾赦会那般不靠谱。当然,这单指涉及到钱财问题,若是旁的事儿,贾赦确是不靠谱。 “那你觉得,倘若是你……我打个比方,今个儿若是珠大嫂子死了,你想要拿她的东西,你会怎么做?” 王熙凤还真顺着贾琏的意思考虑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却问了一个贾琏所不曾想到的问题:“那她是如何过世的?” “重要吗?” “倘若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房里头乱成一锅粥,确是很容易下手,可这是指小件的摆设。只消想法子买通了贴身伺候的人,趁着混乱偷几样东西并不难。可琏二爷您别忘了,我方才瞧着眼熟的,有一多半儿都是大件的东西。” “我娘是病死的,前前后后病了很久很久。从张家出事,到我大哥出事,再然后是老太爷过世,我大哥周年祭等等,这么算起来至少也有两三年的时间。” “若是这般,我就不会选择人没了之后再动手。”王熙凤一面思量着一面开口道,“大件的东西都是存在库房里的,一般都是由心腹下人照管着,我就想拿也拿不走。如此,应当是先让对方的心腹折损。我记得大哥是因丫鬟婆子照顾不利才落水的罢?自然,能让母亲送去照顾大哥的,定是心腹。如此一来,大哥身边的人尽数换掉,母亲又要将身边人调拨过去。那会儿老太爷不是也没了吗?若是我的话,我会开口借用!” “借用?”贾琏狐疑了。 “对,就是借用,名正言顺的管主人家要东西。你想想,当时母亲是甚么情况?先是娘家出事,后是长子夭折,更别说老太爷也病故了。那会儿,管家理事的定然是我姑母罢?这不正好,借口家里办事需要器具,以公中的名义管母亲借用,母亲能说不吗?而此时,管库房的恐怕已经换成了荣国府的家生子,收买不会很难的。” 自然不难。 一如王熙凤出嫁前就同荣国府的家生子极为熟悉,王夫人也是如此。想也知晓,若非得了贾母的喜欢,她能这般顺畅的嫁给贾政吗?至少,在最初,贾母对王夫人是相当满意的。 “呵呵,原来是这样,难道我爹没发觉异常,只怕他根本没寻到我娘的嫁妆单子,直接接手了库房罢?等等,我记得是有嫁妆单子的……” “伪造一份嫁妆单子很容易。再说了,您是愿意相信我姑母的人品,还是相信老太太?琏二爷,老太太并不知晓咱们会去翻她的东西,甚至我估计她完全没有想到,鸳鸯在拿她的贴身衣物时,竟会将嫁妆单子给顺手带走了。” 是了,一个是有心算计,另一个只是无意识的行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早已不言而喻。 “琏二爷打算如何是好?要不,咱们直接状告我姑母和我婶娘联手夺取你娘的遗物?甚么借用,不过是我在胡说八道,事实的真相就是,这对姑侄俩蓄谋已久!” 第186章 “奶奶,北静郡王来了!” 正当王熙凤同贾琏商量怎样再坑一把王夫人和周夫人这对姑嫂之时,留守在正院子里的紫鹃在窗户下头急急的喊着。王熙凤当即一愣,还是贾琏反应过来,匆匆往外头走去,边走边丢下一句话:“凤哥儿,你去老太太那儿,让林妹妹赶紧往前头来。” 北静郡王乃是外客,就算真的登门拜访,也只会待在前院。且以北静郡王的身份,是不可能前来探望贾母的。当然,若是贾母没了,那于情于理倒都应该过来吊唁一下。 这么想想,活人确实不如死人来得更为体面。 王熙凤一面在心里吐槽着,一面急急的往贾母院子里走去。她倒是不曾带上紫鹃,毕竟正院这头也不能没人镇着,万一有甚么事儿,留着紫鹃也能及时处置,用不着事事都向她报备。 贾母的院子里倒是没有甚么情况。因着贾母先前喝了药昏睡了过去,为了怕打扰她休息,一应女眷们都去了东耳房里候着。贾母的身畔自然有人陪着,却唯独只有鸳鸯和宝玉。前者是贾母最为信任的贴身大丫鬟,后者则是贾母最放心不下的心头肉掌中宝。 先去贾母房里瞧了一眼,王熙凤并不曾入内便转身去了东耳房。果真,一应女眷皆在,王熙凤迟疑了一瞬后,还是先将黛玉唤了出来,将北静郡王到来的之事告诉了她。 黛玉一脸的诧异:“王爷先前同我说,申时过来接我,可如今……”说着,黛玉下意识的撇过头看了眼窗外,外头阳光灿烂,只怕连未时都没有到。 “许是家里有事儿呢!”王熙凤替黛玉向诸位女眷告了饶,拉着她便往外头走,“林妹妹,你同我要好,我也就不那么见外的唤你王妃了。可有句话我还是要同你说的,这嫁了人之后,跟在闺中是完全不同的。你看我同琏二爷还是打小一道儿玩到大的,可就算这般,该予的面子我还是要予他。如今,王爷既然来接你了,甭管到底是甚么缘由,哪怕没有任何缘由,只是想让你早些回去,你也乖乖的。知晓了吗?” “凤姐姐您说的是。”黛玉初时有些发愣,旋即却抿着嘴笑着。她原就不是那般不识好歹的人,自然能听出王熙凤话里的关怀。再说了,如今王熙凤是这般说的,可要是黛玉真的被夫家欺负了,头一个蹦出来护着她的,还不是王熙凤? “是就是,偷笑甚么?”王熙凤没好气的横了黛玉一眼,只是俩人刚走到院门口,就遥遥的望见贾琏正从小道儿上走来。当下,王熙凤止了脚步,“琏二爷?” “呼。”贾琏也不知晓是叹了一口气,还是松了一口气,见了王熙凤和黛玉并排站在院门口,便道,“太上皇驾崩了。如今消息还不曾传开,不过林妹妹,您赶紧回王府罢,您跟北静郡王都要入宫的。” “等等!” “太上皇驾崩了?” 王熙凤和黛玉比赛似的瞪圆了眼睛,旋即却齐齐陷入沉默。显然,这个消息绝对是千真万确的,甭管是来接黛玉的北静郡王,还是负责传消息的贾琏,都绝不可能开这种能掉脑袋的玩笑。 “林妹妹,快些回府,我记得入宫吊唁是要换朝服的,赶紧回去罢,老太太这边无需担忧。”贾琏一叠声的催促着,当下,黛玉也顾不得说甚么,三人匆匆往前院而去。 等将黛玉送到了北静郡王手上后,贾琏和王熙凤才再度回到了贾母的院子。 “琏二爷,您方才说,太上皇驾崩的消息还不曾传开?”王熙凤直到回了贾母的院子,才忽的想起方才之事。 “快了,左右北静郡王也没说要瞒着消息。大概是皇亲贵胄、文武百官都知晓了。至于像咱们这等小老百姓,消息略慢一些也是正常的。”贾琏边说边忆起了多日前的事儿,当下苦笑一声,“其实咱们早该想到的,北静郡王年岁也不大,这般急吼吼的将黛玉迎娶进门,明显就是怕摊上这事儿。我看,只怕上头早已有所预感了。” 一如贾府这头,哪怕一些下等的仆妇并不知晓贾母真实的情况,可主子们却是一清二楚的。纵是请了太医,上好的补药也不间断的用着,可知情者都明白,贾母是撑不了多久的。 “琏二哥哥、嫂子,老太太醒了!” 惜春原就是出来寻人的,只是一探头就看到贾琏和王熙凤正站在院中,忙在廊下向他们挥手。见状,贾琏和王熙凤顾不得再说闲话,忙急急的走进了正房。 贾母确是醒了,可仅仅是醒了而已。尽管早些时候太医为其诊治时,也说了若情况好一些,能多捱两日,可说实话,在贾母再度苏醒后,在场的其他人皆不这么认为。 因为贾母的气色太好了,好到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贾母压根就不曾生病。然而,那当然是不可能的。那么唯一的可能性便是…… 回光返照。 屋内诸位主子皆面面相觑,除了宝玉之外,没人敢真正凑上前。严格来说,倒也不是不敢,而是不想触这个霉头,毕竟这会儿贾母的目光一直落在宝玉身上,完全看不到其他人的模样。 恰此时,贾琏和王熙凤进来了,诸人忙忙的给他俩让了一条道儿。 贾琏走到宝玉身畔,看了一眼贾母,道:“老太太,有个事儿先前咱们没想到,这会儿还想听听您的打算。”说罢,不等贾母开口发问,贾琏便将女子嫁妆不入国库之事告诉了贾母,又道,“……老太太,我不会同宝玉争这些东西的,毕竟当初说好的,我这一房离开荣国府,而您则归二房照顾。不过,二房也不单只有宝玉一个,我想问的是,若到时候您的嫁妆和体己钱都要回来了,您打算如何分配?放心,我发誓绝不会跟二房争抢。” “凤哥儿……也不抢……”贾母虽看起来气色格外的好,可到底病得重了,说起话来仍显得那般有气无力。好在,尽管气息有些弱,口齿却还算清晰,再加上屋内诸人都不曾出声,倒也能听得出来。 王熙凤面无表情的接上:“我听我们家爷的!” “好好,甭管琏儿你能要回多少,都给宝玉,都给……宝玉!”贾母努力伸出手,可回光返照也治不好瘫痪,纵是她拼劲全力,也依然抓不到宝玉的手。还是一旁的王熙凤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宝玉的手,强行塞到了贾母那早已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掌里。 贾母终是安心了:“宝玉,好好过日子,找个好姑娘成家,生儿育女……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忽的,远处传来轰轰的钟响。一时间,屋内诸人皆愣住了,本能的细听钟声。钟声仿佛响了许久许久,久到哪怕等钟声停止了,诸人也不曾回过神来。还是贾琏叹息一声,道:“是太上皇驾崩了。” “老祖宗!老祖宗!!”贾琏话音未落,便听得宝玉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再看贾母,却见她早已闭眼归去。 第187章 贾母终还是走了,因着贾府上下早有准备,不多会儿,府中各处都布置好了,大门口更是挂上了一排白灯笼。不过这档口,贾府的事儿完全吸引不了旁人的注意力,若是搁在几年前,国公夫人故去或许会被旁人念叨好几日,可惜有了太上皇驾崩在前,贾府这头愣是连个上门吊唁之人都没有。 无人上门吊唁的缘由,除了贾府原就亲眷不多之外,更重要的是,其他人家都忙活着呢! 贾府这头,除了邢夫人之外,旁的主子原就在守贾政的孝,哪怕只是服大功,该有的一切还是有的。等贾母一阖眼,不过就是略换几样装饰,连主子身上的衣裳都无需换。可旁人家就没那般幸运的,不说家中装饰、身上的衣裳尽数换掉,更有甚者家里原是打算办喜事儿的,也只能直接推却了。不过,这对于贾府而言倒是不错,如今却是无需同许家打招呼了,太上皇都驾崩了,亲事就直接挪后罢。 比起贾府的淡然,和旁人家的忙乱,宫中才叫真正的人生百态。 太上皇病重一事其实传了很久了,自打年初当今对宁荣二府下手开始,便有人传言太上皇早就不行了。待后来,眼睁睁的看着当今连着将一些老臣尽数撸成光头时,传言几乎便成了断言。然而,也因着一直不曾有确切的消息,尽管诸人心中都各有猜测,却没人敢真正确定。 直到这一日丧钟响起。 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这话绝不是简单说说而已。也许对于那些真正的宠妃来说,是自愿深陷其中,可对于原本就不曾受宠以后更不会受宠的冷宫妃子而言,人生只剩下了苦涩这唯一一种滋味。 苦涩到了最后,只仿佛整个人生都是灰暗的,完全看不到未来在何处,甚至连有没有明日都不清楚。 “娘娘,您……”梳着包包头的小宫女双手捧着一套素白衣裳,迟疑的看着坐在窗边的女子。那女子身形消瘦,容颜憔悴,哪怕细看之下仍能看出曾经的绝美动人,可惜因着气色格外的差,竟只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就仿佛,随时皆有可能咽下最后一口气。 死气,足以毁却一切美丽。 小宫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虽说再两日便是中秋佳节了,天气原也是热得很,可不知晓究竟是因为太阳落山了,还是单纯的因为冷宫这地方毫无人气,总之很冷很冷。 冷到让人汗毛倒立。 “甚么事儿?”窗边的女子仿佛终于察觉到了门外之人,慢慢的将转过身子,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连语气都显得那般冷淡疏离。 “陛下有令,所有人都要为太上皇服丧。”小宫女先是倒抽了一口气,旋即好似唯恐自己待会儿说不出话来一般,憋着气将话尽数说完。等说完了,她才略松快了点儿,整个人仿佛被放了气一般,半倚靠在门栏上,拿眼看着窗边的女子。 “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窗边的女子仍不改冰冷的语气,且说完这句话后,便再度恢复了方才的模样,全然没有继续攀谈下去的意思。 小宫女隐隐有些怨气,却不敢真的顶嘴,往门里头扫视了一眼后,索性蹲下身子将怀里的衣裳放在了门槛上,随后转身一溜烟儿的跑了。直到跑出老远之后,她才捂着心口靠在外头的宫墙上,啐道:“还当自己是贤德妃娘娘,进了冷宫的妃子就没一个能出得去的。哼!” 恰好,另一个相熟的小宫女从这头路过,见前头那个,便好奇的问道:“你见到贤德妃娘娘了?她长得如何?有没有赏你东西?” 会被分到冷宫这地方的宫女,要么是本身太不出挑了,要么干脆就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简而言之,不是蠢就是嘴碎,或者两者兼备。 “哼,也就那个样子,还没月儿姐姐好看呢。对了,我跟你说啊,那个娘娘脸白的跟个死人一样,也不知道是抹了粉还是原就长得那般吓人。” “真的?” “我偏你作甚?简直就长得跟鬼一样。我听说呀,陛下压根就不喜欢她,要不然怎的入宫十年了,才忽的升为了妃?再说了,原就不曾听说陛下临幸了她。” “天,那她岂不是太可怜了?白担着妃子的名号,竟连……” “浑说甚么?她要是都算可怜,那咱们呢?她原是女官出身,只要熬到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了。哪儿像咱们,生生的要熬到五十岁。唉,真到了那个时候,出了宫也寻不到活路了。” 两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宫女齐齐的低头叹息,忽的,从斜刺眼里冲出一个三四十岁的嬷嬷,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一帮子懒货,让你们送个东西也能送半天!不想活了是罢?回去先跪一个时辰紧紧皮,不然没饭吃!” 当下,两个小宫女便哭丧着脸跟在嬷嬷身后走了。她们很清楚,不老老实实认罚绝对会倒大霉,可若是真的跪满了一个时辰,到时候一样没饭吃。要知道,一样都是宫女,在得宠的娘娘跟前伺候着,不单有一日三餐,连点心都是吃不完的。可在冷宫里,只有早晚两顿饭,且还是去晚了就没有的。 “那个,你先将食盒给后头那位娘娘送去。”嬷嬷走到一半路,忽的想起一事,忙随意点了个人,“还不快去!” 被点到名的小宫女简直没料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儿。虽说跑腿很辛苦,可这也代表着她能偷偷的昧下一点儿吃食。毕竟,就算是沦落到冷宫里的娘娘,那饭菜也比她们日常吃的强多了,再一个,娘娘是不会计较饭菜多寡的,主要是有心无力,或者纯粹不想自寻麻烦。 只是,等她拎着食盒回到了方才刚到过的地儿时,左瞄右瞥的查看四下无人,忙悄悄掀开食盒…… 里头一共四个碗碟,除了三个毫无热气的杂粮饽饽之外,另外三碟分别是水煮青菜、咸菜疙瘩、芋艿汤。 小宫女不敢置信的瞪了好久,因着她是头一回给里头那位贤德妃娘娘送食盒,并不大清楚以往是个甚么情况,可眼瞧着食盒里的饭菜,却分明连稍稍有些体面的大宫女都不如,更不说管事嬷嬷了。可一想到待会儿回去了还要挨罚,小宫女略一挣扎,很快就从善如流的伸手抓了一个杂粮饽饽塞进嘴里,三两下的吞下肚子。又举得噎得慌,直接端起芋艿汤便喝了两大口。想了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拿了个饽饽掰开,用放置在一旁的竹筷夹了点菜放进饽饽里,有滋有味的吃了下去。 片刻后,小宫女终于心满意足的将东西归位,见明显少了份量的晚膳,心中掠过了一丝慌乱。可很快,她便恢复了镇定,将食盒盖好后,匆匆跑到了贤德妃所在的偏殿门口,轻轻的唤了一声,旋即不等回应便丢下食盒没命的跑了。 然而,小宫女不知晓的是,她自以为隐蔽的行为,早已被一直枯坐在窗前的贤德妃看在眼里。 贤德妃娘娘,那位曾经在荣国府金娇玉贵的大姑娘元春,此时却连挤出个苦涩的笑容都极为困难。 苦涩是甚么?苦到了最后,甚至连苦味都感觉不出来了。 贾元春便是如此。她并不恨方才那个小宫女,想她小时候,别说是偷吃饭菜了,时常都是丫鬟们将各种精致美味的点心碰到她面前,她都不屑一顾。偶尔心情好了,最多也是拈起一块略尝上一小口。那会儿,她真不觉得那些是美味,甚至别说点心了,就算再华美的衣裳,再稀罕的头面首饰,她都不曾放在眼里。 ……她贾元春,原就该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这样的念头一直到入了这深宫后院,才慢慢的消退了。 国公府的大姑娘又如何?宫中甚么都缺,独独不缺家世显赫的贵女。美貌如花又如何?就在她入宫的头一年,便死了至少十个如花美人,在宫中人命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才智过人又如何?纵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陛下连一眼都不看,再多的才艺也只是笑话一场。 那她还有甚么呢? 入宫的第一年,她满怀期待。第二年,她开始质疑自己。第三年,她有些绝望了。到了第四年、第五年……第十年,她觉得无所谓了。是真心无所谓了,宫中的美人儿太多了,时年二十四岁的她,早已是老姑娘了。莫说当今天子,就算放在宫外,她也寻不到好人家了。 然而,就是在那一年,母亲寻到了机会送了一个消息予她。 数月之后,秦可卿死了,而她也成功的实现了入宫十年都不曾达到的梦想,成为了当今的妃子,还是后宫独一份的双字妃子。 多么荣耀。 多么讽刺。 贾元春的目光落在了先前小宫女放置在门槛上的素白丧服,慢慢的起身走到了那头,又再度抱着丧服回到了窗前,用做针线的小剪子,一点一点的将丧服剪成长布条,再打上死结。 剪一刀……从不曾有过的恩宠,便是失去了也不意外。 打个死结……父亲和舅舅都死了,母亲和舅母被判了秋后处斩。 再剪一刀……家没了,希望破灭了,她活着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次日一早,当前来送早膳的小宫女过来时,抬眼看到的却是曾经风光无限的贤德妃娘娘自缢在横梁上。 原就惨白如纸的脸上,如今变得一片青紫肿胀;一双原本还算水灵的大眼睛,更是几乎瞪出了眼眶;长长的舌头耷拉着,再配上被打散了的长发…… “啊啊啊啊啊!!”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声响彻云霄,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 …… 至晚间,贾府得到消息,贤德妃娘娘薨了。 第188章 贾府。 已是傍晚时分,灵堂早在昨个儿便已布置妥当。如今的贾母,正躺在上好的棺木里,享着儿孙们的供养…… 忽的,林之孝家的匆匆赶来,在贾琏身畔低语几句后,贾琏起身往外头走去。林之孝家的见王熙凤看过来,低声道:“是宫里来人。” 宫里? 无需过多猜测,只因贾琏很快就再度回了灵堂,将消息告知予了在场诸人。 贤德妃薨了。 莫说其他的人了,纵是王熙凤这个前世已经经历过一回的人,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也是足足半刻钟没能缓过神来。其实,王熙凤对贤德妃贾元春的感观一直很复杂。在元春尚未入宫之前,荣国府一度只有两个姐儿,除了元春便是王熙凤。俩人虽只是表姐妹关系,可因着打小一道儿长大,且元春心气虽高,脾气却极好,懂道理识大体,不像王熙凤那般一旦怒气上头,就破口大骂。可以说,俩人曾一度如同亲姐妹一般,至少对于王熙凤来说,元春要比她的堂妹王熙鸾来得更为亲近也更好相处。 是甚么时候变了呢?又或者,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变化,元春一直都是元春,只不过年幼时候的王熙凤太天真无邪了。 想起前世,王夫人为了让薛宝钗成为宝二奶奶,简直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那个时候,甭管王熙凤是否出于私心,总之她确是支持黛玉的。可惜,上头有个贤德妃娘娘。就因着那些明里暗里的指示,薛宝钗就这样战胜了黛玉,成为了宝二奶奶,也就在大婚的那一日,黛玉消香玉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黛玉之死,又何尝不是因为元春呢?当然,王熙凤也明白,前世的她并不曾尽全力护住黛玉。 可今生,一切都变了。从她重生那一日开始,事态的发展就完全不是前世那般模样了。元春倒是依旧封了妃,那是因为王熙凤没那个能耐干涉宫廷纷争。可之后,元春省亲一事,却因着大房、二房分家而被迫延后。当然,元春最终还是省亲了,却只是造成了宁荣二府陌路的后果。 “大姐姐,你可曾后悔过?”王熙凤近乎叹息一般的说。 元春跟王熙凤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单从人品上来看,自私自利的王熙凤是绝对不如元春的。想也是,王熙凤打小就失了母亲,父亲和大哥都是靠不住的,她又长期寄养在贾母跟前,造就她对娘家人漠视的性子。别说今生了,就算是前世,她自打嫁人后,也极少同娘家人来往。而元春…… “她后不后悔我是不知道,我就在想,二太太要是知晓了这事儿,会不会后悔当初没答应理国公府的求亲。”贾琏就站在王熙凤身畔,尽管王熙凤说话的声儿极轻,他仍是听到了,“凤哥儿,你大概并不知晓罢?当初,理国公夫人曾为她的嫡长孙求过亲。” 这事儿王熙凤还真是不知晓,不过这倒是正常的,毕竟当时王熙凤尚未嫁给贾琏,甚至那会儿应当还不曾开始说亲。自然,像这种荣国府的家务事,根本就没有必要告诉王熙凤。而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元春是注定要入宫的,更是不能有任何风言风语。 “理国公府也没落了。”王熙凤叹息道。 确实没落了,当初风光无限的四王八公,真正仍屹立不倒的也就只有南安郡王霍非,以及北静郡王水溶了。可事实上,纵是他们俩,也早已没了兵权。北静郡王也罢,他尚不曾及冠,未得当今重用倒也不算甚么稀罕事儿。可南安郡王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且性子虽胡来了一些,人还是极为靠得住的,饶是如此,当今也不过是偶尔给他个临时的差遣,与其说是重用不若说是牵绊。 四王八公,大部分都已经由第三代子嗣继承了,小部分则干脆轮到了第四代。譬如南安郡王、北静郡王,皆是贾琏同辈之人。 没落,是无可避免的事实。 “即便没落了又如何?咱们家不一样没落了吗?凤哥儿,你嫁予我可后悔?”贾琏忽的凑到王熙凤耳畔道。 王熙凤当下回了他一个白眼。灵堂之上,就算她和贾琏都早已接受了贾母的死讯,可这般做法也太夸张了。王熙凤没好气的回道:“琏二爷若真有闲心,倒不如去问问当今打算如何处理娘娘的后事。” “如何处理?”贾琏愣了一下,旋即奇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莫说娘娘是嫁到了宫里,纵是一般的人家,也没有娘家人置喙的余地。再说了,娘娘是有品阶的妃嫔,自有专人循旧例安置。” “莫非琏二爷您忘了?昨个儿太上皇刚驾崩,宫里头铁定乱着呢。这就好比,咱们府上的老太太没了,要是恰在此时,政二老爷的赵姨娘也没了,你说怎么办?” 贾琏被王熙凤这么一提醒,才忽的醒悟了。哪怕在他眼里,贤德妃地位尊崇,然而在当今眼里,甚至在皇后等其他妃嫔眼里,却真的完全不算甚么。可他又能如何呢? 细想了一遭,贾琏仍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事儿就是打听起来也麻烦,太上皇刚没了,皇亲贵胄们都要入宫服丧,就这档口,你叫我上哪儿打听?再说了,打听出了消息又能如何?若是好消息,咱们只不过得个心安,要是来的是坏消息呢?还能因着一个死人,同当今较劲?搁在素日里也罢,这档口闹出事端来,是铁了心想陪葬罢?” “那爷您说如何?” “不如何。我知晓你同娘娘姐妹情深,可人都没了……你若有心,大不了将这份情搁在宝玉他们身上,回头略多给些安置银子也好。至于娘娘,人各有命,想来像她那般识大体的人,是不会同咱们计较的。”贾琏撇了撇嘴,无甚诚意的道。 王熙凤没有反驳,并非不想或者不能,而是完全没有必要。 为了家族奉献出自己的青春年华终身幸福的贤德妃贾元春,就这般离开了人世,尽管有人唏嘘有人感概,却无一人会有那种失去亲人般的痛彻心腑。这般想想,她实在是可怜又可悲。 <<< “三妹妹,老祖宗这儿有我,你还是回去歇着罢。” 入夜,灵堂里仍灯火通明。因着尚未出殡,灵堂这头是不能缺人的,这里的人指的并不是丫鬟婆子或者小厮管事之类的,而是贾母的嫡亲儿孙们。当然,若是可以的说,所有的儿孙齐聚一堂才叫真正的福气,可惜事实上很少会有人这么干。 像前一日,贾琏守了一夜,那么这一日便轮到了宝玉,若等到了明日,便是该由贾兰守着了。庶出的子嗣或者姑娘们这一类的,不是不能守,而是不能作为主体。也就是说,甭管探春在与不在,宝玉一样不能偷懒。 当然,宝玉也没有想过要偷懒。也许他有诸多的缺点,却仍存了一份孝心。 “二哥哥,您就让我一道儿守着罢。”探春说话的语气倒是平静得很,可面上的神情却是那般的不容置疑。宝玉张了张嘴,还欲再劝,不想,探春忽的落下泪来,泣道,“二哥哥也认为是我气死了老太太吗?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先前,老太太一直念叨着二哥哥,连睡着了说梦话也是在唤二哥哥。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拉着二哥哥往老太太房里去,我以为,老太太瞧见了一直想见的人后,会一下子好起来了的。哪里知道……” “三妹妹,我没有这个意思。守灵很苦的,我只是想着你是个姑娘家,不欲让你吃这个苦头。罢了罢了,你既是愿意,那便同我一道儿守着罢。”宝玉急急的解释着,可等见到探春哭得愈发厉害时,索性由着她去了。见状,探春才勉强止住了泪,却仍带着一脸的悲切跪在了贾母的灵前。 正如宝玉所言,守灵是一件很苦的事儿。 灵堂,哪怕再怎么灯火通明,只消看到正中央搁着的棺木,就不免让人升起一种恐惧。当然,宝玉并不惧怕贾母,探春也是,可撇开恐惧,最难捱的却是这漫漫长夜是必须跪完的。 真正需要跪在蒲团上的只有宝玉,他要做的,就是这般恭恭敬敬的跪着,等着所谓的三日归灵。至于旁人,像下人们则是来回负责查看香烛等物,并不需要跪着。至于探春,则是随她自己的意愿。 探春的意愿自然是跪着。 夜色越来越浓,也亏得如今是八月中旬,白日里还热得很,入夜后倒是凉快了很多,这若是搁在冬日里,在灵堂这种没有暖龙的房间里跪上一夜,哪怕有蒲团在,这膝盖也得废了。 “老祖宗……”宝玉一面跪着一面用近乎呢喃的声音说着话,大致的意思是在回忆有关于贾母的往事,又讲述了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的牢狱生活。说起来也是无奈,宝玉刚从刑部大牢里出来没两日,贾母就已撒手人寰。 宝玉倒不认为是自己气死了贾母,反倒觉得很有可能是贾母强撑着一口气等着他归来。如今,见他已平安归来了,贾母才安心离开。说实话,这种想法格外的自我,甚至颇有种不要脸的感觉,不过却也没人会去反驳宝玉。 说贾母安心离开总比说她被子孙气死来得好,哪怕罪魁祸首的是宝玉,贾府这头说出去也照样不好听。 探春一开始只沉默着跪着,及至听到宝玉开始同贾母讲述对将来生活的描绘后,她的面上才微微有些波动。 将来…… 听宝玉的话,宝玉是打算等贾琏帮他从户部要回贾母的嫁妆和体己后,搬离贾府的。这个想法倒是不错,两家既然早已分家,就没有再凑在一起的道理。先前是因为宝玉刚从刑部大牢出来,且身无分文,这才不得不选择寄人篱下,等往后他有了钱财傍生,自然没必要再这般委屈自己了。且宝玉还很“善良”的说着,他不会这般无情无义,独吞贾母的钱财。在他的嘴里,他会将贾母所遗留的钱财均分成四份。 所谓四份,分别是,宝玉、贾兰叔侄俩,以及贾琏、荣哥儿父子俩。 一旁的探春听到这分配后,明显面上掠过一丝不自在,可愣是不知晓该如何反驳。不对,人家宝玉压根就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又或者是同“贾母”说话。 “……老祖宗,我其实不大喜欢宝姐姐,可既然您和父亲母亲都同意了,还有大姐姐也赐婚了,我会听你们的。等我出了孝,就去薛家提亲。宝姐姐其实也不错,到时候让她给我生儿育女。老祖宗,您就放心走罢。” 探春侧过脸用一种格外无奈的神情看着宝玉,然而,或许是宝玉说得太入神了,他压根就不曾察觉到探春的眼神。 也是,宝玉这会儿是在守灵,所谓守灵就是指在亲人离世后的前三日里,不分昼夜的守在灵堂里,等待着亲人魂魄的回归。当然,这种事情究竟是不是真实的,尚且不得而知,可既然要守灵,便是默认相信了这种说法。宝玉自然不会去理会旁的人或事,只专心在贾母灵前说着话,权当贾母是能听到的。 又过了一会儿,探春听宝玉都说到了将来给儿子的取名时,终于颓废的丧了气。 人人都有希望都有未来,唯独她甚么都没有!甚至宝玉在分配贾母的遗物时,连贾琏、荣哥儿父子俩都想到了,独独忘了她。 她该如何是好? 再无父母可靠,又进过刑部大牢,且没有一文钱的嫁妆。这样的她,还能有甚么指望呢? 第189章 三日守灵很快就过去了,贾母的魂魄究竟有无归来,则根本无人知晓。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之下,守灵也就是一种心理安慰,有或没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守灵预示着儿孙孝顺。 待三日时间一过,灵堂倒是仍摆着,按着规矩,要停柩七七四十九日。当然时间长短并无人追究,这只是一种默认的风俗罢了。 贾母逝于八月十三,因着三日守灵以及太上皇驾崩的缘故,这一年的中秋节,贾府完全没过。倒是中秋当日的点心里头,多了一份素月饼,仅此而已。 而在出了贾母的头七之后,贾琏便再度陷入了忙碌之中。旁的事儿暂且不说,贾母和李纨的嫁妆却是要赶紧拿回来,若是去的晚了,一旦拆开入了国库,想再要回来却是痴心妄想了。万幸的是,荣国府虽被查封了,钱财等物却是被查封后暂存于户部。除了荣国府,其他老臣家也皆是如此处置的。因而,当贾琏匆匆递上状纸后,倒是很快就有人着手处置。 当今的意思很明确,既是无罪释放之人,那嫁妆自然能够发还。可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算有了当今的旨意,想要将全部钱财都拿回来,也是不可能办到的。好在贾琏并不贪心,左右也不会落到他手上的东西,给多少就拿多少呗。许是因着贾琏的态度够好,他倒不曾被为难,只隔了七八日,便通知他前往户部领取钱财。 去户部的那一日,是个飘着小雨的日子,天气虽不大好,可看得出来,二房诸人的心情倒是不错。也是,若有可能谁也不会愿意寄人篱下的,尤其王熙凤这个当家主母还是个格外不好相处之人。 “宝玉、兰儿,你俩同我一道儿去。” 为避免将来落人口实,贾琏索性带着正主一道儿前往。而贾琏之所以特地唤上贾兰,倒不是猜到了宝玉心中的想法,而是让贾兰去接收其母李纨的嫁妆。 嫁妆接收相当得顺利,只是数量让贾琏略有些不满,却也不曾说甚么。至于宝玉和贾兰,俩人年岁也不大,先前更是被娇养着长大,从未接触过类似的事儿,因而见贾琏不曾开口,他俩也仅仅是对视一眼后,便依旧保持沉默 户部那头的答复倒是异常痛快,既然说的是嫁妆,那边只能算是从娘家带过来的那些,嫁到荣国府之后得来的钱财,那绝对是无法算在其中的。且就算是嫁妆,这些年来也有消耗的,因而无论是贾母还是李纨的嫁妆,皆十不存一。 贾母那头,留下了约莫十万出头的钱物。李纨这头,满打满算也就一万。 可惜,甭管怎么样,这个亏贾府是吃定了。尤其相较于其他人家直接家破人亡彻底败落,贾府这头至少大房是全须全尾的保留了下来,二房的子嗣也还都在,只是少了贾政夫妻以及宫里的贤德妃娘娘。 从户部回来后,贾琏命人将钱物抬到了前院的偏厅里,得了信儿的二房诸人早已匆匆赶到,而此时,宝玉将正打算离开的贾琏唤住了。 “琏二哥哥,老祖宗的话您是听到的,可我想稍做改变。”宝玉道。 “你想让我做个见证?成,你说罢,左右人都到齐了。”贾琏扫视了一眼,二房的人确实都齐了,就连原本要去私塾的贾环,这几日也不曾出门。不过,分家产一事却是同他无甚关系的,顶多到时候让宝玉出钱给他讨一房媳妇儿,再略给几百两银子的安置钱罢了。 让贾琏不曾想到的是,宝玉并不曾立刻开口分配家产,而是央了个丫鬟去请王熙凤。待王熙凤赶来后,宝玉才向诸人说明了自己的意思。 将家产平均分成四等份,这就不是宝玉能够完成的事儿,所以他才会央王熙凤前来。且哪怕先前王熙凤在一怒之下鞭挞了宝玉,可在宝玉心目中,王熙凤仍是曾经那个对他万分呵护的好表姐。 ……简直就是典型的记吃不记打。 “那你要做的就不是分成四份,而是平分成两份后,再将其中一份均分。”王熙凤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宝玉,“琏二爷和荣哥儿的不需要细分,左右他的东西将来都是留给荣哥儿的。” 宝玉思量了一下,旋即赞同点点头:“凤姐姐您说的是,那这样还能略省力一些。不过,就算再省力还是需要凤姐姐费心的,到时候我会从我那一份里拿一部分钱财感谢凤姐姐。” 听了这话,王熙凤倒是难得的给了宝玉一个好脸色,旋即命人将属于李纨的嫁妆直接归置到一旁,又将贾母的嫁妆开箱验货。还真别说,宝玉寻王熙凤是寻对了,毕竟贾母所留下来的财物多半都是金银首饰,连一副字画都不曾有。 只消半个时辰,所有的财物便被分成了三份,其中一份占了所有财物的一半,另外两份则是各占四分之一。 “兰哥儿……”宝玉原是打算唤贾兰,结果回头就看到贾兰茫然的望着他,当下宝玉改口了,“还是请珠大嫂子过去挑罢,我只要剩下那一份即可。” 李纨略一迟疑,却到底不曾提出任何意见,只上前指了指靠近她这边的财物。而另一份则就此归属于宝玉。 话说当年,贾母也是十里红妆嫁入荣国府的,且那会儿,贾代善乃是荣国公,而贾母更是史家嫡长女。无论是荣国府下的聘礼,还是史家陪嫁之物,皆是价值连城。可惜,时至今日,拿回来的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可好赖也价值十一二万银子。 王熙凤分得很平均,甚至为了“公平”,事实上分出来的那两份要比留下的略多一些。这里头所谓的一些,大略是五六千两的样子。也就是说,宝玉和贾兰皆分到了价值三万银子的钱物,而留下的约莫五万两银子的钱物。 待分配完成后,宝玉果真从里头拿了一副赤金头面首饰予王熙凤,而李纨则只是低头不语。 头面首饰,王熙凤自是收下了,却道:“宝玉的意思我明白了。其实罢,咱们到底不是一家子了,强行凑合在一起也没甚么意思。我是想着,原先咱们家住了好几年的旧宅子,除了略小一些外,也没甚么大的问题。我看不如这么着,那座旧宅子就给你们住。放心,想住到甚么时候都没有问题,留在旧宅子里的下人你们也可以使唤,不过若是要发卖却是要支会一声,再另买人我却是不管的。” 倘若这话是在前几日说,便等于就是将亲眷往外头轰了。不过搁在今日却是无妨了,宝玉这番作为,明显就是想撇清两家的关系。说他尚有自尊也罢,不愿寄人篱下也好,左右他原就是打算离开的,那么贾府自没有不放人的道理。 果然,宝玉笑道:“我虽不曾去过那里,可既然是凤姐姐原先住的宅子,便没有不好的。我先谢谢凤姐姐了。” “虽说分家了,可到底都是亲眷,无需这般客套。对了,你们甚么时候要走,同林之孝说一声便可。需要下人帮忙的,也尽管开口。至于老太太的丧事,就由咱们府上一力承担了。当然,你们随时都可以前来吊唁。说到底,咱们都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亲眷嘛。”王熙凤笑道。 宝玉也不含糊,当下就表示明个儿是个好日子,就定在明个儿搬家了。不多会儿,诸人便纷纷散去。 待回到了自己院子里,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贾琏才开口道:“凤哥儿,这仿佛跟咱们原先商议得不同?” “没甚么不同的,他既愿意给,咱们凭甚么不收?”王熙凤挑眉,旋即忽的笑道,“再说了,琏二爷您真的认为宝玉是长大了?懂事了?如果搁在前两年,我或许还会那么想,可惜呀,自打我知晓他为了不去上族学而选择装残废后,我就对他再也不抱任何期望了。宝玉……永远也扶不起来。” “这话怎讲?我瞧着他今个儿应对得挺好的。” “我不知晓有没有人开导他,我只知晓他是保不住家产的。”王熙凤一面笑着一面摇头叹息,“宝玉跟琏二爷您不一样,您是打小没了亲娘,老爷太太又靠不住,想要过得好就只能靠自己。前些年,咱们还在荣国府时,不就时常为了点儿小钱,跑动跑西的给人当管事和管事娘子吗?宝玉,他是真的不曾吃过苦头,也太不了解这世道了。” “所以你干脆就放任他去吃苦头?等他将钱财都败光了,你再将他今个儿留下的那一半钱财予他?”贾琏忽的瞪圆了眼睛,仿佛不认识王熙凤那般,无比震惊的看着她,“我说琏二奶奶,我今个儿才发觉,你真的挺善良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爷您在心里骂我!”王熙凤恶狠狠的瞪了贾琏一眼,不过说完之后,王熙凤却叹了一口气。 祸不及儿女。 前世,她临终之前最担心的就是她的心肝巧姐。等后来见到了刘姥姥后,她才忽的明白,积德行善有多么得重要。当然,若是要她为了积德行善而放过那些罪行滔天之人,那是绝不可能的。可她却不希望将仇恨延续到下一代。 宝玉便是有再多的不是,他也罪不至死。同样的,这句话也能用在二房其他人身上,左右贾政已经死了,王夫人也即将被秋后处斩,剩下的这些无辜之人,也就没有必要一一赶尽杀绝了。 包括探春。 王熙凤已经明白了,探春她也不是刻意想要气死贾母,而是单纯的不甘心。也许,从探春懂事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不甘心了罢?不甘心自己竟不曾托生到王夫人肚子里,不甘心自己竟有那般不堪的生母和弟弟,不甘心原本同样处境的姐妹们如今过得那般好,不甘心自己的未来成了那般昏暗…… 对此,王熙凤已经不打算再插手了,左右就探春那德行,也干不出甚么大事儿来。最坏最坏的打算,也就是探春骗光了宝玉手头上的钱财,然后寻一门好亲事罢了。说真的,王熙凤挺好奇探春的未来的。在没了贾政和王夫人这对道貌岸然的父母后,探春的未来会怎样呢? “等等,凤哥儿你是不是糊涂了?就算将来宝玉将家产败光后,还有咱们。可你傻了吗?咱们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帮他,而我觉得一次教训,不可能让宝玉学乖。” 要学乖早就学乖了,正常人在刑部大牢里待了大半年时间,还能这般傻甜白?贾琏心道,他这个堂弟啊,还有贾兰那孩子,简直太天真了,天真让他不由的汗颜自己为何会那般黑心肠。 “宝玉要守孝三年,等三年之后,他便会迎娶薛家大姑娘。到了那个时候,自有人管教他,与我何干?” 凭良心说,王熙凤还是挺信任薛宝钗的,左右薛宝钗也不至于狠心到弄死宝玉,帮着管管钱财原就是作为妻子的责任。到时候,宝玉的生活顶多不如意些,也不至于落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地步,她也算是积德行善了罢? ……就是薛宝钗极有可能诅咒她一百遍。 “对呀!还有薛宝钗那个冤大头!”贾琏一拍巴掌,旋即彻底放下心来。毕竟,两家纵是早已分家,如今宝玉没了长辈,若真落得个凄惨的下场,就算不是贾琏的责任,他也仍会被非议,而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 “琏二爷若是有闲工夫,不若想法子探听一下薛家的情况。还有便是……母亲的嫁妆问题。”王熙凤抿了抿嘴,这事儿说实话真的挺难办的,其中最要紧的还是王夫人本身的供词,“若是有可能的话,我想再去瞧瞧我姑母。” 第190章 刑部大牢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昏暗潮湿,这里的牢头和狱卒并不常换,经常一待就是一辈子,甚至很多人都是父传子子传孙,像是传承家族荣耀一般的,将这一行永永远远的干下去。 然而,犯人们却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如今又到了秋后。 所谓秋后处斩其实并无规定的时日,哪怕以秋收为依据,每年的秋收时分也会根据气候的不同而有所改变,更别说每个地方的秋收之日原就是不同的。因此,在通常情况下,每年过完中秋节约莫时日后,便会成为惯常的“秋后”。除非当年发生了甚么特殊的事情,要不然是不会改日子的。 而今年,确是发生了大事。 太上皇驾崩虽在当今等人的意料之中,可到底也算是国之重事,且本朝素来讲究孝道,当今不可能在太上皇才刚出头七不久后,就下令处决刑犯。因此,这一批刑犯被获准多活几日,等太上皇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行处斩。 说实话,对于即将被处死的罪犯们而言,这个所谓的好消息一点儿也不亚于坏消息。 “听说前头流放的人都已经走了,不知晓你那宝贝儿子还有你的孙子出去了不曾。” 因着释放了一批人,又流放了大半的人,牢房因此显得略有些空荡。因此,当牢房深处忽的传来人声时,反而显得更为渗人。而传出声音的地方,却是女监中的死牢。当然,此时的刑部大牢里也就只有死牢还有活人了。尽管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是在说笑话,然而这就是事实。而此间牢房里的人不是旁人,正是王夫人、周夫人这对姑嫂俩。 “不劳嫂子操心,我还是很信任凤哥儿的,即便她再贪,却还是有几分人情味儿的。”王夫人慢慢的吐出了一句话,并努力的挤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可惜或许是因着吃了太多的苦头,她努力了半响也仅仅是略牵动了嘴角,遍体鳞伤的她早已无法做出任何表情来了。 “是啊,凤哥儿是个好孩子哈哈哈哈……咳咳。”周夫人也没有比王夫人好过,她虽然进来得晚了一些,可该有的刑罚那是一点儿也没有少,且当初狱卒们为了能够从她嘴里掏出更多的“真相”,动起手来那是半点儿都不含糊。事实上,即便无需秋后处斩,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好歹,我有儿子有女儿,还有孙子。呵,你有甚么?”王夫人当然知晓周夫人这是在嘲讽她,当下发出一声嗤笑,只是面上却再也没有露出出正常人的表情来。 “王氏你这是傻了吗?我也有女儿,我的女儿虽没你女儿那般能耐,却比她有福气多了。”后宫的妃嫔,听起来再能耐,却抵不过一句幸福。王夫人纵是再想反驳,也无法否认元春根本就不幸福这件事儿。 然而,正当周夫人自认为扳回一局时,远处忽的传来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有一盏小小的灯笼由远及近。 周夫人和王夫人皆齐齐的陷入了沉默之中,尽管她们都很清楚自己如今的日子是按天来计算的,甚至时常做出一副不稀罕多活几日的模样来,可若当死亡真的来临,她们仍是本能的想要逃避。 “姑母,我同琏二爷来瞧您了。” 是王熙凤! 尽管已经许久不曾见面,尽管牢里无比昏暗,尽管往日里时常一身红衣的王熙凤此时穿的是素白的衣裳,可俩人依然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 对此,王熙凤一点儿也不感到自豪,只冷笑着道:“姑母,您也知晓我这人的性子,今个儿过来是有事儿同您商议。当然,若是您不愿意同我废话,我立刻就走。可若是您乐意配合我,旁的事儿我不能保证,至少可以让您在临终之前再见宝玉一面。” 王夫人霍然起身,却因着手链脚铐的束缚,只站起来一半就再度跌了回去。纵是如此,王夫人还是忍不住大叫:“我愿意!你想要甚么我都愿意!” 狱卒得了贾琏予的荷包,痛快的撇下俩人离开了。只是因着王夫人所处的地方乃是死牢,狱卒并不曾将牢门打开。不过,监舍原就极小,隔着栅栏说话半点儿都不妨碍。 “哦?姑母您竟是甚么都愿意吗?”王熙凤挑眉笑道,“不过说起来,您也确实没甚么好不乐意的,毕竟都已经到了这份上了,您还剩下甚么呢?罢了,我也懒得同您在这儿绕弯子,就直说了罢。” 当下,王熙凤就将意外发现贾琏生母张氏的嫁妆单子说起,连半点儿铺垫都不曾,便直截了当的说起了王夫人昧下张氏嫁妆一事。 “我……对,是我干的。”王夫人看似原打算解释,可才说了一个字,便立刻改了说辞,痛快的承认是自己所为。也是,一如方才王熙凤所言,都到了这份上了,她没甚么好不承认的,左右都是秋后处斩,即便多添上一样,也不至于惨到凌迟处死的。既如此,那就都说了呗。 其实,事实同王熙凤最先猜测的很相似,王夫人虽贪,却也不至于明目张胆的对张氏的嫁妆下手。至少在最开始,她说的只是“借用”。 “很好,我希望若有人过来询问,姑母您也能这般老实的回答。对了,我记得以往在王家时,仿佛看到过几样东西。姑母您可曾记得?”王熙凤忽的又道。 “当然记得,那是我送予我大哥的,用途是替我家老爷官道铺路。” “婶娘,您又是怎么说的?”王熙凤又向周夫人问道。可惜,周夫人不是王夫人,她可没甚么把柄落在王熙凤手上。因而,听了王熙凤这话,虽不曾否认却也没有承认,而是干脆选择了闭口不言。这下子却是将王熙凤给逗乐了,连声笑道,“对了,有个好消息婶娘怕是不知晓罢?堂妹她回了王家,以归宗女的身份继承了家业。对了,因着王家还不曾确立嗣子,如今王家的全部家产都落在了堂妹手里。” “哼。”周夫人冷哼一声,似乎并无任何惊疑。 王熙凤早已料到周夫人会有这个反映,因而并无任何不悦,只是仍笑着道:“还有个事儿呢,却是那保宁侯府开始为其子择亲了。若不是因为前些日子太上皇驾崩,只怕新娘子都抬进门了。” “你浑说甚么?!”周夫人怒气冲冲的回道。 “我要是骗你就让我天打五雷轰。”王熙凤笑眯眯的看着隔着道栅栏的周夫人。尽管王熙凤平日里胡说八道惯了,可这事儿还真不是她胡扯的。保宁侯府确是在为其子择亲事,且保宁侯夫人明确的表示,既然王熙鸾已经被休弃,侯府是绝不可能再将她迎回来的。 “你你你……” “唉,说来也真是无奈。我猜原本保宁侯府的意思,大概是让堂妹先以归宗女的身份回了王家,等王家确立了嗣子,她又继承了该得的份额后,再将她迎娶回侯府。这个打算真的挺完美的,唯一的遗憾就是,一不小心被外人知晓了。” 准确的说,是被人猜到了。 而更不妙的是,保宁侯府很不幸的也在被当今清洗的老臣之列。当然,因着保宁侯府暂且没有把柄,当今并不曾真正对其下手,却又一次的驳回了保宁侯府册立世子的折子。 “消息一早就传开了,说起来也是因着老太太病着,我实在是没心力管外头的事儿,竟不曾立刻得知。唉,也是委屈堂妹了,谁让当今忽的立下一条,家有犯妇者,其夫不得继承爵位。” 周夫人面色惨白的瘫坐在地。 所谓犯妇,字面上的解释是,妇人犯了罪。当然,还有另一层解释就是,家人的罪祸及到了妇人。像宁国府的尤氏,她就属于犯妇,先前判的也是发作官奴。而王熙鸾照道理来说,她既已经出嫁了,那就是属于夫家的人,娘家获罪是不会牵涉到已经出嫁的女子,一如王熙凤就不曾被波及。可惜,谁让王熙鸾好死不死的在这档口被休弃,成了实打实的归宗女。于是,她就莫名的成了犯妇。 当然,王家不是宁荣二府,饶是王子腾在任上确曾贪赃枉法,却尚不至于抄家灭族。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人家都不会介意王熙鸾犯妇的身份,可惜啊可惜,当今心血来潮想了个新辙儿。 “……事情便是如此,说来也是堂妹运道不好。这保宁侯府虽不独一子,可保宁侯夫人却只得这么唯一的一个嫡子,她肯定不希望将保宁侯这个爵位让予庶子。如此一来,就只能委屈堂妹了。” 王熙凤连连叹息,王夫人则是忍不住大笑出声,至于周夫人这会儿却是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句反驳之言都说不出来了。 诚然,即便王熙鸾回不去保宁侯府,她这辈子也不会缺少钱财的。可问题是,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王家的确尚未确立嗣子,却不可能一辈子不确立。一旦嗣子确立,那么即便王熙鸾能以归宗女的身份得到五分之二的家产,可不要忘了,归宗女继承的只是家产,真正继承王家的却是嗣子。 将来,嗣子继承了王家,虽只能得到五分之一的家产,却是王家名正言顺的家主。而王熙鸾只有两个选择,其一带着所得的家产再度出嫁,其二便是守着家产留在王家。嗣子没有权利赶走归宗女,却有权利在归宗女死后继承其遗产!! 一切都毁了,彻底的毁了。 “王熙凤你好狠的心!你就不怕遭到报应吗?!”过了许久许久,周夫人才堪堪回过神来,却一开口就破口大骂。 “婶娘您说笑罢?这事儿还真的同我无关。”这是良心之言,事实上,保宁侯府和王熙鸾之间的是是非非,王熙凤真的是一点儿都没搀和。毕竟,贾府的事情也不少,且那会儿她正满心满眼的都是将黛玉和迎春嫁出去。哪怕黛玉并不是在贾府发嫁的,可皇室只负责给予面子,一应的琐碎事务都是王熙凤一个人搞定的。至于迎春,她只是倒霉没能捱到出孝,可她的嫁妆却已经差不多都办妥了。 王熙凤悲伤的表示,在这件事情上,她的确是无辜的。 “你想要甚么?你说!你说!!”周夫人已经陷入了癫狂之中,其实,她的心态跟李纨有得一拼。李纨是因着贾珠早逝,她又不愿改嫁,这一辈子也就只能守着贾兰过了。而周夫人则是因着身子骨缘故,这辈子只得王熙鸾这独一个宝贝女儿,一听说女儿过得不好,她如何还能淡定? 凭良心说,看到这般模样的周夫人,王熙凤多少还是有些触动的,谁让她前世临终前最挂念的也是她的宝贝女儿巧姐呢? “婶娘,你应当明白的,如今的贾府早已不是当初权势滔天的荣国府了,我能做的事情当真很有限。再说了,您如今是在气头上,才会将传消息的我当成仇人,可等您静下心来细想时,您就会发觉这一切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没有那个能耐。”王熙凤平静的道。 可惜,这番话却不是周夫人想要听到的,当下她连连怒吼:“废话少说,你到底要甚么?对了,钱财!我比王氏有钱,我让鸾哥儿给你钱!凤哥儿,凤哥儿你是好孩子,我方才还在夸你呢,真的,我会让鸾哥儿给你钱,很多很多的钱,求求你帮帮她,她是你的堂妹啊!” 王熙凤沉默的看着周夫人,一直等周夫人慢慢平静下来后,她才缓缓的道:“我说过,很多事情我都做不到,如果婶娘奢望太多,那我只能选择离开。” “你……说罢。” “我的要求很简单,琏二爷母亲的嫁妆,还有我母亲的嫁妆。我相信,婶娘和姑母会给我一个交代。”王熙凤其实并不清楚生母许氏的嫁妆是否有问题,因为她并不曾继承许氏全部的嫁妆,且她的父兄皆不靠谱,说不定是她的父兄拿了许氏的嫁妆。她只是在诈。 “我不知道琏二爷母亲的嫁妆,如果你指的是王氏送我的东西,我可以都给你。至于你母亲的嫁妆,我会全部奉还。”周夫人艰难的开口道。 “很好。那我就说我能做到的事情,我会尽快安排宝玉和鸾哥儿来见你们。姑母想来是没意见的,那么婶娘您呢?” “好,怎样都好。”周夫人近乎呢喃的道。 “凤哥儿,我可以见一下珠儿媳妇儿吗?”然而,王夫人却在此时忽的开了口,说出来的话也是王熙凤原先全然不曾料想到的。 第191章 让宝玉和李纨去一趟刑部大牢倒是容易,毕竟这两位就算如今已经有了傍身的钱财,却也仍没有同王熙凤叫板的底气。宝玉自是不必说,他原就是极为乐意见到王夫人的,至于李纨也仅仅只犹豫了那么一瞬,便应承了下来。 又隔了一日,贾琏便带着宝玉和李纨再度去了刑部大牢。这一次,王熙凤并不曾前往,只因刑部大牢总让她不由的想起前世临终前在羁侯所的那段暗无天日的生活,如非必要,她真的一刻都不想停留。 至晚间,贾琏归来。 王熙凤早早的命人烧了热水备着,又亲自拿了衣裳候着。待贾琏洗漱一新之后,俩口子才坐在炕上,用起了已略迟了的晚膳。 “琏二爷,今个儿如何?宝玉没哭死在牢里?”待有了七八分饱,王熙凤才带着一丝嘲讽,笑着问道。 “宝玉的反应很正常,哭啊闹啊,我都懒得理会了,左右等我说要走了,他也不敢不跟上来。倒是你那位姑母啊……”贾琏略叹了一口气,认识宝玉那么多年,他深以为甭管宝玉做出多么夸张的事儿,都已经不会感到奇怪了。然而对于王夫人的认知,贾琏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被迫刷新着底线。 “她又做甚么了?”王熙凤很是不解,左右都快行刑了,王夫人还能做甚?就算王夫人把刑部大牢都给翻过来了,这不还是要秋后处斩吗? “她逼着珠大嫂子答应她,哪怕是豁出去珠大嫂子和兰哥儿的性命,也一定会护好宝玉的周全。又旧话重提,要将兰哥儿那国子监监生名额予了宝玉,还说甚么……罢了,我都懒得重复了,左右都是一些没脸没皮的话,也亏得珠大嫂子那性子好,甭管二太太怎么吵怎么闹,她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只闷声不响的立在外头听着。”贾琏说着说着,抬眼瞧了瞧王熙凤,嗤笑道,“这要是换了你,只怕早就大耳括子扇了过去。” 王熙凤沉默了一会儿,遂问道:“琏二爷您这是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贾琏轻咳两声,道:“自然是在夸你。不过,我冷眼瞧着,珠大嫂子也未必真好说话,别看她一言不发,只怕回头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啧啧,她那般在意兰哥儿,会为宝玉着想?做梦罢!” 事实也的确如此,也许李纨是不曾在王夫人面前反驳一句话,可同样的,她也没有做出过任何承诺。当时,在刑部大牢里,王夫人简直就是一个人演出了一整台戏,而李纨那做派,压根就不像是戏中人,而是站在一旁看戏之人。 “不说那蠢货了。”王熙凤很是无语的摇了摇头,当然她所谓的蠢货指的是王夫人。不过,要是李纨真听了王夫人的话,那么蠢货这俩字就赠送给李纨好了。 “哦?那凤哥儿你想说甚么?对了,你甚么时候去王家?” “去王家作甚?寻我那好堂妹?别闹了,我才不要倒贴上去。像临终探监这类事儿,原就应当她求上门的。对了,琏二爷,我比较好奇兰哥儿那国子监监生的名额,可还在?” “甚么意思?”贾琏颇有些不明所以的放下筷子,“我记得当今只下令格外恩赐监生名额,没听说又被夺了罢?” “那倒是没有,我只是在想,兰哥儿也在刑部大牢里待了好几个月,不碍事儿?”别怪王熙凤见识浅薄,实在是无论王家还是贾家,对于这类事儿几乎都不谈论。这也难怪,王家就不消说了,男丁要么是武将要么就是酒囊饭袋。而贾家这头,其实原还是在提的,可自打贾珠逝去后,连带有些话题都成了忌讳,加上王熙凤原先也从不曾表现出对这些事儿感兴趣,自然也就没人同她说这些了。 然而,王熙凤忘了一点,贾琏也是如此。 听了王熙凤这话,贾琏很是愣了好一会儿,半响才吭吭哧哧的道:“大概……不妨事儿罢?”说着,他自己也愈发的不确定起来,又思量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颓废的放弃了,“罢了,好人做到底,回头我帮着打听一下,问问家里头犯了事儿的,还能不能去国子监。其实罢,我猜问题应当不大,毕竟兰哥儿是被无罪释放的。” 荣国府等那些被当今撸了的老臣、世家们,全都是寻到了明确的罪证。可以说,就算当今的确是故意发难,然而却也都是证据确凿的。至于家眷们,则又分成三类。 其一,就跟王夫人似的,原就身上带罪,那就依律判刑。 其二,类似于贾母的年老体弱,或者类似于李纨的年轻守寡,还有便是宝玉、贾兰那种年幼无辜。总之有着明确的理由,最终被无罪释放了的。 其三,便如同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宁国府尤氏那般,本身无辜却被夫君牵累,又没有脱罪的理会,最终被充作官奴。当然,也许年轻的直接被充作了官妓,甚至直接就在牢里咽了气。 然而,像贾兰碰到的这种问题,却至今尚不曾有先例。毕竟,能得到当今格外开恩的,就代表家族是受重用的。反过来说,逐渐败落的人家通常是得不到国子监监生名额的。 ……这简直就是条死胡同! “去问问罢,反正琏二爷您闲着也是闲着。”王熙凤不甚诚意的摆手道,得到的当然是来自于贾琏的白眼一枚。 不过,甭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贾琏却仍想法子去打听了。只是,打听的结果却不是很如人意,可要说全然是坏消息罢,也并非如此。简而言之,一半儿一半儿。 但凡听了荣国府这个例子,被问到的诸人都觉得这个国子监监生名额是不存在了。都无需特地撸去,毕竟,这有罪名的人是无法参与科举的。然而,问题也来了,荣国府虽被查抄了,可当今却并没有牵连的意思。君不见大房全须全尾的跑了,连二房也不过才死了一个贾政以及快死了的王夫人。至于贤德妃娘娘,却压根就没人将她算在荣国府里。而前不久才病故了的贾母…… 都说了是病故的,还能是当今害死的?再说了,就贾母这个年岁这副身子骨,压根就没人会害她。 最终,贾琏和王熙凤商议后得出结论,走一步看一步罢,左右贾兰都是要守重孝的,再说他年岁也小,索性等三年后再说罢。 而说起守孝,贾兰的倒霉程度简直跟迎春有的一拼。迎春本身只需要为贾母守孝九个月,然而因着贾琏乃是承重孙,依律要为贾母守孝三年,而王熙凤则随夫,邢夫人也是随着亡夫贾赦,因此这三人皆要守孝三年。偏生,贾府再无旁的长辈,甚至连个稍微亲近一点儿的亲眷都寻不出来。勉强算是近亲的话,只有迎春将来要嫁的许家,彻底闹掰了的王家,早已不再来往的史家,以及黛玉所在的北静郡王府。 前面三家完全靠不住,最后的北静郡王府也帮不上忙,毕竟黛玉是迎春的同辈,且年岁比迎春更小,而北静老王妃也不可能帮着操办亲事。迎春是注定要出了孝期后,才能备嫁了。 之所以说贾兰的倒霉程度跟迎春有的一拼,是因为贾兰也是承重孙。 所谓承重孙,指的是长房长子死于父母之前,因此当父母死后,由长房嫡长孙替其父承孝。简而言之,贾琏是替贾赦为贾母守孝。至于贾兰,则是替贾珠为贾政和王夫人守孝。 贾政死了大半年了,可王夫人还没死,当然也快了。而不管先前闹出了甚么纷争,贾兰都仍是王夫人的嫡长孙。待王夫人死后,他照样要为王夫人收尸、办丧、守孝,且三年重孝。 若说迎春的倒霉在于,她的亲事被迫挪到了三年之后。那么贾兰倒霉之处在于,他三年不能进学。 尽管没人会管贾兰这三年里在府上究竟作甚么,可他却不能拜访名师,甚至连私塾都不能去。若是对于琮儿、贾环这俩来说,三年时间不耽误,左右他们原也没希望考取功名。可贾兰不一样,天赋越高,被耽误的可能性越大,尤其他之前已经在刑部大牢里耽误了大半年时间。 其实要解决这个问题,倒也不算特别难。想也是,就算贾兰不能外出求学,这不还可以请人上门教吗?然而,即便如此问题仍还是存在的,最简单的一点便是,请甚么人上门来教?落魄的学子,人家还抱着金榜题名的希望,哪里肯当黄口小儿的西席?年老有名气的老先生,无人推荐是不可能轻易上门授教的。偏生,贾家如今最缺的,就是各处人脉。旁的不说,让李纨自己想办法,她完全没有可能请到靠谱的先生。 王熙凤私以为,李纨一定会没日没夜的诅咒王夫人下地狱。不过,那却是跟王熙凤没甚么关系了。 眨眼便到了八月底,忽的一日传来消息,所有被判处秋后处斩之人,都将于九月初三在菜市口当众行刑。这下子,王熙凤坐不住了,只因她亲娘和婆婆的嫁妆一案,尚未明了。不过,也有人比她更为坐不住。 “奶奶,有人送了帖子过来,邀请您去……东新茶楼一叙。”丰儿捧着一份普普通通的帖子,神情格外古怪的道。 “别卖关子。”王熙凤横了她一眼,淡淡的道。 当下,丰儿忽的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嬉闹着道:“是二小姐呢。我原还想着,若是再见到她,说不定要唤她保宁侯世子夫人了。结果,竟还是要唤她作二小姐。奶奶,您说这事儿好玩不好玩?” “你这话要是让鸾哥儿听到了,那才叫好玩呢。”王熙凤笑着接过了帖子,却看也不看的丢在一旁,旋即高声唤了紫鹃,“紫鹃,你也替我拟一份帖子,就说邀请王二姑娘去南悦楼一叙。” “只这般?”紫鹃尚不曾回话,丰儿便急急的追问道。 “那就写上,贾府琏二奶奶请王家二姑娘去南悦楼一叙。”王熙凤没好气的瞪了丰儿一眼,嗔道,“这下你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当然满意。”丰儿连连点头,一面推搡着刚进屋不久的紫鹃出去,一面道,“紫鹃姐姐可听清楚了?一定要把‘贾府琏二奶奶’这几个字写大一些清楚一些,哼,气死她!” 比起丰儿的义愤填膺,紫鹃完全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只不停的拿眼去瞧王熙凤,却见王熙凤早已笑倒在炕上,当下便只能顺着丰儿的意思出了里屋,到了外头厅上,寻纸笔写帖子。 帖子很快就写好了,王熙凤懒得细看,只唤丰儿赶紧送出去。丰儿自不会拒绝这个差事,只是眼馋的看着王熙凤,苦苦央求着:“回头奶奶去南悦楼时,带上我成吗?我都好久好久不曾见到二姑娘了,我……我可想她了!!” “尽贫嘴!”王熙凤简直拿丰儿没法子,见她眼巴巴的瞧着自己,当下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摆了摆手道,“想去就去罢,就是不知晓鸾哥儿听说你想她,会不会直接扑上来撕了你的嘴!” “奶奶真好!”丰儿得了想要承诺,才不管王熙凤接下来会怎么糗她,只拽着帖子飞一般的冲出了房门,看得紫鹃一头雾水,愣是半响都不曾回过神来。 好半天,紫鹃才向王熙凤道:“丰儿原是王家二小姐的丫鬟吗?”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种可能性了。可问题是,就算是曾经感情极好的旧主子,当着如今主子的面,也不能这般说话罢?紫鹃打定主意,回头寻个机会定要好生说说丰儿,怎么能这般伤琏二奶奶的心呢? 王熙凤:“……噗哈哈哈哈!” 说起来,丰儿和王熙鸾还真有一段恩怨。准确的说,是怨而不是恩。却说当初,王家的当家太太乃是王熙鸾的母亲周夫人,因此尽管王熙凤才是王家正经的大小姐,可是事实上,在王家,王熙凤的地位是远远比不上王熙鸾的。 就好比贾琏和宝玉,他俩的处境是截然不同的。 而所谓的恩怨,在如今看来倒是有些小家子气了,可惜在当初,尤其是当初某个小丫鬟眼中,却是比天都要大的大事件了。 简单地说,就是被贬低而已。 想当年,尽管王熙凤才是王家的大小姐,可事实上先定亲的人却是二小姐王熙鸾,且未婚夫还是极为有名的保宁侯府嫡长子。当然,王熙凤也不是嫁不出去,只不过那会儿尽管荣国府和王家都有那个意思,可尚不曾过明路,也就是尚未定亲。 也不知晓是不是每一个订了亲或者成了亲的人,都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总之,王熙鸾在有一段时间里,格外得盛气凌人。王熙凤倒是不在意,左右就她那臭脾气,王熙鸾压根就不可能当着她的面给她脸子瞧。倒是因着陪嫁丫鬟的问题,王熙鸾狠狠的打压了王熙凤一回。 那会儿,王家当家太太周夫人挑出了几十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年岁都在十岁出头。王家的规矩是,四个一等大丫鬟,八个二等丫鬟,并十来个三等丫鬟及婆子等。当然,奶娘和嬷嬷并不在此列。 王熙凤没有奶娘,没有嬷嬷,她母亲留给她的两个丫鬟年岁也大了。那会儿,她十六岁,俩丫鬟则已经二十岁了,哪怕王熙凤并不嫌弃她们年岁大,也不可能带到婆家去。倒是贾母赏给她的平儿,模样、年岁都正正好,可即便如此,她也仍缺了三个大丫鬟。至于小丫鬟们,更是不用说了。可惜,纵然她才是大小姐,可谁让王熙鸾的母亲是王家的当家太太呢?于是,借着王熙鸾已定亲,而王熙凤尚未定亲的缘由,成功的让王熙凤捡了王熙鸾不要的丫鬟。 丰儿就是其中之一。 “哈哈哈哈,紫鹃你是不知晓,丰儿那丫头的脸色有多臭!”王熙凤笑了半天,仍不曾止住笑意,甚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又不舍得弄花了妆容,只得用帕子按着眼角,边笑边道,“紫鹃你想想,一个小丫头片子,长得一般般,不算丑罢,可她离好看也差得太远了。结果,脾气却比小姐还大,一副恨不得冲上去跟鸾哥儿拼命的样子。我当时就笑疯了!” 若非因着王熙凤笑得太欢快,王熙鸾的面子彻底绷不住了,也不至于闹成后来那般样子。 不过,最终的结局倒还算不错。 “我看鸾哥儿真的气狠了,想着丰儿这小丫头还算是合了眼缘,索性也就收下了。”回想起了当初的种种,王熙凤还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过也是,对于她而言,出阁前的事儿的确早已是前世发生的了。当下,王熙凤露出了一丝期待的神情,笑道,“这么一想,我倒是还蛮期待鸾哥儿见到丰儿时的样子。” 第192章 南悦楼是北静郡王水溶的产业,当然知晓这事儿的人极少。若非有贾琏告知,王熙凤压根就不会想到这一点。毕竟,南悦楼仅仅是京里一个普普通通的茶楼罢了,既没有有名气的招牌点心,也没有上档次的好茶,唯一还算凑合的,也就是长年驻扎的说书人而已。 自然,王熙鸾也绝不会想到这一点。 “这算是甚么意思?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该死的,我……”王家正院,自打王熙鸾被休弃回娘家后,她便自作主张的住在了正院里。当然,这个正院也就是最初王熙凤母亲的院子,后来则是予了周夫人。 “姑、姑娘,您的意思是不去?”见王熙鸾一脸的怒意,她身畔的丫鬟略有些怯意的道。不想,就是这般小心了,她还是被王熙鸾狠狠的剜了一眼。 姑娘!姑娘!! 王熙鸾从未这般痛恨过这个称呼。以往她不曾出嫁时,家里人都是唤她鸾哥儿,当然偶尔也会唤她鸾丫头之类的。至于下人们,少数当着外人面时,会唤她二姑娘或者二小姐,多半则是干脆就唤她姑娘或者小姐。这个称呼本没有甚么问题,问题在于,她如今被休弃回娘家了! 怎么会这样呢?事情怎就变成了如今这般?说实话,王熙鸾想不通,甚至压根就不敢往深处想。外头的流言蜚语,她也不是不知晓,而是装作甚么都不知晓。甚至上个月她听说保宁侯夫人已经给其嫡子又定了一门亲事时,她都只当自己聋了。 幸亏,太上皇驾崩了…… 捂着心口静静的坐在窗台下,王熙鸾的面色慢慢的缓了过来。这是她打小就有的毛病,一旦气上了头,就会不由得心口发疼。自然,大夫看过,药也用了不少,甚至在王子腾飞黄腾达之后,还费心替她请了太医来家诊治,然而效果却不明显,就连太医也只是道她这是轻微心悸,要静养不能动怒。 可如今这情况,让她如何不动怒?! “来人,备马车,我要去南悦楼。”王熙鸾不傻,准确的说,王氏女就没一个傻的。别说如今这种情况了,就算是她和王熙凤皆不曾出门子时,她也从未在王熙凤手里讨到过好处。而如今,她父亲没了母亲入牢了,甚至连夫君都不要她了。她还拿甚么同王熙凤争呢? 那丫鬟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甚么,可最终却甚么都不曾说,只是低着头退出了房间,将主子的吩咐传达了下去。 不得不说,纵然王熙鸾已经出嫁数年,可她在王家的威信却半点儿都为降低。不过想想也没错,说到底,如今的王家还尚未确立嗣子,王熙鸾是王家当之无愧的主子。 马车很快就驶离了王家,南悦楼位于京里的闹市区,离王家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当然,同样离贾府也不近。且王熙鸾虽急急的赶去,王熙凤那儿却是半点儿都不着急,只慢悠悠的用了午膳,又重新梳洗打扮,待一切都妥当了,才唤上丰儿和林之孝家的,一同出了府门。 不比王熙鸾能耐,王熙凤坐的是青布骡车,且她真心不着急,一面同丰儿说笑着,一面透过轻薄的纱布窗帘看着外头的景致。 说真的,京里很安静。 因着太上皇的驾崩,京里很多酒楼饭馆都关门歇业了,少数倒是仍开着,可眼瞅着却没甚么客人。就连往日里随处可见的小摊儿,如今一眼望过去,整条街都不见三五个摊儿。至于那些秦楼楚馆那就更不用说了,一早就门户紧闭了,只怕一整年都不会再开。 大半个时辰后,青布骡车才堪堪到了南悦楼前。早有那茶小二过来帮忙,见下来的是位带着围帽的女客,茶小二眼前一亮,忙略上前道:“可是定了雅间的?” 王熙凤瞥了丰儿一眼,丰儿上前向茶小二轻道:“王。” 茶小二露出了个心知肚明的神情,笑容满面的将王熙凤等人迎了上去。见状,丰儿略有些不解的凑到王熙凤耳边问道:“奶奶怎的知晓二姑娘一定会来?还报了王家的名号?对了对了,万一她布置了陷阱要害奶奶怎么办?” “这么蠢的问题我不想回答。”王熙凤没好气的伸手拍了丰儿一下,丰儿当下就闭嘴了。 不一会儿,便到了二楼的雅间里。 “您请您请。”茶小二狗腿的打开了雅间的门,将王熙凤等人迎了进去,略后一步的丰儿笑着塞给了茶小二一个半两的角银子,叮嘱道:“你自去忙罢,有事儿我会唤你。” 茶小二嘿嘿的笑着,打了个千儿便远远退了开去。 雅间里,王熙鸾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她倒是要了不少的好茶好点心,可惜南悦楼真不是甚么高档次的茶楼,哪怕是最贵的茶点,也比不上王家的。王熙鸾原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又匆匆赶来,还等了这么老半天,早已耐心告罄。及至这会儿见到了王熙凤后,再也忍耐不住了。 “凤丫头你也太过分了罢?唤我来这儿,竟晾了我这般长时间,你甚么意思?” 王熙凤默默的看着数年不见依然爆炭性子的王熙鸾,忽的转身就要离开:“王二姑娘既这般不欢迎我,我走便是了。” “你你你……你不准走!该死的,你给我停下!”王熙鸾气得浑身战栗不已,心口又再度抽疼起来,当下面上一阵扭曲,只咬牙道,“站住,我让你站住!好好,我道歉!” 随着王熙鸾最后一句话的话音落下,王熙凤果断的转身回来,径直走到王熙鸾对面椅子上坐下,随后笑眯眯的看着又被气得心口疼的王熙鸾:“哟,王二姑娘,许久不见了你竟还是这副老样子。对了,我最近学到了一个新词儿,叫作东施效颦。” 这个词儿当然不是新学的,而是她前世就知晓了。不过,前世的她自打嫁入荣国府后,一直到临终前都不曾见到过王熙鸾,也因此没有机会显摆自己的学识了。 而王熙鸾虽同为王氏女,可好歹有母亲教导着,谈不上有多少学问,好赖也比王熙凤这个睁眼瞎来得强。再说了,东施效颦也不是甚么晦涩难懂的词儿,王熙鸾只一听就明白了,旋即面色更难看了。 心悸这种毛病,怎么说呢,哪怕病情很轻微,一旦犯病面色就会极度难看。再说了,数年过去了,王熙鸾再不是那个养在深闺无需烦恼的千金小姐了,嫁入保宁侯府多年,她早已尝遍了人生五味。如今的王熙鸾,非但没了未出阁前的青春美貌,连带心悸的毛病也加重了不少。 “罢了,客套话我也就不多说了,咱们说正经的,王二姑娘寻我作甚?”王熙凤笑得一脸灿烂,只是无论她的笑容有多夺人心魄,落在王熙鸾眼中却永远都透着一股子恶毒的算计。 “我要见母亲。”王熙鸾尽可能平静的道。 “婶娘?哎哟哟,这事儿可真难办呀,如今谁不知晓婶娘是被判了秋后处斩,关在了刑部大牢深处的死牢里。这一般人别说进去瞧一眼了,纵是想递点儿东西进去,恐怕也难得很。不过,我可不是那一般人,若是王二姑娘求求我的话……” “多少钱!”王熙鸾实在是不愿意再听这些废话了,急急的打断了王熙凤的话,径直道,“一千两够不够?两千两?” 然而,王熙凤并没有应上来,只是托着腮帮子,学着荣哥儿平日里那无辜懵懂的小模样,就这般扑闪着大眼睛凝视着王熙鸾。 王熙鸾好悬没被恶心死。 诚然,王熙凤很漂亮,纵然已经嫁人数年,生养了一儿一女,如今的王熙凤也不过才二十五岁。这个年纪,身量已经完全长开了,容貌却依然保持着青春靓丽,且还多了一层独属于女人的韵味,甚至还有一股子自然形成的魅惑之情。 然而在王熙鸾眼里,王熙凤就是那么恶心,恶心到了顶点!! “凤丫头,你到底有完没完?你想怎么样你倒是说啊!行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了,一万两银子,成不成一句话!”王熙鸾也真是拿钱不当钱,不过也是,对她而言一万两银子真心不算甚么。要知道,她被休弃回王家时,为了做戏做全套,保宁侯府确是将她的嫁妆全部归还了的。而她的嫁妆,却是至少价值七八十万两的。更别说,她如今还是王家唯一的主子,只要王家一日不曾确立嗣子,她就拥有动用公库的权利。 “成啊,有甚么不成的。”王熙凤终于放弃了诱惑(恶心)自家堂妹,一本正经的说道,“那你是打算甚么时候去?对了,秋后处斩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九月初三。” “越快越好!”王熙鸾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先予你五千两银票,另外一半等你带我进了刑部大牢后,再予你。” 王熙凤刚要答应,忽的雅间的门却被推开了。 “五千两?还仅仅是一半?我说琏二奶奶你这又是在作甚么幺?不对,爷应当说,有这么好的买卖你怎么能不叫上爷呢?”贾琏一脸坏笑着走进了雅间。 第193章 “哟,琏二爷怎的会在此?”王熙凤轻挑了挑眉,状似诧异的问道。她身畔的丰儿也是满脸的愕然,一副完全不曾料到的模样,倒是林之孝家的满脸平静,只淡笑的看着这一切。 贾琏侧过脸瞥了王熙凤一眼,眼底里分明透着一丝狐疑:“不是你……哦,这不正巧路过这儿,看到咱府上的马车,一问才知晓琏二奶奶今个儿竟有这般闲情逸致,特地绕远路赶来这儿喝茶?”看到了王熙凤眼底里的意思,贾琏很自然的改口了,绝口不提分明就是王熙凤让人将他唤来的。 见贾琏如此配合,王熙凤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索性起身走到贾琏身侧,挨着他道:“还真瞧不出来,咱们俩口子挺有缘的。” “呃,有缘。”贾琏嘴角微微有些抽搐,心下倒是猜到王熙凤又要坑人了,可这一时半会儿的,他还真猜不透王熙凤打算做甚么。 就在此时,方才一直保持沉默不语的王熙鸾终于怒了。 “凤丫头你这是甚么意思?罢了,左右事儿已经谈妥,我也懒得跟你一般见识。给钱,走。”王熙鸾冷冷的看了王熙凤一眼,让贴身丫鬟将今个儿临出门前特地带上的银票拿了出来,不多不少正好五千两。当然,她也没忘付茶钱。待一切妥当了,王熙鸾才甩袖离开。 而贾琏,则至始至终都带着一脸的莫名其妙,直到王熙鸾走了,贾琏才忽的恍然道:“凤哥儿,这是你妹子?” “这也能被琏二爷猜到,想来二爷您可真是愈发的聪慧了。”王熙凤笑眯了眼睛,眉眼弯弯的看向贾琏,顺手将王熙鸾付的定金快速一数,将其中一半塞到了贾琏的衣襟里,用一种近乎调戏般的语气道,“来,见面分一半,亏不了爷您!” 白得的钱,不要才怪。贾琏才不会觉得钱多烫手,也完全不在意被自家媳妇儿调戏,见王熙凤戴上围帽就要离开,贾琏索性欺身上前,一把抓住了王熙凤的手,半调笑半威胁的道:“琏二奶奶倒是把话给我说清楚呢,这好端端的……你那妹子不会是傻的罢?” 回想起方才王熙鸾的模样,贾琏难免有些心生古怪。 诚然,贾琏此人继承了其父贾赦的贪杯好|色,可因着这几年王熙凤调|教有功,贾琏不说完全改了这毛病,至少品位不像前些年那般糟心了。男人嘛,看到绝色美人略有些心动也是难免的,王熙凤糟心的是,贾琏简直就是眼瘸。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甭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王熙凤敢打包票,贾琏看不上王熙鸾。 原因太简单了,王熙鸾长得不好看。 有些话,王熙凤不可能当着外人的面说,哪怕丰儿和林之孝家的也不算特别见外,不过王熙凤还是向贾琏使了个眼色,让他暂时消停一些。贾琏倒是接收到了,因而只无奈的摇了摇头,跟在王熙凤身后一齐出了雅间,又下了楼,且赶在丰儿和林之孝家的前头,抢先上了骡车。 丰儿和林之孝家的面面相觑,好在南悦楼虽不算极上档次的茶楼,可周边轿子、骡车之类的却不少。俩人只要使了几个钱,忙忙雇了一辆骡车,赶了上去。 前头骡车里,王熙凤没好气的向贾琏瞪眼,可旋即自己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主动讨饶道:“琏二爷莫怪,我这不是想报复一下我那好堂妹吗?” “你做了甚么?”贾琏危险的看着王熙凤,隐隐的他觉得有些不对头。也是,以王熙凤的性子,若真没干甚么,是绝对不会主动讨饶的,尤其方才她还这般大方的予了自己两千五百两的银票。 不由得,贾琏想起了那句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贾琏深以为,自己一定在不知不觉之中,又被王熙凤给算计了。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琏二爷莫怪,我只是利用爷您的美色稍稍诱导了一下我堂妹。放心,她干不出甚么来的,只会生气再生气,最后活活把自己气死过去。”眼见贾琏黑了脸,王熙凤忙安抚道,“其实也不是我堂妹见一个爱一个,而是她受不了我比她过得好。” 这才是关键。 对于王熙凤而言,堂妹王熙鸾打小就膈应她,不过她脾气虽暴躁,却也不至于太过于小肚鸡肠。尤其在互相之间并无交集的情况下,就算王熙凤想寻麻烦也没辙。 可惜,在王熙鸾看来,堂姐王熙凤简直就是这天底下最可恶的人。明明自己比王熙凤好一千倍一万倍,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上王熙凤。唯一让王熙鸾解气的是,她嫁的是保宁侯嫡长子,而王熙凤却只是嫁给了一个五品同知,还是个捐来的虚职。然而…… “所以你这是拿我做筏子?”贾琏此刻的心情简直可以说是一言难尽,看向王熙凤的目光也愈发的不善了,“拿我做筏子也就罢了,你方才说的是甚么?爷的美色?!” 因着出身的缘故,贾琏哪怕并不如宝玉那般受宠,可打小也没少被人夸赞。然而,这有夸他聪慧过人的,夸他年少有为的,甚至就算有人真的夸他的容貌,也会赞一句玉树临风。 所以,美色到底是甚么鬼?! 王熙凤轻咳一声,勉强掩饰住了眼底里的心虚,又思量了一下,索性将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的告知了贾琏。 说到底,王熙凤还是不曾放弃为王仁复仇。尽管前世的王仁在荣国府被抄家灭族后,将巧姐儿卖到了那等腌臜地方。可不管怎么说,至少今生王仁还甚么都不曾做,且往自私了说,王熙凤并不希望王仁死在旁人手中,还有便是她生母许氏的仇恨。 嫁妆之类的,她可以不要,左右王家也不曾在钱财方面亏待了她。她的嫁妆是不如王熙鸾,可比起同等人家,却也半分都不曾少。因此,哪怕周夫人真的昧下了许氏的嫁妆,她也不会太过于计较。可惜,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再说了,天知晓她爹是不是真的病死的,随着王家□□的显露,王熙凤是愈发不信任周夫人母女俩了。 从头到尾,王熙凤的目的都很明确。 “我要王熙鸾的命。” 贾琏微微有些愣神,也许真的是性子不同,贾琏哪怕再怎么痛恨贾政和王夫人,可除了贾赦刚死的那段时间外,旁的时候,贾琏都是很平静的,也从不曾反复讲述要弄死贾政和王夫人,更不会牵连到无辜的小辈儿身上。当然,他本人虽不会这么做,却也并不反对王熙凤。 “你想清楚了?其实,凤哥儿你可以这么想,你那个堂妹往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保宁侯府那边,虽因着太上皇驾崩一事,没能及时成亲,可他们是订了亲的,甚至都立下了婚书。退一步说,就算这门亲事没能成,保宁侯夫人也不会再让你堂妹进门的。” 已出阁女子的三种退路,守寡、被休、出家。凭良心说,这三种退路都不算很好。不过,最差的却是再嫁。 本朝已经并不禁止弃妇或者寡妇再嫁,可不管怎么说,再嫁的妇人肯定得不到祝福。一如李纨,没人逼迫她,她也仍选择年轻守寡,并以此为由,在荣国府垮台之后,得到了当今的宽恕。单从这一点上来看,就知晓本朝还是很推崇守节的。 甭管王熙鸾的出身有多好,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也许仍能锦衣玉食,甚至还能再嫁,可她的日子却不可能过得比以往更好了。至于保宁侯府,是绝对不可能再接受她的。 “我要的是她的命。”王熙凤仰头看着贾琏,她觉得有些话确实有必要说清楚。 也许有些人认为,仇家生不如死才是最好的报复,可惜对于王熙凤这个死过一回的人来说,生命才是最可贵的。不管对方过得有多凄惨,只要还活着,就仍有希望不是吗? 她,原就是这般恶毒的女子。 “好罢,你高兴就好。”贾琏无奈的摊了摊手,尽管王熙凤的想法同他略有些出入,可既然王熙凤坚持,他也懒得管了。说句不好听的,面对王熙鸾,贾琏连怜香惜玉的情绪都没有。 “琏二爷是嫌弃她长得丑?不不,其实她挺漂亮的,只是因着生病的缘故,略显苍老罢了。”王熙凤笑看向贾琏,“鸾哥儿比我小两岁。” “呵呵,我以为她比你大十岁呢。”贾琏不甚诚意的道。 “我说出来琏二爷您可不能笑话我。其实罢,小时候我同她的关系就不是很好,倒不是我想寻她麻烦,而是她但凡有机会就会寻我的麻烦。而我又偏是那臭脾气,每次她一挑衅,我总会不留情面的反驳。久而久之,我就爱上了看到她被气得面色铁青一副随时随地都会断气的模样。” 贾琏狠狠的打了个寒颤:“去罢去罢,随你高兴。”心下却道,最毒妇人心这句话简直就是为王熙凤量身定做的,不过…… 他!喜!欢! <<< 王熙鸾的探监被安排在了九月初二,然而九月初一,京都衙门便寻上了刑部大牢,问询关于贾琏生母张氏以及王熙凤生母许氏的嫁妆问题。王夫人和周夫人皆一一答了,不曾做任何隐瞒,王夫人是担心王熙凤会报复宝玉,而周夫人则是事先得了承诺,只对完口供后便能见到她最心爱的女儿。 嫁妆一案很是顺利,可第二日,就在周夫人期待同女儿王熙鸾见面时,外头却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 保宁侯府嫡长子曾经的妻子王熙鸾,在大庭广众之下勾引有妇之夫。 问题的关键还不在于此,而是被王熙鸾勾引的那位并不是贾府琏二爷,而是家有悍妻且本人也颇狂放不羁的…… 南安郡王霍非! 第194章 对于这把火莫名烧到了南安郡王霍非身上,别说旁人了,就连始作俑者的王熙凤都被彻底弄懵了。原本,她算计得好好的,倒不是真的让贾琏出卖色相,她的主要目的是将王熙鸾气得跳脚,乃至疯狂之下做出没脑子的事情来。按照王熙凤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个法子绝对能够奏效。因为她那位好堂妹原就是一个很容易被激怒的人。 当然,最终的结果王熙鸾仍是被激怒了,可惜跟王熙凤预想的实在是差距略大。 思量了许久都不曾想通,王熙凤索性堵在了二门口,耐着性子等着最新消息传来,以及身负重任的贾琏归来。 …… …… 贾琏可不知晓他媳妇儿正盼星星盼月亮般的盼着他赶紧回府,而事实上,就算他知晓他也没法立刻赶回府上。 他如今正站在金銮殿前,只一个感觉,腿软。 却说今个儿早些时候,贾琏依着王熙凤的叮嘱,特地绕道先去了王家,接了王熙鸾后才往刑部而去。当然,最基本的男女之别贾琏还是知晓的,事实上他一贯都知晓,只是前些年并不怎么在意罢了。不过,在面对王熙鸾时,贾琏深以为就算是前些年放荡不羁的自己,也不会对她感兴趣的。 其实,王熙鸾长得不算丑,想也是,王子腾虽长相很爷们,可周夫人却是极为美貌的,继承了周夫人相貌的王熙鸾虽比不上堂姐王熙凤,却也比一般的女子美貌太多了。可惜,她身子骨不好。别拿黛玉做比较,黛玉是容貌绝美,外加弱柳扶风般的气质,可王熙鸾却是病秧子加上傲气冲天的性子。 这就好比,有些男子喜欢柔弱的女子,那么王熙鸾长得确是很柔弱,问题是她是爆炭性子!反过来说,也有男子喜欢性子爽朗的女子,可王熙鸾长得那叫一个病弱。 你能想想一个拥有着比前世黛玉更为破败不堪的身子骨,却同时拥有着比王熙凤更为恐怖的爆炭性子…… 贾琏深深的同情起了保宁侯嫡长子,尤其在想起王熙鸾只比王熙凤晚出嫁半年,可保宁侯嫡长子却至今膝下无儿无女,贾琏只能报以最诚挚的感概,亏得王子腾看不上他,任由王夫人撮合他和王熙凤。这万一当初要是真看上了,他还能有活路?! 这般想着,贾琏似乎没那般腿软了。 “南安郡王,陛下请您去南书房,这位公子也请罢。”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白面小太监道,不过他这话明显是向着南安郡王说的,至于贾琏不过是附带的罢了。 当然,贾琏完全不敢有任何意义,只老老实实的跟在南安郡王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去了南书房。 南书房当然不如金銮殿,不过南书房里的人同样可以让贾琏腿软。万幸的是,除了一身穿黄袍之人,另还有一人在此。也是见了此人,贾琏才略松了一口气,在这档口能碰到个熟人简直太有福气了。 “霍非,你又在闹甚么幺蛾子?哼,二十年前,先皇予你的评价太正确的。”黄袍之人,当今冷哼一声,目光却并不曾往贾琏身上扫,而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盯着南安郡王,“二十年了!你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十来岁不懂事的孩子了!人都道三十而立,霍非,你还记得你已经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吗?” 南安郡王原一直默不作声,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他才吭声道:“回陛下的话,臣没有女儿。” “霍非!!” “陛下您旁的都说的对,只除了生儿育女那一句。”南安郡王明显就不怕当今的冷脸,愣是顶着压力把话说完了,“当然,有陛下您的吉言,相信臣将来定会有女儿的。” 当今:……谁在乎你有没有女儿?! 狠狠的抹了一把脸,当今向一旁始终面带微笑的北静郡王水溶使了个眼色。当下,北静郡王便道:“陛下,南安郡王年幼无知,还请陛下别跟他一般见识。” 北静郡王尚不及弱冠之年,而南安郡王却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两人的年岁相差十岁以上,然而如今一切却都反过来了。 “罢了罢了,朕懒得同你计较。”当今也不过是寻个台阶下,尽管北静郡王这话颇有种噎死人不偿命的感觉,可当今还是顺势将这事儿抹过去了,只道,“霍非你到底说说,今个儿又是为了何事?” “何事?还不是因为保宁侯府那弃妇见我俊美不凡,故意欺身上前意图不轨。哼,本王可不是能任由旁人占便宜的!” 当今&北静郡王&贾琏:“……” 得了,没法继续聊了,尽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南安郡王故意设了陷阱害人,可问题是他一口咬定这便是事实,旁人哪怕是当今也无可奈何。试想想,一边是至关重要的心腹,另一边是个无关紧要的弃妇……呵呵。 “水溶,这事儿就交由你来处置,记得要秉公。” 北静郡王笑答:“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半刻钟后,一行三人出了宫门,南安郡王侧过脸看向一直被当成背景板的贾琏道:“以往我总认为天底下第一美男子非我莫属,直到五年前看到了已长成的溶弟。不过今个儿我瞧着,你倒也不比溶弟差。啧啧,可怜我哟……” “南安郡王尽可放心,无人同您争抢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封号,您若有意,大可以请陛下为您正名。”北静郡王笑着截过了话头,不留痕迹的替贾琏开脱。 南安郡王没好气的白了北静郡王一眼,旋即直接上马,很快就打马而去。 直到人和马都跑得没影儿了,贾琏才拿袖口擦了擦额间渗出的冷汗。其实,至始至终除了北静郡王看了他一眼外,旁的那两位压根就不曾将他放在眼里。可饶是如此,贾琏也心惊不已。甚么国公府的公子,说到底贾家已经脱离权利中心很远很远了。 “王爷。” “唤我溶弟即可。”北静郡王唤来了马车,邀请贾琏同坐。正好贾琏确实腿软,也就顺势答应了下来。待上了马车,北静郡王才苦笑着道,“琏二哥别介意,南安郡王原就是这个性子,他并非针对你,而是想要寻保宁侯府的麻烦。” “这话怎说?”坐上了马车后,贾琏略定了定神,可一听北静郡王这话,当下心头一惊。 “具体的情况我并不知晓,只道先前南安郡王在处理王家家产一事时,同保宁侯府有了嫌隙。这本也不是甚么大事儿,左右一个过了气的侯爷也万万不敢寻南安郡王的麻烦。怪只怪,南安郡王那臭脾气,只怕旁人不寻他麻烦,他反会主动凑上前去。”顿了顿,北静郡王总结道,“先皇曾说过,他就是典型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噗!”贾琏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自家那小祖宗。 “琏二哥,若你愿听我的,这事儿就别再插手了。我知晓你是在为你母亲和琏二嫂子的母亲讨回公道,不过这事儿很难办。若没南安郡王插手也罢,有他在,就算理全在你那边,他也照样依着他的规矩办事儿。” “都听溶弟的话,我不插手。”贾琏想都没想就应承下来了。 至于原先答应了王熙鸾要去刑部大牢……不好意思,中途被南安郡王截胡了,且如今王熙鸾人就在刑部里,能不能去大牢就跟他没甚么关系了,只是可惜了那五千两银子。 “对了,还有一事。家母希望待先皇出殡之后,邀请你家女公子来府一叙。” 贾琏愕然了。 第195章 “所以我堂妹一不留神就被南安郡王给看上了?”王熙凤是晌午不到便知晓了外头发生的事儿,可具体情况她却无处得知。好不容易盼到贾琏归来,王熙凤顾不上回自己院子,就立马缠着他逼他说出情况来。 这事儿倒没甚么好隐瞒的,哪怕关于南书房的那一段也无所谓,左右贾琏觉得自己就是一背景板,估摸着当今压根就没发觉他的存在。只是让贾琏感到万分狐疑的是,当他将所有一切都说完之后,王熙凤竟得出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结论。 ……甚么叫做王熙鸾被南安郡王给看上了?你知道那货有多自恋吗?只怕那货还认为王熙鸾没他长得好看呢!! 当下,贾琏一个没忍住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前提是他一早就知晓王熙凤对于她那个堂妹并无一丝好感。 王熙凤沉默了。 “凤哥儿,其实这事儿也未必不是坏事。咱们家已经再也没有了荣国府的庇护,若光咱俩倒也罢了,可如今不是还要替巧哥儿和荣哥儿姐弟俩考虑吗?我是想着,哪怕用咱俩母亲的嫁妆换一个人情也是好的,你别看南安郡王一副不靠谱的模样,可我听北静郡王说了,那人的人品还是很不错的。” “人品?”王熙凤挑眉,一脸的不敢置信,“琏二爷您这是打量我久居后宅蠢笨不堪是罢?南安郡王霍非,那可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当初我爹还在世时,我不止一次的从他嘴里听到霍非这个名字,我爹可再三夸奖了,只道后浪推前浪,新人换旧人。” 能够得到王子胜的夸奖,可见南安郡王霍非一定不是甚么好东西。 贾琏默默的抬头望天,拉着王熙凤往正院子里走去。不想,才走了没多久,就从斜刺眼里冲出来一个小小的声音,边飞奔边哭嚎着:“救命啊!姐姐要杀人了,救命啊!” 是荣哥儿。 自然,就在贾琏和王熙凤发现荣哥儿的那一刻,荣哥儿也瞧见了他们。当下,荣哥儿就跟看到了救命恩人一般,两眼发亮的飞奔而来,且直接窜到了俩人的身后,哭叫道:“爹娘救命啊!姐姐要打死我!” 当爹娘的,遇到自家亲生的俩孩子打架怎么办?这绝对是亘古存在的严肃问题,且还是贾琏和王熙凤俩口子先前完全不曾考虑过的新鲜话题。 这也难怪了,贾琏虽然是琏二爷,可无奈他嫡亲的哥哥贾瑚死得早,别说跟他打架了,事实上贾琏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往下倒是有弟弟妹妹,可因着年岁差距略大,加上迎春和琮儿都属于老实孩子,贾琏才犯不着跟他们对掐。至于二房那头,贾珠是个大气的孩子,活着的时候没啥少让贾琏,死了以后……咳咳,那就不用说了,而再往下,那可是一群比迎春还小的小萝卜头,贾琏但凡脑子没坑,就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 至于王熙凤这头,她亲哥哥王仁虽是纨绔子弟,不过凭良心说,她未出阁前,王仁对她挺不错的,至少从不跟她吵嘴,当然更有可能是知晓吵不过她。而堂妹王熙鸾却是被她从小碾压,除了暗中嘲讽她之外,也翻不出甚么浪花来。 等到了巧姐和荣哥儿这头…… 王熙凤先回过神来,低着头不解的看着荣哥儿,问道:“你干了甚么坏事,惹得你姐姐要打你?”言下之意,干甚么了你就老实坦白罢。 贾琏比王熙凤略公正一些,又或者他私以为巧姐像他老爹,不是甚么好东西,又见荣哥儿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当下心疼的将荣哥儿搂在了怀里,轻声道:“荣哥儿莫哭,告诉爹,巧哥儿怎么欺负你了?” 荣哥儿原哭得那叫一个凄惨,眼泪鼻涕抹的满脸都是,看着就好似一个脏兮兮的花猫似的。也亏得贾琏这些年历练出来了,再加上他是真的疼爱这个小儿子,不然的话,他一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我、我……” “荣哥儿!!” 就在荣哥儿即将开口说出事情原委的时候,巧姐从天而降一般的冲了过来,且惊天一声吼,惊得荣哥儿当下打了个响嗝,登时将要说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只带着满脸的委屈哭诉道:“我忘记了!” 贾琏几乎要学那倒霉蛋王熙鸾捧心哀悼了,尤其他脑海里还猛地闪过几个月前王熙凤开玩笑般的说辞。 生女儿像姑,生儿子像舅。 如今看来,巧姐倒肯定没像她的姑姑,毕竟三春就算加上刚过世不久的元春,也没有一个像她那般心肝肺儿都黑透了的。很明显,巧姐要是像了她娘王熙凤,要么就是像了她祖父贾赦。又或者,俩人都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小小年纪就透着一股子匪气。 □□哥儿呢? 带着悲催的心情,贾琏仔细端详着怀里的荣哥儿。说实话,尽管荣哥儿的确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可那是因为他和王熙凤近些年来都在守孝不曾再生养的缘故,事实上荣哥儿的年岁也不算小了,他不过才比巧姐小了两岁,三个月前刚满四周岁。 四周岁的孩子,还是身子骨极为康健的男伢子,按说应当早已到了猫嫌狗厌的年岁,再怎么着也应当像巧姐那般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罢?想想巧姐四岁的时候,那可是整日里上蹿下跳没一刻安宁的。当然,荣哥儿也不算安宁,他几乎隔三差五的就会被巧姐弄哭。 “先回院子罢。”贾琏带着满腔的无奈,毅然决定将王熙鸾等那一堆破事儿搁置在一旁,左右那帮子祸货就算全作死了,也不关他的事儿! 王熙凤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顺手拉过了巧姐,一家四口很快就漫步回到了正院子里。 待回了院子,贾琏又要求家人皆去正堂,他身为一家之主有话要说。 “凤哥儿,你不觉得咱家这俩孩子有些颠倒了吗?”待到了正堂,贾琏让王熙凤同她一道儿坐在上首,又让俩孩子在跟前站直了,随后才用商议一般的口吻向王熙凤道,“巧哥儿太淘气了,若她真的是个哥儿倒是无妨,可她是个姑娘家!还有荣哥儿,你瞧瞧他几乎每天都哭鼻子,可他虚岁都五岁了,巧哥儿跟他那么大的时候,都能把琮儿吓哭了。” “琏二爷……”王熙凤默默的侧过脸看着贾琏,一脸的无语加无奈。既然巧姐能在四五岁的时候就将比她年长好几岁的琮儿弄哭,那么如今她都六岁了,把比她小两岁的荣哥儿弄哭,也不算很奇怪罢? 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王熙凤成功的看到了贾琏懵圈般的神情。还真别说,王熙凤的想法虽微微有些绕口了,可仔细一想还真挺有道理的。也就是说,问题压根不是出在荣哥儿身上,而是巧姐太彪悍了? 迟疑了一下,贾琏还是壮着胆子向王熙凤问道:“凤哥儿,你小时候弄哭过王仁和王熙鸾吗?” 王熙凤再度无语的瞥了贾琏一眼,强调道:“第一,王仁比我大了十岁,如果我真把他弄哭了,我爹不会罚我,却一定会打死他的。第二,我小时候是在荣国府里长大的,有限的回娘家时间,也不大跟王熙鸾来往,我们只是泛泛之交。” 恐怕也正是因为泛泛之交,又在定亲之后时常碰面,才会造成如今两方对峙的状态。有时候王熙凤也很怀疑,若是她跟王熙鸾打小养在一道儿,是不是也会培养出姐妹情来。毕竟,她跟元春的感情就挺不错的。 “所以不是你的问题?”贾琏思来想去,决定暂时不追究源头问题了,只拿眼去瞧站得笔直的巧姐,却不由的被只站了一小会儿就浑身发痒似的扭来扭曲的荣哥儿。 巧姐确实淘气,可她性子强悍,脾气也大,以王熙凤作为参考的话,将来巧姐哪怕嫁过去了,也定然不会吃亏的,指不定还会把夫家折腾得鸡飞狗跳天翻地覆,她本人应当不会吃甚么亏。 再看荣哥儿,贾琏不由的眉头紧锁。 “我决定了,打从今个儿起,我要亲自教导荣哥儿。正好如今天下素缟,咱们府上又处于重孝之中,索性也别管外头那些个是是非非,我就专心在家里……” “奶孩子?”王熙凤插嘴道。 贾琏一眼横过去,成功的让王熙凤暂时闭了嘴,随后他才向荣哥儿道:“荣哥儿,以后爹来教导你,好不好?” 荣哥儿迟疑的看着贾琏,又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王熙凤面上,旋即又看了看身畔的巧姐,一副拿不定主意左右为难的模样。 见状,贾琏愈发的不悦了。他倒不至于因为这个而对荣哥儿不喜,而是莫名的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想当年,他生母早逝,亲爹是个不靠谱的,继母虽没坏心眼却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尽管贾母素来很疼爱他,可有时候父母的缺失并不是祖母所能弥补得了的。也是那会儿,他不由的将二房贾政、王夫人当做了自己的父母,不是真正的认了父母,而是在心目中,将那俩当做了父母的替身。可如今想想,又是何等的悲哀。 “就这么决定了,左右荣哥儿也这么大了,往后晚间你仍回院子里歇着,白日里你跟我去前院,我亲自教导。” 重孝的规矩一箩筐,却从不曾有不能教导儿子的说辞。贾琏思量着左右如今只剩下给贾母出殡以及替王夫人收尸这件事儿了,不过前者是他的责任,后者却是可以完全推给宝玉去做的,再不济也有李纨和贾兰,跟他并无甚么关系。 这么一算,他的空闲时间绝对够用。 “琏二爷您高兴就好。”王熙凤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倒不是她不在意荣哥儿,而是深以为贾琏教不好荣哥儿。想想就知道了,贾琏连个童生都考不上,让他教养荣哥儿,教歪倒是不至于,想教出名堂来,估计够呛。可再一想,前世贾琏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偷人,相较而言,仅仅做无用功之类的,简直太能接受。当下,王熙凤点头道,“那荣哥儿就交给琏二爷您了!” “可我不放心让你教导巧哥儿。” 然而,跟王熙凤表现出的完全信任不同,贾琏一副‘我不放心你’的神情,气得王熙凤牙根痒痒:“敢问琏二爷您到底是何意?” “我先前在路上不是同你说了吗?今个儿我见到了北静郡王,他同我说,想等太上皇出殡以后,邀请巧哥儿去他家小住一段时日。我问了缘由,他只说是府中人丁稀少,他本人又极为忙碌,老太妃和林妹妹皆很孤单,就想着巧哥儿是个能闹腾的,希望她能为之解闷逗趣。” “等等。”王熙凤急急的打断了贾琏的话,“琏二爷您的意思是把咱们家巧哥儿送人?” 巧姐浑身一凛,随手一巴掌糊在了身畔的荣哥儿屁股蛋子上,惊得荣哥儿嗷呜一声就哭上了。 王熙凤眯着眼睛危险的盯着巧姐,自知理亏的巧姐连一句解释都不曾,只低着头抿着嘴作乖巧状。 贾琏很是头疼的看着这一幕,不过对于自己的决定倒是更拥护了,因而语气也愈发坚定了:“凤哥儿你也瞧见了,咱家这位巧姑娘可算是撒欢过了头。左右北静郡王府那头的情况你也清楚,林妹妹的为人更是无需置疑。索性让巧哥儿去那头小住几日也无妨,你想想看,你小时候不也时常在荣国府小住吗?那会儿还有我和珠大哥哥,都没甚么妨碍,北静郡王府可比荣国府干净多了。” “我又没说不让去,倒是惹出了琏二爷您这一大通的话。”王熙凤没好气的剜了贾琏一眼,略一思量后拍板决定,“行,那就这么着罢。等咱们将老太太送走了,就让巧哥儿去林妹妹那儿。左右都在孝中,谁也别嫌弃谁!” 北静郡王虽是异姓王爷,可太上皇驾崩属于国孝,哪怕是与之毫不相干的普通老百姓也要守孝九个月。而北静郡王到底也是跟皇家有所牵连的,估计至少也会守到太上皇周年祭的时候。 “嗷呜呜呜呜……” 这厢贾琏和王熙凤刚拍板决定了,那厢荣哥儿嚎啕大哭。荣哥儿身畔的巧姐“嗖”的一声窜得老远,还拼命摆手解释道:“我没打他,这次我真没打他,不干我的事儿!” “不要把姐姐送人,不要!”荣哥儿边哭边嚎,不过也总算是间接的证明了巧姐的清白。 王熙凤黑着脸无奈的看着荣哥儿,终于对贾琏先前的决定表现出了明显的赞同:“琏二爷您说得对,荣哥儿的确应当好好教教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就不明白了,就算巧哥儿素日里略强势了一些,可应当也没人苛待荣哥儿罢?没得将他宠成琏二爷您那般专横跋扈欺男霸女的样子,怎的倒学了林妹妹的爱哭性子?” 贾琏:……说他专横跋扈也就罢了,居然还说他欺!男!霸!女! 第196章 南安郡王之事尚未有明确的消息,九月初三便到了。 当日,王熙凤并未前往菜市口,贾琏倒是去了,他是防着万一宝玉不着调,还能帮着收尸。毕竟,就算贾琏对王夫人有天大的意见,同为贾家人,他也不能坐视王夫人曝尸荒野。 ……尽管,他挺想这么干的。 万幸的是,宝玉没那么不靠谱,不单他本人到了菜市口,连贾兰也一并来了。其他人虽不曾露面,倒也算是正常的。只是让人不曾料到的是,王夫人在行刑的前一刻,忽的大叫她并不曾杀夫。尽管犯人临时改口供是常有的事儿,可贾琏在人群中冷眼看着,王夫人当时那神情真的不像是在说谎,甚至连伸冤都不大像,反倒是临终前的最后一句善言似的。不过,已经沦落到了这般田地,王夫人无论说甚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了,宝玉哭死过去,贾兰在一旁搀扶着他,另有几个仆从小厮则尽可能的护着他俩,直到所有人行刑结束后,才带着已经尸首分割的王夫人匆匆离开。 说实话,贾琏多少有点儿发懵。 他懵的并不仅仅是王夫人临时改了口,更是因着亲眼目睹了王夫人人头落地这一幕。多久了?贾赦死了三年,他也盼了三年,甚至每每在睡梦中看到王夫人死去,可当这一幕真的出现在眼前时,贾琏仍有些回不过神来。总觉得像是在做梦,却又更像是梦醒了发现现实跟梦境一般无二。 忽的,贾琏面色一变。 方才光顾着想王夫人之事了,直到这会儿贾琏才一一看过去。今个儿被处斩的人约有三十来个,除了王夫人外,还有数个是贾琏曾相识之人,却并不包括王熙凤的婶娘周夫人。 是他漏看了,还是周夫人并非今个儿行刑?也不可能,尽管往年也曾有分开行刑的先例,可那是因为要处斩的人太多了,一时半会儿的根本砍不完。可这会儿日头还是老高的…… “兴儿,你去打听一下。”略一思量,贾琏索性让兴儿去探听下情况。只不多会儿,兴儿便匆匆回来,道:“爷,说是只今个儿一日,明个儿没了。” 也就是说,周夫人真的并未被处斩?贾琏眉头紧锁,隐隐有着不详的预感,又思及前几日北静郡王对他的叮嘱,左右为难之下,还是决定先回复等候消息。不过,等贾琏回府后,该来的消息尚不曾来,倒是宝玉派人来唤他,只道要给王夫人办丧。 撇开王夫人重犯的身份,她仍是贾琏和王熙凤等人的长辈,如今人都死了,纵然生前有着诸多的恩怨,可贾府这头仍需要去吊唁,包括邢夫人。 当下,贾琏只得先吩咐林之孝派几个机灵点儿的小厮去四下打探一下。而他本人则带着贾府一众主子,赶往了以前的老宅子,给王夫人吊唁。 这想法挺不错的,可惜贾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儿。宝玉那头没有主事之人。 按说,在贾政和王夫人过世之后,该是身为长子的贾珠成为家主,可惜贾珠死的比双亲都早,那么顺势应当由贾兰做主。可偏生,贾兰年岁尚幼,加之又有个二叔叔宝玉在,尽管贾兰才是二房真正的家主,可如今却只能由宝玉做主。这样的做法并没有错,前例便是王家王子腾,他也是在双亲和大哥过世后,越过侄子成为王家家主的,可这种事情的前提却是,本人得用。 可惜,宝玉一点儿也不得用。 “你在做甚么?”到了自家的旧宅子,贾琏一马当先的去了前院正堂,结果还没走到里头,才刚到廊下就忍不住瞪圆了眼睛,“你让人去唤我们来吊唁,我还道是一切都已办妥当了。结果呢?你你你……” 不怪贾琏震惊,实在是宝玉太不靠谱了。晌午那会儿,贾琏见宝玉不曾忘了这事儿,还略有些欣慰。可眼瞧着前院正堂甚么都不曾备下,甚至王夫人只被放在屋子地上的草席上,连头和身子都不曾衔接好事,贾琏真心要崩溃了。 “琏二哥哥,我该怎么办啊?是不是还要去买棺材?去哪儿买呢?原先蓉儿媳妇儿死的时候,是薛家哥哥拿铺子里的棺木出来,后来……对了,琏二哥哥你一定知晓的罢?大老爷死的时候,还有老太太……” “闭上你的嘴!”时隔数年,贾琏已经不会再因为旁人提起贾赦而为之伤感了,可不伤感是一回事儿,愤怒又是另外一回事儿。尤其是从宝玉嘴里说出这话时,并无一点儿的尊重之意,气得贾琏真想一巴掌拍死宝玉。 宝玉可怜兮兮的看着贾琏,而这时,王熙凤也走了过来,见了堂屋里的情形,王熙凤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宝玉,这都多少天了,你倒是去棺材铺子里定好棺材呢。这要是二太太突然暴毙,你没甚么准备也还说得过去,可琏二爷一早就告诉你了,二太太会在九月初三处斩,你就这般对她?” “凤姐姐,我……”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你去跟你娘解释去罢!”王熙凤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想着走进院子里,向尚未来得及走到廊下的贾府诸人道,“宝玉尚且不曾准备妥当,咱们还是先家去罢,等回头一切妥当了,再来吊唁也不迟。” “不不,凤姐姐您听我说,这个,那个……”宝玉跳着脚试图解释,又想起无论是当年在荣国府里,还是后来的贾府里,王熙凤皆是当家奶奶,索性宝玉就冲过来向王熙凤跪下,苦苦央求道,“凤姐姐您得帮帮我,这些事儿我哪里会做?您就帮我料理了这丧事罢,也好让太太早些入土为安。” 王熙凤瞥了宝玉一眼,完全没有任何避开的意思,结结实实的受了宝玉一拜,随后才道:“咱们两家早已分家,宝玉你就算要寻人帮忙,也应当寻珠大嫂子。左右这是丧事,又不是喜事,就算她是寡妇奶奶也可以操办。” 刚得了消息匆匆赶到前院的李纨,正好听到王熙凤最后那句话,当下面皮涨红一片,有心解释两句,又因着嘴笨愣是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 “若是珠大嫂子也没个主张的话,就让三妹妹帮衬着些,她素来就是个能干的。对了,还有一事儿。”王熙凤原本都想离开了,忽的想起一事,又停下了脚步。见状,宝玉面上闪过一阵惊喜,还道是王熙凤改了主意,不想,王熙凤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羞得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政二老爷是横死,尸首也不知晓是在京都衙门还是在刑部。宝玉,珠大哥哥早亡,兰哥儿又小,你应该将责任扛下来才是。不过,这事儿倒是能让你琏二哥哥打听一下,可若是确定了地方,还要你亲自过去将政二老爷的尸首请回来。” 这会儿,贾琏也已经离开了正堂廊下,走到了王熙凤身畔,瞥了一眼手足无措的宝玉,低声叹息道:“宝玉,你也该长大了。就同你嫂子说的那般,政二老爷的尸首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可旁的事情就算你如今不会,也该学着会了。如今,你家里的嫂子侄子、弟弟妹妹们,都靠你一个人撑着。” 贾府的人,来得快走得也快,只有贾琏丢下一句“有消息会让人递过来”,之后便彻底消失在了府门口。 宝玉跟个愣头青似的追了出去,却最终也只能目送车马绝尘而去。 ……这个家,以后就要靠他了吗?可他哪里又会这些东西呢?学?跟谁学?谁来教他? 忽的,宝玉意识到他前边十几年真当是白活了。甭管是经史子集,还是游记戏本子,都教不了他如何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二哥哥,琏二哥哥琏二嫂子说的对,你真的应该长大了,我们这个家还得靠你撑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宝玉站得两脚发麻时,探春的声音忽忽悠悠的从背后传来,“如果连二哥哥你都撑不住,我们该怎么办?” 宝玉木然的回过身子,府门口站着数个人。他的嫂子,他的侄子,他的弟弟妹妹。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这个家真的就只能倚靠自己了吗?宝玉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却比吃了黄连都要苦涩,只喏喏的道:“可我不会啊。” 探春浑身都在颤抖,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被气得还是单纯在为未来恐惧。这一刻,她只无比的羡慕原先在一起长大的迎春和惜春,明明她也有嫂子也有哥哥,可她的未来却是一片黑暗,全然看不出前途在何方。 “我会!先前琏二嫂子给老祖宗办丧事时,我都看到了,我会,我来做!”最终,探春只能握紧拳头,咬着牙根儿道。 第197章 贾府里,林之孝正安排府中准备吊唁的礼单,方才主子们走得急,甚么东西都不曾备下。好在两家的关系近,二房那头也没有斤斤计较的人,故而林之孝虽命人备了东西,倒不算着急,只盘算着左右到了头七那日,主子们还要再去一趟,倒时候再将东西带上也不算失了礼数。哪知正这般想着,主子们回来了。 “二爷,您这是……”林之孝原是王熙凤的陪房,搁在早几年,他只听王熙凤一人的话。好在近些年里,这俩口子的感情倒是愈发好了,且贾琏也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家主了。慢慢的,林之孝倒是不再直接听命于王熙凤,而是转而成了贾琏的心腹下人。 因此,见了打马回来的贾琏,林之孝忙忙的凑上前去,又见后头两辆青布骡车里陆续下来主子丫鬟们,当下便猜到了几分。 “别提了。”贾琏实在是被宝玉那怂货气得够呛,可他倒不至于因此迁怒到林之孝身上,只没啥劲儿的道,“林管家你寻个稳妥的管事,再寻几个伶俐的小厮,给送到老宅那头去。放心,不是让他们跟着宝玉,只是借过去用几日。” “可是宝二爷那头没人操办丧事?”林之孝见贾琏一副无奈又兼疲惫的模样,只问了一句便隐了下头的话不表,又让自家媳妇儿将主子们送回院子去,随后便按着贾琏的吩咐,寻了几个稳妥之人去贾家旧宅子,想了想又唤了个亲信跟着一道儿去,也好回来告诉他出了何事。 可等林之孝知晓了旧宅子里的事儿后,简直是哭笑不得。回头跟自家媳妇儿道,都说琏二爷年轻不懂事,瞧瞧那头,那才是真正窝囊废! 而被所有人都认定为窝囊废的宝玉,看着贾府这头派来的管事小厮,以及探春和李纨慢慢上手丧事,总算略心安了一些。他就知晓贾琏和王熙凤不会真正的放弃他,尽管身为嫡子,有些事儿必须由他来做,可前提却是有人告诉他到底该怎么做。 于是,总管丧事上大小事务的人,成了探春,当然李纨也会尽量帮衬着,这档口可不是□□的时候,况且也没啥好争抢的。而那些琐碎的事儿,则是由贾府这头的小厮来做,需要跟外人接洽的事务自然交给了林之孝派来的管事。 宝玉依然不曾立起来。 消息很快传到了贾琏和王熙凤耳中,俩口子只苦笑连连。这叫甚么事儿?你说要帮忙罢,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可若是全然不帮罢,总不能看着王夫人就这么躺在正堂地上。要知道,如今虽已经九月了,可白日里还属于挺热的,毕竟秋老虎不是说着玩的。若是贾府这头彻底袖手旁观,只怕用不了多久,王夫人的尸首都要馊了。倒不是宝玉的确会挨骂,可贾琏这头也不好过呢。 “琏二爷,我就说了,偏您还不信,非要再给宝玉一次机会。如今您又打算怎么办?”有着前世记忆的王熙凤,打从一开始就彻底放弃了宝玉,可贾琏却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盼着宝玉能够立起来,然而最终等来的仍是失望。 事实上,就在昨个儿贾琏让林之孝派出管事和小厮时,他就跟王熙凤商量好了,再给宝玉最后一次机会。所谓的管事和小厮,当然能帮宝玉,可同样也能教宝玉。但凡宝玉还有那么一丝心气,他就应当学着如何料理家事。 “还能怎么办?放弃罢。”贾琏倒也光棍,不过也是,宝玉又不是他亲弟弟,堂弟而已,且还是早已分家当过的,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等宝玉出孝成亲后,再将先前得到的贾母一半的嫁妆予了他,左右到了那会儿也有薛宝钗在,宝玉一定饿不死。 “放弃倒也不至于,好赖是门亲眷。”王熙凤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府上如今倒是不缺钱财,最缺的却是亲眷。我看呀,琏二爷您索性别再在宝玉身上浪费心神了,转而扶植兰哥儿才是真的。” “兰哥儿?”贾琏思量了一下,遂点了点头,“就这么办罢,珠大嫂子虽有些私心,可总算还有点儿脑子。” 有私心不算甚么,但凡不是圣人,那就铁定会有私心。贾琏不怕亲眷有私心,怕的是再碰到像宝玉这种又蠢又没用还一心觉得旁人都会帮衬他的人。 撇下了宝玉这事儿,贾琏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每逢七给贾母做祭外,旁的时候都用在了四处打探消息上。而打探的消息除了先前周夫人不曾被斩首示众的事儿外,还有便是贾政尸首如今的下落。 前者很麻烦,不止没甚么头绪,更兼贾琏只能私下里悄悄打听,毕竟外人都知晓王熙凤同娘家不睦。后者倒还算容易,毕竟两家就算早已分家单过,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身为同族同宗之人,贾琏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打探贾政尸首的下落。还真别说,小半个月后,总算让他打听出来了。 这一日,贾琏打马来到了自家旧宅子门口,也不曾进去,而是让下人将贾兰唤了出来。贾兰很快就出来了,贾琏也不解释,这命人给贾兰也备马,也亏得贾兰骑术不错,叔侄俩并几个随行小厮很快绝尘而去。 贾家的旧宅子位于城西,地段不是很好,却也不算差了。基本上住在这附近的都是小康以上的人家,当然非富即贵的人家那是肯定没有的,可总的来说,这一片的环境还算可以。可随着贾琏打马越走越偏,附近的房舍也是越来越破烂了,亏得贾兰这人性子纯真,全然不曾怀疑贾琏,只闷头跟在身后,连一句质疑都不曾有。 “到了,就在这里了。”贾琏下马随手将缰绳甩给了后头的小厮,领着贾兰走进了一处破破烂烂的房舍之中。 说是房舍,其实更像是庄子一类的,占地倒是不小,可惜看着极为破败不堪,甚至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待进到了里头后,贾兰才知晓为何自己会有那种感觉。 因为,这里是类似于义庄之类的存在。 在里头转了一圈,贾兰得到了装有贾政尸骨的薄木棺材一份,外加贾琏格外信任的眼神和鼓励的言语。 “兰哥儿,你二叔叔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么着了,左右老太太给他留下了足够他花用的钱财,等出了孝,再娶了薛家姑娘,到时候一辈子也就糊弄过去了。所以,你们这一房将来就只能靠你撑着了,回头我想想法子,看能不能给你寻个好一些的先生,这守孝要三年,可不能耽搁了。至于旁的事儿,后宅交给你娘,你只专心用功,若真有甚么解决不了的事儿,让人来寻我,能帮的我尽量帮。兰哥儿,你爹死得早,你……可要争气!” 贾琏倒是一早就让人雇了一辆没顶的骡车,因此如何将棺木拉回府上的事儿就无需贾兰费心了。只是贾兰并不轻松,原先没有贾琏这一番话时,他还可以看着宝玉烦恼发愁,可有了这么一番话,算是将他的希望打破了。 ……宝玉靠不住,那就只能靠他了,只是这担子却实在是有些沉重。 不管怎么说,宝玉这房这头的丧事虽办得不算隆重,可好赖没出大错。又因着宁荣二府的败落,以至于压根就没多少人上门吊唁。贾府倒是来过,且为了便于分辨两府,如今贾府上下索性唤宝玉那一房为西府,只因旧宅子未处于城西。 “咱们府上去西府的人都已经回来了,据说那头的三姑娘和珠大奶奶都还算能耐,有咱们的人帮衬着,如今事儿都差不多上手了。唉,主要是也没甚么人上门拜访,就算偶尔出了点儿差错,也不妨事儿。” 如今已是九月下旬了,丰儿一面摆着晚膳,一面同王熙凤说着事儿。而王熙凤则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紫鹃一下又一下的帮她通着头。 待丰儿止住了话头,王熙凤倒是开口道:“西府那头无需多理会,左右咱们也不过讲究个面子情,等那头出殡了,咱们依着礼数再去一趟便是了,旁的无妨。” “奶奶说的是。不过,我却不知晓政二老爷到底要怎么算?按说,惯例都是出了头七或者五七,再不然就是干脆等出了七七后再出殡,可政二老爷却是元宵节那日没的。” “这些事儿就让西府的人去烦恼罢,咱们只管等他们通知,啥时候过来唤咱们了,咱们再去。再说了,怎么着都是老太太先出殡的。” 贾母很荣幸的跟太上皇死在了同一日,八月十三,这么算来,正好是十月初一到七七。贾府这头是准备在十月初二这一日出殡的,尽管贾政死得很早,可以王熙凤对西府那头的了解来看,他们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办妥一切,最有可能的结果是,让贾政和王夫人同一日出殡。 既方便,又有足够的时间。 “唉,倒是委屈紫鹃你了。”说着,王熙凤忽的侧过头看了紫鹃一眼,“我倒是料到老太太会没,却万万没想到太上皇竟会驾崩了。原是想着,让你脱了奴籍,如此一来,你便无需替老太太守孝。结果……” 想要避过贾母的孝期很容易,紫鹃跟贾母又无任何亲眷关系,仅仅是因为主子们都守孝,连累了她罢了。知晓发还了卖身契,紫鹃完全可以不受影响的嫁人。至于往后,王熙凤是想着,若是紫鹃愿意回来,到时候再重新签卖身契。就算她不愿意回来了,那也罢,这些年的伺候足以抵消当初的卖身钱了。 可惜,太上皇的驾崩打乱了所有的计划,如今根本就不是贾府主子们要守孝,而是全天下的人都无法嫁娶。也亏得,一般这种情况只会维持九个月到一年,若是再久一些,怕是到时候人口都要减少了。 王熙凤才不关心人生大计,她只在意周遭的小事儿。 “奶奶这么说,倒像是我恨嫁似的。”紫鹃原正帮着王熙凤通头,听了这话止不住的脸颊绯红,好似晚霞一般。 “难道你不恨嫁?”王熙凤轻挑了挑眉,又微微侧脸看向已摆完了饭,走过来看热闹的丰儿,道,“丰儿你恨嫁吗?” “恨也没用呢,左右我比紫鹃姐姐小了三岁,怎么着也得她先嫁人才能轮到我罢?不过幸好,咱们院子里还有一个小红,就算紫鹃姐姐和我都嫁出去了,奶奶跟前也不缺人伺候。”丰儿倒是实诚,就是实诚得有点儿过头了。 紫鹃立马停了手上的活计,转过身恶狠狠的瞪着丰儿:“你自己恨嫁别攀扯上我,我才没有!” 丰儿歪着头不解的看着紫鹃,想了想便向王熙凤道:“奶奶,要不您让我先嫁了罢,左右紫鹃姐姐和我也不是亲姐妹,不讲究按着排行嫁人的规矩。您看老太太跟前的鸳鸯姐姐,比咱们都大,这不也不曾嫁人吗?” 说起了鸳鸯,原正抱着看笑话心态的王熙凤登时有些犯难了。 其实,紫鹃也好,丰儿也罢,哪怕是如今尚且年岁不大的小红都不着急。左右她们各个都出挑得很,虽是卖了身的丫鬟,却比一般小门小户的姑娘都更好,完全不愁嫁。让王熙凤为难的却是如今已经老大不小的鸳鸯了。 鸳鸯何止是比紫鹃丰儿大,她甚至比如今已经生了三个儿子的平儿都大了一岁。这年头,十*岁都算老姑娘了,上了二十岁后,自然愁嫁。而鸳鸯的问题还不仅如此,她曾是贾母跟前最受重用的大丫鬟,于情于理都是要给贾母守孝三年的。 也就是说,等出了孝,她都快二十五岁了…… “丰儿,回头你唤林之孝家的来寻我。”王熙凤想了想又道,“你们几个也趁早都给我嫁出去罢,省的搁在我眼前更烦心。就这么办罢,也甭管谁大谁小谁先谁后了,等一年后,我统统发还了你们卖身契,先给我嫁了人,回头你们要还愿意回来,那就回来。不然就像平儿那般也成。” 平儿早就脱了奴籍,不过因着她夫君是给贾琏做事的,她倒也仍属于贾府这边的人。毕竟,贾府如今还算是官宦人家,哪怕贾琏身上仅仅只有一个捐来的同知,可当官的就不能经商,仍是需要一些良籍的平民帮忙做事。 “成啊!”丰儿一口应承了下来,立马得到了来自于紫鹃的眼刀子。 第198章 给丫鬟寻亲事倒是不难,左右贾府的丫鬟各个既水灵又能耐,甭管是许给府里的管事还是铺子里的掌柜都没有问题,就是说给好人家当管家太太也使得。 而这其中,紫鹃的亲事早在数月之前便定下了,对方跟平儿的夫君一样,都是贾琏的心腹手下,管的倒不是京里的铺子,而是专门负责南来北往的交易。那人是良籍,不过他并不介意紫鹃奴籍的身份,反而希望借此拉近同贾府的关系。毕竟,这年头真正得到主子器重的只能是卖了身的奴才,偏生他因着做生意的缘故,不得不保持良籍,因而格外的看重这门亲事。 丰儿也不难,这小丫头片子打从好几年前就一心惦记着要嫁出去,她倒是无所谓良籍或者奴籍,只说甭管怎么样,她都要回来继续在王熙凤跟前当管事嬷嬷,因此王熙凤索性让林之孝家的给她寻一门原就在贾府当差的管事。至于避讳这种事儿好办得很,先发还了俩人的卖身契,等他们成了亲再重新卖身便可。 还有便是小红了。 “林之孝家的,你早些年也唤我一声干娘,我也是真心拿小红当自家孩子看待的。如今,琏二爷答应了北静郡王,等老太太出殡后,就让巧哥儿去郡王府跟林妹妹小住一段时日。我记得当年也曾应承过你,不会让小红当巧哥儿的陪嫁丫鬟。正好,先让紫鹃和丰儿嫁了,等她俩回来了,我再让小红也嫁了。早嫁早了事,也省的给耽搁了。” 又一日,王熙凤唤来了林之孝家的,如此吩咐道。 林之孝虽不善言辞,倒也满脸堆笑的讨饶道:“奶奶素来仁义,难为您这般忙碌还惦记着丫鬟们的亲事。这紫鹃和丰儿倒也罢了,原就年岁大了,可我家小红倒是不着急。这当丫鬟的嘛,十*岁出门子都算早了,哪个不都是上了二十才允嫁的?” “那是人家家里头,我这儿可不兴这个。”王熙凤想了想,又道,“不过小红的事儿倒是确实不急,你先帮着给丰儿相看一个罢,记得回头问问她的意思。唉,这小蹄子最是脸皮厚,别等下给她寻了个不合心意了,她铁定哭闹着不依。对了,还有鸳鸯。” “鸳鸯那头……奶奶打算怎么办?”见王熙凤迟疑了,林之孝家的也面露为难。 鸳鸯这事儿确是有些麻烦,可最关键的问题还在于贾母临终前竟是完全不曾留下话来。这若是搁在旁的人家里,伺候过老太太的大丫鬟可是全府上下的大功臣,不说旁的,起码老太太在临终前也会赏赐些钱财锦帛作为嫁妆,再归还了卖身契,让子媳帮着寻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可惜,贾母甚么都不曾留下。别说钱财了,就是连句话都不曾给鸳鸯。不过也是,估计在贾母心目中,连贾琏这个嫡长孙都算不得甚么,就更不提鸳鸯这个卖了身的丫鬟了。 “嫁妆倒是无妨,大不了我予她一些。卖身契的话,但凡她乐意,我还她便是了。唯一麻烦的是,老太太临终前可没替她说话,既如此,这三年的孝期她算是守定了。可她原年岁就大了,又不是你家小红,哪怕再捱三年也无妨。搁她身上……”王熙凤叹息一声,不由的想起了前世鸳鸯的结局。 其实,但凡能选择生路,哪个会愿意去死?可前世,鸳鸯就是自缢身亡的。王熙凤猜想,她之所以如此只怕一方面是想下去陪贾母,另一方面却是她很清楚,荣国府的主子们都落得那般田地,只怕她这个丫鬟最终也只能沦落风尘。 “那我尽量帮着看看?其实罢,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左右咱们府上三年内是没法子办喜事的,倒不若让我那口子留意一下有甚么能耐的小厮,先把亲事定下来,再慢慢教着,想来三年之后倒也能养出个管事来。” 王熙凤眼前一亮,这倒是她先前所不曾想到的。的确,若是挑现成的管事、掌柜的,人家一来不会再等三年,二来只怕年岁合适的一早就娶亲生子了。可若是换成小厮就不同了,王熙凤思量着,贾琏身畔不就有几个得用的吗?若真能成,年岁略小一些也无妨,市井还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呢。 将这话告诉了林之孝家的,俩人又商议了一阵子,最终拍板决定在明年先将紫鹃和丰儿发嫁了,等三年孝期之后,再将鸳鸯给嫁了。至于小红的亲事,王熙凤是这般说的。 “先不着急,慢慢相看。左右年岁不大,我也想给她寻个好的,回头给她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话是这么说的,王熙凤却想起了前世之事。要知晓,前世的小红可是跟了贾芸的,可问题是,今生贾芸又在哪儿?对于王熙凤来说,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虽说她早先就知晓有贾芸此人,可真正接触却是在开始建造省亲别院之时。然而,今生元春刚被封妃,两房就闹了分家。尽管最终省亲别院还是造了起来,却是同王熙凤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林之孝家的……”王熙凤迟疑了好一阵,才慢慢的开口道,“你可知晓宁荣二府被查封之后,那些原本的下人和依附的族人上哪儿去了?” 若是搁在前世,两府皆是被抄家灭族了,牵连了很多人。可即便如此,也不曾牵连到贾芸那一房。而今生,宁荣二府的罪证远不如前世那般多,判罚也比前世轻多了,想来贾氏族人应当都是好好的。 “回奶奶的话,那会儿当今开恩,只命人将西府的几位主子缉拿了去,旁的下人们仍关在偏院里。后来,一些做了孽的,类似赖大他们家,也被抓了进来,还有便是二太太的几个陪房,都折了。旁的一些无甚紧要的,听说要被发卖。不过,说是这般说的,因着前些日子太上皇没了,很多事儿就被耽搁下来了。倒是我家那口子说,要是真当街发卖了,他还打算去买几个回来,到底是原先府里的家生子,用惯了的。” 王熙凤思量了一番,记得当初分家时,他们这一房虽带走了绝大多数的家产,可下人却并不曾带走太多。毕竟,偌大的一个荣国府比他们更需要下人。再说了,王熙凤还真不怎么稀罕荣国府的家生子。 那是家生子吗?那是一帮子祖宗! 也因此,贾府这头仅仅带走了原先就在东面旧院里伺候的下人,以及王熙凤的陪房陪嫁,并一些贴身伺候的。算起来,统共也就六七十人,其中有一半还都是在前院伺候的管事、小厮们。 “行罢,你记得让林之孝挑几个得用的,别好的坏的都往府里扒拉。尤其是原先二房的心腹,千万别要。倒是若得了当街发卖的消息,记得往那头递个消息,若宝玉他们想要,就让他们自个儿买去。”王熙凤顿了顿,又道,“再帮我打听一下贾家余下的族人,可以的话,略帮衬一把,总归都是血亲。” 林之孝家的满口子答应,又重复了一遍,见王熙凤没甚么要吩咐了,这才告辞离开。待林之孝家的走了,丰儿跟做贼似的,蹑手蹑脚的掀了帘子走了进来。 王熙凤瞪眼:“拿自个儿当贼呢?” “嘻嘻,奶奶别气,我是来通风报讯的。”见自己被发现了,丰儿索性舔着脸凑到了王熙凤跟前,笑道,“方才刚得的消息,是王家那头递过来的。” “哦?”听说是王家的事儿,王熙凤总算是有了那么点儿兴致。 却听丰儿说书似的道出了原委。 说起来,这事儿还要从九月初三秋后问斩说起。王熙凤记恨了两辈子的王夫人倒是痛痛快快的死了,可她娘家的婶娘周夫人却没了踪影。一开始,贾琏还不曾告诉王熙凤,倒不是刻意隐瞒,而是被西府那头的事儿给打岔了,闹到最后愣是给忘了。亏得贾琏先前还让林之孝帮着打探一下,等小厮们来回消息时,贾琏总算想起了这事儿,也顺道将这事儿的原委一并告诉了王熙凤。可小厮们虽探听到了一些事儿,却仅仅粗略的知晓一些,譬如,周夫人在行刑的前一天被人弄出了刑部大牢,再譬如,其女王熙鸾也同她在一道儿。可再往细了,却是纯属为难小厮们了。 而今个儿,总算是从王家那头打听到了具体的事宜。 “……说的是保宁侯府不知怎的开罪了南安郡王,外人猜测都是为了先前污蔑王家家产被南安郡王所夺一事。可京城里头谁人不知南安郡王是最不好惹的?这不,先前太上皇没了,他一时腾不出手来。这会儿空了,可不是往死了折腾吗?” “奶奶应当知晓先前王二姑娘被南安郡王抢走那事儿罢?我可是从王二姑娘的贴身丫鬟那儿得来的消息,说是去刑部大牢的路上,被人截胡了。哼,上回在南悦楼,我还猜她想勾咱们琏二爷的魂,结果一不留神却赔上了自个儿,那位南安郡王可不是好惹的!” “奶奶您别瞪我,这不快说到点子上了吗?瞧瞧这事儿闹的,如今南安郡王一口咬定王二姑娘故意勾他,偏生南安郡王妃还是个人人都知晓的泼妇。偏生,郡王妃地位超然,她也不好去寻王二姑娘的麻烦,愣是寻上了保宁侯夫人,哈哈哈哈哈……” 王熙凤听得一头冷汗。 其实,总结起来倒是并不复杂,甭管原因如何,总之就是保宁侯府和王家同时招惹上了惹不起的人。这原先还道宝玉是混世魔王呢,可跟南安郡王比起来,宝玉简直就是个天真善良的好孩子。且不算南安郡王早些年惹的祸事,单说这事儿,就闹的保宁侯府颜面尽失,王熙鸾也算是彻底毁了。至于他为何还要将周夫人弄出来,纯粹就是为了给王熙鸾再添一个罪名。 周夫人死了,尽管她逃过了秋后处斩的命运,却最终被自己的亲生女儿给气死了。说是气死的也许并不准确,事实上周夫人是在听说了王熙鸾的那些“丰功伟绩”后,被活生生的愁死的。 为了家产弄死了原就时日无多的王仁,且在王仁死后两天就将其下葬;跟保宁侯府的远房亲戚私通爬墙,并被休弃而非自请下堂;在京城闹市里勾|引南安郡王,还惹来了南岸郡王妃疯狂的报复;甚至还在周夫人毫不知情的情况,成功的气死了王子腾…… 也许,对于周夫人而言,还不如被秋后处斩呢,至少她甚么都不知晓。 “对了,还有一个事儿我差点儿忘了说了。”忽的,丰儿大力的一拍脑门,忙道,“说起来那保宁侯府也真是惨,若光是丢人现眼也就罢了,左右等过上个三五年的,再多的流言也都散了。可奶奶您知道吗?据说,已经有人给当今上折子了,说是保宁侯嫡长子不堪甚么甚么的,就是说不让立他为世子!” 不立嫡长子为世子? 王熙凤沉默了。尽管保宁侯并不仅仅只有一个儿子,可他确是只有一个嫡子。倘若嫡子不能为世子,那只能选择庶子?可王熙凤依稀记得,前世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儿。倒不是保宁侯府,而是另一个王府。具体的细节王熙凤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个王府因着没有嫡子,欲立庶子为世子,结果被当今驳回。后又改为从族中过继嫡子,结果仍以嗣子不得袭爵为由收回了爵位。 等等,难道说,南安郡王根本就不是因着私人恩怨跟保宁侯府死磕?若是如此,这一切的源头岂不是…… 第199章 “你先下去罢,让我仔细想想。” 知晓的都说了出来,丰儿已经没啥用了,王熙凤果断的挥手让她哪儿凉快待哪儿去,自个儿则是半倚在炕上,手上把玩着一盏小巧玲珑的宫灯,静下心来细细思量着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儿。 对于拥有着前世记忆的王熙凤来说,想要寻到异常应当是很容易的事儿,可因着她的重生改变了太多太多的事端,以至于到了如今,想要再寻异常,却放眼望去处处皆是异常。 前世,保宁侯府究竟有没有出事,王熙凤并不知晓。可至少,在宁荣二府被抄家灭族之前,保宁侯府仍是好好的。倒是王子腾死得早,王家也因此没落,而周夫人暗中使的那些手段,更是逼的王仁下狠心将手伸到了巧姐身上。 ……也就是说,异常之处乃是保宁侯府将王熙鸾休弃吗? 王熙凤颦眉思量着,不多会儿却暗暗摇了摇头。王熙鸾之所以会选择归宗,主要还是为了谋夺王家家产。而前世,王熙鸾并不需要如此作为便能轻而易举的得到家产,只因她母亲周夫人一早就将家产隐匿下来,偷偷的交予了她。 ……那还是王熙凤的问题,是她亲手将周夫人送到了刑部大牢里。甚至不止周夫人,还有王子腾。若非这俩人出事,王熙鸾完全不需要冒险归宗。 而周夫人进去的缘由,是在王家发现了所谓的“罪证”,但南安郡王之所以能够轻易的搜索王家,归根结底却是因着王子腾先一步进了刑部大牢。再往前推算,王子腾才是王熙凤亲手送进去的,只因王子腾贪婪,想将贾府的钱财据为己有,甚至还打算谋财害命。可王子腾那会儿并不知晓,贾琏一早就已向当今投诚。 也就是说,算来算去都是她自己做的孽? 王熙凤头疼的捂着额头,重生的确很好,可她的脾气性子却是太坏了。该报复的绝不手软,以至于真要查找原因却是难上加难。 再往深处想,除了王家,宁荣二府的倒霉似乎跟她也脱不了干系。尤其是宁国府,哪怕府里再怎么腌臜,可若没个契机,哪个会吃饱了撑着去调查宁国府的事儿?可是说,宁国府完完全全是被荣国府给牵连的。而荣国府,却是因着王夫人杀了贾政,才…… “不对!!” “甚么不对?我说凤哥儿,你一惊一乍的,想要吓死谁呢?”贾琏刚巧掀了帘子走进来,结果刚迈进一只脚,就听到王熙凤的惊呼声,登时脚步一顿,旋即没好气的嗔道。 “为甚咱们做事儿那么容易?”王熙凤却全然不曾理解贾琏的抱怨,只径自道,“我是让鸳鸯在老太太跟前说二太太的坏话,可为甚那么凑巧,老太太早不闹晚不闹,偏就在宾客云集的省亲之日闹了起来?且到访的宾客不都是荣国府原交好的人家吗?他们又不傻,明知晓这事儿闹将开了对他们并无任何好处,怎的还四处宣扬?还有,我倒是相信二太太会去害政二老爷,可她的手段未免也太蠢笨不堪了罢?下毒,还将□□放在赵姨娘那里?她真的是我那个城府极深手段阴毒的姑母?啧啧,我看她倒像是被赵姨娘那蠢货附身了!” “你甚么意思?”贾琏迟疑的看着王熙凤,他隐约的猜到了一些,却颇有些不敢相信。 “我的意思是,这些事儿太凑巧了,巧合到让我这会儿想起来都觉得心惊。”王熙凤却是被吓得不轻,饶是她还算胆大的,可将种种事情联系在一起,却不由的冷汗涟涟。 的确太凑巧了,从贾母忽的在元宵佳节省亲之日发飙控诉王夫人开始,到后来贾政被逼无奈选择休妻,再便是王夫人毒害贾政,还试图将一切罪名都推到赵姨娘身上。也许单独的一件事儿并不算甚么,可所有的事儿联系在一起,却让人忍不住毛骨悚然。 这真的仅仅是个巧合吗? “凤哥儿,我记得你说过,以二太太的狠辣,会向政二老爷下手并不算奇怪。”贾琏走到了炕前,侧过身子坐在了她身畔,道,“难道你觉得二太太是无辜的?” “我没说她是无辜的,我只是说这样的手段简直太蠢了。琏二爷您自个儿想想,若是有人说赵姨娘谋害政二老爷,您信吗?” 当然不信!贾琏的面色也不由的难看了起来,的确,赵姨娘是个蠢货,可她还不曾蠢到这个地步。 试想想,也许赵姨娘在荣国府的地位比不上那些真正的主子们,可好赖也算是半个主子。再说了,她一个家生子,能混成老爷的姨娘,且还生下了一儿一女,还有甚么好不满足的?就算荣国府再荒唐,也绝不可能让一个姨娘扶正。至于她的儿女们,探春已经被记在了王夫人名下成了嫡女,将来的亲事虽不如正经嫡女,可至少不会差到哪里去,该有的嫁妆也定不会缺。儿子贾环虽看着不怎么中用,可依着旧例,贾环将来娶亲生子总是没问题的,安家银子也有旧例,完全不用愁。而等赵姨娘老了,荣国府也会给她养老,君不见那影子一般的周姨娘无儿无女,府里也不曾苛待了她。 在这种情况下,相信赵姨娘会谋害贾政的人,那不叫脑子进水,那叫脑子进屎了! “赵姨娘没有理由对政二老爷下毒手,我相信这个道理是世上所有人都明白的。”王熙凤面色铁青,嘴唇也死死的抿着,半响才道,“我姑母到底是有多蠢,才会将政二老爷的死因归咎到赵姨娘身上?还有,三妹妹的确性子要强,可那会儿她只带着侍书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荣国府,跑到京都衙门击鼓鸣冤。琏二爷,荣国府的下人究竟是有多无用,才能让俩半大丫头轻轻松松的跑了出去?再说了,三妹妹她知晓京都衙门在哪儿吗?我都不知晓。倘若你让我只带着丰儿出门,没有自家的马车,也没有随身小厮、管事……我能寻到京都衙门吗?” 有些事儿,不曾往深处想时,倒是一切太平安稳。可一旦细细思量了,才会惊觉,这世上恐怖的事儿简直太多了。 就照王熙凤这会儿说的一番话来看,漏洞太多了,然而在此之前,竟是无一人发觉。 “不说荣国府的事儿了。”王熙凤忽的叹了一口气,又道,“我以往倒是听说过,南安郡王是个混账,可我却从未听说过他还会多管闲事。当今既是命他去查封荣国府,这好端端的,他怎么就莫名的扯上了宁国府的事儿?人人都道,宁国府只有门前的俩狮子是干净的,可无缘无故的,谁会攀扯他们?” 在今生,宁国府出事那完完全全是被荣国府这头牵连到的。问题是,王熙凤敢打包票,荣国府上下绝不可能有一人攀扯宁国府。天地良心,都是同一个宗族的,自家出了事儿,当然要牙关紧闭,等事态慢慢平息了,这才好让宗族出手相救。哪个脑子有问题的,才会胡乱开口攀扯。君不见薛蟠杀人之事,四大家族皆有所耳闻,可到了如今,也不曾有人将此事明确的告知上头。 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纵是贾琏后来答应了当今,也绝不可能去坑同一宗族的人。甚至贾府这头明明有王夫人放印子钱的证据,可至今为止,也没人呈上去。 “荣国府出事,是因为二太太杀了政二老爷。宁国府出事,是因为被荣国府牵连了。王家出事,是咱们府上给了那些莫名的罪证。而保宁侯府出事,却是被王熙鸾给牵连的。”王熙凤喃喃的自言自语道。 忽的,贾琏霍然起身,带着满脸的不敢置信看向王熙凤:“咱们都中计了!说白了,咱们都是一个棋盘上的棋子,只不过跟那些无用的比起来,咱们还有少许利用价值……凤哥儿,对不对?” “我猜也是。” 其实,谁不是棋子呢?当太上皇还在世时,当今不也同样是一枚棋子?只不过比起旁的棋子,当今更有分量,也更不可或缺。而贾琏和王熙凤同样都是棋子,没甚么分量却尚有利用价值。至于那些被舍弃之人,与其说是没了利用价值,不如说,他们已经失去了当棋子的资格。 多么可悲的现实。 贾琏和王熙凤面面相觑,可纵是他们皆已经明白了真相,又能如何呢?很明显,打从一开始他们就立于了必败之地。 妃嫔省亲乃是当今宽容,贾母忽的闹腾则是王夫人欺人太甚,贾政休妻乃是因王夫人不孝,贾政之死却是王夫人下了毒手。至于纯属被连累的宁国府,则是南安郡王慧眼如炬。还有倒了八辈子血霉的王家和保宁侯府……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儿,明摆着都有当今的影子,可别说如今并无任何真凭实据,纵是有证据,又当如何? “唉,罢了。左右咱们至少还是有利用价值的棋子,有多少人想被当今利用都没那个福气。”到最后,还是贾琏先叹了一口气,状似安慰又似自嘲的道,“老老实实的当咱们的棋子罢,谁让那是当今天子呢?” “也是,亦如丰儿她们认了咱们当主子,那咱们再寻个主子也无妨。只当自个儿是个奴才,纵是没有卖身契,咱们也是当今的奴才。”王熙凤也学着贾琏的样儿自嘲般的笑道。 签了卖身契尚且有赎身的那一日,可他们却没有。不过仔细想想,确也无妨,当今跟他们并不一样,人家眼界广,指不定他们在这儿人心惶惶的,可当今一早就将他们抛在了脑后。甚至极有可能,当今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只当他们是同北静郡王这个好用的奴才交好的人家罢了。亦如王熙凤也记不得府上所有的下人,每每遇到事儿,都是唤了林之孝俩口子寻人操办。 “我都快被你给吓傻了,险些忘了正事儿。”好半响,贾琏才总算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其实,对于当皇室的奴才,贾琏一点儿也不反感。想也是,别说他这个捐来的五品同知了,纵是他曾祖父赤手空拳拼来的荣国公之位,那不也是皇室的奴才? 想通了以后,一点儿也不可怕。关键是,方才贾琏险些被王熙凤给绕了进去,还倒是周遭皆是阴谋诡计牛鬼蛇神的。 “正事儿?琏二爷您竟然还有正事儿?”王熙凤挑眉奇道。 “我怎么就不能有正事儿了?”贾琏格外无奈的看向王熙凤,这真不是他敏感,而是王熙凤方才那番话活脱脱的就是在指摘他不干正事儿。尽管这倒是跟实情挺相符的,可也不能这般大喇喇的说出来罢? 王熙凤自知理亏,却只拿手背掩着偷笑道:“是是是,琏二爷您最能耐了,就别跟我这小女子一般见识了。” “得了。”贾琏没好气的道,“是你老王家又出事儿了。这回是王氏宗族要求你这个出嫁女归家,坐镇承嗣一事。对了,似乎王氏宗族有意抹去王熙鸾归宗女的身份。” “归宗女身份还能抹去?”王熙凤自是无比的诧异。 所谓归宗女,指的是原已出嫁,后遭到各种意外而选择回归娘家宗族的女子。而这类女子,通常又分三种情况,分别是休弃、和离亦或守寡。当然,从古自今能够选择和离的女子那是少之又少,搁在本朝几乎就是没有,而所谓的自请下堂也不过是寻个略好听的名目得一份休书罢了,仍属于休弃。至于守寡的女子,则极少会回到娘家,像李纨便是年轻守寡,甭管她有无儿女,都是由夫家供养一生的。 “也许是因着她品性不佳?”贾琏没甚诚意的道。当然,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想也是,既是被休弃的,能是品性上佳的吗?若是一切都好,夫家又为何将人休弃? 见王熙凤瞪眼过来,贾琏也很是头疼,只讨饶道:“我就是一带话的,你娘家宗族要怎么处理王熙鸾的事儿,我一个外人有甚么资格过问?左右人家唤你了,你就过去一趟呗!对了,听说薛家那头也会去的。” 第200章 薛家? 原打算一口回绝的王熙凤登时面色一僵,不由的颦眉迟疑起来。说实话,闹到如今这种地步,王熙凤已经不想再掺合王家家产一事了。再说了,王家家产再多又能如何?王熙凤生母许氏已经死了那么多年,父兄又皆是不靠谱之人,恐怕留在王家账面上的钱财也是有限。更别说王家几度易手,还有王熙鸾那些个麻烦事儿…… “我会去的,可我不会再插手王家家产一事。”会去,可仅仅只是当一个见证人,而非参与者。这是王熙凤给自己的评判。 贾琏一脸“你病得不轻”的神情望着王熙凤,好一会儿才无奈的道:“凤哥儿,你改性儿了?我真不敢相信,你竟有一天会说出不要家产这种话来。” “我是出嫁女,当年出嫁前我倒是为了嫁妆费了不少心神,可我既已出嫁,娘家的家产原就同我再无甚关系。王仁没死,那便是王仁的。他如今死了,也合该由王氏宗族择一个嗣子继承家业,与我何干?”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可……”贾琏说着说着,忽的止住了话头,且面上流露出了一丝古怪至极的神情来。一旁的王熙凤看得稀罕,索性放下了手里的宫灯,直起身子凑到了贾琏身边,拿手指戳他的胸口玩闹。忽的,贾琏一把抓住了王熙凤的手,无奈的摇着头叹息道,“别闹,我在同你说正事儿。” “真稀罕!”王熙凤勾嘴笑着,满脸调侃之意。 见状,贾琏愈发的无奈了,只道:“我只是忽的想到咱们方才说的事儿。凤哥儿你说,咱们的想法是不是同上面那位截然不同?” “琏二爷您说的也真好笑,就算我没念过甚么书,也知晓一句话,叫做君心难测。啧,要是上头那位的想法同咱们一样,这天下一早就大乱了。” “那关于绝户财呢?”贾琏急急的问道。 这话一出,王熙凤却是真的愣住了。所谓绝户财,指的是类似于黛玉那种情况。好几代皆是独苗,冷不丁的某一代就只得了一个闺女。按着规矩,黛玉作为在室女,理应继承四分之三的家产,剩余四分之一则由嗣子继承。可因着林氏宗族并无近亲,余下的那些出了五服的也不能被立为嗣子,那么余下四分之一应当归还国库。可事实上,林家那头应当是花了不少银子打点官府的,却并不曾真正将钱财归予国库。 “你想到了?”虽说问话,可从贾琏嘴里说出来时,却更像是在陈述一件实事。见王熙凤只沉着脸点了点头,贾琏再度问道,“那除了绝户财之外的呢?像王家这种情况,甭管王熙鸾是否是归宗女,都应当有一部分钱财归予国库,可事实上呢?” 事实上,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多半都是当事的主家同当地官衙门合谋,将原本应当上缴国库的钱财五五分账。这几乎成为了一种惯例,一种明明有悖律法却普遍存在的所谓惯例。 再往深处想,本朝明文规定,庶子不得参加科考,不得继承家业,可若是那户人家没有嫡子,还不一样由着庶子?而除了家产之外,还有便是…… 爵位! 一旦某个拥有爵位的府上并无嫡子,若圣人仁慈便可由庶子或者嗣子来继承。若可是圣人不允呢?那自然是断了传承,不单爵位上缴,家产也要依着律法,按比例归予国库。可惜,这些道理大部分人都知晓,却无一人真正去做。 “我懂了。王熙鸾若真的被抹去了归宗女的身份,我会同小姑母一起,以出嫁女的身份继承我们应得的三分之一家产,也会说服王氏宗族将另外的三分之一归予国库。既然律法是这般规定的,咱们照做便是!” “对,咱们照做。” 贾琏和王熙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底里看到了恐惧和寒意。恐惧在于,原来自己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做了那般多有悖国法之事,寒意却是来自于当今的杀鸡儆猴。尤其是王熙凤,联想到前世今生,简直不寒而栗。 倘若当初,黛玉并不曾将林家家产全部上缴国库,那会发生甚么事儿呢?也许会如同前世那般,由荣国府吞了林家家产,之后荣国府被抄家灭族,钱财依然归了当今。又或者今生会有所不同,贾府这边护住了黛玉,可林家却也同样违背律法在先,甭管是黛玉还是贾府,除非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不然总有一天会得到来自于当今的报复。 ……兴许,黛玉能得到当今赐婚,能成为嘉宁县主,全是因着她那所谓的“识大体”。 一如以往在荣国府里,赖嬷嬷一家子拿自家不当外人,多年来攒下的钱财竟多达几十万。也许在他们眼里,这些贪墨而来的钱财早已成了这般的名正言顺,却不曾想,他们是在偷是在抢! 万幸的是,贾琏和王熙凤醒悟还不算晚。也亏得之前阴差阳错的做对了抉择,不单支持黛玉放弃了林家家产,还推却了原本该得爵位。 幸好,幸好。 <<< 王家家产一事完全不重要,可也因着这事儿,才让贾琏和王熙凤想通了种种原委。因此,待到了约定的那一日,俩口子抱着感恩之心一齐坐上青布骡车到了王家门口。 而此时,薛家一行人已然先到了。 两家是在前院里碰上的,薛家太太一看到王熙凤过来,便上前几步拉住了王熙凤的手,又是哭又是笑的道:“凤哥儿,你瘦了。唉,不敢怎么说,到底咱们人都没事儿,也亏得你是个有福气的,早早的脱了那虎狼之地。对了,听说老太太去了,可是真的?” “八月中去的。”相较于薛家太太的热情,王熙凤表现得极为冷淡疏离,“薛家太太若是有心,回头去我府上吊唁一番即可。” “那是应当的,应当的!”薛家太太连连点头,随后又像是生怕王熙凤误会似的,急急的解释道,“我们家也出了好些事儿,要不然早些就上门去了。如今,你们住哪儿?可还是我上回去过的那宅子?” “那宅子如今让宝玉他们住着。”王熙凤并不曾明说自家住在哪儿,倒并不是不想让薛家诸人登门,而是没必要明说。想也是,贾府搬家又不是偷摸着来的,略一打听还有甚么不知晓的?再一个,黛玉虽是从宫里出嫁的,可先前无论是当今赐婚,还是赐封黛玉为嘉宁县主,都是上贾府宣旨的。王熙凤才不信薛家会一无所知,估计之所以这般说辞,无非就是想借机套近乎。 “我就知晓,凤哥儿你是个好孩子,如今也就只有你还记挂着你那可怜的表弟了。”薛家太太不愧是生意人,只边抹着泪花边夸赞着。 只是这话…… “薛家太太怕是说岔了。咱们府上虽同西府那头分了家,可到底是连着宗亲的。如今,西府那头遭了难,咱们琏二爷念及堂兄弟情谊,将自家的旧宅子暂让他们住着,也并无甚么值得夸耀的。倒是苦了薛大姑娘,原瞧着是一门好亲事,只怕将来嫁过去了,要吃不少的苦头。”王熙凤不留痕迹的挣脱着薛家太太的手,转而倚在了贾琏身侧,笑得一脸的淡然,“琏二爷,时辰也不早了,只怕王氏宗族的宗老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咱们还是先进去罢。” 说罢,王熙凤也不管薛家诸人是个甚么神情,伸手拉过贾琏一齐往前厅而去。 到了前厅里,王氏宗族的宗老们果然已经都到了,不仅人都到齐了,看着还颇多了好些个人。王熙凤拿眼一扫,当下就猜到了实情。显然,厅里的除了年过古稀的宗老们,余下的都是一些半大的少年郎,最小的约莫六七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的样子,情况自然已经明了了。 “这是逼着你指定嗣子呢。”贾琏素来是个没脸没皮的,当着一厅的人,便紧贴着王熙凤,将嘴凑到她耳畔轻声调笑着,“你打算指哪个?看谁顺眼就选谁?” “琏二爷!”王熙凤暗暗磨牙。因着她知晓今个儿来的只会是王氏宗族的那些人,故而并不曾带着围帽出来。当然,王氏宗族的人都很老实,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就不说了,就是半大的少年郎也顶多用眼角飞快的瞄了一眼,并不敢与之直视。问题还是出在她身畔这个没脸没皮的琏二爷身上!! “嗯,我知晓了。”贾琏也不是真的没分寸,这偶尔逗弄一下是无妨,可若是逗得狠了,回头母老虎就不单单是亮爪了,而是张开血盆大口要恁死他了。真要是这般了,那就不好玩了。 这档口,薛家诸人也走到了前厅里,不过许是因着王熙凤方才那番态度,薛家太太及其儿女皆不曾靠过来,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 人总算是到齐了,王氏宗族的一位宗老出面将事情的原委大致的说了一遍,因着在场的诸人都知晓情况,故而这还真的仅仅是场面话而已。待说完了这些后,宗老也不卖关子,直接将今个儿到场的几位少年郎一一唤到跟前,用最简练的语言介绍起了家世本性,并道:“……王家嫡系无男丁,作为宗族理应为嫡系传承付出一切。又因着如今王家只你们二位已出嫁的嫡系嫡女,故一致决定由你们二位挑选王家嫡系嗣子。” 被点到名的王熙凤和薛家太太对视了一眼,很显然,这俩人对于嗣子的人选皆不是很热衷。王熙凤倒也罢了,她因着早就想通透了,一早就打定主意随便点一个。薛家太太则多少有些犹豫,看起来又像是有所决定,又似乎怕招惹到王熙凤。 “薛家太太,我年岁小,原也没经历过太多的事儿。再一个,我那会儿因着祖母和母亲都逝去了,打小就是寄养在贾府老太太膝下的,对于宗族里的事儿还真是不大清楚。要不然,就由您……” “好好,凤哥儿你果然是个好孩子。你既这般说了,那姑母就托个大,由我指个?”薛家太太面露喜色,又恐王熙凤只是推托之词,故而说到最后略有些不大肯定的望向王熙凤。 “您请。”王熙凤淡然一笑。 当下,薛家太太便一脸欣喜的看向站在宗老前的几个半大少年郎,刚要开口时,却忽的被人打断。 “许久不见了,小姑母。也许在指定嗣子之前,您应当先同这几位官爷解释一下,当初在金陵冯渊一案!” 前厅门前,王熙鸾带着数位官差立于廊下。 第201章 廊下,王熙鸾面带阴毒的冷笑,身后的官差倒是皆面色平静的看着前厅里的诸人。 前厅里,各人的神情都不同,王氏宗族的宗老们仅仅是诧异莫名,半大的少年郎们则是满脸好奇,而贾琏和王熙凤在对视一眼后,一致选择了袖手旁观。至于薛家三人则皆不由的面露惊悚之色,尤其是薛家太太,当即便不由的脱口而出:“鸾哥儿你在浑说甚么?甚么金陵冯渊一案,我家蟠哥儿没杀……啊!” “母亲!!” 薛家太太的话音刚落,一旁的薛宝钗便狠狠的掐到了她的胳膊上。那一下可真是够狠的,若非如今早已入秋,薛家太太穿着也挺厚实的,只怕都能掐出血来。不过也难怪薛宝钗会恼怒成那般,实在是这事儿太要紧了。 “我、我说甚么了?没有,全然没有的事儿。”薛家太太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方才她只是被王熙鸾那气势给吓到了,才会未经思量便脱口而出。如今,被薛宝钗狠狠一掐后,她倒是恢复了神智,旋即极是后怕的拍着胸口,连胳膊上的痛楚都被抛到了脑后。 可惜,这并没有甚么作用。 “小姑母您可真爱说笑,若没有真凭实据,您以为我会告官吗?”王熙鸾冷笑连连,“不怕同您说实话,为了证明薛家哥儿确有杀人,我不惜赔上了我爹的名声。对,他杀了人,还让我爹帮忙将此事给掩了去。尽管那些书信没了,可这事儿太容易查了,只消前往金陵,略一查问便知事情原委。” 薛家太太的面色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一旁的薛宝钗也面色惨白,倒是薛蟠仍像是没事人一般,只大喇喇的道:“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陈谷子烂芝麻的,如今还提那些作甚?” 没人回答薛蟠的话,更准确的说,没人会将薛蟠放在眼里。 王熙鸾只拿眼瞧着薛家太太,见她终于受不住要跪倒在地时,才将身子略往旁边侧了侧,冷笑一声:“小姑妈您可别折煞了我,我可受不了您的大礼。” “鸾哥儿你……”薛家太太与其说是跪倒在地,不如说是软瘫在地上更为准确一些。一旁的薛宝钗倒是想要扶起她,却没能成功,只好无奈的站在边上急得一脑门子的汗。 “将犯人薛蟠拿下!” 不等薛家这边想出对策来,原立于廊下的官差们却是等不及了。打头的一声令下,薛蟠便立刻被人拿下,旋即便上了手链脚铐,不由分说的就将人拖走。 “我的儿啊!”薛家太太终于受不住了,伏倒在地痛哭失声。也许薛蟠并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可她却是再清楚不过的。有些事儿,搁在素日里真的不算甚么,可如今四大家族败了其三,仅剩下的史家早在几年前便已离了京城。况且,就算史家归来又如何?别忘了,薛家同史家原就结了死仇,史家又不是宝玉那记吃不记打的怂货,人家才不会帮衬薛家。 “母亲,母亲。”薛宝钗眼见着长兄被带走,饶是她自认为极有主意,这会儿也彻底慌了手脚,只得搂着薛家太太抱头痛哭。 一时间,前厅这头沉默的沉默,大哭的大哭,倒是比先前热闹太多了。 不过,官差们倒是带着薛蟠离开了,可王熙鸾却并未一同而去。也是,她是那通风报信之人,且提供了所有她知晓的消息。然除此之外,她本身同薛蟠杀人一案并无任何关系。因此,她无需跟随前往京都衙门,当然前提是衙门那边愿意卖她一个面子。 ……王熙鸾的面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薛蟠杀人罪名确立,薛家嫡系便没了嫡子。如此一来,甭管是从宗族中过继一个嗣子,还是让薛宝钗招赘立女户,薛家这头皆要奉上不菲的钱财归予国库。 贾琏和王熙凤面面相觑,再一次的感受到了当今的狠戾。不过,转念一想,其实当今再怎么狠戾都依然是按着律法做事的。试想想,若是薛蟠并无杀人的罪行,当今也不能硬给他按上一个。 “凤哥儿!凤哥儿你救救你弟弟罢,我求求你救救他罢!他是薛家唯一的根啊!若是他没了……天啊!我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我家老爷呢!”薛家太太哭起来全然没有梨花带雨般的美感,她只是单纯的痛哭流涕,字面上的意思。 王熙凤倒不至于因此嫌恶薛家太太,可说实话,她是绝对不会插手此事的。倘若没有先前的觉悟,王熙凤或许还会看在钱财的份上,伸手拉拔一把。可惜呀,纵是再给她一百个一千个胆子,她也不敢跟当今对上。 ……这已经跟胆子没甚么关系了,这纯粹是脑子的问题。 “凤哥儿,我有钱,我薛家有的是钱!你要钱是不是?不管是金票银票,还是头面首饰。对了,还有铺子、宅子、庄子、田产等等,你要甚么我就给你甚么。我、我许诺给你薛家一半的家产!!” 眼见王熙凤并不曾接话,薛家太太真的是甚么都顾不上了。在她看来,王熙凤纵然有天大的缺点,可至少有一点好处,人家拿了钱准办事儿!哪怕,薛家太太明知晓保下薛蟠的希望并不大,她总归也要试一试。 拿薛家一半的家产来换薛蟠的命,在薛家太太看来,太值得了。 “宝妹妹尚未出嫁,就算没了薛蟠,依着律法她也能继承四分之三的家产。薛家太太,您算岔了罢?”然而,王熙凤显然并不曾掌握跟薛家太太心有灵犀的技能,一个没忍住就不由的说了大实话。 “噗!”同样没忍住的还有贾琏这个不着调的家伙,好在他多少还是掩饰了一下,轻咳几声后道,“最近早晚略有些冷意,我可能是着凉了。” 王熙凤无语的瞥了贾琏一眼,愣是没寻到接话的点,索性权当没听到这话,仍向薛家太太道:“薛蟠之事,我真的无能为力。其实,我到如今也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方才,鸾哥儿说了金陵,可是在金陵犯了事儿?” 薛家太太初时一愣,旋即却是面色大变。其实薛家太太本人并不算蠢笨,方才也只是因为事发突然外加关心则乱的缘故,这才导致她语无伦次。这会儿,她略有些静下心来了,再听得王熙凤这话,如今能不心惊? 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撇清关系!! “凤哥儿,凤哥儿你怎么能……”撇清关系呢?薛家太太并不曾把话说完,因着才说了一半她就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 也许,王熙凤撇清关系是不妥,问题是如今没人能够证明她是知晓此事的。当初,薛蟠刚出事时,薛家太太急忙忙的往荣国府去了信,可她的信是写给王夫人的,并非王熙凤。至于王夫人有无将信给王熙凤,又或者是否告知过,她皆一无所知。况且,就算告知了又如何?无凭无据的,王熙凤只消一口咬定她甚么都不知晓,薛家这头还能如何?说白了,这事儿是通过王夫人再转手贾政,又送到了王子腾手上再处理妥当的。从头至尾,跟王熙凤都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嗯?”王熙凤认真的看着薛家太太,似乎在耐心的等待她接下来的话。可惜,薛家太太再不曾开口,只借着薛宝钗的手,慢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事到如今,指望旁人是断然没有效果的,薛家太太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就再没有必要在一帮子小辈们面前丢人现眼了。 “宝钗,咱们家去。” 富庶如薛家,尽管在荣国府被查封之时,丢了好些个家具器皿,也为着脱身费了不少钱物。可总的来说,薛家的家产并没有太大的损失,至少铺子、庄子等物都仍在。自然,也不会缺了宅子。 “哼,早就该走了。若这般想归家,一早舍了夫家归宗呢!左右小姑母您早些年便守了寡,纵是归宗也是名正言顺的。”见薛家母女二人要走,原立在廊下的王熙鸾忽的朗声嘲讽道。 还真别说,撇开她那惹人嫌恶的嘴脸,单说她这话还是颇有些道理的。 “呸!”薛家太太在经过王熙鸾跟前时,忽的啐了她一口,惊得王熙鸾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险些因着站立不稳而跌倒。待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王熙鸾看起来也是羞愤欲绝,一手拿帕子胡乱的抹着脸,一手则下意识的捂着心口,显然是老毛病又犯了。 一旁的薛宝钗也看了过来,咬着牙根儿冷哼道:“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不单红杏出墙落了个被休弃的下场,还气死了亲爹娘。也就是你了,但凡换个人都没脸再活下去了。倒是正正好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就你这样儿,只怕能活个千年万年的,好似那王八!” “你你你……” “也别你来你去的,奉劝一句,凡事莫做绝,省得连身后事儿都没人操办!”薛宝钗撂下最后一句话,便搀扶着薛家太太快步离开了王家前院,浑然不顾王熙鸾那副快被气死的模样。 待薛家母女二人离开后,王熙鸾又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恢复了点儿气力,转身看向前厅诸人,冷笑道:“不是说要确立嗣子吗?倒是赶紧的呢!不知晓早死早超生吗?还有你,凤丫头,这儿又有你甚么事儿?难不成这位琏二爷终于睁大了眼睛,打算把你休弃了?” 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当下便明白恐怕王熙鸾尚且不知自己归宗女的身份即将被抹去的事实,登时笑道:“好好,鸾哥儿你说甚么都是好的,我这就走,走走。” 说罢,王熙凤也学那薛宝钗的样儿,强行拽走贾琏,等走出了前厅到了院中时,王熙凤才像是忽的醒悟了一般,回头道:“说起来,鸾哥儿你是该唤我凤丫头,不对,索性你下回还是唤我妹妹罢。都说我比你大了两岁,可如今瞧着……才几日不见,你竟是一下比我大了十岁二十岁不止呢!干脆,咱俩也别以姐妹相称了,只怕再过几日,我就该唤你姑奶奶了!姑奶奶您慢走,不用送了。” “王熙凤!!” 可惜,王熙凤的腿脚很快,再说她原就已经走到了院子里靠影壁处,当下疾走几步后,便同贾琏一道儿消失在了影壁前头,彻底没了踪影。 “混账东西!混账!气死我了,我我我……”王熙鸾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若是换个好性子的人,整日里静养着,这病倒也不至于威胁到性命。可惜王熙鸾那脾气呀,怎么说呢?王熙凤已经是个爆炭性子了,她比王熙凤更火爆一百倍。搁在年幼那会儿,每每她想要甚么而父母不给的话,她就闭着眼睛痛哭,一直将自己哭到晕厥过去为止。久而久之,身为父母的王子腾和周夫人便索性不去跟她争辩,可这个性子也带到了她长大成人。 连着失了双亲,又遭逢各种意外,今个儿还被薛宝钗和王熙凤联手气了个半死,王熙鸾终于没能撑住,仰面晕厥倒地。 王氏宗族的宗老们皆面露异色,按说,他们应当施以援手,可王熙鸾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令人所不齿。撇开今个儿的事情不提,单就说她红杏出墙的事儿…… 真的很抱歉,王氏宗族的宗老们都是年过古稀的老人家,这种人绝大部分都是极为古板迂腐的,自然也就无法理解王熙鸾的作为。几人商议了片刻,索性带着几个孩子匆匆离去。至于晕厥倒地的王熙鸾,想来一会儿就会被下人们发觉的,不碍事儿,一点儿也不碍事儿。 第202章 王熙凤本以为经历了今个儿这一场闹腾,王家嗣子一事会变得极为棘手。毕竟,薛家太太如今看起来似乎没精力再管这事儿了,她本人又对娘家本就没甚么归属感,至于王熙鸾倒是乐意管这茬,无奈没人卖她的面子。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王家的事儿结束得很快,快得让人几乎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才不过两日,王氏宗族那头便再度出招,这一次却是主动登门拜访。人家寻的缘由都是现成的,给贾母吊唁。这喜事尚且不能往外赶人,更妄论是丧事了。再说了,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哪怕偶尔有些嫌隙,也没得拦着人不让上门吊唁的。因此,王熙凤不单让林之孝全程陪着,之后更是将人唤到了偏厅里,同贾琏一道儿接待了他们。 “琏二奶奶,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趟过来不单是为了给贾老太太吊唁,更是因着王家立嗣子一事。” 许是先前已打听过王熙凤那性子了,宗老的态度极好,不单态度好,还将事情说得又简单又明了,且将前两日在王家前厅里的几个半大少年郎皆带了过来,示意王熙凤决定。 “薛家那头怎么说?”王熙凤并不曾真正将目光落在了那群半大的少年郎身上,只径自看向宗老,朗声问道。 宗老也不隐瞒直道:“薛家那头似乎同这几位家里头有所联系,因着原就是亲眷,也不好过多指摘。咱们几个老家伙略商议了一番,决定先往贾府来。一则是拜祭贾老太太,二则也免得先去了薛家来了个先入为主。” 也就是说,谁也不知晓薛家太太当日究竟要选哪个? 王熙凤轻笑一声,于她而言,选择哪个的结果都差不多,左右都是不相熟的人家,又没有任何利害关系,随意挑一个就成。当下,王熙凤也懒得再说甚么,只随手点了一个看起来较为有眼缘的孩子:“想来,品性之类的,宗老也应当事先打听清楚了,那我就随意一些。就他了。” 诸人的目光皆顺着王熙凤的手指看了过去,却是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孩子。这个年纪,还真算不上少年郎,只能称之为大孩子。不过,他看起来倒是比贾家那几个孩子更为稳妥早熟一些,王熙凤依稀记得,两日前听宗老介绍时,好像说他是父母双亡上头有哥哥下头有弟弟的苦孩子。 “我?”那孩子原还有些发愣,遂见诸人都将目光落在了他面上,登时有些惊疑不定了,只将手指点到自己的鼻尖,木愣愣的问道。 “对,就你了,你可愿意过继给王家嫡系当嗣子?”尽管应当不存在不愿意的情况,王熙凤还是问了一遍。 “愿意愿意!”然而王熙凤的话音刚落,那孩子就一副生怕她反悔的模样,忙不迭的开口,且边说边重重的点着头。 王熙凤原是打着敷衍的心态过来的,不过见了那孩子这副模样,反倒是起了逗弄之心,当下便弯下身子笑看向他:“你能同我说说,为何愿意吗?对了,若是这事儿真成了,你便算是我亲弟弟了。” 尽管王仁已死,可王家依然应当是由王子胜那一房继承的。原先宗老们也曾想过从族中过继一个小辈儿,充当王仁的儿子。问题是,素来长房都是辈分小年岁长的,亦如贾氏一族也是宁国府这个长房辈分最小。如此一来,想要再往小辈儿找,那确是不大可能的。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寻到那么一两个还是没问题的,只是如此一来,人数太少年岁太小品性也不定,事儿就变得棘手多了。也因此,宗老们商议过后一致决定给已故的王子胜再寻个嗣子,毕竟跟王仁同一辈儿的孩子太多了。 那孩子听了王熙凤之言,似乎有些不大明白,可依然回道:“我二叔说了,只要我能过继了,他就给我哥哥说一门媳妇,还会一直把我弟弟养到长大,顿顿都有白面馒头。” 这话一出,王熙凤不由的面色一暗。 甭管是哪个宗族,哪怕是皇家都有几门乞丐亲,更别说王家虽富庶,可依附的旁系却未必能吃饱穿暖。君不见,当年的贾芸过的还不如荣国府的家生子吗? “就这个孩子了。”王熙凤伸手轻拍了拍他那孩子的头,转而向宗老道,“我瞧着他挺有眼缘的,回头若是薛家太太问起,方便的话帮我替这孩子说些好话罢。” “琏二奶奶,咱们原先便已商议好了,若您和薛家太太所认定的乃是同一人,那这事儿便算是定下来了。倘若俩人的意见不合,则还需择日另行商议协定。”宗老道。 王熙凤觉得这个主意还算凑合,且她虽跟这孩子有些眼缘,却也还不至于到为他着想的地步,当下便点了点头表示了赞同,旋即将一行人送了出去。 又过几日,王家派人过来通知王熙凤,嗣子一事已定,若王熙凤方便的话,可回娘家参与祭祖入族谱一事。反过来若是不方便,则无需前往,王氏宗族并不会逼迫出嫁女。自然,王熙凤选择了不前往。 开甚么玩笑,重生归来后,她巴不得跟夫家和娘家同时脱离关系。如今看来,夫家这头还算有救,可娘家在没了双亲和长兄后,王熙凤一点儿也不认为将来还能扯上关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王家没落到王熙鸾手上,单凭这个,王熙凤就决定晚上要好生吃一顿。 不想,王熙凤没回王家,那位王家新任的家主却在数月之后亲自登门拜访,并呈上了王熙凤该得那部分家产。 而彼时,王熙鸾已被彻底抹去了归宗女的身份,薛蟠也已被判流放三千里,至于王家的家产也已按着律法,该上缴的早已上缴,归家主的则归了家主,余下的三分之一则由王熙凤和薛家太太共同继承。 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且说在王家之事告一段落之后,王熙凤就被新的事儿占据了心神。所谓新的事儿却是贾芸之事。说来也是好笑,就在这一日王氏族人离开之后,王熙凤随贾琏一道儿往后头走去,待走到一半时,贾琏忽的开口问道:“凤哥儿,你寻贾氏族人有事儿吗?” 说实话,那会儿王熙凤还尚且沉浸在方才之事上,哪怕再不在意,刚发生的事儿,也没那么容易放下。因此,听了贾琏的话,王熙凤颇有些回不过神来,好半响才侧过脸茫然的看向贾琏,反问道:“贾氏族人?” “对。”贾琏点了点头,见王熙凤还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样,当下笑开了怀,道,“这不是你让林之孝留意一下原先依附于宁荣二府的族人吗?难不成,是那林之孝诓我?” 听贾琏这么一说,王熙凤总算是想了起来,当下讪笑道:“琏二爷您不提这事儿,我都给忘了。那甚么……也不知晓是怎么就忽的提起来的,仿佛是说到丰儿、小红的亲事那会儿,正好林之孝家的在我跟前,我就随口问了一句,荣国府原先那些下人如今在何处?这问着问着,索性就提到了贾氏族人。不过我也就这么随口一提,若是麻烦的话,就罢了。” 尽管重生一事无人知晓,也不可能会有人联想到那儿去,可王熙凤依然还是小心翼翼的。也许随着日久天长,她会将旁的秘密都跟贾琏分享,独独除了重生一事。 ……与信任无关,只因前世的记忆尽是晦暗悲伤。 “原来是这样,我还道琏二奶奶忽的发了善心,打算将原先的族人一一寻回来呢。真若是如此,这事儿还真就难办了,毕竟那些族人多半都是回了金陵祖籍的。”贾琏完全不曾疑心,只继续边走边道。 王熙凤目光略闪了闪,面上的神情倒是没有任何变化,仍接口道:“回金陵了?也好,左右金陵那头的祭田还在,甭管嫡系出了甚么事儿,都不至于牵扯到祖籍的祭田上。” “可不是?”贾琏点头称是。 说话间,俩人已到了正院子里,正好瞧见巧姐正带着荣哥儿在院子里头抽陀螺。说真的,巧姐淘气归淘气,可并不十分擅长玩这些。包括射箭骑马一类的,她都会,却皆不擅长。就是属于射箭基本十箭九不中,骑马光会溜,抽陀螺则是连荣哥儿都比不上。好在她脾气好,并不会因着输了而发脾气使性子,王熙凤私底下道,这定是像极了琏二爷,要不怎么的文不成武不就的呢?得亏贾琏并不知情,不然他铁定不会放过王熙凤的。 这会儿,战况依旧,荣哥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胜过了巧姐。而巧姐虽不生气,却一直转着眼珠子似乎在打甚么鬼主意,正好一眼瞥到贾琏和王熙凤归来,忙忙的冲了上来,恰好脚尖碰到了荣哥儿的陀螺:“爹娘,我和荣哥儿在玩陀螺,咱俩谁都没成功!” 荣哥儿:…… 贾琏、王熙凤:…… 第203章 鉴于巧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完全得到了王熙凤的真传,因此当她说完这话后,在场诸人愣是没人开口反驳,甚至有种的确如此的错觉。若光是贾琏和王熙凤倒也罢了,左右这事儿原就同他们并无甚干系,只是就连荣哥儿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眨巴眨眼睛格外无辜的道:“那咱们重来?” “不来了,我饿了乏了倦了,我要去……” “去练大字或者去做女红,二选一。”王熙凤向巧姐露出了狰狞的笑容,还真别说,整个府上能够治巧姐的也就唯独只有王熙凤了。 巧姐懵圈一般的看着王熙凤,好半响才长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的丢下小皮鞭,转而回了东厢房。而荣哥儿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迟疑了一番后,倒是将巧姐落下的皮鞭和陀螺等物都收拾妥当了,交代丫鬟送去东厢房那头,自个儿则老老实实的走到贾琏跟前:“爹,荣哥儿要练大字吗?” “要,不过不用特地跑前院了,就去你房里练罢,回头拿来给我看。”贾琏拍了拍荣哥儿的小脑袋,一时觉得手感不错,又添了一句,“我已经托人给你寻先生了,回头请先生来家,好生教导你。” 荣哥儿原本已经侧过身子打算回西厢房了,结果一听贾琏这话,登时止住了脚步,转过头不解的望了过来,问道:“爹,前些时候爹您明明说的是亲自教荣哥儿。” “那个……”贾琏干咳一声,勉强掩盖住了面上的尴尬之情,强撑着道,“爹回头仔细想了想,我和先生一道儿教你比较妥当。不过,如今先生还不曾寻到,甚么时候能来咱们家也不一定,所以暂时你还是先跟着爹。” “那到底是爹厉害还是先生厉害?”荣哥儿带着一脸好奇的追问道。 只这个问题却是将贾琏给难住了,且贾琏又见王熙凤忍不住开始偷笑了,当下把脸一沉,低声道:“还不快去写大字!不准学你姐姐偷懒耍滑!” “哦。”荣哥儿本性很是乖巧,因而纵然隐约觉察出了异常,可仍还是乖乖的转身去了西厢房写大字。这要是换成巧姐,一准不依不饶的继续追问下去了,非要将贾琏闹得大红脸不可。 万幸的是,荣哥儿不是巧姐。 不幸的是,巧姐虽不在,可巧姐她娘却在。 “哈哈哈哈!”待荣哥儿走了,王熙凤憋着气儿回到了正房自己屋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我说琏二爷,您怎么不说说荣哥儿?爷您和先生哪个厉害,这不是再容易不过的问题了吗?您怎的不回答?” “琏二奶奶你倒是说说看,这个问题我要怎么回答?!”贾琏恶狠狠的欺身上前,一副富家恶少抢民女的神情。 可惜的是,他这副样子完全唬不住王熙凤。 “当然是板着脸教训荣哥儿。”王熙凤故意把声线压低,学着贾琏素日里的说话口吻道,“先生要是连你爹我都比不上,要他何用?!” 贾琏一把将王熙凤推倒在了炕上,旋即故意作西子捧心状,假装崩溃晕厥的模样倒在了王熙凤身上。王熙凤笑得浑身无力,屡次要将贾琏推开都不曾…… 俩人愣是玩闹了两刻钟才总算是消停了下来,可彼时,他俩皆已衣衫凌乱。瞅着外头天色还早,索性也不曾唤了丫鬟进屋,只头靠头的依在炕上,说起了玩笑话。一时间,又提起了之前在回来的路上说过的话题,贾琏笑道:“方才都给浑忘了,说起来,自打分家以后,倒是有几个原就同我交好的族人来投奔了我。” “有谁呢?说来听听,许是我以往认识的。” “你肯定认得,只怕给忘了。”都是贾氏一族的,王熙凤又当了好几年的荣国府当家奶奶,哪里会不认得?只不过,恐怕原就仅仅是几面之缘,隔了多年早已忘却也实属正常。 见王熙凤确是好奇,贾琏索性正了正身子,面向王熙凤道:“其实也没几个,毕竟那会儿贤德妃娘娘正受宠,明眼人都不会看上咱们这一房。若非原就有几分交情,加之荣国府那头庙太大,人家也不会看上我。对了,就是原先西后廊上五嫂子的独子芸儿。那五嫂子也是年轻守寡,只靠着一手绣活勉强将芸儿拉拔长大。幸而那芸哥儿也算妥当,能耐且不说,好赖会来事儿,我瞧着他们娘俩过日子也艰难,倒是许了他几样差遣。后来,咱们不是分家单过了吗?谁曾想,他竟是跟了过来。恰好那会儿老爷刚走,我事儿也多,索性拿他当个整人儿来看,他竟也能撑了下来。” 贾芸此人品性如何,没人会比王熙凤更清楚了。至于他的办事能力,前世王熙凤也曾许了他不少差事儿,虽称不上办得极好,可至少从不曾出过差错,这么一看也确是个妥当人。 “除了那芸儿,还有便是那三房里的老四芹儿。不过他就不像样儿多了,我也懒得说道他,许了他去庄子上当个小管事儿,许久都不曾见着他了。”贾琏又道。 王熙凤对贾芹没甚么好感,却也不至于心生厌恶,权当不曾听到这号人,只道:“那芹儿就不是个好的,打发得远点儿也不错。倒是芸儿……琏二爷您觉得要是我将小红许给芸儿,如何?” “噗!”贾琏原是闹得有些口渴了,便起身拿了搁在小几上的茶来吃。也不知是茶水太凉了,还是纯粹被王熙凤这话给惊到了,贾琏一个没忍住直接喷了出去,旋即还连声咳嗽道,“咳咳,这好端端的,咳你怎么就想到了将小红许给芸儿?” “不妥当?”王熙凤一面问着,一面高声唤了丰儿进来换盏热茶,随后又道,“难不成芸儿已经说亲了?” “怎么可能?若是宁荣二府不曾出事,他好赖还有个说得出去的倚靠。可就如今这般,他不过是在京里赁了间屋子供他那老娘住着,素日里则是在咱们府的铺子里忙活。他倒是还算能耐,可再能耐也不可能在短短两三年里头攒下家底。我估摸着,他想要讨房像样的媳妇儿,只怕少说还得再干上个三五年的。” “那不正好?我家小红多好呢,长得好看人也伶俐,那张小嘴儿呀,就跟抹了蜜似的甜。芸儿还敢不依?他若是不依,都不消我出马,林之孝就能收拾了他!” 这还真不是王熙凤夸张了,若是搁在几年前,林之孝不过是王熙凤的陪房,在荣国府里虽也小有权利,却谈不上有多少地位。可自打贾府分家单过之后,林之孝才算是真正熬出头了。如今,贾府上下也就只除了贾琏和王熙凤了,旁的人纵是邢夫人见着了,也要道一句“林大管家”。 “你舍得?”贾琏接过丰儿递过来的热茶,略吃了两口,见王熙凤确不像是在开玩笑,这才正视了起来。 “是有些不大舍得,不过也无妨,到时候再看呗,左右小红如今也不算大。对了,既然芸哥儿是在琏二爷您手下做事儿,怎的不见他来给老太太上柱香?” 贾琏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回头向王熙凤道:“是我让他晚些时候再过来的,前段时间忙乱得很,加上咱们府上也有些生意上的问题要处理。这不,老太太的丧事反倒是无妨,摊上那一位才叫大事儿。等过些日子,他将我吩咐的事儿都安排妥当了,我再让他来府上。到时候你且睁大眼睛仔细看着,若真有心撮合,倒也是一件好事儿。” 可以说,这俩口子皆认为贾芸的人品没甚么问题,不过贾琏却仍觉得贾芸略有些配不上小红。毕竟,身为男子虽品性很是要紧,然更为重要的却是养家糊口的能力。贾芸纵是有千好万好,他如今家无恒产总是事实。不过,若反过来说,这门亲事确定了下来,甭管是他们俩口子,还是林之孝,都会伸手拉拔一把,到时候倒也无需担忧将来的生计问题。 这事儿便算是说定了。 随后,贾琏在王熙凤的伺候下,重新更衣洗漱了一番,便往西厢房去寻荣哥儿了。这巧姐可以大字不识一箩筐,然荣哥儿却是必须好生教养的,因此纵是贾琏自知能力不足,仍希望尽全力教导荣哥儿。 只是等贾琏离开后,王熙凤却是再度枯坐在了窗前,沉吟了许久都不曾开口。 有些事儿,王熙凤以为自己早就忘却了,万没想到,却是早已铭刻在了心头。就在方才,提起了贾芸之事时,她才忽的想起前世曾与贾琏发生的冲突。 说来都是小事儿,却是那贾芸原就同贾琏较为熟悉一些,因此当他想要寻差事时,自然头一个想到了贾琏。可那会儿,王熙凤却是处处跟贾琏较劲儿别苗头。其实,贾琏反而更为大气些,知晓王熙凤酷爱使小性儿,也多半都是让着她的。因此闹到最后,受委屈的还是贾芸,幸而在两边讨好之下,总算是得了差事。 其实,前世的贾琏也不是真正的无情,反而是难得的厚道人。 面对打小就爱使小性儿的妻子,他选择忍让。面对比他更为受宠的堂弟,他则是谦让。纵是在面对地位远不及他的远亲贾芸时,他也愿意伸手拉拔一把,甚至指点贾芸去王熙凤处使劲儿…… 所以说,错的人一直都是她罢? 王熙凤苦笑连连,她当然明白贾琏也有缺点,可人嘛,原就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贾琏如此,她亦是。罢了,往事如云烟,她还是应当向前看,至少今生再不能向前世那般,将贾琏一次次的推远后,却一口咬定错的都是他而非自己。 幸好幸好,她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第204章 仿佛是彻底放下心来,王熙凤在那一日后,不说完全变了个人,却也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这旁人或许并不甚明了,却怎么也瞒不了身为夫君的贾琏。不过,贾琏眼瞧着王熙凤仿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纵是稍觉有异,也只是一笑了之,只道是王家事儿总算了结了,这才使得王熙凤轻松了起来。 日子便如流水般逝去,转眼便到了贾母五七之日。 习俗里,五七远比七七来得更为重要。也因此,贾府这头并不曾敷衍了事。毕竟就算是在国丧之中,大办丧事也是允许的。 而西府那边,因着贾琏的表态,以及宝玉的彻底放手,尽管只过去了短短时数日,贾兰却是成功的立住了,成为西府名正言顺的家主。自然也有人不服气,譬如探春,可惜的是,尽管在操办贾政和王夫人丧事时,探春出了不少力,然而她却一如既往的没有话语权。 于是这日,便由贾兰带头领着西府诸人往贾府吊唁。另有贾氏族人也一一到访,其中便有王熙凤心心念念的贾芸母子俩。 西府那头如何,王熙凤别说插手了,纵是过问都有些犯懒。倒是在听闻贾芸母子俩到府吊唁后,特地将人唤到了正院子里。又命丰儿上了好茶好点心,还顺带让人将巧姐和荣哥儿唤过来,自然也就少不了随侍在旁的小红了。 贾芸母子俩很快便被带了过来。 “见过二奶奶。”贾芸之父乃是贾府远亲六房家的老五,因此他母亲才会被称为五嫂子。不过,五嫂子虽跟王熙凤同一辈,年岁却相差极大,且前者疲于生计,后者虽也劳碌,可总归日子还算是舒坦,因此俩人虽只相差十来岁,打眼瞧着却是完完全全的两辈人,甚至五嫂子看起来比邢夫人都略老一些。 王熙凤自然是认得五嫂子的,可也仅仅是认得而已,甭管是前世今生,她俩都不曾面对面的说过话,顶多就是王熙凤在上头发号施令,五嫂子在一旁听着瞧着。因而乍一相见,王熙凤倒也罢了,倒是将五嫂子紧张得不行,甚至很有种拘谨的感觉,愣是一副连手脚都不知晓该往哪里放的无措样子。 “五嫂子,咱们到底是一家子,前几年府里忙乱了些,这才不免有些疏远。如今倒是好了,我这儿也有空了,若是五嫂子往后不忙,就多多往我这儿来。纵是闲坐着陪我聊聊天也是好的。”王熙凤看出了五嫂子的拘谨,忙笑着道。 不过,一个人的性子既已经定了型,便没那般容易改了。五嫂子听了王熙凤的话,紧张之感倒是散了不少,然仍不显话多。 倒是一旁的贾芸眼瞧着母亲这副样子,颇有些心焦,可长辈说话,他也不好直接插嘴,因而只束手立在一旁,一副乖巧懂事儿的模样。 说起来,贾芸也不过比宝玉略大个四五岁,如今也尚不曾及冠。他模样倒是不差,容长脸,眉目清秀,瞧着完全是个书生样儿。不过贾氏族人,就很少有长相丑陋的。贾芸这副样子搁在外头倒还算不错,可在贾府里却是平凡得很了。 “这便是芸哥儿罢?”王熙凤捧了茶盏,笑看向贾芸。 贾芸一早就等着这话了,当下忙忙的上前一步给王熙凤行礼,满脸堆笑的道:“芸儿见过婶子,请婶子安。” 见贾芸这副急慌慌的模样,王熙凤当即便朗声笑开了。还真别说,尽管隔了一世,却因王熙凤同贾芸原就没甚么来往,贾芸的性子同前世近乎完全一样。说好听点儿,这叫做会看脸色能来事儿。可若是说难听点儿,便是滑头了。不过,王熙凤又不是甚么古板迂腐之人,且她很清楚,贾芸如此性子乃是生活所迫。若非因着打小没了父亲,家里头原先那些个薄产也被他那舅舅诓了去,他也不至于年岁轻轻的就为了生计穷忙活。 这不,五嫂子管王熙凤唤二奶奶,贾芸却是舔着脸上来直接唤婶子了。 “叫甚么婶子呢?我打眼瞧着,你这模样倒是同我家小子一般无二。我看呢,你索性给我当儿子算了,叫声干娘也亏不了你!”王熙凤掩嘴笑着,却是一张口就讨人便宜。 恰好此时,贾琏忙完了前头的事儿,领着贾兰、宝玉等人往正院子而来,才刚走到廊下就听得王熙凤连声笑着讨人便宜,当下贾琏便道:“这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甚么毛病?宝玉年岁小不懂事儿,凤哥儿你怎的也如此?也真是不怕旁人笑话。” “笑话甚么?他原就是我侄儿,人家都说了,侄儿侄儿等于儿子。我让他唤我一声干娘又怎的?人家五嫂子都不曾反对,倒是平白惹来琏二爷这一大通的话。”王熙凤起身迎了贾琏,边笑着边嗔怪道,“对了,怎的偏提了宝玉?” 宝玉瞧了贾芸一眼,便向王熙凤笑道:“也没甚,凤姐姐若是想认干儿子,回头我这个当弟弟的,定送一份礼。” 这话一出,别说王熙凤,连贾琏和贾芸都多看了他一眼。其实,像荣国府这种富贵人家,偶尔嘴上开玩笑认个儿子女儿的乃是常事,左右不过是随口一说,说的人听的人都不会当真。可让人不曾料到的是,宝玉完全不欲提起往事,也不知是觉得没趣,还是他终于知情识趣了。 “如此便好。芸儿,你还不快唤我一声干娘?”王熙凤淡笑着瞥了一眼宝玉,甭管是何缘由,至少宝玉终于不再像以往那般想到甚么便说甚么了。光从这一点来看,宝玉也算是长大了。至于他的心思是好是坏,王熙凤却是懒得理会了,左右有心思总比没脑子来得强。 “干娘,请受儿子一拜。”贾芸完全不矫情,当下便掀了衣裳下摆,结结实实的向着王熙凤跪下磕头。 王熙凤乐坏了,贾琏却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偏这会儿,巧姐跑回房里拿刚写好的大字,待她蹦蹦跳跳的跑回来时,恰好听到了这话,当下便讶然的看看贾芸又瞧瞧王熙凤,满脸诧异的道:“娘?” “巧哥儿来了?过来,瞧瞧这是你哥哥。”王熙凤将巧姐唤到跟前,见巧姐一脸懵圈的神情,奇道,“你这是怎的了?” 半响,巧姐才两眼发直的看向王熙凤,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哥哥也是娘生的?天,为啥荣哥儿总是长不大,他一下子就长那么大?” “浑说甚么?”王熙凤愣了半响,才勉强回过神来,当下伸手便在巧姐脑门上来了一记,旋即瞪眼道,“这是你五奶奶的儿子。” “跟兰哥哥一样?”巧姐原就聪慧得很,方才也只是一时间转不过来,这会儿听了王熙凤的解释,又一眼瞧见立在贾琏身畔的贾兰,登时明白了过来。只是如此一来,她就立刻换上了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只叹着气道,“别人家里的哥哥姐姐哪里好玩了?巧姐想要像荣哥儿那样能每天在一道儿玩的兄弟姐妹。” 巧姐这话逗乐了一群人,尤其贾琏笑得格外开怀,只上前一把将巧姐抱起,逗趣道:“你娘只能给你生弟弟妹妹,哥哥姐姐甚么的,你这是存心为难呢!” “弟弟妹妹也好呀,再不然像姑姑他们能一直待在咱们府上的,也成呢。只要每日陪着我,甭管是谁,我都欢喜。”巧姐说着欢喜,却是嘟着嘴的。只因在经历了黛玉出嫁一事之后,巧姐很清楚自家的姑姑们是留不住的。尽管她不至于反对姑姑们出嫁,可嫁出去了就不能陪她玩了总是事实。 “行了,别闹腾了,回头折腾荣哥儿去罢!”贾琏笑道。 不想,一旁的王熙凤却道:“先儿我怎的听说五嫂子是在外头赁房舍住的,何不索性搬到咱们府上来?就算咱们府上比不了原先的宁荣二府,看后头一排房舍皆是咱们的,让林之孝帮着腾一间出来,予了五嫂子,往后也好让她常入府陪我聊聊。” 贾琏只笑了笑,没说赞同也不曾反对,算是默认了。而贾芸母子俩做梦都料不到会有这般好事儿,尽管先前贾芸也是替贾琏办事儿的,可无非就是攀着那份族亲,得一些活计勉强糊口便是,可有了王熙凤这话,贾芸母子俩可算是真正依附上了贾府。 “五嫂子,你也别客气,先安顿下来。芸儿也不小了,回头等出了老太太的孝,我再予他说份亲事,早日成家立业才好。” “好好,一切都听二奶奶的。” …… …… 及至这日入夜,贾琏状似不经意的问起王熙凤为何对贾芸母子俩另眼相看时,王熙凤半真半假的道:“也不知怎的了,忽的觉出一份亲近感来。就好似当初我头一次看到刘姥姥时,还有前些日子见了王氏宗族那孩子似的,就是莫名的有了眼缘。左右也不是甚么大事儿,顺手拉拔一把,只当是日行一善罢。” 对此,贾琏只是横了她一眼。 日行一善甚么的,换个人来说,贾琏也不至于这般无语,可搁在王熙凤身上,却是怎么想怎么觉得渗得慌。不过,贾琏静下心来仔细想了想,觉得就贾芸那对母子,也没甚么能让王熙凤算计的。既如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才懒得管这些闲事儿呢! 临睡前,贾琏忽的道:“对了,明个儿将荣哥儿好生收拾一番,我托北静郡王特地寻来的老先生,明个儿就要来了。” 老先生?还是托北静郡王寻来的? 王熙凤诧异的起身望向已经躺好了的贾琏,道:“琏二爷,您倒是同我说说,您不会是真打算让荣哥儿参加科举走上仕途罢?对了,还有那国子监……” 第205章 说起那国子监一事,倒是颇有些牵扯到陈年旧事了。却说当年贾源成为荣国府后,便因着国公之爵位,其嫡长子嫡长孙皆可获国子监监生名额。 贾源之下乃是贾代善,此人倒是能文能武,颇得先皇爱重,只看他并不曾降爵世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其能耐。可待到了贾赦、贾政兄弟俩这一辈儿时,贾家的子孙便差了许多。那国子监监生名额,每代只得其一,原该是由身为袭爵嫡长子的贾赦得之,却被贾代善晓以大义让予了贾政。 再往下便轮到了贾琏这一辈,因袭爵的乃是长房,故而即便二房贾珠的年岁比贾琏略大两岁,这国子监监生名额仍应当由贾琏得之。不过,所谓的道理也得看人家是否愿意遵从,至于理由更是上下嘴皮子一拨弄,就跟玩笑一般的,贾珠入了那国子监进学。 至于如今,按说贾琏已经推却了爵位一事,荣哥儿若想进学,只能凭借自己的本事。看谁让圣意难测呢?莫名的,荣哥儿就得了这殊荣。之后贾琏虽又将监生名额让予了贾兰,可当今仍开恩,索性予了两个名额…… “凤哥儿,我同你说实话罢,我虽希望荣哥儿多长些本事,却从未想过逼他考科举走仕途。”贾琏苦笑一声,且不说荣哥儿看起来完全没有读书的天赋,就算是有,贾珠之往事历历在目,贾琏压根就不敢想。 “那爷您到底是如何思量的?” “这……”贾琏倒是很清楚王熙凤的性子,哪怕她素日里把手伸得再长,却绝对不会在荣哥儿进学一事上纠缠。原因很简单,仍在于眼界和生活环境。想也知晓,就王家那种氛围,王熙凤如今能看得懂账目以及三节两寿的礼单,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贾府这头,很抱歉,贾琏的学问是比王熙凤好,可王熙凤完全不曾在意过。哪怕是先前黛玉在时,王熙凤也仅仅是爱重黛玉的人品,而非崇拜她的学识。 因此,当王熙凤目不转丁的看着贾琏时,后者颇有些为难。 按理说,能够在家中全权做主是一件令人快慰的事儿。可问题同样是存在的,那就是万一荣哥儿将来的前程有碍,却是贾琏一个人的责任。这么说可能有些推脱的意图,可凭良心说,在对待荣哥儿的将来上,王熙凤确实无法给出任何意见。 半响,贾琏才略有些迟疑的道:“凤哥儿,我是这么想的,倘若荣哥儿有那个能耐,他本人又肯上进的话,我自不会阻拦,也愿意给予最大的帮助。可万一……” 万一荣哥儿的性子随了其父以及其祖父,那就没啥好说的了。 不想,王熙凤听了这话却有些不赞同:“琏二爷,顺着荣哥儿的意思来当然是好,可我冷眼瞧着,荣哥儿那性子怕并不是随了爷您或者已故的老爷。” “那像谁?难不成像王仁?!”不得不说,贾琏被吓到了。 自打听说了那句“生女儿像姑,生儿子像舅”后,贾琏整个人都像是活在梦里一般。然而更让他恐惧的是,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瞧瞧王熙凤的例子,甚至还有王熙鸾,不都挺像王夫人的吗? “别闹了,好端端的,荣哥儿怎的会像了王仁呢?”王熙凤横了贾琏一眼,没好气的道。 其实,贾琏心中的想法,王熙凤也能大致上猜到个七八分。然而,她并不赞同。 所谓的俚语,也许确有些道理,却并非是百分百一尘不变的。旁的不说,君不见嫡亲的姐妹也有性格相悖的吗?就说她和王熙鸾,虽是堂姐妹,可性子却仍差了许多。还有王夫人和薛家太太,不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吗?为了让贾琏略安心些,王熙凤只好耐着性子宽慰他。 “琏二爷您也别想那么多。也许我的性子是随了二太太,可您怎么不想想,我那是因着生母早逝,我爹和大哥都是不靠谱的,亲婶娘膝下又有个年岁相差不大的堂妹,这才早早的被送到了老太太这儿。您想呢,我那会儿才多大?纵是爹和大哥再不靠谱,他们总归是我的亲人,乍一来到陌生的地方,整个荣国府里也就独独只有二太太同我有血缘关系,我不扒着她,我扒着谁?” 王熙凤之所以随了王夫人的性子,并不单纯的因着俩人的姑侄关系,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王熙凤就是在荣国府里长大的。而贾母当时年岁虽不算大,可那会儿她还是要管家理事的,一些琐碎的事儿放给了王夫人,统筹整个荣国府的人,却仍是贾母。 “所以我不用担心荣哥儿像了王仁?”贾琏忽的宽慰了,谢天谢地没让荣哥儿跟王仁打过交道,事实上,这对舅甥俩压根就未曾见过一次面。 “也无需担心荣哥儿随了老爷。毕竟,老爷过世之时,他年岁太小了,压根就不记事。” “那……罢了,还是让能耐人来管罢。左右我已经央了北静郡王帮我寻一个妥当的先生。说实在的,学问倒还是其次的,起码他得立起来罢?荣哥儿是嫡长子,我宁愿他落得像南安郡王那般欺男霸女的,也好过于扭扭捏捏的像个小姑娘家。”顿了顿,贾琏又道,“我就不明白了,咱俩的性子都那般张扬,就连巧哥儿也是个闹腾的,怎的他就那般娴静呢?” 问题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就在贾母五七后两日,北静郡王派人送了一位老先生过来。 说是老先生还真的是半点儿都不夸张。贾琏原以为,既是要给一个孩子当先生的,顶多也就年过半百之类的。不曾想,北静郡王府送来的老先生,只打眼看过去,就至少有七八十岁的样子了。贾琏几乎是木着脸将人迎进了早已准备妥当的前头客院,并让人将原本住在客院厢房里的琮儿丢到后头去。 琮儿:……那就走呗。 听说老先生来了,王熙凤亲自领着巧姐和荣哥儿前往客院拜访。半路蹦到了被贾琏踹出来的琮儿,王熙凤只无奈的吩咐道:“将西面的院子归整出来,拨给琮儿。对了,再将他的份例提一档。” “谢谢嫂子。”琮儿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其实对于住在哪儿他完全没有概念,毕竟甭管是前院还是后院,贾府里的宅子都是刚修缮过的,再说屋子也都差不多。不过,对于能够一个人独占整个院子,琮儿还是很开心的,更别说他的份例都提了一档。 “去罢,回头等老太太出殡后,你继续去上私塾,左右你也不是承重孙,没甚么妨碍。”王熙凤说罢,便继续领着俩孩子往前头而去。琮儿却是向巧姐和荣哥儿扮了一个鬼脸后,飞快的跑远了。 巧姐和荣哥儿被逗得笑呵呵的,待到了客院里,面上也仍挂着笑容,及至见到了老先生。 老先生由两个十来岁的书僮搀扶着,坐到了正堂里的太师椅上,向着一旁的贾琏直言道:“琏小子是罢?我听溶儿那孩子说了你家里的情况,你家孩子需要的先生,大概会在半年后到来。而在这段时间里,由我替你料理府上往后的事宜。对了,顺便说一句,我不是甚么先生,我是水靖的幕僚。” 贾琏腿一软,险些给跪下了。 水靖是谁?第一代的北静郡王是也。这么说也许仍不怎么直观,只说四王八公乃是同一时代的人,水靖乃是贾琏曾祖父贾源的好友。而贾源,如果此时还活着的话,早已过百岁了。水靖的年岁比贾源略小一些,他的幕僚…… “先生您贵庚?”贾琏强撑着问道,这会儿他是一点儿也不嫌弃对方刚才唤他“琏小子”了。 “上月,我刚过了一百一十岁的大寿。”老先生摸着他那银白胡子道。 “您老真年轻。” 贾琏原还嫌弃这位老先生年岁太大了,毕竟从外表上看来,这人至少也有七八十岁了。可一听说这真实年龄,贾琏真想给跪下先磕俩头再说。一面在心里赞水溶真讲义气,一面却又忍不住埋怨,这老人家若是在贾府里出了甚么事儿,可怎生是好? 这档口,王熙凤领着俩孩子过来了。 “哇,这是祖父的祖父吗?”巧姐不愧是王熙凤的亲闺女,完全没有丝毫认生不说,且忒有眼力劲儿,一见面就帮人按了一个名头。还真别说,挺对的。 “你祖父是贾赦那小子?嗯,我倒是认得贾赦的祖父,源二哥。”老先生丝毫不觉得巧姐冒犯了他,反而伸手将他唤到跟前来,赞道,“你想不想知道你祖父小时候的事儿?呵呵,别说你祖父了,就是你曾祖父光屁股满院子跑时,我都瞧见过。” 贾琏再度感觉腿软,王熙凤则是完全懵了。 可惜,巧姐不是他俩,只眨巴着大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老先生,好奇的道:“那我爹呢?” “他?”老先生横了贾琏一眼,不屑的道,“蠢、怂、窝囊……好赖赦小子还有一手绝佳的鉴赏古董玉器的本事,你爹,啧啧,也就只剩下了一副好皮囊了。” 第206章 这话的意思是…… 说他除了这张脸之外一无是处?!! 贾琏一脸木然的看着眼前正笑眯眯的同自家闺女搭话的老头儿,原谅他这般不敬,实在是正常人听到这般评价都不可能有甚么好气,尤其贾琏原就不算是甚么胸襟宽广之人。可问题是,撇开这老头儿的身份地位,单说他方才所说的那番话,还真别说,忒有道理了。 甭管贾琏愿不愿意承认,站在老一辈儿人的角度看来,他的确是属于不肖子孙的范畴内的。 正这般想着,那老头儿开始轰人了:“你们可以走了,只留这俩孩子陪我半日,待太阳落山后,再来接他们便是。对了,每日的膳食只派人按时送来便可,俩孩子的也是。” 这会儿尚未到晌午,也就是说,巧姐和荣哥儿要在客院里用两顿膳食,差不多到掌灯时分才能回到正院子里。 “这……”贾琏略有几分迟疑,他倒是不担心巧姐,实在是这丫头打小就四处野惯了。以往在荣国府时,她常跟着贾赦四处乱跑,纵是十天半个月瞧不见爹娘都不带念想的,更别说后来分家了,她还被刘姥姥带到乡下一住就是小半年。然而,巧姐是无妨,□□哥儿却是极有问题了。原因无他,荣哥儿可是自打出生后,就从不曾离开过王熙凤身边。 “那就拜托老先生了。”王熙凤倒是比贾琏干脆多了,说完这话,她便从善如流的退出了房门。见状,贾琏也不好再多作停留,只好跟着王熙凤一道儿出了门,只是到最后也没忍住回头瞧了荣哥儿一眼。 自然这一幕皆落在了那老先生眼中,虽不曾说甚么,不过他却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且将目光落在了眼前的俩孩子面上。 正如贾琏原先所预想的那般,巧姐完全不妨事,莫说这还是在自个儿家中,纵是去了旁人家里,她也不带怕生的。□□哥儿就没有那般淡定了,自打贾琏和王熙凤退了出去后,他便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回头去瞧,哪怕明明听懂了方才老先生和父母的对话,他依然控制不住。 万幸的是,荣哥儿身边还有一个巧姐。在小半刻钟后,许是终于认清楚了事实,荣哥儿不再回头却是不由的紧紧挨着巧姐,似乎想从巧姐身上汲取一些勇气。 “先来说说,你们叫甚么名儿,都几岁了,学过甚么?” …… …… 因着老先生是自个儿带着伺候下人来的,且他不愿让丫鬟婆子在旁候着,因此并无人知晓正堂里发生的事儿。午膳、晚膳并中间的一顿茶点都是按时送过来的,考虑到老先生的身份特殊,王熙凤命人格外添了一成,可以说精细程度比之原先贾府主子用的更有甚者。 如此这般,一个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贾琏和王熙凤掐着点儿往客院而去。 却说这王熙凤是真的淡然,一则是因着这原就是在自家里头,二则即便老先生不需要丫鬟婆子,客院里那些原就有的人也并不曾离开,只是老实待在开水间里或者门房里头,若真出了甚么事儿,下人们绝不会任由事态发展。 当然,最重要的还有一点儿。 “琏二爷,我说您到底在担心个甚么?就咱们家那巧哥儿,她不将屋顶掀了我就谢天谢地了。与其担心旁人苛待了她,倒不如好生思量一番,她会不会坑了旁人!”王熙凤实在是瞧不上贾琏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遂有些没好气的道。 这大半天的工夫,王熙凤忙着准备半月之后贾母出殡的事宜,另在左思右想之后,又将迎春提溜到了跟前,手把手的教她处理家事。因着事儿众多,她只觉得一晃眼,时间就过去了。可反观贾琏,却是坐立不安了大半日,整个人就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只在屋子里团团转。 “凤哥儿你怎的这般狠心?你就半点儿不担心荣哥儿会哭闹吗?你想想看,他原就比巧哥儿年岁小,又打小不曾离了你身边。就算先前偶尔有那么一两个时辰离开了,可奶嬷嬷总是跟着的。” 听贾琏这么一说,王熙凤好悬没忍住白他一眼,纵是勉强忍住了,却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嘲讽,只讥笑道:“人人都道严父慈母,搁在咱们府上却是正正好掉了个儿!” “你也别笑话我,万一荣哥儿哭惨了,回头看你心疼不?”贾琏一面恨恨的道,一面加快了脚步往客院而去。 王熙凤只偷笑一声,便疾走着跟了上去。 只一会儿工夫,客院便到了。那些原本候在门房里的下人见到贾琏和王熙凤俩口子过来,纷纷出来行礼。说来也是好笑,贾府搬家也有数月光景了,可客院这头素来都是琮儿住的,当然后来又添了贾环和贾兰叔侄俩,然甭管如何,客院这头都是没甚么人来往的,即便是身为正经主子的琮儿也并不受宠。也因此,客院里的下人地位极低。可老话不是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也是轮流转的,这不打从今个儿起,客院里的下人算是熬出头了。 “丰儿,记得回头提醒林之孝家的,给这边的下人加一成月例银子。”王熙凤随口吩咐道,然这档口,贾琏已经匆匆走到了里头。 时间正正好,老先生刚让书僮打开了正堂的门,也就是说,今个儿大半日里,他们并不曾往客院里专门布置好的书房去,而是就待在正堂里聊天说事儿。 这倒是不错,至少对于荣哥儿来说,谈天说地总比直接教学来得强,好赖他不至于太过于抵触。 “请老先生安。”贾琏倒是恭敬得很,撇开老先生的身份地位不提,单是这个年岁就很值得他恭敬的了。再一个,贾琏进入正堂时,曾飞快在荣哥儿面上扫了一眼,当下心中大定。 之后进来的王熙凤也跟着向老先生行了礼,不过她跟贾琏的区别在于,头一眼瞧得并不是荣哥儿而是巧姐,且那个眼神与其说是在关心不若干脆说是警告来得更为贴切一些。 自然,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曾逃过老先生的眼睛,只是他仍不曾开口,依然淡笑着扶着花白胡子。 “敢问老先生……”贾琏略一迟疑,忽的想起自己尚且不知晓老先生尊姓大名,当下一囧,忙添道,“还不曾请教老先生贵姓,怎么称呼?” “叫我姜先生即可。” “姜老先生。”贾琏很是知礼的又是一福,恭敬的道,“敢问姜老先生,我家这俩孩子可还算妥当?” “琏小子,你且明个儿一早,同你媳妇儿一道儿来我这儿。无需带上俩孩子,只你们俩口子过来,届时我再与你细细分说。”姜老先生倒是不曾细究称呼问题,其实在他这个年岁看来,称呼甚么的真心不重要。至于男女之别更是荒谬,这么说罢,他就是看到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都觉得那是个孩子,更遑论王熙凤这个真正的小丫头了。可以说,在他眼里,王熙凤并不比巧姐大多少。 “是,但凭姜老先生吩咐。”贾琏顿了顿,又赶紧添了一句,道,“若是老先生还有甚么需要,尽管让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去通知管家,我已经叮嘱过了,您需要甚么尽管吩咐。” 之所以无需通过王熙凤,是因为客院原就坐落在前院,而王熙凤素日里只管后院之事。 说完这些后,外头的天色也略有些昏暗了。贾琏上前拉过荣哥儿,而巧姐早已一溜烟儿的跑到了王熙凤跟前,一家四口便相继告退离开。 才刚出了客院大门,贾琏便迫不及待的向荣哥儿问道:“老先生今个儿同你说了甚么?爹娘不在身边,你可害怕了?” 荣哥儿迟疑的看了看巧姐,偏生巧姐这会儿正缠着王熙凤要同她说悄悄话,并不曾瞧见荣哥儿求救的眼神,因而他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害怕。” “那说了甚么不曾?”贾琏倒是全部心神都放在荣哥儿身上,尽管听他说不害怕时,略放心了些,可仍略有些忐忑不安。 “老先生说了好多的话,我只记得他说我很乖很听话,旁的……爹,您还是问问姐姐罢。”荣哥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支支吾吾的说了这几句,且还将难题抛给了巧姐。 “你都不记得?”贾琏诧异的看着荣哥儿,说实话,在不曾见到人时,他担心的是荣哥儿会哭闹。可如今这般,他又开始担心旁的,也许荣哥儿是很乖很听话,可这种赞美听起来却并不受用,一如姜老先生还曾夸他长得好呢。 “我记得老先生夸我了,还夸了姐姐。嗯……”荣哥儿到底是个乖孩子,见贾琏一个劲儿的追问,他便也苦思冥想的挤出话来,“老先生还说往后要把我和姐姐分开来教。爹,别把我跟姐姐分开,好不好?” 第207章 从客院走到后宅正院子里,费不了多少工夫,贾琏几乎没问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自然也不可能做出任何承诺。好在,也许荣哥儿有千万个缺点,优点却是乖巧听话,因而尽管很是失望,可在回到了正院子后,他还是乖乖的回了西厢房去休息。还真别说,尽管下午仅仅是说说话,可他年岁小,也是有些累到了。 而这头,王熙凤却是拉着巧姐进了自己房里,当然贾琏也随之跟上。 “荣哥儿去睡了?”见贾琏跟了进来,王熙凤挑眉问道。贾琏只点了点头,随后目光却是落在了巧姐面上,想来是打算听听巧姐是怎么说这大半天的事儿的。 巧姐倒是痛快,看懂了贾琏的意思后,便如同竹筒倒豆一般,噼里啪啦的就说开了。 “爹,娘,老先生真的好棒啊!他同我说了好多祖父的事儿,我原一点儿也不知晓,原来祖父他竟是有一手绝佳的鉴赏古董玉器的本事。听说在祖父小时候,他常常跟着他祖父一道儿出席宴请拜访名流,才不过七八岁,便在某一次宴请里头,胜过了好些人,辨出了真品和赝品。还有呀……”巧姐倒是一点儿都不曾隐瞒,问题是她的重点仿佛跟贾琏完全不在一个点儿上。 贾琏虽在旁人跟前略有些急躁,可面对巧姐时,还是极为有耐心的。因而纵是心里有千万个疑问,面上仍挂着笑耐着性子听着巧姐说贾赦当年的丰功伟绩。 还真别说,巧姐说出来的事儿,贾琏完全不曾听说过。仿佛在巧姐嘴里,贾赦全然不是那个贪杯好|色的纨绔子弟,而是一个难得眼光毒辣的能耐人。且还有一事儿,贾琏竟是从来不知,原来第一代荣国公贾源竟是那般的看重贾赦。 ……若是真相如此,为何后来贾赦竟会变成那般呢? 这些疑问,显然巧姐并不能回答。到了这会儿,贾琏反倒是不着急了,左右还有一个姜老先生在,作为一个活着的历史书,贾琏决定明个儿定要好生听他说教,哪怕再被说成只空有好皮囊的浪荡子也无所谓。 待巧姐终于止住了话头,贾琏才接口道:“巧哥儿,方才我听荣哥儿说,姜老先生夸你们了,是不是?” “夸?”巧姐听了这话后,明显面上闪过一丝诧异,愣了一下后才道,“那是客套话罢?人人瞧了我都夸我聪明机灵,瞧了荣哥儿都夸他乖巧听话。对了,老先生不也夸爹您长得好看吗?” 贾琏捂着心口差点儿绝倒,这话从姜老先生嘴里说出来时,他虽有些懊恼却并不感到惭愧,可当同样的话从巧姐嘴里说粗来…… 心塞,心梗。 “噗哈哈哈,巧哥儿快别这么说,你爹最不喜欢旁人夸他长得好看了。”王熙凤状似安抚则是捅刀般的说道。 对此,贾琏只横了王熙凤一眼,旋即平了下心绪,又向巧姐道:“除了夸奖呢?有没有说将来要将你和荣哥儿分开来教导?” “我比荣哥儿大了这许多,原就不该放在一道儿。若总是在一道儿,荣哥儿更愈发只赖着我,甭管做甚么事儿都拿眼瞧我,这么下去,他都快跟二姑姑似的了。”巧姐小小的一个人儿,却带着一脸的鄙夷瞧着贾琏,“爹,您不能因着荣哥儿年岁小,就总是怕他哭闹。以往我年岁小的时候,还老将小叔叔弄哭呢。” 巧姐嘴里的小叔叔指的自然是琮儿了。不过,琮儿的性子如何,贾琏并不关心,左右他对这个庶弟也不甚在意,且他原就已经同王熙凤商议好了琮儿的将来,愈发的不在意了。 □□哥儿的将来,却是贾琏不得不在意的。 仔细思量了一番后,贾琏认真的看着巧姐,近乎一字一顿的道:“巧哥儿,你也觉得荣哥儿这性子不好?” “是外人的话当然好了,左右他也不能欺负我。可他是我的弟弟,我怕将来我去林姑姑家小住时,有人会欺负他。而且娘也说了,荣哥儿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到时候他一遇到事儿就哭鼻子,或者总拿眼瞅着我,那可怎么办?我已经不去看荣哥儿了,免得他拿一块点心都要瞅我。”巧姐嘟着小嘴,面上的神情里颇有些不解和无奈。 不解荣哥儿为何这般胆小怕事,无奈的是那是她的亲弟弟可不是甚么外人。 贾琏则是愣住了。 “行了,今个儿已经有些晚了,你明个儿不是还要早起玩闹吗?先去睡罢,我估摸着往后你和荣哥儿每日晌午后都要去客院见姜老先生了,索性我也不逼着你做女红了,明个儿早间,你便去园子里玩罢。”王熙凤笑着摸了摸巧姐的小脑袋,三言两语的便将她打发走了。 待巧姐回了东厢房,王熙凤才转过身子,一脸正色的向贾琏道:“琏二爷,咱们明个儿也要去见姜老先生,我知晓您一定有很多疑问,我也是。不过,如今就无需太过于费神了,只等明个儿早间见过了姜老先生后,自然就能清楚了。” 王熙凤的意思是,能者多劳,左右她想不通,也就甭想了。可惜贾琏不是她,在贾琏看来,纵是因着学问不够无法教导荣哥儿,□□哥儿为何养成如今这副性子,他依然想自己弄明白。 索性俩口子一早便用过了晚膳,深秋时节天色暗得也早,只略用了两块点心后,俩人便早早的歇下了。 次日一早,天色蒙蒙亮,贾琏便早早的起了身,王熙凤也不晚,却因着梳洗打扮略费了些时间,单这般就已经惹了贾琏不满。好在王熙凤也明白他这是心里头揣着事儿,索性不同他计较,只草草的用了早膳后,便同他一道儿去了客院里头。 姜老先生起得极早,也不知晓是因着老年人觉少或者其他原因,总之等他们俩口子过去时,姜老先生已经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这会儿正慢悠悠的品茶吃点心。 “来了?”见贾琏和王熙凤到来,姜老先生便放下了茶盏,由两个书僮搀扶着去了书房里。书房倒是一早就布置好的,里头的陈设不说有多么的名贵,好赖都是极为上乘的好货。古籍孤本也有不少,外加一些从库房里归整出来的笔洗、墨砚等等,整个书房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格外得有档次。 然也仅此而已。 “瞧瞧这书房的摆设,只怕是你这个丫头吩咐的罢?一股脑的将库房里有来历的东西摆出来,就觉得有文化有涵养了?啧啧,还真别说,你这想法倒是跟贾赦那小子颇为相似。当年,他也是如此,尽管有一双慧眼,可也太计较钱财了,只以为整个屋子都摆上古董玉器就显得他能耐了。”姜老先生一面吐槽着,一面走到了书案后头坐下,却向贾琏和王熙凤道,“你俩就站着罢,左右年岁轻,大清早的站一站脑子才能清楚点儿。” 反过来说,他俩的脑子都不清楚? 贾琏和王熙凤面面相觑,却愣是没人敢反驳哪怕一个字。又半响,却听姜老先生吩咐下人摆茶,也只是给了自己,并不曾予对面俩人。 “昨个儿我同琏小子你那俩孩子略谈了谈,那姐儿不错,爽利大气。搁在我年轻那会儿,同源二哥征战大草原时,倒是见过几个同她相似的女子,都是各大部落首领的女儿,各个骑射功夫了得,有着不输于男儿的本事,甚至于能在出嫁之后以首领之妻的身份掌控对方部落。当然,那姐儿如今还小,自没有那番本事,不过我瞧着,她未来不可限量。” “甚么?”贾琏听了这话,非但没有任何欣喜,反而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见贾琏这般,姜老先生只轻飘飘的瞥了一眼,淡然道:“琏小子你也无需害怕,若是在战乱时期,你闺女那性子怕是要惹祸。可如今却是无妨了,甭管是皇室宗族还是异姓王爷,最想要的媳妇儿便是你闺女那性子。你可知,南安郡王的母亲和妻子皆是你闺女那种品性。就连你所相熟的溶儿那小子,他祖母和他娘当年都是爽利性子。不过,自打溶儿他爹年纪轻轻就没了后,他娘倒是硬生生的改了性子。唉。” 尽管姜老先生对于当年四王八公的事儿都很清楚,可不得不提一句,他是第一代北静郡王水靖的幕僚,也就是说他同北静郡王这一脉的感情最是深厚。 ……亲自送走了如同兄弟一般的水靖,又送走了视如己出的水靖之子、之孙,他的心里又何尝好受呢? “老先生您您您、您别吓唬我。”贾琏惊得连句囫囵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只一个劲儿的摇头摆手,“我闺女将来只寻个门当户对的亲事便可,没得高攀。” 尽管民间常言,高嫁女低求媳,这之间具体的差距却是需要自个儿衡量的。略高嫁一些当然是好事儿,可若是攀得太高了,天知晓将来会如何?这元春的例子还历历在目,贾琏一点儿也不希望自家闺女拿命去搏那份前程。 “哼,怂样!”姜老先生冷哼一声,心下却是更坚定了决心。 没人知晓他之所以主动讨了这份差事,便是存了不想让四王八公的后人愈发没落的缘故。可惜呀,只怕他出来的时机已是晚了。四王之中,除却他一直护着的北静郡王府,也就只存了南安郡王这一脉。八公之中,怕是最终也只能保全荣国府这一脉了。 已是晚了,但愿还来得及。 第208章 “敢问姜老先生,我家荣哥儿的品性如何?”比起贾琏的怂样儿,王熙凤倒显得更为利索爽快。况且,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姜老先生也不知晓出于何等缘由,竟仿佛是对巧姐另眼相看一般,既如此她便也无需再担忧巧姐,反而更应当担忧性子较为软弱的荣哥儿。 果然,当听到王熙凤开口后,姜老先生登时面露笑容,赞赏的点了点头,道:“琏小子你的运气不错,纵是你本人怂了点儿,好赖你媳妇儿是个能耐的,有她在,可保你这一支平安无事。” 贾琏默然的看了一眼王熙凤,一言不发。 “你也别以为我这是在挖苦你,唉,说实话,我也是苦熬着这一日。先皇塑造了四王八公,却也间接的毁去了四王八公。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说句不中听的话,我盼这一日真当盼了许久了,本以为终会走在先皇前头……唉,不提了不提了。”姜老先生叹息着道。 然这话却是将贾琏又惊到了,其实别说贾琏了,王熙凤这会儿也有些紧张起来。很明显,姜老先生这话的言下之意是,盼着先皇早些去死。当然,他并不曾说得这般直白,可贾琏和王熙凤皆听明白了,也皆被惊到了。 这话,何止不中听,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老先生为何这般说?明明应当是先皇护着咱们这几家。”还是王熙凤略早一刻定了定神,遂想起前世之事。也不知晓是不是因着她的缘故,这一世先皇禅位的时间虽并不曾有变化,然先皇驾崩却是要比前世早了好几年。王熙凤倒不认为自己有这番本事,可这个事实却是她所无法否认的。 ……换句话说,前世的姜老先生可能还真没有熬过先皇。当然,熬不过也是正常的。从年龄上来看,姜老先生要比先皇年长了三十来岁,毕竟先皇稚龄登基,而四王八公则都是壮年时效忠于先皇的。 “是的,先皇护着四王八公,且护着的时间也真是不算短了。可你们可曾想过,没有谁能够护着对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甭管再本事的长辈,也终有离开的那一日,真到了那个时候,儿孙们能否立得住,却只能看天意了。旁的不说,四王八公之中,真正能够凭借自己能力立住的,唯独只有南安郡王府。” 姜老先生说这话时,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各家的状况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南安郡王府之所以能够凭借自己的本事立住,就是因着他们历代择媳的要求。” 听着这话,贾琏和王熙凤不由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目光里看到了满满的狐疑之情。 “不求外貌,不求才华,不求家世,不求品性,只求公正。”姜老先生用极慢极慢的语调吐出了这番话,并额外添了一句,“公正,这本是应当放在男儿身上的品性,却愣是成为了南安郡王府择媳的要求,也亏得如此,才能在这几十年纷争之中,得以保全他们那一脉。” 南安郡王府同北静郡王府是截然不同的,尽管那一脉的男丁也皆不算长寿,却也算不了早夭了。第一代的南安郡王活到了六十五,第二代则是七十,第三代如今也有五十七了,只是因着年轻时受了重伤不良于行,这才在如今这位南安郡王霍非及冠时,便将爵位袭于他。 可以说,南安郡王府乃是真正的一脉相承,且并未遭受过太多的意外,更重要的是,直到霍非父亲这一辈,仍执掌过兵权,可即便到了霍非手上,纵是恶名昭彰,他依然能够获得当今的信任和重用。 反观北静郡王府,从水溶的曾祖父到他父亲,连着三代皆是短寿。所谓短寿指的是不到三十而立之年便已故去,且北静郡王府还有一个姜老先生护着,这才勉强撑到如今。可纵是如此,当今也并不曾真正重用北静郡王水溶,至于具体的缘由就不得而知了。 而其他的人家,恐怕也只余一声叹息了。 姜老先生将四王八公后裔如今的近况同贾琏细细分说了一番,尽管他说得详尽,贾琏也认真的听了,可不得不说,因着看事情的角度不同,贾琏并不能真真切切的领会姜老先生的意思。 “老先生,旁的人家我暂且不予评论,可单说我们府上,如今也不算差罢?”贾琏一面思量一面迟疑的道,“我知晓我没有曾祖父的能耐,可好赖咱们贾府的传承却还是在的。” “传承虽在,可能传多久?琏小子,你身上只得一个捐来的虚职,你家荣哥儿看着也不像是能走科举之途的。至于弃文从武就不必想了,当初贾赦那小子都没能做到,你家荣哥儿更不可能。”姜老先生摇头叹息道。 “这话怎讲?” 见贾琏如此不通透,说实话,姜老先生颇有种想要撂摊子不干的念头,可当他的目光扫过王熙凤面上时,却忽的心中一动:“丫头你过来,我还不知晓该怎么唤你?” “回老先生的话,家中长辈皆唤我凤丫头。”王熙凤恭恭敬敬的道。 “凤丫头是罢?好,我且问你,你觉得贾府如今算是好的吗?” 王熙凤细细想了一遭,其实倘若没有前世的记忆,她倒是认为如今的贾府也不算坏。毕竟,眼见着宁荣二府彻底垮台,与之相关的四大家族另其三仿佛也只保存了独一个史家,贾府这头真算是很不错的了。可惜,王熙凤拥有着前世的记忆,她很清楚贾府走到这一步是多么的惊险。 倘若大房二房分家时,贾母有半点儿的犹豫…… 倘若贾赦乃是意外身亡,而非被人下毒…… 倘若当今并不曾让北静郡王水溶向贾琏投来橄榄枝…… 可以说,贾府之所以能够保全,除了王熙凤的精心算计之外,更多的还是运气。甚至说句难听的,贾赦不死,大房根本就不可能彻底撇清关系,当今也不可能选择信任大房。 “贾府有今个儿,靠的是已故的大老爷。”半响,王熙凤才慢慢的吐出了这句话,且面露悲容。 “这话倒也对,可你们再没有第二个贾赦小子了。”姜老先生依旧苦笑着,“源二哥挣下了基业,可惜贾代善那小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以为甚么都算到了,却忘了算计人心。你们知道吗?贾赦小子是我源二哥和二嫂一手带大的,贾氏一族出了两位国公,多么的荣耀。可惜,荣耀不能一直传承,所以源二哥才故意将贾赦小子养成了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教他鉴赏古董玉器,却荒废了他的武艺,想的是韬光养晦,待先皇没了,当今上来后,再让贾赦小子的儿孙们献上忠心。” 第一代荣国公贾源是真正的白手起家建功立业,尽管他只是个武夫,却清晰的明白,甚么叫做功高盖主。当然,先皇并不会疑心老臣,却难保新皇不会。碍于先皇当时的年岁,贾源并不担心其子贾代善,却担心他的孙儿以及曾孙等等。 因此,贾源选择放任贾代善去闯荡,他本人则和老妻精心培养嫡长孙贾赦,却故意不让其习武,怕的就是三代武将让皇室忌惮。 对于贾源来说,他的培养计划是成功了的。可惜的是,他本人寿数不长,没能看到贾赦长大成人,就已撒手人寰。其妻倒是比他活得长久,却因着其子贾代善在边境立下战功赫赫,早已不服管教,哪怕碍于孝道做了表面功夫,可他心里却早已另有打算。 而对于贾代善而言,父亲对他嫡长子的培养无疑是失败的,他只认为这是祖父对于孙子的溺爱才造成的这一结果,不过他到底还是听懂了老父的意思,让其次子贾政也弃武从文。 贾氏一族从贾赦、贾政兄弟这一代开始,彻底放弃了武将之路。 “其实贾代善还算是个明白人,就算他本人并不喜贾赦小子,可他总还算是公道。想着由贾赦袭爵,贾政走仕途,还有女婿林如海从旁协助,又特地去张老家中求得嫡长孙女为贾赦之妻。可惜啊可惜,贾代善算计了所有却忘了算计人心,他本人再公道有甚么用?那史氏就不是甚么好东西!作践长子,宠溺幼子,兄弟阋墙,阖府内乱!” “我……”贾琏听到姜老先生诋毁贾母,登时面色赤红,张口便要反驳。不想,一旁的王熙凤比他反应快多了,伸手便在他腰间软肉上狠掐了一把,疼得贾琏满脸扭曲,原本要说出口的话也将将咽了下去。 姜老先生瞥了这俩口子一眼,冷哼一声:“想替你祖母说好话?哼,你敢说老夫方才所说的一切皆是不存在的?要我说,四王八公之中,也许有那么几家确是因着各种意外而导致传承有碍,唯独荣国府不是!娶了史氏这等丧门星,荣国府还能有好?” “这几个月来,我倒是听旁人说起荣国府的二太太王氏。王氏不是甚么好东西,可比起史氏,她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倘若贾珠在世,她绝不会宠溺幼子,更绝不可能作践能耐的长子,捧着一无是处的幼子。” “史氏啊史氏,黄泉之下她可还有脸去见她夫君和公婆?对了,还有她那两个儿子。此等妇人,实乃妄为人|妻,妄为人母!” 第209章 任何人听到旁人这般诋毁自己的祖母皆会怒气冲天,自然贾琏也是如此,却硬生生的被王熙凤给摁住了不准发作。其实,若是当场发作了也罢,可倘若过了那个阶段,还真是想发作都不成了。 ……因为这番话真心很有道理。 甭管王夫人有千万个缺点,至少她对于自己的儿女皆是很在意的。想当年,贾珠在世时,她也不是不心疼儿子,只是考虑到儿子的前程问题,纵是再心疼,她也只能咬牙忍住了。当然,谁也不曾料到贾珠会早逝。若撇开这一点来看,王夫人还是很靠谱的。至于后来宠溺宝玉,纵是连贾琏都不可能将全部责任归咎到王夫人身上,只因阖府上下最宠溺宝玉之人,便是贾母了。 反观贾母,她出身极好,保龄侯府的嫡出大小姐,带着万贯家产嫁到了荣国府,且没过多久便诞下了嫡长子贾赦。不久之后,她便跟随贾代善一道儿驻守边疆,生下次子贾政。又几年,贾源亡故,贾代善未降爵世袭国公之位,而她在出了孝期之后,老蚌生珠诞下幼女贾敏。 三个嫡出儿女,且年岁相差极大,这便足以证明贾母的受宠程度。当然荣国府也是有庶女的,不单有,且有三个。不过,庶女这玩意儿,搁在高门大户里也就是个联姻的工具。贾母全然不当回事儿,只养大了之后便择一户人家嫁了出去,包管不亏本。 可身为当家主母,贾母做了甚么? 且不说她是否曾害过房中姬妾,这种事儿真心说不准,再说即便害了也无妨,她诞下两子一女乃是事实,纵是善妒旁人也无法,更别说还有庶女为她的宽容大量作证。 然而,正如姜老先生所言,贾母最大的错误,却是对两个儿子的不公正。这么说还有些轻描淡写了,实在是贾母太狠心,明明都是亲生儿子,偏就这般作践嫡长子,只偏疼次子。甚至仗着所谓孝道逼迫嫡长子偏居一隅,而让次子居原应当属于袭爵家主的荣禧堂。 “琏二爷还在生气呢?唉,您也不瞧瞧那姜老先生多大的年岁了,莫说他那番话颇为在理,纵是他说错了,您也暂且忍着。” 正院子里,王熙凤命丰儿沏了一壶好茶,亲自给贾琏斟上,又柔声细语的劝着。方才,她也是在客院书房里瞧着贾琏面色不对,硬是将他拉了出来,好在姜老先生似乎早已有所预料,见状非但不觉惊奇,反而还吩咐让贾琏回去仔细想想,待想明白了再来寻他。 只王熙凤冷眼瞧着,贾琏倒不是很像生气,反而有种被戳中了痛脚的感觉。 “爷不生气!”贾琏一把抄起茶盏,看也不看便一饮而尽。亏得如今天气已渐冷,虽仍有些微烫,倒也不至于将他烫出个好歹来。饶是如此,贾琏还是连连抽气,恼怒的道,“怎么泡的茶?想烫死爷?” “方还说了不生气,一转眼却是改了主意。人人都道女人翻脸比翻书都快,我瞧着,琏二爷您更能耐。”王熙凤仔细端详了一番,确定贾琏其实并不曾真正生气,当下便放心的开始出言挑衅。 贾琏瞪了王熙凤一眼,旋即沉着脸连喘了好几口大气,半响才仿佛平息了情绪般,冷冷的道:“若不是瞧他年岁大了,我才不饶他!” “所以,爷您到底算是在生气呢,还是纯粹心里不痛快?”做了两辈子的夫妻,王熙凤自问没人比他更为了解贾琏了,因此她可以断定,贾琏根本就不是真正生气。问题是,贾琏如今心情不好却也是事实,思来想去,王熙凤只能认为贾琏这是心里不痛快了。 果然,贾琏只恨恨的剜了她一眼,旋即点头承认道:“对,爷就是心里不痛快!哼,明明荣国府应当有更好的未来,我爹也不用受那般多的委屈,更不用早早的抱憾离世……” 王熙凤听明白了,方才姜老先生的那一席话,贾琏非但记在了心里,更兼极为赞同。 不想,贾琏又道:“最憋屈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因着老太太是我的嫡亲祖母,纵是她有再多的不是,我还不能责怪她!哪怕明知晓要不是因着她,我爹也不会这般早逝,可我竟还要替我爹尽孝!” 因着身为嫡长子的贾赦早逝,贾琏这个嫡长孙自然而然的就要承担起原本属于贾赦的责任。若是搁在以往,他倒是没甚么怨言,可惜今个儿听了姜老先生这一席话,贾琏颇有一种憋闷又委屈的感觉。 明明错在贾母,可贾母的一生除了临终前的最后一年外,旁的时候皆是那般的幸福自在。然而那些并不曾做错事情的人,却正在为贾母所犯的错误买单,甚至直到贾母身亡,这份欠债尚未还清,仍压在了贾琏身上。 何等悲哀。 何等无奈。 弄明白了贾琏心里的想法,王熙凤也很是无奈。许是因着经历过前世的种种,在对比之下,王熙凤真心无法感到任何不满。也是,想想前世荣国府诸人的下场,尤其是大房,贾赦、贾琏被判斩立决,尽管后来贾琏被改判流放三千里,又有平儿陪伴,可在那种情况下,生还的概率又有多少?邢夫人死在了狱神庙,迎春早几年便死于中山狼孙绍祖之手,琮儿没了下落,而王熙凤本人直到临终的最后一刻,仍记挂着无辜的巧姐…… 想想前世,对比今生,如今的日子就算仍有些不足,却也已是人间仙境了。 “我的好二爷,说句不中听的话,老太太人都已经没了,您至于为了她气坏自己吗?您想想,为何会有人死如灯灭这种说法?这人呢,一旦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哪怕往日里享尽荣华富贵又如何?没了就是没了,甚么都没有,再多的钱财再好的风景都同她再无半点儿关系了。”王熙凤叹息着道。 这番话绝对是她的肺腑之言,只怕这世上再没有一人有着她这般深刻的体会了。可以说,自打重生之后,她便日日夜夜都在感激老天爷,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而贾琏却是满脸惊疑不定的望着王熙凤,半响才道:“凤哥儿,我头一回知晓,原来你竟也会说这种大道理。不过仔细品位一下,确是别有一番滋味。” “哼,当我听不出琏二爷您这是在挖苦我?得了罢,您就好生歇着,我去寻巧哥儿、荣哥儿。这虽说老先生将我俩轰了出来,可俩孩子却仍是要送过去的,我索性依着昨个儿的时辰过去罢,赶早不赶晚。” 因着贾琏和王熙凤今个儿起得早,且几人也没有说太久的话,至如今,离晌午也还有一个时辰。王熙凤恐荣哥儿在客院里怕生,便让人先呈了一份茶点过来,看着荣哥儿吃了半饱后,才让人唤了巧姐过来。 “巧哥儿,从今个儿开始,娘就不送你们去客院了。你们只管带着丫鬟婆子往前头去,只记得别让她们进书房打扰老先生教导你们。另有一点,老先生年岁大了,你们……尤其是巧哥儿你,千万不能太闹腾了,可晓得了?” “嗯。”巧姐重重的点头。 “对了,倘若老先生今个儿将你俩分开了,谁也不准反对。总之,老先生怎么说的,你们就怎么去照做。左右娘原先也同巧哥儿你说过了,等老太太出殡以后,你便要去林姑姑家小住一段时间,你俩总归是要分开了,早点儿晚点儿差别不大。” 说这话时,王熙凤虽目光瞧着巧姐,却仍分心留意着荣哥儿,唯恐他情绪有变。果不其然,巧姐倒是坦然的接受了这一切,荣哥儿却是瘪着小嘴,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 当下,王熙凤无奈的叹息一声:“荣哥儿,你是男孩子,是家里的嫡长子。大道理留着给老先生去讲,娘只想告诉你,无论是爹还是娘,或者你姐姐,都不可能陪伴你一辈子。等将来,支撑门户的人是你,照顾爹娘姐姐的人还是你,若是娘往后再给你生了弟弟妹妹,你还要照顾他们……” “我、我不会。”荣哥儿喏喏的道。 “不会就去学!贾荣,我告诉你,甭管怎样你都得给我学着长大!若再给我唧唧歪歪的,信不信我抽你!”王熙凤从来没有那么火大过,哪怕巧姐上房揭瓦都不可能让她气成这副样子,她就奇了怪了,为何她这般泼辣的人生出来的儿子却那般怯懦呢? “娘……”荣哥儿一个没忍住,咧开小嘴儿哭了起来。偏生,他哭起来也是那般的怯懦,全然不像巧姐小时候光打雷不下雨的干嚎哭法。 王熙凤几乎被气了个倒仰,好在她尚存了一丝理智,知晓这会儿绝对不能将荣哥儿吓破胆。 “罢了,巧哥儿你去寻你爹,告诉他,我带着荣哥儿先去寻姜老先生了。哼,我就不信邪了。这教养出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是难,可教养一个骄横跋扈的纨绔子弟还不容易了!!” 第210章 养出一个纨绔子弟的确容易得很,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嫡长子被刻意往纨绔子弟方向培养。 至少贾琏完全无法接受。 因此在听了来自于巧姐的告密之后,贾琏一个激灵从暖炕上跳了起来,旋即便风一般的冲出了房门,吓得小丫鬟们连声惊呼。待巧姐快步奔到廊下时,爹娘弟弟都早已没了踪影,倒是小红满脸诧异的跑到巧姐跟前,道:“巧哥儿,这是出甚么事儿了?琏二爷他……” “他疯了。”不等小红把话说完,巧姐便没好气的吐槽道,倒是有王熙凤的几分品格。 “……巧哥儿,那是你爹。”数年时光,足以让小红长成一个容貌俏丽身段苗条的大姑娘。不过,作为打小看着巧姐长大的玩伴兼照顾者,小红却是素来都拿巧姐当成妹妹来看的。因而见巧姐又浑说一通,小红是又好气又好笑,及至见着巧姐闷头就往外头跑,又忙急急的唤道,“哥儿你这是又要往哪儿去?” 巧姐并不答话,倒不是因着懒得回答,而是这短短一瞬间她就已经跑出老远了,虽听得身后有声儿唤她,也只仍飞快的往前冲。 ……眼瞅着爹又要倒霉了,她怎能不亲眼瞧上一瞧呢? “巧哥儿,巧哥儿你慢点儿跑!”亏得小红打小身子骨就好,哪怕并不需要干重活累活,她仍属于手脚麻利的。尽管略慢了一步,可依然赶了上去。 而此时,巧姐已经跑到了客院门口,并不曾作任何迟疑的窜了进去。 客院之中,贾琏正在廊下团团转,而离他仅两步之遥的便是新布置妥当的书房。还真别说,单瞧贾琏那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模样,的确很像巧姐方才的形容。恰好这会儿,巧姐也止了脚步,向小红挤眉弄眼道:“瞧,我爹他可不是疯了?” 小红低头偷笑一声,又忍不住抬头细瞧了一眼,同巧姐咬耳朵道:“素日里常听我娘说,二爷没的奶奶那般气势能耐,如今一瞧,可不是?” “祖父说了,我爹不愧是在二房养大的,都快成二老爷拿怂样了。” 这档口,贾琏发觉了她们,准确的说,是发现了巧姐,至于小红在不在此,贾琏压根就不在乎。当下,贾琏便向巧姐招了招手。巧姐也是乖觉,忙蹦跶到贾琏跟前,仰着脸朗声笑道:“爹,你咋不进去呢?娘和弟弟都在里头罢?” “嗯嗯。”贾琏随口应着,心里却是有苦说不出。 ……之所以不进去,是因为他进不去。 尽管巧姐告密的速度极快,贾琏也很是迅速,却依然来不及阻止王熙凤的动作。等他匆匆赶到客院时,甭管是王熙凤还是荣哥儿都已经进了书房,更为悲哀的是书房门口还一左一右守着两个书童。当然,倘若贾琏铁了心打算硬闯的话,还是没有问题的,哪怕不用小厮仆妇帮忙,只凭他一个对付俩十来岁的半大孩子绝对容易得很。问题是…… 他怂。 “爹,爹,咱们赶紧进去罢!”巧姐还在催促,贾琏无言以对。 足足两刻钟后,书房的门才被打开,然出来的却唯独只有王熙凤一人。见这一大一小父女俩只立在院中眼巴巴的盯着书房门,王熙凤好悬没被气乐了:“这算怎么个意思?怕我害了荣哥儿?” 这话自然不能应下,要不然后果绝对会很是凄惨。贾琏和巧姐皆极为清楚这一点,当下便齐刷刷的猛摇头。 贾琏道:“我只是送巧姐来寻姜老先生。” 可惜的是,贾琏话音刚落,巧姐就带着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惊叫着道:“不是爹您先跑来的吗?怎得就成了您送我过来?我明明就是一个人过来的,哦,小红跟在我身后。”在巧姐的理解里,她并不曾要求小红同她一道儿前往,小红仅仅是尾随,她仍是一个人过来的。 “哦,原来是这般。”王熙凤笑得一脸诡异,向巧姐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进书房寻姜老先生了。而王熙凤本人则慢悠悠的走到了贾琏跟前,带着一副意味深长的神情,笑道,“琏二爷若是不放心的话,大可以进书房仔细瞧过了再出来。” “呵,我有甚么好不放心的?”甭管心里是怎么想的,明面上贾琏依然努力做出一副淡然的姿态来。所谓严父慈母,哪怕王熙凤这辈子都没有可能当一个慈母了,贾琏也仍想当个严父,尽管后者比前者看着更为不靠谱。 “既如此,那咱们就先走罢。”纵然知晓贾琏口不对心,可王熙凤却假装甚么都不知晓,连拉带拽的就把贾琏弄出了客院。对此,贾琏表现的极为勉强,一副“你干嘛总拽着我不放”的嫌弃脸。偏生,王熙凤只憋着一口气愣是不管不顾的将他拽回了自己院子里,直到进了屋里才甩开了他,且冷笑道,“琏二爷您就可劲儿的作罢,左右我已经同姜老先生谈妥了,往后荣哥儿就交由他来教导,您只管等着看成效罢。” 贾琏:……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很快就成真了,倒不是荣哥儿闹出事儿来了,而是贾敬死了。 宁国府大老爷贾敬原是进士出身,可惜在其父过世后不久便宣布舍弃爵位修道精心,而原属于他的三等将军爵位则由其独子贾珍继承。可惜,就在几个月前,荣国府出事连累到了宁国府,以至于贾珍、贾蓉父子俩皆被缉拿归案,在几个月前被判流放三千里。 尽管仅仅是流放,可想也知晓以贾珍、贾蓉父子俩那精贵的身子骨,是决计不可能活到极北之地的,尤其这所谓的流放三千里并不是说到了地方就算无事了,而是仍要做苦力,且一辈子都无法离开,除非运气好遇到大赦天下。 这么大的消息自然是不可能瞒得过贾敬的,毕竟就算他已经入道不理俗事,可他修道的道观就在京城郊外,纵然得到消息比旁人略晚一些,总有一日,他仍会知晓。 这不,事隔数月之后,贾敬终于知晓了真相,哪怕再不问世事,他也没能撑住。当然,也许真相不仅如此,更因他原本身子骨便不大好,加上宁国府出事这个诱因,才导致了如今这个结局。 总之,贾敬死了,而贾琏则是又有活儿干了。 因着贾敬乃是方外之人,宁国府被抄家灭族并不曾牵连到他,也因此,作为同族同宗且还是贾氏一族的长房长辈,于情于理贾琏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凤哥儿,我今个儿就要赶过去,日落时分大概就能赶到道观里。我仔细想过了,敬大老爷去了也算是一件幸事,说话不好听的,直接死到一块儿,咱们也无需一趟趟的拜祭守孝。这次你们都不用跟着一道儿去,等我将事儿办妥当了,差不多也就到咱们府上老太太出殡的日子了,等忙完老太太的事儿,我再带你们去拜祭。对了,我这次会带上芸哥儿,他虽没甚么本事,好在人还算妥当,有他在,我能省不少心。” 临走前,贾琏向王熙凤叮咛着。 对此,王熙凤只笑着点头应允了,莫说这些个事儿原就不紧要,纵是大事儿她也打算让贾琏自己做主。事实上,自打听过了姜老先生的那番话后,王熙凤就已经打定主意开始试着改变自己。并非完全为了贾琏,更因为荣哥儿。 …… …… “凤丫头你说荣哥儿不像你们夫妻?不不,恰恰相反他像极了贾琏那混账小子。你可知晓,贾琏年幼时候,完全是荣哥儿如今这副模样。别同我说你看到的贾琏,事实上那会儿他的性子已经被强行拧过来了。” “连着失去了疼爱他的外祖一家子,又失去了嫡亲兄长加玩伴的贾瑚,再失去了他的祖父、亲娘乃至原先所熟悉的所有人。唉,贾琏那小子也是命苦,诸多事情连着发生,别说他一个小孩子了,纵是大人又有几个能够坦然接受的?他倒是熬过来了,可惜再也回不到当初那副天真不谙世事的时候了。” “天真,是个极为难得的品性,荣哥儿之所以有如此品性,真正的原因便在于他生活的安康和乐,从未遇到过任何坎坷。哪怕你们分家、宁荣二府遭了大难,于他却没有任何影响。” “对了,旁人都言,贾赦、贾琏父子皆是贪杯好|色之人,依老夫看则是不然。他俩皆打小没有母亲的疼爱,于女子原就存了一份亲近之意,可与其说是好|色,不若说是贪那份温暖来得更为妥当一些。至少,当初贾琏生母在世时,贾赦所为并不过分。而贾琏如今瞧着,对你也有几分敬重。” “哎,孩子都是好孩子,只看母亲是否好了。女子该强时强,该弱也要适当示弱。贾琏的性子未必完全不能更改,至于荣哥儿,让他同巧哥儿略离着些对他是有好处的。” “凤丫头,荣哥儿比他祖父、父亲幸运多了,老夫也希望你别让我源二哥二嫂失望才好。” 第211章 贾琏被琐事绊住了,至少在十日之内是绝不可能脱身回府的,而留守贾府的王熙凤却依然不曾得闲。 府中的各项事务皆被王熙凤丢给了迎春,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打下手,而是逼着迎春统筹整个府上的一切事务,包括贾母出殡、做法事等等。尤其如今已经离年节也没剩几个月了,各项往来的年礼也要准备起来了,可以说,王熙凤这一放手,几乎是让迎春顶上了原本属于她的所有活计。当然,王熙凤也不至于狠到这个地步,在放手之前,她特地唤了所有的管家、管事到跟前训话,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拿迎春当她看。 迎春是惶恐的,下人们则干脆就被吓懵了。 事实上,在贾府所有人看来,王熙凤都是属于那种紧抓着权利不放手的人。先前,在黛玉尚未出嫁的那两三个月里,下人们只当是王熙凤想要临时教导一下管家理事的本事。可问题是,黛玉如今已经出嫁了,而迎春却要在三年之后才能出嫁。总不能让迎春一掌便是三年的管家权罢? 对此,王熙凤并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却选择了默认。 ……三年管家理事,倘若迎春还不能立住,天知道王熙凤会干出甚么恐怖的事情来? 在王熙凤当众宣布此事的次日,巧姐以给邢夫人请安为由,悄悄的摸到了迎春房里,将此事的厉害关系一一与之分说清楚。 “二姑姑,我娘这次可不是开玩笑的,您甭管用甚么法子定要将府上的事务管得妥妥当当的。对了,我将我跟前的小红姐姐暂借给二姑姑您使使,她是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往日也将我房里管得极妥当,也识字会算账,有她在二姑姑大概可以略轻松一些了。” 这日早间,巧姐同迎春说了一堆掏心窝子的话,不单威逼利诱了一番,更兼打起了感情牌。还真别说,比起荣哥儿这略带变异的孩子,巧姐活脱脱的就是王熙凤的翻版,那嘴皮子上下一波弄,死的都能被她说活了。当然,若是碰到灵警些的人,巧姐倒也未必能成功,毕竟她纵说嘴皮子再灵活,她也仍还是个孩子。万幸的是,她碰到的是迎春。 迎春:……巧哥儿真棒,巧哥儿真好,巧哥儿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 “成了?” 正院子里,王熙凤等了也有一会儿了,见巧姐过来,便上前拉过她一道儿往前头客院走去。自打那一日贾琏离开后,王熙凤便同姜老先生商议了一番,决定将巧姐和荣哥儿分开教学。巧姐每日里早半晌去客院,下半晌跟着王熙凤学看账本以及学习一些简单的女红。荣哥儿每日早半晌只管瞎蹦跶,哪怕他真的上房揭瓦,王熙凤也只会笑着说真好,至于下半晌则是带着两个新挑选出来的小书童去姜老先生那儿求教。 “当然成了,二姑姑多好糊弄的人儿呢?这要是换成林姑姑,才没那么容易呢!”巧姐似乎挺得意的,笑眯着眼睛望着王熙凤,一番讨赏的可爱模样。 王熙凤倒是不曾吝啬,嘴皮子一番就蹦出了一连串的赞美之词,不过说完了这些后,她却话头一转,道:“你也别太嘚瑟了,就你二姑姑那性子,骗得过她不算有本事,若连她都对付不了,你才该打了。” “那糊弄谁才了得?”巧姐完全不觉得忽悠人是错误,事实上,哪怕她说谎,王熙凤都不带责怪的,当然若是谎言太蠢则会痛骂一通,偏生王熙凤聪慧得紧,一般的谎言完全逃不过她的眼睛,久而久之,巧姐便学会了如何讨巧卖乖,却并不会轻易说谎。 ……娘说了,说谎就要说得天衣无缝,如若不能就老实说实话! “等你能糊弄你娘我了,才算是出师了。”王熙凤眉眼一挑,直接将巧姐接下来的话给堵了回去。领着蔫巴巴的巧姐去了客院,王熙凤并不作任何停留就径直去了后头园子里。 贾府的园子当然比不上前世王熙凤所见过的荣国府大观园,事实上因着她的频频插手,这一世的省亲园子远不如前世那般奢华如仙境。不过纵是如此,也比贾府如今的园子强多了。可以说,贾府的园子是真的园子,简简单单字面上的意思。 有草木花卉,有假山流水,有凉亭美景,也有箭靶子…… 自从打定了主意以后,王熙凤便强行征用了原本属于巧姐的玩物,甚么弓箭、箭靶子,甚么陀螺、小皮鞭,还包括两匹小马驹。 于是,荣哥儿在巧姐去客院的前半晌时间里,先要打两套拳,再绕着园子跑上两圈,然后拉弓射箭至少三十次,再玩一会儿陀螺,最后骑着小马驹溜达两三圈。 任务很繁重,荣哥儿很憋屈。 外人只道巧姐顽劣不堪,却说荣哥儿乖巧懂事。问题是,荣哥儿是贾琏和王熙凤独一个儿子,又是年岁最小的,能乖巧到哪里去?先前,他之所以得了这个名声,还不是有一个巧姐比较着,加上他年岁小性子又怯弱,这才给人造成了一种乖巧的错误印象。 而这会儿…… “娘,荣哥儿不要玩了,荣哥儿要去念书!”已经憋了两天了,到了今个儿也就是第三日了,“乖巧”的荣哥儿终于忍不住了。尤其在看到王熙凤匆匆赶来时,他更是赌气将手里的小弓箭摔到了地上,气鼓鼓的瞪着王熙凤。 “哟,娘的荣哥儿不高兴了?成,不玩就不玩,你想做甚么就去做罢!”王熙凤的本意也不是非逼着荣哥儿玩闹,而是打定主意逼出荣哥儿的逆反心理。 “真的?”荣哥儿迟疑了。 见着荣哥儿这副模样,王熙凤总算是明白为何姜老先生会一口咬定荣哥儿像贾琏了。可不是像吗?贾琏每次心虚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王熙凤尤记得当初刚重生不久那会儿,她松口让贾琏往房里纳人,贾琏就是这么一副迟疑中透着明显心虚不安的样子。 ……就仿佛在说,你别是有甚么阴谋等着我罢? “算了,我还是继续射箭罢。”荣哥儿惊疑不定的看了王熙凤许久,最终还是颓废的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的捡起了被他摔在地上的小弓箭,待见到弓身上多了几道擦痕后,更是面露心疼之意,连着用手擦了好几下,才恢复正常神情重新开始射箭。 王熙凤满脸无奈的从头看到尾,深觉得她往后再也不会说荣哥儿不像他们俩口子这种话了。只瞧他那副有贼心没贼胆的怂样儿,不像贾琏还能像谁? 好在王熙凤并不着急,左右荣哥儿如今也还算小,慢慢养慢慢教,她就不信自己教不出一个享誉京城的纨绔子弟来!! 可怜的荣哥儿,他还不知晓王熙凤已经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更不知晓王熙凤背着他做了多少丧心病狂的事情。 甚么精心培养迎春管家理事的能力,事实的真相是,为了能够更好的陪伴儿女长大,更为了达成自己的终极目标,王熙凤压根就不想在管家理事上头浪费时间。至于教导迎春也仅仅是为了偷懒罢了,左右她认定只需狠狠的压榨一番,又有管家帮衬,就是头猪三年下来也该学会了。再说了,她是一点儿也不担心迎春会□□,就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她完全不看在眼里。 王熙凤甚至仔细想过了,等迎春出嫁后,也该轮到惜春了。最好是在迎春出嫁前一年,就可以带着惜春上手了。等惜春定了亲,在出嫁前一年就能拉拔巧姐管家理事了。当然,王熙凤也留了一手,倘若在这之中,她改变了心意,想要再夺回管家权不要太容易。 就这般,日子在王熙凤教养儿女中渐渐过去了,终于到了贾母出殡的日子。 在头一天,贾琏匆匆赶来,却并不曾将贾芸一道儿带回来,问时也只说让贾芸留下看摊了,毕竟贾敬那头是真的连个像样的人都寻不出来。 贾母出殡并未引起任何纷争,贾氏族人但凡是尚在京城里的,皆前往贾府为贾母送行。西府那头就更不用说了,作为贾母生前最为疼爱,甚至在临终那一刻都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宝玉是必须出行的。值得一提的是,西府仍是以贾兰为首,而非宝玉。且隐隐的,感觉宝玉的地位很是下降了许多,李纨就不必说了,人家原就是素来以儿子为重。倒是探春和贾环的态度颇为耐人寻味,就仿佛并不将宝玉放在眼里一般。 不过,西府的事情就同贾府诸人无关了,在送走了贾母之后,两府只怕也就仅仅剩了那一分面子情了,也许说不定连面子情都懒得维护了。 待贾母走后不到两日,北静郡王府派人来接巧姐了。 第212章 第212章 “爷,奶奶,北静郡王府派人过来了。”因着才送走贾母不过两日工夫,贾府的主子们皆是一副身心疲惫的模样,如今天色已经大亮了,贾琏和王熙凤才堪堪起身尚不曾洗漱。不曾想,这档口丰儿那标志性的一惊一乍的声音便在窗户外头响起。 王熙凤刚帮贾琏拿了外裳了,听到丰儿这话,忙将外裳胡乱的塞进贾琏怀里,快步迎了上去:“怎的这般早?罢了罢了,丰儿你赶紧叫热水给我洗漱梳妆。” 其实,早在多日之前,北静郡王府透露出要接巧姐过去小住时,王熙凤便已存了一丝狐疑。不过仔细想想,北静郡王府是何等尊贵的人家,只有贾府扒着他们,没有他们算计贾府的道理。再一个,黛玉也已经嫁了过去,王熙凤思量着,许是黛玉刚嫁到王府里,人生地不熟的,这才惦记上了娘家人,偏黛玉也没旁的娘家人了,迎春、惜春又大了不方便,可不是只剩下巧姐那个疯丫头了吗?这般想着,王熙凤也就放下心来了。只是今个儿,哪怕他们确是略起晚了些,可如今这时辰却还算是早的,北静郡王府这般急吼吼的来接人,王熙凤不由得再度狐疑了起来。 思量间,热水等物便已齐备,丰儿、紫鹃并另两个略齐整的小丫鬟皆进了里间,快手快脚的帮主子们洗漱梳妆起来。虽说今个儿来的仅仅是北静郡王府的管事嬷嬷一类的,可贾府这头却仍是要由主子出面应酬的。 只一刻钟工夫,一切便已妥当。贾琏和王熙凤俩口子带上早已在院子里蹦跶许久连早膳都快消化了的巧姐,匆匆往前院赶去。 巧姐是完全不拿离家当一回事儿,这也是因着她年幼时间跟着贾赦混闹惯了。即便后来贾赦过世后,巧姐也没的改了脾性,更兼王熙凤知晓她那个性子,往日里尽管嘴上偶尔说道几句,实则压根就不曾拘着她。也因此,即便一早就知晓自个儿要离家多日,巧姐非但没有半分不安,反而一副兴冲冲的模样。 “爹,娘,我是不是马上就可以见到林姑姑了?对了对了,林姑姑嫁出去了,她是不是就快要有小宝宝了?会是弟弟还是妹妹呢?巧姐喜欢弟弟,可要是有一个粉嫩嫩的小妹妹也挺不错的。爹,娘……” 贾琏:“噤声。” 王熙凤:“闭嘴!” 巧姐瘪了瘪嘴,暂时乖巧了下来。 待到了前院之后,巧姐极为懂礼的见过了北静郡王府派来接她的管事嬷嬷,又看着林之孝家的帮她将行礼等物备齐,最后则是只点了唐嬷嬷随她一道儿出门。 旁的倒也罢了,这只点一个唐嬷嬷却是早几日王熙凤便教过她的。一则,贾府的门第原就不如北静郡王府,若是拖家带口拉拉杂杂的带过去一堆人,没的白白惹人嫌恶。二则,巧姐一个人就已经够能折腾了,但凡带过去的丫鬟得了她的一二分真传,北静郡王府就不能看了。这也是为甚之前王熙凤授意巧姐将小红暂时借予迎春的缘故。 一切皆已齐备,巧姐临出门前格外懂事的给贾琏和王熙凤行了礼道了别,只可惜除了场面话之外,旁的话简直不能听。 “爹,娘,我要去林姑姑家小住了,你们可千万记得要多多想我,不过我大概是记不得你们的,毕竟之前我离开你们时也没多想念。对了,还有荣哥儿,他一大清早就去园子里了,是我让人别唤他的,省得他哭鼻子不让我走。不过我猜,等我走了以后他还是会大哭大闹的,那就跟我没甚么关系了……啊,爹!” 贾琏一把抄起巧姐,直接将她扛在肩上走到了府门口,直接塞进了青布骡车里。而王熙凤更绝,在巧姐被贾琏扛到肩上的那一刻,她便转身离开,只留给巧姐一个绝情的背影。 巧姐走了。 坐在青布骡车里,身畔是打小陪着她长大的唐嬷嬷,巧姐本人则托着腮帮子一脸忧愁的看着窗幔子。唐嬷嬷倒是知晓她的性子,哪怕巧姐满脸的愁云惨雾,她也依然淡定的坐着。 半响,巧姐才幽幽的道:“唉,林姑姑不能生两个小宝宝吗?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也省得我这般烦恼要弟弟好还是要妹妹好。” 唐嬷嬷:……她甚么都没有听到。 <<< 却说巧姐倒是拍拍屁股走得格外的利索,可被留在贾府里尚不知情的荣哥儿却是闹翻了天。 准确的说,荣哥儿是在这日傍晚时分才愕然发现“姐姐不见了”这个惊人的事实。还真别说,对于一个心思单纯的孩子来说,这绝对是一个不亚于晴天霹雳的惨烈事实。更重要的是,荣哥儿原本就对巧姐失踪有几分阴影,这还是当初在贾赦孝期之中,巧姐被刘姥姥带到乡下小住引起的。可那会儿,荣哥儿到底年岁小,就是那种纵是再惶恐不安也只会用哭来表达的状态。而如今,荣哥儿总算长大了一些,在听到巧姐去了北静郡王府后,他当下便朗声宣布道。 “我要去北静郡王府找姐姐!” 声音很洪亮,决心似乎也挺大的,可惜配上他那三寸丁的身材和那稚气的面容后,一切都显得那么傻。 王熙凤笑而不语,只拿眼望着身畔的贾琏。 却说贾琏前不久就因着贾敬一事离开数日,直到前两日贾母出殡这才匆匆赶来。纵是如此,贾琏要忙活的事儿依然很多,他之所以能抽出空来回家两日,一方面是因着贾府这头确实缺不了他,另一方面也是他存了心要好生歇两日,当然还有一小部分的原因在于贾敬那头有贾芸帮着看摊,这才使得他忙里偷闲。 可惜,纵是忙里偷闲也实在是歇不了两日。事实上,纵然今个儿北静郡王府不曾派人来接巧姐,贾琏最迟明个儿晌午也要离开府上了。不过,既然北静郡王府赶得巧,贾琏也就更放心了,毕竟府上少了个能折腾的巧姐,于府上至少省事许多。 然而,如今看来贾琏却是大错特错了。 甚么省事儿,走了个巧姐还有个新上任的熊孩子呢! “荣哥儿别胡闹,先前不是一早就告诉你了,巧哥儿要去你林姑姑那儿小住几日吗?放心罢,左右如今离年关也不久了,没几日她就回来了。”贾琏对于如今哄孩子多少还是有些心得的,毕竟先前他没少在巧姐跟前吃排头。 “不久了是多久?没几日又是几日?爹,您可不能把我当小孩子糊弄,姐姐到底甚么时候才能回来?” 让贾琏万万没想到的是,才十来日的工夫,荣哥儿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非但没以往那般好糊弄了,反而很有种巧姐的脾性。这不,搁在往日里,荣哥儿最多也就是点点头喏喏的应一声,可今个儿居然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回了他这许多话,惊得贾琏愣是有好半响都没能回过神来。 还是王熙凤有些看不过眼了,轻笑着提醒道:“琏二爷,荣哥儿还在等着您回话呢,您到底告诉他,咱们家巧哥儿何时才能回府呢。” ……何时回府他怎么会知道?! 相较于荣哥儿的变化,王熙凤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贾琏反倒是不奇怪了,只暗暗瞪了她一眼,贾琏便向荣哥儿道:“荣哥儿,你也别着急,左右不过十天半个月的工夫。这样罢,你等着天冷了,下雪了,巧哥儿差不多就该回来了。” 这话倒也挑不出大错来,虽说北静郡王府从头到尾也不曾说过要接巧姐小住几日,可前两日贾母出殡是十月初二,如今离年关也确是没多少日子了。依着习俗,外出做客的通常会在腊八这一日归家,哪怕再晚一些,这小年夜肯定是要回家过的。 也就是说,哪怕北静郡王府再怎么热情好客,巧姐再怎么爱玩闹不着家,满打满算也只有两个来月的时间。 两个来月而已,真的很快就过去了。亦如贾琏所言,等天冷了下雪了,巧姐就该归家了。 然而有时候,话真不能说的那么满。 次日一早,天还蒙蒙亮,贾琏今个儿倒是要出门,却也不至于起个大早,因此这会儿他和王熙凤皆尚在睡梦之中。就在此时,外头传来荣哥儿充满了欢欣雀跃的惊叫声,唬得俩口子一下子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还尚有些不知云里雾里。 外头,荣哥儿还在惊叫:“下雪喽!下雪喽!好大好大的雪啊!你们说,如今天是不是冷了?嗯,天冷了下雪了,姐姐今个儿就能回来了!” 贾琏、王熙凤:……这作死的小孩崽子!! 甭管心里是个甚么想头,这懒觉是注定没得睡了。贾琏和王熙凤认命的起身穿衣,又唤了丰儿等人进来梳洗打扮。好在今个儿俩口子倒是不着急了,左右又没人在外头等着怕失礼,因而俩口子只慢悠悠的来。不想,他们不急荣哥儿却急了。 “爹!娘!” 伴随着一阵“蹬蹬”的脚步声,荣哥儿直接掀了帘子便冲到了里间,后头跟着俩满脸惊惶的丫鬟。也是,甭管荣哥儿是甚么身份,这般硬闯当家主母的卧房却是不妥当的,事实上就连巧姐这般混闹的熊孩子,在进门之前还是会打声招呼的。不过,很显然贾琏和王熙凤都不会去责怪荣哥儿,至少不会苛责,那么倒霉的也就只有守在门外的俩丫鬟了。 “奶奶恕罪,奶奶恕罪!”俩丫鬟真的是受惊不轻,这事儿其实也怪不得她们,毕竟贾府上下谁人不知巧姐个是顶顶爱疯玩疯闹的熊孩子,而荣哥儿则是乖巧的不得了的好孩子。不曾想,巧姐才走了不到一天工夫,荣哥儿整个儿就跟疯了似的。 “紫鹃。”王熙凤懒得同俩小丫鬟计较,向着紫鹃使了个眼色,当下紫鹃便心领神会的将跪在地上的俩小丫鬟带了下去。 见俩小丫鬟下去了,王熙凤也不曾同荣哥儿搭话,只起身坐到了梳妆台前,等着丰儿给她梳妆打扮。 而一旁的贾琏也总算是瞧明白了王熙凤的意思,当下只轻笑一声,自顾自的穿衣洗漱,也不去管一副猴急样儿的荣哥儿。 却说荣哥儿,自打昨个儿知晓了巧姐离家的消息后,就一直不停歇的哭闹着,差不多到掌灯时分,他哭够了也哭累了,才被奶嬷嬷哄着睡着了。结果,今个儿一睁开眼,外头竟是下雪了,喜得荣哥儿简直都快连自己姓甚么都给忘了,只在院子里疯跑了好几圈,忽的想到要将这个“好消息”同爹娘分享,这才急吼吼的闯进来报讯。 可惜的是,甭管是贾琏还是王熙凤,皆不曾理会荣哥儿。 荣哥儿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隐隐约约的,他大概知晓自己做错了,可他到底不是巧姐,年长又经的事儿多,对于荣哥儿来说,他尚且处在依着本能行事的阶段。因此,纵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儿,他这会儿仍满心满眼的惦记着“姐姐即将归家”这个好消息。见爹娘都不理他,他只好主动凑到跟前讨好卖乖。 “爹,外头可冷了,还下雪了,姐姐是不是今个儿就要回来?要不然,咱们去接姐姐罢?免得林姑姑不放姐姐回家。” 真该赞荣哥儿一句不愧是贾琏和王熙凤的种,哪怕他年岁尚小,却也本能的会看人下碟。旁的不说,在权衡了一下贾琏和王熙凤后,荣哥儿便毫不犹豫选择了一看就比较好说话的贾琏。 只可惜,荣哥儿虽有些本事,却仍显得太过于稚嫩了。简单地说,荣哥儿是那种心里想甚么都写在脸上的孩子。贾琏只一眼就看出了荣哥儿的那点儿小心思,好笑之余他也略有些憋屈。 ……他怎么就看着比较好欺负了呢? 当下,贾琏撇过脸去,不理会荣哥儿。 荣哥儿到底不是巧姐那熊孩子,哪怕这十来日里,王熙凤有刻意将他往纨绔子弟的方向引导,可因着时日尚短,如今的荣哥儿也就仅仅说话略大声了些,旁的变化却并不明显。这要是搁在巧姐身上,见贾琏不理会她,她一准发脾气使性子了。可惜,荣哥儿却只将将觉得委屈难耐,瘪着嘴一脸的悲伤。 “行了行了,不就没理你吗?至于这么委屈不?”贾琏对于荣哥儿这个打小就乖巧听话的小儿子自然是很在意的,见荣哥儿这般委屈的模样,当下便心疼上了。 “爹,您带我去接姐姐罢!”哪儿想到,荣哥儿除了胆气不如巧姐之外,这顺杆子往上爬的本事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贾琏憋屈极了。 “凤哥儿,我待会儿还要去道观那头,芸儿到底没经过风浪,我怕他处理不好。”憋了好半响,贾琏最终还是选择无视了荣哥儿。要不然怎办?打骂是肯定舍不得的,可这事儿明显是不可能应承下来的,贾琏只得无奈的将行程往前提,左右依着原本的计划,他今个儿也要去道观那头,如今也不过提前个把时辰罢了。 “这就走了?至少要先用了早膳罢?”王熙凤当然清楚贾琏的顾忌,只是比起贾琏,显然她的脸皮更为厚实一些,因而只笑道,“甭管有天大的事儿,爷您总要先用过早膳罢?对了,荣哥儿也一道儿罢,等用罢早膳,咱们再说旁的事儿。” 这厢贾琏还在迟疑,那厢荣哥儿倒是脆生生的应下来了。 都如此这般了,贾琏也没甚么好矫情的了,当下便顺从的去了外厅,一家三口美滋滋的用了一顿丰盛的早膳。随后…… 赶紧走呗!! 趁着荣哥儿尚未回过神来,贾琏只脚底抹油一般的溜走了。等荣哥儿用罢早膳,再拿眼去寻贾琏时,却愕然的发现他爹早就没了踪影。 “呜呜呜,爹爹跑了,谁跟荣哥儿一道儿去接姐姐?娘,娘!荣哥儿要姐姐,姐姐!!” 荣哥儿嚎啕大哭,王熙凤则无辜的摊了摊手,这事儿她没辙儿,如今也只好等贾琏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儿,再说了。 第213章 贾琏这一忙活就是接连两个月不见人。 其实,贾敬的丧事只是繁琐,并不复杂。之所以这么耗时间,主要还是因为宁国府那边没甚么人了。说是宁国府,说起来宁荣二府的牌匾都已被当今勒令摘除了,如今贾敬那一支,如若不算过继的话,也可以算是已经绝了嗣。贾琏作为贾氏宗族里唯一拿得出手的人物,被迫接手贾敬那一支的事务,直到嗣子确立。 而首当其冲的,并非丧事,而是过继一事。 作为贾氏宗族的族长兼长房嫡支,任由贾敬那一支彻底绝嗣显然不是个事儿,可若是想要挽救的话,唯一的法子便是过继。倘若是在宁荣二府出事之前,只消传出宁国府意图过继的消息,绝对能轰动整个贾氏一族,恐怕除了贾琏、宝玉、贾兰这三位之外,旁的人都愿意凑上前碰碰运气。 可惜的是,如今的宁荣二府都没了,贾氏宗族原本为数众多的族人,也在宁荣二府出事之后,纷纷远避金陵。而仅剩的那几房,多半都是独子,不可能冒着自家绝嗣的风险过继给已经彻底没了指望的长房。少数则是人品有碍,像贾芹此人,在得知消息后,就立刻凑到了贾琏跟前,意图推荐自己,可惜却被贾琏无情的拒绝了。 于是乎,贾琏一面忙活着贾敬的丧事,一面还要为贾氏宗族长房嫡支寻找合适的嗣子人选,可算是愁死他了。这丧事方面,倒是有贾芸帮衬他,可在寻找嗣子人选上头,却只能他一个人忙活了。 严格说起来,给贾敬这一支寻找嗣子最麻烦的问题在于,这一房并未留下任何的家产。 试想想,若是跟王熙凤娘家那种的,保全了至少大半的家产,即便刨去该分给出嫁女和官府的那部分,余下的家产少说也有二三十万之多。在这种情况下,在宗族之中寻摸几个家境贫寒的少年,再从中挑选出人品过得去的过继成为嗣子,实在是简单得很。 可偏生,贾敬那一支甚么都不曾留下。 那还有甚么好说的?谁愿意舍弃自家的祖宗,去给一个赤贫之家,甚至还背着罪名外加骂名的人家当嗣子? 人人都道家徒四壁,可贾敬这一支,简直就是穷的连墙壁都没有了。至于罪名和骂名就更不用多说了,以往宁国府尚不曾出事时,坊间便颇有恶名,如今宁国府都垮台了,原先那些不敢说的不能说的话,更是甚么顾忌都没有了,甚至还有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小酒肆里,说书人将宁国府的事情编成小曲儿传唱的。 “芸儿,你说说看,哪个没脑子的愿意应承这种事儿?若非记着当初我爹过世时,珍大哥哥和蓉儿曾前去我府上吊唁拜祭,我才懒得管这摊子闲事。唉。” 再忙活了多日皆不曾有结果后,贾琏也是真的心灰意冷了。有时候想想,左右贾氏长房嫡支都已经落得如此下场了,随意找一个有贾家血统的男丁过继也就算了,哪里管的着甚么人品问题。可仔细一思量,贾琏又颇有些于心不忍。 ……到底是曾经关系极近的亲眷,且即便曾经有些嫌隙,却也不至于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但凡有那么一丝希望,贾琏都不愿让那一支彻底没落。 “也是二叔好人品,这才记挂着往昔的情谊。换成旁人,只管随意糊弄一下,完了事儿便罢。”贾芸也是个妙人,他这话倒是真心在夸贾琏,只是贾琏原就曾思量过胡乱糊弄完事算了,因而听了他这话,虽不至于气恼,却也有些哭笑不得。 “行了,你也别夸我,再这般折腾下去,估计我也撑不了多久了。芸儿你且想想,敬大老爷都走了,整个长房嫡支竟是连个齐整的人儿都寻不出来,这要是有个得力的姑奶奶倒还算了,偏生……” 说到这里,贾琏忽的止了话题。 说起来,贾敬这一支原就子息单薄。当初,贾演得先皇看重,立下赫赫战功,得赐封宁国公,那时端的是荣耀无边。可惜,贾演此人比之其弟贾源还要倒霉,贾源至少还有个能耐的儿子贾代善,而贾演虽得四子,可除了长子贾代化之外,其他三子皆早夭。贾代化虽不似贾代善那般能耐,好赖也不曾出大错,世袭了一等神威将军,倒也安然度日。贾代化有二子,长子贾敷养到七八岁时便没了,次子贾敬原倒是上进得很,年纪轻轻便 贾演的独子贾代化却并无甚么能耐,只世袭了个一等神威将军的爵位。贾代化倒是有二子,长子贾敷,养到七八岁时便没了;次子贾敬,原倒是上进的很,乃是丙辰科进士,可惜等贾代化亡故后,他便将整个宁国府托付给了长子贾珍,自此只管在道观修生养息,不问世事。 然而前些时候,宁荣二府出事,贾珍以及其独子贾蓉皆被判流放三千里,纵是一时半会儿的尚未传来死讯,可想也知晓,这俩人活着的希望很是渺茫。 偏除了这些个人,宁国府还有一人。 “二叔可是想起了过继给府上的贾家四姑娘?”同为贾氏宗族之人,且贾芸多年来一直想扒上宁荣二府,自然对于两府的事儿知晓的一清二楚。当然,以他的眼力劲儿也知晓这话该怎么说。因而他只道,“二叔您尽管放心,过继一事既早已过了明路,断然再没有更改的理由了。四姑娘是在宁国府尚未出事之前便更改了族谱的,此事在前,彼事在后,两者全无妨碍。” 贾琏自然知晓贾芸这是在安慰他,只苦笑一声:“倘若能给长房择一个像样的嗣子,自没人会抓着这往事不放。可若是不能呢?长房原就子息单薄,倘若因此而绝了嗣,纵是道理都在我这边,恐怕到时候也有妨碍。” 在很多事情上,并非道理在哪边,人心就在哪边的。试想想,若贾敬这一支真的绝了嗣,只怕连金陵祖籍那边都有话说。 “那……”贾芸迟疑了一下,其实有句话他原就想说了,只是如此一来,倒显得他有些居心不良了,因而只隐忍不发。及至今个儿见贾琏实乃苦恼万分,又忆起王熙凤对自己的看重,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二叔,其实您可曾想过府上的庶出哥儿?” “庶出哥儿?”贾琏愣了一下,旋即立刻拉下了脸来,“琮儿是我弟弟,纵然他是庶出,也没的将他过继一说。” “二叔息怒,请我细细分说。” 左右已经把话说出来了,贾芸倒是不怕了。将自己这些日子的所思所想皆告诉了贾琏,贾芸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倒是让贾琏无可奈何了。 按着贾芸的说辞,尽管贾敬这一支有颇多的害处,可好处也是极为明显的。首当其冲的便是名分,也许对于贾琏来说,尽管清楚的知晓嫡庶之别,可他并不曾有过真切的体会。当然,贾芸本人也是嫡出,可因着打小便没了父亲,他在族中各处想法子寻差遣勉强糊口度日,自然看得多想得也多了。 就拿琮儿来说,他是庶出,若本人极为上进那倒是无妨,左右贾琏和王熙凤皆不是苛刻之人,只要琮儿本人上进,他们俩口子便愿意继续供养下去。可问题是,琮儿看着并无甚读书的天赋。 撇开科举这条路,琮儿还可以走商途。可惜,他是庶子,注定得不到甚么家产,哪怕贾琏和王熙凤再宽厚,最多也就是等他成亲之后,多予些安置银子。再说了,纵是行商,也是需要天赋的,很显然琮儿并无经商的天赋。 除却这两条道儿,琮儿也可以选择勉强糊口。安置银子全部换成田产,加之本人节俭一些,每年的花销控制在十到二十两之间,那日子还是能过的,毕竟京里头普通老百姓的一年的嚼用也不过三五两银子。只不过如此一来,琮儿以及他的后人就真的沦落成普通老百姓了,要不了两三代,估计就跟贾芸这一支差不多了。 而选择将琮儿过继的话,单从出身而言,琮儿便能一下子鱼跃龙门。家产的问题是难解,可反之,他原就不能继承贾府的家产,倒也没甚么损失。至于往后的日子,贾琏深以为他也可以帮着略照应些,左右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权衡利弊之后,贾琏被说服了。 终于,在腊八那一日,贾琏再度回到了贾府,这一次却是连贾芸都带上了。至于贾敬那摊子破事儿,贾琏决定等嗣子一事确定之后,丢给那倒霉催的嗣子去烦恼,他才不要上赶着给人当孝子呢。 不过在同琮儿分说之前,贾琏还是寻了王熙凤将此事的前因后果都解释了一遍。 王熙凤很是讶然,旋即却是释然的笑了。 她的想法跟贾琏类似,都是先前不曾想到这一茬,可听着其中的利害关系后,皆极为轻易的被说服了。其实这事儿很好解释,一般会选为当嗣子的,皆是嫡子。可嫡子都是能分到家产的,自然不稀罕只剩下骂名的长房。然琮儿不同,原就不能继承家产不说,他那性子看着也不像是个会在意骂名的人,更重要的是,甭管甚么人当了长房的嗣子,贾琏都不会再同长房往来,除了琮儿。 俩口子的意见确定了之后,便命人将琮儿唤了过来。 说服琮儿的过程几乎可以一笔带过,只因琮儿是真正的乖巧听话,甭管贾琏说甚么,他都点头答应,弄得俩口子都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压根就没听明白。 “琮儿,嫂子且问你,你到底知晓甚么是嗣子吗?或者这么说,你知晓甚么叫做过继吗?”终于,王熙凤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不想,琮儿却是很肯定的点了点头:“我知晓啊,四姐姐不就是过继到了我们家?嗯,我要过继给四姐姐原本的家里,对吗?这也没甚么,反正都是贾家。” 听到琮儿这话,贾琏简直就是哭笑不得,再看王熙凤也是一脸的无奈。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琮儿确实知晓过继的意思,然而看起来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 所谓的不在意就是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他只是单纯的愿意听从贾琏的安排,换言之,琮儿对贾琏乃是全盘信任。 贾琏:……这种信任有点儿沉重。 第214章 甭管究竟是出于甚么缘由,总之一句话,琮儿最终还是成为了贾敬的嗣子。 仔细一想,这个设定也是蛮带感的,毕竟单从年龄上来算,琮儿比贾敬的孙子贾蓉还小上好多,偏如今却硬生生的成为了他的儿子。 嗣子也是儿子,且还是过了明路上了族谱的儿子。 要说过继这回事儿,最麻烦的是人选的确定,而如今既然已经确定了是琮儿,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尚未到小年夜,一切便已完备。且因着到底是自己血缘上的亲弟弟,贾琏很善良的仍唤贾芸帮衬着,毕竟琮儿年岁小,根本就不可能单靠他一人之力将贾敬的丧事料理妥当。甚至在王熙凤的支持下,琮儿虽已过继,却仍寄住在贾府之中,这倒是好理解,毕竟当年惜春乃是宁国府的姑娘,却长年寄住在荣国府里。事实上,同宗同族之间这样的情况并不稀奇。 “琮儿你且放心,纵然你如今是长房的人了,可到底血浓于水,我和你嫂子也不会完全撒手不管。”贾琏也是真厚道,唯恐琮儿会多想,在嗣子一事尘埃落定之后,很是劝慰了他一番。 琮儿倒是坦然接受了贾琏的劝慰,却紧跟着蹦出一句话:“巧哥儿甚么时候回来?” 贾琏默默的侧过脸,得了,他说了半天结果人家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事儿上头。不过话说回来,他家的宝贝闺女也走得够久了,算算日子,再过两日便是小年夜了,那丫头总不能在人家府上过小年罢? “大概就这两日了。”贾琏没甚诚意的敷衍道,心下却是嘀咕起来,他这些日子是忙得脚不沾地,纵是心头惦记着巧姐,也不可能贸贸然的登门拜访。可巧姐那丫头呢?不回来也就罢了,竟是连一封书信甚至连句口信都没有,这算甚么?没心没肺的臭丫头!! 糊弄走了琮儿,贾琏回头就寻上了王熙凤,开门见山的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中心思想是:巧姐欠收拾。 这话倒是在理,至少王熙凤挺认同的。不过,比起打小就胆大包天的闺女,王熙凤更为在意小儿子一些。倒不是因着重男轻女的想法,而是身为母亲会本能的疼爱年岁较小的孩子,再说了,无论从哪方面而言,荣哥儿都比巧姐弱多了。 “琏二爷您若是想要收拾巧哥儿,我绝不反对。可如今巧哥儿也不在家,您不若干脆等她回家之后,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放心罢,我可不是我那位好姑母,甭管爷您是要打要杀的,我都不管。”王熙凤说的很是干脆利索,倘若摊到荣哥儿身上,她还会担心贾琏会不会把荣哥儿吓破胆儿,可若是轮到巧姐了…… 天地良心,她只求巧姐别把贾琏给气死了。 “甚么要打要杀的,至于吗?我不过是惦记她了。”贾琏比王熙凤更为干脆,尽管他方才反反复复的说巧姐是多么的欠收拾,可归根结底,却是因着思念。更要命的是,他还真就堂而皇之的说了大实话。 “既是惦记,爷您倒是去接她呢!”王熙凤看向贾琏的眼神,几乎就跟以往看宝玉一般无二,只差没在面上直接写上“你好蠢我不想跟你一般见识”。 贾琏:“……罢了,我去接她。” 接就接呗,这若是搁在平日里,的确显得贾府有些小家子气了,毕竟在亲眷家中小住几日也是常事。可谁让如今的日子特殊呢?眼瞅着就是小年夜了,小年夜之后更是除夕,于情于理巧姐都应该待在自家府里,哪怕北静郡王府再好,至少在出年关之前,巧姐都不能再瞎跑。 想法倒是很美好,实施起来也没甚么大问题。 只是,大问题是没有,却有那么一丝丝的小问题。譬如说,跟在巧姐屁股后头的小孩崽子!! 却说贾琏也真是点子背,他并不是在跟王熙凤商议完后就立刻去接巧姐的,而是特的又拖了一日,赶在小年夜的前一日才骑马带着青布骡车往北静郡王府而去。北静郡王府倒是痛痛快快的放人了,还送上了不少的礼物,巧姐本人的变化也不少,个头高了身形圆润了模样长开了。撇开这些之外,偏当时北静郡王府还有一个客人,愣是死乞白赖的要跟着巧姐一道儿走。这若是一个普通的客人,贾琏当然可以寻托词往外推,无奈那个客人年岁有些小,地位有些高,外加哭起来太渗人…… 贾琏绝不承认最后一点才是让他不得不妥协的关键。 “巧哥儿,这是你家吗?你家好小好破!” ——嫌小嫌破你可以麻溜的滚! “巧哥儿,我可以住在你家里吗?反正我回家也是看我娘打我爹。对了对了,你娘会打你爹吗?” ——滚滚滚!我媳妇儿那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巧哥儿,干脆我来你家当上门女婿罢!咦咦咦?那个是你弟弟吗?他看起来像是你哥哥。” ——甚么眼神?那是她叔叔琮儿!等等,把琮儿认成荣哥儿并不打紧,爷只想知道上门女婿是甚么鬼?! 贾琏一脸崩溃的看着巧姐拉着那不请自来的小孩崽子在自家府里欢快的蹦跶来蹦跶去的,完全看不出来那小孩崽子之前在北静郡王府哭得那叫一个凄惨无比,简直就是一副随时随地都可以撒手人寰的模样! “巧哥儿,他是谁?”琮儿好奇的看着巧姐身畔的小小少年,也许在贾琏眼中,那就是个混蛋加三级的小孩崽子,可在同样年岁不大的琮儿眼中,却是个看起来还不赖的玩伴。比较了一下年岁相仿的贾兰,琮儿愈发觉得这小小少年挺合眼缘的。 “一个爱哭鬼。”巧姐轻飘飘的甩出一句话,随后不等琮儿回话,就忽的撇开那小小少年,撒丫子狂奔起来,只一眨眼,就彻底没了踪影。 琮儿虽有两月不曾见到巧姐了,可他倒是很清楚巧姐惯常的性子,因而虽略有些诧异,倒也能淡然接受。可怜的却是那位不请自来的小小少年,他是彻底傻眼了,只瞪圆了眼睛看着巧姐绝尘而去的背影,愣是过了半刻钟后才忽的垮下脸,摆出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模样。 “对了,你到底是谁?你叫甚么?”眼见跟前的小小少年就要哭出来,琮儿忙岔开话题。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聪明,而是他不单了解巧姐,更熟悉荣哥儿。还真别说,眼前这小小少年倒是挺像荣哥儿的。 “我叫霍嚣。”小小少年——霍嚣可怜兮兮的道。 “怎么写的?”琮儿也是来了劲儿,又或者他真怕对方跟荣哥儿似的,猛地一下嚎啕大哭。 “霍然的霍,嚣张的嚣。”霍嚣认认真真的回答道。 只是听了他的解释,琮儿倒也罢了,他原就只是故意扯开话题,倒是一直在旁边立着的贾琏只觉得额间直冒汗。这旁的就不说了,嚣张甚么的,正常人会给儿子取这种名字?好罢,左右那位原本就不是很正常。 抹了一把额间渗出的冷汗,贾琏尽可能平静的吩咐琮儿带着霍嚣去后头园子里寻巧姐。这会儿时辰尚早,荣哥儿铁定还在园子里完成王熙凤给予的任务,而巧姐明显就是奔着荣哥儿去的,因此去园子里肯定不会出差错。当然,因着霍嚣身份特殊,贾琏也不可能将之完全托付给琮儿,只又让人唤了林之孝家的,命她带上几个得力的嬷嬷亲自陪同而去。至于贾琏自己,则去正院里寻王熙凤了。 ……事情有些超出预料,他得赶紧寻王熙凤商议出一个对策来。除此之外,还要寻姜老头算!总!账! <<< 北静郡王府。 黛玉苦笑连连的看着寻上门来的南安郡王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同为郡王妃,俩人也没有谁比谁高贵这一说。可惜,大部分时候,并不是同等身份就有着同样的底气。旁的不说,黛玉脾性温和,哪怕出阁前跟巧姐浑闹惯了,可最多也就略活泼一些,在面对一脸凶相的南安郡王妃时,虽不至于惶恐,却也是满满的无可奈何。 “南安郡王妃,我那表侄女年幼不懂事,我在这儿替她向您赔不是了,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同她计较。至于世子,回头我定让我家王爷亲去贾府接回,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贾琏乃是黛玉的表哥,巧姐自然是她的表侄女了,而黛玉口中的世子不是旁人,更是如今在贾府园子里蹦跶得欢的南安郡王世子霍嚣。 也是,除了南安郡王霍非那混世魔王,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希望嫡子嚣张跋扈?哪怕王熙凤私底下一直盼着荣哥儿能立起来,却也不至于做的那么明显。不过,也许对于当今而言,恨不得所有王府子嗣都不着调…… “北静郡王妃无需客气,我太清楚我那儿子跟他老子一样都不是甚么好东西。”南安郡王妃上下打量着黛玉,她俩倒不是头一次见面了,只是这般近距离的对话却真的是头一次,“我瞧着你挺面善的,给你一句忠告,看人绝不要看表象。对了,若是我那混账儿子再跑来你府上混闹,只管让你家护卫拿着刀棒打出去即可。如果来的是我家王爷,也不用客气,若你们府里下不了手,只消派人给我递个信儿,我来收拾他!” 黛玉:…… 第215章 “琏小子你好不讲道理!” 贾府客院的暖阁里,自打入了冬之后,姜老先生就不往书房去了,左右就只剩下荣哥儿这一个学生了,且暖阁这边地方也不算小,完全施展得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着这儿比书房暖和太多了。而这会儿,姜老先生坐在烧得旺旺的暖炕上,怀里还揣着个暖手炉,只是这原本是安稳过冬的状态,却因着他面上那明显装出来的怒气显得略有些滑稽。 姜老先生是生气的,至少从表面上看的确如此,只是他这人实在是不大会做戏,就他这副模样,也就哄哄迎春之类的单纯人儿,但凡有眼力劲儿的人都不会被他哄了去。 “我不讲道理?”贾琏挑眉,“那姜老先生您倒是说说,我怎么就不讲道理?” “哼,老夫好心来你府上帮你教导儿女,不单连一文钱的束脩都不曾要,还自带伺候的下人和书僮。结果呢?你这小子连个好赖都不分,若不是看在逝去多年的源二哥面子上,老夫才不管你府上的事儿!” 听到姜老先生提到贾源时,贾琏不由的浑身一僵。怎么说呢?倘若这会儿姜老先生提的是贾赦,甚至是贾代善也无妨,至少贾琏不会那么无语。可偏生,人家提的是贾琏从未谋面的曾祖父…… “小子知晓您老人家年岁长辈分高,也知晓您老人家愿意屈居我府上实乃我一家的荣幸。”贾琏只犹豫了片刻,便决定先夸上一夸,旁的不说,眼前这位单是岁数就足以叫贾琏重新做人了,更不提人家的确是他曾祖父生前的至交。不过,待夸完之后,贾琏也不忘提到正事儿,“可再多的好处也撇不开您原就知晓南安郡王不怀好意的打算罢?” 这话一出,姜老先生立刻眼神游离的上下左右的扫视,整个暖阁哪哪儿都看了,只单不跟贾琏对视。 见状,贾琏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却说贾琏先前还真只是猜测,毕竟一桩两桩的事儿叫做凑巧,三四五六件却只能算是刻意为之了。先不提南安郡王世子主动凑上门来的举止,单说先前北静郡王特地邀请巧姐去王府小住就很有问题。当然,那会儿贾琏只以为是黛玉想念巧姐了,可如今仔细一思量,以黛玉的性子,会在出嫁没两月,且太上皇刚驾崩,贾府这头老太太也刚过世的情况下,力邀巧姐去家中小住吗? 再往前,姜老先生莫名其妙的跑来贾府自荐西席,难道就没问题了?甚至还要往前,贾琏至今仍记得那会儿南安郡王莫名其妙的就拖着他去尚书房见当今,还在宫门口说了那么一席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细思恐极!! “姜老先生,旁的事儿倒是无妨,谁让人家身份高贵地位超然呢?小子我技不如人自然只能甘拜下风了。可纵是如此,我也绝不会拿女儿的终身幸福来换取前程的。”忽的,贾琏面色一沉,冷着脸道,“贾家已经折了一个姑娘进去,同样的错误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琏小子,你多虑了。”姜老先生哭笑不得的看着贾琏。 “是否多虑并不重要,况且,纵是多虑也总比甚么都不思量来得强罢?老先生,我敬您年岁长辈分高,可我并不会因着这些个缘由就拿我女儿的终身幸福当儿戏。这么说罢,别说是姜老先生您了,哪怕我曾祖父仍在世,我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这事儿还真不怪贾琏想得多,实在是事情都凑到了一块儿,让他不得不往深处想。 原本,在贾琏看来,自家没甚么能让上头人惦记的,哪怕得了荣国府多半的家产,可别说皇室了,纵是在王府看来,这些家产也不值当甚么。可如今,贾琏知晓了对方的用意,却是无法再像原先那般淡然处之了。 ……那是他的闺女!他的心肝宝贝儿!! “琏小子,唉。”姜老先生又是好奇又是好笑,只是有些事儿却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好在贾琏虽有些气恼,对于姜老先生仍是极为尊敬的,任由姜老先生思量许久也不催促。好半响,姜老先生才叹息着道,“你们家欠了霍家两个媳妇儿,如今赔给他们一个也不算甚么罢?再说了,就巧哥儿那性子,到时候吃亏的一定不是她。” “甚么叫做欠霍家两个媳妇儿?”这话太吓人,以至于贾琏完全没精力去计较姜老先生后头那半句话。 “罢了,左右你迟早也会知晓的,老夫就直说了罢。” 其实说白了,都是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可也正是因着时间久远,这才会极少有人知晓。却说这霍非并非老南安郡王的独子,事实上,他还有一个哥哥,且算起来他哥哥可比他靠谱太多了。可惜,有能耐的人一般都不长寿,比起整日里溜猫逗狗欺男霸女的霍非,他哥哥虽有一身本事却早早的命丧战场。而在这之前,南安郡王府正在同荣国府议亲,且议亲的对象不是旁人,正是黛玉之母贾敏。 贾琏:“……你逗我?!” “我要是逗你个小孩崽子玩,我就把姓倒过来写!”姜老先生怒气冲冲的道,“这事儿知晓的人虽不多,可四王八公之中,有一多半儿的人都知情,只是碍于敏丫头的名声,才隐而不谈的!” “好罢好罢,是我错了。”贾琏在认错之前,先仔细回想了一下姜老先生的姓氏,毕竟这话太熟悉了,王熙凤以往就总是挂在嘴边。不过,待道歉之后,贾琏又有话说了,“不对呢,这议亲原就讲究一个自愿,照老先生你这话,我林姑姑是在议亲之时,对方战死沙场,这怎么叫做欠霍家一个媳妇儿?才议亲,连定亲都不曾,他霍家指望我林姑姑守望门寡?” ……多大脸?不对,多不要脸!! “只是个说法!说法!”姜老先生也来了气,“左右要是没当年那事儿,敏丫头就是霍家的媳妇儿了!” “行行,您老人家怎么说都行。那第二位呢?方才您不是说我贾家欠了他霍家俩媳妇儿吗?” “第二位不就是那位贤德妃娘娘!”姜老先生没好气的道。 这话一出,贾琏的脸都绿了。他是真没想到,这位姜老先生比他更能耐,甚么都敢说。要知晓,哪怕贤德妃娘娘已经仙逝了,那也是当今的妃子,纵是身为娘家人,贾琏都没有任何置喙的余地,可搁在姜老先生嘴里,贤德妃贾元春竟是…… “等等,你不会告诉我,元姐儿当初是要说给霍非的罢?这不对呢,我林姑姑要说给霍非的大哥,轮到元姐儿时,却是说给霍非了?好好,我知晓霍非是幼子,他也只比我大了几岁,从年岁上看同元姐儿也算是相配,可你们管不管辈分?管不管!!” 姜老先生斜眼看着贾琏,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原就不曾有血缘关系,你说管不管?再一个,先皇后|宫之中,姐妹、姑侄一大堆,你说管不管?” 这么说来倒也没错,毕竟四王八公只能算是同一时代的人物,除却宁国公和荣国公乃是嫡亲兄弟之外,其余的原就不曾有任何血缘关系。况且,所谓同一时代原就差了很多,四王八公之中,年岁最长的那位和最幼的几乎就是隔了一辈了,可在当时他们却是平辈论交的。 贾琏愕然的发觉,自己居然被姜老先生说服了。 “等等!我差点儿被你绕进去的!”贾琏猛地回过神来,气急败坏的道,“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同我家巧哥儿又有甚么关系?林姑姑那是议亲时对方出事,怎么着也没有让她给一个尚未定亲的男子守孝的道理。至于元姐儿就更扯了,我跟她一道儿长大的我能不知晓?她打小学的就是宫廷礼仪,家里长辈一早就打算将她送入宫中,跟他霍非又有甚么关系?再说了,元姐儿尚未及笄就进了宫,说哪门子的亲呢!” “左右你们贾家就是欠了霍家两个媳妇儿!” “欠你个鬼呢!有本事让霍非找当今算账去,跟我家巧哥儿有甚么关系?” “左右就是你们贾家造的孽……” 轰!! 这次,不等姜老先生把话说完,就听得一声巨响,竟是外头的门被直接踹开了。且不消片刻,王熙凤便掀了帘子杀了进来,且她身后跟着的不是旁人就是之前的话题人物,巧姐。 “姜老先生,承蒙您老人家为我府上操心颇多,如今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我这就让人归整好行囊,送您回家。”王熙凤笑得一脸杀气腾腾,饶是姜老先生这位自认为见多识广的老人家也不由得被吓懵了。却听王熙凤又道,“对了,您老人家既这般关心南安郡王府,不若让我家琏二爷送您回那儿过年?顺道儿将南安郡王世子捎带上,省得再单独跑一趟。” “就这么办!”贾琏抚掌大笑道。 …… …… 一个时辰,南安郡王妃坐着奢华至极的马车赶到贾府门口时,正好看到自家的熊儿子被一个梳着小两把头的粉嫩小姑娘连推带踹的轰了出来,与之作伴的还有那个老不正经的姜老头儿!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善恶有报! “哈哈哈哈哈,姜老头儿你也有今个儿!还有,霍嚣你个臭小子,这么想当别人家的上门女婿,你去呢,看哪个瞎了眼的会要你!你要真有本事,这辈子都别给我回府,我没你那么蠢的儿子!” 第216章 “见过王爷。” “给王爷请安。” “王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南安郡王霍非身形一滞,侧过脸去看给他请安的下人,可只这么一会儿,方才还急吼吼的凑到跟前向他请安的下人们瞬间作鸟兽散,速度之快竟如同背后有鬼在追似的。 霍非:……一定是王妃又惹事儿了!! 这个想法完全正确,只可惜霍非虽猜对了起因,却没猜中结果。也因此,当他快步走向后院,在跨入二门的那一刻,被吓懵了。 怎么形容眼前的情形呢?南安郡王府自然是极为奢华,当然跟宫中是铁定没法比的,可至少比起贾府却要华丽几十倍。尤其是后院,端的是华贵大气,可惜霍非全然没有心思欣赏美景,只因二门里跪了整整齐齐的两排人。 真的是两排,前后皆八人,跪得那叫一个整齐,更让人侧目的是,这两排一共十六人的右边面颊上皆肿得老高。 “谁干的?!”霍非在看清楚了眼前的情形后,登时勃然大怒。 这十六人,原本各个都是如花美眷,从十七八岁到二十五六岁的都有,年岁大的那几个原都是霍非房里的大丫鬟,年岁小的则是近几年陆续纳进府中的。没错,这些人全部都是霍非的美妾,南安郡王府虽没有侧妃,美妾却是从来不缺的。 “还能有谁?可不就是王妃吗?” “今个儿好端端的,奴家也不曾招惹了王妃,偏她忽的将奴家唤到了跟前,二话不说就命人开打。王爷,奴家心里苦啊!” “王爷,王妃实在是太过分了!因着先前奴家身子骨不适,已有月余不曾出院门了,王妃却硬是将奴家从床榻上拖了下来,嘤。” “奴家和两位妹妹正在佛堂之中为王爷祈福,原是打算七天完事后才出来的,今个儿整好第七天,偏王妃不管不顾的便将奴家几个强拖去了她院子里,也没问话也没个说法,就命人……” “王爷,您可要为咱们姐妹做主呐!!” 原本,美人哭泣该是幅美景,可惜美人们都被打成了猪头,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两排十六位“美人”痛哭失声。霍非真心没法怜惜,他只觉得头疼欲裂。 “闭嘴!”霍非火气上来,厉声呵斥道,“这事儿本王知晓了,你们都给本王回院子待着去,没养好伤之前不准出来吓人!” 说罢,霍非甩袖离开。 见正主儿走了,余下的美妾们立马卸下了原本姐妹情深的假面具,冷着脸纷纷离去。 却说霍非怒气冲冲的去了王妃的院子里,可等进了正堂,打眼便看到正中间跪在厚垫子上的宝贝儿子。当下,霍非脚步一顿,冷哼道:“浑小子你又惹事儿了?” 这档口,霍嚣正跪得瞌睡虫上脑,冷不得的听到他爹饱含着怒气的声音,蓦的惊醒道:“老爹您回来了?我惹事儿……对,我是惹事儿了,不过老爹您还是管好您自己罢,我娘可生气了。” “我怎么了?”霍非原是带着满腔的怒意,及至听了儿子这话,心头却掠过一阵不安。 “老爹您进去瞧瞧不就知晓了?”霍嚣这会儿已经完全清醒了,且褪去了先前在外头的那副怯弱可怜样儿,嬉皮笑脸的望着他爹,甚至还有心情调侃道,“老爹您要是真不放心,要不儿子这就帮您去唤祖母过来?” 霍非面色一变,却仍强自镇定道:“滚滚滚,浑小子你赶紧给老子滚得远远的,滚!” “滚喽!”霍嚣才不怕他爹,当下飞快的起身撒丫子狂奔,没一会儿就彻底没了踪影。 见儿子跑了,霍非才略有些安心了,这是他们父子俩的老把戏了,每次王妃盛怒时,霍非总会寻借口将儿子打发走,倒不单单是为了在儿子跟前不失面子,更为了让儿子帮他寻救兵去。 然而这一次,老狐狸终还是栽在了小狐狸手上。 待霍非进了王妃屋里,先前的怒意早已不翼而飞了,尽管他仍不曾想到究竟何事惹到了王妃,可因着素日里混账事儿做得多了,霍非只满心满眼的都是心虚。 “哼!”王妃冷哼一声。 “呵呵,好端端的,又为了甚么事儿生气呢?可是府上的姬妾又惹是生非了?该打,该罚!”霍非躬着腰身搓着手心,再配上他一脸心虚的神情,同外头那个嚣张跋扈欺男霸女的南安郡王竟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哟,我可不敢罚王爷您的心肝宝贝儿,免得回头您老人家气性上来,索性写一纸休书将我休回娘家去!哼,我不敢,我哪里敢!” 霍非心道,你不敢谁敢?可甭管心里是甚么想法,他面上却并不敢表露分毫,左右美妾打也打了,即便他再发脾气,还真能从王妃身上讨回来吗?再说了,那些个美妾全是签了卖身契的,原就不是好人家的姑娘,打就打了呗,真要是打坏了,他再纳便是。倒是王妃…… “瞧瞧,那一副醋坛子的模样。甚么休书,纵是你给了我一纸休书,我也不敢休了你呢。好好好,先前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姬妾你随便打,若是还嫌不够出气的,远远的打发到庄子里便是了,左右都是伺候人的奴才,她们若连你都伺候不好,自然不配待在咱们府上。”先说了两句软话,霍非见自家王妃面色缓和了一些,这才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道,“对了,你这是在气甚么呢?真是她们胡闹惹了你?索性都发卖了可好?” “都发卖了我往后寻谁出气去?还是说,王爷您根本就是腻味了,想换一批新鲜的?”王妃危险的眯起了眼睛,方才刚缓和下来的脸色瞬间又沉了下去。 “不不,看你说的,我这不是想给你出气吗?”霍非心头一紧,旋即立刻拍板决定道,“既然是要出气,只掌嘴哪里够呢?来人,传本王的命令,所有姬妾责打十仗!” 尽管霍非在王妃这里硬气不起来,可在王府的下人心目中还是极有威望的,更何况这里是王妃的院子,一听说王爷决定严惩那帮子美娇娘了,自有那想在王妃跟前露脸的丫鬟婆子急吼吼的传王爷命令。只一刻钟后,便传来消息,美妾们都责打完毕丢回自家屋子里养伤去了。 王妃终于满意了。 “可是出气了?心里头舒坦了?”见王妃面露喜色,霍非心头也一松,只继续问道,“这回你总能告诉我,家里头出甚么事儿了罢?” “还不是你那宝贝儿子!” 许是因着心里头那股子怒气尽数出了的缘故,这次王妃再无任何隐瞒,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尽数告诉了霍非。说起来,事情还要追溯到数月之前,却说先前因着太上皇驾崩一事,王府中的事务极多,又因着王妃同皇后娘娘交情不浅,这些日子她也是忙得脚不沾地。等好不容易太上皇出殡了,宫里也渐渐平息了,府中的事务也慢慢妥当了,王妃这才有闲心去管自家宝贝儿子的事儿,那知晓一问下人才得知她那宝贝儿子早在数月前就跑到了北静郡王府,且一直未归。 若单单只是去北静郡王府小住,王妃倒不会很气愤,毕竟四王八公原就是世交,且因着这些年来其余几家渐渐没落,如今同南安郡王府地位相当的也就只余北静郡王府了。可等王妃唤来儿子跟前的人细细盘问之后,却是气得她恨不得打死那熊儿子。 “都是王爷您铁了心给他取名叫霍嚣,嚣张跋扈,亏得您想得出来!这下好了罢,才八岁的人儿就知晓寻欢作乐了。这要是他跟王爷您一样寻的是自家的丫鬟倒也罢了,左右都是奴才秧子,可偏生他招惹了好人家的姑娘。” “贾家!四王八公之一的荣国府嫡出大姑娘!气煞我也,纵是荣国府已不存在了,咱们几家原就是世交,我曾祖父更是同贾家那两位乃过命之交,结果我生的混小子居然去招惹人家的大姑娘!” “哼,不用解释了,那混小子一定是像了王爷您!嚣张跋扈如今倒是不显,欺男霸女倒是真真一模一样。只怕再过几年,定能胜过王爷您,成为京城一霸!” “怎的,王爷您还不乐意了?” 霍非默默地抬头望向横梁,南安郡王府原就奢华无比,更妄论是王妃的内室了,撇开八宝阁里的那些有来历的摆件不提,单是头顶的横梁都显得如此不凡…… 忽的,霍非伸手狠狠的抹了一把脸,咬着后槽牙恨恨的道:“第一,儿子是我跟你生的,不是独我一个人的。第二,嚣儿他不是存了坏心思,是我打算撮合他和贾家那丫头。第三,我倒是要问问你,嚣儿惹事你打我的姬妾作甚!!” 回答他的,是王妃的一记眼刀子。 见状,霍非更是气得火冒三丈:“今个儿嚣儿惹事,你打我的姬妾出气。前个儿你说府里府外事儿一堆你忙不过来,也打我的姬妾。还有上回,你同我娘拌嘴,回头就拿我的姬妾撒气。那个,上上回,你说没人请你参加宴请,闲着也闲着就打我的姬妾解闷!!” “王爷,要我提醒您吗?今个儿是您下令打她们的。”王妃轻飘飘的甩出一句话,随后起身飘然离去。 走到门口时,王妃忽的止住了脚步,回头看向霍非。就在霍非以为她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打算赔礼道歉时,却见她掩嘴轻笑道:“对了对了,这两日天太冷了,冷的我呀做甚么事儿都不得劲儿,回头我还打她们。哼!” 霍非:…… <<< 南安郡王府因着王妃心情不佳,上演了一出好热闹的大戏。而贾府这头,在送走了姜老先生和南安郡王世子后,贾琏和王熙凤俩人将巧姐和与之同行的唐嬷嬷唤到了跟前细细询问。 其实到了这会儿,贾琏已经察觉到了,很明显这事儿不像是霍嚣一个孩子能做出来的。如今可以确定是,南安郡王霍非绝对是幕后主使,姜老先生则是推手之一,甚至连北静郡王水溶都脱不了干系。 这几点在询问了巧姐和唐嬷嬷之后得到了证实,不过让贾琏和王熙凤感到意外的是,巧姐对于南安郡王世子霍嚣的定义。 “巧哥儿,你觉得霍嚣此人如何?”王熙凤眯着眼笑道。 巧姐倒是知晓爹娘对此事的在意,却因着年岁小尚且不是很理解这其中的深意,因而毫不犹豫的道:“一个爱哭鬼,又笨又胆小,就跟荣哥儿似的。” 王熙凤沉默了,前头的形容也就罢了,毕竟她对于霍嚣那孩子也没甚么好印象,可她更想知晓,巧姐为甚要特地添上最后一句。 有着同样想法的还有贾琏。 “咳咳,巧哥儿,其实在你跑去寻你林姑姑时,咱们家的荣哥儿已经长大了许多。对了,你白日里不也见到他了吗?荣哥儿如今每日早间都跑到园子里混闹,这些日子下来,旁的不说,他个头倒是长高了些,学会了好几套拳法,箭术也有了长进,十箭里头起码能中一多半。”贾琏努力为儿子辩白着,尽管这里头的水分挺多的。 然而很可惜,再多的辩解也不能改变巧姐对荣哥儿的印象,只见她用一种透着满满狐疑的目光望着贾琏,不解的道:“爱哭,胆小,笨……这些跟拳法和箭术有甚么关系?爹您十箭里头连一箭都射不中,可爹一点儿也不爱哭,也不胆小,更聪明得很!” 贾琏假装没看到王熙凤憋笑的模样,只赞许的点了点头:“闺女,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尽管你爹我一点儿也没觉得自豪。 “行了,琏二爷,我是觉得这事儿同咱们家巧哥儿没甚关系。倘若南安郡王府确是存了联姻的心思,也该明着同咱们说。倘若对方只是闹着玩……”王熙凤阴测测的笑了。 “那琏二奶奶的意思是?”贾琏挑眉,尽管他很惧王熙凤那种明显不怀好意的笑容,可因着这次并非针对他,他是连半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没旁的意思,只是想着琏二爷您许久不曾跟北静郡王见面了,要不你俩去小聚一番?这酒楼虽都关门歇业了,可茶馆却仍是开着。不管这么说,林妹妹没个嫡亲的兄弟,琏二爷您这位表兄可要多同妹夫联络一下。至于我,明个儿就带着咱们家的两个孩子去给北静老王妃拜个早年。” 第217章 王熙凤说到做到,只隔了两日,她便装扮一新后,带着巧姐和荣哥儿去了北静郡王府拜早年。 同一日,贾琏在南悦楼见到了久违了的北静郡王水溶。 说是久违充其量也就两三个月罢了,毕竟贾母过世时,水溶和黛玉皆前来吊唁过,只不过那会儿因着太上皇也尚未出殡,这对新婚夫妻来是来了,却是匆匆的来匆匆的走。显然比起贾母这个外祖母,太上皇要重要的多。 “王爷,许久不见。”贾琏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水溶,还一本正经的向水溶作揖行礼。 礼数倒是没甚么问题,莫说如今的贾府早已不是当年的荣国府了,即便是在当年,贾琏见了水溶一样要行礼,作揖还是小礼,下跪磕头都是正常的。只不过,自打当今赐婚后,俩人便从点头之交直接过渡到了异姓兄弟,更不提黛玉出嫁后,两家直接成了姻亲。 水溶自知理亏只满脸无奈的还礼道:“琏二哥这般客套实乃是折煞小弟了。” “不敢当不敢当,我身上只得以往家中帮捐的微末小官罢了,实在不敢同王爷称兄道弟。” 贾琏自然是有怨气的,清楚自家同北静郡王府的差距是一回事儿,可他先前却想着两家既成了亲眷,不说守望相助,至少也别背后捅刀子罢?当然,也许在外人看来,若巧姐真的嫁给了南安郡王世子霍嚣,那绝对是天大的喜事,可贾琏却完全不那么认为。事实上,直到今个儿,他都无法忘却元春入宫那一日的事儿,哪怕他恨死了贾政、王夫人,可对于年幼相伴一起长大的贾珠、元春兄妹俩,却依然存了份善心。 当年之事,贾琏没有任何发言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元春赶赴那如龙潭虎穴一般的宫廷,去搏那份虚无缥缈的前程。 可如今,贾琏却绝不会允许同样的事儿发生在巧姐身上,哪怕南安郡王府同那深宫后院没法比,然他却坚定的认为,高嫁只会是悲剧。 “琏二哥,你这么说却是伤了咱们两家的情分。”水溶轻叹一声,索性摊开了说道,“南安郡王世子一事,我的确事先便知情,不过霍二哥说的是让俩孩子在我府上玩几日,若是有缘待过上几年便上门提亲,若是没缘就只当没这回事儿,左右俩孩子年岁都不大。” 男女七岁不同席,南安郡王世子霍嚣倒是有八岁了,可巧姐却只有六岁。再说了,尽管俩人的确玩在一起,可那也是在诸多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嬉戏玩闹,并不曾共处一室。另外,北静老王妃以及黛玉也都是陪伴在旁的。 水溶尽可能详细的将具体情况告知,也解释了他这么做的缘由,实在是他也觉得这门亲事很妥当。 “妥当?”贾琏挑眉,随便撇过脸去,语气生硬的道,“我家高攀不起这门贵亲。” 也许在曾经,四王八公之间的联姻很寻常,可如今宁荣二府尽数垮台,南安郡王却颇得圣恩,霍嚣更是小小年纪就被当今赐封为世子,加之南安郡王府并无其他子嗣,哪怕将来会有,也绝不会威胁到霍嚣的地位。可以说,霍嚣就是下一任南安郡王,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反观贾府,贾琏身上只得一个五品同知的虚职,他倒是可以想法子谋个实缺,却是必须从六七品开始做,甚至还不保证能留在京城。再说了,即便贾琏有这个心,只怕以他的能耐,这辈子做到五品实缺算是祖上烧了高香了,可即便如此也依然无法跟南安郡王府相提并论。 贾琏不想高攀,只想给巧姐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如此一来,万一将来巧姐被夫家欺负了,他也能帮着出头,而不像元春出事,贾府别说去吊唁拜祭了,竟是连消息都不敢打听。 “琏二哥不再考虑一下?有道是高嫁女低求媳,是巧哥儿高嫁,又不是让荣哥儿娶高门媳,有甚么不妥的?”水溶原就不是很擅长口舌之争,见贾琏一脸的决绝,只得苦着脸无奈的劝着,心头却并不抱任何希望。 “那还不如让荣哥儿娶高门媳呢,左右他是男子,受点儿委屈又如何,且既然嫁进来了,就是我贾府的人,纵是娘家再高贵,也得乖乖听话。”贾琏随手拿过桌案上茶盏,也懒得管茶好茶坏,试了试不算烫后,就如同饮酒般一饮而尽。 “说得对说得好,倘若将来本王有女儿,定许给你儿子当媳妇儿来个亲上加亲!” 是南安郡王霍非。 “噗!”贾琏好悬没将胆汁也喷出去,待顺了顺气之后,他立刻阴测测的看向水溶,那神情活脱脱就是王熙凤的翻版,还真别说,夫妻相这玩意儿是真的存在的,不是容貌相像而是神情太相似了。当然,除了神情之外,语气也近乎一模一样:“王爷,您还有甚么想说的吗?一气儿都说了罢。” 这一次,水溶却并不曾答话,只伸手向刚进门的南安郡王霍非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随后便只退到雅间的窗户底下,做出看风景的姿态来。 南安郡王霍非笑得格外灿烂,不单顺势坐到了方才水溶的位置上,更是以茶代酒向贾琏敬道:“干了这杯,咱们就是亲家!”说罢,霍非就跟贾琏方才那般一饮而尽,旋即不等贾琏开口,他又伸手拿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再度道,“我替你干了这杯,亲家!” 贾琏:…… 遇到这般没脸没皮的人,贾琏也是真无奈了。他思量了,往后若是见到了堂弟宝玉,一定不会再嫌弃宝玉整日里只知晓吟诗作对吃胭脂了,跟霍非比起来,宝玉简直就是个乖宝宝。 “亲家,本王从不打妄语,丁是丁卯是卯,既然说了要同你家结亲那绝对比真金还真。当然,本王也知晓那混账小子没啥本事,文不成武不就的,整日里就知晓溜猫逗狗,甚么正事儿都不干,亲家你看不上他也不稀奇。不过亲家你放心罢,本王已经决定了,给他请最好的西席最好的武师,怎么着也要搏个文武双全的名头。倘若亲家你还不放心,要不本王就把那混账小子送到你府上,你想怎么教导就怎么教导,就是每日照三餐揍他,本王也没有任何意见。” 霍非说的斩钉截铁,可惜这番话一出,让贾琏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旁的,而是他的不要脸。 文不成武不就的,整日里就知晓溜猫逗狗,甚么正事儿都不干! ……呵呵,这说的就是你自己罢? 这要是旁的事儿,贾琏也就收手了,毕竟南安郡王霍非凶名在外,可惜事关巧姐的终身幸福,身为父亲的他是绝不可能坐视不管的。当下,贾琏便起身离席,向南安郡王行了跪拜之礼,冷着脸朗声道:“小女不堪入目,配不上王府世子,还请南安郡王莫要强人所难!” <<< 王熙凤离开北静郡王府时,已是下半晌了。当然,天色倒是亮堂得很,只是她却很是觉得身心俱疲。 旁的事儿暂且不论,单从北静老王妃和黛玉处得来的消息来看,南安郡王府这一次似乎是动真格了。可惜王熙凤想破脑子都不明白,巧姐这个不过六岁的小丫头片子,怎么就莫名的入了南安郡王府的眼。 倘若巧姐年长个十岁,再同南安郡王世子霍嚣来个意外的邂逅,把霍嚣迷个神魂颠倒非卿不娶……好罢,即便如此,王熙凤依然不能接受。 “娘,您是不是打算把我吃掉?”巧姐颤颤巍巍的道。这真不是她多心,而是自打离开北静郡王府上了马车后,王熙凤就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那眼神怎么形容呢?绿油油的恶狠狠的,还带着一股子杀气。饶是胆大包天的巧姐都觉得脊背发凉。 马车一路行驶,直到停在了贾府外头时,王熙凤依然不曾开口,倒是荣哥儿始终死死的拉着巧姐的手,一副害怕自家娘亲忽的暴起伤人的模样。 待终于回到了府上,却是换成巧姐拉着荣哥儿风一般的窜走了,王熙凤没唤他们,因为她清楚的知晓压根就唤不回来。 “奶奶,二爷早半刻钟就回来了,吩咐奴婢候在二门里,等奶奶一回来就请奶奶往正院暖阁里去。” “知了。” 王熙凤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曾给,便径直往正院去了,倒是不曾忘了唤人去后头瞧着巧姐和荣哥儿,胡闹倒是无妨,别伤到自己便可。 正院暖阁里,贾琏已经等了多半刻钟了,他估摸着王熙凤也该回来了,只是想到先前之事,完全无法镇定下来,遂一个劲儿的在暖阁里打转。 “琏二爷您这是怎的了?”王熙凤掀了帘子后,打眼就看到贾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暖阁里团团打转。 “凤哥儿,你说倘若那南安郡王府要强娶巧哥儿,那咱们该如何是好?”连个铺垫都没有,贾琏便直截了当的说了正题。 北静郡王府里发生的事儿,贾琏并不清楚,不过他也能猜到,北静老王妃和黛玉都不是苛刻的人,必不会为难王熙凤,况且这事儿原就同北静郡王府没有太大的关系,实在是南安郡王府欺人太甚。 哼,他也知晓自家闺女样样出挑,可也不可能因为这个而强娶罢?偏生南安郡王霍非原就是个浑闹的性子,以往也没少干欺男霸女的事儿。甚至在这事儿上头,南安郡王府都不需要亲自出马强娶,只需命人瞧瞧放出风声去,这门亲事不成也得成。 一想到自家金娇玉贵养大的闺女,还没长大就被人惦记上了,甚至再过几年就要被带到南安郡王府受苦受难,内有黑心肠的太婆婆和婆婆,外有不靠谱的公公和夫君,将来还会面对房里各色姬妾…… “如何是好?”王熙凤面色古怪的看着贾琏,狐疑的问道,“南安郡王是怎么说的?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对。” 王熙凤愈发狐疑了:“琏二爷,您可曾打听到他们为何这般看重巧哥儿了?一个黄毛丫头,我实在是不明白南安郡王府为何要这般。” 在北静郡王府,王熙凤只是知晓南安郡王府是打算动真格的,并非耍人玩儿,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清楚其中的具体缘由。 贾琏也不清楚。 俩口子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王熙凤打破了僵局:“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呗,左右巧哥儿那性子,也无需担心那么多。若是琏二爷您还不放心,索性趁着她年岁尚小,请个练武师傅来教她拳脚功夫,再不然往后也别再拘着她,只由着她上蹿下跳的瞎折腾好了。我就不信,就巧哥儿那泼猴样儿,哪儿就能当南安郡王府的世子妃了。” 巧姐原就不似闺阁小姐,王熙凤本打算尽可能的约束她,可如今却是改了主意。 由着巧姐成泼猴,倘若南安郡王府放弃了,届时能约束就尽量约束一些,实在是改不了性子了,就给她寻一门需要仰仗贾府的亲事。反过来说,若巧姐成了泼猴,那霍嚣依然非卿不娶的话…… “能寻个这般眼瞎的也不容易,我看琏二爷您也别反对了,许是俩孩子前世有缘呢。”王熙凤这是纯胡说八道,不想贾琏却越听越觉得有道理。 是前头那部分有道理,后头的直接被贾琏略过不提。 “哼,他南安郡王不是嚣张跋扈欺男霸女吗?我就比着霍非养出个纨绔闺女来!” 贾琏瞬间恢复了活力,兴致勃勃的冲出暖阁打算立刻实施他那别出心裁的教养方式。王熙凤只眼睁睁的看着,彻底没了言语。莫名的,王熙凤就是有一种预感,人家南安郡王府真心不是在开玩笑,这门亲事也仿佛是笃定的。那么如此一来…… 十年之后,南安郡王府想必一定会很热闹,指不定就要天天上演大闹天宫了。 第218章 有了王熙凤的馊主意,贾琏状似被说服了,没再坚持同南安郡王府作对,而是转移目标开始亲自教导巧姐和荣哥儿。也是因着姜老先生被他们俩口子大手笔的轰了出去,俩孩子也确实闲了下来。贾琏要做的事儿倒是不难,无非就是带着俩孩子上蹿下跳的瞎蹦跶。 “丰儿,琏二爷又跑了?” 转眼便到了大年二十九,王熙凤这几日却是真不曾闲着,哪怕她将中馈皆交予迎春掌管,可眼瞅着就要过大年了,身为当家奶奶,她好赖也要帮着看一眼,也免得头一回管家理事的迎春出了甚么差错。 “回奶奶的话,咱府这位琏二爷呢,最近可真心没闲着。昨个儿我听巧哥儿说,他们爷仨把东市翻了个顶朝天,买回来一堆用不着的玩意儿也就罢了,竟还商议着今个儿再去西市那头。”丰儿也是跟了王熙凤多年,练出了一身好胆量,这不,只要不是当着贾琏的面,略抱怨吐槽几句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西市?”王熙凤一脸的诧异。 却说这京城里头,热闹的地方那可真是数之不尽。而除了那些个多半只有富裕人家才会去的繁华街面外,普通老百姓们则多半是逛闹市区的,便是丰儿方才口中所说的东市和西市,当然也还有南市和北市。 然而,这四个地方里头,西市却是属于比较独特的地方。原因在于,旁的地方卖的都是死物,唯独只有西市卖的是活物。 所谓活物,除了家禽牲口外,还有便是犯事儿人家的家奴一类。 王熙凤记得,前世宁荣二府被抄家灭族之后,多半下人都是被当街发卖的。而所谓的当街发卖,却不是随便找个街口就叫卖的,而是将要卖之人尽数送到西市里,再在每人脖颈后头插上一根稻草,以示此乃货物。 “唉。”想起前世之事,王熙凤不由的哀叹一声。原本,对于买卖人口一事,她这个王家嫡长女是没有任何不适的,毕竟甭管是在娘家还是去了夫家,使唤的下人中,除了少部分的家生子外,多半都是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只是,一想到前世自个儿跟前那些个体面的管家、管事嬷嬷皆被当街发卖,王熙凤心头还是掠过了阵阵苦涩。 “奶奶?” “我无事。对了,帮我把二姑娘、四姑娘都唤来。”王熙凤淡淡的吩咐道。 尽管丰儿仍有些狐疑,可听着王熙凤的吩咐,还是依言去唤人了。半刻钟后,迎春和惜春结伴来到了正院里。不过,细看之下,倒是可以清楚的看到两位姑娘面上的神情是截然不同的。 迎春满脸的紧张,双手仿佛不知晓放在哪里更为合适,只死死的揪着衣摆;惜春倒是轻松惬意,也不知晓是想到了甚么开心的事儿,笑得见眉不见眼。 “嫂子。”进了东暖阁里,两位姑娘齐齐的唤了一声。 王熙凤闻言抬眼看去,见是迎春和惜春过来了,只忙向着她们招了招手,示意姐妹俩坐到她身畔来,又唤丰儿拿茶点过来,先笑着向迎春道:“这些日子辛苦二妹妹了。” “不辛苦不辛苦,嫂子,您有甚么事儿只管吩咐。”迎春虽说性子怯懦,却并非那等不知好歹的人。纵然管家理事的确是件苦差事儿,可从中获得的好处却是显然易见的。当然,不是说迎春会趁着管家理事之际中饱私囊,而是指经验和本事。哪怕迎春将来要嫁的是许家的三公子,可多项本领总是好的,况且谁也不知晓许家将来会不会分家,若真的分了家,她便能拿出在娘家学到的本事立刻上手家事,岂不是省力又长脸? “我这两日大致上也瞧了一些,大的问题倒是没有,小细节处却是有些不大妥当。不过,二妹妹你是头一次真正的管家理事,能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很不错了。” 说实话,王熙凤还真有些惊讶。先前,她让管事们配合迎春行事,万万不可使绊子,可饶是如此,她对于迎春的能耐仍有着几分怀疑。或者准确的说,是不看好。王熙凤的本意是,左右府中也没有外人,哪怕迎春真的出了差错,也没甚紧要的,等折腾上两年,怎么着也该历练出来了,不曾想这才几个月工夫,迎春就差不多都能上手了。 “嫂子,这也多亏了管事们都帮衬着我,还有便是今年……咱们府上是简办了的。” 听得王熙凤的夸赞,迎春很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这话倒也没错,且不说她的能耐如何,单是她的性子就不大适合管家理事,也是亏得王熙凤有言在先,要不然但凡有一个管事从中使绊子,那她就没法干下去了。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缘由就是,今年除了贾母的丧事外,还有外头的国丧。 ……国丧期间,一应节日皆简办,不得饮酒作乐,严禁唱戏玩乐。 这是指所有的人家,自然也就让迎春省事多了,就连明个儿的年夜饭,都是直接抄了去年的,左右他们去年间也在孝期。 “我知晓二妹妹原就不是那等喜好炫耀之人。”王熙凤依然笑着,不过笑着笑着却忽的话锋一转,“我倒是觉得,二妹妹做事没甚么问题,即便细节处仍不算太完美,只需再历练个一年半载的,定不会有问题了。倒是二妹妹你这性子呀……” “嫂子。”迎春低着头喏喏的道。 性子这玩意儿,一时半会儿的真心难改。有道是三岁看到老,君不见王熙凤几次三番的想要逼着巧姐改性子,却从未成功过吗?又或者,王熙凤本人也是个很好的例子,她都重生一遭了,除却心机更深之外,性子完全不曾改。 迎春这性子,估摸着也难改。 这一点,王熙凤倒是知晓,事实上她已经很欣慰了。旁的不说,哪怕迎春如今的性子仍偏向于怯懦的,可比起前世真的要好了太多了。可惜,这些仍然不够。 “二妹妹,你将来要嫁的是许家三哥儿。这许家,是我外祖父家,他们家的家教倒是不错,对方又是家中最受宠的幼子,你嫁过去后,当了那最小的儿媳妇儿,公婆也绝不会对你苛刻的。不过,有些话我还要同你分说清楚的。” “我……”迎春是怯懦,可她却并不笨,见王熙凤一脸的严肃认真,当下便略有些紧张的正了正神色,强撑着道,“嫂子您请说。” “许家是不错,可再不错却没有原先荣国府那般好,如今瞧着虽比咱们家略好上一筹,可二妹妹你是咱们府上的大姑娘,配他们家的三哥儿,实在是你低嫁了。这低嫁也就罢了,且说这幼子,受宠倒是受宠了,可在通常情况下,幼子定不如长子来得坚强有担当,甚至很有可能将来还要你让着他。” 王熙凤说到这里,略顿了顿,拿眼瞧了瞧迎春,见她听得认真且并未流露出任何慌乱亦或不满,只是隐隐有些狐疑,当下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二妹妹可是奇怪,为何我忽的同你说了这个?” 迎春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事实上,王熙凤说的这些,先前还在同许家议亲时,邢夫人便同她分说过了。对此,迎春并无任何不满,毕竟有舍才有得,她既不想担起长媳的责任,那就只能嫁给幼子了。只是,让她奇怪的是,她定亲都这般久了,若非因着贾母忽的过世,只怕嫁都嫁了,为何王熙凤会忽的同她说起了这个…… “二妹妹,你可知晓国丧期间,所有人家都不准嫁娶?”见迎春点点头,王熙凤苦笑一声,道,“可国丧只有一年,咱们府上却要守三年。” 准确的说,只要守二十七个月即可,因着贾母是在八月十三那一日过世的,贾府这头要守到后年的十一月中旬。 “我懂的。”迎春只理解了字面上的意思,以为王熙凤是在跟她解释,尽管她无需替贾母守三年,可因着贾琏和王熙凤以及邢夫人都要守三年,她也必须一同拖着。可等话一出口,却见王熙凤一脸深沉的看着她,登时迎春心里一惊,旋即脑海里灵光一闪,忽的就明白过来了。 “真的懂了?”王熙凤挑眉。 迎春面色发白,身形隐隐有些发颤,不由自主的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身畔惜春的手,倒是唬得惜春一个劲儿的盯着她,以为她怎么的了。 太上皇和贾母乃是同一天过世的,也就是说,全天下的都会在明年八月里出了丧期,可贾府却要比其他人家晚了十五个月。换句话说,许家即便不会退亲,也会在国丧之后,给三哥儿纳妾。 尽管迎春从不曾有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可她如今也不过只是个刚及笄不久的小姑娘罢了,对于未来的生活,总是充满了各种期许和幻想。她倒是知晓许家并不如往昔的荣国府,也知晓许家三哥儿只是个平平常常的人,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平静的接受一嫁过去就有数个“妹妹”这种事儿。 若仅仅是通房丫鬟也就罢了,若真的纳了妾…… “二妹妹,有一点你大可以放心,许家纵是看在琏二爷和我的面子上,也绝不会在嫡妻尚未进门时,便纳了妾室。不过,许家哥儿如今虽年岁不大,可再过两年,却必然会在屋里放人的。”王熙凤知晓迎春这会儿心头定是万分紧张,因而只轻松的笑了笑,道,“其实这也没甚么,琏二爷当初不也有屋里人?还有珠大哥哥,就连宝玉前两年也是放了人的。” 有些事儿,迎春不是不知晓,而是在此之前她从未往那方面去想过。王熙凤也并不是想要打击她,却是希望她不要带着这副天真的面容嫁出去。 “那我该怎么做呢?嫂子教教我可好?”迎春先是死死的咬了一下嘴唇,最终却还是鼓足了勇气道。 见她这般,王熙凤终于放心了。 其实,男人在婚前有个把通房丫鬟真心不算甚么,除非是家里头穷的揭不开锅了,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哪个都不是干净的。王熙凤最担心的是,迎春没法接受这事儿,以及她完全不知晓该如何处理。 前世,迎春倒是被迫接受了,可她最终也丧命于中山狼孙绍祖之手。 王熙凤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孙家最后倒霉了吗?不过,她倒也没往深处想,很快就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只拉着迎春的手跟她一一分说起来。 对于通房丫鬟嘛,无非就是三个法子。 其一,跟王熙凤似的大发雌威,一气全部给打发走了。 其二,学邢夫人那般,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其三,便是像李纨一般做个贤惠人。 “这……太太和珠大嫂子的做法不一样吗?”迎春首先放弃了学王熙凤,性子截然不同,这个真心没法学。不过,她却是不明白邢夫人跟李纨的不同。 “自然是不一样的。尽管看起来很相似,可太太是真心不在意房里有多少人,如今且不说了,前几年你问问她房里的美妾叫甚么名儿,性子如何,你看她能不能答上来。简单地说,太太和老爷一样,都是拿美妾当个玩物摆件的。” “那珠大嫂子呢?” 王熙凤嗤笑一声,说真的,她倒是能够理解邢夫人,毕竟贾赦原就是个不靠谱的,邢夫人既没有靠得住的娘家,又没有身段容貌,甚至连个亲生儿女都没有,除了坐视不理外,还能如何?当然,最重要的是,贾赦拿美妾当玩物摆件,他也同样没将邢夫人放在眼里。 可贾珠和李纨…… 第219章 “珠大嫂子是个蠢的,女戒读多了,光思量着外人是怎么想的,全然不考虑自己。这损人利己我倒是懂,可损己利人,不是傻吗?要我说,日子是自个儿过的,管外头怎么说道,只消我觉得舒坦,哪怕顶着一个河东狮的名号又如何?” 王熙凤是真瞧不上李纨,即便贾珠之死同李纨并无太多的关联,她依然不喜。李纨出身书香世家,却同样并不识得几个字,偏整日里一副清高孤傲的样子,要么成天扣扣索索的折腾她那几个月钱,要么就端着长嫂的架子教训人。倘若她能一直如此,王熙凤倒也认了,左右也没甚么大错,结果一朝失手就被吓破了胆儿…… 啧啧,不就是挑拨王夫人和探春之间的关系吗?搁在王熙凤眼里那就不叫个事儿,更丧心病狂的事儿她也没少干,也没见她心虚乃至胆寒呢。 “哟,原来琏二奶奶也知晓自己在外头的名声不好?河东狮?我看是胭脂虎罢!” 暖阁的门帘微动,先钻进来的却并非贾琏,而是巧姐。之后,荣哥儿也颠颠儿的跑了过来,最后才是方才出声的贾琏。 见状,王熙凤直接向贾琏甩过去一枚眼刀子。而迎春的面上也恢复了些血色,同惜春则是相视一笑。 方才王熙凤说的话,乍听之下确是有些叫人惶恐难安,可仔细一想,与其嫁过去后落到手足无措的境地,还不若在闺阁中就学会了应对的法子。迎春思量着,她大概是没本事学王熙凤的手段,也不愿意跟邢夫人似的将好端端的日子过得干巴没味儿,至于李纨,都已经被王熙凤下定论是个蠢货了,她自然更不会学。尽管一时间没能想到好法子,迎春倒也并不着急,左右离出孝还有好久,慢慢琢磨总会有法子的,再不然王熙凤主动提了这个话题,怎么着也不会袖手旁观罢? 出于对王熙凤的信任,迎春直接将方才之事丢到了脑后,笑盈盈的拉过了巧姐。一旁的惜春也忙去拉荣哥儿,几人当下便玩作了一堆。 “琏二爷您今个儿回来得倒是早。”因着贾琏提前归来,王熙凤也不好再提方才的话题,毕竟她也要顾及一下迎春的颜面。 “回来晚了被你说也罢,今个儿特地早些回来,结果还落不到好话。”贾琏斜了王熙凤一眼,旋即忽的笑开了,“猜猜我今个儿去了哪儿?” “西市。”王熙凤想也不想的便脱口而出。 贾琏有些被噎住了,不过很快就再度开口道:“那你再猜猜我看到了甚么?” “家禽牲口,等着卖身的人……荣国府的下人?”王熙凤忽的反应过来了,毕竟前者完全没必要特地说出来,哪怕今个儿贾琏在西市里头看到了上等的骏马,他也不会单独拎出来说道。 果然,王熙凤话音刚落,贾琏便顶着一脸惊吓过度的神情看了过来,显然他压根就猜不透王熙凤是如何得知这些事儿的。 “琏二爷,有话您就直接说罢,不过千万别问我到底是怎么猜到的,我懒得解释,再说即便解释了,您听不听得懂还是个问题。”王熙凤懒懒的道,还不忘抛给贾琏一个暧昧的眼神。 贾琏无言以对,好半响才缓缓道出了今个儿之事。 去西市是昨个儿下半晌临时起意的,原因在于巧姐忽的说想再要一匹小马驹。可如今眼瞅着就要过大年了,谁家还会卖马匹?当然,若是那种快老死的马倒是有,本朝并不禁止杀害年事已高的牛马,可显然巧姐要的绝不可能是这种。不过,比起费尽心思的说服巧姐,贾琏很快就选择直接带人去西市里头亲眼瞧一瞧。 这不,今个儿一大清早的,他就带上巧姐,以及说甚么都不要跟姐姐分开的荣哥儿往西市去了。 西市里,一如既往的混乱。也是,贩卖活物的地方实在是干净不到哪里去。尤其临近年关,卖各色家禽牲口的简直不能更多,弄得贾琏万分后悔,应该再晚一天过来的,想也知晓大年三十肯定没甚么人出来摆摊子的。岂料,就在这档口,他瞧见了一群被官差押着进来的人。 “据说,是当今开恩,想要那些个被犯官家里的下人也过个好年,这才急吼吼的将人弄出来当街贩卖。也不是今个儿才开始的,从小年夜之后就陆陆续续的弄出了好些人,不过今个儿也是凑巧,卖的正好的宁荣二府的人。” 贾琏很是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其实,在宁荣二府刚出事那会儿,他倒是真存了心思将荣国府的家生子买回来一些。可因着家中也不太平,连着出了好几样事儿,一来二去的,他就将这事儿给浑忘了。谁曾想,今个儿竟意外的撞到了。 “爷您都买了谁?”王熙凤心道,买了谁倒是不甚重要,其实她更想说的是,当今不愧是天子,想法跟他们这些普通人相差太多了。赶在过年前将人卖掉就能让人过个好年了? ……逻辑喜人。 “我没买几个,只是将以往外院一些还算可靠的护院小厮买了些。倒是宝玉买了不少。”顿了顿,贾琏添上一句,“是我让人通知他的,毕竟咱们当初分家时,已经将心腹手下都带出来了,倒是宝玉屋里好些人都陷进去了。” “买了不少?啧,居然没全部买下来?我还道他那般良善,定不忍心原先的家仆受苦受罪。”王熙凤嗤笑一声。 不想,贾琏却是连连摇头叹息:“他倒是想,可也要看抢不抢得过旁人。这西市卖人的事儿,一般人家都听说了,也就是咱们府上先前只顾着同南安郡王府掰扯,没精力顾上那头,可其他人家却是早早的派了人守在西市里头,等宝玉得了我的信儿过来时,好的几乎都被挑走了,剩下的他倒是都包圆了,却回头就立刻发还了卖身契,还予了安家银子,只道主仆一场,让他们好生过日子罢。” 这下子,王熙凤却是连嗤笑都省下了。 “不管他了,左右等出了孝,他娶了宝姑娘就成了,只这两三年工夫,也不至于将钱财都耗光了。” “倒也是。” 宝玉手头上虽只有贾母极少一部分的嫁妆,可他素日里只待在家中,又有探春、李纨帮着管家,花费也多不到哪里去。况且,给了原先那些家仆安家银子,总好过将他们都接来养着。要知晓,那些人与其说是家仆,不如说是活祖宗来得更为恰当一些。再者,宝玉这般行径也并不全都是坏事,至少对外显示出了他的仁慈宽厚,也算是多少有些好名声了。 ……就是透着一股子傻气。 <<< 贾琏等人并不知晓,他们在这里闲话家常,西府那块儿却是吵翻了天。 宝玉得了信儿往西市里赶的事儿,整个府中都是知情的,毕竟贾琏派人过去送信时,也没说要隐瞒,或者叮嘱只给宝玉一人带信。也因此,宝玉费了好些银两买下那些旧仆,又花了更多银两将所有人都送走的事儿…… 他们也知晓了。 “二哥哥,咱们府上已经不如往昔了,你怎么能花费这许多银子做那等没必要的事儿呢?若是二哥哥你觉得府上伺候的人不够,唤了人牙子买几个便是,纵是你惦记着以往的下人,挑那等伶俐的买上两个也成。又何苦这般糟蹋银子呢?”探春一脸的气急败坏。 “哼,人家宝二爷手头有的是银钱,自无需在意这么一点儿。对了,年后我仍要去上私塾,原先的束脩是琏二哥哥出的,如今我也不好再向他要银钱,宝二爷赏点儿?”贾环半是嘲讽半是调侃的道。 “行了行了,你们一个个的……二叔叔也是念旧,况且如此一来,外人再提到咱们府上时,多少也会说两句好话。”比起那些个不靠谱的,小小年纪的贾兰倒是愈发有家主的气势了。 一旁的李纨原先始终不曾开口,如今见独子都发话了,忙不迭的附和道:“左右都这般了,少说几句罢。” 宝玉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面上的神情却是愈发难看起来。其实,宝玉也不是傻子,他自然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以来,家人对他的态度愈发轻慢了,可因着明面上多少还给他留了点儿颜面,加之他也懒得在这等小事儿上计较,便一直不曾表明态度。可今个儿,他却决定不再容忍了:“钱财原就是身外物,且不说那些人是咱们以往的家仆,纵是全然陌生的,花费几个钱还他们一份自由,又有何妨?” 诸人面面相觑。 李纨和贾兰母子俩倒也罢了,他们手头上的钱财虽不多,却也是尽够用的。再说了,宝玉乃是贾兰的长辈,加之先前又已经予了一份家产予他,于情于理,贾兰都无话可说。至于李纨,则是习惯了听从儿子的。 可探春和贾环却是面色阴沉。 先说探春,因着数年前,她被记在了王夫人的名下,哪怕如今宁荣二府皆败落了,可她依然是贾家的嫡女,宝玉的嫡亲妹子。按说,嫡出的身份自是好的,然而在某些时候,却也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不提旁的,单说王夫人杀夫一事便早已有了定论,撇开里头的弯弯绕绕不提,至少在外人眼中,王夫人的确是毒害了贾政,并将贾母气得中风瘫痪。试想想,身为王夫人的女儿,探春能是个好的?更不说探春还曾进过刑部大牢,并且在里头待了数十天,以及她并无任何嫁妆这个事实。 “二哥哥,我知晓你打小就是金尊玉贵的,并不曾吃过任何苦头,可今时不同往日,咱们要为以后打算呢!”探春很想说,你既不在意钱财,干脆予了我当嫁妆如何?可惜,她说不出口。 “以后以后,你只会说以后。我是少了你吃还是短了你穿?环儿要去上私塾是罢?环儿,回头你去我房里,我拿银子予你。”宝玉没好气的道,且因着心头烦躁,他也懒得再听探春废话,直接甩袖走人。自然,贾环忙巴巴的凑上去,毕竟这钱只有拿到手里的,才算是自己的。 探春被气得心口直发疼。 比起外人都将她当做王夫人的女儿,可宝玉却从不曾这么想。倒不是说宝玉故意针对她,而是一直没把这太当一回事儿。也是因为如此,每次她忍不住说几句忠告时,宝玉总是认为她想要帮贾环讨银子。当然,宝玉每次都给了,数量倒是不定,可次数一多,贾环手头其实很是攒了一些钱。在宝玉看来倒是不多,左右也就千八百两的银子,可问题是,探春手头上根本就没有一文钱! 怪只怪李纨将公中的库房看得紧,费心费力的事儿全部丢给她,可一旦涉及到钱财问题,却是死死的盯着。当然,李纨并不管宝玉如何花用钱财,只是盯着公中账面而已。 宝玉手头的钱财只漏给贾环,公中则被李纨死死盯着,探春空有管家的虚名,实则压根就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私房。 一想起自己那名义上的母亲,毁掉的名声,压根就不用肖想的嫁妆,以及愈发年长的岁数,探春何止心口疼,她简直快要吐血了。 等李纨和贾兰各自借故离开后,探春捂着心口一步一挪的往后院而去。他们如今借住的是贾府原先的旧宅子,一共三进的院子,贾环仍住在前院里,正院子则是予了李纨、贾兰母子俩,正房住着李纨,东厢房住着贾兰,最后一进院子则是予了宝玉,至于探春则是跟着宝玉住在院子的西厢房。 也因此,等探春往后院去时,毫不意外的碰到了满脸欣喜的贾环。 “环儿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权衡再三后,探春反而觉得一贯以猥琐面貌示人的贾环比宝玉更为靠得住。再一个,贾环才是她真正的同胞兄弟。 “三姑娘有事儿?你是大忙人,是能耐人,连琏二哥哥琏二嫂子都不看在眼里,居然有话同我说?呸!”贾环起初脚步一顿,旋即却是冷笑着开口嘲讽道,最后还不忘狠狠的啐了探春一口。 探春整个人都愣住了。 第220章 “环儿,你……” 探春有很多话要说,偏也不知怎的,明明有着满腹的委屈,满腔的话语,可她却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能说甚么呢?指责贾环不仁义?不不,贾环这人原就是公认的自私自利,毕竟他可是赵姨娘亲生且一手养大的孩子,不单容貌完全无法同宝玉、探春等人相比,更兼身形矮小气质猥琐,算是贾氏一族难得的丑陋之人。在以往,探春都不愿承认那是她的同胞兄弟,可今个儿她倒是愿意认了,无奈的是,贾环显然并不领情。 事实上,贾环在啐了探春一口后,便干脆利索的转身快步离去,只片刻工夫,便消失在了抄手游廊的拐角处。 寂静的院落里,探春眼睁睁的看着贾环决绝的离去。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又好似甚么都没有想,只愣愣的立在廊下。 却说贾环,他之所以急急的离开,除了厌恶探春不愿同她歪扯外,也确是有正经事儿要办。所谓的正经事儿,便是准备去贾府拜年时的礼物。他们这西府里头,早在月余之前便走公中置办了一份不算薄的年礼送到贾府上,只是因着是走公中,代表的就是整个府邸,尽管也将贾环包括在内,可到底在旁人看来,这年礼只会算在贾兰和宝玉头上。因此,贾环便早早的上心另备了一份礼物,想着等正月里去拜年时,再亲手送上。 这礼物虽是一早就备下的,可因着贾环手头上的余钱有限,他又舍不得动用好不容易从宝玉手里抠来的钱财,因而只置办了最简单的几样糕点和一些冰片香料,差不多花用了十几两银子。 可谁让今个儿宝玉一时被刺激大发了,很是漏了些财给他,贾环一时高兴,索性趁着今个儿还有铺面开着,忙急急的赶到了惯常去的街面上,只瞅准了一家尚不曾关门的银楼,急急的闯了进去。 “哥儿可是要瞧瞧甚么?” 说实话,贾环的穿着真不算很差,毕竟因着旧衣裳都没了,他的衣裳除了在贾府时做的那几身秋衣外,也就是前些日子府里才给裁的新棉衣。不过,对于贾环来说,穿着再好也没用,谁让他的长相实在拿不出手呢?好在他进的这家银楼也不是甚么高档的铺面,因此上门迎的伙计也还算给面子,虽不是很热情,却也带上了笑颜。 贾环倒是没太在意伙计的神情,只抬头环顾一周,当下就知晓这家铺面也就那回事儿,索性便道:“你这儿可有金锞子?要那种吉祥图案的。再不然,可有小儿用的镯子?爷只要寓意好的。” 伙计有点儿闹不清楚他的路数,倒是面上的笑意更甚了,只将贾环引到了一旁的椅上,转身取了三个金锞子过来予他瞧。 吉祥图案的金银锞子并不是甚么稀罕物件,且因着吉祥图案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个,因而完全没有过时这种说法,顶多也就是今年年前卖不完,留着明年接着卖。若是时间搁的久了,大不了让师傅给炸一下,依然簇簇新的,让人一瞧就透着股喜庆味道。 而摆在贾环跟前的三个金锞子,分别是金花生、金枣儿、金瓜子儿,前两者皆是一两重的,唯独只有金瓜子儿是半两的。不过,甭管是哪一种,做工倒是都不赖,主要是这三样都是普通物件,本也没甚难度,加上个头小巧,又金灿灿的,确是极为喜庆。 “不要半两的瓜子,花生和枣儿各来四个罢。对了,没其他样子的了?有没有那种上头刻着类似于状元及第的金锞子?”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甭管贾环当初在荣国府时,地位多么的低下,可他到底曾经是国公府的哥儿,哪怕只是个庶出,往年每逢过年过节的,仍能拿到金银锞子。只不过,比起宝玉到手的几乎都是金锞子,贾环则多半拿的是银锞子,金锞子少之又少,且总体数量不及宝玉十之一二。 可纵是如此,贾环也比外头普通百姓家中最受宠的独子更有经验,看似不经意间的三言两语,就立刻将那伙计给唬住了。不单忙命人上了好茶,又拿了好几种其他样式的金锞子,当然也有贾环点名要的那种二两的状元及第金锞子。 挑挑拣拣的好半响,贾环买了十二个金锞子,其中包括两个状元及第,又听了伙计的建议额外买了二十来个银锞子,却是用来凑数的。除此之外,还得了掌柜送的俩荷包,虽说只是普普通通的绣工,可对于贾环来说,却是解决了最大的难题。 ……他总不能跟李纨或是探春要荷包罢?这会儿绣坊早就关门了,街边小摊上的东西那叫一个粗糙,偏生因着他在府中是住前院的,竟是连个贴身丫鬟都无。 贾环在银楼里就将金银锞子分别装在了俩荷包里,随后揣到了衣襟里头,在掌柜和伙计满脸欣喜的目光中走出了银楼。等到了外头街面上,贾环又用散碎银子买了好些个木头玩偶,老便宜了,二钱不到的银子买了一大兜。 直到天擦黑,贾环才回到了自个儿府中,随后便径自睡下了。 次日,因着是大年三十,贾环便不曾出府去,可他原先在荣国府是透明人,如今到了这儿依旧如故,索性便唤了小厮拿盆子兑了热水,将昨个儿买来的木头玩偶亲自洗了好几遍。正忙活着呢,探春过来了。 也是荣国府败落了,要不然闺阁女子贸贸然的跑到前院,那搁在以往是想都不用想的。不过,贾环倒是对此没甚么太大感触,他只是单纯的反感探春,因而只翻着白眼继续忙活着。 “环儿,昨个儿你上哪儿去了?我来寻你,小厮说你出府了。罢了,你如今也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了,可有些话我还是要同你好生说说。” 探春摆手让丫鬟守在门口,左右她和贾环是同胞姐弟,原也无需那般避讳,因而她只一个人走进了屋里。也是直到走到贾环跟前时,探春才看到了那一小堆的木头玩偶,当下便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道:“环儿,我方才还说你长大了,怎的又浪费钱买这些个无用的玩意儿?对了,是昨个儿宝玉予你的钱罢?我听说,他予了你二百两。” 贾环继续翻着白眼做手头上的事儿,他原就不似宝玉、探春那般娇弱,重活累活那是为难他了,可最简单的洗漱却是难不倒他,左右有一整日的工夫,他索性慢悠悠的来。 “环儿,我在同你说话你听到了吗?我且问你,宝玉是不是予了你二百两银子?” “是。”受不了耳边的呱噪声,贾环冷冷的蹦出一个字。 二百两银子真心不算少了,这年头,京城里一户普通五口之家,整年的嚼用也只三五两银子。哪怕是以往在荣国府里头,贾环这个庶子每月的利钱也不过才二两银子,需得□□年才能攒下来。当然,这并不包括日常长辈的赏赐,像得宠如宝玉,过年得的赏赐只怕都有上千两。 显然,同样是二百两银子,之于宝玉只是闲钱,之于贾环亦或是探春,却算是一大笔钱财了。 “那银子可去哪儿了?先前你也从宝玉处要了好几次,零零碎碎的加在一起,只怕也不少了。你还小,以往得的月钱也都是搁在姨娘处的,如今索性搁我那儿,我帮你收着罢。”探春努力摆正脸色,一副我为了你好的模样。 说实话,这若是同宝玉说了,或许还真有点儿用处,可惜探春如今面对的是贾环。 “嗤,说的比唱的好听。”贾环斜眼看着探春,手里的动作自然也停了下来,只满脸嘲讽的道,“他宝二爷既赏了我钱财,同你有甚关系?你若眼红,只管向他讨,完了给他作揖磕头都行,他那般好说话,哄几个钱还不容易吗?” 探春被这话气得满脸通红:“好你个环儿,怪道你总能从宝玉手里拿着钱,原来是用的这般不要脸的法子。你可知晓,你也是府中的哥儿,不是小厮护院!” “好笑,我是姨娘生的姨娘养的,不就跟下人一个德行?我都没嫌弃自个儿出身不好,于你何干?你个姨娘生的养在太太名下就当自个儿是真的千金小姐了?你怎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瞧瞧自己究竟是个甚么德行、甚么东西!” “你你你……” “少来我跟前说教,我的日子我自己过,同你没半分关系。你有这份闲心,倒是好生思量下你自己。要我提醒你,姨娘是被太太害死的吗?他宝玉也就罢了,原就是太太生的,他要偏帮他亲娘,我没话可说。可你呢?哼,作死的小贱蹄子!” 探春狠狠的一跺脚,却又忍不住拿手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可惜,这一套用在贾环身上是半点儿用处皆无,见碍眼的人走了,他只仍低了头继续干活。 这一日,原是普天同庆的好日子,可惜因着国丧当头,所有的人家都不曾大肆庆祝。甚至年夜饭里头连个荤菜都没有,倒是多了不少的糖糕点子,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庆祝。 而那头的贾府,和这头的西府,更因着守重孝的缘故,比旁的人家更多了一层忌讳。因而只草草的聚在一起用了一顿饭,外头天色尚未完全黑透,就各自散去。 正月初一,贾环将两个荷包贴身放着,又拿了个食盒并一个小包袱,只带上一个小厮便出了府门。好在他原就不引人注目,自然也没人在意他去哪儿,倒是一路顺畅的来到了贾府门口。 贾府。 到底是正月里,尽管有着诸多的忌讳,不过王熙凤还是将自家略略布置了一番。鲜亮的装饰虽被收起来了,可一些淡粉淡黄淡蓝的色儿,却依旧是能用的。纵然这么一装扮,看着没有正红色那般鲜亮大气,却也透着温馨自在。 “下雪了。”王熙凤坐在暖阁里,左边是正在写大字的荣哥儿,右边是研究礼单的巧姐,她本人则是一壶清茶一碟糕点,合着外头的雪景,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丰儿来报,琮儿和贾环一道儿来了。 王熙凤纳罕不已,这琮儿也罢,贾环却是有两月不曾来了。不过,来者是客,莫说还有亲眷关系,纵是交情一般也没的往外轰人的道理,当下便让丰儿将人带进来。 这也算是有客来访,荣哥儿倒还好,他比巧姐更坐得住,只在王熙凤吩咐时略抬眼瞧了瞧。可巧姐却没那么好的定性了,当下便将手中的礼单往小几上一丢,鼓着腮帮子眼睛晶晶亮的盯着王熙凤看。王熙凤才不理会她,直到琮儿领着贾环走进了暖阁里。 “请嫂子安,给嫂子拜年。” 琮儿和贾环仿佛是练好的一般,齐刷刷的作揖行礼。王熙凤笑着让他们起身,又命人拿了墩儿予他们坐下说话,只道:“还真是长进了不少,以往你们可不曾给我拜过年。” 也不是不曾,而是以往在荣国府时,王熙凤跟这俩小的压根就碰不上面,再说了,当时上头还有贾母在,一众小辈儿都是给贾母拜年的,相互之间确是没那份心。 “以往是我不懂事,如今得了先生教导,这才知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琮儿笑嘻嘻的道。 “得了罢,回头可记得给太太磕个头。”王熙凤没好气的白了琮儿一眼,琮儿忙解释他早先已经去给邢夫人请安了,王熙凤这才放过了他。又看向贾环,王熙凤面上闪过一丝狐疑,实在是前生今生加在一道儿,她对贾环都没甚么好印象,当然也没仇恨,只是单纯的忽略罢了。 贾环见王熙凤看过来,忙给一旁的丰儿使眼色,丰儿也乖觉,让人将贾环带来的东西皆拿了上来。有糕点,有冰片香料,也有看着粗糙实则童趣十足的木头玩偶。 当然,贾环也没忘记将早已准备好的两个荷包予了巧姐和荣哥儿。 俩小孩崽子皆笑嘻嘻的接受了,随后巧姐却拉着荣哥儿往琮儿跟前一杵,摊着手道:“环三叔叔给了,那小叔叔呢?” 琮儿傻眼了。 第221章 “都怨你!害我在巧哥儿跟前丢了大脸,信不信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及至出了堂屋,琮儿才总算有底气寻贾环的麻烦了。说起来也算是缘分罢,这俩人虽是关系极近的堂兄弟,可惜以往并不相熟,也是等荣国府出事后,俩人被安排住在一个屋里,又在一道儿上私塾后,这才慢慢的熟络起来。哪怕如今俩人已经各回各家,倒也不曾因此生疏。 也因此,即便看到琮儿一副气哼哼的模样,贾环也丝毫不在意,反而笑嘻嘻的凑到他跟前道:“无妨的,左右你原就在巧哥儿跟前没甚么脸,怕啥?” “也对……贾环你又诓我?!”琮儿比贾环年幼两岁,却也不至于蠢到连贾环在奚落他都听不出来,因而气恼的瞪眼。 “哈哈哈哈,琮儿弟弟你可是聪明了许多,假以时日,你定能考上秀才!”贾环才不怕他,俩人当下便在正院子打闹起来。 这档口,贾琏走进了正院子,见状挑眉一笑:“你俩倒是闹上了,怎的,这是结伴来讨压岁钱?那也走错地儿罢?该去寻太太才是。” 贾家的规矩一般都是长辈给晚辈压岁钱,当然长兄长嫂给予下面的弟弟妹妹一些礼物也是正常的,贾琏这话倒不是埋汰,而是纯粹调侃。只是听了这话,贾环倒是还好,左右他是来送礼的,倒是琮儿面皮薄,当下便红着脸低着头彻底没了言语。 “这是怎的?”贾琏瞧着稀奇,可琮儿一副小媳妇儿害羞的做派,他便拿眼瞧向贾环。 尽管贾环同琮儿关系不错,可他完全没有替兄弟隐瞒的意思,当下便将琮儿方才丢脸的事儿大喇喇的说了出来,最后还没忘格外添上一句:“琏二哥哥,其实我就是存心的,要不然过来这里之前我就同琮儿打招呼了。可我偏不,我就是想看他出糗。” 琮儿:“……” 这番话一出口,琮儿是彻底无言以对了,倒是将贾琏乐得不轻,索性命人现取了两个荷包,丢给这俩小孩崽子,还不忘吩咐琮儿带贾环往邢夫人院子里去拜个年。 贾环自然去了,甭管以往邢夫人在荣国府是何等尴尬人,至少在如今的贾府里头,人人都愿意予她面子,自然贾环也心甘情愿的请安拜年。 ……顺便又捞了一个荷包。 这一日,贾环是在贾府里用的午膳,倒不曾同贾琏他们一道儿,而是由琮儿作陪,俩兄弟在琮儿院子的正堂里用的午膳。这倒是正合了贾环心意,他对于午膳倒是不甚在意,只是因着他另有话要同琮儿说。 “琮儿,琏二哥哥可曾提起过你进学的事儿?”思来想去,贾环先寻了个比较安全的话题起头。 “嫂子提了,只说我原就不是承重孙,无需在意那许多事儿,让我出了年关就继续进学。”说到这里,琮儿略顿了顿,拿眼看向贾环,特地又添了一句道,“嫂子说这话时,我还不曾过继给敬大老爷。” “嗯。”贾环点了点头,琮儿被过继一事,他也是有所耳闻的,毕竟是贾氏宗族的长房,尽管不曾特地通知贾环,贾琏这边却也是派人告知过宝玉和贾兰的。 当然,仅仅是告知,并不是征求意见。 琮儿迟疑的看着贾环,半响才道:“其实,敬大老爷这一支也没甚么不好的。家产我原就不曾肖想,名声我也不是很在意,左右大家都知晓我是后来才被过继的。对了,环三哥哥,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从那一支过来。” 贾环诧异的抬头,旋即却是笑开了:“琮儿你弄错了,我今个儿来府上真的只是拜年,没想这些个事儿。再说了,有些事儿你也不大懂。” “甚么事儿我不懂?好罢,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是不大同我分说甚么,可我同巧哥儿、荣哥儿玩在一道儿,他们告诉了我好多事儿。环三哥哥只怕连你也不知晓罢?琏二嫂子猜你们府上很快就会分家。” “对,大概最迟也就是出孝以后罢?不过我估计,应该拖不了那么久,先前忙着老爷太太的后事,加上我们府上一直在被人嚼舌根,等过段时间,风声慢慢平息了,只怕就该分家了。唉。”贾环哀叹一声。 分家这种事儿倒是挺常见的,可像荣国府这般,在短短几年内,一而再再而三的分家,却实乃稀罕事儿。问题是,这却是必然的。 当年,大房和二房分家时,贾母尚且在世,若非大房抓到了把柄,兼之放弃了祖宅,分家绝不会有那般容易。可如今的二房,辈分最高者乃是李纨,可她心中唯有独子贾兰,若宝玉是个能耐的,或许还能消停几年,可惜宝玉是个天真的蠢货。试想想,对于李纨而言,若不分家,将来无论是宝玉娶妻还是探春嫁人,皆要从公中拨钱,甚至贾环这个庶子将来娶妻乃至安家费,不都是从公中掏的吗?倘若荣国府还在,家大业大的也不怕甚么,偏生如今二房的公中,是由宝玉和贾兰俩人平摊出的钱。而宝玉虽不会铁了心要分家,却难保没人教唆。贾环本人绝不会教唆,可这不还有一个探春吗? “环三哥哥,若是你们府上分了家,你的日子不会好过的。尤其宝二哥哥那性子,就算如今手头上有银钱,用不了两年只怕就会花光光的。” “我知晓,不过我也懒得管了,爱分不分!”贾环冷哼一声,略带了些怒气道,“有我那个好姐姐在,只怕不分才怪!” “这是为何?珠大嫂子若是一心想要分家,我还能理解。可这事儿对于三姐姐来说,有甚么好处?”琮儿回忆了一下前些日子从巧姐处听来的消息,迟疑的道,“我听说,三姐姐以后可能会嫁不出去。” 听得这话,贾环一个没忍住笑喷了出来:“她不会嫁不出去的,这点你不用担心她。等我们府上分了家,我和她都跟着宝玉,相信只过个一年半载的,宝玉傍身那些银钱就都会落到她手里,不信你就等着看罢!” 琮儿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贾环,倒不是他不相信的贾环的话,而是相当不理解贾环的乐观。要知道,钱财留在宝玉手里,以宝玉那犯二的性子,虽不会对贾环有多好,却也不会苛待了他。可若是钱财落到了探春手里,只怕转个身儿探春就嫁出去了。 思量了半响,琮儿也只能道:“所以我才让你考虑一下,索性过继到我这一房来呗,旁的不说,好赖有个嫡子的名分,另外……”琮儿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道,“我这一房有琏二哥哥和荣哥儿,你那一房不也有宝二哥哥和兰哥儿吗?少了你一个,政二老爷也不会断了传承。” 这话说的有点儿诛心了,毕竟传承这种事儿,就没人会嫌弃儿子多的。哪怕像贾环这种庶子,也算是一条血脉,而琮儿,若非贾氏宗族实在是寻不出好的人选,恰好贾琏因着惜春一事,必须给出一个说法,也不会拿他顶上。 过继,总归不是甚么值得炫耀的好事儿。 贾环深深的看了琮儿一眼,他也不是那等子不分好赖的人,琮儿能跟他说这话,已经是跟他推心置腹的表示了。可惜的是,这份心意他也只能心领了:“琮儿,你说的是没错,我爹并不缺儿子孙子,可惜我姨娘却独独只有我一个孩子了。” 姨娘,赵姨娘。 尽管赵姨娘生前育有一儿一女,可惜探春早在好些年前便已记到了王夫人名下,且是上了族谱过了明路的。也就是说,赵姨娘这一生只得了贾环这唯一的孩子,也唯独只有贾环愿意为她吊唁拜祭了。 琮儿难得的沉默了。的确,在过继之事上,一般人考虑的都是父亲,而非母亲。不过,像琮儿这样,打一出生就没了生母,嫡母虽不坏,却也并不亲近,倒没有甚么为难的。只是听贾环这么一说,琮儿仍难免觉得亏欠了自己的生母。可那却是没法子的,谁让他生母只是个卖了身的姬妾呢?事实上,至今琮儿都不知晓自己的生母究竟是死了还是被打发去了庄子上,亦或干脆就是在生下他之后被贾赦发卖了。 “对不起。”琮儿吭吭哧哧了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贾环只愣愣的看着他,全然不明白这话道歉是怎么来的,因而琮儿见状又添了一句,“虽然那会儿我年岁还小,却也听嬷嬷说起过了。当初,三姐姐之所以会被记到二太太的名下,全是我爹做的鬼……” 当年的事情,究竟孰是孰非真的很难说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贾赦确实是个搅屎棍。 只是琮儿这话却将贾环弄得很是有些哭笑不得:“这同你压根就没有关系,再说了,要不是赦大老爷,我和姨娘也不会知晓三姑娘竟是那种人。怎么说呢?她想要过好日子没话说,可踩着我们母子俩上去算个甚么事儿?琮儿你大概不知晓罢?当初,太太诬陷姨娘毒害老爷,命人狠狠的杖责姨娘,人家问她打几杖,太太回答‘打死为止’。那会儿,我就在跟前苦苦的哀求太太,给她磕了一个又一个的响头,可是一点儿用也没有。你知道三姑娘在哪儿吗?她也在太太身畔,却是忙着安抚太太别为了‘姨娘那种腌臜东西气坏了身子’……” 有些事儿哪怕过去了再久,贾环都无法忘却,尤其是探春那句‘腌臜东西’,以及赵姨娘听到这话先是震惊后是绝望的神情。 说真的,贾环反而不怎么恨王夫人和宝玉,前者纯粹就是黑心肠的毒妇,再说她也得到了报应,后者则是全然不知情。可探春呢?这个跟他一母同胞的姐姐,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绝不!! “琮儿,我反倒是要感谢你,像她贾探春那种东西,不配当姨娘的女儿。哼,我都怀疑她根本就是太太亲生的。”要不怎么后来见情况不对,又转而逃出荣国府,明明是怕王夫人谋害她,却跑去京都衙门击鼓鸣冤,还扯甚么替父伸冤。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简直同王夫人如出一辙。 琮儿被这话逗乐了,想了想又觉得这样不大好,遂正了正神色,道:“那你往后怎么打算?如果你府上近两年就要分家,你最好索性也跟着提出分家,趁机捞些银子才是正道。” “银子倒是没问题,我先闹一闹,再服个软,从咱们那位宝二爷手里坑上千八百两的银子应当是可以的。可若是我离了他,我住哪儿?”住哪儿,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这才是最麻烦的。如今,虽然日子也过的不是十分如意,可有贾府提供的旧宅子,也有李纨和探春联手管家,至少贾环用不着为衣食住行发愁。 只是这个问题却是不大好回答,琮儿思量了半日,忽的一拍脑门,午膳也不吃了,一把拉过贾环就往门外冲:“我带你去寻巧哥儿!” 在琮儿心目中,巧姐乃是一帮小孩崽子里头最能耐的那个,哪怕连已经嫁作北静郡王妃的黛玉论心眼也是不如巧姐的。可惜贾环没跟巧姐真正相处过,因而只一脸的不屑一顾,好在他顾忌到跟琮儿交情,且巧姐她娘比较彪悍这一点,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坐等小丫头片子词穷。 可惜,贾环注定要失望了。 “住哪儿?环三叔叔原先住哪儿往后还住哪儿不就成了?左右那宅子是我家的,让那些人都滚蛋!”巧姐拍着胸口异常彪悍的道。 琮儿大赞:“巧哥儿真棒,我就知道你跟嫂子一样,都是一肚子坏水!” 巧姐:……打死你喔!! 第222章 事实证明,有些话真心不能乱说,一旦说了估摸着也就离事实不远了。 单拿这事儿来说,乍听之下倒是无妨,左右贾环也只是为自己寻摸一条退路,且以他的性子,虽然不会反对分家,却也不至于上赶着挑拨离间逼着宝玉和贾兰闹掰。可问题是,贾环不会,有人却巴不得如此。 正月初一,贾环来贾府拜年,因着他是带了小厮一道儿来的,故而当天晚间,他来贾府一事便在府中彻底传扬开了。 贾环很是无所谓,他本就不怎么在意旁人的看法,别说质疑了,打小无故谩骂他都承受了不少。更何况在这事儿上头,最多也只能往他头上按一个好抢风头的名声,连半句责骂都寻不出来。 ……给长辈拜年有错吗?即便再看不惯也请只当没看到。 不过,也是因着贾环这一举动,次日一早,西府诸人结伴来到了贾府。宝玉和贾兰在前院同贾琏说话,李纨和探春则是去寻王熙凤了,至于贾环早在进府之初便一溜烟儿的跑去寻琮儿了。 王熙凤这地儿,巧姐和荣哥儿昨个儿还算老实,可今个儿一大早就跑去了后头园子里,尽管冬日里没甚么景致可欣赏,却并不能阻止他们熊上天的心。因此,李纨和探春结伴过来时,正院子里只余王熙凤一人。 “珠大奶奶,三姑娘,许久不见了。”因着早已分家,王熙凤这话虽刻意透着一股子疏离,却也算不上错。只是听在来人耳朵里,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了。 李纨笑得异常尴尬,她原就不是那等子擅长口舌之人,加之面对王熙凤时,又有着一种难以掩饰的自卑心虚,索性便只垂首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探春则要比李纨更显能耐一些,坦然的接受了王熙凤那句意味不明的调侃,又大大方方的行了礼,淡笑着道:“原年前就想着来给琏二嫂子请安拜个年,只是府上的事儿太多太杂了,偏又没个用惯了的管家帮衬,所有的事儿都要我同珠大嫂子商议着来,这才给耽搁下来了。琏二嫂子不会生我们的气罢?” “自然不会。”王熙凤也回了一个淡笑的神情,只是她这副做派更类似于皮笑肉不笑。隔了一会儿,王熙凤才唤了人赐座,又让上了茶点,虽态度很是有些轻慢,礼数却还算周全。 “琏二嫂子这儿的东西就是好,这般好茶,算起来我也有年余不曾尝到了。还有这点心,可真是精致,味儿也极好。”探春是打定了主意同王熙凤恢复往昔的交情,毕竟在旧宅子过了这几个月,她算是看透了,一家子都是靠不住的。再想想王熙凤替迎春寻摸的亲事,给迎春姐妹,包括黛玉准备的嫁妆等等,怎么看王熙凤都要比李纨这个亲嫂子可靠。 亏得王熙凤并不知晓探春给她的评价,要不然指定能笑抽气过去。可靠甚么的,真心不适合她,不过对于“自家人”,王熙凤还是愿意拉拔一把的。 可惜的是,探春怎么算都不可能被王熙凤归于自家人的范畴。 “那便多喝点儿多吃点儿,若还嫌不够,待走时再带一些回去。”王熙凤仍淡淡的笑着,看着倒不狰狞,只是明显那笑意只是流于表面,妥妥的做戏。 自然,这般没甚诚意的做戏,李纨和探春都看出来了。对此,李纨仍选择沉默不语。至于探春,却是豁出去脸子拼命的吹捧讨好王熙凤。问题是,撇开旁的,单是这吹捧人的本事,十个探春都抵不过一个王熙凤,想要借此哄住王熙凤,显然不太现实。偏王熙凤也起了玩心,探春既愿意捧着她,她也不反对,只偶尔挤出个笑容,看探春的目光就如同看猴戏里的那只猴。 渐渐地,探春也有些撑不住了。试问,这捧人哪个不是一个捧一个乐意的?偏王熙凤不按牌理出牌,哪怕探春说出花儿来了,也最多给个假笑,这让探春如何接下去?纵是演猴戏,那也要有人鼓掌丢钱呢! “奶奶。” 恰此时,紫鹃匆匆进来。却说王熙凤跟前虽有两大丫鬟,可在正常情况下,贴身伺候的乃是丰儿。当然,若是贾琏在屋里,则是由紫鹃来伺候贾琏洗漱一类,毕竟对外紫鹃领的可是二两的月钱。 “有事儿?”王熙凤挑眉。 紫鹃明着是通房丫鬟身份,暗地里却是管着这正院子里的大小事儿。这还是因着管家权移交给了迎春的缘故,在迎春尚未接手之前,管着阖府上下各种琐碎事儿的皆是紫鹃。而如今,若非遇到甚么紧急之事,紫鹃也不会特地匆匆赶来告知。 “是……”紫鹃凑在王熙凤耳畔悄声道。 因着声音极轻,李纨和探春皆不曾听到,不过她们却仍是看到了王熙凤那一瞬间阴沉下来的脸。 “我知了。”王熙凤摆了摆手,示意紫鹃先退下,随后又正了正神色向李纨和探春道,“说了这半天,还不曾带你们去寻太太。这么着罢,我这就带你们去,太太瞧着你们来定会极快活的。” 邢夫人快不快活跟李纨和探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过既然王熙凤已经表明了态度,她俩就不会故意扯后腿,因而俩人皆一副极为乐意的模样,忙不迭的跟着王熙凤去了邢夫人的院子。 自然,最终的结果是王熙凤将那俩人丢给了邢夫人,自个儿再度转回了正院子里。 “人到了?”王熙凤进了院子,瞥了一眼等候在院门口的小丫鬟,紫鹃不在,估摸着不是在前院就是已经到正堂里了。 “回奶奶的话,薛家太太已经在正堂里了,紫鹃姐姐陪着她呢。” 果不其然,王熙凤冷笑一声,却旋即恢复了常态,缓步走进了正堂,同时附上了一张灿烂的笑容,朗声道:“小姑母安好。哎呀,都怨我,明明应当是由我去薛家给小姑母拜年,如今却累得小姑母您特地往我这儿跑一趟。该打,真是该打。” 正堂里,薛家太太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直到见着王熙凤进来,这才急急的起身,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略带僵硬的道:“凤哥儿,这次你可得帮帮我!” “这是怎的了?可是家里生意不大好?周转不灵了?”王熙凤故作惊愕,一面说着一面拉着已经起身迎过来的薛家太太再度坐在了椅上,“小姑母您先别着急,慢慢说,这能帮的我自然会帮。只是生意场上的事儿,我也不大懂,不过若是缺银钱,我倒还能帮上一把。” “凤哥儿……”薛家太太一听这话,当即便落下泪来。 年前,王家欲过继嗣子传承香火,王熙凤和薛家太太皆表示赞同,不想却因此惹毛了王熙鸾。更让人不曾料到的是,王熙鸾一怒之下竟向官府揭发当年薛蟠在金陵杀人一案,为了取信官府,更不惜将王子腾为薛蟠掩盖一事尽数捅出。这下可好,薛蟠因此入狱,官府也插手调查多年前的真相。 当时,王熙凤就在场,也知晓几年前那起案子,自然清楚前因后果,甚至连幕后推手都知晓的一清二楚。 ……薛蟠一旦获罪,薛家便无子传承香火,甭管是从族中过继嗣子还是让薛宝钗立女户招赘,最终的结果却是薛家家产必须割让一部分予国库。 “是蟠哥儿啊!他们说,蟠哥儿罪证确凿,要将他斩首示众!!”薛家太太何止是泪流满面,简直就快要哭死过去。且不说任何一个母亲都无法接受儿子即将受死,单说薛家太太一个寡妇,而薛蟠又是她唯一的儿子,也难怪她会如此失态了。 王熙凤自然不会在意薛家太太的失态,可同样的,她也绝不会插手此事。一则,她同薛蟠本就没有甚么交情,甚至跟整个薛家也不过仅仅那么一星半点儿的面子情。二则,都已经猜到了这里头或许有当今的手笔,王熙凤再怎么贪财,也更惜命。 “小姑母,您先别忙着哭。来,擦擦眼泪,喝盏茶顺顺气,咱们有话慢慢说,不着急。” “怎么能不急呢?我那可怜的蟠哥儿都要被处斩了!那个杀千刀的王熙鸾,她怎能这般狠毒?那可是她表弟呢!”薛家太太是典型的越劝越哭得厉害,好在哭归哭,该说的她是一点儿都没落下。 “这年头,除非是谋反叛国之罪,不然不都是秋后处斩吗?更别说如今还是正月里,蟠哥儿怎么着也不会立刻被处斩的,小姑母您大可以放宽心。” 闻言,薛家太太的哭声一顿,思量了一番后,倒是深觉王熙凤此言在理,当下便道:“凤哥儿你可有甚么好法子?对了,我有钱,我薛家有的是钱财!” 王熙凤:……那你就把全部家产捐给国库!! 第223章 甭管心里头有多么想吐槽,王熙凤到底还是很有城府的,面上一点儿也没露不多,还做出了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柔声劝着:“小姑母,我自是知晓薛家不缺钱财,可这事儿罢,还真不大好说。我看不如这般,若是小姑母您信我,倒是将当年的事儿详详细细的同我分说一番。” 说起薛蟠杀人一事,甭管是前生今生王熙凤都是知晓的,可前世毕竟过去很久了,再说前世直到她死,也没见着薛蟠出事。而今生,她却是假装不知道的,自然要顺势装下去。 “这事儿呀……”薛家太太抬眼瞧了王熙凤一眼,面上闪过一阵迟疑,她原先倒是怀疑王熙凤是故作不知,不过如今是她求上门来,也就顾不上这些个细枝末节了,左右她的目的就是救下儿子薛蟠,旁的一切她都可以忍。 当下,薛家太太便将她知晓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知了王熙凤。 简而言之,也就是薛家尚不曾来投奔荣国府之前,薛蟠在金陵那地儿为了一个女子同冯姓书生起了冲突,最终造成冯姓书生一命呜呼,而那个女子则是归了薛蟠所有。 王熙凤知晓的前世里头,最终为薛蟠抹去案子的乃是投靠了荣国府的贾雨村。而今生,因着某些阴差阳错,贾雨村并不曾被牵扯到此事里,薛蟠一案乃是王子腾从中周旋抹平的。当然,具体的操作过程薛家太太并不知晓,如今王子腾已死,自是无从得知了。 “那丫头呢?”王熙凤仔细回想了一下,依稀还记得前世曾有过数面之缘的香菱,尽管时间久远,可仍还留有一丝印象,只知晓那个是模样不错的小丫头,且听说是年幼时被拐子拐走的。 “香菱那丫头我原瞧着倒是个好的,还有心等蟠哥儿娶亲以后,提拔她当个姨娘。可谁能想到,那丫头竟给我家蟠哥儿带来如此祸事,简直就是扫把星!”薛家太太满脸的狰狞,不过在看到王熙凤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后,忙又添了一句,“她原在蟠哥儿房里伺候,可没两年,蟠哥儿嫌弃她不会来事儿想撵走她,就被宝钗要去了。” 也就是说人没事儿? 王熙凤略安了安心,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小姑母,这事儿可大可小,若是搁在几年前,宁荣二府和王家皆不曾出事那会儿,纵是天大的事儿也能给轻易了结了。可谁能想到……这样罢,我倒是有几个主意,没甚么把握,就看小姑母您愿不愿意听上几句。” “凤哥儿你说,就算没甚么用处,我也不会怪你的!” 求人帮忙就应当拿出态度来,不得不说,在这一点儿上,薛家太太做的极好。不单表明了王熙凤无需承担任何责任,薛家太太还不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卷,里头当然是厚厚一沓大面额的银票。 “小姑妈,我当您是长辈才特地给您出主意,这银票您还是收回去罢。” 出乎意料的是,王熙凤并不曾像前头数次那般,毫不犹豫的收下银票。这若是换一个人,薛家太太还会赞其胸襟宽广,可王熙凤是甚么德行,薛家太太还能不清楚?就算她跟王熙凤并不算很是熟络,这不是还有她的嫡亲姐姐王夫人吗?这么说罢,在薛家太太看来,这王熙凤实打实的是像了王夫人。 “凤哥儿,凤哥儿!算是姑母求求你了,姑母给你磕头好不好?或者,你若是嫌钱少,回头我再给你送来。你要多少,你说,但凡我薛家有的,我定给你。再不然,你不要银票的话,我给你铺子、庄子、田产……甚么都成,我只要蟠哥儿安然无恙!!” 说着说着,薛家太太再度哭倒在地。 王熙凤忙不迭的起身将薛家太太再度搀扶到椅子上,半是无奈半是叹息的道:“小姑母,您怎么就不懂我的意思呢?唉,我明说了罢,以往我之所以应下那些事儿,也是因着我有把握做到。可蟠哥儿这事儿,你实在是为难我了。这样罢,您先将银票收回去,若是最终事儿成了,您再给我送来,如何?旁人也就罢了,单小姑母您的人品,那我是绝对信的。” “这……好,凤哥儿你说甚么都好。” 见薛家太太略平复了些情绪,王熙凤才淡笑道:“其实罢,我这也是没法子里头最后的法子了。这么说罢,几年前的事儿孰是孰非实在是分不清了,我自是愿意相信小姑母和蟠哥儿,可谁让那书生死了呢?所以这理呀,只能在书生那头,小姑母您说是不是?” “是,你说的没错。” “既然小姑母愿意承认这一点,那咱们再继续往下说。既然错在蟠哥儿这头,那咱们要怎么补救呢?对方人死了,赔偿他们钱财是理所当然的,小姑母您觉得呢?” “我愿意给钱!愿意!” “除了给钱,还有呢?不是说那书生是家中独子吗?您看,是不是帮他在族中过继个孩子续个香火?自然喽,那书生没甚么钱财,只怕也过继不到嗣子,这就要看小姑母您的本事了。而撇开这些不提,那丫鬟呢?她是怎么被发卖的?是家里头过不下去才狠心卖了的,亦或原先是好人家的姑娘被人拐走卖了的?这里头的差别可就大了去了。” 王熙凤说了这一通话后,接过丰儿递来的茶盏,优哉游哉的品了起来。她相信,王氏女就没一个蠢的,她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就不信薛家太太会不明白。 果然,半响后,薛家太太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咬牙道:“凤哥儿,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咱们家已经错过一次了,我不会再错第二次了,既然蟠哥儿确有罪,那我就帮他赎罪!” “小姑母能这般想太好了。”王熙凤转而吩咐丰儿让人拿热水来,又亲自领着薛家太太进了内室,简单的洗漱一番后,又亲自给她梳妆一番,待看不出面上的异样后,才将人送出了院子。 该说的她都说了,倘若薛家太太真有那个决心将一切事情都扫尾,那么薛蟠或许真的有一丝希望。 当然,仅仅是一星半点儿的希望。 …… …… 却说李纨和探春从邢夫人院子里出来,由丫鬟领着去了前院同宝玉、贾兰汇合。在这途中,探春眼尖的看到了不远处的薛家太太,当下便转了转眼珠子,疾走两步朗声唤道:“薛姨妈?哟,还真的是,探春请薛姨妈安。” 薛家太太起初一愣,旋即见是李纨和探春,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向着她们点了点头:“好,好。” 李纨倒是看出了薛家太太的心不在焉,当然探春也看出来了,不过李纨只选择继续默不作声,探春却像是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般,上赶着挽住了薛家太太的胳膊,一声声的唤着“姨妈”。 说实话,真要论起来,李纨唤这声“姨妈”才叫妥当,而探春这个记在王夫人名下的女儿,虽也叫得,却显得那般突兀。尤其在场的人都知晓,是王夫人害死了赵姨娘。 “好,好孩子。”薛家太太虽看不上探春这个庶女,可她有些拿不准王熙凤的路数,想着这里到底是贾府,没的因着这么点子小事儿而同王熙凤闹了别扭,当下只强笑着从手腕上褪下了两个镯子,予了李纨和探春一人一个,“都是好孩子,姨妈今个儿还有事儿要忙,回头让宝钗下帖子予你们,上我家来顽儿。” 说罢,也不等李纨和探春回话,薛家太太便匆匆离去。 探春有心要追,可这会儿她们已经走到了前院,再往前却是要出府门了。这薛家太太亦是无妨,一来年岁已高,二来是个寡妇太太。可探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却是绝对不能这般行事,便只得忍下了不表。 只是待告辞回府后,探春左思右想却仍觉得不对劲儿。她又不是头一回见着薛家太太了,哪怕荣国府已经败落,薛家太太也不至于是这么个态度。隐隐的,探春觉得自己察觉到了甚么,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又说不清楚具体缘由。 思量了一整夜,次日初三一早,探春索性拿了块帕子将昨个儿薛家太太赏给她的镯子包了包,拢在袖子里匆匆赶去了前院贾环房里。 因着是亲姐弟,原就无需这般忌讳。再说了,就他们府上,原先那些个规矩到了如今也废得差不多了,更是无人在意探春的所作所为。也因此,探春得以顺利的闯入了贾环房中。 刚起身的贾环一脸的愕然,完全不明白为何往常数月都见不到一面的探春,这几日竟接连往他跟前凑。 “环儿,我也不同你拐弯抹角的了,你帮我打听些事儿,我把这个予你作报酬。”探春也爽利,尤其在知晓了贾环对她的态度后,她更是没打算再使感情牌。不过,她也算是了解贾环,一出手就正中要害。 贾环接过来掀开帕子一看,登时眼前一亮,当下便向探春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说罢,想让我打听甚么。” 探春定了定神,便先将昨个儿在贾府遇到了薛家太太一事说了出来,同时点明薛家太太面色有异,要贾环打听的也就是薛家的事儿。 薛家的事儿,原并不在贾环的关注范畴内,不过这并不妨事儿,左右贾环对于薛家也没甚么好感,他连探春为何打听都懒得理会,哪怕探春下狠心要灭了薛家,他都只会选择袖手旁观。 “两日之内,我一定给你准确的答复!” 事实上,压根就用不了两日。当天,贾环便再度登了贾府的大门,不过这次却是悄悄的寻上了琮儿。对于昨个儿薛家太太来访一事,琮儿只略有耳闻,并不清楚详情,可他到底是贾府的人,薛家太太跟王熙凤在正院的堂屋里说事儿时,也没防着甚么人,只需稍稍用心一打听,消息就出来了。更幸运的是,还顺道儿打探出了年前在王家发生的事儿,以及后来没多久,王家宗族长老带人吊唁贾母一事。 消息辗转了好几个人,最终通过贾环的嘴告知了探春。 探春也不曾料到,薛家竟是出了那般大的事儿。几年前薛蟠杀人一事,她隐约还记得一些,再联系去年间,当今对四王八公等一些老臣的雷霆手段,她深以为薛蟠的存活几率很小很小。也就是说,薛家极有可能只余薛宝钗一人继承家业,撇开要上缴官府的那一部分钱财,宝钗作为在室女,可得到的家产绝对是个惊人的数目。 而宝钗却是宝玉的未婚妻,当今的赐婚!! 越想越心动,探春满脑子都是前几年在荣国府里同宝钗的交集。一面庆幸自己记到了王夫人名下,且并不曾得罪过宝钗,一面又想着若是宝钗嫁了进来,自己该如何讨好她,以求她身为嫂子为自己谋一份好亲事兼一份像样点儿的嫁妆…… 不过,在此之前,最好还是先分家罢。 <<<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正当贾府慢悠悠的过节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 西府分家了。 这还不算,那头的意思是,让身为守寡长媳的李纨带着理应成为家主的嫡长孙贾兰包袱款款的走人。 “年关还没出呢,这数九寒天的,将他们孤儿寡母从家中轰出去?!”王熙凤惊得声调都变了,哪怕她确实瞧李纨不顺眼,可这么做却实在是太过分了。 毕竟,人人都会下意识的同情弱者。而李纨年轻守寡,贾兰年幼丧父,加上又是这等时节,这是铁了心将人往死里逼? 贾琏倒是比王熙凤淡定许多,呷了一口茶后,淡然一笑道:“珠大嫂子和兰哥儿手头上有钱,这合适的宅子虽难找,可暂住在客栈里也无妨。安心罢,出不了人命。我就是好奇,咱们那位宝二爷怎的忽的像个爷们了,竟是下手如此狠戾的对付他的嫂子和嫡亲侄儿?” “哼,宝玉那怂货要是真有这等能耐,我把姓倒过来写!!”王熙凤恨恨的道。 第224章 把姓倒过来写甚么的,倘若换个人来说还是挺有说服力了,可惜王熙凤她姓“王”…… 贾琏颇有些哭笑不得的道:“宝玉应当是被人教唆的,或者干脆就是有人把他逼到绝境上了。凤哥儿,你要明白,宝玉再怎么着都曾是被荣国府诸人捧在手心里娇宠着长大的宝二爷,真论脾气,他绝不比你好。” 的确,撇开宝玉那还算纯良的性子不提,单说他那公子哥儿的脾气,却也是实打实的。偏生,他还没有与之相对应的脑子,若真有人铁了心想要坑他,只需号准了脉,那绝对能成功。 王熙凤很是感概的摇了摇头,却忽的停顿了一下,眯起眼睛危险的瞪向贾琏:“琏二爷,请问甚么叫做他的脾气不比我好?” “就是说宝玉的脾气比你坏。”贾琏从善如流的改了口,同时提醒道,“凤哥儿,你就眼睁睁的看着西府那头在你的地盘上蹦跶得欢快?” “那甚么又叫做我的地盘?就算当初提议将咱们府上的旧宅子借给他们的人是我,可这事儿琏二爷您当初不也是赞同的吗?如今,他们那头闹了起来,可不单单落了我的面子,却是将咱们阖府上下都不曾放在眼里。”其实到此时,王熙凤已不似方才刚得到消息时那般愤怒了,一来她已经明白李纨母子俩纵然被轰出去也绝对不会出事,二来这会儿静下心来仔细一想,恐怕那对母子俩也不全然是无辜的。 然而,贾琏却忽的向王熙凤露出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勾嘴笑道:“可惜那宅子是记在你名下的。” 王熙凤:…… 可不是吗?当初,荣国府大房二房之所以会分家,全是王熙凤在背后唆使的。且那会儿,贾琏并不在京里,贾赦虽有心分家却尚未下定决心,至于邢夫人、迎春等人,却是全无任何发言权的。唯独只有她,打从一开始就铁了心的想要将荣国府搅合得天翻地覆,自然而然的也就开始考虑分家之后的事情。那会儿,因着时间紧急,她记得自己只吩咐了林之孝以及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一道儿帮着寻摸宅子。 最终,宅子都倒是置办好了,却是记在她的名字,之后大房得了荣国府九成多的家产,腰包丰厚的大房才不在意自家住在谁的府邸里,更何况王熙凤也不可能将其他人往外头轰。 所以,从头到尾,宝玉等人都是在她的地盘上撒野的? “呵呵……”王熙凤笑了,笑得异常的温柔和善,只是眼底里却闪过阵阵杀气。在她身畔的贾琏看得眼睛都直了,一方面是盼着能看好戏,另一方面又被王熙凤这少见的模样勾得心头痒痒,偏他还在重孝期内,只得哀叹一声,别提有多憋屈了。 可惜,这会儿王熙凤才不在意贾琏的心情,只轻笑一声,便将丰儿唤了进来,吩咐道:“丰儿,你让人多注意点西府那头,但凡有甚么异动,记得立刻传消息过来。” 丰儿答应了一声,又将王熙凤的吩咐重复了一遍,见没其他的吩咐了,这才快步退了出去,面上也是满满的期待之情。 贾琏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叹息道,有甚么样的主子自然就有甚么样的丫鬟。自然,他这话一说,毫不意外的引来了王熙凤眼刀子。 <<< 却说西府那头,这几日闹得还真不是一般般的厉害。不过,贾琏和王熙凤猜测的并不错,尽管如今闹事的人是宝玉,可事实上真正在幕后挑事的人并不是宝玉。只能说,宝玉是被自己的蠢给害了。 “想走就走!顶好一个都不留,都给我走,走走走!!” 李纨和贾兰还真就走了,一早就命人将衣裳细软等等都归整出来,装了一大一小两口箱子。这倒不是宝玉故意苛待他们,而是西府这头原本底子就是空的。想也是,荣国府出事后,他们这一房尽数被丢进了刑部大牢里,一应的家当都不曾拿出来。等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衣裳被褥之类的,还是贾府资助的。等贾母过世后,宝玉等人托贾琏的福,才拿到了贾母和李纨的些许嫁妆。再后来,他们这一房便搬到了贾府的旧宅子里,可那会儿,旧宅子里的家具等物都不曾搬离,摆件之类的则干脆不曾添置,又因着家中长辈过世,连过年的新衣也只添置了必要的两件。 也因此,李纨能归整出一大一小两口箱子已是不容易了,又或者说,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一尺见方的小箱子乃是贾兰原本的书箱,里面处了文房四宝和几本书籍外,还放了已经被李纨变卖归整的细软。另一个大箱子则是放着母子俩原本在用的衣裳鞋袜被褥等物,且那箱子也不知怎的,竟是显得略有些破烂,瞧着不像是新置办的,倒像是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似的。 “宝玉,我和兰哥儿走了,你也要保重自己。”临出门前,李纨叹息着道。 然而回答李纨的却是宝玉的一声怒吼:“走走!走了就别回来!谁稀罕你们!!” 李纨和贾兰最终还是走了。贾兰背着他的书箱搀扶着李纨走在前头,身后是两个略上了点儿年纪的婆子则帮着扛箱子,他们倒是雇了一辆车子,却是外头穷苦百姓用来拉货的推车。 ……凄凄惨惨悲悲切切。 待李纨母子俩离开了两刻钟后,探春才急吼吼的冲到了前院,结果并不曾见到宝玉,一问才知晓,宝玉在轰走了李纨母子俩后,仍觉得不解气,索性赌气骑马出门了,连个小厮都不曾带上。 探春几乎要气红了眼,偏此时,贾环沿着抄手游廊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探春一眼就看到,登时一个没忍住怒吼道:“贾环!都是你干的好事儿!” “有我甚么事儿?”贾环别提有多冤枉了,仔细想了想,又道,“我只不过是拦着你不让你往前院来,可这有甚么?虽说荣国府没了,可规矩不能就此荒落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总是往前院跑,像甚么话呢?前院这块儿,撇开我和宝玉外,不是还有管家、管事、小厮、护院……哎呀,我知晓了,一定是三姑娘你早就清楚自己的名声清白都没了,才是这般不在意的。唉,我懂。” “你懂甚么?不对,你在浑说甚么!!”探春原就积了一肚子的气,见状更是恨不得冲上来跟贾环拼命。 可惜,贾环显然不是甚么老实人,倘若搁在几年前,也许因着惧怕探春告状,加之他那会儿实在年幼,也就让探春得逞了。可如今,贾政和王夫人都没了,连李纨和贾兰都被轰走了,余下的宝玉实在是不值得贾环惧怕,至于手无缚鸡之力的探春就更无需放在眼里了。 当下,贾环忙往旁边一闪,嗤笑着道:“行了,知晓你三姑娘压根就不要名声。也难怪了,咱们这府上的小厮护院怎么着也比刑部大牢里的狱卒强呢,你也是经验丰富见怪不怪了。哟!真打?我走了,走了!” 贾环手脚灵活的飞窜出了院门,一刻不停歇的径直冲出了府门,也是到了外头,他才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门里。 探春也是真气急了,可饶是她再生气,也绝不可能冲到府门外头打贾环。尤其这宅子并非荣国府那地儿,若是以往,出了荣国府的大门却是宁荣街,而在宁荣街上来回走的基本上都是贾氏宗族的人。可这府邸外头却是人来人往的大街,虽不如闹市区那般热闹,可来往的行人却也是真的不少。旁的不说,就这么一会儿,便有那好奇的路人往这头看过来,贾环倒是不惧,探春却已经羞得转身便飞奔回了府里头。 “哈哈哈,你也就这点儿本事!”贾环乐得捧腹大笑,待笑够了才向一旁的小厮道,“给爷备马!” “三爷,咱们府上唯一的一匹马方才被二爷骑出去了。”一旁的小厮讪讪的提醒道。 遥想当年,荣国府单是马车就有十好几辆,青布骡车更是有四五十辆,至于马匹则不需多言了。可惜,到了如今,整个府邸上下统共也就只剩下一匹马了,另外还有一辆青布骡车。倘若遇到像之前阖府出动的情况,只能让下人去街面上雇佣马车。 何止一个惨字。 “那就把骡车备好!”贾环气得要死,可到底还惦记着正经事儿,顾不得同小厮歪扯,待青布骡车一过来,就立刻跳了上去,朗声吩咐去贾府。 事实上,贾环才走到一半时,贾府那头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没法子,贾府财大气粗,连传信的小厮备了马匹。 等贾环赶到贾府时,贾琏和王熙凤已经准备妥当端坐在前院正堂里了,一副坐等贾环自投罗网的模样。 第225章 “说罢,你做了甚么?” 等贾环匆匆赶到贾府后,面对的就是如同三堂会审一般的场景。当然,主审的只有俩,贾琏和王熙凤。不过,贾环私以为还不如直接来个三堂会审呢! 这般想着,贾环索性自暴自弃的道:“琏二哥哥,琏二嫂子,干脆将巧哥儿和琮儿一并唤来罢!” ……省得回头还要再说一遍。 贾琏和王熙凤对视一眼,互相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森然杀气,不过俩人皆不曾反对贾环的建议,很快就命人将巧姐和琮儿拎了过来。 巧姐:“爹,娘,巧哥儿最近没干坏事儿!” 琮儿:“我一直很乖。” 甭管会不会有人信,该说的还得说,当然该瞪也绝不能放过。这不,贾环就不由的往旁边挪了挪,实在是巧姐和琮儿的眼神太可怕了,他只觉得这俩人会随时扑上来咬死他。 “说罢。”王熙凤温柔的道。 “珠大嫂子和三姐姐都想分家单过,我就帮了她们一把。宝二哥哥那边,不是我干的,我顶多只是拦了一下三姐姐!我……我这么说你们听得懂吗?”贾环弱弱的道。 听不听得懂不要紧,反正这里头还有个能把天说出花儿来的巧姐。 终于,在巧姐认命的解说下,以及贾环时不时的添上几句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事实,慢慢的真相也就被拼凑出来的。 而终于听到完整版真相的贾琏和王熙凤,只有一个想法:一群蔫儿坏的小混蛋儿!包括他们家的巧姐! “也就是说,环儿你在明知晓珠大嫂子和三丫头都想分家的情况下,还出言唆使?这薛家的事儿,总是你告诉她们的罢?旁的事儿也就罢了,我只想知道,你为何盼着分家?”半响,贾琏才面带狐疑的道。 对于二房会再度分家一事,无论是贾琏还是王熙凤都早已预料到了。所谓父母在不分家,反之则是父母走了就要分家。当然,后头一句只是胡说的,却实在是有道理。 二房那头,原就不是甚么团结友爱的一家子,原先贾政和王夫人在时,也是各怀心思的。只不过,那会儿甭管各人心里头有多少小心思,明面上却还是会装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来。可等贾政和王夫人一死,贾琏这头又表明了不会插手他们那一大摊子乱七八糟的事儿,他们可不是就要上天了吗? 支持分家的李纨和探春,心思很好猜。 先说李纨,因着是寡妇奶奶,又是独一个儿子,她自然要会自己和儿子的未来考虑。若是不分家,公中的花用是宝玉和贾兰平摊的,可李纨只怕认为自家只有母子俩,宝玉那头却是三个主子,自是不公平。而撇开日常花销不提,将来宝玉三兄妹的嫁娶也绝非小数目,她不愿意帮着承担虽显得自私却也算人之常情。 再说探春,只怕原先就盼着分家了,毕竟分家之后,管家权就落到了她手头上,到时候想要捞点儿油水是极为容易的事儿。而在听说了薛家一事后,探春恐怕早就巴望着薛蟠赶紧去死了,只要薛蟠一死,薛家万贯家产便会落到宝钗手里,等宝钗嫁进来后,她想要哄骗几个钱也容易。 ……真是想的太美了。 “真没想到啊,我原以为二房里头,最蠢的人是宝玉,如今才知晓,一个个都是那般的蠢笨不堪。唉,我那可怜的姑母哟,她要是在天有灵,只怕要死不瞑目了。”王熙凤感概连连,只是她那语气听着似乎更偏向于欢欣雀跃一些。 贾琏当下便横了她一眼,示意她消停些。 王熙凤不以为然的回瞪过去,冷笑道:“琏二爷也别忙着护他们。珠大嫂子只想着分家后花用少了,她怎的不想想,分家后便只得兰哥儿一个男丁,若他已经长成便也罢了,偏兰哥儿才十岁出头。从今个儿起,到兰哥儿长大成人,中间这些个年,我倒是要看看她打算怎么过!” 这过日子,可不仅仅有钱才就可以的。虽说这京里头要比那些个乡下地方太平许多,可像一些宵小混混却是哪儿都不缺的。李纨和贾兰孤儿寡母的,空有钱财却无家族庇护,只怕用不了多少日子就该哭着上门求救了。 “我没护着他们,我只是……”叫你在小辈儿跟前收敛点儿。 “没护着就好!对了,珠大嫂子那头无需理会,我原道她是被逼出来的,如今既知晓了她也有分家的心,那就随她去罢。”王熙凤倒是能够理解李纨分家的用意,可惜她不能理解李纨的脑子! “鼠目寸光的妇人罢了,也亏得李家是书香世家,精心养出来的嫡长女居然这般没见识。只看得到眼前之利,丝毫不管后头的日子该怎么过。撇开孤儿寡母的日子难过不提,单说将来薛家大姑娘进了门,还会短了她的份例?”贾琏也颇不能理解,连探春都知晓算计未过门的宝二奶奶钱财,怎的李纨却看不透呢? 王熙凤原是不打算再提李纨,可听贾琏这么一说,当下便冷笑连连:“琏二爷您错了,只怕珠大嫂子并非不懂这些个事儿,而是不想再被人管束罢了。毕竟,她一个寡妇奶奶,如今是因着二房没甚么人,只能让她同三丫头一道儿管家。等宝妹妹进门了,哪里还有她立足之地。再说了,爷您也得防着宝妹妹进门后,立刻提出分家呢。若真是如此,珠大嫂子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贾琏不说话了,显然是被王熙凤给说服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被女人之间的算计给惊到了。 “环儿,你还是老实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王熙凤道。 根据方才巧姐和贾环的话可以推测出,是所有人联手坑害了宝玉。在这事儿上头,只怕连贾兰都不能说是全然无辜的,顶多只能算是并不曾插手,而非完全不知情。 “宝二哥哥是个不能激的人,我想着,只需用点儿手段教唆三姐姐,珠大嫂子那头定然会抓紧机会出手的。到时候,铁定能分家成功不说,还能反过来算计宝二哥哥和三姐姐一把。我……”贾环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咬牙道,“我就是见不得他们好,太太害死了我姨娘,他们就跟没事儿人似的,连尸首都不帮着收!” 这话一出,却是将在场的其他人给说愣了。 尽管贾琏和王熙凤都已经猜到了王夫人“害死”贾政的真相,且不提王夫人究竟有多无辜,可至少明面上来说,这个黑锅她是背定了。而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盲点。 ……赵姨娘之死。 一如先前她在荣国府里地位低下不受人待见一般,直到她悄然死去,也没人刻意提及。哪怕这事儿贾琏和王熙凤早就知晓,却谁也不曾真正的往心里去,顶多就是在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略微有些诧异,另外便是吐槽王夫人找替死鬼也不找个靠谱点儿的。 然而,赵姨娘并非真正的谁也不惦记,至少贾环仍惦记着她。 “你姨娘的尸首至今尚未寻到?”好半响,贾琏才开口道。 贾环哭丧着脸道:“那会儿,太太非说是我姨娘害死了老爷,还让人将她狠狠的杖责,说甚么‘打死为止’。等姨娘真的被打死之后,太太又命人将她丢出去。我哭了喊了也求了,可压根就没人理我。那时宝玉并不在场,她贾探春倒是在,却一个劲儿的劝太太别动怒小心伤了身子骨。再后来,我被几个粗使婆子拖回了房里,没两天,我们就都被下了狱。” “所以你根本就不知晓赵姨娘最后被带到了哪里?”贾琏又问。 “不知道。从那天之后,我就再没有她的消息了。我只知道将她拖下去的是太太的人,可后来,太太出事,她身边的人都被拿下了,听说死在狱中的就有好几个,勉强撑下来的多半也被斩首或者流放了。” 查无可查。 至少对于贾环来说,他压根就没有任何法子。 “这事儿我会记在心上,回头想法子帮你打听一下。放心罢,真正获罪的都是二太太的心腹手下,可处理尸首这种事儿,则通常是粗使下人去做的,且这事儿又是光明正大做的,不会瞒得很紧。” “琏二哥哥……” “你只是为了报复他们,对吗?可你知不知晓,你这么做也会将自己赔进去?像如今,二房既已分家,你倒是还能跟着混几年。可之后呢?说实话,这种报复没有任何意义,宝玉也好三妹妹也罢,并不会因此受到太大的伤害。” 贾琏心道,这环儿若非是心软,就是太蠢了,还真是有他二叔贾政的风范。 “怎么会没伤害?珠大嫂子玩了那么一招,只怕这会儿外头就传出他宝二爷苛待寡嫂侄儿的消息了。还有那贾探春,哼,她才是最蠢的。”说到这儿,贾环忽的顿了顿,笑得如同像个偷腥的猫儿一般,道,“琏二哥哥你可知晓,她贾探春为何非要霸占那个宅子?” “为何?”贾琏配合的问道。 “他们都知晓那宅子是琏二哥哥家里的,所以珠大嫂子不稀罕,早晚都是要还的,不可能归了她。可贾探春她稀罕呢,老稀罕老稀罕了,她都十四了,还能在娘家待几年?她算定了琏二哥哥不会在这几年赶人,所以死也要待到出阁前。到时候,偌大的一个宅子镇着,她又想法子再弄点儿钱财当嫁妆,纵然嫁不了高门大户,寻个富庶没甚见识的人家绝没有问题!” 贾琏瞥了身畔的王熙凤一眼,诡异的笑道:“那环儿你想作甚?” “不是我想,是巧哥儿说她会让你们收回宅子。”贾环毫不犹豫的出卖了巧姐,当然也得到了来自于巧姐的眼刀子。 巧姐恨死他了,不单单甩了眼刀子,还一溜儿小跑着到贾环的跟前,在他的胳膊上狠狠的掐了两把,才再度转身跑到琮儿身边,顺便摆出了一副无辜至极的模样。 王熙凤:“……巧姑娘,你当你爹娘瞎吗?” “咳咳,说正事儿,咱们说正事儿。”贾琏心疼巧姐,忙出言护着道,“我倒是觉得环儿这想法不错,这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再让巧哥儿拿个弹弓把你这个黄雀打下来?”王熙凤挑衅道。 贾琏被噎住了。 <<< 甭管贾府那头是如何打嘴仗的,可最终事情还是顺着贾环期待的方向发展了。 在李纨母子俩离开后没多久,外头就传起了好些流言蜚语,且不知晓是凑巧还是有人预谋,宝玉被人发觉天天打马逛街。按说这不算甚么罪过,可联想到他尚在重孝期间,又刚刚将寡嫂侄儿轰出家门,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往坏处想。 而李纨母子俩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因着还在年关里头,客栈倒是没甚么人住,可他们不可能一辈子住客栈,故而急着寻一处房舍。当然,房舍最终还是寻到了,可买的时候却是出了差错。说好的带了五间房舍并一个半大院子的小宅子只要五十两,可等到交易时,才发觉上头写的是五十两金子而非银子…… 至于探春,她暂时是没遇到甚么问题,日子却远没有原先预想的那般好。 首先,少了李纨母子俩,公中的钱财就少了一半,偏以往贾兰年幼吃用都少,李纨是寡妇茹素且穿素净的衣裳,俩人的花费不多交的钱财却不少,如今没了他们,公中自然就艰辛了许多。其次,宝玉愈发不着家了,贾环倒不曾走,可三天两头的找由头支钱,但凡探春不给,贾环就闹得天翻地覆,闹到最后,探春没给宝玉忍不住给了,只求消停一些。 ……最后的最后,王熙凤出招了。 “甚么?收回宅子?!”探春不敢置信的看着贾府的大管家林之孝,尽管她跟林大管家并不熟悉,可也知晓那是王熙凤的心腹,可她仍不敢或者不愿相信听到的一切。 诚然,当初贾府出借宅子时,并未承诺过让其住多久,可也同样不曾说过只借半年。按着探春的理解,怎么说也得借到二房出孝罢?毕竟,很少有人会在孝期里搬家。 “三姑娘,敢问宝二爷何在?我家奶奶的意思是,让我同宝二爷交涉。”林之孝笑得一派和气,虽说他是大管家,可打眼看去却更像是个铺子里头的掌柜,明面上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暗地里却透着股股精明。 “宝二爷出去了。” “那我等着便是,三姑娘若是有事儿,尽管去忙罢。” “好。”探春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她听出来了,林之孝这话的言下之意便是不愿意同自己这个丫头片子谈事儿。甭管这究竟是林之孝本人的意思,还是王熙凤授意的,这个亏她都吃定了。 宝玉终还是被人寻回来了,也爆发了他一贯的公子哥儿脾气。尽管林之孝始终面上带笑,可明里暗里的还是在讥讽宝玉明明有银钱还要占亲戚家的便宜。宝玉哪里受得了?当下便气恼的吩咐下人归整行囊,当天夜里就急吼吼的搬了出去。 自然,探春和贾环也一并跟了出来。 消息传到贾府,王熙凤当晚就着这消息以及贾琏那眉飞色舞的脸,多吃了两碗饭。次日一早,王熙凤特地将琮儿唤到跟前,将一份房契并地契交予了他。 “你哥哥的意思是,只要你愿意,在你成亲之前都可以继续住在府上。不过,那处旧宅子我已经命人过到了你名下。等你将来成亲了,便直接搬过去住。而如今,我这个当嫂子的绝不会赶你,可我还是建议你,最好时常去瞧瞧住两日。毕竟,打从过继的那一日起,你便算是自立门户了。” 琮儿虽有些不大明白,可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点头,乖巧的应允了。 待出了正院子,他立刻揣着房契地契去园子里寻巧姐,将事儿同巧姐一说,再度得到了眼刀子若干枚。 巧姐一副你占了大便宜的模样,瞪眼道:“小叔叔你傻不傻?我娘都把话说的那么明白了,你怎么会听不懂?这是叫你在外头安置家产,为你以后单过做好准备!还不懂?那你知晓以往借住在荣国府的薛家吗?薛家有钱,宅子铺子庄子一样都不缺,可为何要住在荣国府而不是去自家宅子里?或者我这么说,为啥同样是借住,薛家就这般有底气,林姑姑那会儿就要被人欺负?” 薛家只是借住,而非真正的寄人篱下。 琮儿一面被巧姐骂着,一面苦思冥想着,他实在是不算聪明,好在他也有一个常人所没有的优点。那就是,擅长接受一切意见,哪怕忠言逆耳,他也听得十分的高兴。 “懂了,左右哥哥嫂子不会害我!”许久,琮儿终于得出了结论。 巧姐:……本姑娘说了这半天,你就听懂了这一点儿?! 第226章 又一月,忽的传来消息,薛蟠被判秋后处斩。 这倒并不出乎王熙凤的预料,毕竟薛蟠的确杀了人,可杀人也不算甚么滔天大罪,虽注定会偿命却绝不可能被判斩立决。而同样是处斩,倘若被判的是斩立决那就没有任何希望了,可若是秋后处斩,却仍有周旋的余地。 可惜,王熙凤虽能坦然接受这个事实,却并不代表薛家也能够接受。 “宝丫头,这可怎生是好?你哥哥竟、竟……天呐,这是将咱们家往死路上逼呢!” 自打得到薛蟠被判秋后处斩的消息后,薛家太太便整日里泪如雨下,一副随时随地会倒下不起的模样。哪怕她深知秋后处斩总归要比斩立决来得强,可对她而言,两者的区别并不大。 若是斩立决,那倒是痛快了,没几日便被处斩,甚么都成了过眼云烟。 可若是秋后处斩的话,几乎有一多半的人都是没捱到正日子便死在了牢里。还有一部分人则是好不容易熬到了日子,最终被斩首示众。另外,极少数的人被改判成了流放三千里,最终死在流放的路上。至于恢复自由的人…… 没有,至少以往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先例。 薛家太太也是寡妇,她比李纨好的事,薛父多陪伴了她十年。可饶是如此,当初薛父亡故时,薛蟠和宝钗年岁都不大,且薛家原就是商户人家,本就充满了算计和谋划。薛父这个薛家族长一死,家产注定要旁落。当然,薛家太太也算是有手腕的人,最初给薛父守孝的那两三年里,她一面想尽法子归整家产,一面暗中同娘家联系,愣是没让族人得到一分好处。及至后来,薛蟠闯下大祸后,薛家太太更是当机立断带着儿女匆匆赶往京城,投奔嫁到荣国府的姐姐王夫人。 原本,一切都是好好的,薛家手头上有钱,近有荣国府帮衬着,远的还有娘家兄长王子腾这个强有力的靠山。可谁曾想,宁荣二府顷刻间便出了事儿,王子腾更是下狱后不久便没了。更让薛家太太不曾料到的是,王熙鸾为了一时之气,便将薛蟠杀人一事捅了出来…… “宝丫头,宝丫头你说咱们该怎生是好?我原还想着照凤丫头的话去做,可这样真能救回你哥哥吗?天呐,老天爷您为何这般不长眼,竟是要活活的剜了我的心头肉啊!” 有些个事儿,薛家太太其实是心知肚明的。也正是因着明白,才使得她愈发的绝望悲痛。 自然,薛宝钗也是个明白人。 “母亲,咱们如今没法子了,凤丫头给的法子也许有用也许没用,可咱们除了照办之外,还能作甚?四大家族只剩下了一个史家,可史家是绝不会帮咱们的。”薛宝钗也不由的落下了泪来,也许在外人看来,薛蟠有着诸多的缺点,可那毕竟是她的嫡亲哥哥,如今出了事儿,她怎能不心痛? “史家是不会帮咱们的,可旁的人家呢?”薛家太太忽的止住了哭声,面上闪过一丝紧张的神色,道,“不行,我绝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蟠哥儿出事。史家靠不住,凤丫头的法子我不会放弃,却也不能全然压在她身上。让我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人家可以帮咱们,让我想想……” “母亲!”宝钗痛呼一声,满面的悲伤哀恸,“您别这样,哥哥若是知晓您为了他都快疯魔了,他也会于心不安的。” 可惜,宝钗的劝告没有一丝一毫的用处,薛家太太完全是一副魇着了的模样,低着头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儿,竟是将跟薛家有过来往的所有人家都掰扯了一遍。 宝钗无言的落了泪。 她也明白,在薛蟠这事儿上,薛家太太绝对要比她本人更为痛苦。可她很想说,这事儿已经这般了,没法子了,与其整日里神神叨叨的,还不若将目光往前头看,日子嘛,总归是一日好过一日的。 “对了对了,北静郡王府!宝钗,咱们去寻林姑娘罢!” 面对已经魔障了的薛家太太,宝钗只张了张嘴,却甚么都没有说出来。事实上,到了这会儿说甚么都没用了,只因对于薛家太太来说,薛蟠太重要了,重要到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他救下。至于钱财、脸面问题,就显得是那般的无足轻重。 最终,在薛家太太的坚持下,宝钗还是亲自提笔写了拜帖,希望能见黛玉一面。 往北静郡王府送拜帖的,乃是薛家的大管家,他回来后告知薛家太太,拜帖虽已送上,可那头并不曾立刻回话,只说让他回去安心等消息。薛家太太倒还好,对方既不曾立刻回绝,于她而言机会还是有的,可对于宝钗来说,却有些不大能够接受了。 曾几何时,她跟黛玉一样借住在荣国府。那会儿,她有母亲有哥哥,还有万贯家产,以及亲姨妈护着。可黛玉有甚么?尤其在那年,扬州传来消息,暗指林如海重病不久于人世后,宝钗以为,黛玉这辈子都不可能越过她了。 可惜,现实却在她的脸上狠狠的甩了一个巴掌。 更惨烈的是,在拜帖送过去数日后,北静郡王府派了个下人来薛家回话。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王妃忙碌,不见访客。 这才是真正的打脸。 北静郡王府那条路明显是走不通的,宝钗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跟那边来往,可薛家太太却犹未死心。又或者说,哪怕明知道前方无路,她也依然闷头往前冲。 见拜帖无用,薛家太太索性再次拜访了贾府。王熙凤倒是不曾拒绝同她相见,说白了,贾府和薛家从未闹过矛盾,两家又却有亲戚关系,贸贸然的将人拒之门外,显然是极不妥当的。可惜,见是见了,却并无任何用处,王熙凤绝口不提替薛家牵线搭桥的事儿,反而提醒薛家太太,薛蟠之事为何而起。 为何?自然是为了香菱那丫头。 薛家太太带着满腹狐疑离开了贾府,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直到回到家中,薛家太太才忽的幡然醒悟。 其实,薛蟠一事最初的起因虽是香菱,可之后再度被捅破却是因着王熙鸾。换句话,她在这头寻门路一点儿用都没有,因为甭管寻的人有多靠谱,王熙鸾可以坑薛蟠一次,便能坑他第二次第三次……直到薛蟠被斩首示众。 而唯一的法子,便是走阳谋,亦如王熙凤之前的说辞,让薛家想法子将先前的事情理清,用恕罪的方式帮薛蟠减罪,或许能为薛蟠谋得那近乎渺茫的希望。 想通这一点后,薛家太太彻底病倒了。宝钗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只得回头再度求到王熙凤跟前。因着只是想法子帮忙寻名医,王熙凤倒是一口答应了下来,也确是帮着寻了个可靠的大夫。可问题是,薛家太太并不是单纯的生病,连大夫都直言不讳的道,心病还须心药医。 薛家太太的心病乃是薛蟠,倘若薛蟠安然无恙,她自能不药而愈,可…… 只这般,薛家太太一日消瘦过一日,不出月余原本略显发福的身子骨,却一下子瘦成了皮包骨头,看着让人心惊不已。 宝钗劝也劝了,哭也哭了,甚么法子都想过了,却依然只能每日里眼睁睁的看着薛家太太一步步的走向死亡。就在薛家太太病得不省人事之时,转机却出现了。 “姑娘,薛蝌大爷来了。” <<< 时已开春,贾府这头再度忙碌起来。王熙凤虽知晓薛家之事,却并未真正放在心上,一方面是她原就冷漠自私,另一方面也是明白在这事儿上薛蟠乃纯属自作孽不可活,哪怕里头确有王熙鸾的缘故,可若没有薛蟠作孽在前,王熙鸾也不可能诬陷于他。也因此,当薛家那边一团忙乱之时,王熙凤只自顾自的料理着自家的事儿。 如今,管家理事虽都交给了迎春来办,可有一事儿却是迎春所完全没法子应付的。 南安郡王世子霍嚣。 “呵呵呵,世子您安好。”王熙凤笑得一脸诡异,却仍是让人将霍嚣请了进来,并唤人将巧姐提溜了过来。 霍嚣则是低着头抿着嘴,一看就是个腼腆孩子,加之他的模样生得极好,哪怕年岁尚小也能看出将来绝对是个俊朗的少年。不过,亦如容貌随了其父,霍嚣的性子也俏似其父。只不过,他比他老子更能伪装。 “爱哭鬼!你来我家作甚?走走走,万一回头你又哭死过去,还不得我家帮你请大夫?”巧姐很快到来,还拖来了一个小尾巴荣哥儿。不过,比起巧姐的不耐烦,荣哥儿那张漂亮的小脸蛋儿上只有着满满的好奇。他倒是曾见过霍嚣,可依然不算熟悉,难得见到年岁相仿的小伙伴儿,荣哥儿会好奇也是常事。 “巧哥儿,是我爹把我丢过来的。”霍嚣一脸委委屈屈的小神情,低着头对戳着手指头,甚至连眼神都不敢跟巧姐对上,只带着哭腔道,“我爹说,他不要我了,叫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比巧姐晚一步进来的贾琏恰好听到了霍嚣这话,登时不由得脚步一顿,隐隐觉得,这话异常的耳熟。 第227章 甭管是否耳熟,自家心肝宝贝儿般养大的闺女是绝不可能拱手相让的,贾琏定了定神,冷着脸开口道:“世子怕是多虑了,南安郡王也许只是同你开玩笑。” 霍嚣闻言缓缓的转过身子,慢慢的抬起了头,用那双饱含着泪水的大眼珠子盯住了贾琏,半响才用一种近乎沉痛的语气道:“他亲自把我五花大绑的丢上马,带着我到你们府门口后,直接将我从马上丢下来,二话不说打马就走……这真的只是在同我开玩笑?” 贾琏:……节哀。 巧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撇开这对一看就不怎么靠谱的父女俩,霍嚣再度回头去瞧王熙凤,只这般可怜兮兮的瞅着,一言不发,眼泪却始终在眼眶里打转,坚强的憋住不让其落下来。 不想,王熙凤却权当甚么都没看见,只向着荣哥儿招了招手,柔声道:“可玩的累了?出汗了不曾?渴不渴?饿不饿?要不我让丰儿去拿些你爱吃的点心过来?” 荣哥儿摇头点头,再摇头再点头。只这般,王熙凤却仍是看懂了,向丰儿吩咐道:“哥儿饿了,去拿些软和易克化的点心过来。对了,让他嬷嬷拿身干净的里衣来。” 丰儿笑着退了出去,不多会儿荣哥儿的奶嬷嬷便进来了。王熙凤也不多话,亲自领着荣哥儿进了内室,替他换了一身衣裳后,才再度出来。及至这会儿,点心也已呈上,因着王熙凤有言在先,故而上来的并非干巴巴的糕点,而是一碗炖了许久的莲子羹。 王熙凤接过莲子羹,当着诸人的面,拿着汤匙一勺一勺的喂荣哥儿吃着,还不忘软言细语的劝他慢点,又想起先前纵容荣哥儿胡来的事儿,遂道:“待吃了点心,你还去园子里玩罢。如今也开春了,回头让你爹再帮你寻摸一匹上好的小马驹,若你还有甚么想要的,同你爹说便是了。对了,记得往后别老捧着书看,咱们可是武将世家,哪怕不求混出个名堂来,也不能学那等子迂腐书生整日里头捧着本书看。荣哥儿,可记得了?” 荣哥儿点头,继续吃莲子羹。 立在下头的贾琏和巧姐面面相觑,有志一同的后退好几步,并齐刷刷的将目光瞄准了外头,一副随时都准备夺路而逃的紧张样儿。 “哇呜呜呜!”忽的,霍嚣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向着王熙凤扑倒在地,拽着她的衣角嚎啕道,“巧哥儿的娘,你给我当娘好不好?要不,我跟巧哥儿换一下,让她去南安郡王府!” 原本都打算夺路而逃的巧姐猛地回过头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霍嚣身后,举起手来就在霍嚣头顶狠狠的拍了数巴掌,且一面拍着一面恶狠狠的道:“叫你抢我娘,拍死你拍死你拍死你!!” 于是,霍嚣哭得更惨烈了。 王熙凤也不喂了,只默默的转过身子去瞧贾琏,见贾琏也是一脸懵逼的模样,便很是无奈的道:“琏二爷您就打算光这么看着?好歹这位也是当今赐封的南安郡王世子,总不能任由你闺女把他打死罢?” 贾琏顶着一头冷汗上前几步将巧姐拉到一旁,忍了又忍却最终没有忍住,只道:“凤哥儿,你真的不是故意的?” 明显就是故意的好吗?要是搁在往日里,王熙凤根本就不会对荣哥儿那般温柔,哪怕是笑着也是隐隐透着一股子凶残,像方才那般温柔如水…… 也就天真如荣哥儿一点儿都不觉有异,另外就是眼前这个哭得快抽过去的南安郡王世子霍嚣了。 事实上,霍嚣是真的快哭得抽过去了,倒不是因着巧姐打他,而是他意识到王熙凤恐怕不愿意当他娘,登时再度嚎啕大哭,且边哭边死命捶地:“我要留下来当你的儿子!我不走了!!” 王熙凤扶额,半响才看向贾琏,道:“琏二爷,别管巧哥儿了,我看您还是受累跑一趟南安郡王府,问问王爷王妃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若是我记得不错的话,南安郡王府统共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哥儿。嫡长子兼独生子……说不要就不要?” 又或者说,南安郡王你将你儿子丢出来了,王妃知道吗? “行行,我这就去。”贾琏也是万般头疼。倘若这不是霍嚣,而是宝玉的话,贾琏一准二话不说将人踹出府门。可问题是,霍嚣乃是南安郡王世子,他没这个胆子。 不过,去了南安郡王府又该怎么说? 带着这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贾琏快马加鞭的来到了南安郡王府,报上了自己的名号后,同时着重强调,世子在自家府上。门房听了后,倒是不曾有任何怀疑,忙将贾琏请进了王府内,一面命人去后头传话,一面又将茶点送上来。 半刻钟后,一个看起来挺体面的管家满脸堆笑的走到了贾琏跟前,先行了礼,后才转达了来自于王爷王妃的命令:“我们王爷说了,世子年幼无知又不懂礼数,还请琏二爷别客气只管下狠手收拾。” 贾琏:…… 狠狠的抹了一把脸,贾琏犹未死心,坚强的道:“你们王妃知道吗?” 管家又道:“呵呵呵,其实我们王爷之所以将世子丢出去,就是王妃提议的。” 所以,霍嚣那小子才会迫不及待的换个娘亲?! 贾琏觉得自己真相了,同时又忍不住为自己哀悼。贾府是甚么身份,南安郡王府又是甚么身份?撇开这些不提,霍嚣那小子看着虽老实,可想也知晓,南安郡王霍非这个祸头子又怎会生出一个老实巴交的儿子呢?这么个小祸头子留在自家里,他贾府还能有好? 这一刻,贾琏才终于意识到,堂弟宝玉是一个多好的孩子。 …… …… 于是,在南安郡王府的漠视下,在贾府不得不妥协的情况下,身为南安郡王世子的霍嚣就这般赖在了贾府。倘若只单单是长住也就罢了,偏生霍嚣每日里都想尽一切法子往王熙凤跟前凑,也不说旁的,张口闭口就是要换个娘。当然,在被巧姐狠狠的收拾了几顿后,霍嚣果断的改口,娘就不换了,多认一个就是,只当贾府又多出了一个哥儿。 对此,各方的反应不一。 贾琏是无奈的,他自不会同这么个小孩崽子一般见识,顶多就是暗地里咬牙切齿的咒骂南安郡王霍非。 王熙凤比贾琏更为无奈,她承认在最初她是有心想要弄哭霍嚣,顺便试验一下那孩子究竟是会装还是本性如此。不曾想,非但试验没有任何结果,反而平白搭上了自己,莫名的多了个儿子。 巧姐倒是无所谓,只要不是要跟她交换,她并不在意自家多出个孩子。像之前贾芸也唤王熙凤为“干娘”,那会儿她也只是嫌弃贾芸太大只了,想要更小一些的孩子。如今,霍嚣来了,虽比她略大两岁,却还在她能接受的范围内。 至于荣哥儿…… 他乐疯了。 也许在旁人眼里,霍嚣这孩子有着太多太多的缺点,可对于荣哥儿来说,霍嚣却是他幻想了许久的好伙伴儿。尽管俩人年岁差的有些大,可霍嚣的性子偏幼稚,完全能跟荣哥儿玩到一块儿,且他没有琮儿那种对未来潜在的压力,每日里只疯玩疯闹的,喜得荣哥儿恨不得霍嚣永永远远的待在自家不走。 结果,霍嚣一待就是半年。 这半年里,贾琏不止一次的去南安郡王府拜访,可也不知这对夫妇是天生心大还是格外的信任他,每次都是同样的话‘那小子送你了’,弄得贾琏在哭笑不得的同时,又有些异样的感觉。 ……倘若霍嚣真的一直留在自家的话,将巧姐许给他似乎也能接受? 就在贾琏心动不已时,八月到了。 八月,原不是甚么特殊的月份,只因去年八月中旬太上皇驾崩,以至于到了今年,八月就显得尤为重要了。这国孝只一年,知晓过了一年之期,原本的那些个忌讳就无需在意了。当然,这是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的,若是达官显贵,或者干脆是皇室宗族,则又到了麻烦之时。 譬如南安郡王府,那是要进宫的。 也因此,八月初七,南安郡王霍非终于亲自来贾府上门拜访,理由很简单,八月十二他们全家都要进宫面圣,参加太上皇的周年祭。 “见过王爷。” 贾琏的面上倒是带着笑,态度也是极为恭敬的,在将南安郡王迎进前院正堂后,也确是命人上茶点,又让人去后头将霍嚣唤来,可不知怎的,他的言行举止之中就是透着一股子怪异,使得南安郡王频频侧目。 很快,南安郡王就明白了。 “回爷的话,嚣哥儿说他不来,不见客,不……”来回话的是兴儿,当然他只是将话递到了二门里唤丫鬟去寻霍嚣,而丫鬟显然没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回头将霍嚣的原话告知后,就自行离开了。所以,兴儿只得哭丧着脸过来报讯,还不忘努力表示错不在于自己。 万幸的是,贾琏并无任何怪罪的意思,相反他还一脸期待的看着南安郡王,暗暗猜测着后者会有何反应。 可惜,贾琏注定要失望了,只因南安郡王依然面带笑意,唯一的举动便是侧过头去吩咐站在身后的清秀小厮:“去将那小王八羔子给老子逮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贾琏觉得自己失聪了,可旋即他就明白了,并非他的耳朵出了问题,而是南安郡王此人不能以常理度之。 ……请问有哪个亲爹会称呼自己的儿子为小王八羔子?!这对你有甚么好处!! 不过,在此之前,贾琏还有事儿要做。只见他皱着眉头起身,一脸为难的看向那清秀小厮,道:“王爷,我府上女眷不少,更有两个尚未出阁的妹子,您看……” 这霍嚣倒也罢了,左右就是个小孩崽子。可南安郡王身后的那小厮看起来却至少有十七八岁了,贾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一个成年异姓男子入内。真若是开了这个先例,只怕没两天,贾府的名声就彻底臭了。 岂料,南安郡王只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后便示意那清秀小厮离开,回首见贾琏一副即将爆发的神情,轻笑道:“那是个姑娘,我特地向我家王妃借来的好手。” 姑、姑娘?!还是特地向王妃借的?! 贾琏觉得自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也许霍嚣那小子先前说的话并非全是糊弄人的,而是真实存在的?譬如说,南安郡王妃真的是一个双眼如铜铃,天生一副血盆大嘴,外加三头六臂恐怖如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忽的,贾琏开始同情起了眼前这位南安郡王。 管他权势滔天,摊上这么一位夫人,也是蛮值得人同情的。 南安郡王倒是隐隐觉察到了贾琏目光有异,可尚不等他发问,先前离开的那位清秀小厮已经拖着霍嚣回来了。说是拖着绝对没有任何夸大,只见那清秀小厮将霍嚣反手束缚住,丝毫不管霍嚣拼命挣扎,只径自将他拖到了前院正堂里。 “王爷,幸不辱命。”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嗷嗷嗷,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绑住我!混账,放开本世子!”霍嚣又哭又叫的挣扎着,忽的,他眼前一亮,向着贾琏和南安郡王的方向惨叫道,“爹救命,救救救我!” 下意识的,贾琏将脚步往旁边挪了挪,甭管霍嚣是否年幼,他依然是当今赐封的南安郡王世子,按着品阶论,贾琏必须礼让他。 不想,贾琏倒是让开了,可霍嚣却也随之改了方向,目光追随着贾琏,嘴里更是不停歇的哭喊着:“爹!爹快救救我!” 贾琏:…… 南安郡王:…… 第228章 霍嚣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一个惨烈的道理:哭是没用的。 哪怕他哭得惊天地泣鬼神,哪怕他面对的是他亲爹,哪怕他还努力向旁人求救了……然而,依然没有任何作用。南安郡王既没有动用绳索也不曾堵住霍嚣的嘴,只这般眼睁睁的看着霍嚣死命的挣扎哭闹,那眼神仿佛在说,小样儿你继续呐! 一刻钟后,南安郡王笑着同亲自送他出门的贾琏拱手告辞,临走前瞥了一眼被手下丢进马车厢里的霍嚣,忽的又转过身子向贾琏添了一句:“琏二爷无需担心嚣儿的安危,我定会把他全须全尾的给你送回来。” 贾琏本能的点了点头,可等南安郡王府诸人都离开后,他才后知后觉琢磨出味儿来。 ……话说,他干嘛要替霍嚣担心?有种你丫的就把那混账小子恁死呢!! 送走了霍嚣后,贾府很是清净了几日。贾琏和王熙凤倒是没受甚么影响,巧姐则不知怎的又同琮儿较劲上了,非扒着琮儿要给他讲课,逼的琮儿好悬没忍住上吊了。至于荣哥儿,则很是心情低落了好几日,谁劝都不管用,于是,也就没人特地跑到他跟前碍眼了。 贾母和太上皇是在同一日过世的,因此皇宫里忙活,贾府这头也忙活。等贾府忙活完了,则又到了中秋佳节。待过了节没两日,薛家再度上门拜访。 说实话,王熙凤在听到薛家来人的那一瞬间,她是懵逼的。 这些日子人多事儿多,王熙凤又一贯是个心大的主儿,也因此,一些在她眼里并不重要的小事儿,自然而然的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譬如说,薛蟠一案。 也是听丰儿回禀说,薛家太太来了,王熙凤才忽的醒悟过来,如今中秋都过了,薛蟠一案也该是有定数了罢?就是不知晓究竟是被处斩了,还是被流放了,或者干脆就是死在了狱中。 不过很快,王熙凤就知道了结果。 “凤哥儿哟,我今个儿可是特地来感谢你的。这不,上次我过来送礼,你非推辞不收,如今事儿尘埃落定了,这礼你总不能拒绝了罢?”薛家太太努力堆出笑容,只是比之上回见面,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看着也仿佛苍老了十岁不止。 王熙凤仔细回忆了一下,倒是依稀记得上回见到薛家太太时的事儿,因而只笑了笑,开口时却说起了旁的事儿:“小姑母,上回宝妹妹派了人来寻我,央我帮着寻摸一个好大夫,我这才知晓原来是小姑母您病倒了。如今,看您这样子,可是大好了?” “好了,早就好了。”薛家太太笑着道。 其实,这好不好的也就是一句话,真要论起来,这一次薛家可是遭了大难了。不单单薛蟠入了狱,那些原本忠于薛家的掌柜们也各起了心思,薛家太太心系儿子,哪里有精力去管生意场上的事儿,宝钗虽聪慧过人却到底只是一个未嫁的姑娘家…… “小姑母?”王熙凤看出了薛家太太的言不由衷,不由的迟疑了。 薛家太太倒也干脆,索性将这些日子的事儿皆告诉了王熙凤,左右事儿早已传开,贾府这头之所以尚不曾知晓,一来是因着他们原就不爱打听,二来却是薛家的事儿多半都流传在商户人家的圈子里。不过,想来再过些日子,甚么消息都藏不住。 “唉,多亏了蝌儿那孩子。说来他也是个可怜的,他爹前两年没了,他娘又有痰症,下边还有个年幼的妹子,偏家底也不算很丰厚,整个家都靠他一人苦苦支撑着。可话说回来,那孩子人品才貌皆是最最上乘的,我只恨不得他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当下,薛家太太便将薛蝌在金陵听说薛蟠旧案发了后,便匆匆赶到京城,不仅帮着将生意场上的事儿都料理妥当了,还按着先前王熙凤提供的法子尽可能的为薛蟠恕罪。也亏得如此,才堪堪为薛蟠挣来了一丝生机。 “蟠哥儿没事儿了?”王熙凤问得真诚,实则心头却是满腹狐疑。 “也不能这么说。”提及爱子薛蟠,薛家太太难掩苦涩,“金陵那头的事儿抹平了,香菱那丫头也找回了家人,我还把皇商的差事给退了,外加舍去了一半家产。我那可怜的儿呀,还是被判了流放三千里,也不知晓这辈子可还有相见之时……” 王熙凤挑了挑眉,她实在是没有想到,自己胡诌的法子,居然真被薛家太太都听进去了。这冯家也就罢了,毕竟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想要抹平倒也还算容易,可后头那些事儿,却不得不让王熙凤高看薛家一眼。 “小姑母,你说香菱那丫头寻到爹娘了?”回忆里,香菱是个容貌俏丽气质出众的丫鬟,可具体的模样,王熙凤却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说是寻到了她娘。”薛家太太摇头叹息,“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没要她卖身钱,还许了她二百两银子,算是给蟠哥儿积点德罢。” “那皇商?” “这是蝌儿那孩子说的,咱们家打祖上开始,就一直霸着这皇商的位置。倘若咱们家人能像祖上那般能耐,那倒是无妨,左右都是靠自己的能耐。可偏生,蟠哥儿他爹去得早,如今蟠哥儿又……蝌儿说,与其回头让人拿到了错处要挟我们,还不如自家早早的退让了。倘若将来子嗣有福,也许还能夺回来。” 薛家长房嫡系已经垮了,哪怕宝钗能耐也一样救不了他们。尤其宝钗的亲事乃是当今御赐的,也算是绝了她招赘的最后希望。如此一来,薛家太太要么就从族中过继一个嗣子,要么就咬牙等着薛蟠归来。可不得不说,这两种法子都有极大的弊端,几乎没可能保住皇商的位置。 “那孩子听着倒是个靠谱的。”王熙凤仔细的回忆了一番,前世,她自是见过薛蝌的,印象中是个容貌端正性子稳妥的人儿,仿佛同宝钗有几分相像,看着倒是比薛蟠更像是宝钗的亲哥哥。 “可不是?若非蝌儿来了,我只怕真要一头撞死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薛家太太哪怕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心悸。她简直无法想象,倘若那会儿薛蝌不曾听到消息从金陵赶来,她该如何是好。 “既然熬过来了,那就往前头看罢。小姑母,蟠哥儿可是已经走了?你们可曾托人照看了?”王熙凤想起去年间的事儿,估摸着应当也就是这几日了。 “前个儿刚走。”薛家太太忽的一顿,面露尴尬的向王熙凤道,“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实在是这些日子太忙乱了。” “无妨无妨,我能理解。”王熙凤忙伸手安抚的拍了拍薛家太太的手背,一脸感同身受般的道,“说起来这两年咱们这几家亲近的可都遭了难。不过,这人嘛,总归还是要往前看的。等过两年,说不定当今就大赦天下了,到时候蟠哥儿也回来了,宝妹妹也嫁人了,小姑母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那就借凤哥儿你的吉言了。” 王熙凤和薛家太太有来有往的说了好些时候的话,因着俩人原就不曾有甚么矛盾,又各自都存了一份好好相处的心,因此气氛倒是融洽得很。及至快到午间,王熙凤还竭力邀请薛家太太一同用午膳,恰好今个儿贾琏外出了,薛家太太在略推辞一番后,也就半推半就的留了下来。 既然都打算留下来了,薛家太太索性提议同贾府的几个姑娘见见面。自然,王熙凤是不会拒绝这些事儿,忙命人唤了姑娘们过来。只是最快赶来的却是荣哥儿这小子,随后则是迎春和惜春,而巧姐则是最后一个。 “巧哥儿,你这是又上哪儿疯去了?”隐隐的,王熙凤有些不详的预感。 “没,我只是在前头跟小叔叔说话。”巧姐一本正经的回道,丝毫不提方才她差点儿把琮儿弄崩溃一事。王熙凤倒是猜到了一些,不过碍于薛家太太在场并没有说甚么,只是暗地里递过去一个阴测测的眼神,暗示巧姐收敛一些。巧姐自然感受到了,因而只蔫巴巴的点了点头。 这一切,薛家太太全然不曾看在眼里,她这会儿忙着拉过迎春和惜春,稀罕的不得了。 “说起来也有好几年不曾见了,俩丫头都长那么大了。尤其是四丫头,我还记得当初头一次见到时,小小的一团孩子气,如今瞧着,竟也是大姑娘了。嗯,是可以说亲了。”尽管薛家太太是一手拉着迎春一手拉着惜春,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对惜春更为在意一些。 迎春是不会因着这些事儿吃味儿的,尤其她跟薛家太太并不算熟悉,因而只抿着嘴笑而不语。惜春性子要更为开朗一些,可因着薛家太太提到了说亲,弄得她又羞又窘的,一时间也不曾开口。 王熙凤在旁边听了这话,倒没有太大的感触,只当是客套话。可等一道儿用午膳时,薛家太太再度提到了惜春亲事时,王熙凤却不得不表态了。 “小姑母,我知晓四妹妹品格好,瞧把您给稀罕的,不知晓的还道她是您闺女呢!这也难怪,四妹妹这般好的人儿,我也欢喜得很,只是如今虽出了国孝,到底我们府上还不曾出孝。幸好她如今年岁也小,倒不着急。” 惜春今年不过十二岁,哪怕等贾府出了孝,也不过才十四岁。这个年岁说亲正合适,完全没必要提前操心。更何况,王熙凤私底下早已拜托了黛玉,若有好人家就给惜春留意一下,不求嫡长子,许个嫡幼子也是好的,左右惜春也不是那等掐尖要强的性子,平安康乐的过一辈子也蛮好的。 对于惜春的亲事,贾府诸人的意见都挺统一的。当然,所谓的贾府诸人其实指的就是王熙凤,邢夫人迎春惜春皆信任她,贾琏则干脆撂摊子不管,至于小孩崽子们则是没有丝毫的发言权。 换句话说,真到了要给惜春说亲时,只需王熙凤和黛玉将意见统一了,那一切就不成问题了。 ……然而最终拍板决定的显然还是王熙凤。 “年岁小不妨事儿,可以先慢慢的相看着。再说了,四丫头其实已经出孝了呢。”薛家太太一脸慈爱的看着惜春,可以确定的是,她对惜春并无任何恶意,只是那眼神却颇有种婆婆看媳妇儿一般,并非挑刺而是纯欣赏外加赞同。 可问题是,薛蟠已经流放了,天知晓甚么时候能回来。况且即便回来了,那也配不上惜春呐! 王熙凤心思转了转,她原就是极为聪慧之人,又惯会看人眼色,尤其联想到之前的话题,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可惜,就算她都明白了,她也要继续装作不明白。 “说起这女儿家的亲事哟,我倒是不担心四妹妹。唉,小姑母,不瞒您说,我如今最发愁的就是我家这个巧姑娘了。您说说看,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却是个爆炭性子,平日里不说弹琴画画,只知晓在园子里瞎蹦跶,还甚么玩弓射箭,跑马练武……我这愁得啊!”王熙凤捂着心口作一副沉痛状,成功的唬住了薛家太太。 “这是怎么说的?凤哥儿,你瞧巧哥儿多好的模样,你也不用太发愁。”薛家太太跟巧姐完全不熟,俩人以往在荣国府里全无交集,等大房分家单过之后,尽管薛家太太时常来寻王熙凤,可碰上巧姐的次数却是少之又少。再一个,巧姐这个年龄的孩子,绝对是一天一个样儿,越变越凶残…… 可惜,薛家太太这话谁都没有安慰到。尤其是巧姐,气得她咬牙切齿的将面前的饭菜戳成烂泥。 巧姐: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是在骂我除了长得好看外一无是处!! 王熙凤:难道你还有其他优点? 贾府诸人:……我们看戏就好。 第229章 “母亲,您可算是回来了。怎么样?那头是如何说的?” 薛家新宅,宝钗早已在正院子里等候多时,一听到外头的声儿,便急急的迎了出来。待见到了薛家太太后,宝钗更是迫不及待的问道。 不想,薛家太太却只是淡淡的叹了一口气,向着她微微摇头。当下,宝钗面上的笑容便沉寂了下去,只余少许尴尬,伸手搀着薛家太太一同入了房内。 及至入了房内,宝钗才略微缓过了神来,又拿眼瞧了瞧薛家太太的面色,强笑着道:“母亲,这婚嫁一事原就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就算谈不拢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母亲千万别往心里去,许是因着他们并不曾见过蝌儿。” “唉。”薛家太太心知宝钗这是在安慰她,可一思及今个儿在贾府中的事儿,却难免有些黯然神伤。其实罢,若是王熙凤当面婉拒了她,倒反而能松快些,偏生人家压根就没接她这茬儿,虽明面上是说惜春年幼并不急,实则根本就是懒得听她说人选。 ……这是料定了她绝对没有好的人选,还是根本就不想同薛家再攀扯上任何关系?不过也是,以往的薛家还有个皇商的名头,如今却是成了真真正正的商户人家了。 “母亲?”宝钗瞧着薛家太太的面色有异,仔细瞧来又不像是懊恼或者怒气,反而有种悲伤落寞的样儿,当下宝钗心头发急,只当是薛家太太在贾府那头受了刺激,有心想争回脸面又想到自家如今的境况,一时面色变了又变,却最终还是硬生生的忍了下来。 也是到了这会儿,薛家太太才终于缓了缓脸色,伸手安抚般的拍了拍宝钗的手背,叹息着道:“凤哥儿没拒绝。” “没拒绝?”宝钗很是诧异的看过来,且惊且喜的道,“那是答应了?”不对,倘若这门亲事成了,薛家太太绝不会是方才那神色,更不是接连叹息,“母亲,到底是个甚么情形?” “很简单,凤哥儿压根就没听我把话说完,就径自岔开了话题。我既不曾明着说是想给四丫头说亲,更不曾有机会提到蝌儿那孩子。” 宝钗面色大变。 她的想法同薛家太太相差无几,甚至还要更为敏感偏激一些。也是,甭管她是多么的宽厚仁慈识大体,说白了她也不过是个才及笄不久的小姑娘家家的,搁在同龄人之中确是出挑得很,可真的摊上事儿后,也容易惊慌失措,乃至钻牛角尖。 曾几何时,她认为自己虽是商户人家出身,却远比那些官家小姐高贵多了。不管是林家姑娘,还是贾府诸多姐儿,亦或是一门双侯的史家嫡长女,虽也个顶个的出挑,却仍比不上她。可惜,这样的自豪感并没能维持太久,自打荣国府出事后,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偏原先那些并不如自己的姑娘们,却眼瞅着比自己好过,她的心中五味陈杂,竟一时分辨不出滋味来。 黛玉得当今赐封为嘉宁县主,赐婚予北静郡王水溶。 迎春与官宦人家许家三哥儿定亲,只等孝期一过便能出嫁。 惜春如今虽尚未定亲,显然将来也不会差的。 就连先前跟随叔父远走他乡的史湘云,听说也同王孙公子定亲了。 那她呢?她呢?! 她倒是也有当今的赐婚,可惜却是同宝玉。若是搁在几年前,宝玉倒也不错。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宁荣二府彻底败落了,宫里的贤德妃娘娘也殡了,宝玉除了那点子来自于贾母体己的钱财,竟是一无所有,连带亲族都不待见他…… “母亲,凤丫头是嫌弃是咱们家是商户吗?母亲您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不由得,宝钗拔高了声音,带着满腔的不甘不愿哭着喊道。 薛家太太被她这副样子唬了一跳,忙道:“好端端的,这是怎的了?蝌儿那亲事我原就有些不确定,如今被回了也不算甚么,你又是何苦?这世上好姑娘多的是,贾府的四丫头瞧着是不错,可比起京城里那些个真正的高门嫡女,却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无妨的,真的无妨,宝丫头你快别哭了。” 如今薛蟠被判流放三千里,薛家太太只余宝钗这么独一个心肝宝贝儿了,自是舍不得她的心头肉受半点儿委屈。眼见宝钗为了薛蝌婚事怄上气了,当下心头又痛又悔。 痛的是宝钗伤心落泪,悔的是不该管这等子闲事,哪怕薛家太太因着前头的事儿对薛蝌万分感激,却怎么着也比不上自家的心头肉。再一个,薛蝌的亲事是要紧,却也没必要非惜春不可,为这事儿惹得宝钗伤心,实乃不值当。 “母亲……”宝钗扑在薛家太太怀里哭得极为伤心。 其实,她哪里是在为了薛蝌婚事伤感,实在是为了她自个儿。先前皇商的名头已然落了下乘,如今竟沦落成了真正的商户,偏与她定亲的宝玉又是那般近况,可以说,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没有凤冠霞帔,无法成为诰命夫人,甚至连绫罗绸缎都不能享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人生,让她如何接受? “宝丫头莫哭了,有甚么委屈你就同娘好生分说分说。这心里头的不快说出来了,自然能好过一些。宝丫头,乖。”薛家太太倒是隐约感觉到宝钗不是单纯的为了薛蝌婚事伤感,却仍并不曾猜到宝钗真正的心事,只当宝钗是因着这些日子以来种种事端太过于劳心劳力了,忙出声尽量安抚着,可惜效果并不显著。 好在,宝钗的性子摆在那儿,一时失态将心头积压的憋屈情绪哭出来后,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待那阵子情绪过去后,她反而为此感到尴尬羞愧。 自然,薛家太太不会责怪甚么,待确定宝钗无事后,便一叠声的吩咐丫鬟好生照料着,自个儿则又另唤了人去请薛蝌前来。 薛蝌同宝钗同龄,却比宝钗略小几个月。不过,薛蝌乃是男子,父亲早逝母亲重病,下头还有个年幼的妹妹,他要比同龄人成熟稳重很多,看着也要比实际年龄略大几岁,瞧着倒是极像宝钗的同胞哥哥。 得知薛家太太唤自己,薛蝌还道是出了甚么事儿,忙急急的赶来。及至见薛家太太并无碍后,方才略松了一口气,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问道:“伯母何事相唤?” 这薛家太太原唤薛蝌过来是打算同他说一说亲事问题,可待话到了嘴边,她又临时改了口,只道:“蝌儿,这些日子多亏了有你在,要不然就我跟你姐姐俩人,还真不知晓该怎么办才好。我是想着,蟠哥儿也不知何时才能回京,我这儿也是真离不得你。偏你母亲和妹子远在金陵,我恐你放心不下她们,也不忍你们母子、兄妹分别。我看不如这样罢,趁着如今秋高气爽的,索性回金陵将你母亲、妹子接来京城,可好?” 说起来,薛氏一族原就一直待在金陵,若非因着前几年薛父过世,薛家太太的担心族人抢夺家产,又恰巧发生了薛蟠杀人一事,他们这一支也不会舍弃祖籍远赴京城。 而如今,虽说薛家太太完全可以再度回到金陵祖籍,可问题是薛蟠被判流放,倘若将来有希望回来,那也是先回京城。纵是撇开薛蟠这事儿不提,单说宝钗,因着被当今赐婚予宝玉,她也不可能跟着薛家太太离开,毕竟贾氏一族百多年前就定居京城了。 既然他们这一支回不去了,那就只能让薛蝌这一支远赴京城。 这种想法虽有些自私,不过薛家太太却认为此想法一举数得。撇开她们母子俩不论,单说对于薛蝌这一支来,也绝对是利大于弊。 原因却在于薛蝌之妹薛宝琴的亲事。 “伯母您说的是。只是,若我回金陵接母亲和妹妹,那么至少需离京两月。这两月里,独留您和宝钗姐姐于京里,可妥当?”薛蝌说得很是委婉,言下之意却极为明确。那便是他必须亲自去接母亲和妹妹,不欲假借他人之手。 薛家太太略思量了一番,遂点头道:“只是两月无妨的,你且快去快回,正好回头我给宝钗置办嫁妆时,也好顺便给你妹子也置办一份。” 俩人皆不是蠢笨之人,很多话无需挑明便已心知肚明。当下,薛蝌便点头应允下来,只说回去便立刻归整行囊,明个儿一早便离京赶赴金陵。 <<< 贾府。 王熙凤看着丰儿递上来的拜帖轻笑几声,面上俱是嘲讽之意:“珠大嫂子的拜帖,三妹妹的拜帖,史家的拜帖……居然还有王熙鸾的,她又想作幺了?还是说,他们终是联手打算对付咱们府上了?” 第230章 听着王熙凤这般毫不掩饰的讥讽,一旁的丰儿也不由得跟着轻笑了起来。也正是应了那句有甚么样的主子就有甚么样儿的丫鬟,丰儿这性子却是同王熙凤近乎如出一辙。 当下,丰儿便笑着道:“我的好奶奶,她们哪里就有这个胆子了?这珠大奶奶典型的就是有贼心没贼胆,纵是您送她雄心豹子胆,她一准仍跟从前一样怂儿。三姑娘倒是有胆子,可惜她并无半分能耐,这宝二爷拿她当姨娘生的庶妹,可环三爷却拿她当二太太的闺女,偏生这俩兄弟虽非同母,在对待姐妹上头却是一般无二,权当家里头多了个小猫小狗儿,压根就没把三姑娘当回事儿!” “你这张嘴儿哟,我真不知晓该说你甚么才好。也就是在我这儿,但凡换个去处,看那旁人不撕了你的嘴!”王熙凤嗔道,面上却满是笑意,“那你倒是说说,另两位如何呢?” 丰儿早已笑眯了眼儿,这会儿听得王熙凤有兴趣了,只恨不得拿出十八般武艺,眉飞色舞的道:“要说珠大奶奶和三姑娘这拜帖虽不大合适,却也算寻常,到底都是贾氏宗族的人,纵是分了家,这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若她们非要跟奶奶您攀扯上关系,那也没法子。可史家和王家就不同了,奶奶您瞧……” 这会儿,王熙凤早已将手里的拜帖随意的搁置在了一旁的小几上。丰儿直接略过了李纨和探春的那两份,伸手就将史家递上来的拜帖取了过来。 说起来,这史家的拜帖其实是昨个儿送过来的,只是因着投递拜帖的人只是一个不打眼的跑腿小厮,加之刚开始也不曾明着说主家是谁,因而门房的人虽依着礼节收了拜帖,却并不曾立刻送到后院,而是递到了大管家林之孝手中。林之孝要管着贾府内外诸多事儿,尤其如今王熙凤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说好听点儿那叫借机锻炼迎春,然而事实上真正经受锻炼的人根本就是林之孝俩口子。好在这俩口子原就是任劳任怨的性子,见主家信任他们,也乐得跑前跑后的忙活。这不,待林之孝忙活了一日,及至昨个儿晚间才发觉史家送来的拜帖竟到了他手中,今个儿大清早的便让他媳妇儿送到了正院里。 “奶奶,不是我多心,实在是史家这拜帖来的蹊跷得很。旁的不说,以往咱们还在荣国府那会儿,史家又不是没往府上送过拜帖,我瞧着那会儿他们倒是挺懂规矩的,还极会来事儿,怎的几年不见,竟是来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了?这来送拜帖的人是小厮而不是管事也就罢了,偏连强调一下主家是谁都不曾,若非知晓这是素来同咱们家有来往的史家,我还当是哪个乡下犄角旮旯里来的二愣子呢!” “你这张嘴哈哈哈哈哈……”王熙凤被丰儿逗得直乐,前俯后仰的笑了好半日,才勉强止住了笑意,道,“那照你说说,史家这是打算作甚么幺蛾子?” “奶奶,我瞧着罢,这问题倒不是出在史家,而是出在这拜帖真正的主子身上。”说到这里,丰儿忽的皱了皱眉,面露狐疑的看向王熙凤,“奶奶,您不会告诉我,您压根就没猜到送帖子过来的人是史家大姑娘罢?” 这档口,紫鹃恰是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正巧听到了丰儿最后那句,当下便横了一眼过去,没好气的道:“少在这儿卖乖了,奶奶这是拿你当猴儿耍呢,你还当自个儿顶顶聪明!” 听了紫鹃这话,丰儿不由得瞪眼:“奶奶您又耍我?!” “不耍你耍谁?”王熙凤承认的格外坦诚,且一面说着一面又取了最后那份来自于王家的拜帖,冷笑一声道,“将这份帖子拿去给王家家主瞧,顺便提上一句,既是被休弃的归宗女,要么就再寻户人家嫁过去,要么只老老实实的青灯古佛一辈子,少折腾那些有的没的!” 紫鹃答应一声,接过了王家的拜帖,思量着要寻哪个人送去才算妥当。 不想,王熙凤又道:“让许嬷嬷往王家去一趟罢,她是我娘的奶嬷嬷,虽最初是许家的人,可到底在王家也待了几十年。唤她走一趟王家,将这里头的厉害关系同王家家主好生分说一番,顺便叮嘱她,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去王家了,有甚么未了结的事儿,只一并都处理干净了,若有甚么要帮衬的,也赶紧说出来。毕竟,等咱们府上出了孝,她便要去许家安度晚年了。” “咦?”紫鹃初时还想答应,可听了最后一句,却是满脸的不解,不由得的开口问道,“奶奶打算将许嬷嬷送到许家去?这……这该用甚么缘由?” 许嬷嬷的确是许家的家生子,要说这许家,也许比不上曾经的宁荣二府,却是个传承了二三百年的大家族。许嬷嬷他们家,打从曾祖父起就在许家伺候主子,轮到她时,因着得了许家当时老太太的看重,特地拨给了许家大姑娘当奶嬷嬷,等姑娘出嫁时,她也就一并跟了去。偏生,她的命不怎么好,夫君早亡,膝下虽有两个女儿,却是早早的出嫁了。原本,她既是奶大了主子,自该由主子奉养她一生,哪怕主子没了,也有小主子。可偏偏,王熙凤之母许氏早早的没了不说,连王仁都没了,也是王熙凤念着旧情,这才将她接到了贾府住在。 “我倒是无妨,左右咱们府上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可她自个儿住得不乐意,尤其王氏宗族给我爹弄了个嗣子以后,她就好几次提议让她回王家。” 说起来,王熙凤也是无奈,她本人并不介意帮许嬷嬷养老,毕竟这所谓的养老也不过是多添一个人的饭食衣裳罢了,又不用她亲自去照顾伺候。虽说贾府如今比不上前些年的荣国府了,可多养一个老嬷嬷真心不算甚么,况且王熙凤如今是懒得管事,并非被人夺了管家权,就她那性子,别说一个嬷嬷了,就是她今个儿抽风打算花用一半家产积德行善,阖府上下就没一个人敢劝的。 紫鹃想了想,道:“其实回王家亦无妨,毕竟许嬷嬷是奶奶您母亲的奶嬷嬷。可这去许家……” 嫁出去的姑娘尚且算是别人家的人,更别提是陪嫁的嬷嬷了。尽管许家或许会看在王熙凤的面子上不说甚么,可许嬷嬷去了许家之后真的能过好? “就你精!”王熙凤伸手点了点紫鹃的额头,其实她也明白,她身畔的这俩大丫鬟,紫鹃看着温柔骨子里却是个精明稳妥的,而丰儿虽看着猴精猴精的实则压根就是个做事不过脑子的疯丫头。 略思量了一下,王熙凤还真解释了起来:“许嬷嬷年轻丧夫,不过那会儿她已经是我娘的奶嬷嬷了,而在我娘之前,她已生了两个女儿。等我娘的亲事定下来了,许嬷嬷生怕她离开许家后,有人作践她的女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去主子跟前讨了恩赏,将俩女儿都发嫁了,嫁的都是许家的管事。而如今,许嬷嬷不愿意在我跟前待着,让她去王家我也不放心,就想着还不如让她落叶归根,去许家得了。左右她的父母虽没了,兄弟姐妹还有她那俩女儿都在。至于缘由……丰儿你说。” 丰儿一早就忍不住了,还真别说,论聪明能干或者周全稳妥她确是远远不如紫鹃,可若是论起小聪明,十个紫鹃都比不上她一个。 “缘由还不简单?咱们府上的二姑娘这不已经同许家三哥儿定亲了吗?许嬷嬷当初是以陪房的身份离开许家的,回头再以陪房的身份回许家呗。这二姑娘虽也有奶娘,可她那奶娘前些年就被咱们奶奶连威胁带恐吓的,再给她十个胆儿也蹦跶不起来!” “就你能耐,就你鬼精!”紫鹃一面向丰儿瞪眼,一面拿了王家的那份拜帖一扭腰身便出去了。 留下丰儿愣是瞪着门帘好一会儿,才恨恨的跺脚道:“奶奶您瞧!紫鹃姐姐她总是一逮到机会就欺负我!” “哈哈哈哈,欺负罢!左右也没多少日子了,我是打算赶在年底忙活起来前,就将你们统统嫁出去的。吵罢闹罢,回头都嫁了我也好落个清净!” 王熙凤说到做到。 拜帖一事,除了王熙鸾那一份,其他三份她皆派人各去送了回帖,却坏心的将李纨和探春拜访的日子安排在了同一天。至于史家那份,王熙凤更是干脆利索的让人拿着回帖去见了保龄侯夫人,回帖上的用词也颇为耐人寻味,只道自家刚知晓保龄侯爷带着家眷返回了京城,然她身为晚辈没的让长辈前来拜访的,索性将回帖弄成了拜帖的形式,希望保龄侯夫人拨空相见。 而写了帖子后,王熙凤就立马将这些事儿抛到了脑后,一心安排起紫鹃和丰儿的亲事来。 因着贾府尚在孝期,尽管下人们无需守孝,却也没的这厢主家守孝那厢下人嫁娶的,因而紫鹃和丰儿既然要出嫁,那就必须发还卖身契。对于这点儿,王熙凤丝毫不含糊,不单发还了卖身契,更是极为公平的各给了五百两银子的嫁妆。至于俩人还回不回来,则压根就不在王熙凤的考虑之中,左右身为贾府的当家奶奶,她就根本不缺丫鬟,尤其小红已然长大,王熙凤赐还其原名红玉,在紫鹃和丰儿出府待嫁的当日,便提拔到了身边当大丫鬟。 对此,红玉完全没意见,巧姐虽有些茫然倒也坦然接受了,唯一极为不适应的却是迎春。只因去年年末那会儿,迎春初管家理事偏遇到贾母丧葬的大事儿,很是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故而巧姐发善心借了小红予她,如今乍一离了小红,迎春再度陷入了兵荒马乱的境地,好在比起去年间却是要好了不止一筹。 八月底,紫鹃和丰儿隔了两日先后发嫁。紫鹃嫁的是掌管着贾府铺面的大掌柜,丰儿嫁的是贾府外院仅次于林之孝的管家。也因此,紫鹃嫁人后并未第一时间回来,而丰儿则在九月初便包袱款款的再度回了正院子。 只这会儿,丰儿便从王熙凤跟前一等大丫鬟变成了头号大嬷嬷! 而就在丰儿回来的第二日,李纨和探春先后上门拜访了。 第231章 许是因着天生胆小谨慎的缘故,李纨来得比原定的时间略早一些,且最初并不曾立刻走下青布骡车,而是耐着性子等候在离贾府不远的街角处,想来是打算等时间一到,再登门拜访。 不想,她这头还在掐着点儿算时间呢,街面那头却远远的驶来一辆瞧着极为眼熟青布骡车。其实罢,真要说骡车那长得都相差不多,只是坐在车前头的马车夫却是以往荣国府的家生子,且骡车好巧不巧的停在了贾府的侧门旁,当下李纨心中一个咯噔,忙不迭的命自己雇请的骡车急急的往贾府门口赶去。 两辆骡车先后下来了俩人,纵然都戴了遮脸的围帽,可因着相互都极为熟稔,俩人只不由得互瞪一眼,便心照不宣的进了贾府大门。 林之孝家的一早就等候在此,及至见了李纨和探春后,便笑着躬身将她俩迎了进去,当下却被塞了两枚戒指。 甭管是李纨还是探春,皆是极为了解王熙凤之人,这若是以往,俩人或许还略装一下,可到了如今这档口,却是没那个必要了。这李纨倒是因着手头宽裕,赏给林之孝家的乃是一枚颇有些份量的赤金戒指。而探春虽说在分家后,成功的得到了管家权,无奈如今他们这个小家,人口少,花费自然也少,哪怕她再能耐,这才短短半年时间,也不可能抠下太多钱财,因而备下的只是手工不错的银戒指。 第一回合,探春惨败。 及至到了正院子里,林之孝家的将俩人交到了女儿红玉手上,并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红玉原就是个心思灵动之人,给了母亲一个了然的眼神,当下便极为嘴甜的唤道:“见过珠大奶奶,见过三姑娘。您二位可算是来了,我家奶奶等了你们许久了。” ……才怪,若非她今个儿早间特地凑上前去提醒了一句,只怕王熙凤准将今个儿有客来访一事忘个一干二净。 不过,好话谁不乐意听呢?哪怕明知道这话里的水分颇多,李纨和探春也皆笑着再度给了赏赐。依旧是李纨给了个赤金戒指,探春给了银戒指。 第二回合,探春依旧惨败。 红玉收礼绝不手软,左右她家那位好奶奶早就说了,给你们的东西你们都尽管收下,也无需拿给主子瞧,只当不要白不要。至于拜托的事儿,权当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过就算了。 因此,红玉干脆利索的将俩戒指收入囊中,旋即便朗声笑着将二人来客领进了正堂里:“奶奶,贵客临门,贵客临门!” “霍嚣那混账小子又来了?!”不想,贾琏这会儿恰从内室里出来,听得红玉这话,登时一脸扭曲的瞪过来。 这还真怪不得他,先前红玉是趁着给王熙凤梳妆时,特地凑上前告诉了今个儿的事儿。可那会儿贾琏还迷迷瞪瞪的在床榻上做梦呢,加之床榻离梳妆台还是有段距离了,他又不是顺风耳,自然没能听到。偏巧红玉为了让李纨和探春觉得俩戒指给的一点儿也不亏,很是昧着良心说了“贵客临门”。问题是,在贾琏心目中,会大清早的就来他们府中,又能被称之为贵客的,显然就只有霍嚣那小孩崽子…… “呃,珠大嫂子,三妹妹。”贾琏再迷糊,在看到李纨和探春时,也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了,当下感到略丢脸,只唤了一声后急急的离开了。 这时,内室里传来王熙凤那标志性的嚣张笑声:“琏二爷,回头我会告诉嚣哥儿,就说他才离开了没几日,您就想他想得失了魂!” “去你的!”贾琏在窗棱底下恨恨的啐了一句,旋即便头也不回了跑了。 正堂外间,李纨和探春面上皆有着几分尴尬,哪怕她俩并不清楚前因后果,也明白贾琏这是误会了。偏生,她俩一点儿也不蠢,很轻易的就猜到误会的根源乃是红玉随口的那句“贵客临门”。 ……显而易见,她俩在贾琏心目中压根就算不上贵客,只怕就跟俩打秋风的亲眷差不多。 不过很快,李纨和探春便收拾好了情绪,跟随着红玉进了内室。王熙凤坐在炕上,面上是尚未散去的笑意,手边则放着一本册子。册子半打开着,从门口这头也能瞧出是类似于账本的东西,不过这也是废话,王熙凤不看账本,还能看经史子集吗? “琏二奶奶。” “嫂子!” 李纨和探春几乎是同一时间开了口,旋即她俩再度对视一眼,并且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鄙夷和怨愤。 要知道,李纨乃是王熙凤的长嫂,尽管是隔了一房的,因着血缘关系极近,哪怕如今分了家,也不能抹去这一层,偏李纨顾着王熙凤好面子的性子,故意将自己的身份压根,只提“琏二奶奶”,却不提以往的称呼“凤哥儿”。 再说探春,哪怕前几年在荣国府时,在人前,探春也是唤的“琏二嫂子”,再不然就是偶尔随宝玉唤一声“凤姐姐”,这单喊嫂子,说实话连迎春和惜春一般都不这么喊。因而在李纨看来,探春这是舔着脸子套近乎呢。 俩人相看两厌,偏又要顾忌着身为主子的王熙凤颜面,纵是心里有再多的怨愤也只能强行压下。却不知,王熙凤早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只盼着她俩能痛痛快快的吵上一架,也好让她顺便看场姑嫂相斗的大戏。 可惜,王熙凤注定是要失望了。 见眼前这对姑嫂虽斗鸡眼似的互瞪了两眼,却到底还是安分了下来,王熙凤可不就是失望吗?不过,纵是再失望,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因而王熙凤只随手打发了红玉,让其备茶水点心,又向李纨和探春解释道:“原接了珠大嫂子和三妹妹的拜帖那会儿,我就想着咱们原都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哪怕分家了,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又思量着只怕你们自打分家单过后,就不曾聚过,索性就挑了个好日子,咱们一道儿聚聚。” 王熙凤都这么说了,李纨和探春还能如何?不单要老老实实的受着,还得强撑着笑脸感激王熙凤给了她俩这个团聚的机会。 待红玉上了茶水点心后,王熙凤偏又出了一招,吩咐道:“红玉,去将二姑娘、四姑娘一并唤来,就说珠大奶奶和三姑娘来了,许久不见也该好生聚聚了。” “可要唤巧姑娘?”红玉笑着问道。 “不用,让她蹦跶去罢。”王熙凤一口回绝。红玉又候了片刻,见王熙凤没旁的吩咐了,这才退了出去。 在等候迎春和惜春过来这会儿,王熙凤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李纨和探春聊着,一会儿谈起多年前在荣国府的旧事,一会儿又说前些日子给贾母办的周年祭水路法事,到了最后无话可说了,连薛家的近况都随口说了出来。 还真别说,薛家这事儿虽在某一个范围内传播得极广,可李纨和探春因着交际局限,愣是完全没有听说过。李纨倒也罢,尽管是王夫人的儿媳妇,可对于薛家太太却完全谈不上熟络,再说了,她对薛家也没甚么念想盼头,故而面上虽频频露出诧异的神情,倒不曾真正发问。 可探春却不同了。 “天,蟠哥哥竟然被判流放三千里了吗?那薛姨妈岂不是要伤心坏了?还有宝姐姐,她如今怎样了?唉,也是不知道她们住哪儿,要不我还真想上门拜访一下。”探春意有所指的道。 然而,跟王熙凤比脸皮厚是没用的,况且探春都没敢直接问出来,王熙凤只需装着没听懂便可。再说了,薛家住址压根就不是甚么秘密,探春不知晓只能证明薛家从未将她当成真正的亲眷,王熙凤敢打包票,宝玉绝对知晓薛家的住址。 “放心罢,不会有事儿的。别看薛家人口略少了些,可薛氏一族的人还是挺多的。这不,我前个儿才听薛家太太说,金陵那头的族人来了,帮着料理了好些事儿。” “族人?”探春略有些好奇。 “听说是薛家太太的侄儿,唤甚么来着……哟,瞧我这记性,转眼就给忘了,只听薛家太太说,是个极好的孩子。”王熙凤颇没诚意的随口瞎扯着。 一旁的李纨见久久插不进话去,心头略有些焦躁,偏王熙凤说的这些她全然不知,只绞尽脑汁的想着话题,忽的瞧见王熙凤手边那打开的册子,这才强行扭转话题,道:“原先还在荣国府时,琏二奶奶就是极会管家理事的人儿,若是有空,我还想讨教一二。唉,我这人呢,实在是没的本事,又不聪明,真真是没用得紧。” 探春迫切的想要知晓薛家的近况,听得这话不由得心头暗恨,偏王熙凤还真的顺着李纨的话头说下去了,弄得她只得低下头掩饰去了眼底里的狠戾。 “这有甚么能耐不能耐的?无非就是多历练几年,也多攒点儿经验。”王熙凤顺着李纨的目光看过去,见后者瞧着她手边的册子,当下便笑道,“这不是账本,是我给四丫头备的嫁妆罢了。” “四丫头?”李纨奇道。 “嗯,当年林妹妹出嫁前,我就将二丫头的嫁妆归整得七七八八了。不过,等明年出了孝,肯定还要增减一些,毕竟一些料子首饰甚么的,过了这二三年的,也该过时了。倒是四丫头,虽说如今年岁不大,可嫁妆嘛,早些备下也好,左右大部分的东西都不怕过时,像庄子、铺子一类的,早早的收拾好,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李纨原就打定了主意今个儿定要捧着王熙凤,更别说王熙凤这话正合她的心意,当下便迫不及待的接话道:“可不是这个理嘛。我还记得四丫头原就丁点儿大的模样,一转眼她竟是也要说亲了。不过也是,我家兰儿当初刚出生那会儿的样子,我到如今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只比四丫头死了一岁,我就想着呢,也该给他准备起来了,等出了孝好说亲。” “是呢,一转眼孩子们就大了,再过几年,只怕我都要给我家巧哥儿说亲备嫁妆哈哈哈哈!”王熙凤连声笑道。 “巧哥儿才那般小,不急不急。”李纨也跟着笑道。 “是不急,况且再怎么着急,也得等出了孝呢。”说着,王熙凤慢慢的收敛了笑意,微微叹息道,“我家巧哥儿无妨,说起来四丫头也不碍事儿,偏就二丫头……先前在国孝里头倒也罢了,只怕如今出了国孝,许家那头等不及。” “那该如何是好?”李纨自是明白所谓的等不及并非许家急着娶亲,而是会给那哥儿先纳几个屋里人。这倒并不奇怪,一般的富户都会这般做,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让嫡妻落到尴尬的地步。倘若性子如王熙凤倒是不怕,大不了一进门先将屋里人尽数打发了,可问题是,能像王熙凤这般豁的出去的又有几个?多半的新嫁娘还不得捏着鼻子认了这事儿,且为了贤惠连个脸子都不能摆,甚至还要主动将身边的陪嫁丫鬟开脸。 “能有甚么好法子?我倒是让二丫头打去年起就开始学着管家理事,可这管家的本事倒是好历练,她那性子我能如何?”王熙凤苦笑着摇了摇头,只道,“我算是真没辙儿了,有心想帮她同许家交涉罢,偏咱们府上尚在孝期。珠大嫂子和三妹妹那是不嫌弃,可旁人呢?甭管是上门拜访,还是我去登门,都不妥当。” 避讳孝期的人还是很多的,这很正常,毕竟大多数人都觉得晦气。像李纨和探春这种,那不叫不嫌弃,而是没法嫌弃,毕竟都在孝期之中。 李纨也跟着叹息一声,再度开口时,说的却不是迎春之事:“其实罢,人人都有难处。像我,孤儿寡母的,旁的时候倒也罢了,轮到给兰哥儿相看亲事时,却是真的没了辙儿。我一个寡妇家家的,连个略熟悉的人都极少,可真是……唉。” 第232章 李纨这话说的委婉,所要表达的意思却是相当明确的。显然,李纨本人乃是年轻守寡,撇开无甚联系的娘家人,所能倚靠的还不就只剩下夫家人了吗?换句话说,李纨这是打算求王熙凤帮着说亲。 王熙凤淡然一笑,却并不曾立时接上话头。倒是李纨,见王熙凤并不作声,心下愈发焦急了,索性一咬牙,直截了当的道:“琏二奶奶,凤哥儿,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你就伸手拉拔一把罢!我知晓,往日里我做错了极多的事儿,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只是这兰哥儿的亲事……” 说到底,李纨的软肋永远都是贾兰,为了贾兰别说区区颜面了,纵是舍了她这条命,她也心甘情愿。 “珠大嫂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其实罢,妯娌之间略有些口角之争实属寻常。这以往的事儿,既是过去了,那咱们也无需再提起,左右也不过是芝麻绿豆点儿大的事儿,犯不着。”王熙凤依然笑着,却有些颇不赞同的轻摇了摇头。 要不怎么说眼界决定命运呢?前世的王熙凤是一步错步步错,可虽说刚开始乃是王夫人刻意拉她下水,然不得不说,王熙凤的本性决定了她的所作所为。若非因着前世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还连累到了全然无辜的巧姐,这一世指不定她还会走上老路。至于那些个阴司报应,前世她全然不信,今生虽信了些许,可胆大包天说的便是她。撇开那些极为损阴德的事儿,该干的不该干的事儿,她照样大胆的去干。 像李纨几年前不过就是在王夫人和探春挑唆,这点小事儿搁在王熙凤这儿,她干了无数次。挑拨离间算甚么?教唆贾赦逼着贾母同意两房分家,在分割家产时暗中做手脚,甚至还凭借着前世的记忆捏造出了一份完美的放印子钱“罪证”…… “珠大嫂子,我是认真的,那些个事儿您真的无需挂怀。”见李纨听了自己这话却只满脸尴尬的搓着衣角,王熙凤再度叹息一声,“至于兰哥儿的亲事,行呐,我这就记在心上。不过呀,到底咱们俩家都不曾出孝期,因而这事儿还得慢慢来。” “无妨无妨,凤哥儿你大可以先忙活四丫头的事儿,左右我家兰哥儿比四丫头还小一岁,又是晚辈,没的越过长辈的。”李纨急急的添上一句。 其实,这长辈晚辈的还真没甚么太大关系,像以往宁国府的贾蓉,不就是同贾兰、巧姐等一个辈分的,可他年岁长,好多年前就娶了妻。因而,这说亲早晚只跟年岁有关,同辈分全无任何关系。不过,虽说惜春和贾兰差不多大,可因着姑娘早嫁,李纨这话倒也没错,尤其还趁机卖了个好予王熙凤。 “不要紧,左右我已经将四丫头的亲事托付给了林妹妹。她同我家二丫头、四丫头都交好,这二丫头也罢,早早的订了亲,四丫头的事儿她这个当姐姐的,可不是该略微帮衬一些吗?” 说这话时,王熙凤故意表现出微微自得,仿佛在显摆自己同北静郡王妃的关系。自然,李纨和探春皆看在了眼里,甭管心底里是如何思量的,明面上却只剩下了好话。 几人说话间,红玉引着迎春、惜春走了进来,见到李纨和探春后,面上也丝毫不见诧异,显然先前红玉应当是告知她们来客是何人。只见迎春、惜春姐妹俩先给王熙凤行了礼,后又向李纨问候一番,最后才将目光投到了探春面上。 说实话,三春见面完全没有丝毫姐妹重逢的快活,有的只是生疏冷漠,以及满满的尴尬。 也许前世的迎春常被人嗤笑为二木头,可今生她的性子却是开朗了许多。当然不能跟巧姐这样的小泼猴儿相提并论,可不管怎么说,却是同旁的闺阁女子一般无二了,至少同木讷再无任何关系。至于惜春,前世的她被家人伤透了心,端的是冷心冷情,可今生她有着疼爱自己的母亲和哥嫂,有情同手足的迎春、黛玉,还有极爱玩闹撒娇的巧姐和荣哥儿。甚么冷心冷情早就没了,有的只是活泼开朗。 然也正是因着如此,迎春、惜春姐妹俩没有前世那般好糊弄了,至少以探春的能耐是绝对糊弄不了她们了。 “二姐姐、四妹妹许久不见了。”探春初时也有着一瞬间的尴尬,不过很快就掩饰住了,只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 迎春只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向着探春微点了点头。而惜春则干脆侧过脸不去看她,只依偎在迎春身边,一副全然不曾注意到探春的模样。 探春愣住了。 其实,三春之间的矛盾也是由来已久了,算起来应当是从贾母过世之前开始的。当初,贾母虽病入膏肓,却好赖还能强撑一段时日,偏探春不知道出于何等心理竟是明里暗里的唆使宝玉冲到贾母面前将一切都捅了出来。自然,在这件事儿上,宝玉也有过错,可探春无疑才是真正心怀恶意之人。若单单只是这么一件事儿,迎春和惜春还不会有这般大的反应,只因其后探春又暗中做了不少手脚,一副拿旁人当傻子的高傲模样。 偏生,这世上没甚么人是真正的傻子。 “四妹妹这是怎的了?可是气我多日不曾来瞧你?”探春尴尬了一会儿,不过还是强自扭曲了惜春的意思,只掩嘴笑道,“四妹妹还是同小时候一个样儿,我还记得以往大家伙儿总说你是个怪脾气的。” 惜春听了这话,侧过身子瞥了探春一眼,冷笑道:“我原就是怪脾气,怎么比得上贾三姑娘这般好脾气好能耐的?您也别拿我这等怪脾气的人同自个儿比,免得污了您!” 一旁的迎春悄悄的拉了拉惜春的袖口,用眼神示意她少说几句。惜春只瘪了瘪嘴,再度扭过头不再言语。见状,迎春遂道:“三妹妹也别在意,四妹妹年岁小,大家都宠着她纵着她,她也没甚么坏心眼,只是小孩子脾气罢了。三妹妹,你不会怪她罢?” “怎么会呢?”探春愈发绷不住面上的笑容了,因而只略低了低头,迟疑了片刻后,仍上前走了两步,凑到了迎春、惜春姐妹俩的身边。可惜的是,即便是脾气最好的迎春,这会儿也拉着惜春往旁边挪了两步,虽不是很刻意,却仍被诸人看在眼里。 “琏二嫂子。”惜春索性回瞪了探春一眼,旋即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了王熙凤身畔,撒娇般的道,“嫂子,巧哥儿她又欺负我了。” 王熙凤笑道:“哟,你这一天告个十七八回状的,叫我可怎么办?要不然,你去把巧哥儿骗过来,我拿大棒子揍她一顿?” “不不不,还是算了罢。”惜春被唬了一跳,忙急急的摆手,一副生怕王熙凤真的揍巧姐的模样。 迎春这会儿也撇开了探春,走到了惜春身边,毫不留情的揭穿了惜春:“琏二嫂子别听四妹妹胡说,明明她极为乐意被巧哥儿欺负,整日里只眼巴巴的凑上去。这不,前段日子嚣哥儿在时,巧哥儿压根就没空理会她,她在我这儿哭了好几日,只说巧哥儿不喜欢她了。” “姐姐你真坏!坏透了的坏!”惜春不甘心的嘟起了嘴,还把原本略显圆润的脸皱成了包子褶子,倒是惹得王熙凤又是一阵大笑,一旁的李纨也跟着抿嘴笑着,好一副和乐融融的温馨场面。 这人也见到了,话儿也说完了,甭管是目的达成了一半的李纨还是完全没有任何进展的探春,都不得不告辞离开。不然又当如何?主家又没留着用膳,她们不走,难不成等着主家赶?还真别说,就王熙凤那性子,绝对干得出来。 只不过,临走前,王熙凤当着李纨和探春的面笑着道:“兰哥儿的事儿我会放在心上的,可还是那话,一切都得等出了孝再说。” 李纨倒也罢了,尽管她今个儿来贾府是为了两件事儿,可有一件事儿办妥当了,她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可探春却是带着满腹憋屈愤愤然的离开了贾府。 出孝,出孝!甚么都能扯到出孝! 坐上了青布骡车,探春起初只是恨恨的扯着手里的帕子,旋即却不由的捂住脸无助的哭了起来。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明明先前还是好好的,甭管是在荣国府那会儿,还是刚被救出刑部大牢时,贾府上下的人都对自己不错,可为何…… 茫然的下了骡车,探春低着头走进了自家暂住院子的胡同里。这是当初离开贾府之后,宝玉暂租的院子,很小很简陋,一开始探春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问了之后才知晓,这院子是宝玉的一个朋友借出来的。因着只是暂住,宝玉不介意,她自然也无话可说。可也因着院子在胡同深处,以至于骡车根本就进不来,每当她要出门时,都要穿过弯弯曲曲的胡同,走到外头街面上才能雇佣到骡车。 “这就是先前刚搬来那户人家的姑娘罢?她今个儿可算出门了,先前连着好几个月也没见她出来一次,我还当是她腿脚有毛病呢!” “大户人家的姑娘呢,可不是不爱出门吗?听说祖上是当官的!” “真的?不过也是,瞧她出门还戴个围帽,跟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还真是比不得。” 一条胡同,几十户人家。很多人家甚至是两三家合住一个院子,且他们都有一个探春所不能理解的爱好,那就是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唠嗑。要知道,这些都是女子,从十来岁的妙龄少女,到七八十岁的老妪,竟都不顾名誉,想出门就出门,甚至压根就不会刻意避讳外男…… 探春围帽下面的脸烧得通红通红的,有些事儿不是她不想讲究,而是没资格讲究了。哪怕这些闲坐着唠嗑的人并无任何恶意,她也觉得自己被千夫所指,只急匆匆的一溜儿小跑回到了暂住的院子里。 “这急吼吼的,奔丧呢!” 刚跑进家门,探春就一头撞上了人,却是刚打算出门的贾环。跟极为不适应如今生活的探春不同,贾环如今的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有滋有味。还真别说,尽管他们如今的院子又小又破,可比起这条胡同里的其他人家,他们绝对算是富户了。加上贾环原就能算计,每次的都能从宝玉手里抠出钱财来,还一直同琮儿保持着联系,也仍上着私塾,有空时还做点儿小买卖,非但手头宽裕得很,还比以往更自由更有面子了,毕竟这京城里忙于讨生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哟,这不是贾三姑娘嘛?走亲戚回来了?”贾环看清楚了来人,当下便调侃道。 “你怎的这般说话?”探春气急败坏的跺了跺脚。 “我怎么说话还用不着你来教!”贾环冷哼一声,忽的想起一事,“你不是说今个儿去寻琏二嫂子吗?人家没让你留下来用膳?对了,你可见着二姐姐四妹妹了不成?” “不干你的事儿!”探春不欲多言,只恨恨的丢下一句话便闷头冲进了房里。 贾环讨了个没趣,却并不恼,仍站在院子里仿若自言自语一般的朗声道:“某些人恨嫁喽!当初使手段害的老太太早早的离开了,算计了旁人的亲事,却忘了自个儿也要守孝?这叫甚么?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不!可!活!” “贾环你够了!!”探春眼含热泪站在门框旁,满脸恨意的道,“如今我变成这样你满意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宝玉原是打算买一座像模像样的宅子,就是你说家里钱要紧着点儿花,还帮着寻了甚么旧友,这才叫咱们沦落到这里的。还有家里的丫鬟婆子,说甚么自家已经败落了,没的这般多人。你自个儿愿意我不管,凭甚卖了我的丫鬟?你说你这安的是甚么心!” 第233章 正午的太阳高高升起,尽管如今已是九月中旬,秋老虎的威力却仍是极盛的。 贾环倒是没甚么,他今个儿私塾放假,在家里待了半日又用了午膳后,才晃晃悠悠的打算出门。可探春却有些支持不住了,大清早的起床,偏她身边没有了丫鬟,灶间倒是有下人在,却极为不合她的口味,只匆匆用了半碗粥便往贾府赶。如今,大半日过去了,探春别说正经的饭菜了,连口茶都不曾喝,这会儿更是被贾环气得浑身直颤,若非倚靠着门框,只怕连站都站不住。 “咱们家败落了,连宝玉身边也只剩下俩丫鬟俩小厮,你还想如何?跟往日那般,俩嬷嬷俩大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并八个小丫鬟?啧啧,做梦去罢!” “你你你……”探春恨不得冲上去捶贾环,偏身子骨不得劲儿,只能扒着门框,向贾环甩眼刀子。 然而,贾环才不惧这些,见丫鬟小厮并厨娘门房都出来看热闹了,索性冷哼一声,几步走到探春跟前,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报应你知道吗?放心,我不会害你性命,甭管怎么说,你身上都流着跟我一样的血,我干不出那等子丧心病狂的事儿来!可多让你吃点儿苦头还是没问题的。对了,你去寻琏二嫂子是想让她给你择一门好亲事罢?哼,你尽管做白日梦罢,就算你有了好亲事,我也一准去坏了它!看谁斗得过谁!” 撂下最后一句话,贾环甩袖走人。 而探春,却是倚着门框瞪圆着眼睛目送贾环离开,只是慢慢的,她一点点的从门框上滑了下来,最终瘫坐在了门槛上,抱着膝盖,目光空洞。 贾环原是打算去街面上瞧瞧有甚么能来钱的买卖,可及至出了胡同口,他忽的改了主意,索性往贾府而去。等到了贾府,他径直去了琮儿院子里,只是却不曾想到,这会儿琮儿正在书房里用功,当下不由的嗤笑一声:“你这是做甚么?昨个儿先生不是没留甚么功课吗?这么用功……改性儿了?” “别闹,这是巧哥儿的功课。”琮儿抬头瞥了贾环一眼,旋即仍低头老实做功课。 “巧哥儿……”贾环颇有些无语,虽说他跟巧姐并不熟悉,可到底在贾府住了一段时日,对于全盘继承了王熙凤性子的巧姐还是略有耳闻的。当下,贾环上前两步,低头瞧了瞧琮儿写的功课,却是最为简单的练大字。 说起来,贾府子嗣普遍都不怎么爱上进。只能说贾兰是个变种的,旁的人却是要分为:极没天赋的却很是用功,有天赋却不用功的,没天赋心眼子却极多的…… 很显然,巧姐就是最后一种。 贾环瞧了一遭,很是无奈的撇了撇嘴:“写大字不妨事儿罢?或者你略停一会儿,我有话同你说。” “说!”琮儿听了这话,却并不停手,只随口蹦出一个字。 “我就问下今个儿贾探春来这儿说了甚么?要不你帮我去打听一下,琏二嫂子有没有答应帮她说亲。”想来想去,贾环还是最担心这个。反过来说,他是真心见不得探春好,可以他的心性和能耐,又做不出直接报复这种事儿。因而在百般思量之下,贾环毅然决定,破坏探春最为在意的婚事! “你逗我?咱们两家都在孝期之中,琏二嫂子会给她说亲?”琮儿翻了翻白眼,半点儿去打听消息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琮儿这话仔细想想还真是挺有道理,贾环低头琢磨着一番,忽的大力拍了一下桌子,朗声道:“那这事儿就交给琮儿你了。将来,若是琏二嫂子准备给贾探春说亲了,你一定要想尽一切法子阻止。再不然,你立刻通知我也……行……” 桌案上,琮儿方才写了半天的纸上,有一道很是明显的墨迹,却是因着方才贾环大力拍桌子,才导致琮儿受惊手抖写偏了。 琮儿阴测测的望了过来,贾环浑身一个激灵,转身撒腿就跑,往外跑着还不忘高声叮嘱道:“记得我的事儿啊!千万别让贾探春嫁出去!” 直到贾环跑得都没影了,琮儿才恶狠狠的将写废了的宣纸揉成一团丢在了书案底下,恨恨的道:“嫁你个头!她贾探春别想嫁出去,你贾环也不用嫁了!不用!” 探春绝不会想到贾环对自己的恨意竟会到这个地步,当然,经过了今个儿的事儿,她也不会再将希望全部寄托在王熙凤身上了。很明显,甭管王熙凤是否顾往昔的情分,就算还念着旧情分,那也得等出了孝,甚至等惜春出嫁后,才会想到自己。可她等不了了,她只比迎春小了两岁,等出了孝期,迎春十九岁,她十七岁。可迎春是早已定了亲,只需出了孝,就能立刻发嫁。可她呢? 一开始,探春是瘫坐在房门口的,后来还是厨娘忍不住过来将她扶到了屋里的炕上,又问她可吃午饭。探春拒绝了午饭,只坐在炕上苦思冥想。 宁荣二府已尽毁了,那些原本依附着两府过日子的贾氏族人有一多半离开了京城回了金陵祖籍,毕竟即便是抄家灭族这祭田仍是在的。而极少数留在京城里的族人,要么投奔了贾琏,要么就是聚在李纨贾兰母子俩身边,最后一些则是想尽一切法子从宝玉手里抠钱。 贾氏宗族靠不住,那么其他的亲眷呢? 探春强逼着自己静下心来,回忆了以往同自家有来往的亲朋好友。可显然,原本是庶女的探春虽被记在了王夫人名下,可事实上却是长年累月的住在西面偏院的。哪怕后来她又搬到了贾母所在的荣庆堂里,甚至还得以插手家事,可她到底没有机会接触到外界。有来往的有印象的,除了宁国府,便是四大家族其余三家了。 王家已经毁了,就算有嗣子撑着,想要回到当初的荣耀没个几十年是不可能办到的。史家远在外乡,莫说她一个闺阁女子不可能独自出远门,纵是寻到了又如何?很明显,史家是绝对不会卖她这个面子的。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薛家了。 思量了整整一日,探春没吃没喝,甚至都不曾合过眼,等到次日破晓时分,她终是下定了决心。 既然至亲家人都靠不住,那她就只能靠自己了。先想法子寻到薛家,若她记得不错的话,昨个儿王熙凤是提过,薛家有族人帮衬。那个族人…… <<< 就在探春将主意打到薛家头上时,王熙凤这面却是迎来了久违的故友——史湘云。 “云妹妹,算起来咱们可有好些年不曾见了,如今妹妹可好?对了,我听说妹妹已经定下了亲事,若非先前国丧,只怕妹妹已出嫁了。”王熙凤一面笑着一面不留痕迹的打量着多年未见的史湘云。史湘云同贾环同年,比探春小了一岁,如今已是十四岁的姑娘了。因着她身量修长,容貌又格外的出众,看着完全是个大姑娘的模样了。不过,兴许是前世今生的境遇差了太多,王熙凤冷眼瞧着,似乎史湘云的模样与前世并不尽相同。仔细回忆了一遭,才忽的领悟到,史湘云比她记忆中的要消瘦的太多太多了。 “凤姐姐。”史湘云露出了一个淡然的笑容。 王熙凤愈发的狐疑了,她并不曾主动插手过史湘云的命运,不过或许是因着这一世黛玉不曾参与宝二奶奶的竞争,反而史湘云在阴差阳错之下,平白惹了一身骚。也许正是因着这个缘故,才会造成这般大的不同? “云妹妹,多年不见,你倒是愈发的出挑了。”甭管怎么说,史湘云的容貌是极为出众的,王熙凤用欣赏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笑着称道,“这是大姑娘了,瞧这水灵的,倒是衬得我愈发的人老珠黄了。” 史湘云依然只淡笑着,全然没了儿时的爱笑爱说,且坐姿端正目不斜视,看着竟像是被严苛教养出的大家闺秀一般,让王熙凤好不适应。 迟疑了些许时候,王熙凤试探的道:“还不曾问云妹妹先前特地送来拜帖是为何?对了,我让林之孝送了回帖予保龄侯府,妹妹可知?还有,我那会儿也是觉得我府上还未曾出孝,不大适合招待访客,还想着等出了孝去侯府拜访,这……” “凤姐姐,我下月就要出嫁了。”史湘云忽的开口道,见王熙凤有些愕然,又笑着添了一句,“宁荣二府的事儿,我早些就已经听说了。只先前跟着叔父婶娘,也不好独自一人回京。这不,我如今回来了,想着那些年老太太对我疼爱,想亲自给她上柱香。凤姐姐,可以吗?” 这样的要求,王熙凤怎么可能拒绝?虽说贾母的灵堂早就撤了,灵位却仍是一天三炷香的供着。这要是因着贾赦乃是贾母的长子,贾琏又是贾赦的长子,故而长辈的灵位都是供在贾府的。 王熙凤吃不准史湘云是个甚么路数,故而只先领着她去给贾母磕头上香。 待磕了头上了香,史湘云抬眼见王熙凤一副探究的神情,忽的却是笑开了:“凤姐姐,您无需多心,我没有旁的意思。这些年,没了老太太的照顾,没了嫂子没了姐姐妹妹们的陪伴,我这日子是过得挺乏味的。不过也幸好如此,让我通晓了很多道理。对了,下月我就要出嫁了,对方是京里头一等一的王孙公子,我叔父婶娘并不曾苛待我,他们……左右是尽到了责任,而我也学会了长大。” “云妹妹。”王熙凤忽的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了,说实话,她是挺反感前世的史湘云,可所谓的反感却并非仇恨怨毒,事实上王熙凤跟史湘云无冤无仇的,只是单纯的看不顺眼。 然而,这些年都过去了,王熙凤几乎要忘却了前世的纷纷扰扰,连今生多年前发生的事儿都快忘却了。偏此时,一个变得同以往截然不同的史湘云出现了,她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凤姐姐不祝福我吗?”史湘云眨巴眨眼睛,忽的露出了一个跟年幼时一般无二的俏皮笑容,“我真的长大了,我也知晓为甚凤姐姐那时更喜欢林姐姐而不喜欢我了。真的,我不是不知晓感恩,只是当我在侯府时,惦记着荣国府里的老太太和姐妹们。可等我到了荣国府,每每同姐妹们拌了嘴,我都不由的想起侯府……我知道错了。” 史湘云跟王夫人,跟探春皆不同。王夫人心狠手辣,探春自私自利,可史湘云总的来说却还是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 襁褓之中失父母,即便在当时她无甚感觉,那长大了以后呢?她原本该是保龄侯爷的嫡长女,而非侄女。她原本应当有着严父慈母,而非对着灵位发呆。甚至她有可能还会有嫡亲的弟弟妹妹,真若是有弟妹的话,她也不会那般娇气任性…… 说她没良心,对叔父婶娘不知感恩,可问题是,她原本就是叔父婶娘的责任。若非她父亲早逝,保龄侯爷当是由她父亲袭的,侯府也是由她父亲继承的。当然,反过来说,她也应当像孝顺父母那般去孝顺叔婶,偏偏因为有着贾母的存在,拿她当逗趣的小猫小狗儿般宠着疼着,却忘了教她如何学着感恩如何为人处世。 “要说真的做错了,那也并非完全是你的错。”许久,王熙凤才叹息着道。 真要说做错了,贾母岂不是错的更为离谱?在明知道史湘云同叔婶有心结的前提下,非但不帮着开解,反而仗着地位和辈份公然替史湘云做主。当然,若是贾母真的能为史湘云的一生负责,那倒是也罢了,偏偏她并不能。 若只如此,尚且还可以将责任归咎于贾母太疼爱史湘云了,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儿呢? 前世,贾母一力促成了宝玉和黛玉,说是疼爱俩孩子,实则还不是怕薛宝钗进门后,只偏着王夫人,而不向着她吗?今生,因着王熙凤出手的缘故,黛玉逃离了是非漩涡,史湘云却陷了进去。可这真的是疼爱吗?不是拿孩子当成可利用的工具吗? 今生的史湘云,前世的黛玉,不都是毁在了贾母那所谓的疼爱上吗? 不单如此,贾赦、贾政之所以兄弟阋墙不也是拜贾母所赐吗? 还有那被贾母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宝玉…… 第234章 时隔多年,原就谈不上甚么仇怨的王熙凤和史湘云俩人,在心结解开了之后,倒是相谈甚欢。之后,王熙凤又唤了迎春和惜春一道儿过来陪着。虽说因着迎春和惜春是养在大房邢夫人膝下的,可到底曾经相处过些许时日,加之年岁又相仿,三人说说笑笑了半日,便已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了。又闻得史湘云不日便将出嫁,因着贾府尚未出孝,迎春和惜春只相约回头派人将添妆送上,本人就不去了。 临走前,史湘云笑着同诸人挥别,又额外给王熙凤留了一句话,倒是将她弄得一愣。 “凤姐姐,若有可能的话,我倒是想邀宝姐姐来喝杯喜酒。” 贾府尚在孝期之中,自不能参加这等喜宴。可薛家那头,虽说薛蟠被判了流放三千里,可到底人还是活着的,因而并不妨事儿。只是前些年,薛家狠狠开罪了史家,尽管在花费了大笔的银钱后,勉强算是和解了,可到底留下了不小的嫌隙。王熙凤私以为,这两家今生都不可能再恢复以往的交情了,可偏生…… 迟疑了一瞬,王熙凤面上带笑的点了点头,领着迎春、惜春亲自将史湘云送出了二门。 待回转过来时,惜春快言快语的问道:“琏二嫂子,云姐姐这是甚么意思?那会儿,她跟二太太薛太太闹得多僵呢,怎的过了这几年,倒是将以往的事儿都放下了?这可不像她。” “哦,那四妹妹你倒是说说看,怎样做才像她?”王熙凤挑眉。 惜春思量了一下,遂语带肯定的道:“云姐姐是甚么脾性?素日里都是有甚么说甚么的,最是不怕得罪人。再者,她虽算不上小气记仇,却也不是那等子宽容大量的人。若只是咱们这等姐妹之间的口角,没的记仇那么多年的。可那时候,二太太说的也太过分了。” 当年,史湘云之所以铁了心离开荣国府,并数年不曾有任何来往,却是全赖王夫人的那句话。 时隔多年,具体的话语没人记得了,却都知晓那会儿贾母有心将史湘云说予宝玉,因而贾母才会在诸人面前逗弄她,只道嫁入荣国府陪伴她这个老婆子一生可好?按说,这样的话,完全无需正面回应,只需作羞涩状即可。偏不等史湘云开口,王夫人便冷着脸嘲讽着,自家庶子贾环可配不上史湘云。 说实话,这已不单单是小口角了,而是铁了心跟是史湘云过不去了。别说素来疼爱史湘云的贾母了,纵是王熙凤这等原就瞧不上史湘云的人,都不由得被王夫人这话给寒了心。 身为侯府嫡出大小姐,哪怕如今的保龄侯爷只是史湘云的叔父而非亲父,她这个侯府千金也容不得旁人这般作践。尤其王夫人不过就是五品诰命,算甚么玩意儿! “人呢,原就不是一尘不变的,云妹妹这也算是长大了。”王熙凤叹息一声。 保龄侯府不是荣国府,那里虽有史湘云的叔父婶娘,却没有一个甭管她做了甚么说了甚么都护着宠着的贾母。况且,史湘云在荣国府乃是客人,年岁又是她那一辈儿中较小的。可若是搁在侯府里头,史湘云下面一溜儿的堂弟堂妹,却是压根没人会忍让她。 长大,意味着懂事,可反之也同样意味着知晓了生活的艰辛。试问,若非这些年来吃尽了苦头,史湘云的性子如何会变成这般稳重得体?要知道,前世的史湘云在那如同仙境一般的大观园里度过了三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也养成了骄纵任性随心所欲的性子…… “长大了就会变成这般?”惜春满脸的讶异,不过旋即却是点了点头,“我原并不喜欢云姐姐,不过瞧着她如今这样子,倒是有些心疼了。” 没爹没娘的孩子原就值得旁人的同情,尤其惜春还是那么一个身份,生母难产而亡,生父有的跟没的全然一样,亏得后来过继给了大房这头,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因此,她倒是有些同情起了史湘云。 “会好了,这日子原就是一天好过于一天的。”王熙凤虽也有些同情史湘云,然更多的却是欣慰。想也是,小时候吃的苦那就不是苦,与其让史湘云嫁人后在婆家强行长大,还不如早早的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至少如此一来,她不会带着小性子嫁出去。 史湘云的亲事定在下月初八,据说是个极好的日子,当然更有可能是对方等不住了。这一点,是王熙凤在告诉贾琏后,贾琏又打听才反过来告知王熙凤的。原来,史湘云虽年岁不算大,可对方年长了她五岁,又是家中嫡长子,自是着急婚配。去年间,太上皇忽的驾崩,这才被迫将亲事延期。如今,既已过了国孝,那自然应当趁早办喜事。 而史湘云要嫁的乃是先前曾为秦可卿送殡的王孙公子卫若兰,卫家也是武将,□□赐封泰安亲王,至今已传承五代。且卫家与别家不同,最是不宠溺子嗣,姑娘家尚且不提,但凡是男子只消年满十二,尽数送入兵营历练。而卫若兰身为他这一代嫡长子,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前年更是进士及第,成了天子门生。虽说因着年岁尚轻,并不曾委以重任,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卫若兰前途不可限量。 如此了得的人物,足可以证明保龄侯夫妇对史湘云极为负责。 “二太太这辈子总算是干了一件好事儿。”在听闻了贾琏详细的解答之后,王熙凤由衷的叹息道。 贾琏默默的抬头望天,半响才看向王熙凤,试探的道:“你真心的?” “那是当然,倘若不是因着二太太当年的强力反对,指不定云妹妹就真的同宝玉成了呢。真若是如此,不是造孽吗?”有句话王熙凤并不曾说,倘若这事儿真成了,只怕造孽的就是她了。毕竟,前世的史湘云是从荣国府全身而退的。 听到王熙凤这么一说,贾琏很是无奈,心道,若是王夫人在天有灵听了这话……呃,一定不会感激王熙凤的。 不过,既然都打听清楚了,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多了。贾府诸女眷要给史湘云的添妆早早的备起来了,左右也没几日了。王熙凤又派了人去薛家送口信,只道若是薛家有意,可以联络一下史家,到时候史家自会送来请帖。 口信传到薛家时,很不巧的,探春正好在场。更不巧的是,因着传话的只是贾府里的一个管事嬷嬷,且她自认为这口信没甚么见不得人的,故而等薛家太太一问,她就索性全盘托出。 探春的脸都黑了。 薛家太太倒是谢了王熙凤的好意,还命人给了那管事嬷嬷一个厚厚的封赏。她这番做派并不奇怪,哪怕史家那头明显就是等着她去主动和解,她也是乐意的。原因无他,在失去了皇商身份,且舍了大半家产后,薛家实在是硬气不起来了。别说当年错确实在薛家这头,哪怕错的是史家又有何妨?能多一门能耐的亲眷,旁人求都求不来,至少脸面为何,薛家太太半点儿也不在意。 至于宝钗,也不愧是商户女子,尽管在得知消息的那一瞬间略微有些不快,却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神态,当着探春的面笑着同薛家太太商量起了给史湘云添妆一事。即便舍了大半家产,薛家的底子还是很厚实的,哪怕不立刻外出置办,单从库房里挑几样像模像样的添妆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探春眼见薛家母女俩商议起了正事儿,顾不得自己了,只得讪讪的告辞离开。 待探春离开了,薛家母女俩才对视一眼,宝钗道:“贾三姑娘还真有意思,虽说亲上加亲乃是常事,却也没的亲自上门自荐枕席的。” 薛家太太也颇有些哭笑不得,摇头叹息道:“也是个可怜的姑娘,只怕是知晓没人替她谋划,这才不得不亲力亲为,可惜她那点子算计实在是不够看。 事实上,自打探春想尽法子送上拜帖时,薛家母女俩就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尽管探春并未明着说,可话语之间却是频频提起这些日子帮着薛家料理内外事宜的族人,又提了自己无父无母,无人为自己着想……这简直就是将恨嫁二字实打实的写在了自己面上!! 当然,为自己的将来谋划不算错,可也不能将旁人当傻子罢? 而这也是最让宝钗所诟病的,按说即便是联姻,也没有一对姐弟分别嫁娶一对兄妹的道理。当然,宝钗和薛蝌并非亲姐弟,可他们都是薛家之人,且如今宝玉那一房早已彻底败落,宝钗是因着当今的赐婚跑都跑不了了,没的再添个人进去被祸害罢?再一个,若这事儿真成了,探春的嫁妆怎么办?届时,宝钗肯定已经嫁过去了,给探春准备的嫁妆若是薄了,显得她这个当姐姐当嫂子的不厚道,可若是给多了,当她是傻的吗? “母亲,蝌儿的亲事的确可以先相看起来了,贾府那头不舍得四丫头,咱们就另想其他法子罢。”宝钗想了想道,“或者也可以这般,托凤丫头帮着留意一下,她舍不得四丫头,可总有旁的人选罢?咱们的要求不高,要么是,没嫁妆的官家小姐,要么就是嫁妆丰厚的商户姑娘。母亲意下如何?” “先将保龄侯府的事儿混过去罢,这云丫头……”薛家太太面上略有些难看,心下不由的想到,倘若当初王夫人不曾从中阻挠,是否如今跟宝玉定亲的人就成了史湘云呢?即便宝钗寻不到像卫家嫡长公子这般好的亲事,怎么着也比如今强罢? 于是,因着史湘云的亲事,王熙凤由衷的感激王夫人,而薛家太太却是再度怨恨起了她的亲姐姐。 ……若王夫人在天有灵,大概会被气死罢? 第235章 史湘云出嫁那日,贾府这头一个人都不曾去,至于添妆则是在好日子的前三天就派人送到了保龄侯府。倒是薛家那头,母女俩皆盛装前往,无论是添妆还是贺礼都极为丰厚。非但如此,在史湘云出嫁之后,薛家太太再度拜访贾府,送上了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 “小姑母您这是作甚?” 听王熙凤说出这话时,薛家太太只一个想法,这礼物没白送。可不是吗?在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王熙凤都是管她叫薛家太太的,如今就凭着这一句小姑母,就代表着王熙凤并不曾因前事记仇。 何为前事?自然是先前薛家太太有意将惜春和薛蝌撮合到一起的事儿。 见王熙凤恢复了往昔热情的态度,薛家太太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小心翼翼的提起了给薛蝌说亲一事。当然,她明着就说了,是想拜托王熙凤给寻个妥当的人儿,且将要求放得极低,一听就不像是冲着惜春去的。 说实话,王熙凤颇有些哭笑不得。 上次,薛家太太并不曾把话说完,就被她三言两语的给堵了回去。而这一次,薛家太太倒是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却是让王熙凤在感到好笑的同时,也再度敲响了警钟。 请问,既然薛蝌已经赴京了,那么邢岫烟去哪儿了? 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哪怕这些年来,贾府跟邢家一直都保持着节礼往来,可事实上两家完全谈不上亲近。而归根究底,却是因着邢夫人对于自己的娘家并不热衷,哪怕是前世,面对千里迢迢投奔而来的兄嫂侄女,邢夫人的表现也是淡淡的。试想想,邢夫人都不在意,王熙凤如何能主动提起? “小姑母,这事儿我会放在心上的。”王熙凤也弄不清楚,为何重生一遭,竟会有这般多的人委托她来寻亲事。这迎春惜春自是不用说,原就是自家人,邢夫人没能耐,可不是落到了她这个当嫂子的身上?可算上贾兰,再加上薛蝌,还有贾芸、琮儿…… 王熙凤只能说,她尽力罢。 自然,薛家太太也只是要王熙凤给个态度,并不是立时就定下来。见王熙凤笑脸盈盈的应承了下来,她很快便岔开话题说起了旁的,只半个时辰后,便笑着告辞。 及至薛家太太离开,王熙凤才终于得了空闲好生思量一下这里头的问题。 算算时间,去年那会儿,薛蝌就应该携胞妹宝琴赴京投奔借住在荣国府的薛家。与此同时,薛蝌在路上碰到了邢家人,以及李纨的寡婶母女三人…… “原来是这样。”王熙凤忽的明白了,去年正月十五元宵那日,贾政被人毒杀,接着荣国府的事儿一桩接着一桩,不仅主子们都下了狱,更是连整个敕造的府邸都被查封了。在这种情况下,傻子才会跑到荣国府投亲!很显然,甭管是薛蝌还是邢家亦或是李家,都不傻。 而薛蝌,大概是去年年底在金陵里碰到了来调查薛蟠旧案的官差,这才知晓了薛家的消息,匆匆赶来帮衬薛家太太母女俩。 那么,问题来了,邢家人如今在哪儿? 想了半日,最终还是卡在了老问题上,王熙凤索性不想了,也不打算插手此事。既然前世薛蝌和邢岫烟是一对,那么今生他们一定能排除万难走到一起的。至于旁的,她不想管也管不了,毕竟若是她此时忽的跑到邢夫人跟前,亲切的问候其娘家人…… 那画面太美,她完全不敢看。 撇开这事儿不管,王熙凤只唤了红玉过来,真诚了问候了她对贾芸的印象。还真别说,尽管去年她只是有这么一个朦胧的想法,可因着贾芸如今是住在前院,且每每跟在贾琏身边做事。不说跟红玉热络,至少在林之孝俩口子跟前混了个眼熟。贾芸极有眼力劲儿,又能说会道的,再加上他是王熙凤的干儿子,久而久之,林之孝还真看上了他,话里话外的也是极力促成这门亲事。 红玉是个爽利性子,虽不像丰儿那般没脸没皮的,不过倒也是有甚么说甚么,至少在王熙凤跟前从不打马虎眼。 “奶奶,芸爷很好,只是我如今年岁尚小,再说府上也不曾出孝,不去想那些个有的没的。再说奶奶如今跟前也没个得力的,若是我再走了,奶奶往后使唤谁去呢?” 王熙凤被这话逗得笑翻了天:“行行,我知你能耐,我这儿少了谁都不能少了你呢。罢了,你高兴就好,左右就像你说的那般,年岁还小,多养两年也无妨。就让芸儿那孩子急去罢!” 说罢,王熙凤倒是心道,自己往后完全可以考虑当个媒人,谁让这亲朋好友都往她跟前凑,都央她说亲呢? “奶奶!奶奶!”窗外,传来丰儿的唤声,不过她如今已嫁为人妇,被人称为张庆家的。只不过,虽说嫁了人,丰儿那性子却并不曾变,若无事也罢,一旦摊上些事儿,必定咋咋呼呼的闹个不休。 王熙凤头疼的扶额,向红玉摆了摆手。红玉只偷笑一声,忙忙的拎起裙摆一溜小跑儿的出了内室。过了约莫小半刻钟,红玉笑着跑了回来,脆生生的道:“奶奶,是太太娘家的亲眷来了,太太差人问您,可是让住在客院,还是让他们自便?” 这种事儿怎么自便?!哪有将亲眷轰出去…… 等等! 太太娘家的亲眷!! “可有女眷?唤过来瞧瞧。”王熙凤言下之意,自是让人将他们安置在客院里头。不过,她一面这般吩咐着,一面在心里暗叹,邢夫人对于娘家人还真是不上心。 女眷自是有的,听说有两个,来的却只有一个。不是旁人,正是小半日前王熙凤心心念念的邢岫烟。 “见过琏二奶奶。” 邢岫烟很美,却并非那种惊艳的美丽,而是如同一株寒梅,初看并不起眼却越看越有滋味。尤其是这么盈盈一拜,端的是动人心魄。 王熙凤几乎愣住了,旋即朗声大笑道:“好妹妹,难得有如此神仙般的好妹妹,只管留在这儿陪我罢。”又向一旁的红玉道,“去跟太太说一声,就说我留邢妹妹住下了。嗯,就住到以往林妹妹未出阁时住的院子好了。” 黛玉未出阁时,起初是跟着迎春、惜春一道儿住在邢夫人院子里的。只是后来,因着地方也宽敞了,加上黛玉被赐婚予北静郡王水溶,故而王熙凤又另收拾出了两个院子,一个予了黛玉,另一个予了迎春。倒是惜春,仍住在邢夫人那儿,只不过有时候她也会去寻迎春,同姐姐挤在一道儿。 红玉得了信儿,自是吩咐下去了。又亲自跑了一趟邢夫人院子,将王熙凤的话带了她。邢夫人只道一声知了,旁的却并不曾吩咐。 其实,有一点却是王熙凤猜错了,邢夫人对娘家的态度虽一直淡淡的,却也并非全然不在意。只不过,邢夫人原就是个尴尬人,以往贾赦在世时,尚且没人将她放在心上,如今贾赦没了,虽眼瞧着贾琏和王熙凤都对她不错,可她小心谨慎惯了,却也不会仗着辈分压人。只是对于扶不起的娘家兄长,邢夫人是真的无奈,兼之其兄长邢忠一生只得一女邢岫烟,邢夫人索性懒得管了,左右百年之后邢氏一门也注定断了传承,做再多又有何用? 抱着这样的想法,邢夫人只将心思放在俩闺女身上,哪怕得知娘家人前来,也是懒懒的。不过,在听闻王熙凤对邢岫烟很有好感,她倒是略欣慰了一些。甭管王熙凤究竟是出于面子情,还是真的同邢岫烟有缘,这总不是甚么坏事儿。邢夫人虽懒得管娘家之事,可若是娘家能好一些,她自也是乐意见到的。 只是让邢夫人不曾料到的是,王熙凤当天晚间就跑来给她请安,直截了当的挑明了今个儿薛家太太的所求。 王熙凤是这般说的。 “……薛家那头,瞧着是败落了,可到底是紫薇舍人的后人,家底还是极为丰厚的。再一个,薛蟠说是流放三千里了,可太太也该明白,这流放是极少能活着回来的。即便真回来了,天知晓是多少年以后。那薛蝌我也是略有所闻,知晓是个稳重妥当的,尤其我瞧我那小姑母的意思,是打算让薛蝌帮着料理薛家的生意。如此看来,倒也不失为一门好亲事。” 薛蝌的好处在于,是家中独子,又跟薛蟠这一房乃近亲。虽说他本人家境贫寒,可架不住薛家太太手头上有钱。且如今,薛蟠是流放而非斩首,因而薛家太太不可能将万贯家产都给宝钗当嫁妆,必定要留下至少一半在手头上。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哪怕手段了得,也不能亲自料理生意,纵是有忠仆帮衬,却也是需要一个主事之人的。 而反过来说,邢岫烟本人虽出色,出身却实在拿不出手,配商户出身的薛蝌也不算低嫁了。 邢夫人不傻,她自然知晓薛家有的是钱,哪怕经历了一些波折,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不可能如同邢家那般一贫如洗。当下邢夫人便拍板决定了:“行,一切就听凤哥儿你的,至于她爹娘那儿,有我呢!” 也许邢忠有着千万般的缺点,却也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听话。邢夫人老父尚在时,邢忠听爹的;等老父死了,他听妹子的;等妹子出嫁了,他听媳妇儿的…… 只是,邢夫人并不知晓,薛家太太原本看重的侄儿媳妇儿乃是她的心肝宝贝儿惜春。而就连王熙凤也不知晓,探春看上了薛蝌。 第236章 也许真的是前世有缘,薛蝌跟邢岫烟的亲事竟是极为顺畅的定了下来。原因倒是简单,却是据邢家人说,在来京里的路上碰巧遇到了同样来京里的薛蝌,两家实乃是结伴同行的。 初时听得这话,王熙凤还道是自己太过于劳累导致幻听了,毕竟早先她曾听薛家太太提起过,那薛蝌乃是今年年初在金陵城里听说薛蟠旧案发了,这才急急赶赴京城的,既如此又怎会再次赴京呢?待细细追问之后,王熙凤才得知了里头的原委,却实乃是一个“巧”字。 却说薛家那头,因着薛蟠被判流放三千里,哪怕暂时保住了性命,可毕竟流放之刑,是极少能够活着回来的。即便薛蟠真有这般好运道,何时回却也是个大问题。也因此,薛家太太便起了留薛蝌在京里,帮着薛家操持生意场上事儿的念头。然而,薛蝌却并非孤家寡人,这一时半刻的留在京里帮亲眷一把倒是无妨,可若是要长长久久的帮衬下去,薛家太太却是必须给予好处的。自然,头一个就是令薛蝌一家团聚。 “原来是这般,我道怎的同薛家太太说的不同,却是他往金陵接母亲和妹妹去了。”王熙凤边笑边道,“说起来,薛家那孩子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俩孩子又有缘分,实在是老天爷都看好的亲事呢!” 王熙凤这话是向着邢夫人说的,目光却隐隐瞥向邢岫烟,面上俱是欣慰之意。邢夫人虽对于娘家侄女并不甚在意,却也不至于蠢到拆台,当下便笑着道:“确是门好亲事,只是咱们家是女方,这亲事……” “尽管包在我身上,回头我让薛家太太雇了官媒上门提亲!”王熙凤大包大揽道,只这话却是让邢岫烟羞红了脸颊。 不过,羞涩归羞涩,邢岫烟对于薛蝌却也是极为满意的。薛蝌此人身形挺拔容貌俊秀,性子稳重人品出众,可以说撇开家境贫寒之外,几乎再无任何缺点。可若是非在意人家家境贫寒这点,邢岫烟家中却也不富裕,甚至比薛蝌家穷多了。好在邢岫烟乃是女子,加上她是家中独女,父母虽木讷却还不至于刻薄,不会发生克扣下聘礼不还的事儿。到时候,邢家只需准备一份看得过去的嫁妆,再添上薛蝌家下的聘礼即可。 因着这门亲事乃是两家都乐意看到的,且贾府虽在孝期之中,却并不妨碍邢家。加之两家也不是甚么大富大贵的人,定亲时很是低调,几乎没惊动左邻右舍。直到三媒六聘礼成时,外人才知晓邢氏女嫁了薛家郎。 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至十一月底,两家也互换了庚帖,薛家也下了聘,算是正式定亲了。至于成亲却并不急于一时,薛家太太还是挺重视这门亲事的,想着薛蝌到底只是同族并非同一家人,索性在京里给薛蝌置办了一座三进的宅子,大致上仿若贾府先前住了几年的旧宅子,搁在高门大户自是算不得甚么,可对于一般人家来说,却也是大手笔了。这还不算,薛家太太正式收了薛蝌为义子,这是因着顾及到薛蟠还有归来的希望,以及薛蝌乃是家中独子的缘故,故而只是收为义子而非过继。可纵是收为义子,也是分具体情况的。 一般来说,只有正式过继并上了族谱的嗣子,才会等同于嫡子。其次便是经过了三牲祭礼的义子了,类似于当年刘姥姥认巧姐为干外孙女,薛家太太和薛蝌也是属于这种情况。再次一等则像是王熙凤认贾芸为义子,也是过了明路的,却并不曾真正做祭礼。最最末等的,则是那等开玩笑性质的,亦如王熙凤对林之孝家的,纯属打趣,无需当真。 也因着薛家太太对薛蝌的重视,薛蝌这一房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且不说薛蝌和邢岫烟的亲事,毕竟这门亲事原就不曾有任何阻挠,却说薛蝌之妹薛宝琴的亲事,仿佛也有了些许转圜的余地。 说起来,薛宝琴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虽说他们家不像邢家那般家徒四壁,可却是远不能跟她堂姐薛宝钗相提并论的。薛宝琴倒是没吃太多的苦头,可她却父亲早亡家道中落。这也罢了,最为让她难堪的却是她父亲生前为她定下的那门“上好的亲事”。 薛宝琴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且她跟邢岫烟的耐看不同,她的美貌是极为耀眼的,哪怕站在一群美人儿之中,她也是最先被人注意到的那一个。且她极为有才情,堪称天赋绝伦才华横溢。加上她又是开朗活泼的性子,总的而言,简直就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女子。 也正是因着这些缘故,她才会在几年前,由其父做主许给了梅翰林之子。别看梅翰林只在翰林院任职,家中也并不富裕,可自古以来都讲究一个“士农工商”。甭管薛宝琴本人再怎么出挑,都掩饰不了她是个商户女的事实。至于梅翰林则是书香世家,其子据悉也是有大学问的,因而这门亲事定下来决计不是薛宝琴吃亏。 可惜,正如同人无完人,这亲事也不可能完全遂了人愿。当年,刚说亲事时,谁能想到薛宝琴之父次年便没了?更不会想到,薛家以及其靠山贾家和王家尽数败落。若仅仅是败落也罢了,左右这人生本就是起起落落,可那梅翰林却是个极为迂腐的老学究,他不在意败落,却在意当今的感受。 一时间,梅家索性将这门亲事搁在一旁,既不说退亲也不说成亲,只这般拖着。薛蝌一家在金陵城老宅里等了好几年都不见梅家有音讯,又忽闻梅家得了外放的差遣不知何时能归,正着急着,又听闻薛蟠旧案发了,这才急急的入了京。 而今,薛蝌之母、之妹皆到了京城,又得薛家太太相助置办了宅院,也攒了些家底,薛蝌不在意自己的亲事,却对妹妹的亲事极为上心。 梅家乃是去年年后放了外任,算上今年一年,一直要到明年的年底才到三年任期。好在这么一算,也不过才一年时间。薛宝琴比宝钗还小了两岁,因而虽也有些急了,却到底还算等着住。尤其薛蝌想着自家的条件好了许多,该是能帮衬妹妹了。 这想法不错,然而现实注定很残酷。 至少,有着前世记忆的王熙凤很清楚,薛宝琴压根就不曾嫁给梅翰林之子。不过,薛宝琴后来的日子过得倒是不差,王熙凤清楚的记得当年薛宝琴在大观园里做的那十首怀古诗的最末一首。 梅花观怀古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前世的薛宝琴最终嫁给了理国公柳彪的后人,旁系的柳昝。柳昝也是读书人,后来进士及第,得了外放的差遣。据悉二人婚后很是恩爱,儿女成群。 因着知晓薛宝琴的结局,王熙凤亦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左右她今生即便频频出手,也不曾干涉到薛蝌一家子,自然是无碍的。 很快,便又翻过了一年,贾府进入了贾母过世后的第三个年头,依着规矩,要直到十一月中旬才算是真正出孝。而薛蝌和邢岫烟却是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只在当年三月里择了个好日子,便欢欢喜喜的成了家。 只是与此同时,却也出了个并不算折腾却很恶心人的事儿——探春闹上门来质问王熙凤。 “琏二嫂子,薛家哥儿同大太太娘家侄女定亲一事,为何我并不知情?莫说我了,您竟是连宝二哥哥都不曾支会一声,甚至连他们成亲,宝二哥哥都不曾受到帖子。咱们不都是亲眷吗?为何会如此生分?”探春说这话时,已近乎气急败坏了。明明去年间她曾委婉的拜托过王熙凤为她寻摸亲事,也曾在薛家拜访时暗示了薛蝌此人,虽说她也承认,自己说的并不算明确,可王熙凤也好薛家太太也罢,皆不是蠢笨之人,探春说甚么都不相信,她俩会听不懂她的话。 ……当然听懂了,只是王熙凤和薛家太太这对姑侄俩在完全没有任何沟通的情况下,一致选择了装作听不懂。 “三姑娘这话真是奇了,且不说咱们两家都还在孝期之中,纵是出了孝,他薛家不愿意给你们帖子,你们倒是寻薛家去呢,与我有甚么干系?” 邢岫烟的确是邢夫人的娘家侄女,而薛蝌也确是王熙凤姑母的夫家侄儿。可说白了,贾府在此事里头顶多只占了个牵线搭桥的作用,待两家真正接头后,贾府诸人就撒手不管了。因此,别说外人了,就是小两口将来闹了矛盾,也怪不到贾府头上了。 至于发帖子…… 咳咳,那是男方的事儿,甚至连薛家太太都只能在旁帮衬而不能指手画脚。 可探春却完全不这么想,在她看来,她纵是比不得迎春、惜春姐妹俩,总是比得上邢岫烟这个外人。偏生,她并不知晓王熙凤对于邢岫烟极有好感,甚至越过了邢夫人…… “嫂子,我虽唤您一声嫂子,心里头却是拿您当亲姐姐看待的。我如今没了父母,宝二哥哥又是个靠不住的,我也知晓,这姑娘家的亲事原不该由我本人来操心,可我实在是没了法子。”探春缓缓的抬头,面上是两行清泪,“凤姐姐,算我求求您了,您倒是将我的事儿搁在心上呢!那薛家哥儿……罢了罢了,左右事儿已成了,再说多亦无意。这事儿我也不怪您,可您总得为我负责,再给我另寻门好亲事罢?” 王熙凤:…… 再一次的,王熙凤断定探春就是王夫人亲生的!! 第237章 王熙凤自问也算是伶牙俐齿之人,这世上能将她堵得哑口无言的人还是极少的。不过,即便是极少,这也是存在的。旁的不说,单就是眼前这位贾三姑娘探春,就颇让王熙凤感到无奈至极。 ……最重要的是,王熙凤压根就不想跟探春浪费口舌。 “来人,送客!” 不等探春回过神来,王熙凤在撂下了这句话后,便起身率先离开。整个过程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直到王熙凤都走出房门沿着抄手游廊往院子外头走了,探春方才在红玉的催促上带着一脸的茫然无措站起身来。 两行清泪尚且还在面颊上,可诉苦的对象却走得那般干脆利索,别说探春了,就算换成她的嫡母王夫人,估计也会被王熙凤这横来一笔弄懵了。 “嫂子她……” “贾三姑娘,我家奶奶吩咐了,请您立刻离开。”红玉淡笑的回应着探春,虽说事实上王熙凤只撂下了“送客”两个字,不过主子是主子丫鬟是丫鬟,红玉到底还是给探春留了些许颜面。当然,探春究竟是何思何想的,那就同她无甚关系了。 探春终于在红玉的提醒下,慢慢的回过神来了,只这般她却是愈发的羞恼:“这是何意?哪有人会在客人还会离开之前,便拂袖离开的?你去将……”探春想说让王熙凤过来,可话到嘴边时却又临时改了口,“好好,既然琏二奶奶不愿意见我,我去瞧瞧太太总可以罢?” 红玉略思量了一下,王熙凤说的简单,倒的确不曾言明不准探春去看邢夫人。可问题是,瞧邢夫人又有甚么用?当下,红玉便笑着点头:“那贾三姑娘您请自便,左右我只是这正院里头的大丫鬟,您只消出了这个院子便可。” “哼,下回纵是请我来我也不会来的!”探春怒气冲冲的疾步离开了正院子。 直到探春走远了,一直在廊下瞧热闹的丰儿才挪步过来,嗤笑道:“请她来?哪个瞎了眼的会特地请她来?整个儿就跟那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不说,还那般碍事!” “张嬷嬷好。”红玉回转过身子,笑看向丰儿。只这称呼却是立刻让丰儿黑了脸。 “小红你个小丫头片子,皮痒了是罢?居然取笑起我来了!看我今个儿不给你紧紧皮子!”已从大丫鬟晋升为管事嬷嬷的丰儿立刻将方才之事抛到脑后,很快就跟红玉闹成了一团,倒是引得院子里头的小丫鬟们聚在一起笑疯了。 却说探春,在赌气离开了正院子后,还真就往邢夫人那儿去了。邢夫人如今虽仍被称呼为太太,可事实上却是相当于府上的老太太了。她本人原就没甚么能耐,如今好吃好喝的供着,自己的院子自己做主,除了两个闺女的亲事外,她倒也没甚么好不痛快的。 今个儿,邢夫人瞅着天气不错,便索性命人将竹编躺椅搁在了廊下,舒舒服服的躺着晒太阳。 忽的丫鬟来报,贾三姑娘来了。 “谁?”这可怪不得邢夫人,别说她原就脑子不算灵光,单就说她已经许久不曾听到二房的近况了,一时间愣是没能将人给对上。当然,等探春进来后,她却是立刻回过神来了,“哦,王氏的闺女。” 探春:…… 这算甚么事儿呢?宝玉只惦记着她不是王夫人亲生的闺女,仍将她归为贾环的姐姐。贾环则痛恨她当年记在了王夫人名下,死活不愿承认这层血脉关系。而贾府这头,却牢牢的记住她贾探春乃是王夫人的闺女。 万幸的是,邢夫人很快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忙打哈哈的道:“三丫头今个儿怎的过来了?可是来寻琏儿媳妇儿的?她没在正院子里吗?” “太太,我今个儿是特地来瞧您的。”探春巧笑倩兮的道。不然还能怎样?说不知怎的触怒了王熙凤,被王熙凤下令撵她离开? “来瞧我?”邢夫人纳罕不已,且她原就不是那等子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听得探春这话,立刻就将狐疑摆在了面上,又说道,“这好端端,你来瞧我做甚?” “我……”探春好悬没被邢夫人这话给噎死,这当然不是她不善于应对,而是邢夫人太不会说话了。这已经不算是说话直接了,根本就是说话完全不过脑子!所谓客套话,原就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哪个会当真?探春在心里头暗暗吐槽着,好不容易才绷住了面上的笑容,仍道,“也没旁的事儿,只是许久不曾见到太太您了,今个儿才特地过来瞧瞧您。太太最近可好?” “挺好的。” 邢夫人哪里仅仅是不太会说话,她还听不懂人话。听得探春说特地来看她,她压根就不曾多想,只当是真的了,旋即竟就这般跟探春一问一答起来。 探春原想借着问候引得邢夫人主动开口关心自己,结果邢夫人压根就没有这个意识,或者她完全就不想关心探春。在出师不利的情况下,探春遂又提起了迎春和惜春,这次倒是问对了话题,可偏生邢夫人直接从冷漠的路人瞬间过度到了慈母范儿,面上的笑容那叫一个盛,句句不离迎春惜春姐妹俩。倘若这话是王夫人说的,探春还可以认为这是敲打或者做做样子罢了,偏邢夫人一副真诚的模样,不知情的人绝不会怀疑那俩姐妹并非她亲生。之后,探春又旁敲侧击的提了好几个话题,可惜邢夫人虽每次都上钩了,却没有任何作用。 最终,探春索性豁出去了,咬牙直言道:“太太,我希望您能帮我说一门亲事!” ——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还能再装傻?! 可惜的是,人家邢夫人至始至终都不曾装傻过,她一直都是本色出演。故而在听到探春这话后,邢夫人满脸的愕然,愣是半响才道:“说、说亲?哦哦,三丫头也是大姑娘了,说亲……可你要说亲寻我作甚?我娘家亲眷小辈儿中只得一个姑娘家,前些日子还嫁了。” “我知道,邢家姑娘嘛,嫁给了薛家的哥儿。”一提起这事儿,探春的心头就在滴血。说实话,她其实并不曾真正看上薛蝌,毕竟薛蝌只是商户之子,虽说是家中独子,家境却并不算富裕。哪怕后来得了薛家太太看重,却是被当做大掌柜的使用的。探春深以为,若非自家败落了,自己又无甚嫁妆,哪里轮得到薛蝌?只是考虑到如今的处境,探春才勉为其难的决定下嫁。哪曾想到,却被邢夫人的娘家侄女给截了胡。 “是呀,就是嫁给了薛蝌。”邢夫人不甚在意的附和道,旋即颇有些为难的道,“可我除了娘家外,就只认得咱们贾家的人了,如何给你说亲?” “太太……”探春简直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可比起无功而返,或者回过头再去跪求王熙凤之类的,邢夫人显然要好对付多了,当下她便只能咬牙道,“太太,虽说我是二房的姑娘,可其实我打小就觉得您特地和善,有心想要亲近您,却因着不是大房的人,实在是亲近不得。太太您不知晓,我最羡慕的就是二姐姐和四妹妹了,我……” 说着说着,探春不由的再度落了泪。还真别说,她哭得挺像那么回事儿的,说的话倒也的确算感人,可问题在于,跟邢夫人谈感情有用吗? 邢夫人只张口结舌的看着探春,完全没有领会到探春心里的想法。这说亲她倒是听明白了,可她自认为自己说的也很明白,她压根就不认得甚么人家。虽说邢家乃是小门小户,可她父亲却极为迂腐,讲究的是女儿家必须老实待在家里头。因此,她是直到出嫁那一日,才头一次走出家门。可纵是如此,等嫁到了荣国府后,她也依然保持着以往的生活习惯,轻易不出门。这大半辈子下来,她去过的地方寥寥无几,除却娘家,那就只有荣国府、东面旧院、宁国府,以及后来跟随贾琏和王熙凤搬了两次家。 可以说,邢夫人的交际圈子窄得不像话,认识的人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而适龄的哥儿倒还真是不少。 像大房的琮儿啊,二房的宝玉和贾环啊,薛家的倒霉蛋薛蟠啊,王家已过世的王仁啊,已经跟迎春订了亲的许家三哥儿啊,还有就是王熙凤的干儿子贾芸。对了,还有一个,就是那三天两头往贾府里窜的南安郡王世子霍嚣。 ……没有一个合适的。 “太太!”探春索性跪倒在邢夫人面前,半个身子都扑到了邢夫人身上,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太太您可得帮我想想法子,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可我不认识别家的哥儿呐。”邢夫人倒不至于动怒,虽说她一度跟王夫人相看两厌,却不会因此迁怒到探春身上。因而,她只是无奈的摊了摊手,再次强调道:“不骗你,我这是说真的。” 探春倒不曾怀疑邢夫人会骗她,只是她的目的却不仅仅于此。当下,她哭得愈发的悲伤无助,好半响才吭吭哧哧的道:“我不敢怀疑太太,只是这亲事……太太也体谅体谅我,原先咱们府上未曾败落时,我也是金娇玉贵的养大的。如今,大房尚且无恙,我们二房却是遭了大难了。宝二哥哥倒是订了亲,我这没找没落不说,还……还不曾准备一分一毫的嫁妆。” 邢夫人终于听懂了,极为难得的她一下子就领悟了探春的意思。 明面上是让她帮着说一门亲事,实际上却是让她直接给置办一份嫁妆??? 第238章 “奶奶,太太下令将三姑娘轰出去了!还说甚么,往后再也不准她来太太的院子!”丰儿兴高采烈的奔向了园子,远远的看见王熙凤,便抬高声音告知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王熙凤素来对丰儿无可奈何,明明都已经嫁了人成了管事嬷嬷,却依然是那副小丫鬟的脾性。好在甭管脾性如何,丰儿本人最是忠心耿耿,这点儿倒是王熙凤最为看重的。 这会儿,王熙凤正在园子里瞧自家闺女儿子并一个不请自来的臭小子在园子里瞎蹦跶,见丰儿过来后,王熙凤向一旁的奶嬷嬷叮嘱了两句,便往前头走来。 “你这又是在闹甚么?咋咋呼呼的。干脆等回头你生了孩子还这副样子好了,一副傻样儿!”王熙凤毫不客气的奚落着。 丰儿会怕王熙凤奚落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当下她只淘气的吐了吐舌头,忙忙的道:“是太太呢,也不知真的了,太太忽的恼了三姑娘。前头都传来消息了,说是太太派了院子里的俩粗使婆子,强行将三姑娘轰了出去。” “好端端的,太太怎会恼了她贾探春?”王熙凤纳闷了,也不是说邢夫人的脾气有多好,而是以邢夫人那等小心谨慎的性子,纵是真的恼了某个人,也断然不会做的这般明显,且毫无任何回旋的余地。当然,也有可能是因着贾探春没啥好在意的。 “具体的情况倒是不知晓,不过肯定是三姑娘的错!”丰儿斩钉截铁的道。 王熙凤没好气的甩了她一个眼刀子,这谁对谁错暂且不说,可纵然真的是邢夫人做错了,身为贾府的丫鬟,丰儿也绝不可能站在外人那边。当然,若是今个儿是王熙凤和邢夫人之间闹出了矛盾来,那就是另外一说了。 “行了,你同我一道儿去瞧瞧太太。贾探春那头倒是无妨,可别将太太气出个好歹来。”隐隐约约的,王熙凤猜到了一些,却仍是有些不大相信。 ……应该没人会这般无耻罢? 邢夫人的院子离前院和正院比较远,却离园子极近,原就是依着邢夫人的幸好给她择了个清静幽雅的小宅院,不算大,也不算奢华,只清清静静的,倒也不失为静养的好去处。 可这会儿,因着邢夫人被气得了个够呛,满院子的丫鬟婆子都是忙忙乎乎的,及至见了王熙凤过来,才慌乱的给其行礼。 “一副没头苍蝇的样儿,像甚么话儿?就算不知晓该做甚么,老实待在一旁总会罢?来个人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王熙凤冷声道。 不多会儿,邢夫人身边新上来的秋枫便走了过来,向王熙凤禀告道:“回奶奶的话,方才贾三姑娘来过了,三言两语的便将太太气倒了,好在并不严重,只用一些平心静气的汤水便可。” “这事儿闹的……太太如今怎的了?可方便我进去瞧瞧?” “哪儿有甚么不方便的?奶奶您快请。”这秋枫乃是贾府年前新买的一批丫鬟,最初只在邢夫人跟前当个二等丫鬟,没几个月便得了邢夫人的青睐,前些日子才提拔成了大丫鬟。不过,即便是大丫鬟,跟王熙凤跟前的那些人却仍有着不小的差距。只能说,以秋枫的能耐足够将邢夫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至于旁的却是为难她了。 王熙凤懒得理会邢夫人院子里的事儿,也从未想过要帮着料理,左右不过巴掌点大的地方,就算浑来也不妨事儿。因此,她只笑着走进了正房,而此时,邢夫人正一副气呼呼的模样歪在暖炕上。 “凤哥儿,你来了。”院子不大,邢夫人只是歪着又不是真的睡着了,王熙凤过来时闹出的声响她自然也是听到了。当下,便向王熙凤苦笑一声,叹道,“可是三丫头去你那儿告状了?” “没,先前她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我让红玉送客。也不知怎的,她竟是跑到了太太您这儿来叨扰您,真是该打。太太您也别生气了,回头我派个人支会宝玉一声,这妹子大了,管教是万万省不得的,免得将来她嫁出去了,没的给家里争光,反而添了一箩筐的麻烦。” “谁指望她争光呢?对了,还嫁人呢,她今个儿来寻我就是为了嫁人一事。” 却说邢夫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眼子的人,当然她那点儿小心眼别说是在贾母、王夫人眼中了,就是搁在王熙凤这头也是不够看的。这不,她方才一时恼怒将贾探春轰了出去,可等静下心来细细思量后,又颇觉得后悔。倒不是担心得罪贾探春,而是生怕贾探春回头寻了王熙凤,万一嚼几根舌根,挑拨离间成功了呢?虽说她贾探春不是王夫人亲生的,可冷眼瞧着简直就跟王夫人一个德行,这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定然也不弱。这不,邢夫人一不留神就想多了,一想多了她就开始止不住的懊恼、后悔,甚至开始头疼起来。 及至这会儿见王熙凤似乎对贾探春颇有意见的样子,邢夫人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忙急急的将方才贾探春说的话,添油加醋一番后说了出来。 简单地说,就是贾探春跑到她跟前,逼着她帮其寻一门好亲事,再给其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哎哟,我这头疼啊,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咋就摊上这档子事儿呢?我几十年来统共也就出了那么几次门,哪里就认得旁姓人家了?还有嫁妆……我这孤老婆子攒几个钱容易吗?每年年节还要给小辈儿发压碎包,要打赏下人,有时候也会托人去街面上买点儿东西。扣扣索索的好不容易攒下了几个钱,她贾探春居然想要!!” 邢夫人是真委屈,别看她好歹也曾是荣国府大房太太,可有时候出身决定了一切。尤其她本人既不得婆母的信任,又不得夫君的宠爱,更是不曾生下一儿半女的,哪怕后来先得了迎春后得了探春,可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还真就不是一时半会儿的能够改过来的。 这不,眼瞅着大半辈子都过去了,邢夫人都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唯一的特性就是抠门,唯一的喜好就是攒钱,这档口贾探春跟她要钱?! 要命算了!! 王熙凤几乎忍不住要喷笑出来,只得暗暗掐了自己好几把,才将笑意强压回去,一本正经的道:“太太您说的是,句句都在理。这贾探春真不愧是二太太一手调养出来的好闺女,虽不是亲生的,却胜是亲生的,真真不是甚么好东西。太太您放心,我这就传话下去,咱们府上再不让她贾探春进来。” “好,就这么办。”邢夫人狠狠的点头,一瞬间只觉得身子骨都轻松了许多,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却还不忘低声嘟囔两句,“攒钱可不容易……” “那太太您好生休息?” “嗯,凤哥儿你去忙罢,我今个儿被她气了半天,等下早些歇了。” “是是,那儿媳妇儿告退了。”王熙凤笑着退出了房门,带着丰儿快步离开了邢夫人的院子。也是等走出老远了,王熙凤才憋不住笑弯了腰,一旁的丰儿也跟着笑了起来,主仆二人险些笑作一团满地打滚了。 待傍晚时分,贾琏回府后,王熙凤忙不迭的将今个儿发生的事儿告诉了贾琏。其实,对于王熙凤来说,贾探春无耻归无耻,却完全不会气到她。想也是,就这么一个蠢货,能有甚用?这王夫人之所以将王熙凤坑得不轻,一来是因着姑侄关系,二来更是因为王夫人乃是荣国府当家太太,更是宫中贤德妃娘娘之母。至于贾探春…… 甚么东西!! “那你就眼睁睁的瞧着太太被她贾探春气死?”贾琏不明白了,当然他不会因此怪罪于王熙凤,只是不懂这事儿有甚么好笑的。 “没那么严重,我瞧着罢,太太与其说是被气的,不若说是心疼的来得更为恰当一些。”王熙凤一面为贾琏更衣,一面为其解惑道,“太太素来节俭惯了,在咱们府上也就罢了,以往每每要给亲眷人家送礼时,我都会替她另外准备一份。这要是不准备的话,指不定她会拿压箱底的东西来凑数呢,我可丢不起这个人。至于今个儿这事儿,太太多半是装的,只怕她将三姑娘轰出去一事,也是她特地唤人来这儿说的。我琢磨着,她怕是觉得自己病了,我就心软了,也就无需让她掏这个钱了。” 怎么说呢?就如同几年巧姐自作聪明算计旁人一般,不讨厌,却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贾琏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对于这个上不了台面的继母,他还真说不上有甚么感觉。当然,两者完全不存在任何仇怨,可情分也是寡淡得很。哪怕这几年一家子相处得不错,也不曾培养出母子情来。 “行了罢,琏二爷您也别嫌弃太太了,她眼界虽低了些,好歹人不坏。”一眼就看出了贾琏的心思,王熙凤好笑的道。 “这还不错?你拿她跟谁比?”贾琏奇道。 “跟谁?自然是二太太了。琏二爷您自个儿想想,二太太出身好,容貌身段管家能力等等一切,都能将咱们太太甩出十条八条街的。可您再盘算盘算,咱们太太也就是抠门了点儿,最多时不时的闹出一场笑话来。二太太呢?放印子钱、包揽诉讼、搅合后宅,连谋杀大伯子、谋杀亲夫都干了,还有甚么是她不敢的?” 贾琏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说实在的,因着是正经的原配之子,哪怕这些年他对于邢夫人一直都是挺客气的,可打心底里还是颇为瞧不上她,尤其邢夫人确是浑身透着一股子寒酸样儿。可要不怎么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呢?若拿邢夫人跟王夫人一比…… “像咱们太太这般好的人儿也真是不多了!凤哥儿,她不是抠门吗?回头拿些贵重的大件儿予她,她想藏着掖着都无妨,只当是咱们当晚辈的孝顺她!” 王熙凤赞同点点头:“琏二爷您说的是,左右太太一辈子也就只这么个爱好,遂了她又有何妨?倒是贾探春那头,我已经答应了太太,往后咱们府上绝不会再让她进来了。” “交代琮儿一声,让他跟环儿好生打个招呼。这真论起小聪明,她贾探春糊弄得了宝玉,却绝对糊弄不了环儿!” …… …… 次日一早,王熙凤没唤红玉,而是将心眼子比针尖还小的丰儿唤到跟前,如此这般的叮嘱了一番,也没经手琮儿,而是让她直接跑一趟宝玉那儿,将昨个儿的事儿一一分说,强调贾府不欢迎探春一事。 待丰儿要离开了,王熙凤又忙忙的叫住她,明着告诉她,贾环和贾探春之间的关系颇为恶劣。 第239章 说实在的,王熙凤这番叮嘱纯属白忙活。丰儿是何等人精,又是天生一副小肚鸡肠的样儿,关系恶劣与否对她而言压根就没甚么关系,就算今个儿贾环和贾探春姐弟情深,她也能在三两语间让他们姐弟反目。 这不,丰儿让她家男人赶车送她去宝玉那儿,结果也是到了地儿之后,才发觉原来二房已经沦落至斯。当下,丰儿便略改动了原本的方案,只拿出王熙凤的做派来,挺着腰杆子端足了架子敲响了那破落小院的门。 宝玉先前虽在贾环的教唆下削减了家中用度,可最基本的却还在。像甚么门房、护院、厨娘等等,以及宝玉房里的俩丫鬟俩嬷嬷,并贾环跟前的一小厮,只除了探春跟前没人伺候外,总的来说还算凑合,至少在这胡同里算是独一家的。 ……可显然丰儿并不这么认为。 “天!三姑娘您如今竟是住在这等地儿?瞧瞧,这院子破败也就罢了,怎的让您这个嫡出的姑娘家住在耳房里?这是怎说的?东厢房住着谁?西厢房又住着谁?”丰儿状似关心,实则嘲讽着朗声道。 探春打从听到丰儿的声音,就暗叫不妙,结果她刚走出房门尚不曾开口,便引来了丰儿好一通的大呼小叫声,气得探春狠狠的揪着手里的帕子,却寻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儿。只因丰儿所说尽是事实,纵是她有伶牙俐齿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然而,丰儿除了喜欢埋汰人外,更是不知晓何为收敛。当然,在贾府时她自不会这般过分,别说是在王熙凤跟前了,哪怕是透明人一般的邢夫人,她也是极为给面子的。可对于探春,她就没甚么顾虑了。 “罢了罢了,三姑娘既是喜欢住在耳房里,那我也没立场插手。我只问三姑娘一句,宝二爷和环三爷可在?我家爷和奶奶都惦记着他们,特地唤我来瞧瞧。” “我不知晓。”探春硬邦邦的挤出了一句话。 昨个儿贾府急吼吼的将她轰出门来,今个儿便借口惦记了特地派人来瞧?这中间只隔了一天工夫,探春又不是个傻的,哪里能不明白呢?只怕,探望是其次,告状才是重中之重。 “那我就在这儿等着罢,左右奶奶跟前也有小红伺候着,我不忙,我不急。对了,可有茶点果子?”丰儿直接走到了正堂里头,挑了个下首的位置,毫不客气的坐了下来。这倒不是她故意托大,而是她是顶着贾府主子的名头来的,这贾琏和王熙凤乃是宝玉的哥嫂,邢夫人更是宝玉的伯母,丰儿虽不能完全替了他们,却能扯张虎皮当大旗。 只是如此一来,却又是将探春气了个倒仰,索性一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里。 自然仍是那狭小的耳房。 丰儿才懒得理会探春这会儿的想法,只跟个大爷似的,高声唤了下人给她沏茶上点心。还真别说,宝玉这儿到底还是留了几个荣国府的家生子,也是认得这位琏二奶奶跟前的大红人,在迟疑了一番后,宝玉房中的两个大丫鬟拿了宝玉的好茶,亲自泡好后,端到了丰儿跟前。 “这两位妹妹瞧着挺眼熟的,可是家生女儿?”丰儿并不是荣国府的家生子,她是年幼时卖身的。也正是因着如此,一度很是嫉妒那些个家生子。想也是,明明都是下人,有些是主子跟前的大红人,且父母长辈兄弟姐妹都在跟前,可另外一些却是下人里头的下人。 “嗯。” “姐姐说的是。” 两个丫鬟年岁都不大,约莫也就十岁出头的样子。这若是搁在前些年,纵是老子娘有些本事儿,在宝玉房里最多也只能算是个小丫鬟,那是连露脸的机会都没有的。可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算不准老天爷的心思。这不,就是因着她们曾经完全不得脸,也就不曾参与过任何腌臜事宜,加之前年荣国府出事时,她俩年岁太小了,这才等到宝玉来西市救人。且因着她们的老子娘都犯了事儿,又胆小不敢离开宝玉,这才得以留了下来。 不过,纵是年岁相当境遇相仿,可俩人的性儿却是截然不同的。 一个容貌普通性子木讷,另一个容貌艳丽小嘴儿也甜,丰儿也是王熙凤跟前一等一的大红人,多年下来自然是练就了一双识别好赖的火眼金睛。只一个照面工夫,丰儿心下便有了打算。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你们索性就站着同我说说话儿解解闷儿呗。”丰儿的年岁倒是不大,可她到底是已经嫁了人的,又刻意仿着王熙凤素日里的做派,若非跟前的俩丫鬟都知晓她的底线,指不定真拿她当主子看待了。 当然,就算知晓了底线,这俩丫鬟也不敢叫嚣。 那个嘴甜的反应也快,当下便应了上去:“姐姐好,前些年我年岁虽小,却也在荣国府里头瞧见过姐姐。这府里头的老人哪个不知姐姐您最是能耐了,琏二奶奶这般人物,还不是拿您当最得力的心腹?瞧姐姐如今的样儿,可是出嫁了?当了管事嬷嬷了罢?” “这小嘴儿真甜,眼力劲儿也不错。不过……”丰儿话锋一转,忽的厉声道,“我们府上的事儿却容不得你这么个丫头片子来说嘴!” “我错了。”那小丫鬟倒也机灵,当下双腿一软就给丰儿跪下了。见状,丰儿纵是心头有气也不好太过了,毕竟就算她能代表王熙凤的脸面,却终究不是王熙凤本人。 当下,丰儿轻笑一声:“这是作甚?快快,起来罢了,原就是同你开玩笑的,哪儿知晓你就这么点儿胆子。对了,你同我说说,怎的那位嫡出的三姑娘不住东厢房,却住了那耳房里头?” 倘若是曾经的荣禧堂里的耳房,那倒是无所谓,宽敞明亮不说,一般人还住不进去呢。可偏生,就如今这小破院子,别说同荣禧堂相提并论了,丰儿冷眼瞧着,竟是连自家下人院子都不如。 “回姐姐的话,那是因着东厢房住了宝二爷,西厢房住了环三爷,所以三姑娘只能住耳房里头了,正好若空闲了也能给老爷太太上两柱香。” 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饶是丰儿一时半会儿也不曾回过神来。等她意识到宝玉这是特地空出了正堂置放贾政和王夫人的灵位后,莫名的觉得宝玉这人也不算很差。 “嗯,孝顺长辈也是应当的。”绝口不提受尽委屈的探春。 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等来了宝玉和贾环。丰儿倒还真是没闲着,只趁着这点儿工夫便将二房从里到外打听了个遍儿。及至见宝玉和贾环回来了,她才笑着迎了上去:“见过宝二爷,见过环三爷。” 丰儿跟了王熙凤十几年,尤其近些年更是风头无量,甭管是宝玉还是贾环都认得她。 宝玉道:“可是凤姐姐有话要吩咐?”还真别说,宝玉纵是有千般万般的缺点,这记吃不记打真不知晓算不算优点。甭管王熙凤坑了他多少回,再度提起时,宝玉依然念着最初王熙凤对他的那份善意。 “不敢吩咐宝二爷做事儿,只是昨个儿府上三姑娘跑到我家奶奶跟前,说了好些个混账话儿。我家奶奶不欲同她一般见识,只让她自行离开。不曾想,三姑娘也不知是疯魔了还是怎的,竟是直愣愣的冲到了我家太太的院子里。这不,至昨个儿晚间,我家太太便病倒了,头疼欲裂,只说浑身都不舒坦。” 这话一出,宝玉当下就变了脸色。虽说他也不见得在意邢夫人,可同样的,他跟邢夫人无冤无仇的,以他的心性决计不会盼着邢夫人不好。更别说,这事儿貌似还牵扯到了自己妹妹身上。 然而,不等宝玉开口,贾环便急急的问道:“她贾探春到底说了甚么?放心罢,宝二哥哥最是在意孝道了,如今我家老爷太太都去了,连老太太都没了,家里头唯一的长辈就是大太太了。你说,说出来宝二哥哥定会替你做主的。” 丰儿双眼锃亮的看着贾环,哪怕她一早就知晓贾环跟贾探春不对付,却没想到贾环竟这般给力。当下,她便愈发来劲儿了:“原这话也不该由我这个当下人的来说,可这事儿……罢罢,我说便是了。” 当下,丰儿便将昨个儿的事儿好一番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在丰儿嘴里,贾探春成了那一等一的恨嫁之人,不单恨嫁,还顶撞长辈出言不逊,硬是连威胁带恐吓的逼“年事已高”的邢夫人拿出积攒了几十年的老本当她的嫁妆,只为自己能风风光光的出嫁。 ……关键在于,两家都不曾出孝,且宝二爷身为长兄都不曾娶妻,哪里轮得到身为妹妹的探春? 宝玉被气疯了。 别看他往日里颇为不着调,可他本质上却跟贾政一样都是个纯孝之人。眼见父母祖母尽数故去,宝玉很是体会了一番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伤,虽说对邢夫人没甚么感情,却也多少寄托了点儿情绪。若单单如此倒也罢了,偏探春触及了他的底线。 “胡闹!真是太胡闹了!明明是在孝期之中,她怎敢如此?”宝玉说着便转身往耳房而去。 一旁的贾环凉凉的看了一眼,忽的在宝玉背后朗声道:“好不知廉耻的姑娘家,孝期里头恨嫁,还真够可以的。这么想男人,只怕回头一个没看住,她就自卖自身去了。有道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一曲……” “贾环!!” 探春疯了一般的向贾环扑过来,这院子本就不大,耳房又在正房旁边,加上院子里头来了人,探春不可能不出来瞧瞧,结果前头丰儿说了甚么她听得不甚真切,贾环这句故意拔高了声音的话,却让她听了清清楚楚。 要问未出阁的女儿家最在意甚么?自然是闺誉了。偏探春之前在刑部大牢里待了几个月,不说名声俱毁,至少也算是被毁了一半。因此,她最是听不得这种话,只豁出命去向贾环扑来。 可怜的贾环,他倒是说得痛快了,却没防备探春说疯就疯,一不留神,面上就被狠狠的抓了几道。 “贾探春!!” 贾环也不是甚么好东西,试问,贾政和王夫人生出来的孩子不咋地,他跟赵姨娘就能生出好的来?做梦罢!贾环虽在荣国府并不受宠,却是赵姨娘的心肝宝贝儿,一开始被探春偷袭成功,待回过神来,竟是放开手脚跟探春打作了一团。 …… …… “哟,长能耐了?我记得我是让你嫂子派人给你传话,叫你暗中给贾探春使点儿绊子。结果你就是这么干的?这到底是传话的人说错了,还是你理解错了?再不然,这就是所谓的使点儿绊子?” 贾琏得了信儿匆匆赶来,待见到满脸血痕的贾环后,简直不知晓该说甚么才好。又抬眼瞧了瞧宝玉,后者已经快被气得撒手人寰了。 见贾琏来了,宝玉顾不得追究旁的,只气若游丝的道:“分家,分家!环儿,我愿意分一半家产予你,只一个要求,你把三妹妹带走,你负责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分家,必须分家!” “喂。”贾琏给一直倒抽凉气说不出话来的贾环使眼色,示意他答应下来。 到了这会儿,贾环早已不想动脑子了,贾探春下手也忒狠了点儿,不单将他整张脸挠花了,更是在他的胳膊上咬下了一大块肉。当然,贾探春也没得甚么好处,俩人不愧是同个爹娘生的,一个比一个黑心肠。 “行行,我听琏二哥哥的。” “那你们就走!立刻走!”宝玉真的被方才那阵势给气疯了,当下就回了房里,取了银票拿出来,“这两年花费了许多,我给你凑个整数,一万两银子,你拿去罢,不过今个儿就得走。” “我就走,立刻就走。”贾环忍着疼接过了宝玉给的银票,也没追究到底是不是一半,毕竟宝玉那头更多的是金银首饰,而并非实打实的银票。 “带上三妹妹!”宝玉颇为不放心的道。 “是是是,都听您的,听您宝二爷的。”贾环说的太急了,连着倒抽了两口冷气,这才拔腿往旁边耳房走去。 一旁的贾琏看到这会儿,心里头都快要笑抽过去了,却仍强憋着道:“宝玉你放心罢,这不有我在吗?琏二哥哥给你当个中人,以后她贾探春甭管是婚嫁还是生老病死,都同你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还有贾环!”宝玉今个儿是真的被气到了,半点儿都不退让。 “对,你说的都对,我这就带他俩出去,以后一切事端都与你无关,你再也不用为弟妹的事儿操心了。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贾琏憋着憋着,终于忍不住笑喷出来,气得宝玉扭头就回了东厢房自己屋里。 贾琏给自己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傻愣着作甚?还不去帮忙!” 第240章 “哈哈哈哈哈……” 贾府后院里,琮儿看着被下人领到自己院子里的贾环,笑得几乎岔了气。这也难怪,倘若贾环伤得再重一些,琮儿也不是那等子不知轻重之人,自不会开口取笑。倘或者说贾环只是磕伤摔伤之类的,那也没甚么好笑的。偏贾环顶着一脸的血痕且倒抽着凉气过来,一看就是副倒霉样儿,琮儿一个没憋住就笑疯了。 “你收敛点儿罢!”贾环恶狠狠的威胁道,只是他一说话就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登时疼得连连抽气,不等琮儿回嘴就主动止了话头。 琮儿原就不惧贾环,哪怕贾环是他正经堂兄也没用,别看琮儿在贾府里并不算受宠,可真正能镇住他的唯独只有王熙凤和巧姐,纵是换成贾琏他也顶多也就是口头上应下,压根就不会往心里去。 这是本性如此,状似乖巧,实则大大咧咧没心没肺。 “笑死我了哈哈哈哈!你这是磕到哪儿了?还是上秦楼楚馆被花魁挠了个满头包?”琮儿这是纯奚落,倒没有旁的意思,不过他这话却意外的得到了贾环的赞同。 “哼,还不如被花魁挠……嘶,嘶,那该死的贾探春!回头我定饶不了她!嘶!!” “哈哈哈哈!大夫呢?没人帮你去喊大夫吗?”琮儿虽没心没肺的,却也不至于真就只这般看着,回头唤了一声,倒是有丫鬟告诉他,已经派人去通知王熙凤了,待会儿就会来人的。 只没过多久,这人就来了,却不是琮儿心目中的大夫,而是巧姐和霍嚣,并几个丫鬟婆子。 巧姐胆子忒大,霍嚣则是蔫儿坏,俩人完全是来凑热闹的,见状立马捧着肚子笑翻了。而跟着一道儿来的丫鬟婆子们倒是还算良善,纷纷捧上膏药纱布,憋着笑给贾环上药。 贾环其实伤得并不重,毕竟贾探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不过本朝姑娘偏好留一段指甲,不算长也不锋利,可若是在贾环那还算稚嫩的脸上狠狠的挠上几下,看着还是挺惨烈的。不过,那只是面上的皮外伤,等贾环将右胳膊的袖子撸上来露出伤口后,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 怎么说呢?人最原始的工具就是指甲和牙齿。这探春的指甲伤害力倒是不算大,可牙齿却要可怕多了。贾环面上只是破了皮流了血,右胳膊的手臂上却是被撕咬掉了一大块肉。当然,这会儿血是止住了,因着衣裳穿的厚实,倒也不曾在外头显露。等丫鬟帮着用热水清洗干净后,看着却更渗人了。 巧姐原是听了消息过来瞧贾环笑话的。虽说俩人其实并不算熟稔,可因着琮儿和贾环关系很不错,况且年节时,贾环还给了她压岁包,渐渐地巧姐也拿贾环当了自己人,至少比贾探春之流要亲近多了。 看笑话变成了看到惨烈的伤口,巧姐倒不至于惧怕,却是万分恼怒,只一叠声的追问道:“那贾探春人呢?对了,祖母说了,不准她进咱们府上的门!” 准确的说,邢夫人说的是不准贾探春再进她的院子,而非指整个贾府。这是因为邢夫人为人谨慎,不会越过贾琏和王熙凤下这般大的命令。至于她自己的院子,却还是能够做主的。不过,巧姐这么说的时候,也没人会反驳她就是了,左右整个贾府就没一个对贾探春有好感。 “被我丢到尼姑庵去了。”贾环哼哼唧唧的道。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射了过来,吓得贾环险些没从椅子上跌下来,待回过神来了,忙急急的补充道:“这不是……我跟你们说,宝二哥哥叫我分家,也给了我分家银子,唯一的条件就是将贾探春带走。可如今虽不是寒冬腊月的,可天气也冷得很,我又没有其他的产业,除了暂时投靠贾府外,能如何?就算我有傍身银子,也不能去住客栈,对罢?” 见诸人的神情略有些平和了,贾环拿左手袖子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又道:“这不是我也知晓贾探春得罪了大太太,再说她刚挠了我满头包,我才懒得理会她。就让她去庵里住一段时日,好生为我家老爷太太祈福,等出了孝再去接她。” “她同意了?”巧姐好奇的问道。 贾环咧开嘴笑了:“我没问……嘶!” 只这般,贾环便暂时住在了琮儿的院子里,不过他倒也通晓是非,等脸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时,便出门去寻合适的宅子了。因着得了琮儿的提醒,贾环主要是在如今归在琮儿名下贾府旧宅邸那块儿寻。那块街面上普遍都是一些小康人家,多半是二进、三进的小宅子,没的像其他地方那般杂乱,倒也显得安静且有序。贾环因着有退路在,倒也不着急,自个儿寻了几日没结果后,索性打听了几个专门买卖房舍的人牙子,不到一个月便寻到了合心意的。 宅子真心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对外称呼是两进的宅子,实则就是最为标准的四合院。 从府门进去后是给下人住的倒座房并极为狭窄的走道,称之为前院。过了影壁后则是二门,进去便是主子住的正院子,正房并左右耳房以及东西厢房,并一个不大的庭院,也算是一应俱全。再往后则是后罩房,通常为未出阁的姑娘家所有。 虽说整个看下来真心小的很,还没有以往荣国府的一个偏院大。可对于贾环来说却是极为不容易了,且那块街面因着地段不错,往来也都是正经人家,故而纵然只是这么个小小的四合院,也花费了他足足三千两银子。之后,贾环又向王熙凤讨了个主意,用六千两银子置办了一大三小统共四个铺面,也不用于自己做生意,而是全部租给人家坐收租子。 王熙凤是这般说的。 “你如今年岁小,家里头也没个长辈让你靠,哪怕有我和你琏二哥哥在,可终归咱们已经不是一家子了,将来还得靠你自己。我之所以让你买铺面而非田产,也是因着如今你手头上并无得用之人。这京城里头的铺面,你每隔半年收取一次租子也不费甚么事儿,左右租子都是有定额的。可若是田产,一来还要往城外跑,二来那是看天吃饭的,万一人家仗着你年幼欺你,你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再一个,我瞧着你也没甚么读书的天赋,索性往后经商罢!这私塾随便念念就好,等你再大了一些,先去铺子里帮帮忙,从小学徒做起也无妨,等见的多了,自然也就懂得多了。到时候再将租给人家的铺子收回来,自个儿当掌柜的。” 说实话,王熙凤这话若是被贾政、王夫人,甚至让赵姨娘听见,都得喷死她。这是因为主流思想都盼着子嗣读书走仕途。可王熙凤却完全不这么想,当然她并不歧视读书人,可因着她本人实在是没甚么才情,故而她很清楚,这世上真的有一种人,你逼死他他也不可能上进。 而贾环显然就是这种人。 万幸的是,贾政、王夫人以及赵姨娘都死了,连宝玉都对贾环彻底放手了,当然就凭宝玉,想管也管不了。不过也正是因着没人管束,贾环反而能静下心来为自己盘算。当然,前提是他能听得进去旁人的建议。 对于贾环来说,旁人也是分为好几类的,首先王夫人这黑心肠妇人的话他是说甚么都不会听的。贾政说的也多半是废话,他不爱听。赵姨娘虽处处为他着想,可因着眼界问题,不坑到贾环已经很不错了,因而也完全不足以采信。可王熙凤就不同了,旁的不说,贾环铁了心认为,琏二奶奶那德行,甚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抱着这样的想法,贾环完全遵循王熙凤给出的提议,近乎完美的将家业置办妥当。 还真别说,也许贾环那点子家业搁在曾经的荣国府里,完全不够看。可对于他本人而言,简直就如同做梦一般。 当然也有一个坏消息,宝玉给一万两银子如今只剩下了八百多两银子。除却三千两买了宅子,六千两置办了铺面,他自个儿也零零散散置办些衣裳日用品还买了两个小厮,再就是给探春留了一百两。 给探春的银钱……怎么说呢?这可真不是贾环大方,而是有他自己的算计。 五月中旬,贾环带着他那并不多的行囊以及两个小厮,离开了贾府。临走前,他再三叮咛,只道贾府若有事儿寻他,只管悄悄去他买的那宅子里寻人,可对外只消宣布不知晓他的去向即可。他贾环,要亲自演一出消失记。 对此,贾琏和王熙凤只当没这回事儿,邢夫人并迎春、惜春则是完全不知情,几个小孩子倒是知情却也是一副坐等看好戏的模样。很显然,探春犯了众怒。 日子一晃就到了八月里,贾府出孝了。 第241章 贾府出孝的头一件事儿,并不是立刻将迎春嫁出去,而是阖府聚在一起过一个欢快的中秋节。 当然,迎春发嫁也很重要,可一来左右都耽搁了那么久了,没必要赶在这几日,二来虽说迎春年岁大了,可这恨嫁的名头真心不好,当然更重要的是,八月中旬以后没甚么特别好的日子,许家那头在同王熙凤商议之后,将日子定在了九月十七。 至于那久违了的中秋节…… 还真别说,也不知是贾府纯倒霉还是怎的,犹记得当初尚未分家的前一年,因着林如海病重,贾琏带着黛玉南下探亲,这一走就是一年多的时间。而中秋节原就讲究一个合家团圆,若是少了某个不重要的角色倒是无妨,可偏生是极为重要的琏二爷。自然,那一年的中秋节虽不曾被人打扰,却也过得马马虎虎。 等贾琏带着黛玉回京后没俩月,贾赦便过世了。接连三年,所谓的中秋节除了应景的吃口月饼外,完全没有节日的气氛。而再往后,却是贾政在正月十五嗝屁了,王夫人等一众二房主子都丢进了刑部大牢,贾母更是在中秋节前两日与世长辞…… 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七年了。 七年之前,巧姐才三岁,荣哥儿更是才出生半年多。七年之后,一切都变了。不过,对于贾府而言,这些年来虽也有波折和痛苦,总的来说日子总归在向好的一面发展。而这年的中秋节,除了贾府的主子外,还多出了几位。 已出阁的黛玉是不可能回来的,她要随着北静郡王以及老王妃一起进宫领宴,不过节礼倒是早早的送来了。所谓多出的几位,指的是过继给了贾氏宗族长房的琮儿,和正式依附于琮儿的贾环,以及某个不请自来的小孩崽子…… “我说世子殿下,这先前端午节你非要留下,我认了。乞巧节你非要同巧哥儿一道儿过,我也忍了。请问中秋节你不老实回你的南安郡王府,你非留在我家里作甚?” 贾琏觉得,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从去年到今年,除却年里头那十来日,霍嚣真的是拿贾府当做自个儿家了。当然,他还算是知礼的,晚间只住在前院的客院里,只有白日在待在贾府的后院。可即便如此,贾琏觉得还是不能忍。尤其在这个合家团圆的日子里,这小孩崽子怎么瞧怎么就碍眼得很! 霍嚣眨巴眨眼睛,作无辜状。 一旁的巧姐先是闻言瞅了瞅贾琏,又扭过头瞥了一眼霍嚣,旋即提议道:“要不爹您将他丢出去?就跟他亲爹似的。” 跟他亲爹似的…… 巧姐这话太有感染力了,但凡是听到她这话的人脑海里瞬间浮现了南安郡王打马飞驰而来,却猛地停在了贾府门口,随手将马背上的霍嚣抛下的一幕。 尽管真正亲眼看到过那一幕的人并不多,毕竟贾府的女眷多半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纵是没能有幸亲眼瞧见,至少也听下人们说过。尤其王熙凤跟前的丰儿,哪怕嫁了人她依然是那副咋咋忽忽的德行,她男人曾亲眼见过,而她则极为负责的将那一幕绘声绘色的在全府宣扬了几十遍。 霍嚣忧伤的看着巧姐,半响才道:“我很可怜的,以往每年中秋节,我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院子里,没人陪我吃月饼赏月,真的特别惨。” 这话不说旁人了,连荣哥儿都蒙骗不了。可霍嚣却斩钉截铁的点了点头,宣誓一般的道:“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不是……我爹娘他们要去宫里吗?真的没人陪我。”当然,这里的没人不包括丫鬟婆子,毕竟在霍嚣眼里头,下人不算家人。 巧姐还是有些不相信:“那你为甚不跟着一道儿去?你不是世子吗?也不能去吗?” “能去,我小时候去过一趟。”霍嚣一说这话,就接收到了一大波的鄙夷眼神,好似在说你如今不算小孩崽子似的。当下,霍嚣只皱着眉头苦恼的道,“我真的只去过一次,那会儿还是先皇在位,我跟一群皇子皇孙们,将整个中秋宴闹了个翻天覆地……再后来,我就被禁止入宫赴宴了,也就是只有年关那会儿,会跟着我爹娘进宫远远的磕个头。” 太惨了。 呵呵…… 被霍嚣这话打败了,加上贾琏也不是真心想要赶人,这事儿便暂且揭过去了。没过多久,佳肴美酒便上桌了,自然更是少不了口味的月饼。因着迎春下个月便要出嫁了,往后只怕再也无法同娘家人一道儿过节了,故而众人倒是一反常态的围着她,尤其是女眷们。 贾琏倒没甚么伤感的,又因着好几年没痛痛快快的喝酒了,只拉着勉强算作男人的贾环和琮儿喝酒。亏得大厨房那头准备的都是甜酒和果酒,贾琏直接没醉,就连贾环和琮儿也仅仅是微醺而已。 待月上柳梢头,这场家宴也就散去了。 再往后自然是迎春的亲事了。 嫁妆等物自是不成问题,别说几年前已经置办了七七八八的,就是欠缺的那部分,也在前几个月陆续的补上了。毕竟,律法只规定不能在孝期嫁娶,从未说过不能在孝期采买物件。 迎春嫁的是王熙凤的外祖许家三哥儿,说来也是迎春该有这个运气。要知道,最开始说亲时,是王熙凤希望将探春说给许家的二哥儿。也是在那之后不久,荣国府出了事儿,王熙凤恰好也改了心意,转而将迎春说了过去,说的却是许家的三哥儿了。说起来,许三哥儿比迎春还小了一岁,虽说因着是幼子略有些娇宠,学问却是一等一的。这不,就在去年间,当今开的恩科里,进士及第。不过,因着年岁不大,加上也没甚么为官的经验,许三哥儿被放到了翰林院任职。 别看着翰林院俸禄不高,可对于读书人来说却是一等一的。再说了,许家虽是不如早几十年了,可家底依然在的。翰林院俸禄不高,许家也不能亏待幼子,加上迎春的嫁妆也算丰厚,想来小口子婚后也能过得宽裕舒坦。 只除了一点儿。 “琏二爷,我先前已让人打听清楚了。许家那头是不能给三哥儿纳妾,可他却是有屋里人的。听说许家老太太给了一个,许家太太给了一个,还有一个据说是许家太太的妹子送的。” 王熙凤苦笑连连。按说,这哥儿成亲前有几个屋里人是很正常的,老太太、太太赐下身边的大丫鬟也算是一种体面。可最后那个却有些意味深长了。试想想,倘若当年贾珠成亲前,薛家太太特地送了个丫鬟过去,旁人怎么想?当然,倘若是宝玉,薛家太太作为未来的岳母,送个把丫鬟倒是无妨了,前提是她足够蠢。 “让二妹妹进门后直接给打发掉,不就成了?”贾琏压根就没将这当成一回事儿,他成亲前不也有通房丫鬟?却是贾母和王夫人分别赐下的,邢夫人作为继母又素来小心谨慎惯了,倒是没插手。可等王熙凤一进门,直接就给打发了。 “琏二爷您是觉得二妹妹同我的性子相似?” 贾琏哑然失笑,旋即连连摇头叹息:“要不然怎么办?姑娘家嫁出去了,就是夫家的人了,倘若他们家宠妾灭妻,我倒是能以娘家兄长的身份过问一下。可这没名没分的屋里人……” 所谓的屋里人,那是连小妾都称不上的。要知道,按着本朝的律法,真正的小妾那是必须良人出身,且在进门前要在官衙门里头备下纳妾文书的。甚至于往更细了说,并不是所有男子都有资格纳妾的,唯独只有得了功名有正式官职者,才能纳妾,并有着严苛的数量规定。 像以往荣国府里二房老爷贾政屋里的周姨娘、赵姨娘之类的,明着是叫姨娘,可那是客气的说法,她们真正的身份都是荣国府的家生女儿,也就是卖身者。可以说,除非荣国府先归还卖身契,恢复其良籍,再经过一系列复杂的过程,正式用一顶小轿从偏门抬进来……不然她们就是通房丫鬟,一辈子的卖身奴才。 而许三哥儿倒是有资格纳一名小妾,可人家没这么干。或者除非他想不开,非要纳俩小妾,再不然就是明目张胆的将妾室当做妻室,撇开这两种情况,贾琏根本就无法插手。 “你就眼睁睁的瞧着咱们妹子嫁过去以后,被婆婆欺负,被妯娌挤兑,回到自个儿院子里还要看通房丫鬟的脸色?唉,做女人可真难呢!”王熙凤叹息着道。 贾琏:…… 懵了半响,贾琏才狠狠的抹了一把脸,控诉一般的道:“你告诉我,进门那么多年了,哪个欺负了你,哪个挤兑了你,哪个又给你脸子看了?这老太太也就罢了,被你哄得都快不知道姓甚么了。太太没被欺负就已经要烧高香了,珠大嫂子天天被你挤兑,别说通房丫鬟了,你连二房的宝贝蛋都敢下黑手坑!你有甚么事儿是做不出来的?还做女人真难……哼!” 第242章 贾琏痛痛快快的说了好大一通话,及至说完了,他才愕然发现王熙凤正阴测测的望着他冷笑,当下贾琏一个激灵,忙不迭的改口道:“……可爷就喜欢你这样儿的!这一整日的在外头忙活已经够辛苦了,要是回到府里还听说你被太太欺负了,被珠大嫂子挤兑了,再不然就被是管事嬷嬷、通房丫鬟甩脸子了,那日子还过不过了?凤哥儿,我跟你说,往后你还这般,谁敢蹬鼻子上脸你就狠狠的骂!不然直接动手也无妨,谁让他们不长眼招惹咱们这位神仙儿般的琏二奶奶呢?” “呵呵,琏二爷您可真是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只怕等我真照您说的那般做了,回头您又该嫌弃我不将琏二爷您放在眼里,我可不敢。”王熙凤冷笑着道。 “不不不,是我不敢,是我不敢。”贾琏瞬间将方才谈论的话题丢到了一边,左右之前十几年他也从不曾将迎春这个妹子真正放在心上过,如今也不差那么一时半刻了。再者说了,娘家人终归只是一个助力,等将来迎春嫁出去了,还不得靠她自个儿面对? 当然,最重要的是,贾琏生怕王熙凤真生气了,这女人本就小心眼儿,王熙凤更是个中楚翘,他可不敢冒这个风险。 可贾琏好说歹说了半天,王熙凤的面色才微微有些缓和,可这事儿却没那么容易揭过。于是乎,接下来的几日里,贾琏甚么事儿都不做了,只整日里杵在王熙凤跟前,甜言蜜语一堆一堆的往外送。 这院子里的丫鬟倒也罢了,只当是两口子出了孝,又开始了久违的恩爱日子,因而只背着人偷笑不已,倒是没敢表现出来。可小霸王一般的巧姐才不管这些,她先前是因着过中秋,加上马上就要到迎春出嫁的日子了,故而一直待在贾府,并不曾去亲眷家中小住。如今见爹娘闹成这般,她很是好奇的围观了好几日,终在迎春出嫁前一日,忍不住寻上了她爹。 “爹,您是干坏事儿被我娘发觉了罢?啧啧,太可怜了,娘是怎么说的?她是把您骂成狗头,还是打算像打宝二叔叔那样把爹您绑在柱子上用鞭子狠狠的抽?” 巧姐努力想表达出自己担忧贾琏的心情,可惜她到底年岁小,哪怕心眼子多,也不可能完美的掩盖住心底里的想法。因此搁在贾琏眼中,这小丫头片子就是一脸幸灾乐祸的想瞧他的笑话!! “哼,小孩子家家的,别管大人的事儿!还有,你有空倒是好生念念书呢,都跟你说了几遍了,那不叫骂成狗头,那是骂了个狗血淋头!懂了罢?”贾琏恶狠狠的瞪眼道。 “懂了,我娘把我爹骂了个狗血淋头哈哈哈哈哈!”巧姐才不怕贾琏,当下便向贾琏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飞快的逃走了。 贾琏倒是能追上去,可他却只捂着心口一脸的哀伤,半响才慢悠悠的挪回了正堂内室里,向王熙凤抱怨道:“你闺女又埋汰我了。” 王熙凤:……干得好。 “凤哥儿,我跟你说正经的。倘若以往你再生孩子,别直接丢给奶嬷嬷就撒手不管了,大不了我帮你带呗。”见王熙凤只向自己甩了个眼刀子就不再理会他了,贾琏只觉得更心塞了,“说真的,我这是很认真的跟你商量,你直说罢,同不同意。” “琏二爷,若是巧哥儿真惹了您不高兴,您到底把她揪过来狠狠的揍一顿呢?她是您闺女,您就算把她打死了,也没人敢说甚么。至于这般没事儿找事儿,给自己添麻烦吗?”王熙凤没好气的道。 当然,前提是王熙凤很清楚贾琏是绝对不会对巧姐动一根手指头的。 果然…… “我不舍得。”贾琏说的一脸正义凛然,完全没有感到丝毫羞愧,反而再度提起了方才的事儿,“凤哥儿你就答应我,倘若往后你再生了孩子,我来带罢。” “成成,就照爷您说了算!”王熙凤懒得跟这蠢货一般见识,更不会提醒这蠢货,带孩子何止一个身心俱疲。别说贾琏这个大老爷们了,就是王熙凤自己,也不曾亲自带过孩子。哪怕重生过来后,她对巧姐上心了许多,可吃喝拉撒这种生活小事儿全部都是由奶嬷嬷在做的,她最多也就是空闲了陪玩一会儿,真要让她把孩子从襁褓之中带到长大,还不如趁早恁死她得了。 王熙凤铁了心不理会发疯的贾琏,而贾琏则是努力回忆着以往贾赦在世时的种种。他自己小时候的事儿倒是记不清楚了,可他却清晰的记得当年贾赦天天抱着巧姐往外头闯,既然爷孙俩都能培养出这般真挚的感情来,更妄论他这个当爹的! 嗯,就这么办,将来由他带孩子,省的再养出比巧姐更气人的孩子来。 <<< 不提贾琏暗自下定的决心,却说次日一早,许家那头花轿临门了。 迎春的亲事虽也算是一波三折,可总的来说倒也还算是顺畅。对于这门亲事,贾府和许家皆是极为重视的,因而这迎亲的场面极为壮观,虽比不上那些个高门大户的,可比起同等人家却显得隆重盛大多了。 当然,甭管贾府这边多么盼着迎春出嫁,该有的阻亲还是有的,只不过前来阻止许三哥儿的不是旁的,却是巧姐和荣哥儿以及被迫前来凑数的琮儿。 面对这俩小豆丁并一个半大少年,许三哥儿面上皆是无奈。他原先还特地询问了有经验的人,得知多半人家都会要求有催妆诗,因而他特地准备了不下二十首,只想着甭管贾府怎么为难都不至于出糗了。结果…… “你会弯弓射箭吗?你能驯服烈马吗?你玩不玩蹴鞠?对了,你是谁啊?”荣哥儿赶在巧姐之前开了口,却险些没将许三哥儿给噎死。 这前头这些问题也就罢了,虽说他是文官,可这年头崇尚的是文武双全,当然他的武艺是绝对不能跟他的学问相提并论的,但不管怎么说,最基本的骑射课程他还是很好的完成了。可最后那句话是甚么意思? “咳咳,你是荣哥儿罢?我是你未来的姑父,也是你娘的表弟,你可以唤我表舅舅。”许三哥儿坚强的开口。 许家乃是王熙凤母亲的娘家,如今许家的老太太就是王熙凤外祖母,而许哥儿则是王熙凤亲娘舅的小儿子,也就是她的表弟。这么一算,两家也勉强可以称之为亲上加亲,当然事实上许三哥儿和迎春是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的。 荣哥儿虽说年岁长了,可脑子却没有太多的长进,用巧姐的话说,荣哥儿越长大越不像祖父了,反而像他们的爹贾琏了。对此,贾琏表示很愤怒——别以为他听出来这小丫头片子是在拐着弯儿的骂他! “荣哥儿,我是让你来拦着他,不让他顺利的娶到咱们二姑姑,可不是让你跟他套近乎的。”关键时刻,巧姐上前一步,眯着眼睛危险的盯着许三哥儿,咬牙切齿的道,“想要娶我二姑姑也容易,你得保证往后一定会对她好。要不然,我就带着人冲到你们家去!对了,我娘是琏二奶奶,你知道怕了罢?” 许三哥儿:…… 他终于明白为何亲事定下来以后,家里的老太太会用那般意味深长的眼神瞅他了。 却说许家乃是书香世家,子嗣之中无论男女皆打小读书,可他那早逝的姑姑王许氏却是家中的异类。若单单只是不爱念书倒是没甚么,左右女儿家也不可能参加科举。问题在于,听说他那姑姑天生就是个小辣椒,未出阁时常常一句话就将人呛得噎死过去。还听说他那姑姑出嫁后得了一子一女,皆像王家人。可王家的儿子普遍没甚么用,少数则是异常的能干,可王家的女儿却是各个不走寻常路。 说实话,他原本是不信的,女儿家嘛,能泼辣到哪里去?偏他家中三兄弟,连个妹子都没有,两个嫂子也都是走稳重的路线,可直到今个儿…… “巧哥儿你个臭丫头,我昨个儿是这般说的吗?拦着人就是让你讨红封,给一个不准走,给两个考虑一下,给三个让两步,若是一口气给个十七八个大红封的,你就拉着人过来,谁敢拦着直接打出去!结果呢?你皮痒了是不是?” 就在许三哥儿内心受到极大冲击的时候,他那传说中的泼辣姑姑生的彪悍表姐出来了。 从模样上来看,王熙凤绝对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哪怕如今儿子闺女都大了,她依然光彩照人。尤其是一手插着腰,一手遥指着巧姐教训时,那叫一个光芒四射,竟是一气就将满院子的人都给强压了下来。 许三哥儿只觉得有点儿腿软,却仍是强撑着站在原地,不断的暗示自己,他要娶的是贾府的姑娘,是他这位彪悍表姐的小姑子而非亲妹子,所以应当问题不大罢? “你就是三哥儿?来来,别管那小丫头片子,过来。”王熙凤笑脸盈盈的迎了上去,只是她面上虽堆着笑,眼眸子里却充斥着阵阵阴寒,“三哥儿,你是我的表弟,二丫头是我小姑子,你俩将来可得好好的,知道了吗?” “是,是!”许三哥儿拼命的点头。 “不过,这小俩口嘛,过日子肯定是有磕磕碰碰的,我那小姑子性子略有些怯弱,我只担心她嫁到许家后会吃亏受罪。唉……要不然我去舅舅家小住几日罢?” 许三哥儿:……!!! “罢了罢了,先让你娶新娘子过门,这些个事儿回头再说,左右都是亲眷,往后走动也方便得很,不打紧的。”王熙凤粲然一笑,旋即便朗声吩咐起来。 在贾府之中,王熙凤的威信远远超过贾琏,当然并不是贾琏说的话就没人听,而是在一些琐事儿上头,整个贾府唯独只有王熙凤能够在短时间勒令众人下人各司其职,将大事儿小事儿皆料理的妥妥当当。 只是如此一来,许三哥儿更害怕了。 浑浑噩噩的将一应礼节都完成,又眼瞧着作为娘家哥哥的贾琏将迎春背上花轿,许三哥儿只跟个牵线木偶一般魂不守舍的走完了全部流程,直到到了许家拜堂成亲。 之后呢?许三哥儿逮着个机会便拉过自己的奶嬷嬷,厉声吩咐道:“去将我房里那仨人全部打发了,该给银钱的给银钱,该配人家的配人家,总之一句话,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她们!” 奶嬷嬷被这话唬了一大跳,旋即却自认为知晓了真相。 ……定是那贾府二姑娘美若天仙,自家哥儿才不想因此唐突了美人儿。 这可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可不管怎么样,这也算是错有错着,困扰了王熙凤多年的问题一朝就得到了解决。不过,倘若王熙凤知晓了真相,她多半不会感到自豪的,更有可能直接寻上许三哥儿,质问自个儿有那么可怕吗?怎么就将他吓破胆儿了? 然而,对于许三哥儿来说,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更大的惊吓仍在后来。 “老爷老爷!!”正当宾客皆已入席时,许家大管家却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且不等许老爷开口,便已擦着冷汗嚷嚷道,“老爷!北静郡王带着王妃前来拜访!” 北静郡王?! 满座宾客皆讶然,而许老爷除了最初的惊愕之外,旋即却是大喜过望,朗声笑道:“好好,贵客临门贵客临门!” “老爷!还有……”许家大管家显然不觉得这是好事儿,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南安郡王带着小世子也来了。” 第243章 如果说在听闻北静郡王水溶到来时,满座宾客只是讶异,那么在听说南安郡王霍非也来了…… 全场静默,鸦雀无声。 却说这北静郡王水溶在京里头的名声也极为响亮,他父亲早逝,尚不及弱冠之年便已继承了北静郡王之位,实乃是年轻有为。加上水溶容貌俊美,又文采斐然,哪怕本身也有世家子的清高自傲,可总的来说,他算是京里王孙公子中极为出众的一个,也是诸多高门大户所追捧的少年郎。无奈的是,水溶的亲事乃是当今赐下,别说旁人了,就是北静老王妃也更改不得。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黛玉很是遭人嫉妒。 可不管怎么说,北静郡王水溶愿意屈尊驾临,乃是许家的荣幸。然而,另外一个…… 南安郡王霍非!! 小时候他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账小子,长大了为祸京城的恶霸纨绔子弟,等娶妻之后则进化从未有文化有谋略的腹黑霸王,待生子以后则是带着他儿子整日里不干好事儿,连宫里都敢祸祸。 “这这这……”许家老爷都快被吓傻了,跟旁的宾客一样,在听闻北静郡王水溶来访时,他是骄傲的,是自豪的。可在听完了大管家的全部回话之后,他只觉得腿软。 而身为新郎官的许三哥儿则是彻底懵了,别看他进士及第,年纪轻轻就得以进入翰林院任职,可说白了,他也就那么回事儿。打小就没经历过任何波折,所受的最大苦难也就是十年寒窗苦读。因此,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时,他除了傻眼,甚么反应都没了。 关键时刻,贾琏出马了。 “舅老爷赶紧去将舅太太唤出来迎接女宾罢,若是舅太太担心唐突了北静郡王妃,也可以唤我家凤哥儿帮衬一把。那位郡王妃也跟着我家凤哥儿长大的。”尽管这话同真相略有些出入,不过贾琏敢肯定没人揭穿他,故而格外自豪的叮嘱道。 许家老爷哪里还敢质疑,忙不迭唤人去寻当家太太,想了想又颇觉得不放心,还特地通知了家里头的老太太,当然更不曾忘却同前来赴宴的王熙凤打招呼。 这档口,贾琏已经推着许家老爷和许三哥儿一同去迎接宾客了,至于许家的另外两位少爷则是留下来安抚宾客了。 ……说实话,宾客们也被吓得不轻,毕竟那是欺男霸女为祸京城的南安郡王霍非呢! 没多会儿,贵客便到了。贾琏虽在刚开始时插手了,可在确定许家父子俩没问题后,便径自回到了原先的席面上。然而还不等他坐定,便听得一声惊天大叫。 “爹!!” 贾琏一个踉跄,好悬没一头栽倒在席面上。待勉强定了定心神,他恶狠狠的扭过头去,死死的盯着刚迈进门槛的南安郡王府世子霍嚣,森然的道:“闭嘴!” 许家父子:嘶—— 众宾客:……琏二爷好胆量,真不愧是荣国公之后。 霍嚣在贾府里被王熙凤和巧姐喷惯了,就贾琏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当下,他便蹦跶的跑到了贾琏跟前,仰着脸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道:“爹,巧哥儿呢?她同您一道儿来了吗?” 爹?! 许家父子并一众宾客皆震惊的望向贾琏,虽说霍嚣方才刚进门时的那声“爹”,他们都听在耳里,可毕竟那会儿霍嚣才刚迈进门槛,而贾琏是坐在靠前的主席面上,因此没人会将两者联系到一起。同理,当诸人确定小世子那一声“爹”唤的就是贾琏时…… ——爹,琏二爷您就是咱们的爹!! “咳咳。”南安郡王霍非轻咳两声,面上皆是森然的杀意,目光更是直指贾琏的方向。 在场诸人登时浑身一颤,打从心底里涌起一股拔腿就跑的冲动。可惜,没等他们动身,便见霍非已快步走到了贾琏跟前。 “小兔崽子。”霍非低头看着自家儿子,又添了一句,“小王八羔子。” 霍嚣猛地抬头,旋即飞快的闪身到了贾琏身后,尖叫着道:“救命!爹快救我!爹!” 贾琏黑着脸看向霍嚣的正牌亲爹霍非,忽的森然一笑,在霍嚣尚未回过神来之际,忽的反身将其两手握住,待确定其无法动弹之后,冷笑着道:“王爷,您觉得要如何处置?” “呵呵呵。”霍非笑得一脸诡异,因着贾琏是面对面将霍嚣控制住的,霍非索性绕到其后,弯下腰举起手狠狠的照着这小兔崽子狠抽一顿。还真别说,霍非下手忒狠,在场诸人险些真以为他这是在打别人家的孩子,只因这一巴掌接一巴掌的,掌掌到肉狠绝异常。 霍嚣终究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当下嚎啕大哭。眼见喜宴就要泡汤,贾琏多少还是有些理智的,毕竟这是他亲妹子出嫁的好日子,因而他出声同霍非商量道:“王爷,要不先歇歇?左右打孩子也不在这一时半刻儿的,回头唤人绑了他,甭管是拿藤条还是拿鞭子抽,都由王爷您说了算!” 在场诸人都快被这一幕给吓死了,偏霍非皱着眉头认真的想了一会儿,遂点头道:“好,等喜宴结束了,我再收拾这小王八羔子!!” 小王八羔子——霍嚣双手捂着屁股,双眼含泪一脸控诉的看着自家亲爹和未来的岳父,哭嚎道:“我要见巧哥儿,我要见娘!” 别怀疑,他说的娘绝对不是未出席喜宴的南安郡王妃,而是王熙凤。 贾琏想了想,深以为就自家媳妇儿和闺女的那德行,绝对做不出来安慰人的事儿,当下便道:“要不请许家老爷唤个嬷嬷将他领到后头女眷地儿去?等宴请结束再领回来便是了。” 许家老爷不敢有异议,尤其在看到霍非点头应允后,忙不迭唤了大管家媳妇儿过来领人,并明言给领到他那彪悍的外甥女王熙凤那儿,而非他那倒霉婆娘处。 …… …… “哟,这不是嚣哥儿吗?怎的,被揍了?是哪个好汉干的?这般的有胆识又有魄力,居然把你给揍了。啧啧,揍得好,揍得妙,下回记得谢谢人家。”王熙凤调侃道,她自然很清楚,这年头敢这般下狠手收拾霍嚣的,唯独只有他那对亲爹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巧姐没说话,她直接笑岔了气。 亦如贾琏所预料的那般,他的妻女实在是缺乏同情心。当然,若是霍嚣真的受了重伤那就另外一回事儿了,可问题是,就如今霍嚣顶着满脸的泪痕,捂着受伤的屁股蛋子,除了可笑之外真心没法有旁的想法了。 尽管除了王熙凤和巧姐之外的女眷们,都跟黛玉一般拿帕子掩住了嘴角的笑意。 迎春终是嫁了,许家上下都很荣幸,许三哥儿更是觉得自己遭了八辈子的……好运。 许因着先前被惊吓过度了,许三哥儿索性就将迎春定义为跟王熙凤一样恐怖甚至比之更为恐怖的彪悍女子,事实上不仅许三哥儿,整个许家都是胆战心惊的。也因此,错有错着,等他们发觉迎春其实一个很美好很温柔的女子后,登时有种逃出生天的庆幸感。 ——等等,你说王熙凤可能会来许家小住?带着她那更嘴炮的闺女巧姐,甚至连南安郡王府小世子都有可能随同? ——哦,前提是咱们家对三奶奶不好?欺负她,挤兑她,甩脸子给她看? 三日回门,迎春并不是一个人回去的,也不是只带上了许三哥儿,而是许家这一辈儿的三兄弟,以及两位奶奶一同前往的。许家三兄弟自是由贾琏招待,而迎春并她的两个嫂子则去见了王熙凤。 这一日,贾府的气氛颇为温馨和乐,许家上下包括迎春在内都努力向王熙凤表达一个中心思想。 许家很好,每个人都很好,兄友弟恭,妯娌们更是情同手足。并严重声明,许家有祖训,除非男子四十无子,不然绝不会允许房中姬妾通房怀孕。说的更明白一些就是,三房没有小妾没有通房,非常干净,表姑奶奶您就无需担忧了。 不管怎么说,迎春都嫁出去了,虽说如今时日尚短看不真切,不过大面子上倒是不会有问题的,至于将来的日子过得如何,主要还得看迎春自己了。 迎春嫁了,惜春还会远吗? 回门之后不到半月,黛玉便登门拜访,却是邀请惜春和巧姐去北静郡王府小住的。这话虽说的比较委婉,不过王熙凤还是听出来了,这是打算让惜春亮相各色宴请,也好让诸位女眷瞧瞧贾府这位四姑娘。 其实,虽说惜春仍被称呼为四姑娘,实则她是贾府的二姑娘才是。毕竟,大房和二房分家已有数年之久,自是不必在放到一起序齿。不过,这左右也只是个称呼,贾府之中并未正式改口过,故而在外头还是称呼惜春为贾四姑娘。 “凤姐姐,您就放心罢,由我领着四妹妹自是不会错的。姐姐的意思我也明白,想给四妹妹寻一个家里头有人情味儿的,家境宽裕,本人又上进的,至于是否继承家业的长子并不苛求,对罢?”黛玉已嫁人三年,早已褪去了小姑娘时的青涩,如今完完全全是个身量长开的美貌妇人,甚至比起原先,看着还略丰腴了一些。 “我有甚么好不放心的,真要说起来,这四妹妹倒是没甚么,只我家这巧哥儿……林妹妹,不瞒你说,我倒是不反对她同嚣哥儿的事儿,至于琏二爷那头,我冷眼瞧着,近些日子也有些松动了,显然是知晓嚣哥儿那孩子并不是个坏的。只是我拿不准南安郡王府的意思,林妹妹你看?” 黛玉听得这话,只掩嘴笑着,好半响才道:“南安郡王府能有甚么意思?他们全家都跟个强盗土匪似的,看准了就出手。我听家里头老王妃说,这南安郡王妃当初就是这么被拿下的。”见王熙凤诧异,黛玉又添了一句,“他俩也是青梅竹马一道儿长大的,南安郡王妃是四王八公里头齐国公陈翼的后人。” 若说金陵四大家族乃是同气连枝,那么四王八公则是守望相助。 可惜,没有甚么是永恒存在的,随着登基一甲子之久的先皇驾崩,甭管是金陵四大家族,还是四王八公,皆受到了重创。当然,留存下来的仍是有的,却多少都伤了元气。像南安郡王府和北静郡王府这般幸运的,到底是极少数,再说了,南安郡王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胡闹,而北静郡王则是折了祖父、父亲、叔父以及兄弟们。 而齐国公陈翼这一支,搁在二十年前,尚且兴旺,可如今却也显得颓势。当然,比宁荣二府好的是,齐国公陈翼的后人虽再不曾出过能人,却也没有闯祸的子嗣,故而仅仅是显了颓势,而非获罪抄家。 “原来南安郡王妃是陈家的女儿。”王熙凤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见状,黛玉又道:“凤姐姐如今可放心了?若还有甚么想法,姐姐不妨直说了罢,左右我瞧着南安郡王府是极为认真的,我猜,若不是先前贾府在孝期之中,只怕他们早就提亲了。要知道,当年南安郡王才八岁就向陈家下了聘。” 王熙凤:……这么能耐你咋不上天呢!! 最终,王熙凤还是同意黛玉带走惜春和巧姐,可怜的荣哥儿,才刚眼睁睁的瞧着二姑姑迎春一嫁不回头,又听说四姑姑惜春也要说亲嫁出去了,再看巧姐…… 在荣哥儿的嚎啕大哭声中,巧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贾府,倒是惜春直到上了王府的马车都还有些于心不忍,唯恐荣哥儿哭坏了嗓子。 对此,巧姐斩钉截铁的道:“等咱们走远了,他一准就不会再哭了。左右就是嚎给咱们听的,若咱们听不到了,他还哭甚么?又不是傻子!” 马车渐行渐远,贾府里的荣哥儿在听说马车已经拐过街角彻底没了踪影之后,果断的拿手背抹掉了眼泪,蹦蹦跳跳的去前头寻琮儿一道儿陪他玩。而目睹这一切的贾琏颇为无奈的站在廊下唉声叹气,儿子那么蠢,这以后则咋办呢? “凤哥儿,凤……凤哥儿你怎么了?快叫大夫!!” 第244章 “这是怎的了?好端端的,怎就吐了?是吃坏了东西还是着凉了?”贾琏伸手探了探王熙凤的额头,轻摇了摇头,“没事儿呢。那就是吃坏肚子了。” 回应贾琏的,是王熙凤的数枚眼刀子。待缓了缓气,王熙凤拿帕子擦了嘴,又见红玉手脚麻利的将屋里打扫干净后,憋着笑快步离开,遂再也忍不住了,恨恨的剜了贾琏一眼,没好气的道:“还不是琏二爷您做的孽?” “我怎的了?”贾琏完全不明所以,只露出一副茫然且无辜的神情来。不过他到底还是极为在意王熙凤的,只道是王熙凤身子骨不爽利才胡乱发脾气,故而耐着性子好声好气的劝着,“凤哥儿,你既是不舒坦就好生歇着呗。这二妹妹嫁了,四妹妹和巧哥儿也跑去北静王府小住了,可咱们家的事儿也不多,统统丢给林之孝家的不就成了?” 贾琏以为王熙凤是因着近段时间忙碌不堪才身子骨不适的,又想到贾府之中统共也就这么几个主子,贾琏又添了一句:“左右咱们家已经出孝了,回头我就将琮儿轰出去。” 这贾环去年就自立门户了,倘若连琮儿都走了,正经主子也就只剩那么几个了。撇开铁了心蹲自己院子里安心养老的邢夫人外,也就只有贾琏和荣哥儿这对父子了,毕竟姑娘们都嫁的嫁跑的跑,估摸着不到年关是绝对不会回来的。 “别胡闹!”王熙凤瞪眼过去,见贾琏确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登时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因着她本人也不大确定,故而没将话说满,只问,“大夫呢?爷您方才不是唤大夫了吗?” 闻言,贾琏还真跑出去在院子里吼了一声,随后又快步回来,道:“丰儿去了,说是一听到信儿就飞奔出去了,眨眼功夫就没了踪影。” 这在主子跟前伺候的丫鬟都是未出阁的,自是不方便往前头跑。可丰儿却是出嫁了的,因着院子里的人叫唤了才这般唤她,准确的说应当唤她张庆家的,或者是唤一声张嬷嬷。幸而,丰儿那丫头虽性子跳脱,却总算是个忠心又妥当的人。只没过多久,丰儿便带着大夫匆匆赶来,随行的还有林之孝家的。 大夫初时有些忐忑,毕竟任谁被人强行急吼吼的拖过来都会心生不安的。不过在搭上王熙凤的脉搏后,大夫却是大松了一口气,笑道:“奶奶这是有喜了,月份虽不大,这喜脉倒是明显得很。奶奶的身子骨也康健,依我看也无需服用安胎药,这是药三分毒,若奶奶不放心也可以略吃一些安胎的药膳。” “多谢大夫了。红玉,给大夫赏。丰儿,送大夫出去。”王熙凤也是长出了一口气,虽说她已经生了一儿一女了,自问在这事儿上头也算有经验了,可一时不曾确定,她这心里头就有些不安。 幸好,不是一场空欢喜。 王熙凤不由的抚上自己的小腹,腹部并没有凸起,不过细细感受着,倒是隐约能触摸到一点点的硬块,却不知究竟是她的错觉还是事实。 “凤哥儿?”好半响,贾琏才盯着一脸懵逼的神情缓缓的扭头看向王熙凤。 “别说你是不是要当爹了这种傻话,别反复问这是不是真的,更别冲过来抱我。”王熙凤异常平静的警告道。 贾琏:……哼,哼哼! 被堵住了所有的话,贾琏气呼呼的转身跑了。王熙凤完全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只有条有理的吩咐红玉接下来的膳食安排,半点儿欣喜若狂的神情都不曾有。想也是,这又不是头一胎了,有必要这般激动吗?再说了,她可是孕妇,就应当保持心平气和,这生气的事儿就留给贾琏好了。 及至晚间,王熙凤有喜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贾府。 邢夫人高兴的直念佛,哪怕她本人其实并不信佛。前头的琮儿愣了好久,努力回想巧姐和荣哥儿出生时的情形,可惜他本人年岁也不大,前些年更是被边缘化,想了半天都没个结果,只吩咐贴身丫鬟帮着做一些小孩儿的衣裳。至于最核心的贾琏和荣哥儿父子俩…… “娘!爹说娘您又要生小宝宝了,是弟弟还是妹妹?荣哥儿想要一个弟弟,妹妹的话,万一像姐姐那样的,天天欺负我,那我多可怜?还有啊,爹说娘只能说一个小宝宝,可我想要两个弟弟。爹说行啊让你娘生俩,我又说生三个好不好?爹说干脆一口气生四个好了,反正咱们家有钱饿不着。娘,您说呢?” 王熙凤:……你爹在哪儿?看老娘不打死他!! 关于生几个以及生男生女,王熙凤斩钉截铁的表示,她不想回答那么蠢的问题。对于一个有经验的孕妇来说,调节心情调养身子骨才是最为紧要的,至于旁的事儿完全可以丢给旁人去烦恼。抱着这样的心态,王熙凤只将贾府上下的人使唤得团团转,自个儿却优哉游哉的养身子安胎。 因着老辈儿的人常说,若是怀孕不到三个月,最好不要告诉家人以外的人,所以贾府这头并未将这个喜事往外头说。就连刚离府去北静王府小住的惜春和巧姐也一并略过不提,主要是因着,告诉了这俩人也没有太大的意义。试问,得了消息后,她俩是回来还是不回来?若是不回来,那知晓与否都没甚关系,若是回来了…… 还不够添乱的呢!! 然而事实证明,就算没有惜春和巧姐回来添乱,该来的麻烦依然会来。到了十一月底,王熙凤已经怀孕三个月多了,脉象平稳,妊娠反应也渐渐退了去,可以说每日里吃好喝好睡好,整个人看起来虽不至于很明显的发胖,却是红光满面的,一副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感觉。可惜,这一日,麻烦还是上门了。 “我要见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你们凭甚么拦阻我?就算已经分家另过了,到底还是同一个宗族的人,你们这般不怕被人说闲话吗?” 贾府门外,衣衫还算整洁的女子立在门前。大管家林之孝得了消息后,匆匆赶来,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女子。这人当然是熟人,且别说林之孝了,旁的下人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不认得此人。可因着贾琏今个儿大清早就出门了,王熙凤又因着有孕在身,有好几日不曾理会府里的事儿了,如今府上的小事儿直接由林之孝两口子决断,若是遇到大事儿了,则等着贾琏抽空解决。 “见过三姑娘。”林之孝在迟疑片刻后,还是将人领到了门房里,也命人上了茶点,只道,“三姑娘请见谅,如今临近年关,咱们府上忙碌得很,若有甚么照顾不周的,还请体恤一二。” 探春抿着嘴接过了茶盏,微微叹息一声后,才道:“我知晓自己不招人待见,若不是彻底没了法子,也不会上门自讨没趣。这样罢,我也不为难你,只问一声你可知晓我弟弟如今身在何处?” “回三姑娘的话,我并不知晓。倒是宝二爷的住所,应当还在原处。” “不,他走了。那小院子原就是借住的,我去问了街坊,都说是自打我和环儿离开后,宝二哥哥就唤人将家舍半卖半送的予了街坊,次日一大早就走了。”探春目光空洞的看向远处,半响才忽的放下茶盏,向林之孝跪下,“我真的没法子了,求求你了,让我见一见琏二嫂子罢!” 林之孝被探春这一举动唬了好大一跳,虽说荣国府早已分家,可说白了,探春也仍是贾家的姑娘。试想想,饶是前几年那穷的揭不开锅的贾芸,他们见了还不得称呼一声芸爷?这还是隔了好几房的远亲,而探春却是贾琏的正经堂妹。 “三姑娘,这可使不得。”林之孝忙侧开身子,让过了这一跪。 这档口,林之孝家的也得了消息赶来,正好看到这一幕,登时惊讶的道:“这是在闹甚么?这位姑娘是……哟,这不是三姑娘吗?是来拜年的?好像早了点儿。” “我要见琏二嫂子,求你们通禀一声,让我见一面罢。”聪慧如探春,怎能不知自己是在讨嫌?可再讨嫌她也没法子了,之前她还可以抱着贾环离开时的那句承诺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可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先是贾政的三年孝满,再是贾母的孝期也过了,最后是王夫人……如今这都十一月底了,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可贾环音讯全无。探春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哪怕她手头上还有几十两银子,可这点儿银钱又有甚么用?再说了,她一个青春年少的姑娘家,既出了孝,那就定然是要说亲嫁人的,总不能让她一辈子待在庵堂里过那青灯古佛的清苦日子罢? 林之孝俩口子对视一眼,说实话,放探春进来已经违了主子的命令,只是出于多种考虑,他们也不能任由探春在贾府门口立着。只单单这么立着便能惹来一大通闲话了,毕竟探春一个美貌的年轻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等子闲汉。更别说,就探春那性子,是绝不可能老老实实待着的。到时候,甭管是哭几声闹一气儿,亦或干脆来一段晕厥的戏份,都够贾府吃一壶的了。 当下,林之孝家的绕开探春的正前方,从侧边走到了她身畔,将她搀扶到椅子上,道:“三姑娘,咱们有话好好说,慢慢说。来,先喝口热茶,这天冷得哟,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鹅毛大雪,三姑娘如今住哪儿?怎么过来的?求见咱们奶奶又是为了甚么?” “我……”探春眼里一热,不由的落下泪来。 说起来,这些日子简直是她这辈子过得最苦的。犹记得前些年在荣国府里,因着某些事端,她去西面偏院住了三年。她以为,这三年已经够苦了,不能用胭脂水粉,每日里也只有一些素菜,哪怕做得很精致又如何?只是那会儿,她的心里还有祈望,盼着到了日子能出去,盼着长辈给她说一门上好的亲事,盼着到时候带着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的出门子。 可谁能想到,之后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荣国府倒了,贾政、王夫人都死了,她跟着宝玉过了两年苦日子,结果一朝遇到分家,日子更苦了。贾环得了分家银子就跑得没影儿了,只将她安置在庵堂里,给了一百两银子。她苦苦捱了近一年时间,本以为等出孝了,日子就会好的,可惜事与愿违,贾环竟是真的不见了踪影。 “林嬷嬷,我知道错了,我要亲口向琏二嫂子赔礼道歉。我愿意给她跪下磕头,只要她能原谅我,我可以做任何事情。”探春泪流满面,曾经的她,只怕全然不曾想到生活竟会是那般艰辛。 “好姑娘您别哭了,慢慢说。”林之孝家的打定了主意尽量拖时间,一方面是顾忌到怀孕的王熙凤,另一方面则是不可能放任探春在府外头闹事。因而,她只能用这个不是法子的法子等着救兵到来,算算以往贾琏回府的时间,离这会儿也没多久了。 ……等琏二爷回来就好了,是好是歹都让琏二爷去处置。 许是因着探春已经很久没遇到可以让自己倾诉的人了,当下便哭诉起了这些日子受过的苦。 别看贾环到底给她留了银子,可那点儿银子真心没大用处。按照贾环的算法,以往在荣国府里,姑娘们的月钱也不过就是二两,一百两银子能用五十个月,四年多呢。可问题是,在荣国府里,吃喝用度都是走公中的,所谓的二两银子月钱仅仅是零花,不是用来打点下人,便是偶尔有甚么想要的小玩意儿,托人去街面上买,根本就不是用来过生活的。 探春哭了很久,林之孝家的一直在身畔柔声劝着,至于林之孝则是悄悄溜了出去,只等下府门口,盼着贾琏早些归来。偏今个儿也不知怎的了,过了惯常的点儿,贾琏还未归来。直到半个时辰后,从远处遥遥的驶来两辆华贵的马车,却是绣着北静郡王府的标志。 林之孝心下一动,定是自家那位小祖宗姑奶奶回来了! 第245章 “小姑奶奶哟!”林之孝就跟看到真·祖宗一样,眼巴巴的凑了上去。 只是,事实略微发生了一点儿偏差,头一辆马车旁的下人拦住了他,笑道:“巧哥儿在后头呢。”正说话间,后头的马车也已停下,没等下人拿绣墩子,就从上头跳下来一个小小的人儿,显然她也听到了前头下人的话,瞪圆了眼睛看向林之孝:“这才多久不见呢,林管家倒是惦记着我,可让小红姐姐帮我准备好吃的了?” “好吃好喝的还不容易?倒是小姑奶奶,今个儿咱们府上来了个……麻烦人物。”林之孝上前一步,却刚打算细细分说,却见后头马车上又下来一人,却是惜春了。登时林之孝脚步一顿,下意识的瞧向头一辆马车,他原以为前头坐的是惜春,可既然惜春是同巧姐同坐一辆马车的,那前头又是何人? 林之孝没狐疑多久,只因很快就丫鬟将绣墩子放置好,又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嬷嬷将黛玉扶了下来。 “林管家,还愣着作甚?赶紧进府呢。”巧姐本人倒是不在意待在府门口,她这个年岁虽看着也像是个半大姑娘了,实则完全还是小孩子性子。可她不傻,撇开黛玉已嫁的身份,人家可是北静郡王妃,自是不能傻站在府门口。 “是是,诸位请。”林之孝忙给旁的下人使了眼色,待诸人进了府门后,自有两顶小轿飞快的过来。巧姐瞥了林之孝一眼,遂向黛玉和惜春道:“林姑姑、四姑姑,你们先去正院子里寻我娘罢,我一会儿就过来。” 黛玉和惜春点头答应,相继上了小轿。 “说罢,到底怎的了?甚么样儿的麻烦人物竟是连林管家都没了奈何?啧啧,我怎的记得,以往有那等不长眼的来府里闹事,林管家直接唤人去请官差了,这次怎的怂了?”眼见黛玉和惜春离开,巧姐这才语带奚落的道。 闻言,林之孝苦笑一声,无奈的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是三姑娘,以往二房那位三姑娘。”生怕巧姐记不清往年的事儿,他又忙不迭的添了一句,“就是宝二爷那个记在二太太名下的妹子。” “我知道。”巧姐转了转眼珠子,一脸不怀好意的笑道,“人呢?带我去瞧瞧。” 人自然还在门房,按说同族的亲眷来访,就算不请到正厅里,也应该去偏厅或者花厅那头坐着,更别说探春同贾府主子的血缘关系极近,且她还是个女子,怎么说都应该请到主家院子里去。可林之孝一方面是不敢放探春去后宅子叨扰主子,另一方面也不能任由她站在府门口败坏贾府的名声,只能折中一下,将她弄到了门房里。可惜,甭管是哪个府上,门房都好不到哪里去。贾府这头因着前几年搬进来时刚翻修过,门房看着还算不错,也整洁干净,可到底是没法跟待客的厅堂相比的。 说起来,巧姐还是头一次来到自家门房里,走到门口,她往里略扫了一眼,便将目光落到了正同林之孝家闲聊的女子身上。那女子看起来十□□岁的样子,说话时习惯性的微微颦眉,双手则交握在一起放在膝上,整个人虽是坐在靠背椅子上,背部却呈弯弓状,非但离椅背有着极远极远的距离,还一副想将脑袋埋在胸前的模样。 这是二房的三姑姑? 巧姐努力回想着,其实她打小记忆力就十分的不错,对于荣国府那些旧人的模样也还算记得真切,尤其探春这人,前两年还每每往贾府里头跑,她自是记得的。可很显然,巧姐记忆里的探春同她眼前的探春就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明明五官差异并不算大,可无论是从体态气质还是神情语气,都有着天壤之别。 “你是三姑姑?”弄不明白的事儿就不用白费脑子了,巧姐索性一个箭步冲到了门房里头,傲然的扬头望着探春。 探春面上有着明显的发愣,哪怕她闻言抬头看过来后,也不曾立刻反应过来,只茫然的望着巧姐,好半响才迟疑的道:“你是……巧姐?” 整个贾氏宗族里,会这般直接的唤探春为姑姑的人,统共也就仨。不是李纨之子贾兰,便是王熙凤膝下的两个儿女了。至于旁的小辈儿族人,例如贾蓉、贾蔷、贾芸等等,最多也就是唤一声三姑娘罢了。 “对。”巧姐干脆利索的应了一声,不等探春再度发问,她便已连珠炮似的发作了,“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三姑姑,我虽唤你一声姑姑,可事实上你也应当很清楚,咱们两家自打我祖父还在世时,便已彻底分家单过了。咱们府上还愿意将你迎进来,我也还愿意唤你姑姑,并不是真拿你当家人看,这是客气,你可别当成福气了。好了,丑话已经说完了,你有甚么事儿就直说罢,若能做主的,我便替你做了主,若是不能,您就一路走好罢。” “我……”探春张了张嘴,却愣是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多年不见,变的不仅仅是巧姐,还有探春本人。哪怕搁在一年以前,她也不至于这般笨嘴拙舌的。可偏生,她在庵堂里待了这般久,久到连她自己也忘了上一次同人正堂交流是甚么时候的事儿。 “有甚么就快些说,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巧姐微微扬了扬下巴,面上虽带着笑,眼底里却只是一片冰凉。 探春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尽管她跟巧姐并不熟稔,可她对王熙凤却是格外熟悉。曾经,王熙凤尚未嫁给贾琏之前,每每在荣国府也都是这么个性子。那会儿,她的年岁倒是还小,却也不至于小到完全不记事。至今,她仍记得作为荣国府的正经姑娘,她只能同姐姐妹妹穿戴着一模一样的钗环裙袄,而王熙凤虽不是荣国府的人,却活得比谁都自由自在,穿着打扮也是贵气无比。就仿佛,只要王熙凤一来,甭管甚么人都只能被压下去。她倒是也听说过当年大姐姐尚未入宫时,能跟王熙凤平分秋色,可那会儿的事儿她却是真的不记得了,总之在她的记忆里,王熙凤永远是那般的傲然于众。 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王熙凤才慢慢收敛了呢?准确的说,也不是收敛,而是将万丈光芒收放自如。具体的时间,探春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只知晓眼前的巧姐像极了王熙凤年轻时候,丹凤眼柳梢眉,朱唇启面挂笑,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咄咄逼人毫无转圜的余地。 “我只是想见一见琏二嫂子。”探春不由自主的站起了身子,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了这句话。而此时,拢在袖子里的双手早已死死的握成了拳,不是愤怒,而是绝望。 “奇了怪了,三姑姑怎么就变笨了?这我娘原就在府里,她若是愿意见你,还会等到这会儿?别跟我说下人不给通报,想也知晓,咱们府上没这般胆大包天的人。”尽管离家数日,巧姐依然相信自家娘家的彪悍程度,旁的不说,就林之孝这俩口子,绝没有这般胆识。 “她不想见我?她不愿见我?这是为甚?我是来跟她道歉的,真的,我要当面跟她道歉,向她磕头认错赔不是。”探春说着说着,又不由的佝偻了腰背,只这个姿势便让人不由的打从心底里轻视了她。 巧姐猛一挑眉,朗声道:“还真是好笑,若真知晓错了,何苦再登门讨嫌?所谓的当面赔礼道歉,还不是祈求原谅?不不,只怕祈求原谅只是三姑姑你的第一步罢?等我娘大发慈悲原谅了你,你再说自个儿要求,甚么给寻一门好亲事呢,甚么一份厚厚的嫁妆呢,甚么嫁过去后帮着扶持夫家呢,再不然就是生儿育女后,要我娘再帮着找先生找门路等等,你这是吃定我娘了罢?你当咱们府上全是宝二叔叔那等蠢笨不堪的茅坑石头?!” “噗!” 一声嗤笑在背后响起,巧姐回过头眯着眼睛危险的瞪着来人,气鼓鼓的道:“爹,您这是又跑哪儿去了?不好生在家照顾我娘和荣哥儿,一天到晚的就知晓往外头跑,这都快掌灯时分了,您也真能耐!” “别学你祖父说话!”贾琏恨恨的瞪眼道,“再说了,我这是出去干正事儿,至于你娘和荣哥儿……咦,你知晓你娘有孕了?” “我娘有孕了?”巧姐回瞪眼,忽的原地跳了起来,“我娘有孕了爹也不派人告诉我,这甚么爹呢,是不是打定了主意要独吞我弟弟妹妹?哼,就是这样,顶好瞒过我和荣哥儿,还有林姑姑、二姑姑、四姑姑,对了,还有祖母。爹您就是这般坏心眼,想要独吞!哼,我不理爹了!” 说罢,巧姐提起裙摆,拿出夺命狂奔的气势,只一眨眼,便彻底消失在了拐角处。 贾琏傻眼了。 “这甚么跟甚么呀!独吞是这么用的吗?小丫头片子,你给我罚抄大字一百篇!!”贾琏怒吼着,可惜巧姐早已跑得没影儿了,哪里会听到这些话?事实上,就算真的听到了,她也依然会装作甚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一旁的林之孝好心提醒道:“琏二爷,要我派人将您的吩咐传到正院里吗?” 贾琏回头继续瞪眼:“传,传你个头!传到了她会听吗?她要是不听,我不是更丢人!!” 林之孝:……爷您高兴就好。 第246章 比起前院的硝烟四起,后宅正院子里倒是一派和乐融融。 一众女眷皆在装了玻璃窗户的暖阁里头,坐在烧的暖烘烘的炕上,茶水点心也皆是齐备的,只边聊天逗趣边欣赏外头的雪景。 忽的,惜春笑道:“巧哥儿回来了。” 王熙凤和黛玉顺着惜春的目光看过去,却正好看到巧姐跟飞箭似的穿过抄手游廊,只一眨眼工夫就没了踪影。再一听,脚步声愈发近了,厚厚的门帘猛地被掀开,巧姐绽开了笑容:“娘,巧哥儿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至于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吗?方才,你林姑姑、四姑姑回来时,那叫一个悄无声息呢,只一晃眼,我就瞧到了她们。可你呢?咋咋呼呼的,没个姑娘样儿。”王熙凤嗔怪的横了巧姐一眼,只是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却出卖了她。 巧姐风风火火的闯进来,直接蹦跶到了王熙凤跟前,目光却是落在了王熙凤那已经显怀的肚子上:“娘,爹跟我说娘您有孕了,这是又要生一个像荣哥儿那么傻乎乎的弟弟吗?可不可以换个?”巧姐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摸着王熙凤的腹部,“换个罢,弟弟妹妹都没关系,好不好看也没甚么打紧的,就是一定要聪明要能耐。” “这事儿还能换?顺其自然罢。”王熙凤颇为无语的道。 听到这话,巧姐当下便露出了失望至极的神情,又仔细想了想,她才道:“既然不能换,那能不能让我爹走远点儿?免得再给他带坏了。” 王熙凤登时黑了脸,还真别说,哪怕外人怎么觉得巧姐像极了王熙凤,可在她本人眼中,这小丫头片子却是像了已过世多年的赦大老爷。尤其在花式嫌弃贾琏这事儿上,巧姐简直就是贾赦的翻版。说起来,贾琏也挺惨的,以往被他爹鄙视,如今被他闺女鄙视…… “姐姐!姐姐!姐姐你回来了!!”正说话间,荣哥儿也跑进了暖阁里,且一见到巧姐便咧开嘴儿大笑起来,“姐姐以后不走了,就待在家里陪我玩儿,好不好?” “不好,你那么笨,我才不要跟你玩。”巧姐瞥了荣哥儿一眼,傲娇的一扬头。 荣哥儿当即便委屈上了,瘪着小嘴儿可怜巴巴的看着巧姐,完全是一副被人抛弃的模样。王熙凤看得是又好气又好笑,不由的暗自将贾琏和荣哥儿做了番比较,啧啧,贾琏还想要养个像他的哥儿,这荣哥儿不是挺像的吗? “姐姐,娘要生小宝宝了。”荣哥儿见装可怜儿没用,又换了新招数,拉着巧姐的袖子说甚么都不放手,还示意巧姐去瞧王熙凤的肚子,并强调道,“我想让娘生一个弟弟,不然要是生了妹妹,她欺负了我怎么办?” 巧姐悚然一惊,有些不敢置信的回瞪荣哥儿,好半响才惊讶的开口:“为啥是欺负你?” “弟弟不会欺负我,妹妹会。姐姐你看,你不也老欺负我吗?”也不知道荣哥儿的小脑袋里装了甚么,总之在他费力的解释下,在场的诸人大致的明白了他的意思。简而言之,就是妹妹肯定像娘和姐姐,弟弟则是像他和爹,同理可证,女的都很凶残,男的都很好欺负。 弄明白了荣哥儿的意思后,所有人都傻眼了。 “难道弟弟妹妹不是都用来欺负的吗?”巧姐弱弱的问了一句。 这黛玉和惜春也就罢了,王熙凤听到这句就直接怒了:“谁跟你说的,弟弟妹妹是用来欺负的?我说你怎么老爱欺负荣哥儿,是谁教坏你的?说!” “祖父。”巧姐毫不犹豫的就把罪魁祸首给卖了,可惜就算知晓了真相也没甚么可行的法子,因而巧姐又添了两句,“我记得小时候,爹要忙府里府外的事儿,娘要照顾荣哥儿,只有祖父陪着我到处撒欢玩儿。我就问了,为甚荣哥儿可以跟爹娘住在一起,我却要待在东院那头呢?祖父说,因为荣哥儿不乖,太坏了,等他稍微长大一些,就往死里欺负。要是往后娘再生小宝宝了,也可以欺负,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因为弟弟妹妹就是用来欺负的。” 王熙凤:……贾赦你个老混蛋给我滚出来!我要挠死你!! 于是,原本用来久别重逢的温馨时刻,就直接转换成了开解巧姐。王熙凤就算了,她只忙着顺气和安抚惊吓过度的荣哥儿,黛玉和惜春则是齐心协力的向巧姐灌输一个想法。 弟弟妹妹真的不是用来欺负打骂的,真的! 等贾琏回到正院后,王熙凤立马将这事儿告诉了他,登时贾琏也加入了劝解的队伍中。不过因着时间已至掌灯时分,很快黛玉和惜春就告辞离开,而晚膳也随后上来了。按着规矩,贾府是分食制,除了过节会全家围坐在一起用膳外,旁的时候都是各吃各的,贾琏和王熙凤倒是时常聚在一块儿,可两个孩子极少会同桌用膳。 “你俩也留下罢,正好我有事儿要问巧哥儿。”见巧姐和荣哥儿也要跑,贾琏忙急急的出口阻拦,荣哥儿倒是乖乖的坐下了,巧姐却是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问道:“爹是想问我在北静郡王府的事儿,还是关于三姑姑的?” “三姑姑?”王熙凤挑眉,扫视了一圈后,将目光定在了贾琏面上,“甚么意思?她贾探春又来了?居然没人同我说?” 贾琏被噎了一下,耐着性子解释着:“大概是林之孝担心会叨扰了你,这才给拦下来了。放心,她压根就没进二门,只被堵在了门房里,又被你闺女连珠炮似的吼了一气,我进府时去瞧了瞧她,看着倒像是快被吓哭了。” “啧。”王熙凤嗤笑一声,完全没将贾琏这话当真。并非她不信任贾琏,而是因着探春原就极会做戏,只是装出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来,于探春而言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事儿。 “我知你不信,其实我也不大相信,可后来我仔细问过来,怎么说呢,这次听起来倒像是环儿做的不地道了。”贾琏苦笑着摇了摇头,先前贾环倒是将这事儿给他报备过,可那会儿因着离出孝还有很久时间,加上贾琏原就对这事儿不大上心,故而虽听了一耳朵,却并未真正的往心里去。及至今个儿,听探春将前因后果仔细分说了一番,他才明白贾环那混账小子干了甚么。 可惜,王熙凤的心比贾琏冷的多,她才不管探春有甚么难言之隐,左右也与她无关。 见王熙凤这般,贾琏也很无奈,想了想又看向巧姐,详细的询问了一番。贾琏很清楚,这事情绝不能听一家之言,别说探春只是他的堂妹,就算是亲妹子,他也要调查一番后,才能得出结论来。只是因着今个儿天色已晚,没法找贾环对质,贾琏只能退而求其次,询问巧姐先前同探春说了甚么,又问知不知道当初贾环的所为。 还真别说,贾琏这回可算是问对了人,哪怕巧姐本人一天到晚的到处瞎蹦跶,可她跟琮儿、贾环的关系却不赖。准确的说,那俩都有些惧怕贾琏、王熙凤,却并不怕巧姐,因此很多事儿巧姐比她爹娘清楚多了。 “爹,这事儿您不用去寻环三叔叔了,也甭花大力气去劝他了,他本来就是想报复三姑姑,他俩没有和解的可能性。” “没人指望他俩能和解,只是也不能这般丢下不管罢?明个儿我就唤人将环儿寻来,是好是歹给个说法。我瞧着贾探春的想法倒是很明确,找户好人家嫁过去。这……”贾琏迟疑了一下,遂望向王熙凤,“凤哥儿,一个女子若是没有嫁妆,会有夫家肯要吗?” 王熙凤慢悠悠的喝着粥,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挑眉笑道:“这年头有嫁妆的女子有多少?十有*都是没嫁妆的,像那些个平民女子,非但没有陪嫁,多半还要夫家出极高的聘礼,而那聘礼也并非随女子出嫁,却是留给了父母兄弟的。” “那亲事能成?”话一出口,贾琏自个儿也笑了。有甚么不能成的?别说平民女子了,事实上就算是在高门大户里,这样的事儿也不算新鲜。嫡女倒也罢了,只要有嫡母在,一副看得过去的嫁妆总归是有的,可怜的就是那些个庶出姑娘了。通常情况下也就是公中出一份薄薄的嫁妆,极少数倒是有丰厚嫁妆了,却是被娘家用旁的好处“卖”掉的。 “琏二爷您是打算让我从中牵线给她寻个不在意嫁妆的人家?这个倒是不难,难就难在人家看得上吗?” “你尽管去办,旁的事儿丢给环儿去料理。我琢磨着,就算环儿还因着赵姨娘的事儿恨着贾探春,可他到底欠了我一个人情,当初没让他还,如今他也不敢给我惹麻烦。”所谓的人情,指的是贾琏帮着寻到了赵姨娘的尸首,让贾环终于心安了,也有了个祭奠的地方。 “行,不就是不在意嫁妆吗?好办。”王熙凤干脆利索的点了点头,同时却又想到了另外一点,与其让探春三天两头的闹腾,不若干脆一次性解决问题,将她远远的发嫁了。 不得不说,王熙凤的行动极迅速,不出三日便寻到了适当的人选,而贾环那头也有了表态,只要不牵扯到钱财问题,贾探春嫁不嫁与他无关。只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第247章 “甚么?你不愿意嫁?看不上!!” 贾琏俩眼珠子瞪得滚圆,原本俊俏的脸儿也因此变得几近扭曲,看起来分外狰狞。作为直面贾琏这副模样的探春,先是狠狠的打了个哆嗦,随后却是梗着脖子坚持自己的意见。 按说,这男婚女嫁应当是自愿的,当然并不是说就没有强娶强嫁的例子,只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家人长辈还是很愿意尊重新人的意见。就拿以往荣国府来说,像贾琏和王熙凤,则干脆就是青梅竹马一道儿长大的,自是没的意见可提。像贾珠在娶李纨之前,贾政和王夫人皆有询问过他的意见,当时贾珠不置可否,只说任凭父母做主。一般来说,前者不大常见,后者较为寻常。 可不管怎么说,只要是略体面一些的家族,都干不出强迫儿女的事儿来。譬如贾赦,娶原配时他倒是很乐意,娶填房时他虽自认为邢夫人配不上他,却还是选择了沉默。反过来说,倘若贾赦坚持不娶,没人会强迫他。 然而探春…… “呵呵,你不愿意?行啊,不愿意就滚,左右我只是你堂兄,两家还是早已分家多年的,我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闲的发慌才管你这档子破事儿!”贾琏恨恨的道。 “琏二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琏二哥哥您听我解释,求求您了!”眼见贾琏就要甩袖离开,探春忙不迭的上前两步拉住了他的袖口,及至被贾琏一瞪,才慌忙松了手,却仍哭哭啼啼的为自己辩解道,“琏二哥哥,不是我不想嫁,实在是那人……” “那人怎的了?不对,甚么叫做那人?我给你瞧的可不是一户人家,而是足足五家!!”贾琏从来不是甚么好性子的人,尽管素日里总是被王熙凤奚落嘲讽,那也是因着他乐意!反过来,若是他不乐意了,那绝对是标准的纨绔子弟范儿,脾气那叫一个臭。 “对,是有五家,可这五家大同小异呢。”探春委屈的直搅手指。 “那你倒是说说看呢!” 探春飞快的抬眼瞅了瞅贾琏,旋即又再度低头,只道:“琏二哥哥您可曾瞧过帖子?五户人家皆是商户,没有一家是读书人,更不提官宦人家了。再说了,若是商户也就罢了,像薛姨妈家里头那样子的,我也不嫌弃,再不然像……哎呀,那些人与其说是商户不如干脆说是小商贩来得更妥当些,我实在是看不上。” 贾琏都要被她这话给气乐了:“是哦,商户人家不如官宦人家,这个道理我懂,我实在是太懂了,还用你教!”猛地拔高了声音,贾琏实在是憋不住了,怒吼道,“贾探春你个没脑子的蠢货!在提要求之前就不能先照照镜子瞧瞧自己是个甚么东西吗?你爹死于非命,你娘秋后处斩,你家里拿不出一文钱的嫁妆来,你本人还进过刑部大牢!你是猪吗你!混账东西,老子不管了,你爱咋咋地!!” 说罢,贾琏拂袖离开,只丢下一句话:“轰出去!” 先前因着探春赖着不肯走,只得暂时安置在贾府下人住的倒座里,不过就算是倒座,那也不是甚么人都住得的,至少贾琏不希望再留探春了。 听到这话,探春整个人都懵了,愣是有那么半响工夫面上一片茫然,连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她不明白,或者她不愿意明白,她早已不是曾经国公府的嫡出姑娘了。 “呵呵,贾三姑娘,您请罢,请。”林之孝打着哈哈走过来请探春出去,这当主子的可以毫不留情面的怒吼,他这个当下人的,哪怕在府里颇有些体面,面对主子的亲眷到底还是不能太过分。可饶是如此,林之孝也只是在神情和语气上略微缓和了些,态度却仍是异常的坚决。试想想,以往只是王熙凤一个人发飙,那便已经很恐怖了,如今连贾琏这个平素看着挺和气的人都忍不住发火了,贾探春还能指望谁?指望那个只知谨小慎微的邢夫人?做梦还比较快! “不不,我……”探春还欲辩解,可林之孝却已经唤来了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一个眼神下去,两个婆子便左右各一个,直接架住了探春,完全没有给她挣扎的余地,便直接从角门出去,丢在了狭小的胡同里。 之所以从角门丢出去当然是怕给贾府丢人,当然,探春完全可以再度回到府门口闹事,可因着如今贾府上下皆厌烦了这位,林之孝自然也不会对她客气。 “贾三姑娘,咱们主子如今说的是不想管您的事儿了,您就知足罢。若是再惹出甚么祸端来,怕是届时就该送您去见官了。呵呵,您也别以为这是开玩笑,或者祈盼着出现青天大老爷,实话实说了罢,就算无凭无据的,想送你去牢里小住些日子也不算难,左右宝二爷、环三爷也不会替你做主,是罢?” 林之孝是个老好人,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非但天生一张憨厚的模样,还整日里都面上挂笑,见谁都是一副好心情的模样,只是就因为如此,从他嘴里说出这般威胁时,才显得更为渗人。 角门很快就被关上了,探春只愣愣的站在胡同里,不多一会儿便抖成了筛子。 腊月初,京城里处处都是年关将至的喜庆,家家户户哪怕是再穷的人家都努力布置出热闹的样子来,而探春却穿着旧仆仆的夹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冻了有足足半个时辰,她似乎真的想通了,伸手敲响了角门。可惜,无人应答。想了想,她又挪着脚步去了前头府上正门,可没等她靠近,便被早已候在胡同口的小厮拦住了。探春努力辩解,还想跟贾琏好好谈谈,可惜小厮并不知晓府里头的事儿,事实上他们在贾府待了数年,却压根没同主子们说过一句话,之所以拦下探春,是林之孝的意思,同贾琏毫无关系。 …… …… “哈哈哈哈哈哈,爹您好爷们啊!我都听说了!”巧姐又蹦又跳的在贾琏跟前晃悠着,一副引以为豪的模样。 贾琏原是在探春跟前憋了一肚子的火气,这会儿听巧姐这么夸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仔细想了想,贾琏道:“这样也好,省的由咱们府上做媒,万一将来她又作幺蛾子了,还要咱们替她收拾。” 对于这个话题,巧姐并不感兴趣,因而只变着法子的猛夸贾琏。这一句两句的也就罢了,待夸的多了,贾琏不由的皱起了眉头,心里也涌起了一股子不详的预感。认真的打量了一番巧姐,又翻出尘封多年的记忆,贾琏很肯定的表示,巧姐这明显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说,你有甚么阴谋诡计!”贾琏目光森然的瞪着巧姐。说实话,这贾探春甭管怎么折腾,哪怕真上天了,他也不会很在意。就像方才,乍看之下他是气得厉害,可只要缓过来了,就没事儿了,左右就是贾探春把小命给折腾没了,他也无所谓。然而若是换成巧姐的话,就算真的只是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儿,他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巧姐左瞧瞧右瞅瞅,目光就是不跟贾琏对上。 若说方才只是怀疑的话,那么如今便可以确定了。贾琏当下便换上了认真严肃的神情,拉过巧姐便往正房里去。巧姐自是想要挣脱的,可若是素日里玩闹也就算了,如今贾琏是认真上了,自不会由着她这个小丫头片子逃脱。因而没一会儿,父女俩便手拉手面色凝重的来到了正房内室里。 王熙凤:……你俩也真是闲得慌。 不等王熙凤开口询问探春一事,贾琏便直接将巧姐给出卖了,先点明了方才的异常之处,再详细说明了自己的猜测,最后将巧姐往王熙凤跟前一送,贾琏杀气腾腾的道:“凤哥儿你问罢。” 还问甚么?好的坏的都让你说了遍好吗? “巧哥儿?”王熙凤拿贾琏没法子,只得无奈的瞧着巧姐,用商量的语气道,“娘的心肝宝贝儿,你也应当知晓,如今眼瞅着就到年关了,这年关里头是不能发生不吉利的事儿,娘也不想对你动手,所以……老实交代罢。” 巧姐懵逼了,她倒是能铁了心咬紧牙关甚么都不说,可问题是那事儿它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在将坦白从宽和拼死抵抗的后果认真比较了一番后,巧姐果断的做出了她活了小十年最艰难的抉择。 “年前霍大叔要来提亲。” “哪个?!” “霍大叔。南安郡王。就是嚣哥儿他爹。” “给谁!!” “我……”巧姐弱弱的道。 贾琏和王熙凤对视一眼,只在瞬间便做出了决定。甚么年关的忌讳都滚罢,来人,抄家伙杀向南安郡王府!去他娘的提亲!说好的上门女婿呢?就算真的要提亲,也该是他琏二爷上门! 第248章 面对大过年上门提亲的琏二爷,南安郡王霍非跟巧姐一样,都是一脸的懵逼。 咳咳,时间不是重点,上门提亲才是真绝色。 可悲的是,小世子霍嚣听说贾琏上门提亲后,飞快的奔到前院抱着大腿求带走。惨烈的是,消息传到王妃耳里后,据说王妃笑得直不起腰来,待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当即开口下令赏给阖府姬妾每人二十仗。 霍非:…… 狠狠的抹了一把脸,霍非将贾琏拉到一旁,顺手哦不,顺脚就将霍嚣踹到了一边,搓着手心讨好着道:“琏二爷,咱们打个商量呗。” “商量聘礼吗?行呢,若是王爷您觉得我府上备下的聘礼不够有诚意,等回头我再重新置办一份,敲锣打鼓的给您府上送来。”贾琏皮笑肉不笑的道。 “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啥……琏二爷,这不是我府上就独一个混账小子吗?若是多几个小子,那我一准就送他去当上门女婿了,绝对不掺假。可如今我是真没法子,真要把他送出去了,回头我娘能掐死我!” “呵呵,挺好的。”贾琏一脸期待的道。 霍非真没法子了,当初那句愿意将霍嚣送到贾府当上门女婿,的确是他说的,可那不是他天生嘴快加嘴贱吗?再说了,谁家会拿这种事儿当真呢?然而霍非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儿,的确没人会将这事儿当真,可也同样没人会拿这事儿开玩笑。请问哪个脑子进水的人会天天嚷嚷着,要将独子送给人家当上门女婿? 这个暗亏,霍非是吃定了。 尽管努力劝解着,贾琏还是固执的放下聘礼就走人,霍非刚打算追上去,就见霍嚣再度飞窜上去,这一次却不是抱着大腿不放了,而是一副打算跟着一道儿走的模样。偏生,以往素来对霍嚣没好脸色的贾琏,这一次破天荒的伸手拉了一把:“走,儿子,咱们回家过年去。” ……这是老子的儿子! 头一次的,霍非感受到了那些年被他坑过的人的心塞感受。更让他憋屈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旁人,而是他本人。所以,这叫甚么? “哈哈哈哈哈,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王爷,王妃我还是挺有文采的,是罢?”在得知霍非偷鸡不成蚀把米后,南安郡王妃格外开心的等候在了二门里,一见到苦着脸回来的霍非,当下便放声大笑,还不忘出言嘲讽道。 霍非生无可恋的看了她一眼,捂着心口一言不发的往里头走。 见状,南安郡王妃又添了一句:“我方才太高兴了,一不留神就赏了阖府姬妾每人二十仗!” 听到这话,霍非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向自家王妃:“你今天就算把她们都宰了我也无所谓。儿子,咱们唯一的儿子要给人当上门女婿了!”打击太大,以至于听说爱妾受罪,他也无动于衷了。 南安郡丰王妃颇有些不服气的快步追了上去,叫嚣道:“王爷您玩真的?真的绝望了?那个……我还能让您更绝望您信吗?” “你真的把我的姬妾都宰了?”霍非说罢便立刻摇了摇头,笃定的道,“大过年的,杖责也就算了,闹出人命多不吉利,你不会这么干的。”最重要的是,他方才就说了,就算都给宰了他也不会在意了。这唯一的儿子都跑了,他管那帮子姬妾作甚?左右都是花钱买来的玩物罢了。 “放心,我没弄出人命来。”南安郡王妃自认从不干缺德事儿,哪怕先前她也曾打发过后宅里的姬妾,可每次被她打发走的姬妾面对她时都是一副被放生的感激涕零样儿,完全不记仇。 “别闹了。”霍非是真的生无可恋了,他隐约觉得,贾琏是玩真的,偏霍嚣那混账小子居然也乐得如此。更惨的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作出来的,再加上这些年来他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哪怕把这事儿告到金銮殿上,他敢保证,包括当今在内的所有人一准都会笑抽过去,没人会同情他,只会觉得大快人心。 做人做到这份上真的够了。 原来那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居然是真的。 南安郡王妃跟了霍非一路,终于在遥遥的看到远处有香车过来时,她猛地往拔高了声音道:“母亲,我们在这儿!”又侧过脸去瞧霍非,语带沉痛的说道,“王爷,为了让您知晓这世上还有比嚣儿当人上门女婿更惨的事儿,我特地将这一消息告知了母亲。您,多保重。” 霍非:……………………………… <<< 其实,有一点却是霍非猜错了,贾琏就算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可能真的让一个王府世子来当上门女婿的。别说如今的贾府早已败落了,就算是在最鼎盛的时候也做不出这种事儿。娶公侯之家的嫡长女倒是无妨,可将人家袭爵的嫡长子拐来当上门女婿,说实话,连当今都干不出来。偏偏,这个谁都知晓的道理,霍非本人却想岔了。 原因很简单,霍非就是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所以他以为旁人也会跟他一样漠视世俗规则。 因此,当贾琏特地在南安郡王府门外等了许久之后,仍不见霍非追出来,颇感兴趣的戳了戳提前跳上马的霍嚣:“你爹在玩甚么呢?” “你才是我爹。”霍嚣干脆利索的道。 贾琏被噎了一下,思量了一下后,便道:“罢了,先带你回去罢。对了,你不坐车?” 这大冬天的,尽管贾琏也让人带了备用的马匹,可事实上贾琏却是坐着青布骡车晃悠过来的。这时间快慢并不打紧,关键是寒冬腊月的,骑马冻得慌。再看霍嚣,却是一出门就夺了小厮手里的缰绳,直接窜了上去。若非小厮回过神来强拉住了缰绳,指不定这会儿霍嚣已经飞驰而去了。 “是爷们就骑马,这马车、骡车就是给大姑娘小媳妇儿坐的,忒丢人。”霍嚣再度扯过小厮手里的缰绳,催促道,“爹,咱们走了罢,我那笨蛋亲爹肯定又被我娘收拾了,跟你说实话罢,他就没有一次在我娘手上讨到过便宜,偏偏每次都学不乖。” “……走!” 连着被噎了两次,哪怕今个儿确实给了霍非一顿排头吃,贾琏也高兴不起来。且因着霍嚣先前那番言论,他不得不冒着刺骨寒风骑上了马。 一路飞驰,等到了贾府门口时,贾琏已经被冻得手脚都麻了。这骑马原就容易带起一股子风来,若慢悠悠的晃回去倒也罢了,偏霍嚣那臭小子骑术极好,一路上那叫一个风驰电掣,弄得贾琏想提议稍微减速都觉得颇为没脸。无奈之下,只好跟着夹着马肚咬牙跟上来。 “爹,你骑术比我那个笨蛋亲爹好多了。”霍嚣跳下马来,还不忘回头夸赞一句,只可惜这句听在贾琏耳中也忒不是滋味了。要是早知道霍非都比不过这混账小子,那他干嘛要豁出去命去策马狂奔? 怀揣着苦逼的心情,贾琏索性径直往正院子里去寻王熙凤。至于霍嚣,爱咋咋地,左右他也来贾府无数次了,怎么着都不会迷路的。 待将事情经过简单的告知了王熙凤后,贾琏苦着脸唉声叹气:“咱们心肝宝贝儿的闺女哟,这才多大,就要送人了?我看,若不是先前咱们在孝期之中,指不定南安郡王早就来提亲了。你说这事儿办的……不对,四妹妹还没嫁人呢,凭甚先让巧哥儿出嫁?我不允许!” 王熙凤伸手抚了抚已经显怀的肚子,面上满是忧愁。她倒不是放心不下巧姐,毕竟就算是嫁人,也不可能让一个才十岁的小丫头片子出嫁的。估摸着,先提亲,再合八字,然后三媒六聘一应礼节尽数到位,怎么看也至少要三年以后。当然,若是贾府倒是仍不舍得,也可以拖到巧姐十五岁及笄。再不然,就算拖到十七八岁,也是极为容易的。王熙凤最烦恼的并非这个,而是她肚子里的那个。 ——当初答应了贾琏由他亲自照顾孩子的,这会儿反悔还来得及吗? 抬眼再度看到一副傻爹模样的贾琏,王熙凤真心愁坏了。 各人怀揣着各种心绪,总算迎来了大年夜。对于贾府大部分人来说,相较于需要守孝的往年来说,这个年显得格外的热闹。唯一的遗憾就是迎春已经嫁了,哪怕她以往未出阁时,显得极为没有存在感,可等她真的出嫁了,又仿佛缺了一个角。毕竟,连黛玉都回来了。 …… ……!!! “林妹妹,你为甚么会在这儿?!”王熙凤要疯了,尽管先前她就知晓黛玉回来小住,可因着她虽不孕吐了,却时常困顿,再加上为肚子里的孩子将来发愁,愣是没注意到这一点。直到这会儿因着想到迎春才联想到黛玉,却已经是大年三十之夜了。 听得这话,黛玉无语的抬头望着王熙凤,那种眼神和神情活脱脱的就是以往巧姐看荣哥儿犯蠢时的样子,半响才道:“凤姐姐,你不会才发觉我回来了罢?我因着我这胎有些不稳当,我家王爷怕我过年进宫会有意外,加上老王妃也要进宫领宴,王府里没人能照顾我,这才索性让我跟着四妹妹和巧哥儿来贾府小住。”顿了顿,黛玉很不放心的添了一句,“凤姐姐,你没事儿罢?我记得这些事儿我都跟你说了呐。” 王熙凤默默的抬头望向横梁,猛地回过神来:“林妹妹你有孕了?” 黛玉及贾府诸人:…………………… 见在场所有人都一副你完了的神情,王熙凤低头冲着自己的肚子作忏悔状。完了,这次真的完了,这孩子不单有个傻爹,还多了个蠢娘,所谓的一孕蠢三年居然是真的。 第249章 “爷!宫里来人了!!” 正当在场众人忙着看王熙凤笑话时,忽的林之孝家的匆匆从前院赶来,连通报都被省却了,直接一头冲进来,略有些惊慌的道。 所有人都一脸愣神的望过来。 林之孝家的大概是一路飞奔而来的,这会儿连气都没有喘匀,又被所有人盯着,只结结巴巴的道:“爷,真的是宫里来人了,那位传旨的公公还在前头等着呢。我家那位已经吩咐把香案摆出来了,爷您看这事儿……” 别这事儿那事儿了,莫说如今福祸未知,就算明知是祸事降临,贾琏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不然,这抗旨不尊是好玩的? “琏二哥哥也不用太担心。”忽的,黛玉笑着开了口,“今个儿是大年三十,只怕是宫里来的赏赐,无妨的。” 大过年的,当今怎么着也不会想不开特地来找茬的。当然,若是谋反叛国之类的大罪,自是绝不能容忍的,可除此之外的旁的事儿,却也绝不可能急吼吼的赶在大年夜里处置。君不见当初薛蟠旧案发时,明明是年关前夕的事儿,却愣是拖到了正月过了才正式处置。因而,今个儿贾府接旨定不会是祸事。 贾琏听了这话,特地瞥了王熙凤一眼,这才望向黛玉,道:“那就借王妃吉言了。”说罢,顺手拉过了琮儿和荣哥儿,一道儿去前头接旨了。贾府的男丁素来稀少,琮儿没少被要求凑数,因而在听得林之孝家的传话时,他便已经擦干净了手,也略整了整衣裳。至于荣哥儿,却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好在他倒是乖巧,只老老实实跟了上去。 大小爷们都跑了,剩余的女眷自然不可能再恢复到方才的热闹喧哗之中。黛玉想了想,又向王熙凤道:“凤姐姐,不会有事儿的,放心。” 方才,贾琏临走前特地提的那句“王妃”,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清楚了。尽管十有□□会是好事儿,可也要提防再度出事。毕竟,君心难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正当屋里的气氛有些低迷之时,巧姐冷不丁的就蹦出了一句话:“会不会是霍大叔跟当今陛下求赐婚去了?”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到了巧姐的面上,饶是巧姐素日里胆子颇大,这会儿也被吓得不轻。旁人也就罢了,顶多就是惊讶和好奇,唯独王熙凤那眼神,实打实的散发着浓浓杀意,唬得巧姐一个激灵,下意识的摆手道:“不是不是,我是说着玩儿的,纯属胡说八道,你们别当真……” “巧哥儿,娘的心肝宝贝儿……”王熙凤一脸溺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惊得巧姐汗毛都倒立了。偏这般,王熙凤还不满足,仍笑着问道,“你真的不跟娘解释一下,甚么是赐婚吗?” “这个、这个,赐婚就是那霍大叔又开始作孽了。”结巴了半响,巧姐才勉强挤出一句话,随后她又忍不住抱怨起来,“嚣哥儿跟我说,他听他祖母说过的,他亲爹打小就特别容易犯傻,一犯傻就容易出昏招,一出昏招就通常两败俱伤……反正,霍大叔就不是一个好东西!” “南安郡王本性如何,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万一他真的求来了赐婚,娘的巧哥儿打算怎么办?”王熙凤依然笑着,只是那笑容却愈发的渗人了。其他人包括黛玉在内都下意识的尽可能挪远一些,至于巧姐那可怜兮兮的求救眼神,更是权当没有看到。 巧姐都快被吓哭了,这一刻她真切的品尝到了荣哥儿平日里被她欺负到哭时的感受,真的是太可怜了。 不过,仔细想想,赐婚这事儿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当然,换做是旁的正常人铁定干不出这种事儿来,可谁让南安郡王霍非不是常人可以度之的?回想一下他往昔干过的缺德事儿,忽的就觉得在大年夜里要求当今赐婚好像真的不算甚么了。 毕竟,他本来就是个厚颜无耻的人。 在后宅诸女眷面面相觑了半响后,贾琏终于带着荣哥儿和琮儿姗姗来迟。待一进屋,还不等诸女眷开口询问,贾琏便黑着脸沉痛的道:“是南安郡王又造孽了。”顿了顿,仿佛是终于憋不住了,贾琏忽的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他也有今天!就这个笑话,我回头能笑一整年!!” 女眷们都傻眼了,尽管贾琏素日里看着也不是很靠谱,可像今个儿这般莫名大笑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几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到了同去的琮儿和荣哥儿身上。 琮儿直接把脑袋一缩,躲到了角落里。荣哥儿则是蹭到了巧姐身畔,仰着脸一副讨好卖乖的神情道:“姐姐,嚣哥儿要是不给咱们家当上门女婿了,你还要不要他?” 巧姐一脸你好蠢的神情看过来,鄙夷着的道:“他是南安郡王府的世子,哪个蠢货告诉你他会当咱们家的上门女婿?” “爹……” “呃,反正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巧姐果断能的学着琮儿缩到了角落里,低头假装猛吃点心。 身畔的王熙凤想笑又不敢大笑,只好扭曲着脸打圆场道:“好了好了,琏二爷您也甭生气了,他们都还是孩子哈哈哈。”到最后,王熙凤还是没忍住。 贾琏黑着脸挨个儿的瞪着巧姐和荣哥儿,好半响才咬牙切齿的道:“你俩等着,老子出了年关就收拾你俩!” 巧姐瞥了荣哥儿一眼,继续该吃吃该喝喝。荣哥儿被巧姐这莫名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紧,忙挨过去,悄声问道:“姐姐,你不怕?”巧姐也压低声音回道:“过完年我就跟林姑姑去北静郡王府。” 可惜的是,甭管是荣哥儿的悄声,还是巧姐的压低声音,终究还是落到了贾琏耳中。当下,贾琏被气得好悬背过气去,可因着到底还是舍不得打骂孩子,只能恨恨的走过去将俩小兔崽子硬生生的挤到了一旁,霸占了王熙凤身边的位置,顺口解释起了方才之事。 的确是宫里来人了,不单来了人,且还送来了一些赏赐。不是甚么贵重物件,而是一小碟的点心,指名赏赐给贾府主子们的。至于来人也并不是真正的颁布圣旨,而是带来了当今的一句口信。 ‘霍非那混账,满口的胡言乱语,贾公之后切莫当真。’ 所谓的贾公之后指的就是贾琏了,事实上,别说当今了,其他的朝廷重臣,哪怕先前同荣国府略有些往来,如今提起贾琏等人,也不会提到他的真名,而是统称为贾公之后。好在贾琏完全不生气,左右都是自个儿不争气,实在是怨不得旁人。当然,甭管贾琏的感受如何,当今的话还是要遵循的。 “所以,这也算是当今下了口谕,定了巧哥儿和嚣哥儿的亲事?”王熙凤纳闷道。 “这倒不是,南安郡王应当只是趁着宫宴,跟当今和太后哭诉了。这蠢货!”贾琏不屑的道,“不过他也马上要倒霉了,敢坑我!哼。” “你做了甚么?” 贾琏得意洋洋的道:“我告诉那位传信的公公,咱们府上从头到尾也没打算招嚣哥儿为赘婿,完全是我在戏弄南安郡王!”贾琏这话还算是比较委婉的说辞,事实上,他当时并不是这么说的。这会儿他倒是期待起了南安郡王知晓真相时的脸色。没法亲眼见证虽然挺可惜的,不过却可以回头问问北静郡王。 这厢,贾琏得意非凡。那厢,南安郡王得知真相后眼泪都要掉下来。 不过他霍非是谁?打小只有他坑人,没有旁人坑他的。就算一时不查着了道,也一准要把这笔账讨回来!抱着这样的决心,霍非在宫宴快要结束之前,毅然决然的请旨赐婚。这若是换成一般人,当今就算不发火也懒得理会,可鉴于方才霍非提供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当今微微颔首,笑着应允了这个请求。 次日一早,贾府的门房睡眼惺忪的起来,还不等完全清醒,赐婚的圣旨就到了。 贾府瞬间鸡飞狗跳。 圣旨是绝对不能拒绝的,除非贾琏打算抗旨不尊,然而事实上他并没有这个胆子。因而,等接下了圣旨后,贾琏当下便命人备下马车,他要再去一趟南安郡王府。不过,马车尚未备好,罪魁祸首倒是上门了。 “琏二爷,哎哟,我说错了,应当是亲家公。哈哈哈,亲家公你好呐,我家未来的儿媳妇儿可在?对了,今个儿我是特地来送聘礼的,都是我王府里压箱底的好东西呢,若是亲家公不满意,回头我再送,直到你满意为止。”霍非可得意了,虽说昨个儿的糗事是他自己作出来的,可不管怎么说,今个儿能够扬眉吐气,实在是太让人高兴了。尤其是想到贾府那位水灵灵的小姑娘就要被自家那混账小子给糟蹋了……哈哈哈哈哈太兴奋了。 偏此时,霍嚣硬生生的挤了过来。 “爹,我昨个儿晚间问过我亲娘了,她说,按着律法我是不能当上门女婿,可有时候律法是律法,法外还有情呢,只要别太过分,律法是懒得管我的。我当时没完全听懂,又问她该怎么办。我亲娘给我出主意说,大不了成亲以后整日里赖在贾府中,就算是我亲爹也不能因着我总不回家而告上金銮殿罢?我亲娘还叮嘱我,当今不是喜欢我爹,是嫌他太烦人太无理取闹,只要我比我爹还能惹事儿,当今就不会理他了。” 拉拉杂杂的说了一大通,若是搁在赐婚旨意尚未到来之前,贾琏说不定还会发懵。可先经过了一通惊吓,这会儿贾琏倒是淡定了。 伸手拍了拍霍嚣的脑袋,贾琏用极度赞赏的语气道:“好小子有长进,就这么干,爹支持你!” <<< 欢快热闹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五月里。 五月十九这日凌晨,王熙凤忽觉肚痛,因着她有生孩子的经验,且早在三个月前,贾府就将一切都准备妥当。像产房和稳婆就不用说了,连奶娘都特地寻了两个。之所以要两个,却是因着在怀孕后期,大夫照例请平安脉时,提醒王熙凤,肚子里可能不止一个孩子。对此,王熙凤很是忐忑,不过好在这不是头胎,忐忑之余她也更用心的调养身子骨了,并很快就命人多预算了一份。 因着样样都齐备,这一胎倒是挺顺利的。当然,该吃的苦头是半点儿没有少,却没有生巧姐时的惶恐不安,也没有生荣哥儿时的重获新生,这一胎平平稳稳妥妥当当。 至晌午,第一个孩子诞生了,是个男孩儿。 晌午后半个时辰,第二个孩子降临了,也是个男孩儿。 然而就当诸人欢呼大笑时,第三个孩子毫不迟疑的紧随其后,仍是个臭小子。 幸好,并没有第四个。这是王熙凤在昏睡过去前的最后一个想法,而彼时,外头早已闹成了一锅粥,让人意外的是,最兴奋的根本就不是贾琏,而是荣哥儿。 “我有弟弟喽!一,二,三,哈哈哈哈我有三个弟弟!姐姐,姐姐你看嘛,我有三个弟弟!”荣哥儿兴奋的又蹦又跳又笑又叫,活脱脱的一副皮猴子的模样。巧姐被他又拽又拉,还被迫跟着他上窜下跳的,终于在半刻钟爆发了。 “对对,你有三个弟弟了,那我呢?一二三四,一共四个笨蛋弟弟!哼,干脆回头每天轮流揍一个,四天都不带重样的!”巧姐挥着小拳头恶狠狠的威胁道。 荣哥儿愣愣的瞧着巧姐,好半响才哇的一声跑到了贾琏跟前,瘪着嘴告状。只可惜,贾琏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空管孩子之间的打闹,只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哪里凉快待哪里去。荣哥儿见告状不成,愈发的委屈了,只遥遥的望着产房,衷心祈祷自家娘亲能快点儿好起来,好帮他教训这没有同情心的臭老爹! 然而,荣哥儿并不知道,贾琏真的已经不需要教训了。 ——“凤哥儿你就答应我,倘若往后你再生了孩子,我来带罢。” 贾琏两眼发直的望着被两个新来的奶娘以及巧姐的奶娘抱着的三个儿子,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凄惨的未来。尤其想到先前王熙凤刚诊出有孕时,他还没心没肺的跟荣哥儿逗趣,说甚么两个三个四个都没关系,左右咱们家有钱,养得起! 可如今,他想静静。 —正文完— 第250章 1】恶人自有恶人磨(南安郡王篇) 说起南安郡王霍非,那绝对是京城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别看他也跟京城里大多数纨绔子弟一样,靠的是祖荫庇护,可不得不说他本人还是极有本事的。 他的人生有两个阶段,在开头的三十几年里,他是胡作非为欺男霸女的恶棍,先不说京城里的普通老百姓了,就是高门大户乃至朝堂的中流砥柱恨他之人也比比皆是。可自打某次过年入宫领宴之后,所有人都对他改观了。 具体的事情是这样的。 却说那一年,南安郡王府上的四位主子虽然仍像往年一样按时入了宫,可隐隐约约的却让人察觉到了某些异常。 首先,南安郡王本人心情异常的低落,且看起来并非是单纯的心情不佳,而是很明显给人一股子生无可恋的感觉。 其次,南安郡王妃异常的欢欣雀跃,都不需要特地上前与之对话,只需瞧上那么一眼,就能让人感受到发自于肺腑的快活。 再次,便是王府的小世子了,别看这个小世子年岁不大也没听说有甚么过人之处,可单凭他的出身地位就注定他是个极为惹眼的存在,也是高门大户所欣赏的女婿人选。至于他父亲的胡来,甭管他学了没有,左右便是他父亲对他母亲也是极好的。 最后,则是三魂去了两魂半的老王妃。 问题就出在了老王妃的身上。因着年岁辈分以及性情等缘故,南安郡王府的老王妃同宫里的太后颇有些交情。据说,他俩的交情要追溯到尚未出阁之时。具体的情况外界就不大清楚了,至少人人都知晓,太后很关心老王妃。顺理成章的,太后发觉了老王妃的异常状态,随口问了一句。只这么一句就惹出了接下来的祸(xiao)端(hua)。 “甚么?上门女婿!”太后被镇住了,当然与之邻座的当今陛下也同样受到了惊吓,而随着当今起了好奇心,南安郡王霍非被迫上前解释起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自然,最后的结局是宫中一片欢声笑语。 “哈哈哈哈哈……朕许久不曾这般开怀大笑了,说罢,你想如何?”许是因着心情好,当今并不打算为难霍非,愣是给了他自由阐述要求的机会。 霍非虽素日里不靠谱了一些,这会儿却是极为镇定的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回禀陛下,臣只求陛下能帮臣说服贾公之后,毕竟臣只得嚣儿这唯一的一个儿子,实在是无法赞同上门女婿一事。哪怕这事儿是臣的过失,这后果也太……” 闻言,当今再度放声大笑,不过笑过之后,倒是唤了个公公前往贾府传口谕,顺便还赏赐了一碟点心。 半个时辰后,传旨公公进来回复。按说像这样的事儿,便是不回复也无妨,毕竟贾府只要脑子没进水就不可能违抗圣旨,就算仅仅是口谕也一样。不过那传旨公公是个机灵的,只笑嘻嘻的凑上前说贾公之后有话要带给南安郡王。当今瞧了那公公一眼,猜到了应当是让霍非没脸的事儿,当下便笑着应允了。 却听那公公朗声道:“贾公之后让奴才带话给南安郡王,‘先前送到王府的并不是聘礼,而是贾府给了年礼,至于上门女婿一事儿,逗你玩儿~’。” 那公公虽声音纤细,学贾琏的口吻倒是学得真像,尤其那最后一句‘逗你玩儿’,活脱脱的一副纨绔子弟的无赖样儿。登时,宫宴处先是沉默了好半响,旋即却爆发出惊天哄笑声,比之方才听霍非哭诉时还要高亢嘹亮。 那一年的宫宴,所有人都很开怀,甭管是升官还是降职的,甚至有几个一整年都不怎么顺畅,今个儿也笑得满脸菊花开,各个都觉得来年一定会有个有前程,谁让今个儿开了个好头呢?大年夜,除了霍非之外,旁的人都很开心,包括南安郡王府上的另外三个主子。 老王妃是欣慰的,只要乖孙儿没给人当上门女婿,旁的事儿她才不在意。甚么?儿子的面子?得了罢,就霍非那德行,原就没甚么面子! 王妃则是幸灾乐祸的,其实贾府送来的礼物,她很早就看过了。要知道,年礼和聘礼就根本不存在搞混的可能性。年礼一般是绫罗绸缎、盆景摆件或者干脆来点儿接地气的腊肉蔬果之类的,数量不定。而聘礼则讲究一个好事成双,像甚么聘饼两担、海味六式或八式、三牲双份、酒四支、四京果、四色糖等等,当然这也得看双方的具体家境,若是贫苦人家则是适当减少一些,不过左右没哪个眼瞎的会将年礼和聘礼弄混的。也就是说,王妃打从一开始就知晓内情,然而她就是不说! 至于霍嚣,他至始至终都一脸无所谓的神情,甚至在他老子丢人现眼的时候,笑得比谁都大声。 从那以后,京城里但凡提到了霍非,都会先哈哈哈的笑两声,仿佛先前霍非的种种恶名昭彰都完全不存在了。也是自打那日之后,霍非转型成功,从一个纨绔子弟变成了经久不衰的笑话。 后来,贾府嫡出大小姐贾芊嫁给了南安郡王府世子霍嚣。 再后来,南安郡王府变成了花果山,小辈儿们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轮流折腾霍非。 再再后来,霍嚣成了南安王,霍非成了孩子王。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霍非:┭——┮﹏┭——┮ <<< 2】我是一个受气包(荣哥儿篇) 作为贾府的嫡出大少爷,荣哥儿本应当享受众星捧月般的美好人生,哪怕不能像以往荣国府的金孙宝玉那般,至少肯定应当比他爹贾琏过得好罢?然而并不,荣哥儿打小就被欺凌。 头一个欺负他的,是贾府的大姑娘巧姐,据说在他尚未记事开始,巧姐就已经变着法子的折腾他了。具体的情况他是听爹娘、祖母、姑姑们以及奶娘丫鬟婆子说的。譬如,从小就嫌弃他傻,抢他的好吃的,捉弄他,以及最可恶的干了坏事却让他背锅! 后来,荣哥儿慢慢记事了,可悲的是,也许是打小就被欺负惯了,以至于巧姐一跑到亲戚家里小住,他就浑身难受,只恨不得巧姐立刻回来继续欺负他。甚至每当巧姐跑掉后,他都会豁出命一般嚎啕大哭,一开始有人哄他,后来次数多了,谁都懒得理会他了。慢慢的,他也就不哭了。 再往后,弟弟们出生了,荣哥儿这才明白,巧姐对他有多好。 欺负也是分等级的,巧姐多半都是不带恶意的捉弄他,且每次受了委屈,他十有八|九都是能告状成功的。 可弟弟呢? 荣哥儿还记得,在弟弟们出生的那一天,自己有多么得兴奋。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会使用可怕的音波攻击,会随时随地的大小便,会动不动就糊他一脸口水,会随手给他一胳膊肘。最最可怕的是,甭管他受了多大的委屈,从没有一次告状成功过。因为所有人都说,当哥哥的要让着弟弟,就像当年巧姐处处都让着他一样。 原来这才是真相吗(⊙_⊙)? 于是,荣哥儿诚心诚意的给巧姐道了歉,为他小时候不懂事儿给姐姐惹麻烦道歉。然而直到多年以后,荣哥儿都忘不了巧姐当时看他的眼神。 “可怜的荣哥儿,你就没有想过,小时候你压根就没调皮捣蛋过,纯粹是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儿欺负你玩儿吗?对了,就像如今,弟弟们大概也是觉得你这人傻乎乎的挺好欺负的,这才故意逗你玩儿?”巧姐满脸的同情,然而她并不是同情荣哥儿际遇,而是同情这世上居然真的有这么天真无邪的蠢蛋! 可对于荣哥儿来说,噩梦才刚刚开始。 小的时候被姐姐欺负,变成小小少年郎后被三个一模一样的弟弟联手欺负,长成半大小子时被后出生的小弟弟小妹妹欺负,等及冠后被媳妇儿欺负,生儿育女以后被自家儿女欺负,儿孙成群之后则是被孙儿孙女们欺负…… 荣哥儿:我是一个受气包qaq <<< 3】就这样干干净净的来,清清静静的走(黛玉篇) 犹记得那一年,她告别了老父,跟着贾琏千里迢迢的从扬州来到了京城里。那时,她是忐忑的,深怕行差踏错,徒惹旁人笑话。若只是关系到她自己倒是无妨,可她代表的却是林家的家教、老父的颜面。 也是在那一年,她遇到了含玉而生的宝玉。初次见面,她是惊愕的,既不是惊于那块通灵宝玉,也不是惊于宝玉的俊秀,而是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就仿佛前世他们相识。然而,不等她露出好奇,俩人便就此分开,从此仿佛两个世界的人,再也没有了交集。 一段孽缘,尚未开始便已被彻底斩断。 自打荣国府彻底败落后,宝玉便就此销声匿迹。说来也是真的奇了,明明先前听说贾环还同他见过面,莫名的就没了踪影。一开始没人着急,毕竟他是主动离开了,身上虽也有些钱财,却也不至于庞大到让人见财起意毁尸灭迹,更不说在一年之后,他出孝前夕,跑去铁槛寺为贾政和王夫人点上了长明灯,并留下了足够多的香油钱。 可他就是失踪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寄放在贾琏手头上的钱财也没有去拿,当然也许在宝玉心中,那就是留给贾琏和荣哥儿父子俩的。 一年又一年,黛玉已经生下了两儿两女,夫君对她极好,婆母也是个和善的,至于儿女更是各个聪明伶俐。偶尔,她还是会想起,在那个冬日里的见到的俊秀少年郎,却也仅仅是想起而已。 出生在花朝节的黛玉,最终也在花朝节那一日离开了。没有苦痛也没有遗憾,只因她的夫君在数月之前便已提前离开,而她的儿女、孙辈们则各个安康无忧。既然没甚么好惦记的,那就走罢,干干净净的来,清清静静的走,朦朦胧胧之间,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带着宠溺笑容的人慢慢向她走来。 是她的夫君来接她了。 至于那个曾经觉得眼熟的少年,不过是一场梦,还是早已清醒多年的梦境。 <<< 4】金玉良缘,镜花水月(宝钗篇) 宝玉走了,走时悄无声息,再也不曾在人前露面。 在宝玉离开的第一年,没人在意这件事儿,只当是他因着家里头的琐事儿同弟妹闹了矛盾,这才打算先避一避。毕竟,有很多街坊都能证明宝玉是自个儿离开的,没人强迫他。 到了第二年,宝玉这一房都出孝了,探春到处求人帮她寻一门亲事,却始终没有成功。在无奈之下,探春寻到了薛家,恳请宝钗这个未来嫂子帮忙。可惜,宝钗并未见她,甚至连薛家太太都拒绝见面。 第三年,贾环托王熙凤帮着说了一门亲,不是甚么官宦人家的姑娘,甚至连商户都称不上,只能说是个小门小户清白人家的女子。因为贾环的要求是老实善良,那姑娘非常符合他的条件。同一年年底,探春终于也嫁出去了,却不是她心目中的高门大户,而是贾环妻子的远房亲戚,一个满身肥膘的屠夫,非但没要一文钱的嫁妆,还给贾环送去了整整一扇猪肋排外加四个大蹄髈。 之后便是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 终于在第八个年头,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当今大赦天下,薛蟠得以回到京城。彼时的薛蟠已经完全不是曾经那个玩世不恭的富家子弟了,而是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的糟老头,还断了一只手掌瞎了一只眼睛。可到底人还是回来了,薛家太太尽管有些难以接受,却还是撑过来了。好在,男子不同于女子,就算以薛蟠如今的情况寻不到好亲事了,大不了就花钱买一个丫鬟,也算是成了家。 然而,宝玉一直音讯全无,宝钗等了一年又一年。 在等待中,宝钗听说了很多事儿。 譬如,王熙凤生下了三胞胎儿子,几年后又生下了代表着祥瑞之兆的龙凤胎儿女。 譬如,惜春被说给了齐国公陈翼的后人,是南安郡王妃帮着牵线搭桥的,也是王妃的娘家表弟。 譬如,巧姐嫁给了南安郡王府世子,小俩口将整个王府闹了个天翻地覆鸡飞狗跳,吓得南安郡王和老王妃组队去宫里哭诉,给京里提供了数之不尽的笑话。 譬如,贾兰也娶妻了,娶的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倒是同他父亲当年一样。 再譬如…… 人人的生活都在变,唯独只有宝钗的生活一尘不变的。因着薛蟠很在意母亲和妹妹,娶的又是买来的丫鬟,所以并没有人会嫌弃宝钗一直待在娘家。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红颜终有老去的那一刻,宝玉却依然渺无音讯,陪着宝钗的唯有那份赐婚的圣旨,唯有那份圣旨。 她的金玉良缘,最终却成了镜花水月。 <<< 5】庄生晓梦迷蝴蝶(李纨篇) 曾经,仿佛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日子却依然要继续。 李纨跟其他人不同,她无人可依赖,还有一个年幼的儿子需要照顾。所以,她必须强大,哪怕代价再大她也一定要成为那片可以让儿子依靠的天地。 最终,李纨做到了。在舔着脸无数次去贾府拜访后,贾琏终于无奈的帮她四下疏通关系,拿着那早已过时多年的所谓国子监监生名额进了国子监。当然,前提是她的儿子一定要上进,要不然就算贾琏愿意再次帮忙也无济于事。因为那是国子监,不是凭两个束脩钱就能上的私塾。 万幸的是,李纨的坚强换来了贾兰的懂事早熟,且贾兰有着比他父亲更胜一筹的读书天赋,却又有着不属于他父亲的认真刻苦。 付出终究是有回报的,不是吗? 金榜题名,进入朝堂,洞房花烛,生儿育女…… 李纨满足了,她真的很满足,尤其贾兰还为她挣来了珠冠凤袄,可以说作为母亲,李纨虽苦了大半辈子,却总算是苦尽甘来再无遗憾。 然而在某一日,李纨从梦中醒来,浑身大汗淋漓,很是有种喘不过气来的虚脱之感。可对她来说,最可怕的并非这一点而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梦境,以及那首名为〔晚韶华〕寓意不详的词。 ……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 怎么回事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李纨被恐惧紧紧包围着,直到守夜的丫鬟察觉到不对劲,慌慌张张的唤来了贾兰夫妻俩。 贾兰素来是个孝顺的,当下便让人唤了大夫来,又亲自坐在李纨身边低声安抚着。李纨的身子骨当然没问题,所受到的惊吓也在看到贾兰后慢慢的平复了。果然,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甚么黛玉泪尽人亡,甚么如仙境般的大观园,甚么抄家灭族……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万一是真的呢? 李纨害怕了,她原就是一个极为胆小之人,可偏偏梦境之事,又无法同旁人说起,就连贾兰,她都不敢告诉。同信任无关,只是单纯的不愿从她口中讲述出关于贾兰的悲剧。思来想去,李纨最终还是选择去了庵堂里,同她那前些年嫁了两个女儿的寡婶作伴。 这一生皆为你而活,愿长伴青灯苦佛,只为换你一世长安。 —番外完—